伊莉討論區

標題: 府天 -【富貴榮華】《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3:31 AM     標題: 府天 -【富貴榮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9-24 11:58 PM 編輯

【書名】:富貴榮華

【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朱門綺戶,富貴榮華,她卻只是寄人籬下的一介燕雀。

  青雲之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3:3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11:42 AM 編輯

第一卷 籠中雀

      富貴牢籠,卑微燕雀,亦可探青雲?

第一章 巨變(上)

      烈日當空,歸德府衙後院卻是一片愁雲慘霧。進進出出的下人無不是屏氣息聲,生怕動靜大了引來內中主人的不悅。後院那五間正房的門口,一個四十開外的媽媽正肅然守在門口,而院子裏,另一個年紀差不多身材卻更豐腴的媽媽一面看著兩個小丫頭煎藥,一面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不時停下步子往屋子張望一眼,搖搖頭直歎氣。

      正房西次間裏,寬敞的屋子裏這會兒並沒有幾個人。那張靠牆的螺鈿拔步床前,兩個少女正跪在那兒,俱是淚流滿面。在她們身後,一個中年男子面色陰沉地站在那裏,在他後頭則是一個怯生生身量瘦弱的少女。拔步床上,一個面容憔悴的婦人無力地靠在大引枕上,瞧著不過三十四五光景,此時此刻一隻手緊緊攥著床邊一個少女的手,聲音嘶啞微弱。

      「瑜兒,我對你說的話,都記住了?」

      被緊緊抓住手的少女是歸德知府張昌邕的嫡長女張瑜,此時見母親問得急,她用手絹擦了擦眼角,眼睛立時就紅了,好半晌才迸出了微不可聞的三個字來:「記住了……」

      「那你再說一遍。」

      這話頓時讓張瑜微微色變,好一會兒方才磕磕絆絆地說:「娘讓我和晗妹妹同心協力打理好這個家,有什麼事別任性。」

      「好,你記得就好!」

      床上躺著的顧夫人艱難地側轉頭瞥了一眼立在後頭的丈夫,目光又落在了床前跪著的另一個少女身上:「晗兒,我對你說過的話,你也記住了?」

      「是,乾娘讓我好好照顧姊姊,別讓她受任何委屈。」

      章晗並不是顧夫人的親生女兒,可這些年一年倒有十個月住在張家,這話答得爽利,並無一絲一毫的含糊。聽到這裏,顧夫人的面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來,摸索著伸出手去重重捏了捏章晗的手,道了一聲好孩子,旋即才抬起眼來。

      「老爺,我走了之後,也沒什麼別的掛念,唯有瑜兒和晗兒最是放心不下,只望老爺看在咱們夫妻一場……」

      「你別說了!」張昌邕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妻子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大夫說,你的病還大有可為,你說什麼喪氣話!你只管好好的養著,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就是不為我不為女兒們著想,也得為京城你那一把年紀的母親著想,哪里就到了這一步!」

      「老爺就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還不清楚?」顧夫人譏誚地看了一眼張昌邕背後那連頭都不敢抬的庶女張琪,嘴角露出了一絲無聲無息的冷笑,聲音卻越發柔和了下來,「我要強了一輩子,這麼多年卻沒能為老爺生養一個子嗣,如今去了也對不起張家的列祖列宗。我已經寫信給了京城,讓娘和二哥給老爺好好選一個名門淑媛……」

      「夫人!」張昌邕忍不住再次喝止了顧夫人,沉下臉道,「夫妻這麼多年,用得著在孩子們面前提這些沒來由的事?外頭兩個大夫正在斟酌方子,我去問問他們到底怎麼回事,若是不行再換好的國手來!」

      眼見張昌邕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顧夫人這才收回了目光,卻是氣息微弱地沖張瑜和章晗說道:「你們也都出去吧……去叫鄭媽媽進來,我有話要囑咐她。」

      聽到這話,張瑜立時低頭答了一聲是就站起身來,而章晗卻給顧夫人掖了掖被子,這才跟著起身。而兩人後頭的張琪不敢上前,就站在原地屈膝行過禮,一聲不吭地跟著前頭兩人出了屋子。等到出了正房,張瑜傳了母親的話讓守著的鄭媽媽進屋子去,鄭媽媽招來一個小丫頭在門口看著,隨即就側著身子進了門。這時候,張瑜便滿面譏諷地斜睨了章晗一眼。

      「娘真是病得糊塗了,竟然讓我這個親生女兒和你這個外人同心協力!別以為得了娘幾分寵愛就真當自己是張家小姐了,你不過是娘養在身邊解悶的阿貓阿狗罷了,娘要是不在,你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滾出這兒!」

      聽到這一番話,章晗只是捏緊了帕子沉聲說道:「我本是有父有母的人,到時候我自然會回我自己家!」

      「你知道就好!」

      張瑜嫌惡地撇了撇嘴,又不屑地回頭看了一眼張琪,見庶妹慌忙低頭不敢和自己對視,她便嘴角一挑,扶著一個大丫頭的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章晗咬了咬嘴唇,心裏卻沒有多少不滿,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自打六年前在歸德府城隍廟中,被母親帶去上香的她碰巧救助了在花叢中突然昏厥的顧夫人之女張瑜,顧夫人便常常邀她到府衙去小坐,最後更認了她為乾女兒,又以陪伴女兒唯由一力留她在家裏住。母親原本自然不肯讓她這個女兒離家,她自己也不願意,可顧夫人對她母親說了利害,又承諾讓娘家照拂她在軍中的父親和長兄,母親想想身邊幼子尚小,憂心在外的丈夫兒子,抱著她哭了一場,最後不得不狠心把她送了過來。

      然而,在張家時間長了,她就瞧出顧夫人對她與其說是喜愛,不如說是奇怪,又是請名師教她琴棋歌舞,又是請精擅女紅的繡娘教她刺繡裁衣,還請了博學多才的先生來她講女訓女誡經史子集,嚴格起來不留情面,她每每因為不能達到那嚴苛要求而受罰。

      而張瑜因打小就有不足之症,身體病弱,脾氣卻暴躁易怒,眼看顧夫人對她更上心,時常冷嘲熱諷不說,更沒少給她使絆子,她又不能去對旁人分說,看似在府衙錦衣玉食,這苦楚卻不足為外人道。

      好在張瑜的庶妹張琪雖則膽小,可心地卻善良,兩人一個寄居府衙身份尷尬,一個庶出不受重視,久而久之人前固然不敢多搭話,人後卻悄悄相互照拂,總算有個人可以說說話。

      「晗姐姐,大姐應該只是因為母親的病一時氣昏了頭,你別放在心上。」張琪上前勸解了一句之後,見那原本正看著煎藥的宋媽媽正用一雙利眼往這兒瞅了過來,她慌忙低下頭去,嘴唇卻不為人覺察地輕輕動了動,「另外,我聽說宋媽媽前幾日打聽過你家裏的住處。」

      說到這裏,她稍稍提高聲音說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就腳下匆匆飛快地走了。一個跟她過來的小丫頭半晌才反應過來,慌忙追了上去。

      見張琪走了,章晗被她這話說得心頭大凜,瞥見宋媽媽那雙利眼一直都不曾放過自己,她心中一動,也就沒有回那三間連傢俱擺設都是顧夫人親自過問的東廂房,而是索性徑直出了院子。

      她這一走,宋媽媽立刻吩咐兩個小丫頭看好藥的火候,自己則快步來到了正房前頭,瞥了一眼那看門的小丫頭,見人低著頭不敢吭一聲,她這才篤定地打起簾子入內。果然,一進屋,她就發現明間裏頭一個人都沒有,西次間裏則傳來了輕輕的說話聲。

      「契書都在這個匣子裏,瑜兒未出嫁之前,這些東西你好好照管。記住,這些都是留給瑜兒的,就是我娘和我二哥,也不知道我這些嫁妝多年生了多少出息,又置辦了多少新的,你不能把底細對他們露出去,頂多把從前那些產業交給他們代管!他們若是真有心幫我,也不會看著我帶著女兒在這地方耗了這麼多年!」

      「是,夫人放心!」

      宋媽媽聽到這話,連忙竄上前去,把門簾縫拉開了一丁點,立時瞧見鄭媽媽從顧夫人手中接過了一個掛著小銅鎖的朱漆小匣子。認出那就是顧夫人床頭暗櫃裏自己無意間瞄見過一次的玩意,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眯起了眼睛。

      「京城的幾個年幼皇子和瑜兒年紀差不多,瑜兒要是身體康健,有她外祖母做主,大姐思量咱們姐妹一場,她所出的淄王殿下配瑜兒年紀卻是剛好,我如今看開了,什麼公卿大臣,終究比不得宗室。可瑜兒心高氣傲,偏又是那樣的身體,生養未免不容易,所以我才把章晗養在身邊這麼多年。

      你記住,眼下拿捏住了章晗的家人,到時候只要讓她陪媵,憑著我教她的本事,王府後院她一定能站得住腳跟,而且顧忌家人也不會逾越過瑜兒,生下孩子還能抱到瑜兒跟前。只要你幫瑜兒牢牢捏緊了內務大權,她就能坐山觀虎鬥,一輩子富貴榮華享用不盡,我也就能安心合眼了……」

      「夫人,您就別操心了,這都是已經安排好的,奴婢就是拼了死也會把大小姐照顧好。這些話,奴婢日後一定會告訴大小姐!」

      「都是我當年看錯了人……以為他是兩榜進士探花郎,皇上打下江山也是要靠文官去管,於是那麼多人當中居然挑了他,誰知道他就是個扶不上牆的泥阿斗。放出京城來跌跌撞撞當了那麼多年官,他居然只做到一個歸德知府,還不如那些太學生,反倒怪我沒給他生一個兒子……咳咳……」

      隨著這一陣咳嗽聲,鄭媽媽慌忙勸道:「夫人別動氣,只要您養好了身體,日後有侯爺和小侯爺幫忙,老爺必定還能升官進爵!」

      「我是不指望了……只可惜大哥最疼我,卻去得比我還早,否則他一定不會看著……」

      聽到這裏,宋媽媽暗自冷笑一聲,悄悄放下手中的門簾,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等到出了正房,見門口剛剛放她進去的小丫頭一聲不吭,兩個看著藥爐子的丫頭也是頭也不抬,她就仿佛沒事人似的走了回去,眼神中卻閃爍著幾絲陰狠的神光。



第二章 巨變(中)

      歸德府衙后頭的官廨除了住著歸德知府張昌邕,原本還該有同知通判等等不少屬官。然而,張昌邕是出身京城富家的兩榜進士,岳家又是朝中頂尖勛貴,自然沒人敢和他相爭,其余幾家陸陸續續都搬了出去,只有和張昌邕相好的陸同知占了一小塊地方。

      章晗心事重重地到了府衙后門,見門口竟守著兩個身材健壯的仆婦,分明是張家的人,她微微一愕,就沒有貿貿然往外走,而是很自然地轉到陸同知的官廨里。她是常常來往的人,進陸小姐屋子之前,叫住屋子外頭一個正在跳繩的八歲小丫頭,給了她幾文錢囑咐了幾句,小丫頭立時丟下繩子跑了出去。這時候,她才進屋隨便找了個由頭和陸小姐攀談了一會。

      等她出來,那小丫頭早回來了,見她出門就連忙迎了上前:「晗姑娘,那個包頭巾賣針頭線腦的劉婆子說,她昨天才去過您家里,可您家里沒人在,她敲了好一陣子門都沒動靜。問了左鄰右舍,說是有人把您的家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了?」

      章晗見小丫頭很是確定地點了點頭,強笑著謝了她一聲,走出去的時候不免有些心神恍惚。哪怕沒有張瑜的出口趕人,她也早就打算離開張家這個是非之地。因顧夫人吩咐過,她平日不能隨便回家,于是很久之前她就和后街上做生意的劉嫂子約好了,每月對方去自家探望母親弟弟,她則在其手上多買些繡線之類的東西作為回報。然而,這次偏在她希望其傳信讓母親來接自己的節骨眼上,家人卻被人接走,張琪還說宋媽媽打聽過她的家人,這事情未免不尋常!

      「姑娘,姑娘,夫人……夫人仙去了……」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當小丫頭跑來告知了這個消息的時候,才剛心事重重回到后花園的章晗仍然打了個寒噤,隨即慌忙提著裙子往回跑。果然,才到正房門口,她就聽到里頭傳來了張瑜喊著娘的哭聲。發現那哭聲更像是乾嚎,她猶豫片刻方才進了門去。

      進了西次間,她就看見床上的顧夫人仿佛是睡著了一般,竟比之前病著的時候更多了幾分安詳,一旁的鄭媽媽則是面色蠟黃眼神黯淡。然而,還不等她近前去,張瑜就突然扭過頭來,盯著她看了半晌就霍然起身,厲聲說道:「平時你在娘面前那樣殷勤,這種時候卻躲得遠遠的,你這個白眼狼!這兒不要你假好心,你給我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章晗被張瑜眼中那種磣人的惡意給瞪得心頭火起,雖想扭頭就走,但念及顧夫人教導她一場,她仍是沉聲說道:「乾娘教導我這許多年,我給她磕過頭後就走!」

      張瑜冷笑一聲正要反唇相譏,門口就傳來了一聲怒喝:「夠了,你娘屍骨未寒,你就在這大吵大鬧,讓人看見聽見成何體統!你之前怎麼答應的你娘,這會兒鬧什麼!」

      「好,好,娘不在了,連你也還幫著這麼個外人!」

      見掀簾進來的是張昌邕,張瑜從來就不怕這個父親,嚷嚷了一聲就頭也不回地往外頭沖去。一旁手足無措的張琪這才反應過來,疾走兩步仿佛要追,卻被張昌邕一把攔住。

      「隨她去!她這任性張狂的脾氣,是該改一改了!」說到這里,張昌邕才和顏悅色地對章晗點了點頭道,「晗兒,你就給你乾娘磕幾個頭,也不枉你們母女一場,要走的話就不用提了。」

      章晗本指望張昌邕順著張瑜的意思讓她回去,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但仍是依言點了點頭。上前給顧夫人磕了三個頭后,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主意,隨即極其突然地一頭栽倒了下來。

      見此情景,張昌邕大吃一驚,張琪慌忙上前攙扶著人。鄭媽媽也嚇了一跳,又是叫丫頭又是吩咐到外頭叫大夫,好一陣折騰之后方才把人安置在了東次間。因為顧夫人的病一直留在府衙的兩個大夫戰戰兢兢來診過脈,對視一眼就一口咬定是勞累過缺乏休息所致。

      出身名門的知府夫人沒治好他們就已經一身騷了,這一回只能推在病人自個身上!

      顧夫人重病這段時日,張瑜身體一向不好,張琪又信不過,都是章晗衣不解帶和鄭媽媽以及幾個丫頭在旁邊服侍,期間也累倒了兩回,因而這診斷出來,其他人倒也沒覺得奇怪。張昌邕留下藥方,吩咐把大夫領出去,又留了個小丫頭在旁邊服侍就出了東次間,張琪也不敢停留,囑咐兩句也跟著出了去。

      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章晗卻一直留心聽著外頭的動靜,可最初傳入耳際的一直都是那不安分的小丫頭搖晃著凳子的聲音。也不知道在這種漫長的等待中煎熬了多久,她才聽到外間傳來了宋媽媽的叫喚。那小丫頭就一溜小跑出了門去,繼而又是嗯嗯啊啊答應著的聲音,須臾,外間又安靜了下來。

      足足又等了許久,章晗也沒見那小丫頭回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她沒有貿貿然挪動身子,而是仔細思量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就這麼先裝幾天病,然后再設法讓那小丫頭透兩句話出去,讓張瑜借機生事,以怕過了病氣為由把自己趕出去,還是乾脆借病求了張昌邕這個乾爹,設法出府回家?可相比怎麼回去,弄清楚家里怎麼會突然沒了人更重要!

      就在她想得腦袋隱隱作痛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動靜,就仿佛是有人嗓子啞了似的竭盡全力卻叫不出來,又好似是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的聲音。她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下地去看看,可最終的反應卻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她就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她的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聲音,仿佛是有什麼人揭開了這邊的門簾,而那毛骨悚然的聲音自是一時更大了。一下子懸起了心的她竭力讓自己保持著一動不動的樣子,下一刻,一聲冷笑就傳入了她的耳朵。

      「嘖,還想讓這死丫頭也來瞧瞧你的下場,沒想到她竟是真的昏了過去,到現在還沒醒,枉我把人支開!」

      章晗聽出那是宋媽媽的聲音,旋即就被那帶著惡意的稱呼和下場二字驚得心中一顫。須臾,那簾子就落下了,緊跟著宋媽媽的聲音就因為隔著簾子而顯得有些發虛。

      「鄭姐姐,莫非你是不想隨著夫人去?這是老爺給你的恩典,誰不知道滿家里上下就你對夫人最是忠心耿耿,如今夫人一去,你殉主而死,這樣的忠僕傳揚出去也是天大的體面和名聲,就是兩家侯府知道了,也少不得給你家里的親朋好處!放心,你家里的男人還有孩子,老爺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你……你……」

      明間里,見地上披頭散發七竅流血的鄭媽媽好容易才從喉嚨口迸出了這兩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只是胸口劇烈起伏著,宋媽媽不禁陰惻惻地一笑:「你去了之后,夫人從侯府帶出來的陪嫁丫頭就只剩下我一個了,我當然會好好侍奉老爺和大小姐,替你管著夫人的那些陪嫁產業,你就放心的走!」

      鄭媽媽死死瞪著宋媽媽,嘴里終于竭盡全力迸出一句話來,聲音卻是含含糊糊:「宋心蓮,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等你下了九幽黃泉再說!」宋媽媽站起身來,嫌惡地往鄭媽媽身上踢了一腳,見人竟是睜著眼睛就這麼死了,她不免又有些發毛,蹲下身幾次去合那眼瞼卻怎麼都合不攏,頓時氣得罵了一聲娘,隨即就惡狠狠地說道,「叫你成天裝忠僕,這是報應!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路,下地獄的就只有一個你而已,誰讓你只認夫人不認老爺!」

      屋子里的章晗幾乎一字不漏聽清楚了外頭發生的這些事,一時駭得心中涼透了。宋媽媽所說的這些話里頭透露出了太多讓人不可置信的訊息,尤其是鴆殺鄭媽媽的背后竟是張昌邕指使,更讓她心驚肉跳。她勉強閉著眼睛裝睡,當又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傳來的時候,她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口鼻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姑娘,晗姑娘?」

      那輕輕的叫聲只維持了一小會兒,隨即就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然而,章晗卻依舊一動都不敢動,哪怕是外間一絲一毫的動靜都沒有,她也依舊僵硬地維持著自己的姿勢,腦海中飛速地思量著剛剛發生的事。

      這張家不能待了,她一定要盡快回家!

      夜色已經深了,外頭一絲風都沒有,靈堂前那棵大槐樹的枝葉在慘白的月色底下一動不動,投下了大片大片濃重的陰影,越發顯得陰氣滲人。白天靈堂中那此起彼伏的哭聲如今已經幾乎聽不著了,只偶爾傳來了一兩聲嚶嚶飲泣。

      靈堂一角,醒過來之后執意要到靈前守靈一晚的章晗正低頭一張一張地燒著紙錢,不時抬起頭看一眼那刺眼的靈位,與其說是傷心,還不如說是空空落落不著底。

      傍晚聽到的那一幕無時不刻不在刺著她的心,一想到剛剛張昌邕滿臉悲痛宣布鄭媽媽「殉主而死」的內情,倘若能夠,她恨不得奪門而逃,立時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無知無覺地將幾張紙錢撥在了炭盆中,她突然聽到背后依稀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連忙低頭說道:「乾娘,雖對不起您,可今天姐姐既然發了話,我也不會再厚顏在張家再住下去,明日我就回家為您守孝一年。您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記在心里。」

      就在她等待著身後反應的時候,耳邊終于傳來了一個聲音:「什麼厚顏,你乾娘雖說已經去了,可你盡可在張家繼續住下去。瑜兒是一時傷心氣糊涂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計較。你乾娘要是在天有靈,想來也不希望你傷心過傷了身子。」

      章晗小心翼翼抬起頭來,見面前是身穿麻布衣裳的張昌邕,連忙起身行禮叫了一聲乾爹,隨即方才垂下眼瞼說道:「乾爹教訓的是,可我畢竟是外人,繼續住在這里未免名不正言不順。況且姐姐剛剛又發了病,連守靈都不能來,正在休養的時候,何必為了我讓她心里不快?萬一她的病情有什麼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縱使帝王將相,還不是逃不過一死?她要是那麼氣量狹窄,那是她的命數,縱有好歹也怪不得你。」

      張昌邕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少女,見其雖是不施脂粉,勻淨的素面上兩隻眼睛還微微腫著,身上只穿了一件寬大的麻衣,頭上亦只有孝帶裝飾,可看上去卻偏偏流露出我見猶憐的楚楚動人來,瞇了瞇眼睛方才溫和地說道:「你不用擔心,你乾娘雖然不在了,但從今往后,我也會和她一樣好好待你。」

      章晗本就對張昌邕提防十分,聽到這話連忙屈膝又行禮道:「多謝乾爹關切。我不要緊,只是之前姐姐身體原本就不好,此番又傷心過度,還是先請個大夫給她看看來得要緊。」

      「到底是你細心。瑜兒這丫頭能有你這樣的妹妹照拂,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偏生她還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琪兒,旁人踩低逢高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你一直對她關照有加。晗兒,你乾娘新喪,家里雖還有兩個姨娘在,但都不中用,瑜兒那身體更是一陣風吹了就走,所以我想了想,這一陣子家里上下事務還是你管一管。」

      乍然聽得這話,再想到鄭媽媽的死,章晗暗自打了個寒顫,慌忙推辭道:「乾爹,這怎麼使得,我一個外人,又年輕不能服眾,必然會招致閑話……」

      「什麼外人,你乾娘拿你當家人,我也是一樣的!」張昌邕一口打斷了章晗的話,臉上又露出了一絲微笑來,嘴里說的卻是與這和煦言辭截然相反的冷冽話語,「至于閑話,家里誰敢胡言亂語,立刻打死!你乾娘調教你這許多年,自然也早把你當成了張家人。」

      見章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呆滯了起來,張昌邕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撩起她掉在耳邊的一縷亂髮:「歸德府雖則是一興旺發達過,可如今不比從前了,居然能養出你這樣品格的人來,實在是異數。你跟著你乾娘這麼多年,耳濡目染也應該知道,這本地大戶和京城真正的名門比起來一文不值。莫非你打算讓你父母隨隨便便定一門親事,就這麼葬送一生?」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3:3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12:04 PM 編輯

第三章 巨變(下)

      面對張昌邕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章晗只覺得整個人都僵硬了,好半晌她才本能地猛然揮開了張昌邕的手,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乾爹,乾娘才剛過世,請您自重一些!」

      「自重?」張昌邕那溫文爾雅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幾許輕蔑,「這也是你乾娘教你的?她就知道時時刻刻裝正經,讓我自重自省,可結果怎麼樣,我還不是從京師發落到了這種鬼地方!要不是她生不出來還偏要假賢惠,塞了兩個如同木頭人似的姨娘給我,我會至今連一個兒子都沒有?別以為她把你養在身邊為了什麼我不知道,她就知道給多病多災的女兒找替死鬼,什麼時候想過她的丈夫!」

      章晗寄住張家這些年,張昌邕很少到後院來,雖是眼神總讓他覺得不舒服,可這樣惡毒的話語她卻是第一次聽見。眼見他伸出手朝她的手腕抓了過來,她立時把心一橫,突然一轉身就拎著裙子往後頭跑去。

      「想跑?現如今,你還指望有人能庇護你不成?」

      張昌邕哂然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踱步跟了上去,語氣中帶著幾分老鷹戲山雀的殘忍戲謔。當他從靈堂後門走了出來,見章晗已經跑過了夾道,知道那是後花園的荷塘,他不禁越發篤定了。等到了後花園,見她正繞著那一片荷塘竭力奔跑,仿佛打算從後門逃出去,他突然就這麼背手站住了。果然,就在她幾乎跑到了那扇花園角門的時候,那邊廂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兩個婆子來,卻是一左一右把路堵得嚴嚴實實,隨即更捋起袖子上前要拿人。眼見章晗在那兩個婆子的追趕下,無奈地又折返了回來,他這才嘴角一挑,施施然迎了上去。

      「跑呀?怎麼不跑了?這家里還有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你何苦非要往這里躲?哦,你是想逃出府衙去?嘖嘖,真是異想天開,且不說現如今已經宵禁,就算我放你跑,你就不想想你家里還有母親和弟弟,你能跑到哪里去?」

      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之語,章晗終于停下了腳步,甚至當後頭兩個婆子追趕上來,一左一右扭住了她的胳膊時,她也仿佛認命似的沒有再掙扎。然而,當張昌邕上了前來,手指輕輕一勾挑住了她的下巴,她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恨意和鄙夷。

      「別露出這麼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來。你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又是我亡妻的乾女兒,誰會信我這個歸德知府竟然會打你的主意?你只要敢鬧出來,便少不得一個勾引犯奸的名聲,到了那時候你母親也罷,弟弟也罷,就是遠在軍中的父兄,全都要受你的連累!你如果真聰明,就該知道此時和今後該怎麼做!」

      聽著這一句句仿若在她心里剜刀子一般的言語,章晗只覺得渾身劇震,腦際一片空白。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看到張昌邕背後出現了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影,認出人之後不覺生出了一絲希望。還不等她開口叫喊,那人影就突然開口叫道:「爹!」

      這一聲爹叫得張昌邕嚇了一跳。扭頭認出是長女張瑜,他不禁大為惱怒,冷哼一聲就喝道:「這麼晚了,不好好歇著,也不去靈堂為你母親守靈,到這里來幹什麼?」

      「幹什麼?我要是不出來,怎麼能看到這麼一場好戲?」

      盡管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可家境寬裕,顧夫人時時刻刻請杏林名醫診治,日日年年用名貴藥材吊著,張瑜雖看著弱柳扶風,但仍舊平平安安長到了現在。此刻她斜倚著旁邊那一棵柳樹,掃了一眼惱羞成怒的父親張昌邕,又斜睨了一眼章晗,她這才冷笑道:「娘才剛剛撒手去了,爹你就這麼猴急,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也不看看是什麼人就往房里拉,咱們張家幾時變得這麼沒規矩了!」

      一聽這話,張昌邕雖是惱怒,但旋即就眼睛一亮。而原以為來了救星的章晗只覺得當頭一棒,不禁脫口而出叫道:「姐姐,你……」

      「別叫我姐姐,你算我哪門子的妹妹!」張瑜嫌惡地皺起了眉頭,站直身子後就冷冷說道,「仗著那一丁點恩義就賴在我家里不走,也就是我娘眼睛瞎了把你當成寶貝,連我這個正經女兒反倒不放在心上了,都是你蠱惑了娘!要不是你平日里就賣弄那點姿色,我爹會看上你這樣出身卑微的女人?想進我張家的門,做夢!」

      張昌邕對出身侯門的妻子素來怕到十分,連帶著對女兒亦是不無忌憚,此刻聽張瑜這麼說,他立時滿臉笑容地說道:「瑜兒你既這麼說,我就把她挪出府去。」

      「只要別讓她礙我的眼,爹你想幹什麼我不管!」張瑜見父親滿面喜色,不禁鄙夷地輕哼了一聲,「不過,爹你聽好了,娘陪嫁的那些金銀你盡管拿去,但她的那些產業從今往後都歸我掌管!」

      「什麼?」

      張昌邕只覺得當頭一棒,整個人都險些懵了。妻子出身侯門,當年因為天子素來崇尚節儉,她陪嫁的嫁妝明面上不過三十二抬,但私底下岳母和兩個大舅哥所贈的細軟不下數萬,但其中最值錢的還是京城那些店面鋪子和房產。除去這個,妻子利用出身名望,隨他上任期間四下用最便宜的價錢置辦田產鋪面,這又是一注連侯府都不知道的家財。有了這些,哪怕妻子娘家不幫忙,他也能靠著這些謀求調任回京。妻子重病期間,他便已經開始謀算這些,為此甚至讓宋媽媽鴆殺了鄭媽媽,卻不料女兒竟也早已虎視眈眈。

      「你胡說八道什麼!」

      「那些東西是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給我娘的,爹你今後肯定還要續弦,就是鬧到京里,外祖母和二舅舅會信我還是爹你?」張瑜冷漠地撂下了這麼一句話,這才又沖著章晗努了努嘴道,「再說,娘屍骨未寒,爹你就打起了娘生前最疼愛乾女兒的主意,傳揚出去你還有什麼名聲?娘留下的那些銀錢也不下四五萬兩,我都讓了給你,已經很公道了。」

      章晗萬萬沒料到,顧夫人這一去,宋媽媽便鴆殺了鄭媽媽,張昌邕對自己露出了猙獰的獠牙,張瑜這個嫡親女兒撞破了這一幕非但不管,此時此刻竟又拿著顧夫人的陪嫁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討價還價,甚至還拿她當起了籌碼。那一瞬間,她只覺得死去的顧夫人苦心安排只是個大笑話,直到斜里突然又冒出了一個人來。

      「父親,大姐……」

      突然出現的張琪亦是一身麻衣,她身量尚未長開,嬌嬌怯怯,臉龐和張瑜有幾分相似,只是眉眼間沒有那種凌人的盛氣。她張開雙手擋在了章晗身前,又對張昌邕和張瑜苦苦哀求道:「父親,大姐,母親才剛過世,她向來疼愛晗姐姐,如果她知道了……」

      「爹,你聽聽,一個庶女,還口口聲聲的拿母親來壓人,甚至敢指摘到你這個父親和我這個正牌小姐的頭上了!」張瑜冷笑一聲,突然上去劈手就給了那少女一個重重的巴掌,眼見她踉蹌跌倒在地,她這才厲聲斥道,「你算什麼東西,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不過是個下賤女人養的,還真當自己是張家千金了!」

      說完這話,她就看著張昌邕道:「還有,我剛剛說的再加一條,娘的產業都歸我,其他我什麼都不管,包括你今後續弦娶誰進門。但只有一條,張家眼下就我這一個小姐,我不想再看到這個死丫頭!」

      她一手指著張琪,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厭惡:「否則爹你別怪我寫信給外祖母和二舅舅,告訴他們這樁醜事,到那時候,你別說這輩子都別想回京城,就算想待在歸德府當知府都是做夢!」

      「你……你……」

    張昌邕盡管知道長女素來尖酸刻薄,可總以為是那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所致,可今日張瑜這一下子全都爆發出來,他只覺得又氣又惱,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眼見張琪捂著臉在地上嚶嚶哭泣,盡管他平素也根本看不上這個庶女,可張瑜那些威脅的話實在是猶如刀子一般扎著他的心,到最後更是沖昏了他的理智。他一下子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撈住了張瑜的衣領。

    「你給我住口!別拿你那外祖母和舅舅來壓我!給他們寫信?哼,你逢年過節也沒有一個字給他們,沒有我的允許,你一個字都休想送出去!」

    張瑜萬萬沒想到父親竟然會突然爆發,一時領子被緊緊攥住,她只覺得喉嚨口透不過氣來,面上也終于露出了幾分驚惶。當臉上火辣辣又著了兩巴掌時,她立刻醒悟過來,奮起掙扎了幾下,終于只聽嘶啦一聲,領子竟是一下子碎裂了開來,露出了那白皙的肩膀,可她亦是借勢往旁邊退開了幾步,一時羞憤交加。

    「好,好,你竟然敢打我!你等著,你看我送不送得出去信,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下場!」

    眼見張瑜轉身就跑,張昌邕終于醒悟過來,慌忙上前去追。而抓著章晗的那兩個婆子面面相覷,也終于明白眼下更要緊的事是攔住大小姐,慌忙捨下她追了上去。見此情景,章晗連忙勉力支撐著站起身來,又上前攙扶起地上呆呆坐著的張琪。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她只聽得兩聲水響,抬頭一瞧,她就看到了張昌邕和張瑜廝打之中,父女倆竟雙雙落入荷塘中。

  此時此刻,她心中突然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期待。要是這一對狼心狗肺的父女倆就此一塊死了,那才是老天有眼。



第四章 死生(上)

      「該死,真該死!」

    來來回回在屋子里踱著步子,張昌邕只覺得心亂如麻,嘴里只是無意識地重複著那幾個字眼。屋子里能砸的東西都給他全部砸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心里郁積的那團火非但沒有出完,反而燒得更旺盛了。

    他是貨真價實的兩榜進士探花郎,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否則也不可能引得顧夫人委身下嫁,可成親之後,他就只在翰林院里安穩待了三年,後來進了吏部沒一年就因得罪上峰被貶謫了外任,岳家那樣的聲勢竟也不曾使什麼大勁,不過給他謀了知州,後來又升了歸德知府。

    顧夫人雍容大方是不假,可管他就和防賊似的,他本想一人上任倒也逍遙,可誰曾想她竟是定要陪他上任!這些年他就不曾有過一刻恣意,不曾做過一回自己想做的事。現如今好容易那個女人死了,他又是處心積慮趁著她之前那場病把家中上下幾乎都收服了,又是讓宋媽媽鴆殺了顧夫人最心腹的鄭媽媽,把那個裝著眾多產業契書和銀票的小匣子弄到了手,誰知道就鬧出了這樣天翻地覆的事!

    「老爺……」

    「進來!」喝了一聲之後,張昌邕見外頭門簾一挑,宋媽媽進了屋子來屈膝行禮,他便冷冷地問道,「瑜兒的那些丫頭都處置了?」

    「回稟老爺,對外只說把人送到了莊子上,為了以防萬一,我還說按照夫人的恩典放幾戶人出去,其中就有晗姑娘的兩個丫頭。我已經吩咐過了妥當人,半道上會悄悄處置。」宋媽媽恭謹地垂下了頭,見張昌邕冷哼了一聲,她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只不過,自打夫人病重的消息送往京城,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就說要派人來探望,雖則是派出去在徐州打探消息的人還沒回音,但只怕是就快要到了。大小姐雖然平時不喜出門,府衙里認識她的人少,就連在官廨的陸同知家人也沒見過她,下人就不用提了,可消息也未免能瞞多久……」

   「哼!」張昌邕重重冷哼了一聲,勉強按捺下了胸中怒氣,這才緩緩坐了下來,「瑜兒身體向來不好,若是我說她因為悲慟母親逝去就此香消玉殞,料想兩家侯府也無話可說。」

    「話是這麼說不錯。」宋媽媽心里一緊,旋即臉上就露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可老爺需得知曉,兩家侯府向來深得皇上信任,夫人的長姊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雖說序齒靠後不可能問鼎大寶,可畢竟很得皇上寵愛,老爺若喪妻之後又喪女,從此之後還和顧家有什麼關聯?」

   「大不了我以亡妻心願為由,再求娶顧家族女為繼室!」

    「老爺,族女又怎麼一樣!夫人是太夫人的幼女,大小姐是太夫人的嫡親外孫女,武寧侯的外甥女,威寧侯的嫡親表妹,可要換成族中其他小姐,與兩家侯府和淑妃娘娘的關系就遠了。況且母女皆亡,安知太夫人不會因此耿耿于懷?不說什麼銜恨報復,就是按照當年的陪嫁單子把夫人的陪嫁都要回去,那也是律法上明文寫的。就算夫人這些年攢下其他的那些歸了您,可萬一太夫人心氣不順,把您一直按在歸德府這地方,或者再往蠻荒之地貶謫……」

    「不要說了!」

    張昌邕只覺得心里又是一陣怒氣上涌,繼而更是生出了幾分後悔來。若不是他一時性急鬧出了今晚的風波,日後徐徐圖之,那個全無憑恃的丫頭難道還能逃出他嘴邊不成?對,都是這丫頭迷得他失了方寸,否則他哪里會失心瘋做出這種事情來!

    想到這里,他的嘴角不禁抽搐了兩下,隨即惡狠狠地問道:「那兩個死丫頭呢?」

    宋媽媽見張昌邕面色不善,便慌忙垂下了頭去:「回稟老爺,小的先把二小姐看了起來,又怕章晗那丫頭有什麼激烈舉動,親自縛住了她的手足。」

    說到這里,她偷覷張昌邕一眼,見其余怒未消,她心中暗自稱快,便字斟句酌地又開口說道:「不過,夫人平日喜愛她,給京城太夫人寫信的時候常有提到她諸多好處,太夫人還開口說過要夫人帶人上京給她瞧瞧。事關重大,萬一顧家人來,以免她壞事,老爺要麼就斬草除根……」

    見張昌邕皺了皺眉,顯然捨不得,她又低聲說道:「就算捨不得她,老爺也該防著顧家人提出要見她,到時候後患無窮……」

    「她母親和弟弟都早就捏在了我手上,諒她也翻不了天去!」

    想到自己打了無數主意卻還沒得手,章晗若是死了,他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張昌邕便大為不甘,一口駁回了宋媽媽的提議。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個通報聲,不耐煩的他一個眼神支使了宋媽媽出去,自己便猶自坐在那兒用手指輕輕叩擊著扶手,心里盤算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不消一會兒功夫,他就看到宋媽媽快步走了進來。

    「老爺,不好了!」宋媽媽見張昌邕眉頭大皺,慌忙彎下腰幾乎附在張昌邕耳邊低聲說道,「徐州送來急訊,兩家侯府派來的人已經到了。幸好常永一直在驛站等著,特意迎著人在那邊安頓了吃飯,好容易套出幾句話來。說是之前夫人為老爺的事苦苦求過太夫人和淑妃娘娘,老爺回京的事情有些指望。還說太夫人思念夫人和大小姐,想把夫人和大小姐接到京城去調養調養。」

    一聽自己回京有望,張昌邕先是高興地一下子離座而起,待聽到後一句話,他又一下子面如死灰。站在那里臉色變幻了好一會兒,他終究一手按著扶手頹然坐下,扶額沉思了好一會兒,他只覺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竟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瑜兒是三歲就隨著我離京的,之後就再沒見過京城那些親戚!而且京里雖說每年都派人來探望她們母女,可瑜兒不耐煩見人,每次不過是一個媽媽在床前隔簾子磕頭就完了。就是歸德府衙,她脾氣古怪不出門,見過她的人也極少。」

    宋媽媽一下子就聽出了張昌邕的言下之意,心里不覺咯噔一下,繼而便遲遲疑疑地說:「老爺您的意思是……」

    「章晗那丫頭是夫人一手調教長大的,況且我還捏著她的家人,只要能瞞天過海……」

    「她絕對不行!」

    宋媽媽本能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張昌邕立時不悅地瞪著她,她想起那小丫頭曾經仗著顧夫人的寵愛,幫顧夫人對賬的時候揭她賬目的岔子不說,而且早有當地大戶看中張家名頭,想為自家浪蕩子求娶二小姐張琪,又是這丫頭在顧夫人面前阻攔,讓她那五百兩謝媒錢落了空。

    這林林總總還有好幾樁恩怨,否則她哪會時常在大小姐張瑜面前給人上眼藥,又趁夫人病著撩撥老爺打人的主意?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活該這一輩子沒名沒分任人踐踏,怎能讓她翻過身來!

    眼珠子一轉,她便連忙陪笑道:「老爺想想,大小姐誰瞧都是病西施,可章晗是什麼身子?況且她和老爺夫人長得一丁點都不像,老爺別忘了她老子和哥哥還在二舅老爺軍前效力呢,這破綻到處都是。再說,她要是成了大小姐,老爺日後可就別想親近她了……」

    說到這里,宋媽媽雖是知機地止口不言,但張昌邕還是立刻醒悟了過來,不禁暗罵自己糊涂。見宋媽媽低頭不語,他便皺眉問道:「莫非你有辦法?」

    「老爺,大小姐沒了,可不是還有二小姐?」宋媽媽一言既出,便索性循循善誘地說道,「二小姐和大小姐畢竟都是您的骨肉,彼此之間本就有四五分相似,他們既是沒見過,這要瞞天過海就容易多了。況且二小姐向來膽小,必然不敢違逆您的話。再加上她身量沒長開嬌嬌怯怯的,身體也不怎麼好,只說是一直病著不就成了?」

    這些年顧夫人對這個庶女可從來沒上過心,吃穿用連章晗這個乾女兒都比不上,年前還大病過一場更加清減了。而且就憑張琪那怯懦性子,她將來要拿捏還不容易?捏著老爺逼死嫡女,又將這庶女變嫡女的把柄,她這後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知道這一計要是成了,老爺必然對她另眼看待,宋媽媽自是目不轉睛盯著張昌邕,見其沉思良久就輕輕頷首算是答應了,她不禁大喜過望,又在旁邊笑道:「而且,我是夫人當年陪嫁過來的,這回就名正言順隨著上京去,有什麼不好還能隨時隨地提點,決計把這場戲給演好了。至于二小姐,庶出變成嫡出,將來有兩家侯府之助,就能說上一門想都想不到的好親事,她哪有不樂意不聽話的?」

    「好,好!」

    張昌邕的眉頭一時完全舒展了開來,不禁連連點頭道:「你這點子好!琪丫頭生性懦弱,必然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至于她親娘早就歿了,也省得好一場麻煩。只不過,家里但凡見過瑜兒和琪丫頭的人你再梳理梳理,從徐州過來頂多三四天,時間不多了!」

    「是,我立刻去辦。」宋媽媽屈膝行了一禮,欲要退出去之際,她又小心恭敬地說道,「要不我再去見一見章晗,讓她知道母親弟弟都在老爺手里,別想尋死覓活的。老爺盡快生米煮成熟飯,如此一來,已經壞了身子的她就再也不敢奢望脫出老爺的手掌心了。」

  「也罷,照你說的去辦,我一會就去看她。」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3:3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12:24 PM 編輯

第五章 死生(下)

    東廂房是顧夫人親自給章晗布置的。一桌一椅一笄一凳都是別具慧眼,處處流露出一股雅致,和顧夫人的喜好竟一模一樣。因而,乍一踏進這屋子,宋媽媽便覺得整個人極其不舒服,可等到挑簾子進了里屋,她的心情就立時舒暢了起來。

      徐徐走上前去,見章晗身上雖蓋著薄被,可根本掩不住那四肢大開被捆縛的困境,嘴里更是用一塊布團緊緊堵著,只能用不甘心的目光瞪著她,她不禁站在那里端詳著那份掙扎,最後突然冷笑了起來。

      「晗姑娘應該都猜到了吧,老爺倒是沒事,可大小姐昨兒個晚上落水故去了。」

      盡管打從宋媽媽親自帶著兩個僕婦將她綁在了這兒,章晗就已經猜到了那可能的結局,但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她仍是心神巨震。見那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坐在了床沿邊上,突然出手扯出了那一團堵著她嘴的破布,她忍不住劇烈咳嗽了幾聲,旋即就怒瞪著她。

      「你身為侯府家奴,乾娘和母女皆亡,你好大的膽子!」

      「膽子?」宋媽媽突然咯咯笑了起來,譏誚地看著章晗說道,「事到如今,你還敢恐嚇我?不勞晗姑娘你擔心,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數,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個吧!」

      見章晗竟仍是直視著,那眼神里頭竟仿佛絲毫沒有畏懼,宋媽媽一時又氣惱了起來,她揚手想要甩一個巴掌,可想想張昌邕對人勢在必得,貿然傷了她反而給自己添麻煩,只能不情不願地收回了手冷哼道,「要不是你查賬的時候非要在太太面前揭我的短逞能耐,要不是你非得攔著二小姐那樁婚事,要不是你非得一再和我作對,我原本倒是想放過你讓你滾算了,這都是你自找的!老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好好伺候老爺,那些勾引人的本事都使齊全,把老爺伺候舒坦了,你還能有一條生路,否則……」

      她嘿嘿一笑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隨即突然仿佛想起了似的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也懶得堵你的嘴了,不過你就算喊破了喉嚨,也別想招了誰來救你,你自個想想你的母親弟弟!還有,你以為夫人之前在你身上下這麼多功夫,還讓武寧侯照拂你父兄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想讓大小姐嫁給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然後讓大小姐出嫁的時候讓你陪媵!你的父兄都捏在顧家手里,你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生下兒子能抱到大小姐身前撫養,你也就沒用了!現如今不用走這條路,你應該慶幸才是!」

      眼看宋媽媽就這麼出了屋子,章晗剛剛那倔強無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怪不得顧夫人從前一直對她講解皇家的情形,甚至連諸王公主之間的齟齬不合也都對她細細說道……如今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一有了答案,可現如今這些也已經晚了。眼前這道關卡倘若過不去,她便會真的如同宋媽媽洋洋得意的那樣,淪為別人的悲慘玩物!

      可是,宋媽媽為什麼篤定能過得了侯府這一關?

      她奮力驅走心底的絕望,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思量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聽到耳邊又傳來了一陣動靜。抬頭一看,見是張昌邕進了屋子來,那赤裸裸的眼神徑直落在了她的前胸上,她把心一橫,破釜沉舟似的開了口。

      「老爺就不怕顧家老祖宗先失愛女,又沒了外孫女,對你勃然大怒?」

      見章晗張口就是這麼一句話,張昌邕卻比宋媽媽的反應大多了,慍怒地甩了一巴掌,見其依舊這麼瞪著,他才惱羞成怒地說道:「那個老婆子最後一次見瑜兒已經是她三歲時候的事了,只要我說瑜兒還在,誰敢說她死了?你有功夫想別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你娘和弟弟我都已經讓人接到莊子上去住了,到時候萬一顧家人要見你,你說錯一句話,你自己知道後果!」

      對于最後一句威脅,章晗早已猜到,心中雖憤怒,可更留心的反倒是前頭那些話。醒悟到那其中的意思,她在不寒而慄之余,更多的是腦際一片清明。

      「你是想讓琪妹妹去頂替死了的瑜姐姐?」

      見張昌邕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這話是猜對了,電光火石之間,章晗腦海中一下子迸出了一個死中求活的辦法來,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心神,這才用嘲笑的目光看著張昌邕:「也不知道是誰人出的這種蠢主意,顧家人難道都是那輕信的傻瓜?就算這府里都安排好了,但琪妹妹固然看上去弱不勝風,暫且裝病也能瞞住,可乾娘教養的女兒又怎會大字不識一籮筐,規矩禮數也全都一竅不通,對兩家侯府的事更一無所知?」

      適才聽了宋媽媽之計,張昌邕只覺得解了燃眉之急,再加上那生米煮成熟飯的話正合他心意,他這才會有閑情雅致來這兒。可此時章晗點穿此處,他立時就呆住了。一想到顧家人已經漸近,而這是他回京最大的希望,否則他那岳母和大舅哥萬一遷怒下來,他只怕連歸德知府位子都難保,而如今這設計是最後的機會,他的臉色更是變幻不定,老半晌才死硬地說道,「有宋媽媽跟著,她是侯府的老人了,自然能混過去!」

      「宋媽媽?她識幾個字,她讀過幾本書?她連賬本都看不齊全,否則也不至于之前給我在乾娘面前揭出紕漏來,更何況她哪里知道名門淑媛該有些什麼交往,你居然認為就憑她便可瞞天過海?姐姐當初就是再體弱多病,終究要成婚的,乾娘可是通過侯府請了宮里放出來的姑姑教過她禮儀……老爺該慶幸這位姑姑已經過世了,否則麻煩更大!就算你找得出之前那樣一位姑姑,難道在侯府派來的人眼皮子底下,你還能讓她時時教導琪妹妹禮儀?」

      張昌邕被章晗頂得啞口無言,見其目光爍爍地看著自己,他突然心中一動:「難道你有什麼好主意?」

      盡管不過是一絲微小的轉機,但章晗哪里會放過這救命稻草,當即強掩心中激蕩,淡淡說道:「姐姐學過的東西,我都學過;沒學過的,乾娘也都請人教過我,而且她親自提點過我侯府人事,還曾多次寫信對太夫人和兩位侯爺提起我。只要我陪在琪兒妹妹身邊,一路上小心教她規矩禮儀,到了京城再托詞她向來身體不好,把讀書寫字再補一補,如此興許有可能蒙混。」

      事關重大,張昌邕不敢就此輕信,當即皺眉問道:「你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況且我母親和弟弟還在你手上,難道你還怕我反悔不成?」

      張昌邕思來想去,終究覺得確實如此,索性就上前解開了章晗的兩手束縛。見其坐起身來,只是一味低著頭,果真不曾有過激舉動,他又安心了一些,當即放緩了語氣說道:「若是你真能助我把這件事做成了,日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

      章晗揉著手上那兩條深深的勒痕,突然頭也不抬地說道:「老爺之前說得沒錯,這歸德大戶和京城名門相比,確實一文不值。你也不消用絕不會虧待我的話來搪塞,你若真對我有心,將來一定得給我一個名分!」

      「名分?」張昌邕在片刻的呆愣過後,只覺得漫天陰霾全都散盡了,竟是挨著章晗坐下身來,哈哈大笑著伸手要攬她入懷,「你不早說!只要你助我做成此事,我將來一定會設法迎你過門!」

      「老爺可不要忘了你今天這話!」章晗竭力忍住心頭的噁心,舉手避過了他的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雖不是大戶人家出身,可也是乾娘多年教導出來的。老爺若是沒名分便想強占了我,那就算連累母親和弟弟,我也只有一死以證清白!」

      「好好,依你,依你!」張昌邕雖是此時不能一親芳澤大為遺憾,但美色和前程比起來,他自然更重前程,再說這等承諾又不值錢,章晗一介民女,還不是任他為所欲為?想到這里,他當即站起身來,含笑點點頭道,「只要我日後回京升職,立刻就擺酒迎你入門,那時候定然有你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章晗斜睨了張昌邕一眼,隨即才笑道:「既如此,我自當好好為老爺謀劃謀劃。老爺先別把此事告訴宋媽媽,喚個小丫頭來給我梳妝梳妝,晚飯時請再過來一趟,到時候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

      等到那個人欣然轉身出了門去,章晗才一下子癱倒了下來,臉上的笑容無影無蹤。良久,她狠狠攥緊了身下的袷紗被,繼而就抬起袖子使勁擦去了奪眶而出的眼淚。

      不能哭,從今往後,她再沒有哭的權力!不止是她一個人的生死,家人的生死,都在她身上!只要能離開這歸德府,她至少還有機會!



第六章 上風

      儘管找了件長袖衫子,可手腕上的勒痕卻沒辦法遮掩,思來想去,章晗只能尋了兩塊絲帕包裹了腕子,旋即就坐到了梳粧檯前。看著銅鏡中那張臉,微微紅腫的眼睛絲毫無損她明豔的容顏,反而更讓她顯得楚楚可憐,不曾敷粉的肌膚清透白皙,絲毫沒有半點蠟黃黯淡,可此時此刻,她一把捏緊了手中的胭脂盒子,好容易才忍住砸向鏡子的衝動。

      怪不得別人都說紅顏禍水……做女人的,若是沒有家世背景和能耐護得住自己,亦或是遇到那種絕世少有的好男人,那麼多數都是悲劇收場。從前顧夫人無意中對鄭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年幼不懂,可如今卻終於明白了!

      「晗姑娘,我來服侍您梳洗。」

      聽到背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章晗這才收起了那些情緒,頭也不回地喚了一聲進來。見銅鏡中映著那個進來的人影,她微微一愣便想起這是原本灑掃上的丫頭琥兒,不料這會兒卻被派了來服侍自己梳妝。想起張昌邕為了瞞過張瑜的死,必然一口氣把好些丫鬟僕婦或是處置,或是打發去了莊子上,現如今家裏剩下的應該就這麼小狗小貓兩三隻,她心中一動,就把手中的梳子遞了過去。

      琥兒只是灑掃上頭的丫頭,哪里做過這些近身服侍的細緻活,戰戰兢兢梳了幾下頭,甚至還不慎扯落了章晗的幾根頭髮,一時間駭得直哆嗦。見章晗反而指點了她幾手,又和氣地與她說話,她這才稍稍放鬆了些,一邊小心翼翼梳髮挽髻,一邊分心答著章晗的話。

      「家裏頭可忙得過來?」

      「當然忙不過來,因為夫人去世,鄭媽媽殉主,老爺氣得打發了好多人走,家裏一下子少了這麼多人,多虧了宋媽媽前後奔走操持,還去陳同知那裏借了幾個人來幫忙灑掃。」

      「如今沒了鄭媽媽,家裏確實少不得宋媽媽,我又病了,多虧了她能幹。」

      「是啊,可聽說宋媽媽之前正讓跟著她的小丫頭幫忙打點行裝呢,還給她兒子長青收拾小衣裳,難道是要去什麼地方?這家裏要是沒了宋媽媽,那就更不像樣了……」

      說者無意,問者有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琥兒說著話的章晗聽到宋媽媽竟然連母子行裝都已經打點好了,忍不住攥緊了手中的那支玉釵。

      由於兩家侯府派來的人就快到了,再加上此前的爛攤子需要收拾,整整一個白天,宋媽媽裏裏外外地跑,整個人累了個倒仰,可心裏卻異常輕鬆愉快。

      顧夫人並不是一個好主人。別人家小姐出嫁時帶上陪嫁丫頭,多半是為了將來抬通房亦或是嫁給夫家的得力管事,以此把內外大權緊緊握在手裏,可顧夫人卻只要張昌邕對她們露出半點端倪,就立時毫不留情面地打發出去,就是剩下的人,婚配的時候也全憑喜好。六個丫頭,最終熬成管事媽媽的就只有她和鄭媽媽,而她不像鄭媽媽那樣愚忠,做什麼事都先想著自己,再加上做事不如鄭媽媽俐落,於是在顧夫人面前始終不那麼得寵。現如今顧夫人死了,她終於除掉了鄭媽媽這麼個礙事的,又報卻了一箭之仇,她連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老爺在哪?」

      見琥兒沖著東廂房努了努嘴,宋媽媽微微一愣,旋即便露出了諷刺的笑容來。緩步走到東廂房門口,她先輕輕咳嗽了一聲,旋即才出聲叫道:「老爺,我有事稟報。」

      「進來吧!」

      宋媽媽本以為張昌邕必定迫不及待成就好事,會拖延一陣子之後出來見她,卻沒料到此時會叫了她進去。想想這一進去就能看到那平日一味裝冰清玉潔的死丫頭在床上是個什麼模樣,她嘴角一挑就打起門簾進了屋子,可往南邊一進南屋,她就愣住了。

      眼前哪有什麼她想像中被翻紅浪的**景象,臨窗炕上擺著一張桌子,張昌邕和章晗相對而坐,桌上四色小菜,章晗正在給張昌邕斟酒,竟連眼皮子都不曾抬起來看她一眼!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剛剛那股輕鬆快意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又驚又怒。

      「老爺,您這是……」

      張昌邕起初過來用晚飯的時候,心裏還帶著幾分不能一親芳澤的遺憾,然而,當章晗笑吟吟地對他解說顧夫人曾經提過的侯府的人事,什麼人能夠在太夫人和武寧侯面前說上話,顧家在文官之中有些什麼人,又給他說了一番之前在顧夫人那無意中聽到今年有京察,他那些欲念就被野心沖淡了許多,甚至兩杯酒下肚就飄飄然了起來。這會兒見宋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章晗,他就不悅地皺了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有件事我要和你說一聲,此番送琪兒上京,我已經決定了,讓晗兒一塊陪著。」

      宋媽媽不想不過是大半天的功夫,情形就突然發生了這樣的轉變,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尖聲嚷嚷道:「老爺,你別上了這死丫頭的當,她必定是在胡謅糊弄你,你怎麼能放了她去京城,這不是縱虎歸山嗎!」

      「宋媽媽,你知道幾個成語,就這麼張冠李戴?什麼縱虎歸山,我在京城舉目無親,可比不得你在京城還有一堆親戚在武寧侯府威寧侯府當差,歸什麼山!」章晗見宋媽媽氣得臉色發青,她便譏誚地說,「而我的母親弟弟全都在歸德府,這兒才是我的家!」

      「你……」

      「好了!」張昌邕想起剛剛宋媽媽情急之下,竟是對他你啊我啊了起來,全然忘記了上下尊卑,頓時沉下臉道,「二丫頭大字不認識幾個,禮儀規矩一竅不通,有晗兒陪著她上京,一路上可以把各種東西都學起來,遇到什麼事也能有人提點。她是夫人親自帶出來的,自然更容易討得太夫人歡心!」

      宋媽媽這才知道章晗是用什麼理由說動了張昌邕,一時又氣又恨,可這會兒張昌邕分明是已經給灌飽了迷湯,她一時半會尋不出別的理由來駁斥,思來想去只得苦苦勸道:「老爺,事關重大,還請三思,若是此次的事情風聲洩露出去……」

      「風聲洩露出去,大夥都是一個死罷了,難道宋媽媽覺得我對武寧侯抑或太夫人告密,她們會單單饒過我去?再者,我母親弟弟都在歸德府,我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他們著想。倒是宋媽媽,我之前聽說你正在給兒子長青打點行裝?這一趟上京是送姐姐去侯府見娘家長輩親戚,你要帶著那麼一丁點大的兒子去幹什麼?」

      宋媽媽不料章晗竟然冷不丁揭開這一茬,見張昌邕看著她的眼神有些冷,她頓時有些慌亂,好一會兒方才強笑道:「老爺,我只是想帶長青去京城見見世面……」

      「他才八歲,帶到京城去能有什麼用?」

      張昌邕想起這次宋媽媽經手的事情樁樁要命,章晗還有家人扣在自己手上,宋媽媽若是反水可不得了,因而他當即不容置疑地說道:「我書房正好少一個伺候筆墨的書童,就讓他在我書房伺候,閑來我還能教他認識幾個字,到時候若是我能成功調回京,我自會帶上他和你家男人。

      對了,晗兒剛剛還和我說,家裏才清理過,上上下下人都不齊全,丫頭當中能挑出兩個好的給琪兒就很難得了,而且人多嘴雜,她不如在外頭現買兩個人,一路上調教調教,到了京城也就夠了,橫豎她不是正經小姐,不用講究。而且,這家裏後院認得瑜兒和琪兒的人太多,索性藉口夫人過世瑜兒傷心病了,先到別院裏頭去住著,就在那裏見兩家侯府的人。」

      宋媽媽心裏清楚,自己捏著的把柄固然能要脅張昌邕,可除非她不要一家人的身家性命,這一茬是決計不能揭開的,否則就是魚死網破。她不在乎那個沒用的丈夫,可兒子卻是心頭肉,此刻,她哪怕再不情願兒子被留在歸德府,也只能忍氣吞聲地認下了這一樁。至於張昌邕所說章晗建議搬到別院去,她此前也想到過,只是尚未來得及提,而另行採買丫頭那一條分明是章晗提防她派丫頭去監視,可她就算再怒,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且讓你這小賤人倡狂得意一時!

      等到宋媽媽一一答應後退出了屋子,又和張昌邕周旋了好一陣子把人送走,章晗方才舒了一口大氣,面上固然還能維持,後背卻已經完全濕透了。

      這一丁點的上風,實在是來得太艱難了!可無論怎樣,總算熬過了第一關!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9:0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1:47 PM 編輯

第七章 同心

    張昌邕是金陵大戶出身,考中探花前就喪了父母,因而那時候滿城里為女兒挑夫婿的太夫人方才會選中了他——中了探花便能點翰林,自然清貴,而父母雙亡家境也還殷實,這更是打著燈籠都未必能尋到的好姻緣,卻是比嫁到勛貴之家得看公婆臉色度日好多了。靠著祖上留下的家產,還有顧夫人的陪嫁,到了歸德做知府後,張昌邕就先後在城里城外買了一座宅子一座莊子,閑來帶家人住著散心。

    沒等顧夫人過了頭七,章晗等一行十幾個人便搬進了別院來,一塊跟來的還有昨日牙婆剛領來的兩個丫頭,都是十四五歲光景。因這幾年黃河常常發大水,百姓常有過不下去鬻賣兒女的,得知這些都是家人自願出賣簽了死契,章晗就在牙婆領來的八個人當中選了兩個模樣平平的,絲毫沒有理會其中一個杏臉桃腮美人似的小姑娘答話時竭力表現討好賣乖。

    她要去的是京城中最顯赫的豪門之一——一門兩侯的顧家。若是容貌太好的,無論被人看上也好,還是自己見到那樣的富貴氣象把持不住也好,總是麻煩。就如同她自己,現如今就恨不得自己當初生得尋常一些,或許從前顧夫人就絕不會選一個容貌平平的女子給女兒陪媵,便不會有如今的困境。

    章晗得知這兩個丫頭在家中都是以排行稱呼,並沒有大名,便給兩人起了個名字,一個叫芳草,一個叫碧茵,俱是大戶人家中常見的丫鬟名字,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可還是讓兩個小姑娘高興了大半天。而挑給張琪的兩個丫頭卻是宋媽媽親自選,張昌邕首肯的。一個是張家的世僕,喚作凝香,一個是宋媽媽男人的侄女,喚作櫻草,規矩禮儀都尚可。此外,宋媽媽也慮著昔日侯府的人只剩自己一個不像樣,又選了四個僕婦進來。

    人是齊了,可畢竟是臨時拼湊起來的,章晗固然抓緊時間教芳草和碧茵兩人規矩,宋媽媽也一樣里里外外忙個不停。然而,章晗幾次三番想去見張琪,宋媽媽卻始終攔著不肯。這一日章晗實在忍不住了,趁著張昌邕過來,當著他的面提了一提,宋媽媽終于再不好找緣故推脫,沉著臉親自去打開了那兩扇緊鎖著的門。

    一見到張琪,章晗簡直認不出人來。盡管從前張琪便身量不足尚未長開,可雙頰上頭好歹還有些肉,如今才幾天的功夫,看上去竟有些形銷骨立的架勢。她回頭去看宋媽媽,宋媽媽就搶在她前頭說道:「大小姐既然連守靈都不成,得搬到別院里頭來休養,這沒點哀毀過度的樣子怎麼行?不過是才餓了兩日而已,明日開始慢慢進食些東西,就能養起來了!」

    見張昌邕只是微微皺眉,章晗便冷笑一聲道:「就算想要做做樣子,何必用這樣的蠢法子?姐姐是什麼樣的身份,從前侯府人來的時候連見一面都不願意,如今實在不行不見就是了!如今生身母親歿了,傷心歸傷心,可何至于這個樣子?再說,讓兩家侯府的人看到這麼一個失魂落魄的千金小姐,看著不像是姐姐體弱多病,倒像是張家沒好好待乾娘,如今連女兒也不顧了!」

    橫豎和宋媽媽已經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章晗自然不在乎此刻這番言語下去宋媽媽會有什麼反應。果然,不等宋媽媽變臉反駁,張昌邕就沉聲說道:「就依晗兒說的。餓壞了人出了岔子反而事大!」

    「老爺……」

    章晗看也不看宋媽媽一眼,屈了屈膝說:「老爺,聽說侯府的人不過這兩日就到了,我想對姐姐說幾句話。您也知道,我和她一向是最要好的。」

    「好,你先勸勸她。」張昌邕見張琪那副呆呆愣愣渾渾噩噩的樣子,也覺得有些不妥,當即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旋即又和顏悅色地說道,「這侯府的人就要來了,你這稱呼也應該改一改,從前既是叫乾爹,日後還是叫乾爹,老爺長老爺短的豈不是叫人懷疑?」

    盡管心中只覺得一陣陣噁心反胃,但章晗還是低頭應了一聲是。等到張昌邕叫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宋媽媽出去,章晗才對跟自己進來的芳草和碧茵吩咐道:「你們兩個到外頭守著,再吩咐廚房去做些粥,若是有人過來便提早出一聲,不論是老爺還是宋媽媽。」

    不消一會兒,空空蕩蕩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張琪兩個人。見那個平時最膽小,可人後對其一丁點好就能笑得歡快的小姑娘;那個一貫懦弱,那天晚上卻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的小姑娘;那個被嫡姐打了一巴掌,被指著鼻子說沒資格做張家小姐的小姑娘,這會兒正癡癡呆呆地坐在床上,她不禁快步奔上前去,一下子緊緊按住了那瘦弱的肩膀。

    「妹妹,琪妹妹……你醒一醒看看我,我是晗姐姐,我是你晗姐姐,我來看你了……」

    她喊了好幾聲,張琪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一時只覺得心中異常焦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感到手底下傳來了輕輕的顫動,低頭一看,就只見張琪的眼睛有了些反應,胸口劇烈起伏著,她連忙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安慰似的說:「哭出來,哭出來就能好些……」

    隔了許久,章晗才聽到一聲仿若是發自喉嚨深處的哭聲。那哭聲斷斷續續,聲音並不大,可卻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連帶著已經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掉眼淚的她也是眼眶通紅,一下子箍緊了那瘦弱的身軀。直到那哭聲漸漸變成了抽噎,她才松了松手,又拿著帕子為其輕輕擦著臉。

    「好了,都好了,從今往後,有我陪著你……」

    「晗姐姐,我怕,我真的好怕……我不想當大姐,不想去什麼侯府,可是那天把我關起來之後,宋媽媽就說,爹在外頭還養著外室,也有其他女兒,要是我不聽話,就把我遠遠地嫁給永城一個富戶的傻兒子,讓我一輩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想起此前堵上嘴還挨了那些苦楚,張琪硬生生打了個寒噤,隨即方才顫聲說道,「她還說餓我兩天讓我清醒清醒,要是我再不知好歹,還有的我的苦頭吃……」

    章晗越聽越怒,到最後簡直是恨得牙癢癢的。她自然知道宋媽媽這麼做,無非是讓張琪怕她,深深地怕她,如此才好讓張琪對她言聽計從,如此才好拿捏這個庶出變成嫡出的小姐,張琪性子懦弱膽小,倘若沒有她的破釜沉舟,興許真要被其得逞了。想到這里,她不禁輕輕摩挲了一下張琪的臉,隨即正色道:「不用怕她,你看,我能出現在這兒,便是說明她終究不能一手遮天!但是,如果我們想好好活下去,就只能把這戲演下去,沒有別的選擇!」

    「晗姐姐……」

    章晗握住了張琪單薄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們都在場,如果不照著演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條。妹妹,為了活命,你只能把自己當成張家的大小姐!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只要我們敢豁出去,除非宋媽媽打算同歸于盡,否則她不敢真的對我們怎麼樣。你要知道,換成是姐姐,對于那樣一個下人是絕對不會放在眼里的!你只要把她當成只會裝腔作勢的紙老虎,就不會再怕了她!」

    見張琪若有所悟,她這才抬起手來按了按她的肩膀:「記住,從今往後,你就是姐姐,我才是妹妹!《三字經》和《千字文》上的字我都教會了你,你也都會寫了,從今往後,這一路上我會教你更多的書,更多的字,更多的其他東西,如果想將來擺脫你爹,還有宋媽媽的鉗制,咱們就必須同心合力!」

    「姐姐……」

    見章晗嚴厲地盯著自己,張琪突然抬起手來使勁擦了擦眼睛,旋即重重點了點頭:「姐姐,我最後再叫你一回姐姐……我知道了,我都聽你的!」



第八章 探視

    顧夫人七月十二歿的,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派來的家人七月二十四方才到了歸德府。

    也不能怪她們路上走得慢,在徐州歇了一晚上,緊跟著上路的時候,可正趕著夏日黃河常常泛濫的時節,大水沖毀了路,于是就只能繞道宿州再轉到歸德府,這路上足足多耽擱了七天。平日里這七天自然不算什麼,但對于迭遭大變的張家來說,這七天卻可以說是至關緊要。章晗基本上教會了兩個丫頭進退行止,而張琪也在章晗的指點下日日苦學禮儀練習寫字。

    這還得歸功于張瑜從前那乖戾的性子,從不給兩家侯府的長輩寫信,否則得在到侯府之前模仿出那筆跡來,那就是絕難完成的任務。

    宋媽媽自打那天吃了癟,張昌邕又被章晗說動,讓張琪出來姊妹兩個住在一處,她好幾天便沒在姐妹倆面前出現過。這一日兩家侯府的人來時,卻是她親自陪到了別院。來的是兩位媽媽,四個僕婦,再加上車夫隨從等等,竟是林林總總十幾個人,三輛車。然而,等她帶著兩位媽媽進了張琪那屋子的時候,卻發現人根本就不在明間里頭,一時氣得心里一顫,叫來自己的侄女櫻草便厲聲問道:「大小姐人呢?」

    「大小姐身上不舒服,正在房里歇著。」

    櫻草素來最怕宋媽媽,答了一句後吃她眼睛一瞪,一時間嚇得一哆嗦。此時此刻,卻是一旁的芳草解釋道:「大小姐昨晚上沒睡好,早飯勉強吃了幾口東西,晗姑娘陪著散了一會兒步,大小姐突然有了些睏意,所以就回房去歇了,這會兒晗姑娘正在一旁陪著呢!」

    「大小姐的事情,要你多嘴!」

    宋媽媽對芳草更沒有好聲氣,正要再呵斥,她旁邊那個身著青色比甲的媽媽卻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才和顏悅色地說:「表小姐自小多病,如今又沒了母親,精神不濟也不足為奇。既如此,不要驚動了人起來,我們進去看一眼就是了,請安便等表小姐醒了再說。」

    見芳草默不作聲地疾步退到西次間門口,低著頭雙起了門簾,宋媽媽雖是滿肚子的惱火,可見一旁另兩個丫頭俱是低頭垂手而立,她也不好多說什麼。等到進了西次間,她就看到坐在床前踏板上大扇子的碧茵頭一點一點仿佛快睡著了,而章晗則是坐在床頭的錦墩上,斜靠著床架子,嘴里輕輕吟誦著文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慢悠悠的讀書聲傳入眾人耳中,哪怕宋媽媽最恨的便是章晗這幅充文雅的模樣,可此刻陪著人來,縱有千萬不滿也不好掛在臉上,只能木著臉站在那里。而起頭說話那身穿青色比甲的媽媽一進屋子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等章晗念完這一章又念下一章,她才對一旁的同伴輕輕點了點頭。

    「到底是二姑太太這些年教導出來的人,二姑太太當年就常常誦讀老子的《道德經》,我這個不識幾個字的都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能背上幾句,果然也教給這位晗姑娘了。」

    話音剛落,兩人就看到床頭那邊的章晗一個激靈驚醒了,隨即扭頭看了過來,便雙雙微微屈膝行了禮。此時此刻,章晗連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兩人身前,低頭行了一禮,這才低聲說道:「姐姐才睡著,一時半會恐怕醒不過來。從前她睡不好的時候,乾娘常給她念這個,所以我如今也就是試一試……二位媽媽還請外頭奉茶。」

    宋媽媽一路上先是對兩位媽媽嗟嘆鄭媽媽的忠心殉主,又是悲痛大小姐張瑜的苦命喪母,期間倒是有想過在兩人面前詆毀章晗一二,可她認得兩人一個是太夫人面前頗為得力的楚媽媽,一個是武寧侯夫人的陪房趙媽媽,又不知道顧夫人從前給太夫人的信上寫了些什麼,也就不敢做得太過火,此時只能壓著心火跟了出來。等到櫻草和芳草一一送上茶來,她喝了一口正覺得味道有些不對,一旁的楚媽媽便驚咦了一聲。

    「這涼茶是……」

    「是乾娘從前教給我的方子,說是侯府常用的,夏枯草、菊花、金錢草、羅漢果、夏枯草……還有其他林林總總好些藥材,夏天用最是清熱解毒。二位媽媽一路辛苦,喝一些清清熱毒潤潤嗓子是最好的。」

    楚媽媽笑著點了點頭,一口氣喝了大半盞,這才說道:「想當年還是二姑太太沒出嫁的時候,我有福分在太夫人面前嘗過一回,不料想今日還能嘗到這舊日滋味,若是太夫人知道了,想來也會覺得寬慰,別人總熬不出這滋味來……姑娘費心了,咱們不過是下人,如何擔當得起?」

    「什麼下人,于姐姐來說,二位媽媽便是遠道而來的親人了。」說到這里,章晗便垂下頭說道,「只是姐姐驟然失了至親,近來脾氣頗有些變化,還請二位媽媽到時候見著別見怪……她自小秉性脆弱,就是這大暑天屋子里也不敢用冰,涼茶也不敢用,本就比別人更難熬,誰知道還要遭到如此噩耗打擊……」

    「唉,表小姐實在是命苦。」

    見趙媽媽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楚媽媽已經是滿臉嘆息,宋媽媽只得跟著做樣子,可暗地里卻咬碎了銀牙。章晗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有意引著楚媽媽趙媽媽說起顧夫人昔年舊事,動情的時候便每每垂淚,引來兩人嗟嘆不已。這一坐就是兩刻鐘功夫,里頭方才傳來了碧茵的聲音。

    「姑娘,大小姐醒了!」

    章晗連忙站起身來,告罪一聲後就進了西次間。見櫻草和芳草都隨著她進去,趙媽媽才對宋媽媽笑道:「畢竟一個是二姑太太親生,一個是二姑太太一手調教出來的,竟這般親密要好,就是咱們東府里的兩位小姐,彼此之間都不似她們這般親近。」

   宋媽媽早聽說自從顧夫人的大哥威寧侯顧長興過世之後,因為沒有嫡子,威寧侯府為襲爵,嫡出的大小姐和襲爵的三少爺就不對付,跟他和庶妹好似仇人一般,而趙媽媽是武寧侯府的人,自然樂得看笑話。這種話題她就是平日也不會摻和,更不用說如今她根本不想誇章晗錦上添花,因而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們大了,各有各的想法也是自然的。」

    楚媽媽乾咳了一聲,見趙媽媽仿佛自悔失言似的不再做聲,她這才繼續安安靜靜地坐著吃茶。直到內中章晗再次帶著丫頭們出來請她們入內,她才第一個站起身來。等跟著到了里間,看到那個斜倚在床上精神懨懨的少女,她忍不住定睛端詳了片刻,卻發現人滿臉倦容,眼神並不看她們,她不禁皺了皺眉,但還是當先屈膝行禮。

    「表小姐,奴婢二人奉太夫人之命來探望二姑太太和表小姐,卻不想……」稍稍頓了一頓,見床上的張瑜沒什麼反應,她才又低聲說道,「行前太夫人曾經說過,讓奴婢二人接二姑太太和表小姐去京城,如今二姑太太過世,報喪的已經起行,奴婢二人和二姑爺商量之後,想先奉著表小姐回京。」

    「我不去……」張瑜突然朝里頭一個翻身,根本沒理會宋媽媽落在她背後那如同針刺似的目光,竟是抽噎了起來,「娘不在了,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這歸德府陪她……」

    見章晗慌忙在床前坐下,又低低地勸解了人一番,好容易才讓張瑜消停了下來,楚媽媽和趙媽媽對視一眼,不禁覺得異常棘手。片刻工夫,章晗就站起身來到了她們的身前。

    「姐姐一向是好強的急性子,這一回遭遇大變,性子竟是變了好些,一想起乾娘便垂淚不止,不過幾天,眼淚都快哭乾了似的,方才這都是氣話,還請二位媽媽不要放在心上。」說到這里,章晗轉身看了看依舊背朝著外頭的張瑜,又嘆了口氣說道,「再說,天氣炎熱,這時候啟程姐姐也未免吃不消,還請二位媽媽能夠等幾天,讓姐姐排解了心情再說。」

    「這是正理。」楚媽媽點了點頭,拉著趙媽媽一塊行禮告退。

    眼見宋媽媽跟著一起走了,臨走時還用陰狠的眼神看著她,章晗微微松了一口氣,隨即便回到了床沿邊上坐下,把丫頭們都打發了出去,這才輕輕拍了拍張琪的背。

    「起來,人都走了。」

    張琪這才一個翻身回來,一只手死死按著胸口,好一會兒才一把抓住了章晗的手:「多虧了有你,否則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應付她們!」

    「說不出來也要說!等上了京城,還會見到更多的人,哪怕我對人說你性子大變,可你也不可能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不過,你為什麼偏教我這麼說,爹知道我不肯上京,宋媽媽再說兩句壞話,他一定會大發脾氣的!」

    章晗哂然冷笑一聲,這才淡淡地說道:「雖則是迫不及待想要謀前程,可他也不是傻子。倘若嫡親的女兒一看到外祖母派人來接,就二話不說跟著走,對亡母的孝道有虧不說,就是這事情傳揚出去,他這個當爹的也要被人背後戳脊梁骨。至于宋媽媽,我倒希望她到老爺面前去搬弄是非……別想那麼多了,多出這幾天功夫,你正好再熟悉熟悉我之前教你的那些,路上再要練習這些到底是礙眼。到了京城,可不容得出半點差錯。」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9:1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1:59 PM 編輯

第九章 至親

    宋媽媽終究沒有去張昌邕面前搬弄這種沒意思的是非,而張昌邕見過楚媽媽和趙媽媽之後,得知張瑜割舍不下亡母不願意前往京城,又聽兩人對章晗贊不絕口,他自然就陪著她們長吁短嘆了一陣。次日親自到別院來的時候,趁人不注意,他就對章晗贊許地點了點頭。

    「不錯,也不枉夫人調教你這幾年,到底知道如何才能討人歡心。嗯,你陪瑜兒進京之前,我會讓你去見見你娘和你弟弟。」

    「多謝乾爹!」

    章晗假作歡喜地屈膝行禮,心里卻是憋著一團說不出的火。

    張昌邕卻以為她是真的歡喜,一時又得意了起來,又低聲說道:「另外,我聽說你娘當初曾經想把瑜兒配給淄王殿下,這婚事你到京城也設法打聽打聽,若是能促成了這事情,我成了淄王的岳父,你也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直到張昌邕進了屋子去,章晗才狠狠地將手中帕子攥成了一團。

    她的親生母親,她的親生弟弟,此時此刻,她原本已經該離開張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和親人團聚,現如今卻不得不為自己為家人苦苦掙扎,這一切都是拜張家人所賜。如今張昌邕竟還用恩賜的口氣說這種話,不啻是在她的胸口狠狠扎了一刀!這個男人除了富貴榮華,妻子女兒全都可以棄之敝屣,他心里除了自己何嘗有過別人!

    前一次推脫思念亡母不願意離開歸德府,這一次張昌邕親自陪著楚媽媽和趙媽媽來勸,張琪起初賭氣不理,接下來便是好一陣子的哭泣流淚,直到最後章晗幫著一塊勸解,她才勉勉強強答應了下來。張昌邕眼見兩位媽媽赫然對張琪的身份深信不疑,心里不免放下了最大的一塊石頭,等張琪歇下,一行人到外頭坐的時候,他方才提到了最要緊的一件事。

    「瑜兒自小身體孱弱,所以此次上京,除卻宋家的和幾個丫頭之外,我還打算讓晗兒陪著她一塊去。一來到陌生的地方,彼此有個照應;二來晗兒雖不是夫人所生,可也是夫人生前心愛的人,論理該去拜見一下太夫人。」

    楚媽媽當即露出了笑容,又微微頷首道:「就算二姑老爺不說,小的也原本想提這件事的。臨行之前太夫人就說過,想見見二姑太太信中那位美人胚子玲瓏心肝的晗姑娘,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竟讓二姑太太這樣贊不絕口。可巧二姑老爺也這麼打算,那便再好不過了。」

    楚媽媽和趙媽媽畢竟是侯府來的,這會兒都坐在小杌子上,而宋媽媽卻是侍立在章晗身側。乍然聽到那位太夫人竟然本就打算讓章晗一塊進京,她不禁暗自大凜。

    她可不像鄭媽媽那樣顧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就算宮中顧淑妃所出的淄王和張瑜年紀差不多,就算顧淑妃顧念姊妹情深,可總沒有把自家兒子往火坑里推的道理,再說了,兩家侯府嫡出的小姐也不是沒有,當王妃的好事怎會輪到張瑜這麼個病懨懨的外人?現如今她出了這一招瞞天過海的主意,張琪嫁得太好她反而危險,此番到京城還得好好籌劃,探一探太夫人的真正打算。至于章晗,這個禍害一定要想個法子除了!

    宋媽媽卻沒注意到,章晗坐在那里看似專心致志地聽著別人說話,眼角余光卻一直都沒放過她。一看到宋媽媽嘴角流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她就立刻察覺到了,再想想張昌邕和楚媽媽這一番交談,宋媽媽曾經提過她的父兄全都捏在顧家人手中,她哪會真的認為人家對自己有什麼好意,心里越發警惕了起來。直到張昌邕開口說話,她才一下子恍然回神。

    「再過三四日,天氣就漸漸該涼快了,到那時候就選個好日子動身吧。晗兒,明日我讓人送你回家辭別你的母親和弟弟。你去了京城之後,我會讓人好好照應他們的。」

    說是送回家,但次日一大清早,章晗帶著芳草和碧茵上了馬車之後,她就知道那馬車並不是朝自己家里去的。果然,馬車徑直出了城,沿著一條她依稀有些印象的小道前行了許久,最後進了張家的另一處莊園,直到二門口方才停下。她才剛踩著車蹬子扶著芳草的手下車,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一陣風似的撲了過來。

    「姐!」

    章晗才剛一愣就被人緊緊抱住了,但看清了那個小家伙正是幼弟章昶,她僵硬的身子很快就軟了下來。顫抖著伸出手去摩挲著那個滾圓的腦袋,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了下來,下意識地把人抱緊了在懷里。等到好容易止住了眼淚,她一抬起頭,便看見了十余步遠處那個正死死盯著自己的中年婦人,一時間連挪動步子都忘了。

    在府衙的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都盼望著過年。不是為了過年有什麼好吃食好衣裳,而是因為過年能夠回家住上三天,能夠見著母親和弟弟,能夠吃到母親親手包的芝麻湯圓,穿上母親親手做的粗布小襖,這竟是比在張家的任何錦衣玉食都來得珍貴。

    她輕輕拍著弟弟的肩膀,等人好容易才不舍地放開了手,她方才一步步緩緩地挪上前去,腳下仿佛有千鈞一般重。直到了近前,她卻沒有去拉母親伸出來的手,而是雙膝一軟就這麼跪在了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頭。

    「娘,我回來看你了……不孝女兒回來看你了!」

    「晗兒……我的孩子……」章劉氏聽到那不孝二字,心里只若刀割一般,原本就含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幾乎是一把將女兒拉起來攬在了懷中,直到見幼子章昶拉著章晗的手,也在那使勁抹著眼淚,她方才驚覺過來,連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強笑著說道,「好了好了,難得你回來,別在這哭哭啼啼讓人笑話了,娘給你做了衣裳鞋襪,快來試一試合不合適,昶兒還特意多寫了兩張大字,要給你看呢!」

    「嗯,我正想穿娘您做的鞋呢!」章晗接過碧茵遞來帕子擦了擦眼角,旋即點了點頭,卻又摩挲了一下小弟的腦袋,含笑點了點頭,「也想看看我留給小弟的課業有沒有進益。」

    一家三口就這麼相攜著回了房。知道張昌邕自忖莊子內外都是自己人,母親和弟弟這一對婦孺怎麼也跑不掉,所以今天才沒派宋媽媽跟了來,章晗明白機會難得,便打發了碧茵和芳草在外頭守著,隨即蹲下身子對章昶說道:「姐姐有要緊事對娘說,小弟守在這兒別讓任何人進來,只要你做得到,日後姐姐就能回來和娘還有你團聚,知不知道?」

    「嗯,姐你放心!」

    見章昶死命點了點頭,章晗笑著摸了摸他的額頭,隨即就拉著章劉氏進了里屋。待到母女依偎著坐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問道:「娘,你們怎會到這里來?」

    「是張大人派人去接我們的,我原本推說住慣了舊房子,可他們硬說是城內近來治安不靖,我也拗不過,就帶著昶兒搬了過來。」章劉氏見章晗面色不好,她立時就反應了過來,「莫非是張家出了什麼事?」

    「乾娘過世了。」見章劉氏面色大變,隨即就露出了一絲喜色,但很快又強自壓抑了下來,章晗不想對母親說太多讓她擔憂操心,便含含糊糊地說,「可京城兩家侯府來人,要接姐姐上京,因為乾爹不放心,要我陪著一塊去……」

    「什麼!」章劉氏本想著顧夫人不在,便能接了女兒回來團聚,聽聞這消息簡直如同晴空霹靂一般,震得她動彈不得。老半晌,她才一把抱住章晗的肩膀,聲音顫抖地說道,「怎會如此,那你……那你幾時回來?」

    「不知道。」狠狠心說出了這三個讓母親大失所望的字,章晗才握著母親的手說道,「娘,我不在您身邊,您一定要好好照顧好自個,還有昶弟……若是爹和大哥有信來,就對他們說我一切都好,別讓他們擔心……」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當年怕他們隨軍征戰一去不回,這才答應了顧夫人把你送進府衙!」章劉氏只覺得心如刀絞,當下便緊緊按著了章晗的臂膀,竟是泣不成聲,「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害了你……晗兒,這些年我每次做夢都夢見你在喚娘,娘真是後悔極了……」

    「娘,您別這麼說,如今的因果都在當初的城隍廟,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多事。」章晗一口打斷了母親的話,旋即方才一根根掰開了母親的手指,面對面地看著那雙淚眼婆娑的眸子好一陣,她才輕聲說道,「娘,接下來我說的話,您千萬一字一句記好。我進了京城之後,若是哪天有人拿著我的信物來見您,您一定要相信他的話,一定要按照他的話去做,千萬別猶豫,也別問為什麼。」

    說到這里,她從懷中取出了一枚玉釵,蹲下身來將接口處在地上重重磕了幾下,見兩股玉釵從中斷開成了兩截,她便將其中一截用手帕裹了遞到了章劉氏手中。

    「娘,這支玉鳳釵,咱們一人一半,日後就憑著此物說話。」

    章劉氏見自己那半截玉釵上還留著雕工精美的鳳紋,忍不住開口說道:「晗兒,你……」

    「這是我攢了多年,從首飾鋪子里買來,原本想送給娘賀您今年四十生辰的。其他那些首飾都是張家的東西,而娘送給我的銀簪我砸它不斷,也不舍得砸,便只能用它做信物。」章晗握緊了章劉氏攥著那半截玉釵的手,含著淚笑道,「什麼時候這兩只斷釵能夠再次合在一起,就是咱們一家團圓的日子!」

    母女重逢,仿佛有說不完的話,等坐了許久出屋子,章晗見章昶正站在堂屋門簾後頭全神貫注地往外瞧,她忍不住心里一陣酸楚,出口叫了一聲小弟。章昶回頭一看,旋即就大喜過望地跑了回來,抱著她的胳膊叫了一聲姐。

    「姐姐要出一趟遠門,娘就靠你照顧了。」見章昶滿臉的震驚,眼睛隨即漸漸紅了,她便摩挲著小家伙的前額,強忍眼淚說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要記住,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娘就只有你這麼個依靠了!」

    「姐,你放心!」章昶使勁拿衣袖擦了擦眼睛,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和娘等你回來!」



第十章 善心

    楚媽媽等人此前走徐州,不過是因為京城到徐州水路方便,現如今既是黃河水情多變,一行人便改道永城,經宿州、鳳陽、滁州前往京師。這一路都是陸路,好在天氣已經漸漸涼快了下來,坐馬車趕路,前頭後頭掛上蒙了紗的竹簾子,章晗和張琪倒也勉強還捱得住。只是路上除了進城投宿,沿途就只能投宿驛站,楚媽媽等人亮出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的招牌,驛丞等等都是盡心竭力騰出最好的屋子招待。

    這天晚上,一行人投宿在宿州境內的百善道驛,宿州城便在這里往東七十里,已經是直隸境內。然而,章晗卻從楚媽媽口中得知,從去年到今年,直隸境內有的地方發大水,有的地方乾旱,收成很不好,盡管官府奉旨賑濟,但不少人家還是有賣兒賣女日的,甚至更多棄田逃荒的流民,這一路行來竟已經撞上了三撥攔道的人。

    所幸之前陪著楚媽媽等人到歸德府的就有好幾個侯府家將,俱是武藝高強身經百戰的,此次回程張昌邕又把之前跟著顧夫人陪嫁過來的家將一股腦兒都送了來,二三十個人簇擁著四五輛馬車,敢打主意的零星流民吃過兩三次大虧之後就絕了蹤跡。如今到了驛站,上上下下自然更是安心了下來。須知當今天子馬上得的天下,麾下強軍除卻依舊在塞北掃蕩韃虜之外,剩下的便有不少歸入了這數百個水馬驛,就是個驛丁,說不定也是身經百戰的雄兵。

    帶著丫頭將上房里的鋪蓋全都換了一遍,在馬車里坐了整整一天,已經渾身腰酸背痛的章晗雖還沒梳洗過,可仍是忍不住歪倒在了床上,而瘦弱的張琪就更不用說,甚至連洗澡的時候都是半昏半醒地任由丫頭們伺候,一回到屋子里就迷迷糊糊上床睡著了。勉強打著精神沐浴過後換了一身衣裳,章晗松松綰了一個鬏兒,從淨房回屋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好一陣喧嘩。

    「抓到個偷東西的小子!」

    聽到這話,章晗不禁吃了一驚,睡意倒是醒了一半,待聽得前頭聲音越來越大,她忙吩咐芳草去打聽。不一會兒,芳草就回轉了來,卻是滿臉的不忍:「姑娘,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人餓得精瘦,剛剛偷吃的是喂馬的豆子,想來是餓得狠了。如今被抓住了,被驛丞下令綁在拴馬的柱子上,幾個驛丁輪番用蘸水的鞭子抽,眼看沒剩下兩口氣了。」

    芳草自己也是家中遭了災過不下去,父母方才狠心賣了她,說到最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眼睛已經有些紅了,竟是感同身受。而碧茵雖不曾出去,可想也知道那是怎麼個情景,一時也別過了腦袋去。章晗聽著外頭那鞭子著肉的聲音,仿佛是竭力壓抑住的嗚嗚慘哼,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鄭媽媽被鴆殺時的情景。

    同是天涯淪落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芳草,出去對他們說,就說大小姐本已睡下,被這聲音給驚醒了,聽著不舒服。讓他們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再打了。若是出了人命,大小姐住在這里也不吉利。」

    聽到這話,芳草頓時高興地連連點頭,見碧茵沖自己丟眼色,她才慌忙屈了屈膝,當即快步出了院子去。不消一會兒,外間的聲音就停了下來,緊跟著就是幾聲喝罵。這時候,章晗才松了一口氣,當即轉身進了屋子。見張琪已經入了夢鄉,櫻草和凝香在床前打了個地鋪,她便悄悄退回了自己的床前,還沒躺下芳草就進了屋子來。

    「姑娘,幸好有您說一聲,正好楚媽媽也出去瞧了瞧,那驛丞方才住了手。聽那幾個驛丁的口氣,最近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有這樣的偷兒,打死十個八個也是活該。楚媽媽倒還盯著那小子問了幾句,那驛丞還以為楚媽媽是起了惻隱之心想把人帶回侯府去,倒討好了幾句,結果楚媽媽說家中也是有子侄的人,最看不得這些,讓他們依大小姐的話,綁一晚上就放了。」

    章晗原本就喜歡芳草說話爽利,此時見她一通話有條有理分分明明,當即點了點頭。可是,挨著枕頭睡下,原本倦意深沉的她卻怎麼都睡不著。隱隱約約的,她便聽見兩個丫頭在那里輕聲咬耳朵。

    「他身上橫七豎都是新傷老傷,這麼綁一晚上,興許明天一早就沒命了。」

    「咱們已經做了能做的,只看他運氣好不好,捱過這一個晚上明日就能自由了。」

    「可沒錢沒吃的,就離開了這里還不是死路一條?剛剛到外頭一看我才發現,竟是沒人堵著他的嘴,只是他自己死死忍著不肯慘叫出聲……那一鞭子一鞭子重的很,難得他小小年紀是一個硬漢,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咱們多虧了能遇到姑娘這樣的好人,否則能比他好到哪去?剛剛你不是說,趙媽媽說朝廷還要打仗,正在收攏四處因災失所的流民去北邊屯田,幸好家里把我賣了幾兩銀子,否則……我爹說過,現在只是年景不好,想三十年前天下大亂的時候,死人遍地都是。」

    聽著兩個丫頭嘀咕到最後,便悄悄訴說著彼此家里的情形,章晗躺在床上,一顆心也不由自主飛到了親人身邊。就在這時候,她依稀聽到窗子外頭隱隱傳來了沙啞的哼唱聲。

    「我想娘,娘在黃水第幾浪?忍心撒手登天去,撇下嬌兒走四方……日也想,夜也想,夢里醒來哭斷腸……」

    這聲音並沒有童音該有的清亮,反而有幾分嘶啞,聽在耳中別顯凄然斷腸。章晗此去京城乍然離別母親弟弟,又念著許久不曾一見的父親和哥哥,竟是更覺得肝腸寸斷,不知不覺就一個翻身,狠狠抓住了一旁的引枕。聽到身後傳來了芳草和碧茵的啜泣聲,她終于忍不住,就這麼翻身坐起身來。

    「姑娘?」

    見芳草和碧茵趕緊爬起身來,她便沉聲說道:「去外頭瞧瞧,倘若可以,讓那幾個驛丁行個方便把人放了,給他一碗飯吃,就說是權當為大小姐積德行善。」她說完在枕邊掏了掏,從荷包里摸出兩個銀角子遞給了芳草,低聲說道,「悄悄給他這個,讓他換身衣裳尋個活計做,實在不行就去投軍,不是說朝廷在收攏流民嗎?總好過就這麼繼續偷東西被人打死,畢竟是一條生路!」

    「是,姑娘心地真好!」

    芳草一骨碌爬起來,慌忙就去找外頭穿的衣裳,很快就趿拉著鞋子出了門去。而章晗卻仿佛沒聽見她這真心稱頌似的,再次面朝里躺下了,心里卻是嘆了一口氣。

    什麼心地好……她連自己都尚且保不住,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芳草方才躡手躡腳地回了屋子,到了床前見章晗背朝外躺著,猶豫片刻才低聲道:「我給了那驛丁幾文錢,他才勉強答應了,解開繩子放人,尋了碗冷飯給人吃了。我趁他不注意給了那小子銀錢,又轉告了姑娘的話,他開始還不肯,最後才收了,又讓我代為給姑娘磕頭。他說自己小名天寶,如果僥幸能活命,將來一定會報答姑娘的恩德。」

    「你告訴他我是誰了?」

    「沒有沒有!我就轉告了姑娘的話讓他快走,別的什麼都沒說!」

    「那就好。不早了,睡吧。」

    聽著兩個丫頭窸窸窣窣躺下的聲音,章晗看著掛上去的蟲草帳子,心中知道今夜讓芳草去請驛丁放人的事瞞不過楚媽媽趙媽媽,也決計瞞不過宋媽媽。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忍心。

    對碧茵芳草來說,她們是因為以死契賣入張家後,死活只看主家心意,父母家人再也干涉不得,由此對那個天寶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意。可對她自己來說,不得不狠心揮淚別親人,去往京城那個禍福不可測的地方,哪里聽得那一聲聲哭娘的歌聲?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9:2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2:10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名門(上)

    顧慮暑氣才剛剛消退,一行人中又是女眷居多,從歸德府到京師,這上千里路竟是走了將近一個月。這一日晚上歇在距離京師三十裏外的江東馬驛,次日清晨,早有此前接到信的兩家侯府家人到此迎接,統共是兩位管事四個僕婦,再加上一二十家丁,竟把驛站的院子占去了一多半。

    章晗為了避免張琪露出馬腳,一路上已經商議定了到京城後的宗旨,不外乎是張琪性子孤傲名聲在外,因而她們最初儘量避免最初和人交往過多,然後再漸漸改過,如此便不虞露出馬腳來。因而,雖是兩家侯府派了人接,驛站上房中才剛起身的張琪仍是推說頭疼不肯見,章晗便看著宋媽媽道:「看來要勞煩宋媽媽去見見那二位管事了。」

    這一路上章晗和張琪寸步不離,雖說張琪一丁點馬腳沒露,可宋媽媽只覺得長此以往,兩人都要脫離自己的掌控,心裏早已經謀劃了起來。這會兒聽章晗如此說,她便當著楚媽媽和趙媽媽的面笑著應了下來:「畢竟內外有別,大小姐和姑娘都是雲英未嫁之身,怎好去見外男,自然是我代為出面。老爺讓我陪著大小姐和姑娘入京,也是慮著大小姐和姑娘身邊的丫頭小的小,不懂事的不懂事,就是姑娘不說,我也應該走這一趟。」

    見宋媽媽行過禮後轉身去了,楚媽媽和趙媽媽自是一同出去,不多時外頭就傳來了說話聲。芳草疾步走到支摘窗前往外看,不一會兒就走了回來說道:「宋媽媽不見人影,倒是楚媽媽和趙媽媽正在和人說話,看樣子是極其熟識的。」

    章晗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原本歪在床上面朝裏頭的張琪轉頭朝自己瞧了過來,分明是有些不安,她微微一沉吟便沖櫻草問道:「之前預備的涼茶可還有現成的?」

    櫻草不明章晗所言之意,此時連忙點點頭道:「有,還有一大壺呢!」

    「那好,芳草,你和櫻草一塊把涼茶送出去,就說大小姐的話,勞煩各位來接,但請喝一杯涼茶消消暑解解渴,另外傳大小姐的吩咐,讓宋媽媽給今天來接的兩位管事各一兩銀子,四位嫂子各賞五百錢打酒吃,其他人各三百錢。再說一聲,大小姐正在梳妝,回頭就啟程,不會耽誤多久。」

    等櫻草和芳草一塊出去,章晗便讓凝香把張琪扶到妝台前梳洗。趁著凝香捧著盥盆到外頭倒水,碧茵去收拾行李,張琪突然抓住章晗的手低聲問道:「錢都是宋媽媽管的,她會不會不肯?」

    「放心,芳草為人機靈,必定會當著楚媽媽的面把這話放出來,那時候宋媽媽想不掏錢也不成。人家大老遠來特意接一回,得了好處,總得顧念你這大小姐兩分,你這孤傲也就不那麼討人嫌了。」說到這裏,章晗便摩挲著張琪漸漸有了些光潤的頭髮說道,「不過不管怎麼孤傲,進了侯府見到太夫人這位外祖母,你得用足了精神才是。」

    「我知道……這些天來,辛苦你了!」儘管早已記住了改過稱呼,但張琪總是不習慣,此時忍不住眼睛一紅,重重捏了捏章晗的手說道,「咱們兩個人彼此扶持,什麼難關都過得去!」

    放過賞後,兩家侯府派來接的人自然大多高興得很,須臾便準備妥當啟了程,卻是過了中午方才從江東門進了城。沿著江東門街走了許久,章晗透過窗簾縫隙往外瞧,一直沒見到什麼行人,不禁大為納罕,須臾看到有人策馬過來,她就立刻放下了窗簾。

    「這江東門到三山門之間,左手邊是皇上造的西苑和莫愁湖,右手邊是南湖,除了勳臣貴戚,等閒人走不得這條街,自然就顯得冷清了。等進了三山門,那才是頭一等熱鬧的地方。」

    儘管隔著一層窗簾,但章晗約摸判斷出那應當是此來迎接的一位管事,連忙道謝了一聲。等外頭馬蹄聲緩緩遠了些,車廂裏頭伺候的櫻草忍不住將窗簾掀開一丁點,正好看見了那管事的背影,卻是身材挺拔,她便忍不住出聲道:「這位管事倒是年輕!」

    章晗卻無心理會這樣的嘀咕,暗道顧家接一個外姓的外孫女,居然能走在這形同御街的路上,聲勢可見一斑。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方才緩緩停下,聽外頭的各種聲音,她就知道是三山門到了,少不得吩咐櫻草放下窗簾。不多時,馬車複又緩緩前行,經過券洞的時候先暗了一暗,須臾又亮堂了起來,而兩側的喧嘩聲則是仿佛漲潮的潮水一般越來越大。

    正如那管事所說,這一條路確實是京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一路走去,但只聽吆喝叫賣不絕,人聲鼎沸,甚至還有街頭賣唱的聲音,就連張琪也忍不住伸手去撥開窗簾瞅了幾眼。見街上赫然有人耍猴吐火,此前從未出過門的她頓時再也離不開眼睛。章晗本待要說她,可見她流露出那種興高采烈的模樣,頓時暗自嗟歎了一聲。

    且讓她忘懷一回吧!

    儘管也是初次來到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但章晗心裏沉甸甸記掛的都是父母兄弟,外間再熱鬧,對她來說也沒多少吸引力,因而一直都懶懶地斜倚在那裏。直到那些喧嘩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馬車也停了,她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忙坐直了問道:「怎麼回事?」

    「姑娘,好多兵馬看住了前頭一條巷子,這半截街也被攔住了!」

    章晗一愣,連忙湊到窗前,果然入目的儘是戎裝佩刀的軍士,如同釘子一般地守在前頭,她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正驚疑間,前頭就有人策馬跑了過來,只一眼,她就發現來的是之前來解說過江東門和三山門的那位管事。只是此刻人迎面而來,看得清清楚楚,大約三十不到的光景,面目俊朗,卻是一表人才。

    「表小姐,章姑娘,前頭有些變故,我們得繞道走。」

    章晗一把放下窗簾,張琪就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道:「什麼變故,怎會有這麼多兵?」

    「是錦衣衛奉命查抄一家府邸。雖則是我們就這麼通過也無干,但他們公務在身,能不衝撞還是不衝撞的好。」

    章晗見張琪面上駭然,她便以目示意其不要再多問,於是,張琪很快就定了定神說道:「那好,就憑你安排,繞道吧!」

    說是繞道,但在不甚寬闊的大街上,要掉頭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因而,趁著外頭紛亂的功夫,章晗就從窗簾縫隙中打量著外頭那些一色身穿藍色袢襖面容肅然的軍士,目光隨即又看向了那高高的整齊院牆。雖則看不清裏頭是什麼架勢,但只看外頭的高牆,還有那條巷子中隱約可見的華麗門樓,她猜測應該是一座高官宅邸,心底不由得沉甸甸的。

    天子腳下自是不同歸德府的繁華風光,可對於官宦人家來說,這風光和敗落之間卻未免太快了,都說高處不勝寒,真真一點不假。

      由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接下來這一路上,車廂中就是一片靜悄悄的。直到外間傳來到了到了的嚷嚷聲,章晗才再次打起了窗簾來,恰好看到馬車行過一處高大的三間五架門樓。那門樓上赫然題著武寧侯府四字,金漆獸面錫環大門關得緊緊的,門口立著兩尊石獅子,兩邊各兩個門房一色的黃褐色短衫,人都站得筆直。剛剛經過的地方仿佛是另一座府邸,只既然過了,卻看不清門樓上的字,她便知道多半是威寧侯府了。

      馬車徑直從門前駛過,進了西邊的角門,卻是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徑直在青石甬道上往前走,直到拐過一處照壁方才停下。聽到外間傳來了楚媽媽的聲音,須臾車門打開,斑竹簾被人拉著卷了上去,章晗便先讓櫻草和芳草下了車,自己隨即踩著車蹬子扶了芳草的手下來,復又攙扶下了張琪。

      這時候,楚媽媽便上前屈了屈膝行禮道:「表小姐恕罪,實在是不知道路上會遇到抄家那樣不吉利的事……」

      話還沒說完,她身後就傳來了一聲輕笑:「什麼不吉利?哦,是又遇見抄家了?近來京城三五天不得鬧上一回,哪家不是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

      隨著這說話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便上了前來。只見他頭戴嵌寶綴玉的金冠,身穿一件大紅金線繡寶相花的紗袍,束著五彩絲線雲紋犀角帶,蹬著一雙皂色薄底快靴,眉眼含笑,顧盼自得,看上去俊俏風流,實實在在一副貴公子的模樣。他上前上下一打量章晗和張琪二人,就笑了起來。

      「聽說姑媽家瑜妹妹和晗妹妹來了,我就特意過來了,沒想到我才剛從東府過來,尚未見老祖宗就碰巧在這兒遇到,倒是真正有緣!」



第十二章 名門(中)

      章晗和張琪都是第一次進京,宋媽媽巴不得她們栽幾個跟斗,這一路上章晗只能設法將自己從顧夫人那兒聽到的顧家人事對張琪解說了好幾遍。兩人幾次夜裏同床而眠的時候,都曾經悄悄交流過見著人如何應對,可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這會兒尚未見著太夫人顧田氏,半路上就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兩人一時都有些猶疑。

      幸好這時候,楚媽媽便笑著上前說道:「表小姐,晗姑娘,這是三少爺,剛襲爵威寧侯不久,論理,你們是姑表兄妹,應該叫一聲三表哥。」

      「什麼三表哥,既然到了京城來,還分什麼姑表姨表,你們只叫我一聲三哥哥就是了。」

      得知這便是數月前才襲了威寧侯爵位的顧振,又見其嘴裏說得親切,目光卻只是在張琪身上稍一停留,更多的功夫全都在打量自己,她不禁心中大凜。雖說父喪三年,按照禮制服二十七個月便能除服,可終究顧振三年孝期尚未完全過去,現如今就這樣大紅大紫彩繡輝煌的裝扮,顯見是個招搖的人。

      因而,她輕輕沖著看自己的張琪使了個眼色,下一刻,張琪就懶懶地說道:「原來是三表哥……早聽娘說過三表哥是個有意思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咱們才剛到京師,理應先去見外祖母,在這兒說話不恭敬,先一塊進去如何?」

      這一路上張琪素來很少說話,楚媽媽趙媽媽暗地裏交談時,無不說這位表小姐孤傲,如今聽到這話,印證了孤傲這一條之外,卻也顯出了對太夫人的孝心尊重來,因而自是齊齊附和不提,楚媽媽更是親自上前扶了張琪的手,將其送上了前頭一乘轎子。章晗隨著上了後一乘轎子的時候,眼角餘光瞥了顧振一眼,見此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瞧,那熱切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在身上挖兩塊肉下來,她不禁又是意外,又是嫌惡。

      聽說顧夫人長兄顧長興最是驍勇善戰,怎會養出了這樣的一個兒子來?她只聽顧夫人提到此前顧振因為身上有孝尚未議親,倘若早知道是這般脾氣,也能提早有個預備!

      章晗素來不喜歡坐轎,總覺得晃晃悠悠沒個實在感,因而兩個僕婦抬著轎子走了不多久,微微暈眩的她就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可在這侯府中人來人往,她又不好撥開窗簾去看外頭,只能苦苦忍著。直到兜來轉去許久,轎子終究落下,她使勁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那暈眩感方才好些,隨即轎簾就被人高高打起,又有一隻手伸了過來。

      她順著那只手的力道出了轎子,這才發現此人並不是之前見過的楚媽媽和趙媽媽,卻是一個身穿青絹比甲,蟹殼青衣裙二八許人的丫頭,她便低頭道了一聲多謝姐姐,一旁趙媽媽早就趕上來說道:「這是太夫人身邊的綠萍姑娘,極得太夫人鍾愛的。」

      章晗見攙扶著張琪的亦是一個打扮相似身材卻更頎長的丫頭,便知道這多半是太夫人跟前一對得意人。她也來不及觀察更多,一群人紛紛上前簇擁了她和張琪一塊進門,至於剛剛跟著進來的顧振反而卻落在了後頭。進了一道門又是一座穿堂,上頭的匾額赫然是寧安閣三子,過了穿堂,便是五間正房在前,廊下一應人等束手而立鴉雀無聲,隨即門前一個人高聲稟報道:「太夫人,表小姐和晗姑娘來了。」

      見竟是連自己一併報進了裏頭,換做宋媽媽沒說那番話之前,章晗或許還會受寵若驚,如今卻只覺得步步驚心。待到一進屋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被左右人攙扶了上前時,她連忙隨著張琪一塊行禮。

      「我苦命的孩子!」

      「外祖母……」

      張琪方才屈下膝就被太夫人一把攬了入懷,那一瞬間的驚愕過後,她想起章晗的吩咐,立時拼命地想自己過去那些年的遭遇。她的生母雖是丫頭,可原本已經許下了婚事,結果被父親醉酒之後拉了上床,結果便成了後院一個隱形人,死的時候無聲無息,連下葬自己這個做女兒的都不能盡心竭力。而她哪怕再做小伏低不露頭不出彩,仍舊連存身都不可得。倘若不是嫡姐和父親相爭,陰差陽錯沒了性命,她此時還不知道身在何處。想著想著,她的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一時竟是伏在太夫人背上哀聲痛哭了起來。

      見她如此光景,章晗如釋重負的同時,亦是想起了一年到頭也難有一封信來的父兄,想起了丟在歸德府不得相見的母弟,豆大的淚珠也簌簌滾落了下來。

      太夫人在眾人勸阻下好容易止住了,見這一雙姊妹如此傷心欲絕,連忙吩咐人去打水來服侍她們洗臉勻面,這才細細打量起了兩個人。這時候,綠萍已是悄悄走到她身後,湊過去低聲說道:「太夫人,表小姐和那晗姑娘都是真情流露。」

      太夫人出身大族,當初她嫁到顧家,卻還是顧家高攀了,她甘於過了二十年苦日子,硬生生在亂世當中拉扯出了兩兒兩女。等到諸侯紛紛起事,她便讓兩個兒子召集鄉里壯丁投了當今皇帝。皇帝那時候還不過是一方諸侯,東征西討多年一統天下坐了龍庭,她的兩個兒子便相繼都封了侯,長女入宮貴為淑妃,顧氏一門貴重已極。如今年近七十的她過了二十多年的富貴日子,早已經看慣了各種各樣的心計伎倆。

      不說別的,如今襲威寧侯的顧振當初在父喪和小祥大祥這些祭祀的時候竟在袖子手絹抹了花椒粉催淚,她便是心知肚明。因而,見嫡親的外孫女和章晗洗過臉後,依舊難掩紅腫的眼睛,又聽到綠萍這話,她忍不住嘉許地點了點頭。

      「既然到了這裏,就只當在家裏一樣。我這裏東廂房都已經讓人收拾好騰了出來,就讓你們姐妹同住。」

      聽到這話,一直沒瞅著說話機會的顧振連忙開口說道:「老祖宗,西府裏人口多,兩位妹妹住著未免不習慣。再說這兒兄弟多姊妹少,指不定勾起兩位妹妹的思鄉之情來。倒是我那府裏地方大人口少,又有兩位姊妹在,不如……」

      他這話還沒說完,太夫人便冷冷看了過去,他那下半截話頓時再也說不出來了。這時候,太夫人卻仿佛沒聽見他剛剛說的這話似的,招手示意張琪和章晗過來在自己左右坐了,這才指著左手邊的貴婦道:「這是你們二舅母。」

      等張琪和章晗上前向武寧侯夫人行過禮,她才說道:「你們大舅母自從你們大舅舅過世了之後,就一直纏綿病榻,回頭有機會我再讓人送你們一塊去那邊探視。你們大舅母的三表兄已經見過了,你們二舅母的九個表兄有的另外開府,有的在外頭隨著你們二舅舅打仗,有的在國子監讀書,有的在京衛當值,人太多,一時半會也見不全。

      你們大嫂十二公主正在坐蓐,二嫂身上不好,只等到時候有了機會再一一見。別人家是姊妹多兄弟少,咱們家卻是兄弟多姊妹少。你們大舅舅家有姊妹兩個,你們該叫一聲大姐二姐,因為你們大舅母身上不好,如今在家裏忙著侍疾。至於你們二舅舅家,就只有一位三姐姐,大約就比你們大半歲,今天去她舅舅家了,待會就回來。」

      章晗知道老威寧侯顧長興雖是曾有幾個兒子,可都夭折了,活下來的就只有庶子顧振,而武寧侯顧長風據說元配王夫人雍容大度,卻是子嗣眾多,下頭竟有嫡庶九個兒子,長子顧鎮更是駙馬都尉,尚了嘉興公主,如今另府居住,其餘出息的也不少。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9:3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2:21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名門(下)

      交待過了諸多雜事,見姊妹兩個一邊聽一邊點頭,太夫人自然越發和藹,最後便吩咐把跟她們進京的丫頭僕婦都叫了進來。一看到宋媽媽,她微微一愣,等人磕頭行過禮後報上名字,她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怪道覺得你面熟,原來是當年我給瑜兒她娘的丫頭心蓮。」

      「是,不想太夫人還記得奴婢。」宋媽媽立時笑了,隨即就大膽抬頭說道,「夫人臨去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小姐,老爺亦是擔憂小姐進了京不慣,這才讓奴婢隨來服侍。奴婢畢竟是侯府出去的人,跟來也便宜些,就一口答應了。」

      「看你的年紀也有男人孩子,拋下他們進京難為你了。」太夫人端詳著宋媽媽,見其打扮得體應對有度,心裏也覺得滿意,當即笑道,「也罷,你就在瑜兒和晗兒房裏多多照看一些。只不過這幾個丫頭看著都太小了,一團稚氣,也沒個看著穩重的。」

      見太夫人在四周侍立的丫頭當中掃來掃去,仿佛準備挑兩個送過來,宋媽媽見果然和自己預料到的一樣,當即滿臉堆笑地說道:「太夫人說的是。大小姐身邊這兩個,凝香家裏是張家世僕,夫人覺得她老實本分,因而放在大小姐身邊。櫻草是奴婢男人的侄女,夫人這才挑了她。前頭也還有過其他的,但夫人那時候想著年長服侍周到,後來年紀到了也就配人了。倒是晗姑娘身邊這兩個是新進的,才調教了沒多少天就帶著上京,瞧著未免不像。」

      聽宋媽媽如此說,太夫人又沖碧茵芳草看了過去,見兩人慌忙壓低了腦袋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須臾就皺眉說了一句:「果然模樣不過爾爾,舉止也拙。」又沖王夫人道,「老二媳婦,你回頭挑兩個更好的補上了這兩個的缺,她們就調去粗使,再給瑜兒多選一個妥當的丫頭。」

      章晗一直留心太夫人的表情,見其一露出挑剔的眼神,她就仿佛有些惶然地站起身,待太夫人兩句話說完,她便跪了下來:「啟稟太夫人,我之前那兩個丫頭是乾娘親自教導的,規矩嫺熟禮儀周到,所以年紀到了就有外頭人求聘,之前乾娘去世,就趁著那時候都放了。她們兩個是臨走前幾日我才挑選的人。」

      她說完就眼睛一紅,隨即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太夫人好意我心領了,她們兩個雖拙些,可也陪了我這一個多月,我本不是什麼名門千金,若一有更好的就丟下她們,實在是對不起乾娘平日教導我不要忘本的話,還請太夫人恕罪。」

      話音剛落,張琪便也站起身來就著腳踏跪了下去:「老祖宗,我不習慣有生人在身邊伺候。而且終究是在老祖宗院子裏,平時讓其他姐姐來照看照看也就行了,為了咱們兩個新來的就換人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娘就是知道了也會責怪我不懂事!」

      姊妹兩人一唱一和,偏生又唱做俱佳,宋媽媽的臉色一下子就僵住了,偏生又不能戳穿了這一茬,一時不禁恨得咬牙切齒,還只能硬生生忍下了這口氣。而太夫人在最初的驚愕之後,旋即就輕輕頷首道:「也罷,那就先這樣安置吧。」

      王夫人聽到這話,當即親自上來,一手牽了張琪,一手牽了章晗,笑著說了一聲我領你們去看看屋子,又沖太夫人行了禮。這時候,趙媽媽忙招手示意其他丫頭僕婦跟上,一應人連忙簇擁了她們往外走。這呼啦啦的一應人等散去,原本擠得滿滿當當的屋子頓時空了一多半。等到那聲音漸漸遠去,太夫人方才漸漸斂去了面上的笑意,盯著尚未來得及走的顧振看了好一會兒,見人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她就冷笑了一聲。

      「你那裏家務事都尚未料理乾淨,就惦記你這表妹和乾妹妹了?」

      「老祖宗,孫兒也只是想為老祖宗分憂……」

      「你少去飛鷹遛狗,多孝順你母親,那就是為我分憂了!」太夫人冷冷打斷了顧振的話,這才不容置疑地說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看兩本書!來人,送三少爺回府!」

      直到幾個僕婦上來把顧振送出了門,剛剛一直端坐在那兒脊背筆直的太夫人一下子鬆懈了勁頭,竟是無力地斜倚在了大引枕上。楚媽媽忙上前將一個枕頭塞在了太夫人頸後,又沖幾個丫頭擺了擺手,等人魚貫退出,她才低聲問道:「太夫人,賴媽媽怎麼不在身邊伺候?」

      「我讓她跟著她家的一塊去太醫院,打聽打聽老大媳婦的病可有什麼好大夫。」太夫人隨口答了一句,這才看著楚媽媽說道,「這次你去接了她們姊妹兩個,一路看下來如何?」

      「表小姐是和傳聞中的差不多,孤傲不好接近,一路上都是懶懶的,話也少,有時候支使起晗姑娘來就如同丫頭似的,晗姑娘卻也不以為忤。至於晗姑娘,確實是夫人教導出來的品格,穩重大方,只是看今天的事和之前路上一件事,心腸卻有些軟。」

      太夫人立時問道:「今天的事我也瞧見了,路上還有什麼事?」

      「路上咱們在宿州西的百善道驛住了一晚上,有個小子偷馬槽裏頭的豆子,被驛丞吊著毒打。原本那條命多半是送了,她卻讓丫頭去阻止了人,後來半夜三更那小子唱了一首悲悲戚戚的民謠,她更是讓人將這小子放了。」見太夫人微微皺眉,楚媽媽便壓低了聲音說道,「太夫人,我也去瞧過那小子,乍一看,仿佛像是先頭韓國公府上的七公子。」

      「你說什麼!」太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臉上又是驚懼又是警惕,一時竟厲聲說道,「你可看准了?」

      「太夫人,都是好幾年前照過一面,那會兒人才七八歲,我也只是記得他眉心那一點朱砂痣,瞧著像,因而先頭也就順著晗姑娘派過去那丫頭的口氣,讓驛丁寬了寬不要打他。您放心,韓國公家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縱有逃出來,也是那邊的人看守不力,再說不是一直都沒這些音信?」

      「你說的是,是我杯弓蛇影了……」太夫人深深舒了一口氣,這才再次躺了下來,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掩不住的憂懼,「這幾年間倒臺的一個接一個,實在是讓人想想就覺得心悸……就算是昔日韓國公府的公子,如今也已經什麼都不是了,放在人前也未必認得出來。偏生那個孽障,居然在這種時候還不知道收斂,老大真是一世英名都毀在了他身上!」

      「太夫人您放寬心些,咱們家畢竟和別家不同,皇上一直格外看顧……」

      見楚媽媽還要再往下說,太夫人伸出手來止住了她,隨即又岔開話題問道:「你這回也該見著了張昌邕,他如今如何?」

      對於這個曾經千挑萬選方才看中的二女婿,太夫人如今不但直呼其名,而且神情一片漠然,楚媽媽當然知道太夫人是心傷幼女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斟酌片刻方才說道:「二姑老爺看樣子是真傷心,聽說連府裏兩個姨娘都打發了,對殉主的鄭媽媽一家也是恩賞優厚。我這次回來,他還讓我把夫人的妝奩匣子一塊捎帶了回來,說萬不能委屈了女兒。」

      「他總算還有點良心!」

      太夫人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之後,終究不想再提這個女婿,閉著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又說道:「之前宮裏娘娘還派人問過瑜兒進京的事,想來也是憐惜這麼個小小年紀就沒了娘的孩子。你看瑜兒的身體究竟如何?」

      這一路上冷眼旁觀,楚媽媽只覺得張家這位大小姐並未如想像中那樣過於弱不勝風,然而,她更知道太夫人問這話的緣由。一邊是金枝玉葉的外孫,一邊是多災多難的外孫女,彼此間雖不能說出個輕重來,可終究身為顧家最大的長輩,不得不把親情放在一邊。因此,她反反復復斟酌良久,這才低聲說道:「且不論表小姐的身體如何,這性子總是棘手。」

      太夫人看了一眼楚媽媽,最終一句話都沒說,徑直擺手吩咐其不用再說了。斜倚在那兒眼睛半開半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抬眼一瞧就見是王夫人回了房來。點頭示意其在下頭坐了,她並沒有開口發問,而王夫人已經是恭敬地欠了欠身。

      「娘,已經安置好了,那位晗姑娘親自帶了丫頭們收拾佈置,不一會兒就已經井井有條。」

      「她是客人,哪有讓她親自動手的。」

      「我也不讓她動手,可她卻說自己閒不住。眼光倒是極好,一應擺設經她的手就都顯得雅致了起來,就連綠萍想幫忙也插不進手去。」說到這裏,王夫人看了看綠萍,隨即就笑著說道,「到底瑜兒福分,這樣一個乾妹妹打著燈籠也是難找的。」

      太夫人見綠萍微微點頭,顯見王夫人並無虛言,她不禁歎了一口氣:「都是瑜兒她娘慧眼識珠,她不過是沾她母親的光罷了……對了,明日你不是帶孩子們進宮去見娘娘嗎,把她們姊妹已經到了的這事兒回一聲吧。」

      王夫人抬頭看了一眼太夫人,見其沒有什麼別的表示,連忙低頭應道:「是,娘。」



第十四章 姊妹

    在人眼皮子底下的日子,章晗過了整整六年。

      在這六年中,她那朝夕相處的兩個丫頭全都是顧夫人挑的,沒有半點回絕的餘地。她還小的時候總以為彼此都是真心,可自打有一次偶爾聽見她們在背後的議論之後,她漸漸小心留意,最後就都明白了。所以,這次進京之前,她寧可現買也要在身邊留兩個勉強信得過的人,縱使違逆太夫人也要留下了碧茵和芳草,便是想最後搏一搏。

      身為女兒身,若單單靠她自己,在京師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做的太有限了!

      「妹妹,你來看這一盒胭脂。」

      身後傳來了張琪懶懶的喚聲,章晗便欣然轉身過去,見已經歪在床上的張瑜饒有興致地將一個天青色粉彩小瓷盒遞了過來,她便輕輕打開,見裏頭是一層顏色鮮亮的胭脂膏子,她就抬起頭來笑看著面前那個起頭扶自己下轎,後來又過來幫忙佈置收拾的綠萍。

      「綠萍姐姐,這是……」

      「這是三小姐自己做的,她最愛淘弄這些胭脂水粉的東西,每回進宮還常常給娘娘送上一堆,就連太夫人這兒也存了不少,連帶我們一塊沾光。這是之前新做的,太夫人讓奴婢拿來,看看表小姐和晗姑娘可喜歡。」她見章晗抬手示意自己坐,謝過之後方才斜簽著身子在小杌子上坐了,又笑道,「這是自己家後花園采的花瓣做的,比外間的好,只要用一丁點就能起顏色。不是奴婢替三小姐誇口,如果是男兒身,興許這宮裏採辦的事情就都給她攬去了。」

      聽了這話,章晗就知道那位尚未謀面的三小姐是又活潑能幹又會籠絡人心的,合上蓋子就點了點頭道謝。而張琪把玩著手裏的另一盒胭脂,無可無不可地往枕邊一放,就直起身子說:「姐姐代我謝謝外祖母和三姐姐。三姐姐是姐姐,本來應當我親自去的,可這兩天坐馬車坐得身上生疼……回頭我親自去謝他。」

      張琪這麼說,章晗也笑道:「說起胭脂,我這兒還有幾個現成的花露方子,三姐姐既然喜歡淘弄胭脂水粉,就拿去送她吧。」

      綠萍見章晗去一邊匣子裏取了一張紙過來,忙接在手裏,連聲道謝後方才離去。等她一走,張琪故技重施尋藉口打發櫻草凝香出去,可見兩個人都杵著不肯動,她不禁咬了咬嘴唇,隨即拉著章晗在床上陪自己躺下,索性就這麼咬起了耳朵。

      「那些花露方子是你從古書裏頭淘出來的,為什麼要這樣白白送出去?」

      「錢都是宋媽媽把控,咱們手頭緊,憑什麼和人結交,只能靠這些細微功夫了。沒事,我又不指望這些花露做買賣賺錢,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橫豎都是書裏看來的。」章晗輕輕捏了捏張琪的手,瞥了一眼碧茵和芳草,她才輕聲說道,「幸好有你幫腔留下了碧茵芳草,否則咱們就真成聾子瞎子了。」

      「我要是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這趟進京還不得把你拖累死?」張琪瞥了一眼櫻草和凝香,儘管從來都沒有指望她們和自己一條心,可仍舊覺得一陣心灰,「在老太太院子裏就敢這樣怠慢,她們就不怕咱們撕破了臉?」

      「越是在外頭,宋媽媽越是有顧忌,越是在顧家,宋媽媽反而越篤定,因為這地方咱們都不熟悉,她卻有不少故舊。而她們兩個都是宋媽媽挑出來的,怎麼敢越過她的吩咐?」

      姊妹兩個這麼頭挨著頭說悄悄話,櫻草和凝香雖也想上前探聽探聽,可芳草和碧茵才剛躲過一劫,不說對章晗這個主子死心塌地,卻都感念得很,一個藉口在床前拿著拂塵趕蚊蟲,一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就是擋著她們不讓上前,氣得兩人纏槍夾棒刺了兩句。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就是一個笑聲。

      「想不到才出去了一趟就錯過了大事,兩位妹妹什麼時候到的?」

      隨著這聲音,緊跟著就是一個大紅的身影進了屋子。只見她烏黑油亮的髮間綰著一支赤金點翠銜珍珠的鳳釵,頸項上戴著五彩瓔珞,身穿大紅金線繡芙蓉牡丹富貴榮華紋樣的斜襟衫子,下頭是品紅撒花的縐紗裙子,鮮豔奪目的顏色再加上她那喜笑顏開的臉色,還有那長長的鳳眼,越發流露出了幾分青春明媚來。她進屋之後就徑直走到了床前,一把將要起身的張琪按了躺下,就勢在床沿邊上坐下了。

      「都是自家人,忙什麼!」

      她打量著張琪,又端詳著章晗,那嘴角更是笑得露出了一個小酒窩:「怪不得我剛剛去見老祖宗和娘,她們都說你們和親姊妹似的,果然親近。我是你們三姐姐顧鈺,說是姐姐,也就比你們一個大兩個月,一個大七個月,叫我鈺兒也行。對了,不過是老祖宗借花獻佛送你們兩盒胭脂,你們就還了這麼幾張花露方子來,也太見外了!」

      章晗和張琪還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見顧鈺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堆,不禁都笑了。這時候,就只聽門外又傳來了一個笑聲。

      「三妹妹你一口氣說這麼多,讓人家怎麼來得及答你啊!」隨著這聲音,又一個少女進了屋子來,竟是比顧鈺還要高挑的身材,十七八歲的年紀,杏紅衣裳藕絲裙,玉鳳金簪翡翠鐲,既有幾分明麗,卻也顯幾分老成,她上前到床前俯身沖章晗和張琪看了兩眼,就含笑說道,「我是你們大姐姐顧抒,剛剛才照應娘服了藥,這就來遲了,不想卻給三妹妹搶了先。」

      「大姐既是來遲了,怎麼沒有帶上二妹妹?」

      「二丫頭?哼,她忙著預備明天入宮的首飾行頭還來不及,還顧得上來見姊妹?」

      顧抒挑了挑眉,卻沒有再提此事,親切地拉著張琪的手問東問西,隨即又拉章晗站起身轉了一圈,待把人又按著坐下時方才沖著顧鈺笑道:「二丫頭一直都自負顏色,要真是看到了晗妹妹這般絕色,怕是以後得避開道走,早知道我拖也要把她拖來!」

      這顧氏姊妹兩人雖然都看似爽朗明快的性子,可章晗初入侯府,從前顧夫人對她提過的那些話她都不敢盡信,更何況兩個才剛認識的人?此時此刻,她聽兩人竟是把顧二小姐和自己相提並論,當即微微一笑,既不謙遜,也不回敬,只是揚聲叫人上茶。

      眼見芳草已經托了丹漆小茶盤進來,她就站起身一人一杯先給了顧抒和顧鈺,然後又給張琪捧了一杯在手,最後才自己取了一杯茶默然到旁邊坐下。見她這般安靜的光景,顧抒也不好再說笑,只閑坐問兩人讀過什麼書,聽說張琪身體不好讀書不多,章晗唯讀過女訓女誡之類,她沒坐多久就藉口讓她們早些安歇告辭離去。她這一走,剛剛消停了好些的顧鈺立時精神了起來,竟沖著章晗和張琪眨了眨眼睛。

      「大姐從小就喜歡讀書作詩,竟是想當個才女,逢人就先問讀書,我最怕她這一招了!」說到這裏,她就笑著揚了揚手裏的紙片說道,「看你們送我這樣的東西,想來應該是對此有些心得的,日後我做了新方子的胭脂水粉花露之類,可是要你們先嘗試嘗試。」

      「只要三姐姐喜歡,儘管來就是了!」

      既是太夫人自己就住在武寧侯府,又令她們也住在武寧侯府,再加上父兄又是在武寧侯軍前,章晗自然知道孰親孰疏。她既這麼說,張琪也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最恨讀書了,也沒本事附庸風雅,東西到我手裏,也只有好或不好兩個字,三姐姐別嫌我俗。」

      「好好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趁著顧鈺要走,章晗又吩咐櫻草和凝香去送一送。當著這位武寧侯獨生女的面,兩個丫頭都不敢違逆,當即一塊送了出去,這時候,章晗方才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顧抒說出那入宮兩字後,仿佛自知失言似的,再也不曾重提,而顧鈺更是自始至終完全沒提過這一茬。倘若明日顧家這三位小姐都要去見顧淑妃,張琪論理也是顧淑妃的外甥女,可剛到顧家連太夫人在內,對她這個外人不提也就罷了,可也沒人對張琪提過顧淑妃隻言片語,而張昌邕也好,宋媽媽也罷,都道是顧夫人一心想把張瑜許配淄王。如今看來,這門婚事只怕是顧夫人剃頭挑子一頭熱,顧家人卻是另有盤算。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9:4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2:32 PM 編輯

第十五章 針鋒

      由于張昌邕原本就打算讓她們姊妹在京城長住,由此為自己調回京的事情使一把勁,因而章晗和張琪此番行李帶了整整兩輛大車,春秋冬的衣裳各兩套——畢竟長身體之後免不了要做新的,夏衣卻各六套,都是以備路上替換。此外,鋪蓋只有路上用的那一套,如今早就丟了不用,帳子也有各色好幾頂。如今才九月初,那兩頂細葛的就收進了箱籠里,掛的是兩頂花綾帳子,就連花色圖案也仿佛是姊妹似的。

      次日清早,綠萍來迎二人到正房給太夫人請安,就忍不住又拿著那帳子說笑。一旁的宋媽媽冷眼旁觀正要說話,章晗就笑著說道:「都是乾娘偏愛,特意讓人做了這兩頂花色差不多的給了姐姐和我,平時在家舍不得,這一回帶了出來,姐姐說一定要掛上給人瞧瞧。」

      兩頂花綾帳子,一頂繡的是春日的繁花似錦,一頂繡的是各色鳴蟲飛鳥,乍一眼看去只覺得般配,可綠萍引兩人出了東廂房時,章晗卻想,這錦上添花四個字,太夫人遲早能想到。

      正如顧抒昨日露出的口風,姊妹兩人這一大早來給太夫人問安,王夫人和顧鈺母女倆就都不在,太夫人一個笑吟吟地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她抬了抬手示意兩人不用多禮,又令張琪在竹榻一旁坐了,這才問兩人昨晚上睡得可好,可有什麼不習慣之類的話。等下頭送了早飯過來,她卻又讓姊妹倆陪著用。

      貴為超品,太夫人的早飯卻樸素的很,不過一品粥,四品小菜,並一籠屜的四喜包子和一盤花卷。多了章晗和張琪兩個,這些東西最後竟風卷殘云什麼都沒剩,她更是高興得笑了起來:「如此才好,多少人家連糊口都不能,我們這樣的人家浪費就是可惜了。」

      「老祖宗說的是,之前在路上經過幾處地方,據說都是遇著饑荒,看看也嚇人。」

      張琪一時想起路上看到的那些景象,順口接了一句,見太夫人面色一肅,她知道自己多半是說錯了話,一時不禁心里猶疑。就在這時候,一旁的章晗便很自然地接上了話茬道:「就是沒有饑荒,黃河兩岸中原地帶的日子也遠不如江南。我還記得剛到府里的時候,乾娘每次早飯都是粥菜點心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後來花樣就漸漸少了,而且多是入鄉隨俗的麵食。娘說,雖是大家出身,可也不能讓人在背後戳脊梁骨說閑話。」

      太夫人原本已經微微不虞,但此刻聽了這話,眉宇間便流露出了幾分似悲似喜的表情來。剛剛捏了一把汗的章晗知道這話總算是戳到太夫人的心頭軟處。畢竟,不得已讓幼女隨著女婿遠離,又在外漂泊吃了不少苦,做母親的總免不了心疼,她便又趁勢說道:「乾娘在歸德府一直入鄉隨俗,少有擺排場出去的。想想我那時候在城隍廟里遇著姐姐的時候,乾娘就沒帶幾個從人,也不曾凈過寺,後來叫人請大夫的時候,竟沒人信是知府夫人。」

      自家在京城富貴已極,女兒在歸德府卻過得那樣簡樸,太夫人雖對張琪剛剛開口就是饑荒有些不喜,這會兒也就釋然了。非但釋然,她還生出了幾分憐憫來,摟著張琪在懷嗟嘆了兩聲,這才又和藹地看著章晗道:「那時候你還小,就能這樣沉著,怪不得你乾娘後來這樣疼你,瑜兒也時時刻刻離不開你。」

      「太夫人謬贊了,都是緣分。」

      見章晗靦腆地低下了頭,太夫人贊許地端詳了她片刻,就吩咐人去沏上之前宮中賞的上好龍井來。留著姊妹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她見兩人的四個丫頭都侍立在後頭垂手低頭大氣不敢吭一聲,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跟著你們的宋媽媽呢?」

      章晗一大早起來就不曾看見過宋媽媽,見張琪也愣了一愣,她瞥見櫻草嘴唇微動仿佛想要解釋,她就搶先笑道:「宋媽媽離開京師這麼多年,好多親朋故舊都不曾見過,所以姐姐昨晚上就給了她一日的假,讓她出去四處走走見見故人。我們就在太夫人院子里,她不在也沒什麼打緊。」

      太夫人微微皺眉後,面色稍霽,而櫻草卻是呆在了那兒。這一茬須臾就揭了過去,太夫人因又問起顧夫人在歸德時的事,這都是章晗在路上就和張琪通過氣的,姊妹倆一搭一檔,倒是半點紕漏都沒出。直到太夫人微微露出幾分倦色,她們才一塊辭了出來,綠萍送了她們從正屋出來,邁過門檻出去就看到了外頭穿堂進來的宋媽媽。

      「宋媽媽倒是回來得早。」

      綠萍笑著沖疾步上來的宋媽媽點了點頭,見人上來殷勤地服侍了張琪和章晗回房,她便沒有堅持一送到底,目送人回了屋子就自己回了正房。而回房之後,宋媽媽二話不說將碧茵芳草趕出了屋子,讓凝香在外頭守著,當聽櫻草說了章晗在太夫人面前的答話,她的臉色立刻就陰了。

      「誰讓你胡說八道瞎掰的理由,我什麼時候去見那些親朋故舊了?」

      「誰讓宋媽媽你臨出去之前連個招呼都不打,現如今卻來怪我們?」宋媽媽積威之下,張琪不敢出聲,章晗卻是眉頭一挑分毫不讓地頂了回去,「太夫人那時候已經問了,難道還讓櫻草這個丫頭答話,做主人的反而不知道?」

      宋媽媽直恨得牙癢癢的,可章晗句句在理,更何況這是在太夫人院子里,她怎麼也不敢高聲,因而只能咬牙切齒地道:「好,好,算你有理!你也不用擺主子的架子,須知道你的父母兄弟都在誰手心里!」

      眼見得宋媽媽竟是當著櫻草的面說這話,章晗便知道這個丫頭亦曉得這樁要命的關節,因而斜睨了她們一眼,她就淡淡地說:「宋媽媽用不著提醒我,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拿他們的生死開玩笑。只不過你若是一再雞蛋里頭挑骨頭,大不了大家一拍兩散,反正死的也不是我一個!」

      「你……」

      宋媽媽只覺得當初張昌邕居然被這小蹄子三言兩語糊弄得發了昏,讓人和張琪一塊上京來,自己卻不曾設法攔住,這是自己今生今世最愚蠢的一件事。此時此刻,迸出這一個字後,她就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突然氣咻咻地拂袖而去。她這一走,章晗就沖著櫻草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說起來,凝香還幸運些,至少將來出了事,她還能推不知道!」

      見櫻草面色微微發白,章晗便再也沒多說什麼,拉著張琪出了屋子,到辟作書房的北間里頭看書,不一會兒,剛剛被趕了出去的碧茵和芳草就進了來。兩人雖是滿臉委屈,可誰都沒多說一個字,連忙在旁邊端茶遞水地伺候著。就這樣消磨了一個多時辰,章晗突然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忙對芳草使了一個眼色,人立刻匆匆出去了。

      「大小姐,姑娘,是宮里來的人。宋媽媽堵在門口,我是聽見外頭的嚷嚷,沒敢出門打聽。」

      一聽是宮里來人,章晗立時想到了昨日顧抒露出的口風。可既是不知道什麼事,她就只是點了點頭,又沖張琪打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姊妹倆在屋子里沒等多久,外頭就傳來了宋媽媽殷勤的聲音:「楚媽媽,您這是……」

      「淑妃娘娘派了長寧宮的劉公公來,接表小姐和晗姑娘入宮。」

      章晗只覺得心頭劇震,竟是顧不上去理會宋媽媽怎麼答得楚媽媽。等回過神時,她就發現張琪亦呆若木雞,連忙站起身走到其身邊,輕輕在那瘦弱的肩頭上按了一按。下一刻,她就看到宋媽媽領著楚媽媽進了屋子。前頭宋媽媽那表情顯得極其勉強,而后頭楚媽媽雖是笑容滿面,可細細看去竟有幾分憂慮。

      「表小姐,晗姑娘,還請趕緊換一身見客的衣裳,宮里的劉公公正在外頭等著。」



第十六章 入宮(上)

      章晗從來沒想過才剛到京師的第二天,就被召進了皇宮。她一絲一毫準備都沒有,心裏亂七八糟翻騰得厲害。可就在丫頭們緊趕著翻箱倒櫃找衣裳挑首飾的時候,把綠萍和白萼支使去服侍張琪,自己親自服侍她梳頭的楚媽媽悄悄遞來了一番話,她一下子就驚覺了過來,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今日是十五,按制二夫人進宮謁見淑妃娘娘,前時就定下的,所以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都一塊帶了去給娘娘瞧瞧。自打皇后娘娘駕崩之後,貴妃娘娘也跟著薨了,咱們家娘娘雖是暫時掌管後宮,可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即便知道了表小姐和晗姑娘到了京城,可論理不會自作主張立刻召見,這是犯皇上忌的。太夫人說,表小姐瞧著體弱,平素就不太見人,今日情形未必應付得下來,請晗姑娘務必多加小心。」話說到這個份上,楚媽媽頓了一頓,終究又低聲加了一句,「淑妃娘娘的長寧宮裏興許還有別的人,晗姑娘一定得打起精神來。」

      知道這一趟入宮太過突然,章晗原本打定主意姊妹兩人一塊守拙,可如今楚媽媽一說,她便有些拿不准了。答應了楚媽媽這話,她突然又開口問道:「媽媽所說的別人,都會是些什麼人?我畢竟頭一次見這等場面,若有萬一不但丟乾娘的臉,也丟了侯府的臉。」

      楚媽媽原不想把話點得太透,可長寧宮來的除了劉公公,兩個小火者瞧著卻陌生得很,因而劉公公竟是守口如瓶半點話都打聽不出來。於是,沉吟許久,她就壓低了聲音說道:「比如說有別的娘娘在淑妃娘娘那兒閑坐,比如說宮裏哪位公主,又或者是東宮那幾位郡主……」楚媽媽說著說著就四下裏看了起來,面上有幾分憂懼,「總之你們剛到京城,若涉及侯府的事,一概答不知道就是了。」

      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這一門二侯,宮中尚有貴人扶持的顧氏竟還有什麼隱憂?

      眼見碧茵和芳草把各種各樣的衣裳鋪滿了一床,章晗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回頭只看了一眼,當即隨手一指中間的一套說:「就是這衣裳,琥珀色的衫子配秋香色那條湘裙。」

      她沒主意,張琪就更緊張了。從鏡子中看到梳好頭的章晗站起身往自己身後過來,頭上只插了一根銀簪子,又聽到章晗選了琥珀配秋香色這樣的老氣色彩,她忍不住眉頭一挑,隨即就感覺到一隻手在她肩頭輕輕壓了壓。

      「蔥黃配柳綠,聽說宮裏不許種樹,如此既不會顯得過分,看上去也顯得你精神些。原本咱們正在孝期,該穿素色,可這樣進宮不吉利,這樣打扮既得體,也不失恭敬。」

      楚媽媽見章晗剛剛選的衣裳竟是那樣沉肅的顏色,原本還有些納悶,這會兒聽見她指點張琪從丫頭找出來的三套衣裳中挑了這一套,她頓時眼睛一亮。大紅雖好,在宮裏便有些招搖;桃紅配松花固然嬌豔,可張琪身形瘦弱,卻有些顯不出來,倒是這一色青翠的顏色在夏日裏顯得亮眼而不過分。她剛剛對章晗轉達那些話的時候還有些不安,如今總算稍稍放心。

      因宮裏的公公立等,姊妹倆梳妝更衣攏共只花了一刻鐘功夫。等到楚媽媽領著兩人到了正室,兩人便看見太夫人端端正正坐在中間,下首一個鬚髮斑白的老太監陪坐著,後頭還有兩個年少的小火者,此刻見了兩人上來行禮,他忙站起身來,上下打量片刻就笑著說道:「怪不得淑妃娘娘想念,原來兩位小姐如此可人意。時候不早了,咱們快進宮吧。」

      太夫人原本吩咐讓南院馬廄備車,然而劉公公卻笑說帶來了馬車,她便不再堅持,只送張琪和章晗到正室門口卻止了步,卻是一再囑咐進宮時謹守禮數莫要失儀。而張琪和章晗一塊到了二門,見已經停在那兒的馬車竟是半新不舊的青帷油車,絲毫不顯奢華,上車之後,坐褥靠墊都是舊的,車內的漆色也只是尋常,她們不禁對視了一眼。

      對於兩人而言,一個是不受重視的庶女,一個是不得已才到權門寄人籬下的民女,從前誰都沒想過自己也有進宮的這一天,哪怕此次到了京城來,也沒料到事情會這麼快。面對這破天荒的頭一回,就連章晗都只覺得一顆心不爭氣地跳得飛快,更不要說張琪了。

      「深深吸口氣,別緊張……」章晗提醒了張琪幾聲,見她始終緩不過來,她就挪近了一些低聲說道,「實在不行,你就裝成沒見過大場面心裏害怕,多聽少說,料想淑妃娘娘知道你一直臥病在床,又是你的姨媽,不會太過追究。」

      「我……我知道了!」

      安撫了張琪,章晗自己卻也沒緩過勁來。擔心跟車的那位劉公公一行人瞅見自己的小動作,她索性沒去打起窗簾查看路徑,就這麼半眯著眼睛在心裏默默數數。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聽到外頭傳來一個聲音。

      「到北安門了,二位小姐下車換轎子吧!」

      兩人下車換了轎子,晃晃悠悠又走了許久,轎子方才放下。得知這是到了玄武門,對宮中殿閣宮闕並無絲毫瞭解的她們只能兩眼一抹黑地跟著那位劉公公往裏走。

      章晗知道張琪雖不如張瑜那樣弱不勝風,可身體也好不到哪兒去,偏偏這一日天上一絲雲都沒有,日頭雖不如夏日火辣,可卻也熱,她便少不得攙扶張琪一把。即便如此,等兩人隨著那位劉公公到了長寧宮,都已經是後背心都濕了。好在進了正殿,外頭明媚的陽光一下子為昏暗的光線所替代,那股燥熱立時被一股襲人的涼意取代。

      「二位小姐,淑妃娘娘在東次間。」

      室外到室內光線變化極大,章晗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好一會兒才習慣了明暗變化。聽到這話,見正殿居中設著一張寶座,兩側是一溜搭著椅袱設著腳踏的左右各四張交椅,她只瞅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隨著那劉公公進了西次間。一進屋子,低著頭的她察覺到屋子裏並不見顧氏三姊妹,心頭納罕之餘,連忙按照劉公公的吩咐和張琪分別在兩個拜墊上跪了下去。

      「拜見娘娘!」

      「快攙起來吧!」

      上頭傳來了一個柔和的聲音,見旁邊伸來一隻手,章晗就勢起身,瞥見一旁的張琪竟是有些動作艱難,她本能地伸手攙扶了一把,旋即才醒悟到自己的僭越,忙垂手低頭說道:「娘娘恕罪,姐姐身體虛弱,一路進來難免有些耗力,所以民女……」

      「你們姊妹互相扶助是好事,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怪罪的道理?來,上來給我瞧瞧!」

      聽到這聲音,章晗方才抬起了頭。只見正中的榻上坐著一個四十出頭的貴婦,她身穿黃色大衫,深青色的霞帔,深青色金線繡團龍紋褙子,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烏黑髮間,是兩支口銜珠滴的翠鳳,此外還有好些金玉首飾,看上去端莊大方,乍一看竟是比已故顧夫人更顯年輕,只眉眼間卻透出了幾分倦意。王夫人正襟危坐在下首,此外就是幾個宮人,另有一個中年太監低眉順眼地垂手侍立在最下頭,先頭那劉公公已經是退了出去。

      她依言和張琪一塊上前,見顧淑妃拉著張琪打量了一會,就又放開了人,又輕輕拉著她的手上前,她不禁生出了幾分緊張。這時候,顧淑妃就和氣地問道:「聽母親說,妹妹寫信說收了一個乾女兒,我還一直有些納悶,如今看來,妹妹倒是好眼光。你幾歲了,讀過什麼書,都學了些什麼?」

      「回稟娘娘,民女今年十四,讀過女訓女誡,還有四書讀過一些。」章晗見自己提到女訓女誡時,顧淑妃竟似是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不禁越發小心翼翼了起來,「讀書之外,只學了些女紅針黹,湯羹造飯,都不甚精通。」

      「怎麼不甚精通,之前我送你們去屋子裏安置的時候,還看到那才繡了一半的繡架,那活計鮮亮得很。」王夫人在旁邊附和了一聲,見顧淑妃欣然點頭,她就又開口說道,「倒是瑜兒,我看她枕邊有幾本詩集,想來是平日用它解悶。」

      張琪不知道該說什麼,便照著章晗所說的緘默守拙之法,只是垂頭不做聲。而章晗雖覺得這話仿佛別有深意,但她第一次入宮,王夫人又是長輩,不好胡亂插話。這時候,顧淑妃卻微微一笑,對張琪吩咐道:「女孩子平時看看詩詞,雖說沒什麼不好,但不如讀些經史,如此也可收收性情。我和你娘年輕的時候,也喜歡看那些詩詞,聽聽那些小戲,可到後來卻發現什麼用都沒有……」

      她說著仿佛動了真情,竟是抹起了眼淚。王夫人見章晗和張琪只顧著一塊陪傷心了,連忙勸解了起來,好一陣子才把這姨甥三個都勸好了,她正好說話,顧淑妃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就強顏歡笑道:「我也是今天你們二舅母帶著幾個姊妹入宮來,才剛剛知道你們姊妹到了京城。你們身上有孝,原本我待請旨後接你們入宮見一面的,可都是江都郡主,她把她們姊妹三個邀了去東宮,剛巧皇上在,她多嘴幾句,皇上格外開恩,我才能早幾天見著你們姊妹兩個。」

      儘管顧淑妃解釋得頭頭是道,然而章晗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對勁。她們又不是顧家人,真正論起來不過是無品級的外眷,顧淑妃用得著對她們說得這麼詳盡?張琪連聲答應的時候,她一時起意,又迅速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屋子裏,見除卻幾個垂手侍立的宮女之外,那個中年宦官顯得格外礙眼。

      記得在歸德府時,曾經教她規矩禮儀的那位宮裏放出來的姑姑說過,雖說宮裏都要用宮女宦官,可嬪妃近身侍奉的人,仍是宮女為主,太監只管在外跑腿。之前那劉公公太夫人說是長寧宮管事太監,尚且人在外頭伺候,此人怎麼居然能留在屋子裏?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09:5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2:42 PM 編輯

第十七章 入宮(下)

      一陣閑話過後,顧淑妃便笑著對王夫人說道:「鈺兒她們雖是江都郡主召了去玩耍,可終究君臣有別,你且去看看,別讓她們太胡鬧了。」

      王夫人以為這是顧淑妃有話要和張琪章晗說,忙站起身來答應,隨即就告了退。等到她出去之後,顧淑妃就把幾個宮女都打發了出去,先是向兩人問起了家居瑣事,可漸漸地就問起張昌邕的境況來,而且其中竟有早上點卯和散衙的時辰。這些張琪平素就不太了然,而章晗卻記得清楚,回答的時候卻仍故作絞盡腦汁,半晌才答上一句,心里不由得驚疑不定。

      太夫人對張昌邕這個女婿仿佛不甚滿意,可顧淑妃這會兒問張昌邕又是什麼意思,莫非是真想讓其回來?盡管張昌邕回京任職,興許母親和弟弟就能解脫,可一想到這樣一條毒蛇梗在身側卻又奈何不了他,她免不了在心里快速計算了起來。當顧淑妃問起張昌邕處理公務的細節時,她便把心一橫,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搖了搖頭。

      「民女一直都只在後頭官廨,從不去前衙,並不知道前頭是如何處置政務的。也就聽人說過,前頭公堂之上投文聽審,俱無定時,自朝至暮,一直都在處理各種紛紛擾擾的事務,那些衙差小吏都是終朝伺候。」

      顧淑妃愣了一愣,隨即面色竟是異常霽和了下來:「想當初娘就對我說過,妹夫是個書呆子,在翰林院修修書也就罷了,當地方官卻是難為了他,沒想到這許多年也沒太大長進。」

      張琪聞言大愕,雖則她對張昌邕這麼個當爹爹的也沒多少好感,可行前張昌邕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若是在顧家人面前,尤其是顧淑妃面前時,多多提及自己的好處。現如今章晗不過隨口似的一句話,顧淑妃竟曲解成了這個樣子,這不是弄巧成拙?她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發現章晗的眼眸異常幽深,愣了一愣便垂下頭來。

      搖頭嘆息了一句後,顧淑妃又苦笑道:「他一直在歸德府,妹妹一個地地道道的南人,跟著他在黃河邊上,也苦了她了。想來也是實在過不慣北邊的日子,方才求娘家給他調一個京官,可這事情哪里是那麼容易的!」

      章晗知道,自己能夠暫且離開張昌邕的魔爪到京城來,就是因為張昌邕看重前程更勝過美色。倘若她真的助他成功回京,母親和弟弟是否能擺脫鉗制尚且不知,她的利用價值卻也已經到頭了,因而剛剛只能豁出去賭一賭,隱晦地表示張昌邕不擅長民政。然而,顧淑妃竟順口接了上來,她不料想自己竟陰差陽錯猜對了這位貴人的心意,心中驚喜之余,不免更琢磨起了顧淑妃的心意,靈機一動便又開了口。

      「回稟娘娘,乾娘一直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身為婦人,自然當以夫為重,可也不能讓娘家為難。」盡管顧夫人從來都沒說過這等話,背地里甚至自恃出身瞧不起張昌邕這個丈夫,可章晗既隱約察覺了幾分顧淑妃的心意,此時自是從容說起了謊,「乾娘雖也往侯府寫信想替乾爹謀求一個京官,可都是禁不起乾爹一再相求,私底下卻長吁短嘆,道是一武一文本不相干,娘家就是再貴重,私下用錢盡可求得,這種忙卻是讓侯爺為難了,說到底,她更希望乾爹能夠自己多在政務上盡心。可乾娘雖一直勸,終究到最後……」

      說到這里,章晗便打住了,低頭用絹帕擦了擦眼角。不多時,她耳邊就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透過帕子,她看到顧淑妃竟已是把張琪攬在了懷里。

      「誰不想幫你爹……大哥二哥也好,我也罷,若是真的能幫,又豈會看著他從通判到同知到知府,兜兜轉轉從岳州府調到歸德府,一直在外轉悠不能入宮?文武殊途,內外有別,誰敢違了朝廷法度?事到如今,也只能看他此次考評如何,若是不成,那便是他命中注定了……」

      說了這麼久張昌邕,顧淑妃仿佛也有些倦了,端起茶盞喝了兩口潤嗓子,她就叫了一個宮女進來,吩咐去取些新鮮的蜜餞果子和各色糕餅點心,須臾就在擺滿了一個海棠高几。含笑吩咐兩人隨意取用,她就問起了些歸德府的風土人情,張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麼都不知道,章晗卻每年回三天的家,對民間風土人情看得不少,說著鄰舍那些趣事,常常逗得顧淑妃好一陣笑。直到王夫人帶著顧家三姊妹進來,顧淑妃還摟著張琪笑得樂不可支。

      「真真有那樣死要錢的老婆子,為了那一文錢竟是鬧騰出那樣的事情來!」

      王夫人一愣之後就開口笑道:「好久不見娘娘笑得這般開懷了!」

      「正是正是,多虧了她們進宮,逗得我開心了一場。」顧淑妃放開張琪,讓一個宮女上前捧著鏡子梳理了一會兒頭髮,重新抿了抿博鬢,這才笑道,「幸虧今日有江都郡主幫著捎帶一句話,她們姊妹這一進來,我這心情也好多了。對了,今日還是我頭一次見你們姊妹,這見面禮卻不能少。來人,去我的首飾匣子里取那兩個項圈來。」

      顧淑妃這一吩咐,立時有宮女快步離去。章晗注意到王夫人面色如常,而顧氏三姊妹則是都有些微微色變。她又四下里掃了一眼,發現剛剛一直杵在那兒的中年宦官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心底越發懷疑此人不是長寧宮的人,而是楚媽媽提到讓她多加留心的外人。

      須臾就有宮女捧了一個鋪了黃綾的盤子來,上頭擺著兩個項圈,俱是黃澄澄的,一個是金累絲嵌玉雙龍戲珠紋樣,一個是點翠嵌寶蝴蝶花卉紋樣。顧淑妃笑呵呵地拿了一個給張琪,又令人服侍其立時戴在頸項上,又依樣畫葫蘆讓章晗也戴了,這才滿意地說道:「果然好東西也要給好品格的人,如此才配得上。不是我說,你們年輕姑娘,也不要打扮得太素淡了。」

      章晗掂著那項圈沉甸甸的分量,知道東西貴重倒也罷了,可她畢竟不算正經官眷,如今朝廷規矩大,民間女眷斷然不許穿金戴銀,因而忙和張琪一塊拜謝了下去。顧淑妃又留著幾人說了一陣子話,直到外間有宮女進來說時辰不早,她才吩咐備車送人回去。臨走之際,她卻又拉著張琪和章晗說話,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早飯吃得八分飽,在顧淑妃那兒又用了兩塊點心,章晗肚子倒是不餓,可上車之後,她便感覺到渾身氣力都沒了,張琪更是險些沒癱倒下來。民間看縣令知府就已經是了不得的官,更何況顧淑妃這樣宮里的頂尖人物!那一番應對章晗是拼盡了全力,如今事情過去了才感覺到一陣陣的后怕,按著胸口好一會兒,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雖則顧慮到外間趕車的人,但張琪還是忍不住說道:「你真是膽大,我都快嚇死了!」

      「別提了,再來這樣一回,興許我就不成了!」章晗輕嘆一聲,見張琪把頭靠了過來,低聲問她為何要那樣答顧淑妃,她不由得苦笑道,「我是沒法子,要是這麼快讓他心想事成,他回了京城來,我們總不能再賴在侯府,那時候就是任人宰割了。」

      「你說得對,我之前竟是沒想到這個!」張琪一下子身子僵直,隨即心有余悸地說,「虧得有你,否則今日若是我單獨見淑妃娘娘,怕是連手都不知道放哪兒好。」

      「都過去了……」章晗摩挲著張琪胸前的項圈,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旋即微笑道,「憑著這個,回到侯府給人看了,也就不會小瞧咱們……當然也不是沒代價,咱們今天得了這樣的東西,免不了招人嫉妒。」

      「是啊,那位今天才第一次見的二姐姐盯著我那項圈看,仿佛就想奪過去似的。」張琪想起顧家二小姐顧拂那時候的表情,忍不住想到了長姊張瑜,一時打了個寒噤,「她們是正經的侯府小姐,見慣了好東西,還盯著我們幹什麼?」

      「人心難測,誰知道,興許是因為姊妹中間爭強好勝,興許是因為爭淑妃娘娘的寵愛,興許是因為……」想起顧家三姊妹年紀差不多,最年長的顧抒十七歲,應該是服孝耽擱了婚事,真要說起來也是年齡剛好,章晗一下子打了個頓,最後半截話就沒說出來——興許,還是為了一樁尊貴體面的婚事。

      長寧宮中,顧淑妃躺在湘妃竹榻上,由著小宮女跪在那兒替自己捶腿,眼神卻有些迷離。直到珠簾響動,她才立時睜開了眼睛,看清進來的人是大宮女夏雨,她擺擺手屏退了那個小宮女,吩咐人上了前來。

      「如何?」

      「回稟娘娘,好容易才打聽出來,是有人彈劾武寧侯為妹夫謀私,妄圖染指銓選,想將其調到京城。」

      「好啊,敢情是現如今盯上我們顧家了,竟敢這樣蠱惑聖心!」顧淑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面色一陣抽搐,好一陣子方才在夏雨的攙扶下躺了,卻是嘆了口氣說道,「幸好那丫頭人倒是機靈,否則讓李老鬼回去在皇上面前一傳話,皇上真的疑了二哥,那就險之又險了。唉,妹妹這女兒教得不怎麼樣,可竟是調教出這樣冰雪聰明的丫頭!」

      「看娘娘說的,那章晗才多大,能有多少見識,多半是太夫人薑是老的辣,瞧出端倪囑咐過。」

      「囑咐過也未必知道是為了什麼事,總之是各聰慧丫頭……是各好臂膀。」



第十八章 籠絡

      家里頭媳婦和孫女外孫女幾個全都進了宮,太夫人耐著性子等了許久,時值中午的時候便終于忍不住了,一次又一次打發人去打探消息。幾乎到了晌午時分,外頭才報信說二夫人回來了。松了一口大氣的她讓賴媽媽和楚媽媽扶著出了門,可在廊下站了片刻,她立時回過神來,突然又轉身回了屋子。

      沒過多久,外間就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最先疾步跑到太夫人跟前的是顧鈺,這位三小姐和昨日一樣一身大紅衣裳,臉上精心用了脂粉,髮上金步搖,耳垂明月珰,盡是侯門千金的富貴氣息。她笑著行過禮後,就挨著太夫人說了今日到東宮見著江都郡主的情形,又讓太夫人看她腰間江都郡主賞的金魚玉墜兒。

      若是平時,太夫人最喜愛這個孫女,免不了和人說笑一陣,這會兒卻沒多大興致,對後來的顧抒和顧拂姊妹都只是心不在焉敷衍了兩句,眼光卻落在了張琪和章晗身上。當發現她們頸項上雙雙多了一對金項圈,她眼睛一亮,立時招手示意她們上前,待兩人主動褪下了金項圈呈到她跟前,她瞇著眼睛仔仔細細地端詳過,這才笑了起來。

      「是御用監造的好東西,也就是宮里才有這樣精致的工藝。你們才第一次進宮,娘娘就有這樣的賞賜,足可見你們姊妹投了娘娘的緣,在咱們家也是頭一份。」

      王夫人連忙含笑稱是,這時候,一旁的二小姐顧拂卻插嘴說道:「老祖宗忘了,娘娘元宵時才賞賜過咱們姊妹三個每人一對金銀項圈。」

      此話一出,屋子里頓時沉寂了下來。見大姐顧抒和三妹顧鈺全都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顧拂又見太夫人面色不虞,就是再傻也知道這話說得不對,臉色一時漲得通紅,連忙補救似的說:「想來娘娘也是憐惜瑜妹妹沒了娘親疼愛,所以格外看顧……」

      「沒娘的孩子,總讓人多幾分憐惜。」太夫人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隨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抒兒,你娘還病在床上,你帶二丫頭早些回去仔細伺候著,需要什麼盡管派人來說,縱使要幾十斤人參燕窩,家里也吃得起!」

      顧抒低頭應了一聲是,卻狠狠地用譏誚的目光剜了顧拂一眼。這姊妹二人退去,太夫人的面色就霽和了許多,又笑著和王夫人對那兩個項圈評點了一番,她便吩咐章晗和張琪收好了,這才對王夫人和顧鈺說道:「你們娘倆一大早進宮,又去了東宮一趟,想來也累了,先回房去用飯,不用在這兒陪著我耗。我留她們姊妹一塊用午飯,瑜兒身體脆弱,才剛讓廚房預備了清淡的小菜,你們卻吃不慣。」

      王夫人拉著顧鈺一塊笑著告退,等到出了穿堂,由抄手回廊往她們住的悅心齋去,顧鈺才低聲嘟囔道:「她們才剛來,老祖宗就忘了我這個孫女了。平時怎麼也會留著我一塊吃飯,之前賴媽媽分明說老祖宗那里還預備了炸鵪鶉。」

      「看你這樣子,和兩個妹妹爭起風來,不怕被人笑話!」王夫人含笑在顧鈺的額頭上點了一記,這才說道,「她們遠來是客,又沒了母親,老太太愛屋及烏,自然要多多看顧,否則她們就太可憐了。你呀,在江都郡主那兒玩得都快瘋了,雖說你們年紀差不多,可她終究差了你一輩呢,日後得有個端莊的樣子!」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一定端莊賢淑就是了!」

      母女倆說笑著回了悅心齋,王夫人把顧鈺趕回房更衣,自己也回了西次間,將那套大衣裳給脫了,換上家常的衫裙。正卸著那些華貴的頭面,又褪下手鐲往匣子中放時,她就從鏡子中看見趙媽媽躡手躡腳地上來,便屏退了兩個丫頭。

      「什麼事?」

      「夫人,跟表小姐和晗姑娘的宋媽媽,是三小姐乳母秦氏的兩姨表姊妹,她才剛到秦氏那兒去敘話。」

      「就這麼些小事也用得著你稟報。」王夫人將匣子蓋上,頭也不回地說,「人之常情,由得她們多多來往。還有,她既是在歸德府這麼久,想來也吃了不少苦頭,秦氏跟著鈺兒享了那麼多年福,該幫的幫她幾個就是了,也是姊妹之情。」

      趙媽媽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屈了屈膝說:「夫人想得周到,我回頭就去傳話。」

      章晗和張琪陪著太夫人用了一頓姍姍來遲的午飯,將進宮之後的經過事無巨細都稟明了,待見太夫人顯然無話再問,她們方才雙雙告退了出來。回了東廂房,見宋媽媽又是不在,張琪哂然一笑,章晗卻把櫻草和芳草一塊叫到了南屋。

      「宋媽媽哪兒去了?」見櫻草面露猶疑,章晗隨手摘下頸項上的項圈,轉頭吩咐芳草去收好,又格外提點說是顧淑妃所賜,這才又別轉了頭看著櫻草,「今早宋媽媽就不在,太夫人問起來我給她找了個理由,結果她還不領情。既是如今又不在,待會老太太再問起,我就只能回答說我不知道,得問問你這個知情者了!」

      櫻草雖則在張家多年,又是宋媽媽丈夫的侄女,可從前並不是近身伺候的丫頭,雖則人有些小聰明想往上爬,剛剛看那沉甸甸的項圈已經是有些心里發緊,此時哪里能應付章晗這銳利的詞鋒。慌張之下,她竟是脫口而出說道:「舅媽去二夫人的悅心齋了。」

      不等櫻草醒悟過來,章晗便沉聲問道:「宋媽媽去悅心齋幹什麼?」

      「這……我聽說三小姐的乳娘是舅媽的表姐。」

      直到這時候,櫻草才一下子回過神來,可這會兒再要掩飾也來不及,她只能咬緊了嘴唇。見她這幅光景,章晗才微微笑道:「你放心,我也就是問問。宋媽媽離開侯府多年,去見見親朋故舊沒什麼大不了的,到時候她回來我也不會再問她這事。倒是你年紀不小了,張家的小子當中,和你年齡差不多的沒幾個,而且大多是好吃酒賭錢,沒幾個正經做事的。可武寧侯府就不同了,不說別人,單單咱們進京那天,那帶路的管事放在外頭,誰知道是下人?也不知道是他家媳婦是何等有福分的人,居然能嫁給這樣的男人。」

      櫻草原就見識不多,只是宋媽媽看著自己親戚可靠才挑了來服侍張琪。這會兒被章晗軟硬兼施的一番話一說,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等章晗打發她出屋子的時候,竟是有些神不守舍。而她一出去,磨磨蹭蹭在那擺弄項圈的芳草才快步回轉了來。

      「小姐,東西收好了。」

      「你這丫頭,在那磨磨蹭蹭這麼久,是想看看我怎麼說她?」

      「誰讓宋媽媽老是對咱們橫挑鼻子豎挑眼,就連她和凝香也在我和碧茵面前擺架子!」芳草說著就笑了起來,臉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小姐真厲害,說得她一點脾氣都沒了!」

      「盡貧嘴!少說這些閑話,快服侍我換一身衣裳,一身汗裹在身上大半天,都快濕透了!」

      章晗口中嗔著,心里卻不無高興。然而,一想到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母親和弟弟,一想到今日進宮顧淑妃那些意味深長的話,還有那位詭異的中年宦官,她那一絲愉悅很快煙消雲散。看著滿屋子富貴氣息的家居擺設,她自己取了梳子輕輕梳頭,心里暗自嘆息了一聲。

  這富貴牢籠,她甚麼時候才能掙脫出去?她寧願粗茶淡飯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只要有父母兄弟在身邊,便遠勝過這些錦衣玉食!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0:3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2:52 PM 編輯

第十九章 慈心

    儘管年輕的時候不算太信神佛,但隨著年紀漸漸大了,太夫人也和京城其他公侯伯夫人一樣,去佛寺請了一尊觀音回來,在自己的正房後頭設了一個小屋子專門供奉著。這日午後歇午覺起來,她在佛前淨手上了香,又跪在蒲團上念了好一陣子的經,最後才在賴媽媽楚媽媽雙雙攙扶下站起身來,到了前頭的羅漢床上坐了,又讓賴媽媽守在了門外。

      「真是祖宗積德,總算躲過了這一關!」

      太夫人轉著手中佛珠,想起早起得的信,不免心有餘悸地看著楚媽媽說道,「虧得昨天我覺得劉公公帶著的那兩個面生,他說話又若有所指,所以讓你提醒了那丫頭,想不到居然真是這樣天大的事。一天六份摺子彈劾,想當初把韓國公掀翻的也就是那樣的聲勢。若是為了瑜兒她爹而連累了老二,我恨不得挖了我這雙眼睛去,當初都是我看中他這個女婿的!」

      「都已經過去了,您若是再埋怨自己了,就是九泉之下的二姑太太也會傷心的。」楚媽媽聽太夫人越說越怒,忙在旁邊勸解了兩句,見太夫人面色稍有緩和,她想起宮裏遞來的訊息,忙低聲說道,「娘娘派人捎信說,皇上昨兒個晚上過來時,提及咱們侯爺之前領軍打的那一場勝仗,倒是高興得很,還喝了幾盅,夜裏也宿在了娘娘那兒,足可見對咱們家還是眷顧的。畢竟,咱們和那些倒了的人家不一樣。侯爺給皇上當了多年親衛,絕不會……」

      那絕不會後頭的四個字,楚媽媽不敢說出來,而太夫人心裏又哪會沒有數,不過是兔死狗烹四個字罷了。想著如今朝中那些皇子皇孫,她又重重歎了一口氣。

      「瑜兒她娘終究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沒白疼她一場。若不是章晗那丫頭點穿了,我還一直以為她覺得娘家不出力,任由她們母女在歸德府吃苦,原來她終究體諒咱們的苦楚。」

      楚媽媽深悉顧夫人的性子,雖有些懷疑章晗當時是順著顧淑妃的口氣那麼說,可太夫人都這麼說了,她自不會揭破這一茬,連忙笑吟吟地連聲稱是。見太夫人神色輕鬆了下來,她想起才剛王夫人過來提到的事,雖不想提,可想想如今顧家亦是風口浪尖上,她不得不低聲說道:「剛剛太夫人歇午覺,二夫人來過,說是外頭才來報的信,東府裏三少爺又悄悄溜了出去,結果在酒樓喝酒時,因為一個賣唱女郎,險些一言不合與人打了起來……」

      「這個孽障!」

      太夫人原本稍稍轉好的心情一下子給完全敗壞了,一手捏緊了佛珠,好容易才止住把佛珠劈手砸在地上的衝動。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頹然歎了一口氣道:「早知道如此,我就是拼著老大在九泉下怪我,也不能把這爵位給了他去承襲,西府哪個孩子不比那孽障強?我就不該一時心軟,縱容養出了這麼一個禍害……」

      說到這裏,她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傳話給西府上下,就說是我的話,若再有人敢私放了他們主子出去,就立時攆到田莊上去做苦力!還有,給我把人關在書房裏讀書,什麼時候悔過什麼時候放出來,拿一把戒尺去給抒兒,讓她代我和她母親好好管教管教這個不成器的哥哥!」

      太夫人盛怒之下,楚媽媽也不敢多說什麼,連聲應是。及至出門時,見賴媽媽進來,她便低聲將太夫人之前這吩咐說了,一聽又是東府三少爺闖禍,賴媽媽的眉頭頓時擰成了一個結,恨鐵不成鋼似的咬了咬牙:「大夫人也是可憐,嫡親的兒子養到十二歲突然沒了,竟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麼個庶子承爵,自己又病得七死八活,大小姐再好強,可有這麼個哥哥,名聲就……唉,偏生那位李姨娘還不省心,仗著有三少爺,就知道慫恿二小姐和大小姐爭!」

      兩人都是太夫人身邊的老人,如今奉著太夫人住在西府,常對東府裏頭的事情在背後說道兩句。這會兒老姊妹兩個對視一眼,同時又深深歎了一口氣。楚媽媽便低聲說道:「所以老太太只想給三少爺找一門能壓得住的親事,可這滿京城的官宦人家,若是有那樣能幹的女兒,誰又能不知道三少爺的人品?」

      「咳!」

      門外的咳嗽打斷了兩人的唉聲歎氣,楚媽媽不動聲色挑簾子出去一看,見是捧著一個捧盒的趙媽媽,心情稍稍一寬,含笑點頭後就問道:「趙媽媽這是來見老太太的?」

      「三小姐采了些玫瑰花瓣做了玫瑰杏仁酥,從前太夫人說過喜歡這個,所以就讓我拿了過來,一來孝敬給太夫人,二來也給表小姐和晗姑娘嘗個鮮。原本三小姐是要親自來的,結果手上不慎燙出了一個泡來,惹得夫人好一陣埋怨,帶著上上下下一堆人到處找消腫敗火的藥,把三小姐一隻手敷了個嚴嚴實實,三小姐不敢出來,二位千萬瞞著太夫人。」

      一聽這話,楚媽媽和趙媽媽連忙追問,得知並無太大不妥,兩人方才笑著接了捧盒。等趙媽媽走,楚媽媽把東西交了賴媽媽,自己則去取了太夫人從前用的戒尺往東府去。因威寧侯顧長興和武寧侯顧長風是親兄弟,從前兩家除了後巷相通之外,家裏也有幾扇側門相通。現如今顧長興去世,唯一的庶子顧振襲了爵,而武寧侯顧長風又常年在外帶兵,太夫人就吩咐把幾扇側門都牢牢鎖了,如今楚媽媽只能從後巷過去。

      到了地頭,她也不去見顧振,而是徑直去見威寧侯夫人胡氏――因婆婆在世,承爵庶子又並未成婚,胡氏這太夫人自然還稱不得。一進屋子,她就聽到裏頭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頓時止了腳步把一個丫頭叫了過來。

      「怎麼沒聽你們稟報過,大夫人犯了咳症?」

      「楚媽媽,夫人不是咳症,是藥吃得太多,如今一看到藥湯就噁心反胃,甚至連丸藥都吞不下去。」

      一聽這話,楚媽媽怔了一怔,當即搖了搖頭,隨即就吩咐人通報了一聲。待到進了屋子,見胡夫人在顧抒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她連忙深深屈膝行禮,又上前幫忙服侍人歪著,這才說道:「就是太夫人吩咐我來看看夫人,您還是好好歇著養病要緊。」

      「多謝娘一直惦記著,我這病也就是拖一天算一天。」胡夫人面容消瘦,再加上久病在身不事妝扮,看上去越發顯得憔悴蒼老,竟還沒有太夫人精神。請了楚媽媽坐下,她這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其手中的戒尺上,眉毛頓時一挑,急聲問道:「怎麼,又是家裏那個孽障闖了禍?」

      楚媽媽知道這事總要挑開,微微頷首過後就低聲把事情緣由說了。這下子,別說胡夫人氣得發昏,就連顧抒也是咬牙切齒。待接過楚媽媽遞來的戒尺,她便一跺腳說道:「我這就去教訓他,還有那些該死的東西,要是還有下次,老祖宗不罰他們,我也要打斷他們的腿!」

      眼見顧抒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而胡夫人則是靠在那兒滿臉疲憊,楚媽媽不想久坐,陪著說了一會兒話,就藉口讓胡夫人好好休息告退了出去。她剛一走,胡夫人朝著身邊一個丫頭努嘴示意,見人快步出了門去,她才拿掉一個枕頭躺得低了些。足足好一會兒,門簾一動,竟是顧抒又回轉了來。

      「娘,我才訓了他們幾句,您又哪兒不舒服?」

      「你過來,坐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見顧抒依言在床前錦墩坐下,胡夫人示意其他人一一退下,這才淡淡地說道:「你那三哥是什麼人,你也不是剛知道,單憑太夫人一把戒尺,你以為就能壓服得了他?這種事情做個樣子就行了,與其留心這些,你還不如多在太夫人面前下下功夫,在娘娘面前下下功夫。我不知道哪天就會撒手去了,你若是不趁著如今儘快尋一門好親事,捱到明年三年孝服正式滿了,就什麼都晚了。顧氏雖鼎盛,可今後興旺也是你二叔家,三小子那秉性不給你拖後腿就不錯了。」

      見胡夫人一口氣說完這一番話,臉色便有些發白,顧抒慌忙去沏了茶來服侍她喝了。等胡夫人臉色好轉了一些,她忙開口說道:「娘,您歇歇,別說了,這些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我知道你心高氣傲,看不上二丫頭,更不想和三丫頭去爭,對不對?你以為我真的看中那個王妃的虛名?我想的是娘娘看在你是自家大哥的女兒,若我不在了,她必然會幫著你,而淄王又是素來寬和的人,決計不會因為你有那麼個三哥就冷落你!」

      「娘!」顧抒只覺得心如刀絞,一把握住胡夫人的手便聲音顫抖地說道,「您別說傻話,咱們又不是那等貧賤人家,昨日老祖宗還說過,就是幾十斤人參燕窩也吃得起……」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小姑姑那樣好強的人,結果如何?」胡夫人嘴角一挑,想起了她和王夫人先後進門,那位小姑子誰也不放在眼裏,忍不住微微一笑,「女人如何,看的是男人,娘家再好也是別家了,和自己沒半點相干。你那二嬸滿京城人都說她賢慧,她確實是比我聰明,自己的兒子教好,對庶子又一碗水端平,竟是好幾個出息的,連帶三丫頭也學了不少。可她既然賢慧,就不好讓三丫頭和你爭!至於你那表妹,還有那個章晗,你都不用放在心上。她們沒能耐和你爭……縱使她們真有那心,我也會掐滅了那苗頭!」



第二十章 公主

      大太陽底下,芳草一陣風似的沖進了東廂房,又徑直挑簾子進了北屋。見章晗和張琪正在檢視太夫人早起給的兩端表裏,商量該裁什麼樣的衣裳,她便興高采烈地嚷嚷道:「大小姐,姑娘,剛剛我在院子裏聽綠萍姐姐說,明日一早公主要抱了孩子來給太夫人瞧!」

      張琪還有些懵懂,章晗就回頭若有所思地道:「是嘉興公主?」

      芳草只聽到是公主,哪里知道是什麼公主,愣了一愣趕緊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候,宋媽媽挑了簾子進來,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沒錯,正是大少爺尚的十二公主。公主平日和大少爺另府居住,論理就是生子,也該大夥兒到公主府去探視,可公主平時就常常來府中給太夫人和二夫人問安,如今坐蓐才剛完就又抱了孩子來,這孝道卻是其他公主難比。」

      她一面說,一面盯著章晗意味深長地說道:「聽說公主這一胎來得艱難,雖是平平安安產下兒子,可傷了元氣,接下來再要有孩子卻是難了。可大少爺畢竟是侯爺的嫡長子,開枝散葉來得要緊,之前公主有妊,大少爺一直沒有收過通房,據說公主很是過意不去,如今正想挑一個好人家的女兒給大少爺。」

      一聽這話,張琪頓時遽然色變,章晗見她似要開口,突然將之前拿在手中的剪刀重重撂在了桌子上。那沉悶的聲音嚇得張琪打了個寒顫,而宋媽媽也被章晗那眼神中的冰寒嚇退了一步。見此情景,章晗方才再次拿起了剪刀來在那青緞上比劃,似笑非笑地說道:「宋媽媽,你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不論你是打探來的這消息,還是誰告訴的你這消息,這兩家侯府真正做主的人只有一個,那便是太夫人!姐姐一個沒了娘的孤女投奔到這兒,統共身邊就那麼幾個人,倘若還要被人惦記上了,你以為太夫人會容得下這般算計?」

      兩句話將宋媽媽噎得啞口無言,章晗便轉過了身,頭也不回地對張琪說:「姐姐,來看看太夫人剛賞的這匹蓮青繭綢,我看給太夫人裁一件褙子倒是最合適的。」

      張琪雖有些發愣,可她早習慣了什麼都聽章晗的,也就強迫自己不去看宋媽媽發青的臉色,在章晗身邊坐了下來,卻是心不在焉地說:「用來做褙子,這顏色是不是太鮮豔了些?」

      宋媽媽見姊妹兩個都不理自己,一時氣得牙癢癢的,當即冷笑道:「太夫人就算心疼外孫女,可也從來都把公主這孫媳婦當自己眼珠子似的!公主若真的開口要人,別說你,就是再金貴的人,太夫人也會允下!別以為你進過一次宮,就真當自己嬌貴起來了!」

      聽到宋媽媽冷哼一聲,知道人多半是走了,章晗過了片刻方才扭頭去看芳草,見其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她就淡淡地說道:「看什麼看,宋媽媽眼裏沒人的脾氣難道你是才知道?還不到外頭去守著?」

      等芳草出去了,她不等張琪說話,就按著那雙如今才長出些肉的手低聲說道:「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這樣,明日十二公主來的時候,你看我的眼色,咱們這般對太夫人說……」

      儘管顧家一門兩侯,宮裏尚有一位攝六宮事的淑妃,可公主登門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儘管嘉興公主早就吩咐不用開中門,一大早,西角門進來的青石甬道仍是被灑掃得乾乾淨淨,從外院到內院的下人們都換上了新衣裳,整整齊齊地肅立在了甬道兩邊。就連太夫人也在王夫人的攙扶下站在了二門口迎候,東府的顧抒顧拂姊妹也一塊來了,卻不見顧振。

      嘉興公主昨日就吩咐了人來,道是今日敘家禮,太夫人索性把張琪和章晗都叫了來。此時見她們左右站著,雖是孝期,一個通身荼白,一個則是霜色,可戴著那一對顧淑妃賞賜的金項圈,又多了幾樣配飾,看著雖不如眾姊妹出挑,可也不落侯府面子,她便滿意地點了點頭,卻放開了王夫人,一隻手將張琪牽了過來。

      「不用怕,你們大嫂子是最和氣的。」

      「太夫人,夫人,諸位小姐,嘉興公主的車駕已經到了!」

      隨著這一聲稟報,眾人站直了身子翹首以望。不多時,外頭就有兩位媽媽帶著幾個丫頭疾步過來,見二門口站滿了人,兩人連忙帶頭上前屈膝行過禮後,左邊的那個便說道:「公主才說,太夫人必定是又興師動眾在二門迎接,務必省了這套,還請到正房去,公主一會兒就帶了珍哥給您和夫人行禮,諸位小姐也不用在這兒候著。」

      太夫人拗不過兩位媽媽這話,最後不得不在眾人的簇擁下回房。因為這小插曲,顧鈺和顧抒自是湊趣地變著法子稱頌嘉興公主孝順,喜得太夫人滿面笑容,就連王夫人亦是笑吟吟的。一行人在太夫人房中坐了不多久,外間就傳來了到了到了的嚷嚷聲,不等太夫人吩咐,顧抒姊妹三個就迎出了房去。太夫人見張琪看著章晗,因笑道:「你們也去吧,見見大嫂,順便瞧瞧你們的小外甥。」

      章晗拉著張琪大大方方地向太夫人屈了屈膝,旋即就一塊出了門去。才打起門簾出來,她就看到一個年輕少婦在眾人簇擁下從穿堂出來。只見她上頭穿一件杏紅色縐紗滾杏花紋樣襴邊的右衽斜襟衫子,下頭是銀紅色的八幅湘裙,臉上肌膚頗豐,白裏透紅,顯見是一個月坐蓐下來調養得極好。上得前來被顧家三姊妹圍著見禮說了一陣子的話,她就瞧見了隔著幾步遠的章晗和張琪,眼睛不禁一亮。

      「這兩位妹妹我還是第一次見,可是姑媽家的瑜妹妹和晗妹妹?」

      見章晗和張琪雙雙上前屈膝行禮,叫了一聲嫂子,嘉興公主頓時抿嘴一笑,嘴角露出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就在這時候,繈褓中的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頓時手忙腳亂哄個不停,隨即就看著屈膝未起章晗和張琪說道:「快起來快起來,我這也騰不出手來攙你們兩個,這小子鬧騰得很,大約是想要問你們要見面禮呢!」

      章晗和張琪都是第一次見嘉興公主,乍一見面,兩人都覺得這位金枝玉葉平易近人,而且還有一種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嬌憨,竟是格外讓人想親近。章晗見這位公主抱著孩子不肯放,卻又怎麼哄都不得法,乳母要來接手,她又不肯給,不由撲哧一笑。

      「大嫂別慌,這時候越慌孩子越哭得厲害。倘若不是餓了,或是尿布濕了,多半就是到這陌生的環境看著人多有些怕生,咱們退開一些,您抱著他笑哄一會兒,他也許就好了。」

      嘉興公主被章晗說得一愣,見其拉著張琪退後,她連忙抱著孩子離顧氏三姊妹遠了幾步,旋即笑吟吟地沖著繈褓裏的孩子直瞅,又抱著他顛了幾下,好一陣子之後,見自家大胖小子果然是漸漸消停了下來,她不禁抬起頭來眉開眼笑地看著章晗。

      「我平日裏一抱他,他就常常哭,今天好容易才安靜了,沒想到剛剛又鬧了起來。晗妹妹你真是厲害,竟知道他是怕生!」

      「我家小弟小時候常常是我帶,他也是如此,人前怕生常常哭,所以我才胡亂猜猜。」想起遠在歸德府的章昶,章晗的臉色倏忽間黯淡了下來,旋即便強顏歡笑道,「太夫人和夫人都在裏頭等著呢,大嫂快進去吧!」

      外頭的動靜自有人報給裏頭,王夫人就看著太夫人笑道:「看來晗兒和公主還真是投緣,這才第一天見呢,就越過了她們姊妹三個。」

      「那孩子是靈巧懂事。」

      太夫人想起章晗前時在顧淑妃那兒的應對,跟著贊了一句之後,她的面色就越發柔和了下來。等到眾人簇擁著嘉興公主進來,她連忙扶著王夫人站起身上前幾步,見嘉興公主興沖沖地抱著孩子上前,竟是屈膝要拜,她連忙雙手將其托住了,又嗔怪道:「才讓我不要出去接你,你自己倒是多禮了起來。」

      「我是晚輩,老祖宗您是長輩,我給老祖宗行禮是應當的。」

      雖這麼說,在眾人阻攔下,嘉興公主終究沒有跪成,最後就和太夫人同坐在了那湘妃竹榻上。見太夫人小心翼翼接過了繈褓,又是喜歡又是稀罕地看著自己那小小的兒子,她一時滿是驕傲地說道:「生出來的時候雖然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可這一個月一直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長得快極了。宮裏的兩個媽媽,還有太醫院的張院判都說,這樣的孩子少見。」

      「好,好,不愧是咱們顧家的長孫!」太夫人高興得眼睛都眯了起來,等王夫人接過去看了孩子,她便執著嘉興公主的手忘情地說道,「十二娘,你這回受苦了。」

      「老祖宗快別這麼說,只要把孩子健健康康生下來,什麼苦我都不怕。您看,這孩子眼睛滴溜溜直轉,像不像他爹……」嘉興公主對於十二娘這稱呼顯見是更加高興,這會兒將孩子抱到太夫人跟前讓她抱了一回,又送到王夫人眼前給她瞧,等王夫人抱過之後,她就立時把孩子接了回來,還瞪了一旁伸過手來的乳母一眼,有些孩子氣地說道,「平時你抱得還不夠,今天也給我多抱一會兒。去外頭歇你的去,他餓了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眾人都被嘉興公主逗得哈哈大笑,就連存著心事的章晗和張琪也是不禁莞爾。等乳母出去,嘉興公主繈褓中的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見嘉興公主手足無措的樣子,一旁的王夫人當即笑著說道:「剛剛在外頭還是晗兒指點了你幾招,眼下現成的救星在,還不去讓她試一試?」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0:4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3:01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笑話

      除了年輕姑娘家,家裏帶過孩子的媽媽且不說,就是太夫人和王夫人,哪個不是生育多回的,因而,不知道的只以為王夫人這是打趣,而那些心思細膩的人,卻免不了心中思量。

      章晗見嘉興公主果然笑吟吟地將孩子抱到了跟前,她仿佛根本不知道別人那些小心思似的,坦然伸手接了過來。發現繈褓中的孩子越哭越傷心,她熟練地抱著走了幾步,嘴裏便哼起了家鄉的童謠來。她今天不施粉黛,早起要了一杯熱羊乳,小心翼翼地灑了幾滴在前襟的內襯上。果然,小傢伙起初還哭得響亮,漸漸聲音就輕了下來,到最後終於止了哭聲,眼睛卻還水盈盈地看著她。這時候,屋子裏頓時傳來了各種笑聲。

      「晗妹妹這本事真是難得,要是我,只怕抱著孩子先就慌了!」

      「大姐你說笑了吧,那麼沉甸甸的大胖小子,你真能擔保你抱得動?」

      「別說咱們,只怕就是剛剛那乳娘,也未必能有晗妹妹強!」

      顧家姊妹三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誇了上來,章晗卻沒理會,見孩子不哭了,她便笑著將孩子抱到了嘉興公主跟前。嘉興公主高興得什麼似的,低頭在孩子面頰上親了一口就眉開眼笑地看著章晗說道:「好妹妹,就是我親妹妹也不及你,你真是我的救星!」

      章晗謙遜了兩句,等太夫人又從嘉興公主手中把孩子接了過去,一口一個珍哥喜愛得什麼似的,她便悄悄退到旁邊。這時候,王夫人旁邊的趙媽媽湊趣地站到太夫人身邊,滿臉堆笑地說道:「太夫人,這珍哥真是個有福的孩子,他是咱們顧家的長孫,又才生下來沒幾日便由皇上親自賜名。這個珍字實在是好,如珍似寶,接下來也不知道要帶來多少弟弟妹妹。」

      太夫人聽著心中感慨,見嘉興公主過來接了孩子,她便滿臉親切地說:「是顧家的福氣,但更是公主的心感動了老天爺。公主如今雖說精神漸好,可也該記得太醫的囑咐,萬萬不可因為年輕就掉以輕心,這身體還得好好調養。否則你母妃日後必然要怪咱們家沒把你照顧好,我這把老骨頭可禁不起。」

      「老祖宗!」嘉興公主面帶嬌嗔地叫了一聲,正要再說話,一旁一直寸步不離的一位媽媽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開口說道,「公主之前不是還說,有件事求老祖宗?」

      嘉興公主聞言一愣,見太夫人詫異地看著她,她猶猶豫豫好一陣子,這才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老祖宗,您也知道,珍哥來得艱難……」

      她說了半截就有些卡了殼,竟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說。她這麼一停頓,頓時有人笑了一聲:「可是大嫂想從老祖宗身邊討幾個穩妥的人去服侍大哥?」

      見屋子裏人都看著自己,顧拂便得意地笑道:「大哥性子溫潤,大嫂您又是最和氣的,若是要了那些尋常丫頭,沒來由辱沒了公主府。要我說,珍哥既是和晗妹妹投緣,不若就要了她吧!你剛剛不是還說親妹妹也不及她麼?若是要了她過去,那就是真正的姐妹了!」

      顧拂說得又像戲謔,又像當真,屋子裏一時一片寂靜。這時候,章晗便沖著張琪使了個眼色,後者立時上前兩步,彷彿沒聽見顧拂那些話似的,當著太夫人的面跪了下去:「老祖宗,我也有一件事求您。我昨夜夢到了娘,娘責怪我到了侯府就忘了她,今早我就和晗妹妹說起此事。妹妹說,娘的七七就快到了,咱們既是在侯府,不如到京城的寺廟或道觀給她做一場法事,也算是盡了孝心,請老祖宗恩准。」

      太夫人聞言遽然色變。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盯著顧拂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旋即就伸出雙手去把張琪扶了起來,旋即又看著章晗點了點頭道:「好孩子,多虧你們一直記得日子。這事情我當然答應,明日我就讓吩咐去和隆福寺主持定好,做一場七日的法事。」

      說到這裏,太夫人便掃了一眼身前從媳婦到孫女孫媳,還有一應僕婦在內的所有人,沉聲說道:「我統共就瑜兒這麼一個嫡親外孫女,如今養在身前,便和嫡親的孫女一樣的。至於晗兒,我也只當是外孫女一樣看待,就算是客人,也不容有人說出這種混賬話來!」

      此話一出,顧拂固然是花容失色,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就連其他人也都只有齊聲應是的份。只有嘉興公主在發了好一陣子愣之後,突然一跺腳說道:「二妹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老太太的身邊人來伺候駙馬了!我是對身邊人提過我想向老太太討人,可我是想向老太太討幾個擅長照拂孩子的媽媽!當年母妃給我的那幾個媽媽一個病故,一個身上不好,還有一個只知道倚老賣老,我統共就只剩劉媽媽一個了!母妃給我伺候月子的兩位媽媽一回去,我身邊就沒了人!」

      說完這話,她彷彿沒看見屋子裏某些人的難看臉色,徑直把孩子塞給身旁的劉媽媽,隨即就走到章晗身前,突然拉著她的手轉了一圈左看右看,然後才把人拉到了太夫人身邊:「也不知道二妹是哪里聽來的混賬話,我懷胎十月,駙馬碰都沒碰家裏那些丫頭,難不成我現在都生了珍哥,他反倒生出了二心?像晗妹妹這樣又漂亮又聰明又能幹的,就是許了我那些皇兄皇弟都綽綽有餘,二妹倒是想得出來讓她給人做小,換成你給人做小試試?」

      太夫人從前進宮極多,在顧淑妃宮中常常遇見來此閑坐的惠妃。因是同姓,惠妃又性子謙和,膝下兒女又多,那時候說笑之時也提起過兒女婚事,所以最後顧鎮娶了性子活潑又極孝順的嘉興公主,她自然滿意十分。剛剛惱過之後,聽嘉興公主突然這麼說,她一愣之下便愈發惱怒,盯著顧拂的目光幾乎是如同刀子一般。

      居然把手伸到公主身邊去了,簡直是膽大包天!

      章晗起頭和張琪商量好了這一招,便是為了勾起太夫人思女之情。然而,這一茬算成功了,讓她萬萬沒料到的是,嘉興公主竟然絲毫沒有這意思,反而是別人打錯了算盤。見一直侍立在張琪那張椅子後頭的宋媽媽面色極其不自然,王夫人倒是絲毫沒有半分勉強的笑著,顧鈺滿臉錯愕,顧抒正在嗤笑,至於那剛剛出盡洋相的顧拂,則是狼狽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只覺得心中說不出的痛快,見嘉興公主看了過來,她就抿嘴笑了笑。

      「二姐姐不過一時戲言,公主還請不要放在心上。我家中父母兄弟俱全,總沒有因為別人一句戲言,就輕易定下給了誰的道理!」

      「哦,晗妹妹你家人口倒是不少啊!」嘉興公主眼睛一亮,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我也是呢,我除了父皇母妃,一母同胞的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不過要算上其他母妃和兄弟姐妹來,那就一時半會數都數不完了。」

      「說起來,妹妹的一雙兄弟,我都從來還沒見過。」張琪想到章晗被嫡母留在身邊不得和親人團聚,便順著嘉興公主的口氣說道,「聽說妹妹的父兄都在二舅舅軍中,母親則是在家裏帶著弟弟。也不知道這一次倘若二舅舅得勝回朝,她能不能見上父兄一面。」

      聞聽此言,嘉興公主立時笑著說道:「這有什麼難的,求求老祖宗不就完了?」她說完就去拉太夫人的手,滿臉嬌憨地說道,「老祖宗,您最是菩薩心腸了,成全成全晗妹妹這一片思親之心可好?」

      太夫人見張琪說得坦然,嘉興公主附和得自然,想起從前顧夫人信上流露出的那些盤算,她忍不住暗自歎了一口氣,暗道女兒事事只想著挾制於人,實在是落了下乘。

      「老二才打了個勝仗,說是就快得勝回朝了。也不知道晗兒父兄是何軍職,若能跟著一道還朝,那自然是一定能見的。若是這次不能,我和老二去說,讓他想想法子。」

      這是章晗上京以來最驚喜的一瞬間。儘管尚不能確定太夫人這承諾將來是否能履行,可此時此刻,她仍是真心實意地屈膝行下禮去:「多謝太夫人成全!」



第二十二章 野望

      一條威武街上兩家侯府並立,東邊的威寧侯府由於當年顧長興封爵在前,因而自是最先營造府邸,占去了威武街上一多半的地盤。顧長興生性豪氣,用兵直來直去,營造府邸自然也是如此。那些江南最常用的重樓疊院亭臺樓閣全數不用,整整齊齊三路四進格局。

      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門樓上是當今皇帝的御筆,威寧侯府四個字雖說不得是頭一等書法,可勝在龍飛鳳舞煞是氣勢,再加上那一方皇帝御寶,自然非同小可。從正門進去,七間七架的前廳金戈堂乃是尋常會客的地方,因來往的都是些武將,這名字自然對那些人脾胃。中堂名曰孝親堂,一樣是皇帝親筆所提,兩邊的楹聯字跡卻是簇新的。

      那楹聯原本是寫著「武陵世澤,文獻家聲」,但因是韓國公所題,如今韓國公身死族滅,顧家自然索性把楹聯撤了下來。如今朝中多事,請人來寫固然容易,但太夫人生怕那下筆的人又捲入什麼事端,索性因著孝親堂三個字,自己親自想了一副對聯掛上,卻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謹讓」。這儒家的信條掛在武將的家裏看似彆扭,卻藏著她一片慈心。

      然而,如今這威寧侯府老侯爺顧長興去世,追封陝國公,諡號宣武,換了年輕的顧振當家,卻把這些信條丟在了腦後。若胡夫人身體康健也就罷了,偏偏這位正房夫人的身體自從顧長興去世後就每況愈下,下人們都私底下議論,道是不過拖時間罷了。既然如此,太夫人動怒下令管束顧振也罷,胡夫人發話也罷,大小姐顧抒發脾氣也罷,下頭大多都是陽奉陰違,往李姨娘和顧振顧拂兄妹面前奉承的反而無數。

      這朝廷的封贈素來有規矩。嫡母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封其妻,照胡夫人這狀況,李姨娘不出數年便會封夫人,而顧抒即便得太夫人寵愛,也是要出嫁的,到了那時候,這威寧侯府會是誰的天下?於是,別說顧振只是好色如命,縱使再有其他的缺點,別人也都不計較了。現如今顧振出了孝期,索性把幾個丫頭正式開臉納在房裏,四個人一個比一個花枝招展,院子裏時常鬧得不可開交,他也只看熱鬧從不去管。

      然而這天,他從武寧侯府回來,一到自己位於西路的會芳閣裏,一個頗得寵愛的通房大丫頭哭哭啼啼跑上來央他做主,他卻惱火地把人踢了一跟頭,隨即厲聲喝道:「滾,以後再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我,我就把你攆出去!」

      顧振這一發火,那幾個原待也要上來獻殷勤的通房頓時噤若寒蟬。而他惡狠狠瞪了她們一眼,突然拔腿就往後頭生母那兒去了。一見綴錦齋正房,他就聽到一陣嚶嚶哭聲,立時氣惱地徑直闖進了東次間,見顧拂趴在李姨娘身上只是哭,他當即呵斥道:「哭,你就知道哭!在公主面前居然敢胡說八道,活該挨這麼一頓訓斥!」

      「娘,你聽聽,你聽聽!」顧拂原本就是急躁性子,一聽到這話立時越發泣不成聲,抬頭看著李姨娘就嚷嚷道,「大嫂當眾給我這麼下不來台,哥哥還不幫我!」

      「三郎,你妹妹都委屈成這樣子了,你少說兩句!」

      李姨娘小門小戶,可跟著顧長興年數最長,又因為胡夫人先後有了長子長女顧不得她,所以兒子女兒都是在她身前長大的,故而兩人在人後都不以姨娘相稱。此時此刻,她嗔怒地瞪了顧振一眼,這才輕輕拍著顧拂道:「好了好了,不就是兩句排揎麼!公主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麼說什麼,過後就忘了,趕明兒做幾件事討她歡心也就行了。至於那兩個丫頭,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外姓人,哪里比得上你是威寧侯的嫡親妹子?這消息既然錯了,娘回頭一定狠狠責罰那幾個沒用的傢伙,給你好好出一口氣!」

      顧振聽著聽著立時變了臉色:「好啊,我想她怎麼會胡說八道,敢情是娘你給她打聽的消息!你們兩個指望著當王妃,想其他法子我不管,可盯著那兩姊妹算怎麼回事?就算老祖宗有那意思,咱們這裏還有個大姐,那邊府裏還有個三妹,這兩個大敵你們倒放著不理會!」

      「哪里不理會,大丫頭還比淄王大一歲,這朝廷給諸王選妃,從前就沒有女比男大的道理,從這個來說,她就不如你妹妹!」如今是人後,李姨娘對顧抒沒有半點客氣,隨即又冷笑道,「至於三丫頭,就因為她大哥是駙馬,這王妃反而不能全都落在她身上。否則同是顧家,好事全都讓武寧侯府占了,說出去就連她母親的賢慧都成了假的!」

      「這不就成了,瑜妹妹那嬌弱身子,就是嫁過去也不能給淄王開枝散葉,誰會給皇子親王選這麼個王妃!」

      「誰說不能,我從那個宋媽媽口裏打聽到,聽說那章晗便是小姑姑選給張瑜陪媵的!」顧拂一下子直起了腰,聲色俱厲地說,「老祖宗念著小姑姑,難保就犯了什麼失心瘋,所以不趁此機會折了她一條臂膀,難道還讓她們楚楚可憐地討老祖宗歡心?」

      「陪媵?陪媵……」

      顧振眉頭一皺,念叨了幾句,頓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李姨娘見他這幅樣子,忍不住問道:「怎麼,莫非你有什麼主意?」

      顧振就仿佛沒聽見這話似的,竟是喃喃自語道:「這麼說,只要娶了那個病丫頭,便能買一贈一,附帶那麼一個絕色?怪不得……怪不得小姑姑有這等把握……」

      向來瞧不起哥哥不幹正事,顧拂此時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時大怒,坐直了身子後就使勁踢了他一腳,這才沖著李姨娘道:「娘,你看看他,肯定是被那個章晗迷得昏了頭!前次她和張瑜一塊進宮,也不知道花言巧語對娘娘說了什麼,竟是得了那樣的賞賜回來,還讓老祖宗讚不絕口,現如今大哥又這個樣子,我看她就是個禍害!」

      「我又怎麼了,總比你偷雞不成蝕把米強!」

      顧振沒好氣地斜睨了顧拂一眼,這才沖著開口要勸的李姨娘道:「這樣,她們不是明日就要去隆福寺做法事麼?西府必定要挑幾個人跟著她們,娘你想點辦法,安插一個自己人進去。回頭我用點小伎倆,管教小姑姑那點小算盤落空。」

      「你真有辦法?」

      李姨娘很難相信素來浪蕩公子哥似的顧振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見其有些不耐煩了,她方才連連點頭道:「好,好,我就依你,你可得動作快些,西路淡泊居那位可是不知道能熬多久。要真是她再出什麼岔子,不但你妹妹,就連你也得再守孝三年,這可就什麼都耽誤了!」

      「知道了知道了!」

      顧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隨即徑直轉身出了屋子。等到他一走,顧拂忍不住抓著李姨娘的手說:「娘,你說哥哥真有辦法?」

      「死馬當做活馬醫,先讓他去試試。」李姨娘說著就捋了捋顧拂的頭髮,隨即笑吟吟地說,「虧我生下你們兄妹兩個就是日日夜夜拜菩薩,總算菩薩保佑,讓你哥哥襲了爵,若是你他日成了王妃,我就真的是熬出頭,什麼心事都沒了!」

      「娘,菩薩會讓咱們心想事成的!」

      顧振出了綴錦齋,卻沒有立刻回自己的會芳閣,而是在侯府中轉起了圈子。想到最初見面的時候,章晗那亭亭玉立不卑不亢的樣子,他就忍不住心裏癢癢,所以才會在太夫人面前說出讓人住到威寧侯府裏來,誰知道老祖宗竟是直接把人留在了自己的寧安閣,他連請安問好的時候都見不著,更不要說一親芳澤了。如今既然知道她會是張瑜的陪媵……

      老娘和妹妹都是盡挑著細枝末節,章晗算什麼,只要讓張瑜當不成王妃,那不就完了?而且,他也不是沒在外頭交接過人,二叔武寧侯顧長風看似威風八面,此次又打了勝仗,可實際上早就犯了聖忌,將來執掌顧家牛耳的人,只會是他!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0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3:09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收伏

      隆福寺和護國寺一東一西,乃是京城最富盛名的兩座大寺。因名及義,這隆福寺有祈福求福祉的意思,平日裏香火極其鼎盛。太夫人此前想著把法事設在這裏,就是因為護國寺來往的官眷太多,迎來送往對於張琪和章晗姊妹兩個來說太麻煩。

      大媳婦胡夫人病得七死八活,二媳婦王夫人要當家,晚輩孫媳婦裏頭長孫媳是嘉興公主,她便索性把身邊的楚媽媽差了過去幫襯張羅,又從家裏調了好些精幹僕婦去維持看守,包下了隆福寺中一處潔淨的精舍。一連頭三日的法事做下來,卻是一點紕漏都沒有出。

      章晗和張琪按照規矩行止作息,除卻前頭拜佛,一步也不曾出精舍,而四個丫頭都是難得出門,又是頭一回到京城來,而宋媽媽正巧「身體不好」不能跟來,沒人約束她們,這隆福寺前頭的隆福寺街又是熱鬧的集市,就連櫻草和凝香也動了到外頭看看熱鬧的心思。

      知道這事情不能一概禁絕,章晗索性就把四人分成了兩撥,讓她們趁著午後出去逛逛。此次做法事,宋媽媽預先備了錢給她和張琪,怕芳草這些個未婚姑娘出去不好看,她少不得打賞了幾個僕婦一些,每次都是兩個僕婦跟出去,自然保得安全無虞,因而對楚媽媽提過之後,楚媽媽拎著幾人一一告誡了一番,也就再無別話。

      這天午後突然下起了雨來,張琪站在窗前,不由得皺眉說道:「櫻草和芳草那兩個丫頭都是興高采烈穿了新衣新裙出去,這下可怎麼回來?」

      章晗坐在窗前椅子上一面做著針線,一面漫不經心地答道:「沒事,還有那兩位嫂子跟著呢,再說南邊的雨來得快去得快,興許不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嚷嚷。須臾,就只見兩個丫頭頭上頂著一塊油氈布,一前一後沖了進來。一進屋子,櫻草就撂下那油氈布拍打著身上的雨珠,隨即滿臉懊惱地來見過張琪和章晗,隨即拉著凝香去給自己找換洗衣裳了。張琪看不慣這兩個宋媽媽塞給自己的丫頭,索性叫了碧茵到里間分線。而芳草卻沒理會濕了大半截的褲腳,還有前襟後背那打濕的衣衫,快步走到了章晗身前。

      「姑娘,我今天在隆福寺後門遇到一個人,是個高高大大十八九歲身材挺拔的年輕人,穿得樸素,向那些攤販打聽這些天都有誰家在這兒做法事。我覺得奇怪,這些天不是就咱們家在做法事麼?我本想攛掇了杜嫂子去問他,後來覺得不妥,中途就從集市上瞅了個空子回來,見他仍還在附近轉悠,我就上前去問了他的來歷。他說是軍中百戶,聽說舊鄰在這兒做法事,所以來這兒打聽。我追問是他的什麼舊鄰,又嚇唬他說若胡說八道就去告訴了主子告他窺伺官眷扭他去見官,他說是歸德府人,現在是軍中百戶,叫什麼趙破軍,表字果毅。」

      趙破軍,表字果毅!

      聽到這最後七個字,章晗一個失神,手底的針險些紮破了手指。儘管須臾就鎮定了心神繼續有一針沒一針地繼續縫衣裳,但她心裏卻翻騰開了。這世上自然有的是同名同姓的人,也有的是相同表字的人,可兩樁巧合都碰在一塊,那可能性卻微乎其微。

      那時候她才到張家不久,跟著顧夫人讀了幾本書認了幾個字,過年回家遇著鄰居趙家老爹的小兒子趙麼兒,他便死皮賴臉地央她給他取個威風的大名。記得她沒好氣地把北斗第七星破軍拿了出來,誰知道他當即拍胸脯說自己從今往後就叫趙破軍了,後來還在滿街上炫耀這大名。等到第二年她再回家,他又涎著臉登門要表字,渾然不知十二三歲的人根本就還不到要取表字的年紀,她隨口取了果毅二字,卻教訓他不許再把表字往外說。再然後……他就和他的父親兄長一樣去從了軍,多年一絲一毫的消息也沒有,久到她幾乎忘了這麼一段過往。

      就算是之前太夫人說的那些話,讓有些人想著從她的家人下手,也不可能打聽到當年鄰舍身上!想到這裏,章晗恍然醒悟,見芳草詫異地盯著自己直看,她便用手捶了捶肩膀,丟下手裏的活計說道:「腰酸背痛的,我到床上去眯一會兒!」

      然而,儘管暫且尋了這樣的藉口,她卻半點難以安心。又是想起趙破軍是和父兄同在一衛之中服役,又是琢磨他是如何找到這裏來的,又是憶到從前在顧夫人那兒,一年到頭頂多只能接到一次父兄的消息――她也是跟著顧夫人方才得以讀書認字,父兄一個大字都不認得,信都是托人代寫,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思來想去,面對著裏頭板壁的她陡然之間翻了個身,卻發現換了衣裳的芳草正安安靜靜坐在床前的小桌旁,認認真真描著幾個花樣子。

      「芳草!」

      芳草連忙放下那些花樣子,低聲問道:「姑娘有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家裏還有什麼人麼?」

      一聽章晗問起這個,芳草頓時臉色刷的一下白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聲音酸澀地說道:「回稟姑娘,我家裏還有爹娘和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一路上都只顧著到了侯府該如何應對,再加上宋媽媽常常盯著,章晗竟沒顧得上問兩個丫頭這些。此時聽到芳草這麼說,她不禁怔住了:「這麼說,竟然和我是一樣的……」

      「我家窮得很,怎能和姑娘相比。我家裏就是靠著幾畝田過日子,結果這黃水一不消停,家裏的吃喝就不夠了。我哥哥年紀不小了等著娶媳婦,下頭小弟還不能幹農活,爹娘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只能狠狠心把我賣了。我被牙婆領走的時候,一家人還抱著哭了一場。」

      「我家裏也比你家好不到哪兒去,頂多是日子小康還過得。那天你也應該都聽到了,我爹和我大哥都在武寧侯軍前效力,我娘單獨帶著弟弟還在歸德府,我已經多年沒見著爹和大哥,就連母親和弟弟也是一年到頭只得三日團聚。」

      這是誰都能輕易打聽到的事,因而章晗絲毫沒有瞞騙芳草的打算,見這丫頭輕輕咬了咬嘴唇,她又淡淡地說道:「宋媽媽之前既然能當著你的面說出了那樣的話,你也應該知道她絲毫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我都是如此,更何況你和碧茵。如今想來,倘若我當初遂了她的意思,讓你和碧茵在侯府隨便找個活計,興許比在我身邊更好。」

      芳草聞言大驚,立時跪了下來。女兒對於窮苦人家來說就是賠錢貨,她曾經親眼看到過鄰家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村裏家境稍好一些人家的傻兒子,換來的聘禮給兒子娶媳婦;她也聽說過左鄰右舍從前賣出去的女兒,運氣不好落在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去處;因而,能夠被知府家挑中,又跟著到了京城侯府這樣的地方來,更要緊的是服侍的姑娘還肯為了她們在那位太夫人面前苦苦懇求,她只覺得自己是跌在米缸中的老鼠,再幸運也沒有了。

      「姑娘您千萬別這麼說!」脫口迸出了這麼一句話後,她便使勁搖了搖頭說道,「雖是剛到侯府,可我和碧茵也打聽過一些消息。論咱們的模樣和本事,原來根本輪不到近身服侍,若是姑娘那時候不要我們,我們就連灶臺上燒火都未必能輪的上,十有八九要被人丟著自生自滅,又或者賣了別家。姑娘您不要說喪氣話了,宋媽媽只是一個奴婢,您還有大小姐呢!」

      「如果說大小姐也奈何不了宋媽媽呢?」見芳草為之一愣,章晗便冷笑一聲道,「你也跟我這麼久了,難道沒看出凝香和櫻草兩個對大小姐沒多少恭敬?」

      「這……」

      「所以說,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章晗收回目光不再看芳草,而是直勾勾盯著支摘窗外頭,「如今你若是離了我這兒,至少還能保得性命,但若是你還跟著我,就算我勉力護著你,可萬一要是我敵不過別人的算計,你就……」

      「姑娘,您別說了!」芳草突然斬釘截鐵地打斷了章晗的話,膝行兩步上前直挺挺跪在了章晗身前,「我也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若是離開了姑娘,一樣是沒個下場!我願意跟著姑娘,橫豎都是一個死,無論什麼事,姑娘都可以吩咐我去做!」



第二十四章 突變

      看著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的芳草,章晗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著那張雖說不得秀麗,此時卻顯得極其溫潤的臉,眼睛不知不覺地紅了。

      待在顧夫人身邊的六年,她接觸到了別說一個尋常小家碧玉,就連等閒男子也不可能接觸到的世界。她知道了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豪傑,多少巾幗烈女。她跟著那些各有一技之長的師傅先生,學會了很多東西,所以,她沒法認命,更不願認命。所以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線生機,她也竭盡全力從張昌邕身邊逃了出來。

      此時此刻,她對芳草說這些,並不單單是機心,是想真的給這丫頭一個選擇。以免將來她一意破釜沉舟,自己掙不開那張大網,到頭來還連累了別人。

      「傻丫頭,不要隨隨便便豁出去,如今事情還沒這麼嚴重。」

      章晗放下手微微笑了笑,隨即就把芳草拽了起來,又遞了一塊帕子過去。見芳草背過身去使勁擦了擦一下眼睛,旋即才頂著紅紅的眼圈轉過身來,她便笑道:「回頭打一桶水好好敷一敷眼睛,否則這樣出去別人還以為你剛挨了罵!」

      「只要姑娘還要我,挨多少罵我都不怕!」

      「你呀!」章晗見芳草那執拗的樣子,不由得莞爾,隨即才正色說道,「你之前說在隆福寺後街口見到那個人,剛剛我躺著思來想去,覺得你今天遇到的那個人,十有八九是我家當年的鄰居,和我爹我哥哥一塊在軍中的。」

      見芳草滿臉訝異,要出聲時慌忙雙手捂住嘴,隨即又放下手雙目清澈地看著自己,她不禁暗幸自己沒看錯人,頓了一頓就說道:「等後日輪到你出去的時候,若是再見著今天那個人,你就說舊日鄰舍問他,當初為什麼上樹掏我家鳥窩,倘若他有反應,說是那鳥窩不是他掏的,你就問他從哪兒來,阿爹阿兄可好?」

      芳草連忙重重點頭應了一聲是,卻仍是重複了一遍:「姑娘讓我帶話說,舊日鄰舍問他,當初為什麼上樹掏我家鳥窩?要他的這樣答,再問他從哪兒來,阿爹阿兄可好。」

      「對,若他另有什麼話,你就帶進來。但記住,不能夾帶東西!」章晗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不管他怎麼說,你只道是府中有規矩,不能幫忙捎帶任何東西!」

      「可是姑娘,萬一他捎來了您爹爹和大哥的信,又或者他們讓他幫忙捎帶什麼要緊的東西,我帶進來豈不是方便?您放心,我不會讓人看見的,而且就算被人搜到,哪怕別人再怎麼逼問,我也絕不會扯到您身上……」

      「侯府規矩大,有些事情可大可小,若萬一別人緊盯著你,和外頭男人說話頂多是個不檢點的罪名,可往內宅夾帶東西,私相授受四個字壓下來,興許就真的可以要了你的命!」看著芳草那懵懂的樣子,章晗知道她多半不明白什麼是私相授受,也不想解釋,只是沉聲警告道,「總而言之,不管此人也好,其他人也罷,今後但使有人要你傳什麼東西的,你一概嚴詞拒絕,以後告訴碧茵也是如此!」

      儘管還有些似懂非懂,可芳草知道章晗是真的為自己好,因此當即一口答應:「是,姑娘說的我都明白了,我一定這麼囑咐碧茵!」

      次日一日無話,等到第三日午後,芳草櫻草和兩個僕婦再次出門不多久,章晗只聽到外頭動靜漸漸大了起來。儘管聽著聲音是從前頭寺院那邊傳來,卻不是後街,章晗仍是差了碧茵出去打探,結果碧茵回來稟報說,是有宗室在前邊遊寺賞玩。她才松了一口氣,剛剛到了屋裏來的凝香突然失聲驚呼道:「不好,大小姐到前頭寺院花園裏去了。」

      張琪竟是不在?

      章晗這才醒悟到自己只顧著記掛芳草那邊,竟是忽略了張琪,驚覺過後就瞪著凝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不知道姐姐竟是出去了?」

      「是楚媽媽身邊的劉嫂子……」凝香被章晗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心裏發毛,好一陣子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之前聽見劉嫂子對大小姐說,太夫人最喜歡這隆福寺花園裏養的菊花,眼看九九重陽就要到了,釀一些菊花酒是最好的,大小姐若親自過去討要,那些和尚必定會肯。又說那裏素來只接待官宦人家的女眷,就帶著大小姐過去了。」

      「大小姐去了,你怎麼不跟著?」章晗聲音越發嚴厲,見凝香滿臉不自然,她知道這丫頭雖不曉得張家那一番李代桃僵瞞天過海的戲碼,可也因為跟著宋媽媽耳濡目染,對張琪根本沒幾分恭敬,因而站起身之後,她就冷笑說道,「別以為有宋媽媽就可以為所欲為,如今前頭來了宗室,若真的鬧出什麼事情來,別說一個宋媽媽,一百個宋媽媽也救不了你!」

      等叫了碧茵出屋子,她就招手示意人上前來:「你可打聽清楚了,是哪里的宗室?」

      碧茵想起那小沙彌支支吾吾不肯明言的態度,自己拿了武寧侯府的招牌出來也似乎滿臉為難,她便為難地搖了搖頭道:「姑娘,我是叫了個小沙彌問的,平日精舍這兒伺候的人多,今天可只見他一個,人慌慌張張的,什麼都說不清楚。」

      聽到這裏,章晗沉吟片刻,直奔了楚媽媽的屋子,正好迎面見一個僕婦滿面狼狽從裏頭出來。她瞅了人一眼就認出是和之前凝香所說的劉嫂子同住一屋的僕婦,她本想叫住人問兩句,可轉念一想還是不越俎代庖的好,見人行禮,她就微一頷首跨進門去,見楚媽媽坐在當中的椅子上,臉色很不好,她就上前屈了屈膝。

      「楚媽媽。」

      「晗姑娘?這怎麼使得!」章晗每次見自己必然施禮,楚媽媽起初詫異,漸漸便喜歡起了她這謙恭做派,連忙上前攙扶起她就問道,「怎麼想起到我這兒來坐?」

      「楚媽媽,聽說前頭來了宗室?」見楚媽媽面色不自然,章晗便低聲說道,「我聽凝香說,姐姐聽劉嫂子說太夫人最喜歡前頭小花園中那菊花釀的菊花酒,所以聽說那邊鮮有外人去,竟是一個人到那兒採摘菊花了。」

      「什麼!」

      楚媽媽頓時勃然色變,霍然站起身來。平時人到前頭去不要緊,可偏偏前頭來那麼兩位主兒!滿京城尚未封藩的皇子不少,年長封藩皇子打發來京城朝見天子入宮讀書的皇孫也不少,可如今在前頭遊寺的偏偏是和自家有齟齬的那一家!聽說這兩位中年長的那個在封地也是桀驁不馴,今天萬一出點事,哪怕就是鬧到皇上跟前他們領了不是,可表小姐怎麼辦?她在太夫人面前可是打了包票的,鬧出事情來太夫人傷心,她就是死了也不能謝罪!

      那個劉氏……記得是威寧侯府二小姐顧拂乳娘的妹子!

      見楚媽媽面色數變,到最後竟是露出了幾分驚慌失措的顏色來,章晗只覺得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原以為楚媽媽是太夫人跟前的紅人,對此事總能有些辦法,如今看來,這前頭的人竟不是一丁點棘手!權衡一陣子,她便把心一橫問道:「媽媽,我只問一件事,前頭來的到底是何方宗室?」

      事到如今,楚媽媽也無心隱瞞,伸出了兩根手指,隨即歎了口氣說道:「是秦王殿下家的洛川郡王和延長郡王。」

      章晗從前跟著顧夫人的時候,依稀聽說過,武寧侯曾經跟著那位秦王殿下一塊征伐韃子,還因為軍功鬧過齟齬,儘管最終這事情壓下來了,可兩家的梁子也算是架下了,之後林林總總衝突不斷。顧家看似那樣的聲勢,但侯爵再尊貴也比不過親王,更何況如今那邊來的是兩位郡王,自己這邊卻只是侯府的外眷。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狠狠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先不要輕舉妄動,我再讓人去探探!」楚媽媽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隆福寺每年收我們家那麼多香火錢,若早知道有宗室來,總應該提前知會一聲。今天這事情要是沒個交代,從主持到監寺,那些和尚別想有一個好過!」

      楚媽媽話是如此說,但章晗卻知道她多半是說場面話。情知此時情勢非同小可,她也不想擾了楚媽媽去做些興許能派得上用場的佈置,辭出屋子之後就徑直向碧茵問道:「那小沙彌可曾提過,前頭來了多少人?可淨了寺?」

      「只說來的是宗室,人多人少倒是不太清楚,但聽說正在淨寺……」說到這裏,碧茵見章晗面沉如水,想到大小姐在前頭,她突然又驚又喜地說道,「倘若淨寺,那些和尚是見過大小姐的,應該會將她禮送回來……」

      章晗不等碧茵說完就打斷道:「別提什麼禮送了!若是遇見那兩位郡王,那還不如沒找著她來得好……不過,就算姐姐沒有在外頭,他們保不准也會強行求見……」

      皇族中人在封地就放縱慣了,到了京城難免帶出昔日做派,更何況還是侯府的仇人!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0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3:18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決意

      章晗才說完這話,就只聽院子外頭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她扭頭一看,見是芳草櫻草和另兩個僕婦說說笑笑回來了,她便揚聲把芳草和櫻草叫進了屋子裏。見凝香依舊呆呆愣愣站在角落裏,她也不理會人,只沖著剛進來的兩個丫頭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來的時候,這隆福寺後門可有什麼動靜?」

      「沒有啊?」櫻草這兩日過足了在外頭逛街的癮,聞聽此言頓時皺起了眉頭,「後街上就是各式各樣的攤販,人來人往極多,沒看出什麼不同。怎麼,難道是出什麼事了?」

      「那個跟著楚媽媽的劉嫂子三言兩語攛掇了姐姐去後花園采什麼菊花釀酒,偏生凝香不願意挪動腳步跟一跟。如今可好,這會兒前頭正有兩位郡王在遊寺賞玩。」見櫻草一愣之後,眼神有些飄忽不定,章晗便冷笑道,「說來也巧,那兩位宗室郡王是和武寧侯不合的一位親藩之子,這前頭正巧遇上,又知道是咱們家在做法事,萬一鬧出點事情,凝香是什麼下場不用我說,就是剩下的人……」

      她這話還沒說完,櫻草終於慌了:「那……那可怎麼辦!」

      芳草在旁邊一聲不吭站了好一會兒,此時此刻終於囁嚅著說道:「姑娘,我在後街上倒是看到有些古怪……」

      她說著就上了前來,挨著章晗邊上站了,俯下身子湊到她耳邊說道,「我見著那位趙公子了。趙公子果然是那樣答了,又讓我傳話說,您的父兄都很好,讓您別記掛。後來得知姑娘甚好,他很高興,不過,他說現如今您父兄暫時不在武寧侯麾下了,剛下的旨意傳召武寧侯回京,大軍暫時歸趙王殿下統帶。趙公子去年建了奇功升了百戶,趙王賞識,將他調入了趙王中護衛,這次奉命護送趙王次子東安郡王進京,前日是特意到這兒打探,今天是郡王在前頭逛雙碾街,他瞅了個空子又溜了過來。」

      儘管曾經很盼望芳草能捎來父兄的消息,但如今張琪若有什麼萬一,牽連到武寧侯府,那時候別說自己,就連父母兄弟也興許會捲進去。因而,章晗眉頭一皺正要阻止芳草再繼續這一話題的時候,芳草竟是又壓低了聲音。

      「那位趙公子還說,讓姑娘千萬小心些。顧家雖說一直都深得皇上寵信,但如今不比從前。您若是能夠,就請千萬設法離開武寧侯府,他住在只和咱們隔一條漕河的車兒胡同,到時候他可以給您安排下處。他還說,和咱們兩家侯府只隔一條街的六安侯王家,是咱們家的世交,可他囑咐您,旬日之內,千萬別往那家去!」

      興許是這番話那趙破軍說得太過鄭重其事,芳草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隨即才繼續說道:「趙公子怕您不信,還讓我捎話說,您家裏的鳥窩不是他掏的,是您大哥一時嘴饞,邀了村裏幾個小子一塊爬上去掏的。」

      章晗心裏原本就是沉甸甸的,此時乍然聽見這些消息,她雖是竭力忍住不動聲色,可想起之前進宮見顧淑妃時的那番詭異經過,她那一顆心卻是跳得飛快。最後一句話雖是讓她的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些,可依舊蓋不住她心頭深深的憂慮。緊張地思量了老半晌,她方才站起身,淡淡地沖著芳草說:「你和我進屋說話。」

      一進屋子,章晗坐下後就對芳草問道:「如今人可還在?」

      「應該沒走,他想討姑娘一個回音,我沒答應他,只讓他在外頭等兩刻鐘,我若是沒出來,就請他自己先回去。」

      「你出去捎個信給他,就說多謝他送的口信,若能夠,請轉告我父兄我一切都好。另外,你就說我求他一件事。請他回去,設法在東安郡王有意無意透一句話。就說秦王殿下的兩位郡王剛到隆福寺,已經淨了寺,正在遊玩,巧得很,後頭武定侯府的家眷正在做法事。」

      見芳草眼睛瞪得老大,章晗便說道:「別問了,就照我的吩咐帶這麼幾句話出去。趁著後街還沒人攔著,快去,遇到人就說是我差你到後街買面果子。」

      等芳草一溜煙去了,章晗方才褪去了剛剛在丫頭面前的鎮定,伸手緊緊抓著扶手,深深吸了一口大氣。

      顧夫人一心想把女兒嫁入皇家,對她分說過不少皇家的秘辛。秦王和趙王之間有仇,先頭太子薨逝之後,秦王和趙王就是最年長的皇子,為此曾經為了儲位彼此明爭暗鬥,彼此之間的暗諜密探不知道死了多少,兩家人幾乎遇著就會針鋒相對。她只能賭一賭,倘若得知秦王家中兩位郡王將京城最熱鬧的大寺之一隆福寺淨寺之後包了下來,偏偏武寧侯府女眷還在後頭精舍做法事,近在咫尺的那位東安郡王應該不會坐視!

      當然,僅僅如此並不夠,對方未必一定會來,她得做兩手準備!

      回到前頭屋子裏,見櫻草和凝香俱是面色煞白地站在那裏,章晗沖碧茵使了個眼色,等人出去守著了,她才施施然坐下,哂然笑道:「不管那劉嫂子是有意攛掇姐姐出去也好,存心討好也罷,這事情我既是告訴了楚媽媽,回頭她便有饒不得的不是。宋媽媽今次因病沒跟出來,她是侯府的世僕,太夫人甚至還記得名字,她只要磕幾個頭,總不能連她這不在的都怪罪了,自然是你們背黑鍋。」

      見櫻草緊緊咬著嘴唇,又抬頭有些怨恨地盯著自己,她不由得眉頭一挑:「你是想說,我又不是正經張家小姐,也逃不過去。話是不錯,可就算姐姐遇到事情,她待我如何,待你們兩個又如何?她會為我說話,還是為你們兩個說話?」

      她心知肚明,知道內情更多的櫻草難免會比凝香有更多奢望,但同時也有更多的不安,頓了一頓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以為是宋媽媽親自挑選的,又知道些事情,她就能保得了你們。她還有些憑恃,可要保住你們卻是休想。而你們兩個就算想要魚死網破,說出來的話,又會有誰相信?」

      那重重的魚死網破四個字,讓櫻草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她想起宋媽媽到了京城幾乎便不怎麼待在張琪身邊看著,反而是四處鑽營,也不再和從前似的吩咐她這個那個,再想想今次到隆福寺做法事這樣大的勾當,人都借著生病躲了,她不由得狠狠攥緊了手中的帕子。而相比她,凝香雖沒聽明白這弦外之音,臉上卻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直到這時候,章晗才冷冷地說道:「你們要想能過得了今日的難關,此時此地就聽我的!我可不像宋媽媽,遇事只知道躲!」

      凝香愣了一愣,隨即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撲通跪了下去:「晗姑娘,奴婢都聽您的,求求您想想辦法救救奴婢!」

      櫻草見凝香如此光景,有心譏誚人禁不住嚇,可是在章晗那冷冷的目光下,她竟是有一種小心思無所遁形的感覺。掙扎良久,她終於不情不願地也跪了下來:「奴婢聽晗姑娘的。」

      儘管知道兩人此時算不得真心實意,一個是情急之下萬般無奈,一個是被逼得進退失據,然而,章晗更明白自己不能奢望如同收服芳草一般輕易收服這兩個和宋媽媽張家關係密切的丫頭。此時此刻,她欣然站起身來,微微一笑道:「很好,你們隨我去見楚媽媽。」

      眼見章晗就這麼徑直往外走,櫻草和凝香對視一眼,隨即慌忙追了上去。可是,等到了楚媽媽屋子外頭通報進去,她們隨著章晗走進屋子的時候,一對上楚媽媽那如同刀子一般鋒利的眼神,還有那不耐煩的臉色時,兩人最後一絲膽氣也都給嚇沒了。

      章晗卻沒有被楚媽媽的不耐煩嚇倒,進屋之後她就款款走上前去,鎮定地說道:「楚媽媽,外頭可有什麼消息?」

      「那兩位殿下竟是沖著這兒來了,說是要祭拜二姑太太,如今前頭正竭力擋著!」楚媽媽只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分外後悔此次法事選在了隆福寺而不是護國寺,否則武寧侯府就只隔著幾條街,策馬疾馳回去報信還能有些法子,這會兒卻只得自己應付這個局面。因而,說出這句話後,她就極其不耐煩地說道,「晗姑娘若是沒什麼事,就先請回吧。」

      是沖這兒來的,而沒有徑直去花園?倘若如此,興許洩露消息的人做得不周全,那便還有挽回的機會!

      「楚媽媽何妨答應了那兩位殿下。」章晗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楚媽媽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凍結在了那兒,她就用一種斷金裂石的口氣說道,「他們若是被拒之門外,遲早會逛到花園那兒去,還不如請了進來,如此姐姐興許能躲開他們。媽媽若是信得過我,若他們祭拜過乾娘後還不肯走,到時候就由我出面擋一擋!」

      「晗姑娘……」楚媽媽最初的震驚過後,心裏立時認可了這個法子,竟是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章晗的手,隨即連聲說道,「好,好,就聽你的!若是今次的事情能平安度過,顧家一定會記著你的情!」



第二十六章 無畏

      「我兄弟二人念著淑妃娘娘乃是長輩,淄王殿下又是咱們的親叔叔,想著亡者為大,這才來祭拜祭拜。你們是什麼東西,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攔著?」

      說話的是洛川郡王陳善聰,他父親秦王身材高大,生母畢夫人亦是高挑的美人,可他卻生得五短身材,生性又好吃,這不過十五歲,體型便已經有往橫裏發展的趨勢。此時他和一母同胞俊俏風流的延長郡王陳善武一塊出場,誰都會把目光投在陳善武身上。可兄弟二人之中,卻素來是他這個看似一無是處的兄長挑頭做主。

      此時此刻站在竹林外頭,見武寧侯府的幾個家丁滿臉為難,而且已經有人露出了畏縮的臉色,陳善聰便隨手拔出了一個護衛的腰刀,拿著在手中試了試力道角度,這才似笑非笑地沖著陳善武說:「我記得當年五叔家的老大一言不合殺了韓國公家的一個家將,結果不過是挨了皇爺爺一頓訓斥?」

      此言一出,幾個家丁全都變了臉色。然而,武寧侯府不比家主換了人的威寧侯府,規矩極嚴,若是他們就這麼讓人過去,事後還得連累到家人。於是,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竟是齊齊低垂下了頭,竟沒有一個人讓路。

      「早就聽說武寧侯以軍法治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能夠讓你們這麼死心塌地,果然是養的好死士,怪不得上陣的時候武寧侯能夠建下那麼多功勞。」

      見眾人不閃不避,陳善聰反而更笑了起來,滿臉的肥肉上下抖動,顯得頗有幾分滑稽。然而,陳善聰身後的護衛卻不敢當少主人這是純粹開玩笑。秦藩雖有世子,可身體病弱,雖已冊了世子妃,可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再說未必能有後嗣。若世子有什麼萬一,按照長幼,這位子就會落在如今這位洛川郡王手中。而延長郡王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卻事事都聽兄長的,而且身為弟弟終究名分吃虧。所以,此時此刻明知不對,他們卻一個都不敢勸。

      然而,對面那些家丁也不是真的都只知道廝殺,其中一個老成些的一聽到死士二字,想到蓄養死士是個什麼罪名,臉色一下子就白了,硬著頭皮上了前一步。

      「郡王言重,不是小的不放行,實在是內中只有女眷……」

      「放你娘的狗屁!」剛剛還笑呵呵的陳善聰突然暴起一腳,竟是將那老成家丁一下子踹了一個狗啃泥,這還不算,他又以這肥碩身軀很難有的敏捷竄上前一步,一腳踩住了那腦袋,隨即冷笑道,「朝廷制度你懂不懂?親藩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地拜謁,無敢鈞禮。我是秦王之子,皇爺爺親封的洛川郡王,你是什麼東西,竟敢這麼和我說話?難道你覺得我堂堂郡王,前去拜祭之時會輕薄了你武寧侯府的女眷?」

      這連珠炮似的話砸下來,再加上腦袋被人死死踩著的劇痛,那老成家丁一時只覺得喉頭猶如被堵住了似的,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他心裏萬分心灰之極,裏頭突然傳來了楚媽媽熟悉的聲音。

      「此次武寧侯府是為已故二姑太太做法事,原本不敢勞二位拜祭,可二位郡王如此盛情,實在是擔當不起。只是女眷迎候不便,還請二位郡王恕罪。」

      「哦?」

      陳善聰這才抬起了腳,皮笑肉不笑地往聲音來處看去,見是一個四十開外身穿素服的媽媽領著幾個僕婦丫頭恭謹地站在不遠處,他眼珠子一轉,便立時收回了腳。眼見那些家丁慌忙往旁邊讓開了路,他頭也不回地一擺手,隨即就一馬當先地走上前去。見楚媽媽等人慌忙跪下行禮,他走到楚媽媽面前時,突然冷笑一聲道:「你們若是起頭就聰明些,哪有如今的麻煩?得了,我們拜祭之後逛完了就回去!」

      楚媽媽忍不住咬緊了牙,卻不敢有絲毫失禮。當今皇上出身草莽,卻最看重禮數,先頭倒楣的功臣勳貴當中,不少都是自恃當年同舟共濟的功勞在皇上面前還大大咧咧的,現如今這位洛川郡王直接搬出了禮制來,若是再被人挑了錯處卻了不得。因而,直到眼角餘光瞥見一行人都去了,她才扶著膝蓋站起身來。

      一旁一個僕婦已經不安地站了上來:「楚媽媽,現如今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是跟上去!」見幾個僕婦丫頭都是滿臉畏懼,知道她們是被剛剛那位洛川郡王時而嬉笑時而暴怒的做派給嚇著了,楚媽媽便厲聲喝道,「別忘了你們是武寧侯府的人,你們家裏不止一個人在侯府當差。這會兒見著險地就避開,回頭你們家裏人都不用在侯府待了!全都給我攆上去,能拖延多久是多久!」

      楚媽媽呵斥了底下僕婦丫頭,隨即就上了前去寸步不離跟著。她剛剛一直畢恭畢敬,陳善聰也不好拿出之前那種跋扈的做派來,當即只是在精舍之中東兜兜西轉轉,然而兜了大半圈,他終究是來到了此前做法事的那間佛堂外頭。

      由於隆福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廟,此番武寧侯府又不是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每日法事都是早晨在這佛堂做,如今臺上供奉著顧夫人的靈位,要說拜祭也使得,可終究從來沒有這道理。然而,陳善聰既然是拿了這個當藉口,此時裝模作樣行了一禮,隨即便頭也不回地說道:「說是淑妃娘娘的外甥女在這做法事,人呢,連個答禮的人都沒有?」

      「多謝二位郡王前來祭拜先母,小女有禮。」

      聽到這個脆生生的聲音,陳善聰立時朝聲音的來處望去。影影綽綽見一個女子出現在了白色的紗幔旁邊,對著自己襝衽施禮。他眼睛一閃,隨即就笑嘻嘻走上前去。然而,見那少女臉上蒙著一塊黑紗,他一時眉頭一挑:「這答拜的孝子孝女還有如此蒙臉見人的習俗?我還是第一次得見!」

      「如今既不是先母剛剛過世,設靈堂迎各方親友弔唁祭拜的時節,自然不同俗禮。」

      「且讓我看看這麼利的一張嘴,倒是生在何等容顏上!」

      陳善聰嘿然一笑,竟是就這麼直截了當地沖著那女子的臉上抓去,楚媽媽等人雖是驚呼出聲,可那些從人立時齊齊把人擋在了外頭,甚至其中一個還眼疾手快還關上了房門,只把陳善聰陳善武兄弟留在了裏頭。一時間,她們只能在外頭大聲嚷嚷了起來。

      然而,陳善聰眼看快要抓著那層面紗,孰料緊跟著就看到對方手中寒光一閃。他看似肥胖,卻也學過武藝,此時不假思索地就往後急退三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不遠處的蒙面少女竟是把匕首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你……」

      「殿下放心,小女除非瘋了,否則自然不敢對殿下有任何不利。不過,今日殿下自恃身份,強闖武寧侯府的精舍,又在先母靈位之前橫加欺辱,若是小女今日橫屍於此,不知道傳揚出去于殿下如何?」

      陳善聰做夢都沒有想到,居然會聽到如此一句駭人的話。他今次是得到別人遞來的消息,特意挑在武寧侯府的法事做了好幾天之後方才突然到了隆福寺,又命人淨寺,便是為了武寧侯的這個外甥女。顧淑妃只有一子,其妹只有這一個女兒,據說此女一進京便得顧淑妃召見,還是皇祖父親自同意的,又深得那位太夫人喜愛,這才有些動了心。

      他的嫡母是國公之女,因為世子妃出身尋常,在他這個庶子的婚事上頭暗地裏使了無數絆子,至今未曾定下人選,絕對不會讓他娶回一個有分量的千金回來。今天到這兒鬧一鬧,此女的名聲自然而然就壞了。聽說武寧侯如今已經有些招了皇祖父疑忌,若是如此,他讓這個曾經讓父王吃過虧的傢伙吃個啞巴虧,父王就算責斥,心裏自然會解氣。而就算皇祖父並未疑忌武寧侯,只要他能一見面就以淩厲之勢把人嚇服貼,一個外姓女無所謂輩分,他到時候求娶就完了。到那時候,都成了姻親,武寧侯府還能怎樣?

      郡王又不是皇子,胡鬧的名聲算不了什麼,只能讓祖父更放心而已。然而,要真的鬧出了人命,別說他擔當不起,只怕就連父親也要麻煩!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把心一橫,更是連連冷笑了起來:「你這是在恐嚇本王?」

      「殿下以為我不敢麼?」

      眼見那把匕首竟是往內一刺,倏忽間便滲出了鮮血來,陳善聰臉色更是大變,一時只覺得騎虎難下。這時候,就連他身後的延長郡王陳善武都有些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二哥,收手吧,別把事情鬧大!」

      陳善聰因為身材模樣,從前小時候秦王府下人面上恭敬,實則背後一直議論不停,可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全都被他收拾得乾乾淨淨,就連眼睛張在頭頂上的世子兄長,也吃過他不少啞巴虧。此時此刻,他哪里容得這麼一個小丫頭竟是能挫敗自己,額頭竟是暴起了一根青筋:「我就不信這丫頭敢玩真的!有膽子她就真的在我面前把那匕首刺下去!」

      章晗見陳善聰目光狠厲,儘管心中亦是不乏驚惶害怕,可她更知道戲演到這份上,再沒有自己退縮的餘地。更何況,她即便真的死在這裏,事情鬧大了,父母兄弟反而再沒有任何人敢加害,也算值得。想到這裏,她一時間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橫匕首就朝脖子底下那薄薄的一層壓了上去。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

      陳善聰正皺眉的時候,就只聽砰地一聲門被人一腳踹開,隨即外頭便傳來了一聲暴喝:「陳善聰,你給我滾出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2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3:28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兄弟

      隨著這話語,一個年方十五六歲滿臉傲色的少年捏著拳頭沖進了屋子。和陳善聰陳善武兄弟的通身錦袍相比,他生得劍眉英目,身量極高,可相比俊俏卻略顯瘦弱的陳善武,他的腰腿看上去健碩有力,雙肩壯闊,手指關節略顯粗大,章晗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大哥自小跟著父親練劍,久而久之就也有類似的特徵。

      此刻,他看著陳善聰,又瞥了一眼匕首架在脖子上的章晗,一時眉頭倒豎:「好啊,從前就只覺得你這肥癡裝瘋賣傻,如今倒是更長進了,居然淩迫起了武寧侯府的家眷!」

      陳善聰被他這話氣得直發昏,當即厲喝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是來拜祭武寧侯府的二姑太太!」

      「拜祭?誰不知道我那二伯父和武寧侯府有仇,你會特意封了這隆福寺,還到這兒關上門來祭拜一個不相干的人?呸,黃鼠狼給雞拜年,誰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好心!還拜祭呢,我要是不進來,你是不是就準備把這位姑娘給逼死?」

      「你……」

      「你什麼你,不服氣是不是?你要不服氣就來啊,咱們兄弟也許久沒切磋過了,就在這寺中尋個地方過兩招?」

      陳善聰雖是囂張跋扈,但那也得看是在誰人面前。東安郡王陳善嘉乃是個武癡,做事從不顧後果,當年他們隨父親一塊進京朝覲的時候,兩人一言不合打了一場,結果他被打得滿地找牙,事後哪怕陳善嘉被皇帝狠狠責備了一番,可又不曾傷筋動骨,這段經歷幾乎是他至今耿耿於懷的夢魘。然而,今天若是就這麼被人就這麼三言兩語嚇走,還當著三弟陳善武和滿府的從人面前,他怎麼丟得起這個臉?

      就在這時候,門外又傳來了一個溫文的聲音:「三弟,說話客氣些,洛川郡王比你還小一歲呢,傳揚出去說你以大欺小就不好了。」

      隨著這個聲音,外頭又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進了門來。和一身大紅錦袍看上去便氣勢懾人的東安郡王不同,這年輕人身穿一襲石青色的右衽斜襟交領衫子,底下是一雙黑面白底布鞋,樸素得很,人說不上極其俊朗,但黑亮的瞳孔幽深,嘴角掛著溫潤的笑容,乍一看去仿佛溫和無害,可他一進屋子,陳善聰陳善武兄弟的臉色就更差了。

      怎麼他也來了?這兩兄弟一個是武癡,蠻不講理;一個是書呆子,專講道理。一旦與其辯駁起來,他能夠從三皇五帝一直說到諸子百家,一兩個時辰滔滔不絕不在話下。

      「不過,從前只聽說聰弟喜好絲竹管弦,想不到如今迷戀起佛道來了,到京城這麼些天,竟是有興致封了這隆福寺遊玩。既如此,不如咱們兄弟四個把臂同遊一回如何,我前幾天剛剛新得了一本楞伽經,還想找人講講。」

      「不敢當世子之邀。」陳善聰打了個寒噤,想起從前被人按著聽了整整一個時辰的華嚴經的苦難經歷,他好容易迸出了這麼幾個字來,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突然想起過幾日皇爺爺還有召見,改日有功夫再和世子說話,告辭了!」

      見陳善聰恨恨地冷哼一聲,竟是轉頭就走,陳善武連忙上前沖著趙王世子和東安郡王歉意地拱了拱手:「世子,二哥也只是無心的,回頭我再和二哥一塊拜訪您!」

      趙王世子陳善昭笑呵呵地點點頭道:「沒事沒事,什麼時候來都好,橫豎我是一年到頭都在宮裏讀書,你們若進宮隨時都能碰上。我那裏可沒有較量兵器的演武場,也沒有什麼聲色犬馬,只有數不盡的古書,你們別嫌棄就行。」

      「是是是……」

      這兄弟倆一走,門外他們帶來的那些從人自然慌忙跟上,一時間人走得乾乾淨淨。這時候,陳善嘉方才沒好氣地哢嚓哢嚓活動著手指,隨即頭也不回地喝道:「趙破軍,都是你,說什麼洛川郡王和延長郡王封寺遊玩,必定搞什麼鬼名堂,害得我沒和大哥說上兩句就拉著他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結果這兄弟兩個看見我和老鼠見貓似的!真沒勁,我還想看看他是不是真長進了呢!」

      章晗聽到趙破軍這三個字,忍不住抬頭往門口看了過去。儘管那兒尚有滿面焦急的楚媽媽和一應僕婦,還有這兩位宗室的從人,可她仍是須臾就認出了其中那個高大的青年來。多年不見,趙破軍高大挺拔濃眉大眼,一身灰色的勁裝,瞧著穩重精悍。然而,見對方盯著自己直瞅,她儘管戴著面紗,仍是生怕被人窺破,連忙低下了頭。

      門外趙破軍既不敢吭聲,陳善昭也沒理會弟弟的抱怨,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那靈位旁邊的少女。見其輕輕放下了手中的匕首,也不顧脖子上那一條紅痕不斷往外滲露出的血珠,上前對自己深深施禮,他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訝異,隨即退後一步微笑頷首道:「姑娘不必多禮。令堂乃是淑妃娘娘的妹妹,論輩分你還在我們兄弟幾個之上,怎當得起這般禮數?」

      陳善嘉更是大大咧咧地說道:「就是,怕那小子做什麼!他不過是色厲內荏,就那麼點破架勢,直接讓家丁把人轟出去就是了!啊,你的脖子上都出那麼多血了!」

      章晗讓芳草出去傳話,原是賭一賭那位東安郡王是否會來,誰知道竟然還驚動了趙王世子。見這兄弟兩人一個文一個武,一個內斂一個張揚,她微微一愣,隨即便含笑說道:「娘娘是娘娘,小女不過是武定侯府外眷,不敢擅借娘娘之名。適才是洛川郡王恃強逼迫,定要進來拜祭,卻還關上了門,小女不想無緣無故被人汙了名聲,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這點小傷,不礙事。」

      楚媽媽這才如夢初醒。她慌忙三兩步搶進了屋子,到章晗身邊一把扶住她的胳膊,盯著脖子上那傷口左看右看,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囁嚅了兩下沒說出話來,她便扭頭喝道:「都還傻呆著幹什麼,還不扶著你們姑娘去裏頭敷藥休息?」

      等碧茵和櫻草慌忙趕上前來扶著章晗走了,她才轉身走到陳善昭和陳善嘉兄弟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今日多謝世子爺和郡王援手,否則事情鬧大了,奴婢萬死也難以回去見太夫人和我家侯爺。大恩大德,侯府上下一定會銘記在心。」

      「什麼大恩大德,你家小姐也未免太衝動了些,這刀劍是用來殺人的,哪有往自己身上割的!」話歸這麼說,陳善嘉見自家大哥沖著自己投來了阻止的眼神,他的聲音就小了些,可還是忍不住嘟囔道,「我又沒說錯,那小子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仗勢欺人麼!」

      「好了!」陳善昭橫了弟弟一眼,見人總算不再言語了,他便微笑道,「原本來都來了,應該拜祭一下亡者,只是看如今的情形也不太方便,那便改日吧。」

      楚媽媽雖是慶倖這兩位來得及時,可也不想事情鬧得太大,聽趙王世子說要走,她自是千肯萬肯,可還是少不得開口留人奉茶,眼見人堅持要走,她便親自送了出去。待到精舍門口,見是一個僕婦疾步過來側身行禮,又湊上來低聲言語了兩句,她面色一松,見陳善昭正沖著自己看來,她連忙陪笑道:「虧得世子和郡王,表小姐的傷沒事了。」

      「沒事就好!」

      東安郡王無所謂地點了點頭,見陳善昭站在那裏若有所思地駐足片刻,他忙開口又叫了一聲,見人跟了上來,他忍不住抱怨道:「真是,還以為會撞破什麼陰謀詭計呢!」

      「誰說今天不是陰謀詭計?」陳善昭哂然一笑,隨即淡淡地說,「陳善聰又不是傻瓜,就算二伯父和武寧侯有仇,他若是一丁點成算都沒有,會這麼貿貿然地和武寧侯過不去?他是算准了,裏頭只是武寧侯的外甥女,又不是顧家人,鬧大了總是女子吃虧,沒想到人家是那麼剛烈的性子,而且……」

      他蹙了蹙眉,突然開口對東安郡王道:「你記不記得,之前武寧侯府那個媽媽讓那位張小姐進去包紮傷口時,對丫頭說的是你們姑娘,可剛剛送咱們出來,她說的是表小姐?」

      東安郡王何嘗注意過這樣的小節,瞪大了眼睛想了好一陣子,他不禁為之氣結:「大哥你就愛鑽牛角尖,這稱呼不是一樣的?事情都過去了,有功夫想這個,還不如想想怎麼治一治陳善聰那個混蛋!今天沒教訓成他,真是太可惜了!趙破軍,要不是你爹給你起的好名字,又能給我當個對手,你看我下次帶不帶你出來!算了,你陪我回去練劍,要是撐不到一個時辰,看我怎麼教訓你!」

      「你呀!」

      陳善昭被弟弟說得啞然失笑,也懶得再問他。等其氣衝衝丟下自己走在了前頭,他見一個護衛慌忙趕上前來要去追人,他突然開口叫道:「趙破軍!」

      見趙破軍戛然止步低頭施禮,他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便含笑問道:「沒事了,你去吧。三弟是個武癡,你陪著他練劍,可得格外小心才是,他打到興起是不會留手的。」

      「多謝世子爺提醒,卑職謹記。」

      「去吧!」



第二十八章 發落(上)

      往鼎內又投了一把百合香,用罩子罩上,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在屋子裏逐漸蔓延開來,漸漸遮掩住了那一股血腥氣,楚媽媽這才轉過身來。見大夫已經走了,芳草正在小心翼翼地替章晗在脖子上嚴嚴實實包裹了一層白棉布,斜倚在床上的章晗面色疲憊而平靜,反倒是張琪哭得淚人似的,她不禁暗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隨即快步走了過去。

      「表小姐別傷心了,晗姑娘才剛剛吃了這樣的苦頭,您總得讓她好好安養。」

      「我……」

      見張琪這般光景,楚媽媽不禁暗歎,見章晗沖著自己打了個手勢,她心想這兩姊妹平日裏就一直在一塊,情分極好,與其自己多嘴,還不如讓章晗勸勸這一位的好,她便點了點頭,吩咐幾個丫頭好好看著,這才沖著幾個僕婦使了個眼色,帶著人躡手躡腳退出了屋子。

      等到她們一走,章晗向碧茵和芳草努了努嘴,見兩個人知機地出去守著,她先是看了張琪一眼,隨即目光就落在了櫻草和凝香身上。直到盯著兩個人都不由自主跪下了,她方才冷笑道:「事到如今,你們兩個怎麼說?」

      櫻草抬頭瞥了一眼章晗脖子上纏著的那一層厚厚的棉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是知道張家姊妹兩個偷樑換柱瞞天過海內情的人,又因為有宋媽媽這個靠山,一直不把張琪和章晗放在眼裏。然而,這一次的事情下來,她覺得宋媽媽不那麼可靠不說,更是覺得章晗狠絕起來著實可怕。換做是她,她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割自己的脖子,哪怕是做做樣子都不可能。

      而凝香就更不用說了,抖得如篩糠似的她突然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隨即帶著哭腔求饒道:「晗姑娘,大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們在太夫人面前替奴婢求個情,奴婢只以為是劉嫂子會跟著大小姐一塊去的,不知道她竟然會把大小姐一個人丟在花園裏……奴婢將來一定盡心竭力好好服侍,下一回絕不敢再偷懶耍滑!」

      「你還想有下一回?」章晗哂然一笑,隨即沉聲說道,「就只憑今次,你就是不死也要脫一層皮!你以為……你以為那劉氏這一次會有什麼下場?我可以告訴你,這會兒楚媽媽就已經捆了人送回侯府去了!你記住,這是京城,不是歸德府!這是侯府,不是張家!」

      訓過凝香之後,章晗就譏誚地瞥了一眼櫻草,又看著凝香說道:「櫻草還有個好嬸娘,你什麼都沒有!別說你爹娘遠在歸德府張家,就是他們在這兒,這時候也救不了你!」

      「晗姑娘……」凝香見章晗別過頭去不再看她,只覺得心灰意冷,慌忙膝行幾步上去,一把拽住張琪的衣裳苦苦哀求道,「大小姐,我不敢偷懶了,我再也不敢偷懶了,求求您……」

      「你給我住嘴!」張琪一把甩開袖子,瞪著凝香好一會兒,可最後要發火時,她卻突然泄了氣,老半晌才生澀地說道,「出去外頭院子裏跪著,沒有吩咐不許進來!」

      儘管只是這麼一句話,可凝香仍然如蒙大赦,慌忙連滾帶爬地出了門。眼看她走了,章晗方才抬起頭來看著張琪,溫言問道:「知道錯了?」

      「我知道錯了。」張琪一把抓住章晗的手,急急說道,「我不應該被那劉嫂子三言兩語就說昏了頭,也不應該冒冒失失就跟著她去什麼花園採摘菊花,更不應該不知會你一聲!我早該知道防著些別人,不該隨便聽別人的話,不聽你的話……」

      「你這些都沒說到點子上。」章晗看也不看跪在下頭的櫻草,沖著張琪冷冷說道,「你最不應該的是,你居然沒想到,最後一個能保護你的人,是你自己!幸虧那劉氏沒來得及把洛川郡王引到你那兒去,否則你怎麼辦?」

      「姐……」在章晗驟然淩厲的眼神下,張琪硬生生吞下了那剩下的半個字,可她的眼神一下子便淒婉了下來。她重重點了點頭,隨即緊緊咬著嘴唇,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了,這樣的傻事,我再不會做第二次了!」

      見張琪顫抖著伸手過來要觸碰自己的脖子,章晗用手止住了她,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不妨事,就是一點皮肉傷而已,養幾天就好了。」

      說到這裏,她才看著櫻草道:「櫻草,你說你這嬸娘是不是福大命大?原本出了這事情,她這管事媽媽是第一個該擔當的,可她竟然這麼湊巧因病躲過了。也不知道今天那位洛川郡王,是真的消息靈通,還是另有緣由。」

      櫻草被章晗那冷淡譏誚的口氣說得情不自禁打了個激靈,再一細想,她更是被章晗話語中流露出的那種可能性驚得魂飛魄散。此時此刻,她再也顧不上先頭宋媽媽挑選了她之後對她說的那些話,再也顧不上自己老子聽說她得了這差事後的得意,再也顧不上自己的那些小想頭,手足並用爬上來後使勁磕了好幾個響頭。

      「晗姑娘,從今往後,從今往後奴婢一定全心全意服侍大小姐!」

      「你自己說的,是全心全意!」章晗見櫻草點頭如搗蒜,臉色這才緩和了幾分,「那好,你出去告訴凝香,罰她在外頭跪一個時辰,以示薄懲!你既也有錯,就去陪著她吧!」

      如今雖不是大熱天了,可在外頭跪上一個時辰是什麼滋味,櫻草不想也知道。然而,她這會兒卻只覺得如釋重負,暗想若真的能這麼輕易發落,就是再跪一個時辰也認了,慌忙磕了個頭後就疾步出了門。等到她一走,章晗方才長舒一口氣躺了下來,剛剛鎮定自若的表情全不見了,腦袋昏昏沉沉,眼神亦是有些渙散了起來。

      「妹妹,晗妹妹,你別嚇我!」

      聽到耳畔響起了張琪驚慌失措的聲音,章晗回過神來,伸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旋即微微笑道:「別擔心,沒事,我只是松了口氣罷了。雖說今天我在生死關頭走了一圈,終究還是值得的。」

      「都是我害的你,都是我沒用……」

      「下次不要再犯了,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運。」章晗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腦海中又想起了今天的那幾個人,最後歎了一口氣,「雖說有了這一次的事,下一次別人再要算計咱們,就得先想想事情不成的後果。可從今往後,別人也都會知道,要想對你不利,便得趁著你一個人的時候……琪妹妹,我最後再這麼叫你一次。我問你,當初乾娘是想讓瑜姐姐當淄王妃的,你想當這個王妃麼?」

      張琪一下子神情呆滯了起來,老半晌才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不想!」

      見章晗盯著自己沒做聲,張琪一手緊緊抓住了床沿,隨即低聲說道:「爹就是區區一個知府,後院都是那樣的光景,更何況王府?至於武寧侯府和威寧侯府,其他人我不知道,頂多太夫人對我真心疼愛幾分,可日後太夫人總有去世的一天,娘娘就算心疼我這個沒娘的孩子,可終究自己兒子更要緊,萬一我遇到什麼事,我只是冒牌的,難道還能指望我那個爹?」

      「宋媽媽難道沒對你提過,乾娘當初想的就是讓我陪媵?」

      「我不要你陪媵!」張琪一把抓住了章晗的手,眼淚已是奪眶而出,「姐姐,我從小到大,你幫了我不知道多少,而前時上京的時候,要不是你,只怕我就成了宋媽媽捏在手心裏的麵團,揉捏任她心意,這次要不是你,我的一輩子就毀了,我怎麼能讓你再犧牲你自己?只要我不去爭什麼勞什子王妃,好好挑一個過得去的人家嫁了,你將來就能自由了!」

      若是顧夫人知道嫡女是那樣無情無義,從沒注意過的庶女卻反而更知道人心進退,是不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章晗輕歎一聲,隨即輕輕點頭道:「你能明白這個,將來就能少些危難。若想讓咱們今後少被人算計幾分,這次回去之後,你就借著這一回的事情對太夫人哭一哭,索性把事情撕擄開了,告訴太夫人你根本不想當什麼王妃。太夫人雖說疼你,可淄王不但是她的外孫,更是皇子藩王,也是顧家日後富貴榮華的保障,兩家侯府千金十有八九都想親上加親,你把自己摘出去,她少些為難,只會更疼你幾分。至於那個算計咱們的人,太夫人發落了那個劉氏,如果她再聽說了你的心意,興許也能收斂些。」

      張琪被章晗說得一愣,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剛剛不是說宋媽媽算計我們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是宋媽媽?」見張琪大為不解,章晗不禁笑了起來,「那不過是嚇唬她們兩個丫頭,你也當真了!就算真有宋媽媽搗鬼,她頂多是知情不報躲了不來,憑她也能有這樣的本事?這事情不是武寧侯府就是威寧侯府有內鬼,自有太夫人去處置發落,咱們看著就是!」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2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12 A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發落(下)

      武寧侯府寧安閣正房明間,當太夫人摒退人,只留了綠萍白芷和賴媽媽在身邊,聽完了那楚媽媽派來的僕婦稟報了事情原委,卻並沒有當場發火,而是眉頭一挑淡淡地說:「這麼說,事情就這麼完了?」

      那僕婦不想太夫人不惱不怒,竟是如此把持得住,微微一愣便慌忙說道:「楚媽媽說請太夫人示下。」

      「那個小劉氏人呢?」

      「正捆在耳房裏。」

      太夫人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對綠萍說道:「去威寧侯府,把二丫頭的那個乳娘給我叫過來。記著客氣些,不要驚動了她。另外,賴家的,你拿我的帖子去應天府衙,對咱們家相熟的那個呂推官說,今天家裏有點事情,興許會捆兩個人送過去。」

      太夫人都這樣吩咐了,誰也不敢違逆,當即慌忙各做各的事情。等到太夫人挪動著一粒粒佛珠,念完了三遍經文,外頭綠萍方才進了屋子,屈膝稟報說人帶來了。見太夫人微微點頭,她連忙出去把人領了進來。那乳娘大劉氏因奶過的小姐一母同胞的哥哥襲爵成了威寧侯,在威寧侯府頗有幾分體面,打扮得華麗,頭上還戴著兩根鎏金簪子,這會兒跪下磕過頭後不聽叫起,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太夫人,卻正好撞上了太夫人居高臨下的淩厲眼神。

      「去把她妹子領過來。」

      聽到這淡淡的一句話,大劉氏一下子打了個寒噤,臉色刷的白了。見她這幅光景,太夫人更是確信自己的判斷,等那捆成一團嘴裏堵得嚴嚴實實的小劉氏被押進來,她就看著大劉氏道:「你知不知道,你妹子犯了什麼錯?」

      「太夫人,不干奴婢的事,真的不干奴婢的事,都是她自己恣意妄為……」

      「我還沒說,你怎麼知道是她恣意妄為?」太夫人冷笑一聲打斷了她的話,旋即突然站起身來,把桌子上一個茶盞丟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這才似笑非笑地說,「你妹妹偷竊我房裏的東西不成,還打碎了娘娘賞賜給我的御窯瓷盞,這裏的人都是見證!來人,將這個賊拖出去掌嘴八十,然後送給應天府衙呂推官發落!」

      掌嘴八十!送應天府衙!那呂推官逢年過節往家裏送禮是最殷勤的,這種案子誰都知道會怎麼判,到時候幾十大板下去還有命麼?

      地上捆著的小劉氏幾乎癱軟了過去,就連大劉氏亦是抖得篩糠似的。兩家侯府的下人除卻皇帝當年賞賜的四十戶官奴婢,就是顧家當年的幾個老世僕,還有自己寫下靠身文書投過來的,她們姊妹兩個就屬於後者。別說勳貴之家,就連尋常官員家中也常有殺奴殺婢,平時不過報個自己上吊亦或是溺死之類就完了,可如今皇帝整飭朝堂抄家無數的時候,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斷然不會輕易草菅人命。誰能想到,太夫人竟想到用這種法子把人送應天府衙!

      見那兩個健壯僕婦進了屋子來,提溜著她的兩邊胳膊就要將自己拖出屋子去,小劉氏忍不住使勁踢蹬著雙腿,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姐姐。然而,此時此刻,大劉氏哪敢幫自己的妹子說半句話,跪在那兒只不敢做聲。直到人被拖了出去,隨著那響亮的啪啪聲和彷彿依舊被堵住嘴的慘哼聲從外頭傳來,她才忍不住連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用那批板八十記掌嘴打下來,她那妹子就是想說話也難能,也許不會把她供出來……

      「太夫人,我說,我什麼都說,都是我姐姐,都是我姐姐指使的我……」

      就在大劉氏眼神閃爍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這麼一聲,儘管只說了半截就好似被人堵住了嘴,可她仍是一驚之下險些一頭栽倒昏厥了過去。見太夫人冷冷地看了過來,她不禁慌忙連滾帶爬地上了前,使勁磕了幾個頭就帶著哭腔說道:「太夫人,真不關奴婢的事,都是她失心瘋了,胡言亂語攀咬奴婢……」

      「我就想她怎會有如此大的膽子!」太夫人嫌惡地一挑眉頭,隨即厲聲喝道,「來人,把她也捆了,掌嘴八十,一併送去應天府衙!就是被人參一個家門不謹,我也認了!」

      王夫人才一到寧安閣前頭的穿堂前頭,就聽到院子裏那清脆的啪啪聲,等到穿過穿堂,見是兩個僕婦正被人死死按著肩膀跪在地上,兩個婆子正手拿批板重重掌嘴,她立時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時候,前頭先來一步的趙媽媽就連忙疾走兩步迎上了前,低聲說道:「一個是跟著表小姐晗姑娘去隆福寺的小劉氏,一個是威寧侯府二小姐的乳母大劉氏,剛剛裏頭遞出話來說,太夫人道是她們姊妹合謀偷盜,還砸了娘娘賞賜的一個御窯茶盞。」

      儘管心裏有些數目,可見到這樣大張旗鼓的景象,王夫人仍是不免心頭發緊。進了正房明間,見太夫人余怒未消地坐在正中湘妃竹榻上,想起一眾小丫頭都在外頭廊下侍立著,這兒只有賴媽媽和白芷,而兩人全都是大氣不敢吭一聲,王夫人連忙上前屈膝行禮,又勸道:「不論是什麼事,娘還請消消氣,自己的身體要緊。她們不好儘管拉出去家法處置就是,何苦在寧安閣這樣的清靜之地……」

      「就是要讓人看看!」

      太夫人冷冷打斷了王夫人的話,見其立時不敢做聲了,她便冷笑道:「人人都說東府西府,可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再加上你和老大媳婦做事還穩重,這家裏我已經多年不管了,可結果竟然會鬧出這樣離譜的事!」

      見太夫人顯見是氣得狠了,王夫人眼神一閃,索性就著湘妃竹榻跪了下來,輕聲說道:「娘,我和大嫂若是有什麼不好您儘管教訓,可究竟是什麼事,您還請明示,憋在心裏氣壞了身子,那我們就更無地自容了。」

      太夫人看了一眼賴媽媽,賴媽媽忙上前對王夫人輕聲說出了隆福寺中之事。當得知洛川郡王和延長郡王兩兄弟午後封了隆福寺,而正巧小劉氏哄著張琪去了小花園,而那兩兄弟藉口祭拜顧夫人強闖精舍,在顧夫人牌位前行為不軌,最後是章晗以死相逼,再加上趙王世子和東安郡王一塊闖進來方才消彌了一場事端,她忍不住按著胸口怔了好一會兒,最後方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真是佛祖保佑,好好去做法事,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她們兩個丫頭著實是受了驚嚇。」

      「不但她們兩個受了委屈,而且顧家的聲譽險些被人壞了!」太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了這麼一句話,隨即便用嚴厲的眼神看了一眼王夫人,「家裏頭那些喪盡天良的,得趁這個機會好好清一清,下次未必還有這樣好的運氣!」

      「是,娘。」

      王夫人垂下眼瞼答了一句,就在這時候,外頭又是好一陣喧嘩。她側耳一聽,發現是顧拂的聲音,忍不住眉頭微微一挑。儘管顧振和顧鎮名字聽上去一模一樣,可顧鎮尚了公主,如今成了駙馬都尉,勤學好武,是最受皇帝喜愛的子弟之一,而東府這個不學無術只知道闖禍的紈絝顧振,卻是哪怕襲了爵也扶不上牆的泥阿斗!再加上他這個不省心的妹妹,攤上這麼個禍害,遲早整個家裏都要被他連累了!

      「老祖宗,劉媽媽究竟犯了什麼錯,您居然要這樣罰她!」

      見顧拂就這麼氣急敗壞地沖進了屋子,王夫人沖趙媽媽使了個眼色,趙媽媽立時悄悄退出了門去。而這時候,太夫人面對這個興師問罪的孫女,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好半晌才壓著怒火說:「你這是和長輩說話的樣子?」

      顧拂見太夫人已是臉色鐵青,她心裏生出了幾分懼怕,可一想到生母一直對自己說,她哥哥如今已經襲爵,她不是任人擺佈的棋子,便又挺直了胸膛:「外頭說是她們偷了您的東西,又說什麼打破了娘娘賞賜的茶盞,可偷東西講的是捉賊捉贓,打破東西罰月例亦或是其他懲罰都行,如此打得外頭慘叫連連,老祖宗這裏不得清淨……」

      太夫人不想顧拂竟是越說越來勁了,一時怒從心頭起,竟是一串佛珠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怒喝一聲道:「把她給我架出去,關在房裏頭敗敗火!」

      喝了兩個僕婦將被佛珠砸中額頭的顧拂拖出去,太夫人恨恨地坐在那兒,聽到外頭顧拂嚷嚷兩聲就沒了下文,顯見是那些僕婦堵住了她的嘴,她這才稍稍平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屋子裏其他人都是大氣不敢吭一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綠萍就快步進了屋子來。她看也不看王夫人一眼,徑直走到太夫人身側低聲說道:「太夫人,大劉氏和小劉氏都招認了,說是李姨娘支使她們幹的。」

      「好,好,先是把女兒挑出來生事,然後又自己親自上,出了事情又打發女兒過來打探,真是蛇鼠一窩!」



第三十章 心跡(上)

      因為脖子上傷的緣故,章晗在隆福寺多住了幾日。儘管惦記著趙破軍所說六安侯家的事,可她更知道這時節急也急不來,因而只能安安心心在精舍裏繼續住著。武寧侯府倒是派過人來要接張琪回去,然而張琪死活不肯,也就沒有再提,只是燕窩人參不斷地送了過來,甚至連太醫都請了兩遭。章晗不在乎他給自己號出什麼脈來,反倒是楚媽媽殷勤請人也給張琪號脈時,她心裏緊張得很,直到聽見那太醫說出先天不足四個字時,這才松了一口氣。

      張瑜是先天不足後天大補也沒補好,而張琪是先天略微不足,後天又是要什麼沒什麼,這身體虧虛也同樣不少。幸好如此,方才能大略遮掩過去!

      等到她們姊妹倆回府,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由於用的是宮中的外傷聖藥,調理精心,章晗顯得比之前還臉色紅潤精神,張琪的雙頰竟也豐潤了些。因為這個緣故,太夫人原本要狠狠責罰伺候張琪的凝香櫻草,可在章晗和張琪的先後求情下,也只是狠狠訓斥了兩人一頓,扣了三個月的月例,就連在家「養病」的宋媽媽也被叫到了面前一頓好訓。

      宋媽媽見太夫人拉著章晗張琪分坐在兩側的親昵模樣,雖是窩著一肚子火,卻也一丁點都不敢流露在臉上,只是看著章晗的眼神異常複雜。

      這死丫頭常說魚死網破,沒想到竟不是說說而已,關鍵時刻真敢拿刀子往脖子上抹!幸虧這事情她打探到了內情,否則異日她非吃了死丫頭的虧不可!

      太夫人隻字不提之前隆福寺中的那件事,就仿佛絲毫沒有發生過一般,章晗自是不會多事地提起,張琪也同樣乖覺地彷彿忘記了這件事。而太夫人嘗過她們帶回來的淨素酥餅,又笑著收了那兩瓶菊花酒,便沖綠萍微微頷首,等人從裏頭捧了一個小匣子出來,她連蓋子都不開,徑直塞到了張琪手中。

      「這是宮中娘娘剛賞賜的一對香囊,說是用東邊倭國進貢的香方,她親手所制,不是常用的那些香料,又能驅蟲,又能提神醒腦,掛在身上連熏香也省了。最最難得的是,裏頭的香料搭配起來溫和無害,各種體質都適宜。你們一個身體孱弱,一個剛剛……總之最合適不過了。至於那兩把象牙宮扇,是蘇州剛貢來的,留著你們玩吧。」

      聽說是宮中賜物,張琪微微一愣,隨即就看著坐在右下手的顧鈺,猶猶豫豫地說道:「既是娘娘賞賜的東西,那三姐姐……」

      顧鈺笑著擠了擠眼睛,仿佛全然不在意:「我都有了,你們收著吧。」

      既然顧鈺這麼說,張琪就拉著章晗一塊謝了太夫人,等到回了東廂房,見凝香櫻草打開匣子取出裏頭的東西,稀罕得什麼似的,她卻一丁點都去留意,挨著章晗坐下之後就說道:「府裏看上去一丁點動靜都沒有,到底這事情怎麼回事?」

      「你放心,自然有人會急著來告訴我們。」

      章晗話音剛落,她聽到外頭芳草一聲咳嗽,不多時,門簾一動,宋媽媽就進了屋子。在家裏養病這十幾天,她看上去竟也像是稍稍發福了些許,進屋之後就譏誚地說道:「大小姐和晗姑娘真是好手段,楚媽媽把人捆了回來之後,這東府西府竟是好一通天翻地覆,就連威寧侯的生身母親李姨娘也被罰在祠堂跪了三天,之後則是禁足在家抄佛經,一年半載能不能出門還不知道。

      不但如此,家裏板子動得劈啪響,威寧侯的小廝和丫頭僕婦足足發落了七八個,乳母和她那妹子一塊被送到了應天府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們家裏出了多大的事。你們這該稱心了,現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夫人對你們不同。」

      「鬼門關上走了一趟,自然不同。」章晗冷冷地回刺了宋媽媽一句,見人一時語塞,她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倒是宋媽媽這些天在家養病,現如今怎樣了?」

      一提到養病兩個字,宋媽媽頓時陰了臉。她也不答章晗的話,狠狠瞪了櫻草和凝香道:「日後出去的時候給我警醒些,別毛手毛腳的,再闖出如此次這樣的禍事來,侯府規矩大,可不像張家這樣輕輕巧巧就能蒙混過去,都給我仔仔細細看著!」

      見宋媽媽氣咻咻地摔了門簾出去,章晗等到外頭芳草又是一聲咳嗽傳來,她方才似笑非笑地看著面色複雜的櫻草和凝香說道:「宋媽媽說得沒錯,侯府規矩大,不像張家那樣沒有章法。就好比宋媽媽剛剛說的,憑那大小劉氏做出了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也得有個罪名才送到應天府衙,而不是自家隨隨便便就處置了。」

      此前張家處置家僕的事,櫻草是知道的,而凝香也約摸聽到過一絲影子,因而兩人對一手操辦這些事情的宋媽媽,總有些說不出的懼怕。然而,此時章晗暗示得這麼清楚,兩人若是聽不出弦外之音,那就真是豬腦子了。一時間,凝香便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大小姐,晗姑娘,從今往後,奴婢絕無二心,否則管教我不得好死!」

      櫻草心裏對鄭媽媽也已經惱恨得很,見章晗那冷厲的眼神朝自己看了過來,她使勁咬了咬嘴唇,索性把心一橫挨著凝香跪了,低聲說道:「奴婢今後只聽大小姐和晗姑娘的吩咐。」

      「好。」章晗欣然點了點頭,隨即和顏悅色地說道,「你們跟著在隆福寺也累了幾天,先去休息吧。侯府規矩雖大,可做事情做得好,賞賜也遠遠比在張家多。別心疼你們那三個月月例,只要你們盡心盡責,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見兩個人答應一聲低頭垂手退出門去,舉手投足流露出從前根本不可能有的恭謹,張琪只覺得心頭一直壓著的那些大石頭終於搬開了一塊,挪動身子湊近章晗就喜笑顏開說道:「從今往後,她們可是再不敢陽奉陰違了?」

      「即便沒有十分,也至少有八分。至少,咱們看上去總比關鍵時刻就丟了她們的宋媽媽可靠些。日後雖不能像信任芳草和碧茵那樣信賴她們,可總不必如同防賊那樣了。」話雖如此,章晗也覺得這些天軟硬兼施的種種伎倆有了成效,心情自然也相當不錯,揚聲叫了芳草進來,她就吩咐道,「你去上房打聽打聽,太夫人如今可有空。」

      不消一會兒,出了門去的芳草就又回了來,屈了屈膝就說道:「大小姐,姑娘,綠萍姐姐說,太夫人正在佛堂裏頭做早課,大約兩刻鐘之後就有空了。」

      章晗點了點頭,等芳草退出門去,她便看著張琪一字一句地說道:「接下來就得看你自己的了。剛剛當著那麼多人,太夫人不好問,咱們也不好說,待會你去見太夫人,該說的不妨都說出來,該哭的不妨都哭出來。記住,把她當成你真正嫡親的外祖母,務必要讓她明白你的心意。今後如何,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這一回的機會了。」

      與其說真的篤信那些泥雕木塑的菩薩,還不如說太夫人是喜歡佛堂中獨處的那份無人打攪的清淨。此時安安心心誦念了十幾遍經文出來,她才在綠萍的攙扶下坐在軟榻上,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外間就有小丫頭稟報說表小姐來了。她眉頭一挑放下了茶盞,就看到一身縞素的張琪進了門來,徑直走上前就跪在了軟榻前。

      看到這幅情景,甚至不等太夫人吩咐,綠萍和白芷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一左一右守在了正房門口。幾個原本侍立在廊下的小丫頭見兩人這般架勢,連忙都退遠了些。

      「你這孩子……」

      進屋的時候,張琪雖是下定了決心,可仍是心中惴惴不安。此時聽到太夫人這一聲輕歎,打小除了章晗的善意,再不曾有過任何親人關懷的她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眼中的淚水竟是一下子奪眶而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抱緊了太夫人的雙膝,就這麼無聲地哭泣了起來。太夫人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感覺到膝蓋上漸漸濕濕涼涼的,忍不住又輕輕摩挲著她的頭。

      「老祖宗!」張琪這才抬起頭,見太夫人滿臉慈祥地看著自己,哪怕知道原本該伏在這兒痛哭流涕的不是自己,她仍是惘然生出了一絲錯覺來。使勁擦了擦眼淚,她這才淒然說道,「老祖宗,都是我不好!我如今沒了娘,爹從小也對我不怎麼親近,自打入了京城,我就怕行錯一步,生怕您什麼時候討厭了我,我就再沒有立錐之地了!所以那劉嫂子說您喜歡菊花酒,我就一心想著能夠做些您喜歡的東西送給您,可沒想到竟然會害得晗妹妹……」

      「唉,這一次也怪不得你,哪怕沒有你冒冒失失跟著那賤婢去花園,那兩位貴人要強見,你也一樣得靠晗兒才能躲過去。好孩子,別哭了,外祖母知道你心裏的苦……」

      太夫人聽張琪說出心裏的不安,想起這是次女唯一的一點骨血,忍不住生出了更深的憐憫來,當即又說道,「我已經發落了她們,從今往後,再沒人敢算計你。你放心,你娘的心願,我總會替她達成……」

      「老祖宗,我想再求您一件事!」張琪突然直起了身子,就這麼跪在太夫人身前,一字一句地說道,「娘臨終前對我說過,曾經託付了娘娘和老祖宗,希望我能嫁給淄王,日後享一輩子榮華富貴。可老祖宗,我不想當王妃!」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3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21 A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心跡(下)

      太夫人一下子愣住了。

      張琪看著太夫人那驚愕的眼神,本能地感到了幾分畏怯,隨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輕垂放在太夫人的膝蓋上,娓娓說道:「老祖宗,我自幼體弱多病,也不知道請過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貼藥,可一直都不見起色,娘的那番苦心我知道,無非是想著將來娘娘看在我是她外甥女的份上,總會善待我;淄王殿下為人好,總會珍視我這個表妹。可我雖然沒讀過太多書,卻知道娘一番苦心為我,結果反要讓娘娘和老祖宗為難。」

      她說著就緊緊按著太夫人的膝蓋,滿臉決意地說:「淄王殿下是皇子藩王,可皇子藩王這麼多,將來萬一有人拿出王妃的出身來說道呢?爹不過是一個正四品知府,我又是這樣的身體,若是他因為這個遭了人後指摘,那時候我該如何自處?而且皇家媳婦要掌祭祀,要管家治產,我從小就沒多少氣力去理會這些,若一概交托于別人,萬一所托非人呢?若自己勉力去管,鬧出笑話又如何?」

      太夫人越聽越覺得心驚。初見外孫女到現在,她只覺得人性子古怪,待人接物都說不上出色,因而一想起次女的托付,夜半時分就忍不住輾轉反側。然而,此次外孫女被人赤裸裸算計了一回,她痛定思痛,終于決定索性設法把此事徹底定下來,讓別人沒了指望,為此甚至給宮中顧淑妃捎了信。可她怎麼都沒想到,外孫女居然聽說過這些安排,而且心里竟已經想得這般深遠。

      「瑜兒,你不用想這麼多,有我在,娘娘又是你的嫡親姨媽,這些事都會料理好。」

      「可老祖宗,就算淄王殿下一片純孝答應了此事,可皇家子嗣何等重要,而且皇上若知道顧家為了一丁點私心,這等盤算皇子藩王,心里萬一有了疙瘩呢?」

      這些都是張琪在隆福寺中和章晗反反復復商量出來的,此時既是豁出去了,自然說得斬釘截鐵。見太夫人的臉色一下子凝滯了,她方才面帶苦澀地說道:「今次秦藩二位郡王明知道我是您的外孫女,卻依舊如此膽大妄為,我心里害怕之余,也實在是擔心得很。老祖宗,若是為了娘的心願,讓顧家失了聖眷,娘不會安心,我更是一輩子不安!」

      聽到這里,太夫人終于忍不住一把將張琪攬進了懷里,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緊緊抱著她好一會兒,她才輕輕把人松開,好好端詳了一會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她便連連點頭道:「好孩子,好孩子!真沒想到,你居然能夠這麼想。你娘真是教導有方,你周全識大體,晗兒剛烈有主意,若家里的孩子都像你們,我還有什麼可操心的?起來,快起來!」

      拉著張琪在身邊坐下,太夫人才頷首說道:「你既然這麼直言不諱說自己的婚事,那你應當知道,你娘當初想讓晗兒給你陪媵?」

      張琪默默點了點頭,卻是輕聲說道:「娘安排得周全,可我不想她給我陪媵。晗妹妹冰雪聰明,為人又如此剛烈,倘若不是記著娘的教導之恩,她將來若知道這樣的安排,那會是怎樣的反應?她值得更好的,而且,我也有我的私心。」

      見太夫人滿臉詫異,她面色微微一紅,隨即輕聲說道:「願得一良人,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

      兩個兒子都是三妻四妾,長女貴重已極,可既是皇妃,哪怕皇后已故權攝六宮,但之中多少是非?就連嫁給那等清白簡單人家的次女,因為膝下無出,亦是免不了丈夫收妾納小,因而,太夫人對于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要求,著實有些意料之外。雖想責備這想法可笑,可她想到和丈夫昔日恩愛亦容不下別人,她的眉頭就漸漸舒展開了,又搖了搖頭。

      「傻孩子!」

      張琪乍著膽子將打小心里那一絲願望吐露出來,見太夫人不過是嗔了一句,頓時只覺得暢快極了,忙拉著太夫人的手低聲說道:「老祖宗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只對您說過,對娘都不曾提過,晗妹妹也不知道!尤其是宋媽媽,一心想著娘的囑咐,要她知道我這麼沒出息,必然不知道怎麼恨鐵不成鋼呢!」

      「你才是主子,理會她幹什麼?」

      心里頭盤算許久的心事一旦得解,太夫人也就沒那麼多患得患失的情緒,當即哂然笑了一聲。可禁不住張琪軟磨硬泡,她自是滿口答應不對外人說,又笑著打趣道:「只是,要達成你這願望,只怕比當王妃更難。不過,你外祖母一定擦亮眼睛,總給你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當張琪從正房出來的時候,眼睛仍然微微紅腫著,但臉上卻洋溢著喜悅,就連廊下綠萍白芷幾個丫頭也都看出來了,彼此對視一眼都有些納罕。而章晗見了張琪回屋,看那神采飛揚的神色,她知道事情多半是成了,忙站起身迎上前去。還不等她開口,張琪就綻放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燦爛笑容。

      「妹妹,太夫人答應了,她答應了!」

      這一刻,章晗只覺得心頭涌出一股說不出的輕松。她一下子伸手將張琪攬進懷里,兩個異姓姊妹就這麼彼此相擁,好一陣子之後方才攜手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當章晗事無巨細問清楚了張琪在太夫人面前所說的話,她忍不住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好,能夠在太夫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果然長進了!」

      「你還別說,現在我才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起頭那一哭的時候,我真的什麼都忘了。」張琪使勁捏緊了拳頭,隨即滿臉惘然地說,「那一刻,我真的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外祖母,恨不能把肚子里積攢了這些年的委屈都倒出來。可惜我終究還是不敢……」

      「別想這麼多,咱們又不是存心虛情假意,只不想當人手中的提線木偶罷了。」

      章晗這些天和太夫人常常相見相處,隱約之間也覺得這位老祖宗為人慈和公正,她和張琪盡可把人當成靠山,但若觸及顧家利益,所求更多便是奢望了。即便如此,有這麼一尊大佛在,她和張琪在武寧侯府的日子便要寬松得多。

      「對了晗妹妹,今天既然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今后咱們就不用時時刻刻戰戰兢兢了,總算能舒口氣。到京城這麼久,咱們除了之前去隆福寺,還沒出過門呢,能不能求太夫人一回,重陽的時候去登高……」

      張琪做成了事情正高興之際,自然是拉著章晗笑吟吟地說著這些高興的話。然而,不提隆福寺還好,一提隆福寺,章晗陡然之間想到了趙破軍曾經提起之事,臉色一下子凝固了下來。張琪並沒有發覺,搬開心頭一塊大石頭的她仍然在那憧憬著將來的日子,渾然沒發覺章晗緩緩抽出了手來。

      「別一高興就過了頭,畢竟咱們如今還是寄人籬下。」章晗勉強笑著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旋即就說道,「你既然說是九九重陽快到了,之前我給太夫人做的那件衣裳還得去趕趕工。你若是閑著,先去悄悄練幾張字,回頭我再考你的論語。」

      張琪正瞠目結舌,見章晗已經是徑直往北屋去了,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身走到書桌旁邊,愁眉苦臉地拿起了筆,見四下無人,這才認認真真地臨起了帖子。她固然不想做個才女,固然不想嫁什麼世家大族,可目不識丁一手字拿不出去見人,縱使什麼樣的良人,也是決計看不上她的。娘當年沒能體面嫁人便含恨而終,她一定要做到!

      回到北屋的章晗卻並沒有怎麼動針線,分線穿針之後就捧著衣裳坐在那兒發呆。趙破軍說得容易,讓她設法離開顧家,可她身上打著深深的顧家烙印,更何況家中還有母親弟弟在張昌邕手上,再加上張琪……她如何能輕易離開?更何況,真要是顧家有什麼萬一,但凡府中有人多嘴一句,哪怕避在外頭,一樣逃不了。

      顧夫人當年給她請的先生曾講過詩經中的一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休說趙破軍只不過是趙王中護衛的一個百戶,縱使是趙王本人,倘若皇帝要對顧家如何,身為皇子莫非還能伸手援救不成?

      恍惚了好一會兒,她才有一針沒一針心不在焉地做著針線。幸好從前顧夫人在這上頭對她要求極其嚴苛,稍有針腳不整齊便是重做,如今本能既在,飛針走線之間倒不曾出過差錯。就在她一面縫制衣裳,一面心中思量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姑娘,綠萍姐姐來了。」

      章晗聞言一愣,慌忙丟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來,下一刻,綠萍就打起簾子進了屋。她笑吟吟屈膝行過禮,隨即就上前說道:「太夫人讓我來知會表小姐和您一聲,明日是六安侯府四爺生日,請了不少客人,太夫人讓表小姐和您都預備預備,到時候一塊去。」

      此時此刻,章晗只覺得心頭劇震,隨即立刻若無其事地笑道:「除了姐姐和我,可還有別人?」

      「大夫人身上不好,大小姐二小姐都不去。二夫人要主持家務,所以除了表小姐和晗姑娘,就三小姐跟著去。」



第三十二章 世交

      六安侯府位於戶部街和火瓦巷交界,距離中城兵馬司和上元縣衙都不遠。已故六安侯王元隨著當今皇帝東征西討,登基之後又屢次從大軍北征為先鋒,因而當年第一次北征回朝時就獲封六安侯,更賜下了這座六安侯府。

      這位侯爺生性豪爽,最喜飲酒,對於約束部屬上頭卻總有些不甚得力,幾次為御史彈劾,皇帝都優容不問,故世的時候追封許國公。如今襲爵的乃是六安侯長子王成,他和顧振幾乎是先後沒的父親,奉旨襲爵也是在一塊兒,只他年紀略大一歲,父喪前已經娶妻,雖無子女,膝下還有三個弟弟。今次過生日的乃是最小的一個王廣,僅僅四歲,王元去世的時候他還只有一歲多。現如今喪期一過,王成為了寬慰母親,不免大操大辦了一回。

      前頭王成親自接著男客,後頭六安侯夫人呂氏便在二門迎接一眾誥命女眷。太夫人帶著顧鈺和張琪章晗一下馬車,眼尖的她立時瞧見了,自是笑吟吟迎接了上來,屈膝行過禮後就笑道:「還以為必然是武寧侯夫人來,誰知道竟是把太夫人您給驚動了。若是您早早讓人通個信來,就是娘也必定要在這兒迎接您的。」

      「就怕你們一家俗禮多,我這才悄悄地過來,驚動她幹什麼?」見呂氏要打發人去知會六安侯太夫人,太夫人連忙擺了擺手,又沉下臉道,「聽說你娘如今消瘦得厲害,我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不要這麼多禮數。」

      見顧鈺帶著張琪章晗一塊上前行禮,呂氏慌忙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又拉著張琪和章晗瞧看不止,太夫人又笑道:「鈺兒你認識,她們倆你沒見過,一個是我外孫女,一個是我乾外孫女。論理她們身上有孝,不該帶她們來見客,但想著你娘女兒一個個遠嫁,身邊四個都是兒子,未免不會開解人,我索性帶了她們來,也給你娘解解悶。我可說好了,別家人可是不讓她們見的。」

      「好好好,太夫人您說一不二,我都記下了還不成嗎?」

      六安侯夫人呂氏也是個做事爽利的人,當即讓兩個媽媽在這兒先頂一頂,自己親自在前頭領路,又免不了笑著向張琪和章晗東拉西扯地問了好些話。待轉過夾道來到一處穿堂外頭,她打發了一個媽媽先去稟報,隨即就說道:「也幸虧您惦記我娘,這兩年人精神差了好些,別人來都不耐煩走動,有您寬慰兩句,興許真能排解排解。」

      一行人到了正房外頭,早有丫頭高高挑起門簾在那兒等著。呂氏親自領了太夫人進門,見是一個丫頭攙扶著自己的婆婆迎出來,她就笑道:「娘,可不怪我,是太夫人硬是親自來看您,又不讓我儘早通報一聲。」

      「這怎麼過意得去。」

      太夫人知道此前給丈夫服喪期間,六安侯太夫人幾乎足不出戶,雖說兩家交情匪淺,可她是長輩,沒有名頭登門總是於理不合。此時此刻,見六安侯太夫人崔氏鬢髮黯然無光,比起兩年前何止蒼老了十歲,她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出口說道:「怎得憔悴成了這個樣子。」

      「嬸子!」

      六安侯王元當初和威寧侯武寧侯兄弟平輩論交,因為年長,常常被顧家兩兄弟稱呼一聲大哥,一來二去,崔氏常常上兩家侯府,也就隨著王元叫太夫人嬸子。此時此刻見太夫人看著自己那震驚的臉,她忍不住死死攥著太夫人的手,眼淚又無聲無息地掉了下來。

      自己喪子之後不多久,崔氏便喪了夫,太夫人那會兒心中難過,自然不願意傷心人遇傷心人。然而,她終究經歷的風雨多些,從前也經歷過喪夫之痛,漸漸也就熬過來了。這會兒她見崔氏傷感,忙笑著說道:「看你,都是四個兒子的娘了,還是從前那樣子,沒見你媳婦還在這麼?今天是你家小四過生日,快別傷心了!除了鈺兒,我還帶了兩個你沒見過的孩子來,鈺兒,瑜兒,晗兒,都來見過六安侯太夫人!」

      崔氏微微一愣,見顧鈺帶著兩個面目陌生的少女上來給自己見禮,兩人都是通身素色,她想起之前傳來的消息,頓時恍然大悟。想起太夫人先喪夫,又連著沒了長子和次女,卻比自己瞧著還豁達些,她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慚愧,隨即便上前去扶了人起來。見過多回的顧鈺不過是笑問了兩句,卻拉著張琪和章晗左看右看,尤其是亭亭玉立如同出水芙蓉的章晗,更是讓她讚不絕口,得知是顧夫人教導多年的乾女兒,她方才詫異了起來。

      瞧著兩人言行舉止,那個親生女兒竟完全被這個乾女兒比下去了!

      呂氏見婆婆不似從前那樣無精打采,心裏也總算是松了一口大氣。陪著太夫人和崔氏進了屋子,她又笑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最後便因外頭連番客人前來,告退了出去。見她一走,太夫人就語重心長地對崔氏說道:「虧得有你這媳婦裏裏外外主持,否則你如此倦怠,被人看見知道的說你哀毀過度,不知道的卻得背後編排你兒子媳婦不孝!須知你家裏還有三個兒子尚未婚配,你這個當娘的就是為了兒子,也得打起了精神來!你若有什麼萬一,難道想讓你那小兒子依附長兄長嫂過活?就算他們再好,日久天長總不如你這個母親!」

      崔氏自從成了未亡人,便再不見客,娘家人離著遠也不可能勸她,如今聽到太夫人這番訓誡,她想到這兩年傷心之余,竟是連從繈褓中漸漸長大的小兒子都有些忽略了,不禁更是心中不安,叫了一聲嬸子之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顧鈺和張琪章晗見太夫人在責備過後,又規勸了呂氏幾句,隨即反客為主吩咐人來打水服侍崔氏洗臉,顧鈺和張琪都有些微微發愣,章晗想到的卻是另外一條。

      她聽顧夫人說過顧家和六安侯府有些交情,卻沒想到深厚到太夫人能這樣訓誡六安侯太夫人的地步!

      「太夫人,二爺三爺四爺一塊來給威寧侯太夫人請安了。」

      兩個兒子封侯之後追封三代,再加上宮中尚有顧淑妃,因而皇帝本是打算追封太夫人亡夫為國公,但太夫人和顧長興顧長風兄弟商量許久,終究親自上書一再謙辭,最後便隨了長房之故,在外都稱威寧侯太夫人。此時聽到外頭聲音,太夫人就笑道:「逢年過節也常見你們家幾個小子,只是小四卻還是滿月之後第一次得見。」

      因兩家乃是通家之好,顧鈺又沒有起身退避,章晗和張琪自然也就只是順勢站起身來。見進來的三人中,前頭兩個少年一個十五六,一個十三四,約摸相差兩歲的光景,而最後那個顯然是年方四歲的小壽星王廣,人白白胖胖憨態可掬,磕頭的時候分外可愛。

      「哎呀,當初滿月禮的時候我就記得他那胖嘟嘟的樣子,如今竟越來越討人喜歡了!」太夫人喜得什麼似的,連忙招手把王廣叫到身前,問這個問那個稀罕了好一陣子,方才放開了手,又沖著崔氏說道,「看著他便想起了我剛得的孫兒珍哥,你如今既然有功夫,應該把他一直帶在身邊才是。」

      太夫人見崔氏低頭稱是,又把嫡次子王廈和庶三子王曆都叫到了跟前,卻是又問讀過什麼書,又問弓馬騎射。別人只以為太夫人當他們是自家子侄,章晗看著卻不禁有些納罕,見張琪竟也不時往那兩人身上偷瞥,她突然想到之前張琪才對太夫人表明心跡道是不想當王妃,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夫人對王家這兩位如此熱絡的可能性。

      兩家通家之好,太夫人莫非是看中了王家次子?

      「太夫人,懷遠侯夫人定遠侯夫人來了,前頭還到了四五位公侯伯誥命,夫人來問太夫人可有空,若是能有空,還請到朝華堂上和各位誥命坐坐!」

      崔氏聽到這話,本待不想去,可見太夫人抬眼看她,想起自己不過剛剛四十,若真的就這麼不見人,日後三個兒子的婚事總不能全都丟給大兒媳婦,最終還是站起身來。而太夫人聞弦歌知雅意,也笑著起身說道:「我如今也出門少了,這許多人平常也少見,今天就陪著你去見一見。至於幾個孩子,鈺兒陪著我去前頭吧,瑜兒和晗兒終究有孝,去前頭也不便。她們第一次出門,索性到你家後園逛逛。」

      太夫人願意相陪,崔氏自然心頭高興,想了想家中沒有女兒,長媳又離不開,她就索性吩咐老二王廈在這兒照應,自己牽了王廣的手,由王曆陪著去了前頭。這呼啦啦一下子走了一大片的人。王廈便笑道:「二位妹妹,後園就在這房中後門出去不遠,請隨我來。」

      因太夫人帶走了賴媽媽留下了楚媽媽,又有宋媽媽和幾個丫頭跟著,自然不擔心會鬧出私相授受的事。而張琪想到行事招搖的威寧侯顧振,再看王廈溫文爾雅,對人頓時生出了幾分好感,襝衽施禮後便答應了。章晗落在張琪身後,見張琪神情哪還有不明白的。然而,此前趙破軍轉達之事太過匪夷所思,她難道還能這會兒提醒張琪六安侯府興許會有不測之禍?

      倒是宋媽媽品出了幾分滋味來,趁人不備便找藉口拉章晗落後了幾步,低聲問道:「太夫人這是什麼意思?」

      章晗譏誚地挑了挑眉:「媽媽問錯了人吧,太夫人是什麼意思我怎知道?」

      宋媽媽聞言一滯,隨即冷笑道:「要是太夫人真有那意思,倒是門當戶對,可老爺恐怕高興不起來。大小姐固然無所謂,可你別忘了你還有娘和弟弟!」

      「不勞宋媽媽提醒!」

      一想到遠在歸德府的母親和弟弟,章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沒走上幾步遠,一個僕婦突然從後頭匆匆追了上來:「二少爺,外頭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來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5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28 A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貴胄

      當今皇帝子嗣眾多,那些年長皇子多是當年他還是諸侯時在軍中所生,等登基為天子之後,後宮妃妾添了不少,子嗣更一個接一個。顧淑妃雖早年便侍奉皇帝,後冊為淑妃,寵眷也一貫不錯,可在子女上頭卻一直不甚如意,年近三十才得了淄王,如今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一塊出現,瞧著便不像叔侄,反倒更似是兩兄弟。

      別說只是六安侯的幼弟過生日,又不是整壽,就算是六安侯太夫人做壽,等閒也不會驚動這樣兩位天潢貴胄。因而一眾人等出門迎候時,全都納悶得很。當淄王含笑見過太夫人的時候,眾人方才想起太夫人乃是淄王的外祖母。

      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長得頗為相像,乍一看去溫文爾雅,但因打小就在皇宮中長大,又頗得皇帝喜愛,眉宇間卻更多幾分凜然貴氣。他生性喜愛讀書,去年禮部會試,他還曾經喬裝打扮混在應試舉子當中參加了好些文會,詩詞名聲斐然,雖則不可能真去應禮部試和殿試,但有禦史彈劾了一本,皇帝大怒把那多事禦史黜落出京,這事方才傳了開來。

      此時此刻,六安侯太夫人以及其他人見過禮後,陳榕只不過和眾人稍打了個招呼,就旁若無人地和太夫人說起了話:「原本是父皇今日說武寧侯就快回來了,頒賜幾部新書,我想想許久不曾見太夫人,就親自討了這差事,誰知道到了武寧侯府才知道您來了六安侯府做客,於是就索性改了道。路上遇到善昭從一家書鋪出來,咱們就一路同車過來。」

      「原來如此,殿下讓人捎個信便行了,這樣興師動眾過來,我怎承受得起?」太夫人嗔怪地說了一句,可終究是自己的外孫想著自己,她自然不好多說什麼。而太夫人身後的顧鈺卻笑道:「淄王殿下,不知道皇上賞賜給父親的是什麼書?」

      「鈺妹妹。」淄王和顧鈺是極熟的,此時含笑點了點頭就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國子監刻本的《禮記》,此番國子監應父皇的旨意刊印了《禮記》、《周禮》、《儀禮》,大約這些日子便要頒賜臣下。」

      顧鈺對這些不感興趣,正要再繼續問,見太夫人投來了責備的一睹,她就皺了皺鼻子沒再出聲。而陳善昭見自己和陳榕這一來,其他人便都凜凜然如對大賓,他便笑道:「咱們這一來,你們原本是熱熱鬧鬧的慶生,倒是給鬧得不倫不類了。還請六安侯索性讓一間屋子給咱們說話,別礙了你們的喜慶。」

      王成自然是連道不敢,可陳榕也想到這會兒請太夫人回府實在是掃了別人的興,便含笑附議,因而,王家人自是騰出了正堂朝華堂來給這兩位天潢貴胄,只留了太夫人帶著的媽媽和丫頭,其他人都退避了。直到沒了閒人,淄王才若有所思地問道:「不是聽說姨娘家的兩位表妹也在此,怎麼不見人?」

      「她們有孝,所以我就是帶著她們來見一見六安侯太夫人,不打算見外客。如今既是殿下要見,鈺兒,你帶賴家的去後頭叫了她們來。」

      儘管前時隆福寺之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但今天既是遇見了趙王世子陳善昭,太夫人便開口打發走了顧鈺,等顧鈺不情不願地帶了賴媽媽出去,幾個丫頭也魚貫退出了門外,她便起身對陳善昭深深襝衽施禮。

      「太夫人,您這是……」

      「世子,前次您多虧了您仗義,可此等事情不好張揚,我也只能在此向您道謝了!」

      「原來為的是那事!」陳善昭恍然大悟地一笑,雙手將太夫人攙扶了起來,又硬讓人坐下,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太夫人謝錯了人,要謝也得謝我家的拼命三郎,要不是他鎮住了秦藩那兩位,我這文文弱弱的書呆子,怎麼壓得住洛川郡王那塊爆炭?」

      陳榕雖是深居宮中,顧淑妃並未對他提起此事,但他畢竟是快要封藩的皇子了,自然很有些太監想投了他出宮跟去開府建藩,這些消息瞞不了他。此時此刻,見陳善昭如此回答,他的臉色倏然一沉,隨即就淡淡說道:「早就聽說陝西地面上,洛川郡王乃是一霸,就是世子也要讓他三分,如今看來果真是如此。」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這脾氣要在京城耍起來,皇爺爺那一關首先過不去。想來他如今大概連腸子都悔青了,聽說昨日面聖,皇爺爺就根本沒見他。」

      陳善昭微微一笑便岔開話題,又是問太夫人身體,又是問嘉興公主的兒子,又是問武寧侯的歸程,直到外間賴媽媽通報說大小姐和表小姐到了,他才停住了。隨著太夫人看了一眼陳榕,開口吩咐人進來,他故作漫不經心,但趁著三個少女先後進門時,他已經迅速在後頭兩人身上來來回回掃了幾次,目光最終落在了章晗身上。

      穿著交領的衣裳,雖然那頸間紅痕幾乎是瞧不見了,可那眼神他還記得。況且當時那麼近的距離,就是容貌他也窺著幾分,畢竟身材也和身邊那瘦弱的少女不一樣。聽說小顧氏把人帶在身邊教導了她六年,竟比親生女兒還盡心些。

      「淄王殿下,趙王世子,這是老身外孫女張氏,這是她的乾妹妹章氏。」

      陳榕此前既然說是兩位妹妹,顧淑妃又是見過章晗且讚不絕口的,太夫人自然不會把章晗藏著掖著。然而,章晗卻自然不知道這一點。她甚至沒工夫去納悶淄王為何連自己也要見,就發現陳善昭的眼神有些異樣,竟在她身上流連許久。在隆福寺時她有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此時面對這眼神,她就知道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於是索性低下頭來,亦步亦趨和張琪隨著顧鈺一同上前見禮。

      「都是一家人,不用這般多禮,都坐吧。」

      儘管只是第一面,但陳榕的目光更多都落在章晗身上。相較身形瘦弱容貌中上的張琪,天生麗質的章晗自然耐看些,而更重要的是,上次她們姊妹進宮時,母親似乎對章晗印象深刻,而此前在隆福寺,又是章晗的急智果決,再加上陳善昭兄弟來得及時,硬生生驚退了洛川郡王,一時間連帶二哥秦王在父皇面前都失分不少。然而,他畢竟不是貪好美色的人,多看了兩眼就收回了目光,卻是親切地向張琪問起了顧夫人從前的事。

      章晗見張琪一直低著頭,回答也都是謹小慎微,但淄王陳榕卻一直極有耐心地與其說話,她心底不禁大為訝異。尤其是發現顧鈺幾次插嘴,陳榕都沒怎麼理會時,那種心頭的不安就更深了。張琪有自知之明,她們姊妹倆費盡苦心,這才借著先前之事在太夫人面前剖明心志,若再讓這位天潢貴胄意圖不明地一打岔,萬一太夫人舊事重提,豈不是又竹籃打水一場空?

      「歸德府乃是六朝古都,我從前經過一次,卻早已沒了當年繁華氣象,未知這些年如何?」

      陳善昭突然插嘴問了這麼一句,頓時讓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太夫人也好,淄王陳榕也罷,都不曾去過這麼遠的地方,顧鈺更是打小就沒離開過南京。張琪在歸德府這些年,甚至連府衙官廨都不曾出去過一步,後來也就是從官廨挪到別院,又從別院離城,心中滿滿當當都是惶然,哪顧得上外頭如何?此時此刻,她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章晗。

      章晗原想藏拙,可見陳善昭也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她想到父兄如今暫時歸趙王管領,若想讓兩人此後擺脫顧家鉗制,這興許是個機會。因而思量片刻,她便搖了搖頭道:「歸德府雖是六朝古都,又曾經是前朝陪都,可歷經戰亂多年,兩度淪陷,哪怕前後幾任知府都有心勵精圖治,可這些年黃水常常氾濫,鄰近州縣常常受災,而歸德府北鄰黃水,南接睢水,自然水患更重。民間常有一句話,不治睢黃,不接青黃。」

      此話一出,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而陳榕則是大為詫異,而剛剛問了這話的陳善昭輕哦了一聲,因笑道:「不想章姑娘竟是能知道得這樣清楚。」

      「民女畢竟出身民間,兒時幾次水患有些印象,再加上逢年過節回家見母弟時,常有聽說這些。不過只是道聽塗説,若有錯失,還請世子恕罪。」

      章晗不卑不亢地說了這麼一句,心中除了父兄,卻也不無奢望。自己這一番微不足道的話,當然不可能讓朝廷就此大力治理黃河,也不可能少些芳草碧茵這樣因遭災而被父母忍痛賣了的孩子,少兩個當初在百善道驛因偷豆子險些被打死的小子,讓這天底下多幾戶幸福美滿的人家。然而,若萬千之幸讓這位趙王世子放在心上,她也不算白說。

      陳善昭面色不變,眼神中卻流露出了幾分讚賞。性子剛烈並不出奇,出奇的是這個章晗剛烈而有決斷,一個出身尋常的民女能夠在洛川郡王陳善聰面前毫不畏怯,能夠在他面前對地方大事侃侃而談,就是等閒官宦千金也難能。此時此刻,他眉頭一挑正要再問幾句別的,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便只見一個媽媽徑直闖了進來。

      來人正是楚媽媽。雖則是當著淄王和趙王世子的面,她仍是面色一片煞白,甚至連跪下磕頭都顧不得,便沙啞著聲音說道:「外頭……外頭錦衣衛圍了六安侯府!」



第三十四章 驟變

      錦衣衛圍了六安侯府!

      哪怕陳榕貴為皇子親王,這會兒亦是失態到霍然站起身來,竟厲聲喝道:「怎會有這種事,我出宮的時候也沒聽說過!」

      楚媽媽被陳榕這一喝,方才慌忙屈膝跪下,卻是連連磕頭後滿面悽惶地說道:「奴婢斷然不敢欺瞞殿下,外頭一個個軍士騎馬跨刀,領頭的便是錦衣衛指揮使滕春,他說是奉旨行事,已經帶著手下闖了進來!」

      「滕春!」陳榕一想到自己人在這裏,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居然還敢為所欲為,一時只覺得一股怒火直沖腦際,一想到自己蒞臨,六安侯府上下和其他賓客都是恭恭敬敬給足了面子,如今這撥人一來,無異於當眾在自己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當即恨恨說道,「他又不是第一天當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早不來晚不來非得這個時候來,他是存心和我過不去!」

      眼見陳榕不管不顧往外頭沖去,別說顧鈺張琪等人,就連太夫人也因為受驚過度而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章晗心道不好,慌忙扶著太夫人的手低聲說道:「太夫人,得勸著殿下!若沒有聖旨,那位錦衣衛指揮使必然不至於非得挑在這種賓客雲集,又有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到了的時候!」

      沒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時候一大堆錦衣衛湧進來,若沒有聖旨,那滕春就是再張狂,也絕不會挑在這時候率人發難,這得得罪多少人!

      太夫人叫了一聲殿下,見陳榕恍若未聞,情急之下,她索性又叫了一聲十七郎,見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她才慌忙由章晗攙扶著快步上前,緊緊抓住了淄王的手,滿面急切地苦苦勸道:「殿下天潢貴胄,和一個臣下相爭,縱使贏了,也不是什麼體面光彩的事,而那滕春口含天憲,若是真的事情鬧大,殿下在皇上面前也不好自處!如今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還請殿下稍安勿躁在這兒等一等消息,看情形發展再出面不遲!」

      陳榕也是一時的惱怒,此時人到門口,被太夫人這番話一勸,他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底,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面色竟是蒼白了許多。

      他今日出宮是在父皇面前領命,不論滕春是事先領旨的也好,事後領旨的也罷,都說明父皇讓自己到這兒走一遭的時候,就已經有意對六安侯府下手,倘若如此,他這一趟出來又算什麼?想到這裏,他滿心盛氣都化作了烏有,心底反而平添無數惶然,竟是緊緊攥著太夫人的手不願鬆開,老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

      「外祖母,我聽你的……」

      顧鈺和張琪都是最初的震驚還未過去,就見原本氣衝衝要出去的陳榕被太夫人勸了回來,一時都覺得腦袋有些不夠用了。而仿佛也是驚呆了的趙王世子陳善昭則深深凝視了一眼章晗,等太夫人拉著陳榕坐下,章晗挨著太夫人侍立在那兒,他這才皺了皺眉說道:「許國公都已經歿了,如今六安侯兄弟幾個還年少得很,錦衣衛怎麼會找茬找到他們頭上來了?」

      此話一出,屋子裏更是一片靜寂。然而,沒過多久,門簾一動,就只見滿面倉皇的崔氏拉著年幼的王廣沖進了屋子。還不等她開口說什麼,外頭就傳來了一個乾巴巴的聲音。

      「淄王殿下,趙王世子,卑職滕春求見。」

      崔氏聽到這聲音,就猶如一身的力氣全都被抽乾了似的,一下子跪倒在地,卻是沖著太夫人哀聲說道:「嬸子,求求嬸子救救廣兒!」

      見原本一身大紅猶如小金童似的王廣,此時此刻滿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懵懂,太夫人雖本能生出了一絲憐意,可看到陳榕的勃然色變,她不禁一下子陷入了兩難。而章晗見崔氏突然重重在地上磕起了頭,帶著哭腔的聲音中滿是哀求,一時鬼使神差想到了當初在百善道驛時聽到的那鞭鞭著肉聲。不同的是,那時候是鞭笞在人身上,此時卻好似鞭笞在人心裏。

      什麼富貴榮華,什麼錦衣玉食,一旦聖眷不在,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罷了!

      「太夫人快起來吧,事情還沒個准,何必這樣作賤自己。」說話間,陳善昭卻是站起身來,竟親自上前扶起了六安侯太夫人崔氏,隨即笑嘻嘻地摩挲了一下王廣的腦袋,這才回頭看了一眼陳榕說道,「十七叔,叫那滕春進來吧?」

      陳榕雖不知道陳善昭緣何要護著崔氏母子,但他這時候方寸已亂,想到三哥趙王又是北地強藩,陳善昭一個趙王世子,說話分量不比他這個親王輕,因而他也顧不得這許多,點點頭後鎮定了一下心神,便出聲說道:「進來!」

      此時此刻,章晗見顧鈺和張琪都有些呆呆愣愣的,連忙站起身去拉了兩人,迅速地疾步避到了中間那張羅漢床背面豎起的八扇紫檀木八仙過海圖案的大屏風後頭。三人剛剛站定,就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佩刀摩擦環鉤的敲擊聲,好一陣子那聲音才依稀停了,料想應當是人已經到了外頭眾人身前。

      見張琪緊張地捏著腰間絲絛,而顧鈺則是死死咬著嘴唇,章晗突然想到了此前趙破軍說的那些話。他區區一介百戶怎會知道這麼多隱秘,料想是趙藩消息靈通!於是,她忍不住透過屏風縫隙去看外頭的動靜。儘管只能依稀瞧見趙王世子陳善昭一張側臉,可相較於別人那故作鎮定的樣子,他按著王廣肩膀親切說話的樣子反而更為醒目。

      「卑職滕春,拜見淄王殿下,拜見趙王世子!」

      四十出頭的滕春個子高大,人卻精瘦,蓄著濃密的髭須,乍一眼看上去其貌不揚。只看面目,很難想像這是如今這幾年最最炙手可熱的天子寵臣。此時此刻,他進了屋子只是躬身大揖,隨即不等身前兩位天潢貴胄出聲示意就直起腰來。瞥了一眼一手攬著王廣滿面驚恐之色的六安侯太夫人崔氏,他的嘴角往上微微一挑,隨即就朗聲說道:「卑職奉皇上旨意,下六安侯兄弟詔獄,不想恰逢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在此,所以方才驚擾了。」

      果然是天子旨意!

      章晗只覺得一顆心狠狠收縮了一下,使勁用指甲刺了刺手心,這才竭力保持著鎮定。眼見那滕春背後的兩個錦衣校尉大步走上前去拿王廣和崔氏,她就只聽身邊傳來了一聲低低驚呼,側頭看去,只見顧鈺立時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即便如此,那兩個錦衣校尉仍然是聽到了動靜,往這兒瞥了一眼這才又逼近崔氏母子。正當此時,她又聽到了一聲輕叱。

      「退下!」

      陳善昭緩緩站起身來,滿臉不悅地說道:「滕指揮使,就算是皇爺爺的旨意,讓你拿六安侯府的人,何至於累及這今天剛滿四歲的小童,難道王家人有大事還會和他商量不成?而且,旨意是讓你拿六安侯兄弟,與其母什麼相干?再說,是讓你下人詔獄,不是立馬推出去問斬,你居然徑直追到了十七叔和我跟前,不問我等就先令屬下拿人,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公侯伯見親王,尚且伏地拜謁,你就算奉旨在身,對十七叔如此不敬,你難道不是藐視皇族?」

      一連幾個反問把滕春逼得臉色大變。而這時候,陳善昭仿佛出了心頭一口氣,徑直坐下就看著陳榕說道:「十七叔,侄兒氣盛,若真是皇爺爺怪罪下來,都是我承擔。」

      從最初的氣惱到之後的驚惶,再到此時的茫然,陳榕只覺得人生十七年都沒經歷過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此時此刻,見陳善昭竟是如此說,他愣了一愣,終究那一絲皇子的氣勢占了上風:「滕春,你真的要在我二人面前拿人?」

      這幾年間,倒在滕春手下的公侯伯少說也不下十家,所以他已經習慣了睨視這些看似不可一世的勳貴。然而,眼前叔侄倆終究不同,他思來想去,最後打定主意回去稟告皇帝再作定奪,當下便恭恭敬敬行禮道:「殿下說笑,既是您和趙王世子如此說,卑職告退就是。」

      滕春來得快,去得更快,當他就此告退離去,不過一會兒,出去查探消息的楚媽媽就進來報說錦衣衛已經全數退走,並未立時抄家,屋子裏的所有人仿佛都長長松了一口大氣。頭一次親身經歷這一幕的章晗覺得身上半分力氣都沒有,拉著張琪正要出去,一旁的顧鈺卻先走了出去。

      「淄王殿下,多虧了您,這才把那滕春驚走了!」

      陳榕原本已經面色漸漸由白轉紅,一聽這話,他頓時又是臉色鐵青。還不等他說話,太夫人就怒喝道:「還不住口,朝廷大事哪有你開口的餘地!」

      劫後餘生的崔氏看著如今身邊僅余的幼子王廣,一時悲從心來,眼淚奪眶而出。然而,她須臾就反應了過來,拉著兒子跪下給陳榕和陳善昭磕了頭,隨即方才看向了太夫人。見太夫人滿面愧疚,她苦笑一聲便上前說道:「嬸子,不論如何,今天都是托您的福,這才保住了廣兒。」

      「別謝我,我對不住你,我什麼都做不了。」太夫人一把攥住了崔氏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六安侯他們兄弟三個都年輕,就算處置也不會太重,你不要杞人憂天!」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1:5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37 A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回府

      當初追封許國公的王元深得聖眷,其子王成也是二十七個月服喪期尚未滿便襲了爵,皇帝一直恩寵不斷,誰都沒想到,王家居然遭此不測之禍。當陳榕和陳善昭叔侄先後出來,緊跟著太夫人被人攙扶著從朝華堂緩緩走出的時候,正急匆匆準備各自回家的誥命們不少都看了過來,見形容枯槁的崔氏拉著王廣的手在後頭相送,有的慌忙回頭催促從人快走,但也有的回轉身過來探問。

      「淄王殿下,趙王世子,這究竟是……」

      「諸位還是趕緊請回吧,免得那滕春去而復返。」

      陳善昭一句話堵住了別人的疑問,見一個個打扮華貴的誥命忙不迭告辭離去,他方才轉過身來,伸手輕輕摩挲了一下王廣的腦袋,對崔氏頷首之後,他就對陳榕和太夫人拱了拱手,隨即苦笑道:「今天我一時情急,又嘴快,只怕滕春回頭就會對皇爺爺告我一狀。十七叔送太夫人回府吧,我這就趕緊回去,免得到時候皇爺爺質詢的時候找不到人。」

      說到這裏,他又沖著章晗瞥了一眼,露出了一個笑容:「父王此次率軍北征,麾下歸德府人就不少,聽說有幾個便是建下奇功深得父王賞識的,其中就有護送三弟上京的一個姓趙的百戶。歸德府既是人傑地靈,斷然不會就此衰敗下去,張姑娘和章姑娘儘管放心。」

      這話雖是沖著兩人說的,但章晗哪里會聽不出那弦外之音。尤其是陳善昭有意提到的那個趙姓百戶,她幾乎一閃念就想到了趙破軍。然而,還不等她琢磨出這位趙王世子說這番話的真正用意,對方就已經轉身離去。她隨同顧鈺和張琪一起屈膝相送,等起身之後,一臉凝重的陳榕突然走到了她這一邊。醒悟到陳榕興許有話和太夫人說,她連忙退後了兩步,下一刻,就只見顧鈺不情不願地也放開了太夫人的另一邊胳膊,想是得了太夫人眼色。

      「外祖母,事關重大,我得回宮去打探一下消息,不能送您回府了。」陳榕扶著太夫人一面走一面輕聲說道,「今天滕春來得蹊蹺,您回去之後千萬先約束家裏人別往外跑,若有消息,我一定會讓人……」

      「這種時候,殿下就算有什麼消息,也別往外送了!」太夫人一口打斷了陳榕的話,重重捏了捏他的手就輕聲說道,「不管皇上是什麼想法,有你在,有娘娘在,顧家自然不會有事。我回去之後自當告誡兩府閉門不出,殿下儘管放心,顧家不論如何都不會拖了你的後腿!」

      淄王不爭大寶,顧家也沒有摻和皇位之爭,這次的事情只要謹言慎行,應該能平安度過!

      「好,外祖母保重!」

      等到了儀門,早已有人將淄王的馬車趕了過來。雖說沒有用最正式的親王象輅,但通身紅漆,依舊別顯奢華,等到他登車由一眾護衛簇擁著離去之後,武寧侯府的車馬方才立時趕了過來。除去之前來時的那些人之外,章晗便發現此前接她和張琪進京的那個管事竟也來了,身邊還站著一個十六七歲面目俊朗的少年,瞧著依稀和顧振有幾分相似,但更顯英武。

      「老祖宗,娘在家裏聽說了六安侯府的事,正好我休沐回家,所以我就自告奮勇帶著顧泉來接老祖宗和三位妹妹。」

      太夫人今日受驚不小,此時聽到這話,她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就對張琪和章晗說道:「這是你們四哥顧銘,他是勳衛散騎舍人,一向在御前護衛,難得休沐回來。」

      此時在六安侯府儀門,又逢那麼大的變故,自然不是敘禮數的地方,章晗就只是隨張琪叫了一聲四哥。等到她們三個姑娘隨太夫人上了那輛寬敞的青幔雲頭車坐定,顧鈺就立時開口說道:「還是四哥體貼,知道咱們這有事,立刻就帶著泉管事過來接了。老祖宗,剛剛是我不好說錯了話,我也是一時沒想到那許多……」

      「好了,不用說了。」太夫人疲憊地打斷了顧鈺的話,歪在那兒半眯著眼睛說,「讓我清淨清淨,有什麼事回家再說。」

      太夫人既如此說,這一路上車廂中便一絲雜聲也無。章晗見顧鈺頻頻打起窗簾,似乎是在和外頭的顧銘使眼色打手勢交流,她便仿佛沒看見似的,一心想著今天陳善昭護著王廣的事。儘管陳善昭兄弟曾經在隆福寺替她解過圍,可今時不同往日,這位趙王世子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有,他對自己提起趙王軍前有好些歸德府的人,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的父兄在軍前?那麼,前次她請芳草帶話給趙破軍,讓其在東安郡王面前點那麼一句,是不是也露餡了?

      她想得頭也痛了,卻仍然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外頭卻已經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情知是已經到了武寧侯府,她正要第一個下車,外頭車門打開之後,車簾立時被高高拉起,緊跟著便是王夫人熟悉的聲音。

      「娘!」

      太夫人這才恍然驚醒,見王夫人滿面焦慮,她便嗔道:「沒事,我還沒老到那地步,居然要讓你親自到二門來迎。晗兒,扶我一把!」

      王夫人見太夫人竟是不叫顧鈺這個孫女,也不叫張琪這個外孫女,而是單單叫了章晗相扶,頓時有些錯愕。等章晗提著裙子踩著車鐙子下車,又伸手去扶太夫人,她順勢就去攙了太夫人另一隻手,等人穩穩落地,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這才按著胸口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都怪我不好,倘若今日是我陪著娘出去就好了,偏偏是她們三個不涉世事的姑娘家,恐怕都嚇壞了吧?」

      「就是見多識廣,面對今天那場面也好不到哪兒去。」

      太夫人淡淡說了一句,搖搖頭後就什麼都沒說。王夫人見狀也不敢多言語,一路帶著眾人跟在太夫人後頭。幾人誰都沒注意到,張琪不知不覺和顧銘落在了後頭。

      等到把太夫人送進寧安閣正房東次間,她正要親自服侍太夫人更衣,太夫人就開口說道:「如今多事之際,你不用只顧著我,先把家務料理好是正經。傳話下去,除非採買,否則一律不許離家,尤其是振兒,你吩咐人給我看死緊了。若他敢離家一步,哪條腿出去我就打斷他哪條腿!老大媳婦既然這樣病著,東府裏讓大丫頭出面去管,務必不能出一點紕漏!」

      王夫人連聲答應,隨即就看著顧鈺說道:「鈺兒,既如此,你在這兒陪著老祖宗……」

      「不用了,她今天驚嚇得也不輕,讓她回房好好歇歇吧!」太夫人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見張琪亦是滿面掩不住的驚惶,她又歎了口氣說,「瑜兒也回房歇著去吧,身體才好些了,別又犯了毛病。留下晗兒陪我坐一會兒。」

      聽到太夫人又是單單留下章晗,王夫人心底越發狐疑,可終究不敢違逆,答應一聲就拉著顧鈺離去了。她們母女倆前腳出來,就只見張琪後腳帶著兩個丫頭出了房門,兩邊廂點了點頭,張琪三人就回東廂房去了。這時候,王夫人才拉著顧鈺快步往外走,直到出了穿堂方才沉聲問道:「之前錦衣衛到六安侯府拿人的時候,究竟出了什麼事?」

      顧鈺想到自己那時候呆頭呆腦的表現,心裏有些發慌,但隨即就輕哼一聲道:「還不是六安侯太夫人,自家出事還要找老祖宗庇護,慌慌張張沖進屋子來,求老祖宗救救她家老麼。結果趙王世子大發善心,在滕春面前保了他們母子,緊跟著淄王殿下也呵斥了幾句,把滕春趕走了。」

      「你說什麼?」王夫人雖派人打探,但都是外頭怎樣拿人,這裏頭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是半點不知道,此時立刻緊緊攥住女兒的手腕道,「先跟我回房,把這些事情明明白白告訴我!」

      王夫人拉著顧鈺回房,這邊廂太夫人把見客的大衣裳脫了,換上家常舊衣重新梳洗過後,她便把閒雜人等都遣退了,又讓楚媽媽去外頭巡查,讓賴媽媽去王夫人那裏幫辦,把綠萍白芷放到外頭看守,這才示意章晗到跟前來。

      「今天多虧了你提醒我那番話。」

      「只是我一時嘴快,其實我縱使不說,太夫人也是會想起來的。」

      「你也不用謙遜,這種事情反應快些便可避免鑄成大錯,終究是你警醒。」太夫人頓了一頓,突然開口說道,「先是宮中娘娘面前奏對,再是隆福寺,然後是今日六安侯府,你乾娘這些年沒有白疼了你。」

      章晗之前在車上就曾經想到太夫人會有這一說,因而沉默片刻,她便抬頭說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乾娘只有姐姐這一個女兒,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麼,我自然決不能讓姐姐受委屈,也不能讓她陷於危難!乾娘出自顧氏,姐姐和我如今托庇于顧家,自當盡力分憂。」

      「好,好!」

      太夫人露出了一絲讚賞的笑容,隨即便點點頭道:「你父兄的事,我自會對老二去說,一定設法讓你們一家團圓!」

      這樣聰慧的丫頭,用得好便是得力臂膀,偏生她那女兒小家子氣想出什麼陪媵的主意來,還不如她那外孫女想得透徹!要真是二女共事一夫,那男人還會在乎姿容尋常的張瑜?就連淄王,今日雖和張瑜說這話,可實質上也是留心章晗遠遠多過那個嫡親表妹!這樣剛烈卻又機敏的性子,一開始興許還會惦記著恩情謹守本分,可豈會一直居於人下?



第三十六章 投契

      淅淅瀝瀝的小雨一下便是十幾天,仿佛老天爺也知道這些天京城的愁雲慘霧,陰惻惻的就一直不曾放過晴。就算再潔淨的屋子裏,這些天也總彌漫著一股陰濕的潮氣,更不要說外頭。然而,相較於那些即便嚴禁仍在家裏四處流傳的消息,這些雨水潮濕卻又算不得什麼了。

      「六安侯的案子聽說御前已經定案了。」

      「唉,王家那樣的聲勢……」

      「聽說還是已故皇后娘娘托夢,皇上才放過了六安侯太夫人和他們家才四歲的老麼,不曾下詔獄。」

      「快別說這個了,文安伯上書求情,結果皇上雷霆一怒,竟是也下了詔獄。可憐文安伯一把年紀,在獄中已經發了重病,多半熬不過幾天了。」

      林林總總的消息不僅讓內院的丫鬟僕婦人心惶惶,就連顧家上下的主子們,也一個個都是整日裏陰著臉。雖不曾拿下人撒氣,可往日最最慈和的太夫人,也常常動無名火,更不用說別人。而章晗進了顧家還從來不曾見過的顧家兄弟們,連日來也有不少現了身。

      威寧侯府一子,武寧侯府九子,這十兄弟當中,王夫人所出的是居長的顧鎮,排行老四的顧銘,以及老麼顧鐘,由此足可見她和武寧侯顧長風結髮夫妻,感情一向極好。顧鎮是駙馬,顧銘為勳衛散騎舍人在御前當值,顧鐘雖只十一歲,卻送了去中都,拜在大儒朱明門下學習,其餘的庶子年長的在軍中,年少的日日上學不輟,只逢年過節休息。這些天軍中停操,宮中的勳衛散騎舍人多半都歸家,太夫人便吩咐小的也不用去上學了,只在家中讀書。

      這天寧安閣正房之中,兄弟姊妹眾多人齊聚,太夫人一時感慨,便講起了當年山居歲月清貧往事,末了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如今雖是富貴已極,你們卻不可忘本。那些欺男霸女,求田問舍,欺壓良善,關說人情……不管犯了哪一條,若是讓我聽到,我也不說什麼一概家法處置,從今以後就再不是顧家子孫!」

      站在堂下的顧家兄弟幾個齊齊應是,站在太夫人右手下方的章晗快速一瞥,見威寧侯顧振滿臉的不以為然,她心中暗歎怪不得兩家侯府一家興旺,一家凋零。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個僕婦的聲音。

      「太夫人,夫人,嘉興公主和駙馬都尉回來了!」

      如今這時節,縱使家中下人往日叫慣了,此時也不敢在稱呼上犯半點紕漏。聞聽此言,太夫人立時打消了繼續訓誡的打算,連忙吩咐出迎。然而,太夫人剛到門口,廊下幾個丫頭才剛打了傘簇擁上來,一個男子便步履輕快地穿過穿堂,就這麼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快步走上前來。

      「幸虧公主讓我來攔著老祖宗,否則您又要興師動眾了!」

      顧鎮二十出頭,劍眉英目,身材魁梧壯健,說出話來更是聲若洪鐘。他一把攙扶著太夫人的胳膊,親切地叫了一聲祖母,隨即又對王夫人叫了一聲娘,這才笑道:「公主說,這些天一直下雨,公主府那兒地勢低窪潮濕,所以想回來住上幾天,求過皇上後,咱們就一塊回來了。因為才允准下來,咱們想讓老祖宗高興高興,就沒事先說。」

      誰都沒想到就在外頭紛亂之際,顧鎮和嘉興公主居然會回府居住。雖則是這家裏一下子擁擠了起來,可堂堂公主住進侯府,意義卻大不相同。一時間,太夫人和王夫人全都是喜笑顏開,而顧鈺則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大嫂總算是回來了!我那兒正好存了好多新鮮花露呢!」

      「那可要對不住三妹妹了,珍哥嬌貴著呢,我身上只要搽了一丁點香粉,一碰他就大哭大鬧,如今這些胭脂花露,我一丁點都不敢用。」

      隨著這笑聲,卻是一個媽媽打著傘攙扶著嘉興公主進來。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她瞧著較之先前減了幾分豐腴,氣色卻還好。見過太夫人時,聽太夫人連聲嗔道不該下雨天就這麼走進來,她便笑道:「老祖宗,不妨事,是暖轎抬到前頭院門的。駙馬他一路不讓人報信,所以咱們來得快!要不是為了下雨天,珍哥我早就親自抱著了,還用得著她們?」

      章晗見上次見過的那乳娘小心翼翼地抱著懷裏的孩子,後頭則是一個僕婦雙手打著一把特製的大傘,她不禁莞爾。然而,躲在人後的她就這麼一個表情,卻偏偏給嘉興公主給眼尖瞧見了,等到進屋子之後,她卻不隨太夫人去居中暖榻上坐,招手把章晗叫到了跟前,也不管周圍還有其他人,硬拉著人低聲嘀咕了起來。

      「你上次說讓我不要用脂粉頭油花露,起初我還不習慣,但十幾天這樣清清爽爽下來,那些東西我竟用不慣了。不但珍哥喜歡,老黏著我這個娘,就連駙馬也還莫名其妙問我換了什麼熏香呢,都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嘉興公主統共和章晗也沒說上幾句話,可就是那麼幾句話,回去之後她就覺得孩子和自己親近了不少。她又不像其他千金小姐生了孩子之後撒手不管,對兒子寶貝得什麼似的,自然高興壞了,這會兒忍不住又問道:「晗妹妹還有什麼其他招法,快再教教我!」

      「公主,我也就是帶過家裏小弟兩三年,哪有那麼多招法。只是,當母親的和孩子日日相處親近,孩子到時候自然更親近母親而不是乳母。」

      章晗想起自家沒有僕人,母親操勞家務之餘,都是親自哺乳,如今被含辛茹苦養大的自己卻不得不撇下她在京城周旋,不禁心中酸澀,隨即才笑道:「不過,公主雖喜愛孩子,可也不要太嬌慣了他。我家小弟年幼的時候最淘氣了,一有不如意就放聲大哭,我起初不知道一意哄著,後來發現不對就存心撂著他,久而久之他就不敢瞎鬧了。等他後來大了一些,我更是支使他做這個做那個,做得好贊兩句,做不好卻要受罰的!不過我是長姊代母,公主千萬別學我!」

      別說是皇家,就是威寧侯府武寧侯府,小姐少爺落地就有乳母丫鬟僕婦,縱使嫡親的兄弟姊妹,也沒有朝夕相處的道理,更不知道小孩子怎個帶法。而等到成婚之後嫁人生子,自己的兒子也少有自己親自帶在身邊的。因而嘉興公主不想放手珍哥,可就連母妃和嫂子都沒有親自帶過孩子,誰知道該如何管帶調教?可去問那些有經驗的媽媽,她卻又覺得隔了一層。

      此時此刻,她漸漸就瞪大了眼睛,最後一把拉住章晗的手說:「看來我是撿著寶貝了,這回我住了回來,你可得多和我說說這些。我自己懷胎十月,忍了那麼久疼痛生下來的寶貝兒子,可不放心交托給別人!」

      「什麼別人?」

      嘉興公主拉著章晗嘀嘀咕咕,起初兩人聲音都低,太夫人瞧著有趣,王夫人卻也不好問,這會兒嘉興公主最後一句話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王夫人自然而然就問了一聲。這時候,章晗見別人都瞧著自己二人,她就微微笑道:「公主初為人母,滿心高興,正在和我說家裏珍哥多可愛機靈呢!」

      見章晗沖著自己眨了眨眼睛,嘉興公主一下子想起自己整日裏膩著孩子,就連母妃也看不下去訓誡了她兩句,這會兒她自然恍然醒悟,順著章晗的話就笑吟吟地說:「那是自然,我家珍哥最乖巧懂事,我當然逢人便誇!」

      「這個十二娘!」

      太夫人對於嘉興公主這麼一個身份高貴卻性子天真爛漫的長媳一向極其喜歡,聞言頓時寵溺地迸出了一句話。召了嘉興公主到自己右邊坐下,讓章晗和張琪在自己左邊一塊坐了,聽嘉興公主湊近耳邊說,要住在寧安閣隔壁的芙蓉館,抱著孩子往這裏來也便宜,她便笑著說道:「你既然不嫌那地方小騰挪不便,就依你。只是你婆婆要看孩子,卻得兜一大圈。」

      「看娘說的,公主和駙馬都回來了,難道珍哥我還見不著?」王夫人抬頭看了一眼英氣逼人的長子顧鎮,面上滿是驕傲,隨即便有些為難地說,「只是等到侯爺回來,家裏就真的逼仄了。」

      顧振一直沒插上話,此時聞言便笑道:「既如此,東府裏空屋子多,不妨……」

      太夫人卻沒等顧振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逼仄不要緊,等振兒他爹三年整孝過了,咱們後頭也可以整出些地方來蓋幾間屋子……」

      眼看太夫人和王夫人就商議起了後頭空地該如何規劃如何造房子,張琪便挨著章晗輕聲問道:「剛剛公主究竟和你說什麼了?」

      「公主喜歡孩子,討教育兒經呢。」

      見張琪咂舌,章晗自己也覺得嘉興公主著實是異數。然而就在這滿屋子的喜慶氛圍之中,她突然瞧見楚媽媽快步進了屋子。儘管竭力掩飾,但她仍然能看出這位太夫人心腹的驚惶憂懼。當人挨著太夫人站定彎下身子時,緊挨著太夫人的她就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字。

      「……六安侯……賜死……」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44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玲瓏心

      叮――

      太夫人聞言手一抖,那鈞窯小蓋碗立時發出了一陣清脆的聲音。而章晗瞥見一旁的張琪亦面色慘白,哪里不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也聽到了楚媽媽的這話,忙握住她的手重重捏了捏。下一刻,就只聽太夫人緩緩開口說道:「既是公主和駙馬帶著珍哥回府來住,這騰挪地方收拾屋子,也趕緊動起來吧。老二媳婦,讓孩子們都回去閉門讀書,少往外頭折騰,至於東府那邊,抒兒你好好打理。都散了吧。」

      儘管楚媽媽稟報了什麼,聽清楚的人並不多,可這些天外頭風聲緊卻是事實。因而,哪怕大多數人滿心疑惑,可都不敢開口詢問,就連王夫人也不例外。一應人等一個個起身告退的時候,章晗原本拉著張琪也想走,卻被太夫人留了下來,而另一邊的嘉興公主也被太夫人按住了,而剛剛站在旁邊伺候的顧鎮則是一步都不曾挪動過。

      等其餘人都幾乎散盡了,太夫人見楚媽媽帶著丫頭們悄悄退下,方才疲憊地歎了一口氣道:「你們都聽見了?」

      這話雖不止是問的一個人,可卻只有嘉興公主輕聲說道:「老祖宗,我都聽見了。不瞞您說,之前我進宮去求父皇的時候,母妃就悄悄都告訴我了。不但是六安侯,而且六安侯的兩個弟弟也是連坐賜死,家眷一體流放遼東,只有六安侯太夫人和幼子王廣得了寬赦。先頭韓國公的案子裏頭,原本幾個年少的兒子都是流遼東,如今聽說又派了人去,男子全數處死。」

      嘉興公主說著就打了個寒噤,還想再說話時,卻只覺喉嚨口堵得慌。一旁的顧鎮在她的肩頭按了按,這才接著嘉興公主的話頭沉聲說道:「惠妃娘娘額外囑咐,這些天不要外出,謹言慎行,軍中不日就要復操,讓四弟他們進宮再當差的時候也格外小心些。不止是六安侯,恐怕接下來還會有更多的人家受牽連。」

      聽到這話,嘉興公主自然便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所以,我怕老祖宗心裏擔憂,這才去求父皇,想回府來住,本只是試一試,可父皇竟然答應了,如此想來不至於牽累到咱們家。而且,有我和駙馬住在家裏,也算是給那些揣測聖意的有心人一個暗示。」

      「十二娘……」太夫人緊緊握住了嘉興公主的手,只覺得這個孫媳婦看似嬌憨天真,其實卻是難得的七竅玲瓏心,隔了許久方才輕歎了一聲,「顧家能娶你這麼個媳婦,鎮兒能有你為妻,真是天大的福氣!」

      「老祖宗,這可是您說的,異日要是有誰說我是妒婦,或者說我不孝順,我可指著您這句話了!」嘉興公主扶著太夫人的胳膊撒嬌似的搖了搖,探頭見太夫人另一邊張琪面色雪白,而章晗則是彷彿在沉思什麼,她就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兩人同時回過神來,她就又開口說道,「二位妹妹不用擔心,顧家聖眷不同別家,不妨事的。」

      張琪確實是在擔心這個,而章晗想的卻是,為何在大半個月之前自己在隆福寺的時候,趙破軍就能那樣提醒她。雖說人沒說清楚,可仔細想想,這其實已經一語道破了如今的情形。更何況,趙破軍甚至讓她設法離開武寧侯府,難不成這宮中有一位淑妃,家裏還娶了一位公主的侯府也會受牽連?如果是那樣,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當初只以為擺脫張昌邕到了京城便能有一線生機,可這兒竟更是步步驚心!

      太夫人留下張琪章晗,不過是因為兩人坐得近,應該也聽到了剛剛楚媽媽的稟報,此時見姊妹倆總算還鎮定,她就微微頷首道:「就是公主說的,整個京城一年到頭哪天沒有一兩家門庭衰敗,沒有一兩家趁勢崛起,咱們都見得多了。好容易今天雨停了,你們兩個不妨四處逛逛散散心,我留著公主和駙馬說說話。」

      知道太夫人是有更多的話要問顧鎮和嘉興公主,自己姊妹兩個留在這兒未免不方便,因而章晗便和張琪起身告退。等到出了屋子,章晗見張琪面色不好,便拉著她的手使了個眼色,見芳草碧茵和櫻草凝香都在東廂房門口,她便招手把她們都叫到了跟前。

      「碧茵和櫻草回房去對宋媽媽說,天氣涼了,糊窗戶的紗也該換了。」

      碧茵固然沒有二話,櫻草卻開口問道:「大小姐和晗姑娘是要到哪兒去?」

      張琪淡淡地說道:「這麼些天下雨一直憋在屋子裏,太夫人說讓咱們姊妹去四處逛逛。」

      櫻草自打受了那頓教訓,人前人後恭敬了許多,此時聞言自是無話,拉著碧茵就回了東廂房。而這時候,廊下一個穿油綠比甲的大丫頭就笑道:「表小姐和晗姑娘若是去逛,不如去後花園走走。後花園中一池子殘荷,看著也煞是有韻味,而且如今公主和駙馬一塊兒回來,等天氣好了,大夥可以一塊去划船。」

      「也好,芳草,凝香,你們去拿披風來。」

      太夫人在屋子裏聽到在外頭那說話聲,不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這時候,一旁的顧鎮就沉聲說道:「我還是聽淑妃娘娘說才知道,這位晗妹妹竟這般好膽色,若不是她,縱使洛川郡王受責,鬧大了不但咱們顧家丟臉,而且和宗室衝突,說不定失了名聲還要被御史彈劾驕矜!

      此次被趙王世子和東安郡王撞破,洛川郡王臉丟大了,皇上雖不曾因此事當面斥責他,可卻一直不見,還命講官罰他抄一百遍禮記。倒是趙王世子,為了個不相干的六安侯太夫人和幼子,竟是在乾清宮跪了兩個時辰求情,皇上素來喜愛他,憐他呆氣發作,最後只能拿了皇后娘娘做由頭網開一面,如今他正在宮裏禁足抄書。如今情勢非常,他一個皇孫宗室尚且如此,咱們家更得好好約束子弟,不能再惹出什麼事情來。」

      「我的駙馬爺,你也別含含糊糊說什麼子弟了,不就是東府那兄妹兩個?二丫頭也不知道是買通了我跟前的哪個,一聽說我要找老祖宗要人,就忙不迭把晗妹妹推了過來,以為人人都是和她似的只想著富貴榮華?」

      嘉興公主當著太夫人的面徑直抱怨了一聲,隨即便嗔怒地說道:「老祖宗,不是我說,東府裏也太不像樣了,二丫頭她們母女且不說,就連我和駙馬在府裏都聽說了三弟在外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勾當,難保父皇就不知道。大伯母也不管管!」

      一說起顧振,太夫人原本就糟糕的心情頓時更惡劣了幾分。她瞥了一眼顧鎮,見顧鎮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便苦笑著擺擺手道:「你也不用這幅樣子,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你們大伯父當年在外頭的日子太多,家裏顧不上,你們大伯母又不像你們娘似的周全,於是竟把振兒養成了這麼一副模樣!事到如今,除了死死關著他看著他,竟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又不是一丁點大的年紀,我就算有通天的能耐也難能把人扳正了!」

      顧鎮聞聽此言,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低聲說道:「老祖宗,我還得到了一個消息,請您有個準備。爹其實早就到了江東馬驛,可有人參了他一本,告他此前鎮守陝西的時候私蓄家奴一百五十餘人,又擅殺男女五人,這是最犯忌諱的事。所以,爹如今正在馬驛待罪。」

      此話一出,嘉興公主立時一把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見人搖搖欲墜,她立時焦急地叫道:「老祖宗,事情還沒個准,您先別擔心,萬事還有我們在呢!」

      「對,事情還沒個准……」太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嘉興公主的手之後,這才緩緩把那口氣吐了出來,「事到如今,不能自亂陣腳!」

      如今已經過了九月初九,天氣一日日轉涼,荷塘中那夏日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場景自然再不復得見,放眼望去但只見滿池殘荷,蕭索衰敗,讓人原本就陰沉沉的心裏很是不舒服。由於顧家人全都得了嚴令少出門,這後花園中照料花木的僕婦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四處都顯得空空蕩蕩。章晗知道張琪心中不安,有心打算開導安慰她兩句,情知武寧侯府家規整肅,她剛剛便把芳草和凝香都留在了後花園門口。

      「怎麼,你是怕了?」

      「那天六安侯府咱們是一塊去的,這麼大的聲勢,這麼大的家業,那賓客盈門好不熱鬧,可就是這樣的潑天富貴,竟然就這麼輕易倒了,我實在是不敢相信。」張琪說著就停下了步子,看著章晗滿臉驚懼地說道,「我這幾天晚上都睡不好,每逢迷迷糊糊睡著,仿佛就依稀看見六安侯太夫人帶著孩子給老祖宗下跪求救的情景。」

      「怪不得你這幾天看著憔悴消瘦。」章晗微微一笑,隨即就按著張琪的肩膀說道,「就是天塌了,也別耽誤吃飯睡覺,你只管想一件事,那就是天塌了也有高的人擋著!那樣的難關,咱們也已經過來了,如今不需要想這麼多!」

      章晗只想安慰安慰從小就在憂懼之中長大的張琪,免得她胡思亂想憋出了什麼病來,因而盡把事情往好處說。然而,她話音剛落,就只聽斜裏響起了一個輕佻的聲音。

      「就為了這麼一丁點小事,兩位妹妹居然想這麼多?」

      隨著這聲音,一個人竟是從一旁的花叢後頭施施然轉了出來,不是顧振還有何人。他笑吟吟沖著章晗和張琪做了個揖,這才無所謂地說:「六安侯府不過是靠著先輩余蔭,前頭許國公一去,實則就衰敗了,哪里比得上咱們顧家根基牢固,宮中有娘娘,大哥還娶了公主?兩位妹妹擔心顧家有事,實在是杞人憂天了。難得今日天氣好,咱們後花園裏走走?這京城的形勢,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第三十八章 耳光

      自打進了武寧侯府,張琪也好章晗也罷,和威寧侯顧振並沒有見過幾面。一來是侯府男女大防素來嚴明,男子讀書的讀書,當差的當差,亦或者如顧鎮那樣單獨開府在外;二來是顧振畢竟是威寧侯府的人,兩府如今只是後巷相通,更不可能隨便來往。因而,面對突然冒出來的顧振,張琪一怔之下就變了臉色,而章晗卻斜上前了半步。

      「三表哥怎會在這兒?」

      「看晗妹妹你這話說的,這是顧家的地方,我怎不能在這兒?」

      前一次算計不成,顧振大為懊惱,可進進出出怎麼也見不著章晗,雖則幾次三番被太夫人訓斥,可心底卻仿佛是貓撓似的,怎麼也歇不下勁來。他是愈得不到愈要使勁的人,因而今天他驟然得到了外頭捎帶來的那個消息,只覺得一時有了絕大指望,就再也忍不住了。花言巧語哄了太夫人屋裏那個丫頭,他在這兒等了不一會兒,果然確實把人引了過來。

      此時此刻,他嬉笑著答了一句便又大膽上前了一步,似笑非笑地說:「倒是妹妹遠來是客,不知道在這兒住得是否習慣?這武寧侯府人口多地方逼仄,我是一直想請二位妹妹挪到我那兒去住,奈何老祖宗不肯……」

      張琪雖見識少,底氣又素來不足,可之前一路上被章晗耳提面命,之前又總算在太夫人面前乍著膽子開口道出了心頭所願,此時見顧振越說越不像話,甚至逼近章晗,明顯的意圖不軌,她頓時變了臉色,當即厲聲呵斥道:「三表哥,你放尊重些!」

      「放尊重些?」顧振這才看向了張琪,目光在其尚未完全發育的胸部一掃,又在其不過清秀的臉上轉了一圈,這才嘿然笑道,「瑜妹妹這話說笑了,我有哪兒不尊重,我這不是正兒八經和你們說話?我念著你們遠來是客,這才想給你們解說解說。你們別以為老祖宗住在武寧侯府,這府裏人口多,就占著什麼優勢。二叔立功是不少,可他闖禍一樣不少,我只是沾花惹草,可他卻是縱兵殺人私蓄家奴,一條一條都是了不得的罪名!」

      張琪不過是一時惱怒開口呵斥,被顧振這番話一說,她頓時一下子愣在了那兒。而章晗此刻已經完全明白了趙破軍緣何讓她離開武寧侯府,電光火石之間,見顧振得意地斜睨了張琪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她定了定神便冷冷問道:「三表哥也不知道從哪兒聽來這種瘋話,竟然敢就這麼大喇喇胡言亂語了出來,也不怕太夫人怪罪!」

      「瘋話,嘿,不出一兩日,你就會明白我說的是不是瘋話!」顧振被章晗這話一刺,頓時惱羞成怒,「異日你們入了我門中,就該知道得看誰的臉色!」

      這一句入了我門中,稍稍回過了神的張琪頓時只覺得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木了。縱使是章晗,也不由得被此話驚得心中一跳,當即沉聲喝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顧振嘿然一笑,這才得意地說道,「老祖宗心疼外孫女,可瑜妹妹這嬌嬌弱弱的身體,到了哪家,只怕這媳婦都不是那麼好做的。至於想當淄王妃,別說娘娘,皇上那一關就決計過不去。既如此,當然便是親上加親最合適。做不成王妃,被人叫一聲威寧侯夫人,老祖宗也就很對得起已故的小姑姑了。」

      張琪做夢都沒想到顧家竟已經有了這樣的安排,一時整個人搖搖欲墜。而章晗終究鎮定些,一把扶住了張琪,她不得不出口試探道:「縱使太夫人和大夫人都有這意思,那也是姐姐的事,什麼叫我們入你門中?」

      「你大約不知道吧,小姑姑早就安排好了讓你給瑜妹妹陪媵!」說到這裏,顧振便更加得意了起來,「到那時候,你們姊妹兩個,就都是真真正正的顧家人了。」

      直到這時候,章晗方才哂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張琪。見其滿臉的不知所措,她便嗤笑道:「多謝三少爺提醒,也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這種瘋話,居然還當成了真的似的!且不說姐姐雖沒了母親,還有父親在,婚事輪不到顧家人做主,就是我,家中父母兄弟俱全,更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定我的終身!姐姐,咱們回去吧,太夫人那兒該說完話了!」

      張琪想起自己在太夫人面前剖明心跡的時候,太夫人分明答應了自己,應該決不至於再有章晗陪媵的話傳出來,此時已經隱約覺察到顧振應該不是真的討來了太夫人的承諾,一時心中大定。見章晗伸過手來,她連忙緊緊握住了那隻手,看也不看顧振就跟著章晗往回走。

      突然遭到這麼一番排揎,顧振在最初的呆滯之後,旋即幾乎氣炸了肺。他幾乎是一個旋身擋在了兩姊妹身前,惡狠狠地沖章晗說道:「別以為老祖宗對你有幾分和氣,你就真當自己是什麼嬌貴人物,別說你,就連她,也不過是在侯府寄人籬下!」

      「寄人籬下?好教三少爺你得知,張家在京城也是有祖產的,如今不過是暫時寄住在此,你既這麼說,我這就和姐姐去辭了太夫人回張家的祖產去住!姐姐,我們走!」

      張琪雖不知道章晗為何突然如此強硬,可她對顧振已經是厭惡到了極點,自然重重點了點頭。然而下一刻,顧振竟惱羞成怒伸手抓了上來。面對這情景,她一下子便慌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一旁的章晗一把將其護在了身後,隨即就只聽啪的一聲響亮巴掌,待她再抬頭看去,竟是章晗重重一耳光摑在了顧振臉上,那鮮紅的掌印清晰可見。

      「你……你這大膽賤婢……」

      不等顧振罵罵咧咧有什麼動作,章晗信手一探背後,手中竟是多出了一把雪亮的剪刀。見顧振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她便冷冷地說道:「三少爺若是再上前,傷著哪兒就怪不得我了!」

      「你……你敢……」

      「當初在隆福寺的時候,我在洛川郡王面前尚且敢動刀子,如今我為何不敢?自從那一次的事情之後,我就一直隨身帶著這個!」章晗毫不畏懼地盯著顧振那噴火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三少爺若不信儘管試一試!」

      雖是自己妹子顧拂的乳娘莫名其妙因竊盜官司被送到了應天府衙,據說是一頓板子下去就沒了半條命,為此去求情的顧拂和他生母李姨娘都受了不少的牽累,可他不過是因為計謀不成懊惱了一陣子,並不知道隆福寺到底出了什麼事。此時此刻聽章晗說了這話,他不禁覺得心頭咯噔一下,雖捂著生疼的臉仍是氣惱,可不免打起了幾分退堂鼓。

      「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橫到什麼時候!」

      見顧振捂著臉氣咻咻地拂袖而去,張琪死死拽著章晗的胳膊,一時又是後怕又是擔心,連聲說道:「他畢竟是正兒八經的威寧侯,若是這樣子給人看到了,咱們……咱們怎麼辦?」

      「你放心,我既然敢打那一巴掌,就不怕這事情傳揚出去!」

      想到顧振居然會在這時節留在武寧侯府的後花園,想到顧振竟然口口聲聲說她和張琪遲早都是她的人,想到顧振居然知道武寧侯被人彈劾的內情,章晗何嘗不知道自己姊妹兩個早已成了別人爭權奪利的籌碼。而且,陪媵之事除去太夫人,別人包括王夫人胡夫人在內,應該都未必會知情,如今顧振能說出來,宋媽媽自然嫌疑最大!宋媽媽這些天在兩家侯府四下串連,很少在她姊妹二人面前出現,分明是不知道和誰有了默契!

      於是,她一把拽住了張琪,沉聲說道:「走,我們回寧安閣!」

      「啊?」

      見張琪滿臉的錯愕,章晗便沉聲說道:「待會兒你只需把剛剛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就好,至於別的你不用管,自有我來說!」

      姊妹兩個匆匆往回走,還不到後花園的月亮門,芳草和凝香就一塊迎了上來。芳草一見兩人就忙不迭地說道:「大小姐,晗姑娘,咱們剛剛遇見威寧侯氣急敗壞地捂著臉從後花園出來,這是……」

      「別問了,咱們回寧安閣見太夫人。」說到這裏,章晗又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剛剛那情形你們就只當沒看見,明白麼?」

      芳草是對章晗死心塌地的人,而凝香也是被先頭之事完全收伏了的,聞言自是連聲答應。而章晗拉著張琪回到了寧安閣,一進穿堂得知嘉興公主和顧鎮已經帶著孩子到隔壁的芙蓉館去安置了,上房裏頭並沒有別人,她便徑直拉著張琪到了上房門口,讓丫頭通報了一聲。不一會兒,裏頭綠萍就親自出來打起了門簾。

      「表小姐和晗姑娘從後花園回來了?」

      「是,突然想到一些話,想對太夫人稟明。」

      綠萍何等聰明人,見素來和氣的章晗一副餘怒未消的表情,而張琪則是緊咬嘴唇,知道必然遇到了什麼事,她立時恭恭敬敬引著兩人入內,又招手把丫頭們都喚了出來。因楚媽媽賴媽媽親自帶著嘉興公主和顧鎮去芙蓉館安置了,她少不得親自守在了門外。

      太夫人見張琪和章晗的樣子就覺得有些不對,及至丫頭們都退下了,她不禁皺眉道:「這是怎麼了?」

      「老祖宗……」

      張琪一下子就跪在太夫人腳邊,一時已是泣不成聲。而章晗則是緩緩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後一字一句地說道:「請老祖宗開恩,容我和姐姐搬到張家祖宅去住!」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53 A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試探

      太夫人一下子捏緊了手中的佛珠。

      張琪和章晗進了侯府這麼久,兩人的性情她冷眼看著,也約摸是有數了。張琪性子孤僻古怪些,不愛說話,也不和丫頭兜搭,可此前能對她剖心肝似的說出那些話來,足可見並不是不懂道理不識大體的人。而章晗性子剛烈有膽色,又機敏,也是很知道分寸的人。若沒有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們怎會突然如此?

      想到這裏,她立時沉聲問道:「究竟怎麼回事?是誰給你們兩個氣受了?」

      張琪看了一眼章晗,雖生怕後花園之事說出來讓章晗受責,可見她臉色紋絲不動絲毫暗示都沒有,她只能按照之前那吩咐,一五一十將兩人去後花園的經過娓娓道來。當她說到顧振口口聲聲說她姊妹就將是他的人時,太夫人已然怒不可遏,而當她說顧振道是武寧侯顧長風縱兵殺人私蓄家奴時,太夫人臉色更蒼白,竟是霍然站起身來。

      「這個孽畜,這個孽畜!」

      見太夫人氣得狠了,章晗連忙直起身子抓住太夫人的手,使眼色示意張琪攙扶人坐下,隨即便按著從前服侍顧夫人的情景,輕輕揉捏著太夫人掌心橫紋的勞宮穴,見其果然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這才低頭說道:「太夫人,不是我不識好歹,姐姐是乾娘唯一的女兒,如今不過是寄居侯府,若就傳出這樣的閒話來,我如何對得起已故的乾娘?我本微末之人,可也是母親懷胎十月生下來,含辛茹苦養大,雖在乾娘身前受了多年教導,可從來就沒有貪慕富貴的心思!若是我有一字一句的虛言……」

      章晗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去摸那把剪刀,張琪突然撲了過來,竟是死死按著她的手,隨即就扭頭看著太夫人說道:「老祖宗,晗妹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說的一字一句都是實話!自從我和她進了侯府,出了多少雜七雜八的事,鬧出多少閒話,我們實在是……」

      「你們兩個別說了。」

      太夫人疲憊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就按住了張琪的肩膀,又看了章晗一眼。雖說章晗的東西並沒有拿出來,可剛剛張琪都說了顧振挨了一巴掌,章晗又亮出了剪刀方才驚退了那個孽畜,她幾乎可以猜到章晗的動作。這個剛烈的丫頭當初能在洛川郡王面前以死相逼,更不消說顧振那個不爭氣的東西。然而,相比顧振對章晗的覬覦,她更驚怒的是他竟然知道嘉興公主才剛告訴她,武寧侯顧長風被人彈劾的事。

      顧振雖襲爵威寧侯,可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輩,誰會告訴他這樣尚未傳開的消息?是人想看顧家的笑話而挑唆了他,還是根本另有目的?

      章晗見太夫人陷入了沉思,以目示意讓張琪不要輕舉妄動,這才抬頭說道:「好教太夫人得知,那時候三少爺還說,別以為武寧侯功高,這西府裏人口興旺,便以為住在這兒安若泰山。他那東府裏就算單薄,可趕明兒支撐顧家的,還不知道是哪一支!」

      這並不是顧振的原話,剛剛張琪急切之間傾訴隱情,沒法逐字逐句地復述,可此時卻知道分明是章晗添了一層意思,不禁心頭愈發驚悸,卻不敢插嘴。而章晗見太夫人再次遽然色變,她方才緩緩垂下眼瞼說道:「姐姐是太夫人的嫡親外孫女,我一個無親無故的外姓之人寄居于此,原本就於理不合。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了陪媵的話來,若是長此以往,流言四起,于顧家清譽也不好。既如此,不如讓我陪著姐姐搬出去!」

      是誰讓顧振能夠心中篤定,哪怕他二叔武寧侯顧長風出事,他這個威寧侯仍然能穩若泰山?是誰給他的膽量,讓他以為在後花園中出言挑逗張琪和章晗姊妹,兩人也會忍氣吞聲?又是誰把少有人知的陪媵一事捅了出去,讓顧振有這樣的癡心妄想?這個孽畜,他知不知道就憑他那德行,顧家在其手中必然會一蹶不振!

      太夫人聽著聽著,心裏一時間冒出了一個又一個疑問。然而,此時此刻,最要緊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如何安撫這一對姊妹。想到顧振挨了一巴掌掩面而走的樣子,應該讓不少人都看到了,她忍不住在心中再次將這孽畜罵了個狗血淋頭。

      「搬出去的話就不要再提了。就你們姊妹兩個,那麼四個丫頭,還有那麼一個三天兩日頭疼腦熱的媽媽跟著,搬出去更了不得。從今往後,你們進進出出我都讓楚媽媽和綠萍跟著,再不會有今日之事!」

      章晗聽見太夫人竟是把宋媽媽說成三天兩日頭疼腦熱,情知上一次隆福寺的時候宋媽媽沒跟,今日去後花園又沒跟,太夫人心底已是大為不滿,若是再將陪媵之事洩露歸在宋媽媽身上,縱使不會立即發作,可只看上次大小劉氏的下場,就知道太夫人的手段。

      知道不管如何,今天都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得看太夫人如何去思量她編造出來的顧振那番話了,她便又磕了個頭,這才開口說道:「多謝太夫人。這些天既是裏外多事,我和姐姐便再不出門了。」

      見張琪連連點頭,太夫人知道她驚悸未去,想再安慰幾句,偏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隨即神情複雜地看著姊妹倆相攜告退而去。等她們走了,她一下子斜倚在引枕上,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最後方才沉聲喚道:「來人,備肩輿,我去看看公主和駙馬那邊安置得如何了!」

      等綠萍進來答應了,她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剛剛讓瑜兒和晗兒去花園的那個丫頭,立時給我堵了嘴關進柴房,等我回來發落!」

      太夫人坐了肩輿出寧安閣,還下令關了一個小丫頭,同在一個院子的章晗和張琪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章晗坐在書桌前出了一陣子神,而張琪則有些焦躁,見丫頭們都知趣地避開了去,她就快步走到書桌前,一把按住章晗手中的筆道:「剛剛你為什麼要編造那樣的話,萬一太夫人找他對質?」

      「這樣的事是能問的麼?」

      章晗反問了一句,見張琪一下子瞠目結舌,她便冷笑道:「越是這樣的事,越是只能放在心裏,也只有顧振那樣的人會不知高低在咱們面前,把武寧侯遭人彈劾的事大喇喇地抖露了出來。我看你剛剛說出這話的時候,太夫人竟比顧振說要把咱們姊妹倆兼收並蓄還要吃驚,足可見這消息太夫人不是不知道,就是已經知道但以為顧振卻不應該知道。」

      見張琪被自己這有些拗口的話給說糊塗了,章晗便解釋道:「太夫人既是在這時候還有工夫去見公主和駙馬,說不定之前才剛從他們那兒得到武寧侯被人彈劾的消息,於是想再去打探打探。咱們十句話裏九句真的,就這麼一句假的,太夫人不會不信的!」

      「可是……」

      知道張琪還是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給顧振扣上這麼一個黑鍋,章晗卻沒有再解釋,而是又閒扯了幾句別的,又哄她去軟榻上歇一會兒。直到張琪一如從前一般乖乖去躺下了,她替其掖好了被子,這才轉過了身回到書案去。

      身在顧家寄人籬下,就算張琪都是外人,更何況是她?顧振再如何下作無恥也好,那都是名正言順的威寧侯,換成平時,她們就是搬出去,也不能擔保張昌邕得知之後,不會為了當不成淄王的岳父,而想當威寧侯的岳父,因而反手賣了她們。恰逢六安侯兄弟三個賜死,武寧侯顧長風又深陷危機,雖說待在顧家的她也是極險的,可在根本出不去離不開的情況下,卻是可以試一試的機會!

      六安侯府發生那樣的事,六安侯夫人只能攜著幼子來求救,最後保住的也是這唯一的幼子。倘若這種事情發生在顧家,東府西府興許得丟掉一邊,太夫人會做出什麼選擇?

      想到這裏,她的筆恰恰好好在紙上寫下了蘇軾那一闋《水調歌頭》的其中兩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隨即眼淚不由自主便掉了下來。想到趙破軍讓碧茵捎帶的話,想到如今顧家的處境,她想起在歸德府的母親和弟弟,想起很快就能見到的父兄,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越是艱險,她越是不能輕易放棄!



第四十章 金枝玉葉

      一大清早,章晗和張琪一塊進了太夫人的正房時,卻發現已經有人坐在太夫人的暖榻邊上笑吟吟地看著她們,正是嘉興公主。當下姊妹倆向太夫人行過禮後,又向嘉興公主行禮,豈料膝蓋還沒彎下去,就被嘉興公主一人一個穩穩當當托住了。

      「哎呀,都說了我不喜歡人跪來跪去的,偏你們還如此多禮!」嘉興公主嗔了一句,隨即瞥了一眼太夫人,這才笑吟吟地說道,「三妹妹今天去她舅舅那兒了,趕在你們前頭來請過安,所以今天就是咱們三個陪著老祖宗用早飯。」

      章晗口中答應著,發現不見嘉興公主視若珍寶的兒子,她忍不住四下看了一眼。下一刻,嘉興公主就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抿嘴笑道:「找誰呢?要是找我家珍哥,早起鬧騰個不停,這會兒吃了奶又睡著了,我就沒帶他過來,那大胖小子我今天還得照料大半天,眼下不養精蓄銳不行。」

      「大嫂今天要帶孩子出去?」張琪脫口而出問了一句,隨即方才醒悟到自己竟忘了人前應該稱一聲公主更符合禮數。可還不等她糾正,嘉興公主就笑眯眯地拉著她的手在身邊坐下,嘴角露出了一個可愛的酒窩,「你說得沒錯,今天我要帶珍哥出去做客,所以想向瑜妹妹說一聲情,你把晗妹妹借給我半天行不行?」

      「我?」

      章晗一時愕然,緊跟著,她就見太夫人招手示意,於是便上前挨著太夫人右手邊坐了。這時候,太夫人才開口說道:「今天是安慶公主的壽辰,下帖子請了在京城的其他公主前去赴壽宴,所以十二娘也要去。她新得愛子,打算抱去讓大夥瞧瞧,可她不放心孩子,知道你懂得照料孩子,所以想請你同去照應照應。畢竟大夥兒都高興的時候,總不能讓乳娘抱著孩子下去,她若留著也上不得臺面。」

      許是因為沒別人,太夫人一口一個親昵的十二娘,說得嘉興公主眉開眼笑,又放開張琪,站起身過來按著章晗的肩膀道:「就半天,午後壽宴過後咱們就回來,不多呆。其實我也想帶著瑜妹妹一塊去的,可太夫人說她體弱……」

      不等嘉興公主說完,張琪就立刻把頭搖成撥浪鼓似的:「我就不去了,這等人多的場合我待久了就心慌。大嫂若是要晗妹妹去我自無不可,只要她答應就成了。」

      章晗見張琪對自己又是眨眼睛又是點頭,想想這也是瞭解瞭解外間情形的機會,思量了一會兒就點頭答應了。嘉興公主頓時大喜,拉著章晗就說道:「我那四姐姐最最挑剔的人,你不是正經服孝,衣裳就不要太素淡,也不要太老氣,省得那些人笑話你。走走,去我哪兒試試我從前的衣裳。我這一生孩子,好些從前一次沒上過身的衣服就不能穿了,放在那裏也是白可惜,給你卻是正好。放心,都不是那些扎眼的禮服……」

      眼見嘉興公主說著風就是雨,仿佛就想拉章晗回房去,太夫人不得不開口提醒道先吃了飯再走,這才把這位金枝玉葉給勸住了。可等到早飯上來,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嘉興公主就立時拉著章晗匆匆告退,而太夫人看著她們那風風火火的背影,隨即就輕輕籲了一口氣。

      但願這一去,能有什麼好消息!

      公主出行,歷來用鳳轎。然而當今皇帝喜簡樸,鳳轎太過奢華,行障和坐障都要用宮人手執,再加上前後儀仗護衛,這幾乎能占去半條街,所以嘉興公主這一趟出門,用的只是一輛青頂垂銀香圓寶蓋車,外頭罩著木紅平羅車圍子,彰顯出公主的尊貴身份。車內的紅交床亦是按照公主身份定制,寬大結實,上頭鋪著紅花毯和紅錦褥,軟和厚實,坐在上頭穩穩當當。頭一次坐這車的章晗雖是目不斜視,但心裏卻總有些不踏實。

      「不用怕,今天帶你來,是因為老祖宗說你做事沉穩,萬一遇著什麼能應變,而且我一會未必能時時刻刻留在珍哥身邊,得有個人看著她。」嘉興公主沖著章晗一笑,隨即按著她的手說,「至於我那些姊妹,雖說有性情高傲的,有為人古怪的,但今天會去安慶公主那兒的,都是和我交好的人,不會有人為難你。畢竟,我嫡親的兄弟姊妹多,她們都得掂量掂量。再說了,你的事情暗地裏都傳開了,我那二哥早年間就倨傲自命不凡,我那些姐姐妹妹大多都不喜歡他,更別提他胖得和豬似的兒子陳善聰了,所以今天這些人對你都有些好感。」

      章晗本以為那樣的事情未必會傳言開來,更何況那時候自己還戴著面紗,可聽嘉興公主這意思,竟彷彿知道的人不少,她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此時此刻,她唯有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心底卻知道,陳善聰這個洛川郡王若是因此成了笑話,自己怕是得罪他狠了。

      到了安慶公主府,馬車徑直開進了二門。停車之後,就有人來打起了那青銷金羅緣邊紅簾,卻是一個體格富態裝扮華麗的媽媽。章晗先走一步踩著車鐙子扶著那媽媽的手下了馬車,頷首謝了一聲,緊跟著方才親自攙扶了抱著孩子的嘉興公主下來。這時候,兩邊的奴婢已是齊齊跪了一地,口稱公主千歲不迭。

      那媽媽卻只是道了個萬福,又笑道:「十二公主可是來得遲了,諸位公主都到齊了,就在水榭那兒都會齊了說話呢。」

      「我這有個混世魔王鬧著,怎麼能不耽擱?」

      等乳娘和自己以及章晗的幾個丫頭從後一輛車下來,嘉興公主卻只讓她們隨侍在後,自己親自抱著孩子和章晗一道往裏走,見那媽媽一直朝章晗臉上打量,她就神態自若地笑道這是晗妹妹,竟是不多解釋半句。章晗這才沖那媽媽再次頷首,見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分明知道自己這號人物,她不禁更是暗暗苦笑。耳聽得前頭漸漸有笑聲傳來,小道盡頭分明是一座水榭,她便打起了精神。

      「十二妹總算是來了,快來給咱們瞧瞧你的珍哥!」

      隨著嘉興公主一進屋子,章晗就聽到了一聲嚷嚷。見是一個瓜子臉柳葉眉一身鵝黃色衣裙,三十四五的少婦上了前來,她微微一遲疑,就看見嘉興公主轉過身子來,竟是一下子把孩子塞到了她的手裏。見滿庭鶯鶯燕燕全都看著自己,她正覺得頭疼,嘉興公主就拍拍手道:「你們家裏都有自己的孩子,這會兒起什麼哄!幸虧我帶了個妹妹來幫忙,你們要看一個個上,否則我家珍哥可吃不消!」

      嘉興公主素來直來直去,其他人那會兒孩子還小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呵護著,哪里敢帶著外出。因而聽嘉興公主這麼說,其他人雖嘰嘰喳喳鬧了一陣,可終究上來看孩子的時候都輕手輕腳,不過略讚歎兩聲。倒是不少人盯著章晗左瞧右瞧,甚至還拉著問年歲,可誰都不問她姓甚名誰,竟好似全都知道似的。

      哄鬧了好一會兒,章晗的額角已經微微見汗,總算是一眾公主收斂了些,她這才跟著嘉興公主尋了個地方坐了。見丫頭們捧了各色裝滿蜜餞果子的捧盒上來放在前頭的梅花高幾上,章晗掃了一眼這些公主,見總共七人,一個個盛裝打扮,有的豔光懾人,有的卻容貌平平,乍一眼看去,和嘉興公主容貌相似的並不多。

      「那鵝黃衣裳的是寧安公主,我二姐姐,是這兒最年長的。那穿紫色的是汝寧公主,我五姐姐,性子素來傲氣,她若問話你小心些。那個穿大紅衣裳的就是此間主人,我四姐姐安慶公主……」

      嘉興公主這才尋著空子,低聲對章晗一一解釋了起來,最後方才說道,「因為不是整壽,這壽宴多半就在此,我待會要去找寧安公主說話,她和五姐都是先頭皇后所出,我和她情分最好。萬一有人來問你什麼,你謹慎留神些。不管是聽到看到什麼,都別慌張,只拿出你在淑妃娘娘面前,亦或是在隆福寺和六安侯府的鎮定來就行了……」

      告誡了好一會兒,嘉興公主方才重重握了握章晗的手說:「好妹妹,昨天的事情太夫人都對我說了。你放心,你這樣的人品,我絕不會讓那種自以為是的糊塗蟲糟賤了你!」

      她搬進顧家之前托寧安公主打探消息,可特地去拜訪卻太扎眼,兩人便約好了今日碰頭。寧安公主身為如今最年長的公主,又是嫡出,深得父皇喜愛,出嫁後也常常進宮陪父皇下棋聊天,應當能有些消息。

      無論是嘉興公主身為金枝玉葉卻對太夫人的孝敬,還是其在風雨飄搖之際回顧家小住,亦或是其待人接物,章晗不由自主就對其說出的話有幾分信賴。此時此刻,她不好多說什麼,只是重重點了點頭。等到各色攢盒都送了上來,一盅盅的酒也滿滿當當送上,兩個歌女上來唱了小令,嘉興公主果然起身悄悄溜了,和寧安公主兩個人一塊兒不見了。不多久,一身玫瑰紫小襖,約摸三十許人的汝寧公主竟走了過來,徑直在章晗身邊坐下了。

      「你便是淑妃娘娘的乾外甥女兒?果然生得好,聽說淑妃娘娘的嫡親外甥女還不如你。」

      對於這種讚歎,早在顧夫人身邊章晗就習慣了,當即微笑道:「公主謬贊了。我瑜姐姐只是先天不足,否則以我這愚鈍的資質,只跟著乾娘六年就能脫胎換骨,更何況瑜姐姐?」

      「果然和傳言的一樣,你一心念著你那乾姐姐!怪不得十二妹赴這公主宴不帶正經表妹,卻把你帶了來。」汝寧公主盯著章晗看了好一會兒,一時面色霽和了下來,「好人有好報,前時父皇還說,顧氏家教嚴正,縱使外姓女兒也是知書達理,剛烈膽色,想來是讚歎你了。」

      此話一出,章晗忍不住大愕。不論如何,她那時候都是大大落了洛川郡王的面子,當今皇帝傳言耳目眾多,知道此事不奇怪,可何至於讓堂堂天子有此讚歎?

      事有反常即為妖,她那時候出此下策是死中求活,並不是為了讓自己處在風口浪尖上!

      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嚷嚷:「東安郡王送壽禮來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1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2:02 P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錯認

      「大家看看,咱們的拼命三郎來了!」

      隨著這一聲嚷嚷,一個高高大大的少年郎就被人一身大紅的安慶公主給拉進了屋子,不是東安郡王陳善嘉還有誰?章晗遠遠看著,見他面對一大堆鶯鶯燕燕圍上來,頓時頭上冒汗,被安慶公主牢牢拽著的他,三姑姑四姑姑五姑姑一個個叫著,雖不磕頭,可一次次拱手彎腰禮數周全,那樣兒哪還有從前在隆福寺中怒斥洛川郡王陳善聰的氣勢,分明是一個有些靦腆的少年。

      然而,章晗在一旁看熱鬧,安慶公主四下裏找尋嘉興公主不見,卻瞥見了抱著孩子坐在角落中的她,眼珠子一轉便笑吟吟拉著陳善嘉往這兒過來。果然,由於四周圍一堆公主圍著,陳善嘉一直低著腦袋,安慶公主還沒開口引見,他只瞅見章晗手中的繈褓,就老老實實一躬到地叫道:「十二姑姑。」

      「撲哧……」

      「哈哈,果然叫了!」

      「哎呀,咱們的拼命三郎真是老實人!」

      聽到旁邊哄笑成了一團,陳善嘉直起腰來,頓時有些莫名其妙。見章晗雖沒有戴著翠鳳抑或珠牡丹掩鬢,身上一件鴨卵青右衽斜襟小襖,瞧著比那些公主都打扮素淡,可那衣裳看著就是宮裏御用監出來的式樣,思來想去,他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勁,可真要說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他一時又說不上來,直到章晗抱著孩子站起身,他還呆站在那兒看那些公主笑得前仰後合。

      「民女參見郡王……嘉興公主和寧安公主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我只是代嘉興公主照看照看珍哥。」章晗未料想幾位公主竟然會開這麼個玩笑,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雙頰不由自主也有些紅暈,抱著沉甸甸的孩子勉強道了一聲萬福之後,見陳善嘉還傻呆呆地看著她,她頓時更覺得過意不去,思量片刻就從容笑道,「今天出來見客匆忙,這是嘉興公主的衣裳,料想郡王是因此認錯人了……」

      她這話還沒說完,陳善嘉就突然恍然大悟地打斷了她道:「原來是你!」

      「敢情咱們的拼命三郎這會兒才認出來!」汝寧公主笑著彎下了腰,隨即才直接嗔著點上了陳善嘉的額頭去,「你也是的,衣裳認得出來,難道未嫁的姑娘和已嫁的婦人,這髮式你卻認不出來不成?」

      「啊!」陳善嘉剛剛認出了章晗,就已經醒悟到自己剛剛覺得不對勁的是什麼了,此時見汝寧公主依舊拿出從前對待他的這一招來,他慌忙偏頭躲開,隨即才訕訕地說,「我這不是一下子見著這麼多姑姑,一時糊塗認錯了人嗎!」

      他一面說一面暗自埋怨這時候自己不來,非得要讓自己送壽禮來的大哥,總算這時候外頭又傳來了哪位郡王送壽禮的通傳聲,眼見得那些最纏人的姑姑們一下子散了個乾淨,想來是去找那個新來的倒楣蛋麻煩去了,他松了一口大氣,這才看向了抱著孩子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裏的章晗。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在她的脖頸上掃了一眼,隨即便問道:「你的傷好了?」

      上次章晗在六安侯府見著趙王世子,那位就仿佛沒發生過這種事似的,只在淄王問話的間隙,隨口問過一句歸德府的情形,她怎會想到,這位東安郡王竟是毫不避諱地問了這個。當初自己只是淺淺割了一刀,那麼多上好的傷藥不要本錢地用了下去,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已經沒留下了什麼痕跡,可這時候,她卻忍不住用抱著孩子的右手輕輕摩挲了一下頸間,這才低頭說道:「多謝郡王關切,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以後記著不要做這種傻事,人命就一條,要拼命也得拼掉別人的!」

      對於那些年長的皇子和皇孫,章晗從前都聽顧夫人一一講過。顧夫人道是陳善嘉生母身份低微,只是王妃的陪嫁丫頭,生產時就故去了,王妃為了大度名聲,一直將他養在膝下,甚至後來趙王世子奉旨上京讀書,他一直在王妃眼皮子底下過日子,只好武藝不好讀書,後來年只十二歲就放出去隨趙王征戰,分明是王妃存著某些卑鄙心思。然而,上一次見他和趙王世子同進同出,言行舉止雖衝動,可兄弟感情分明很好,而此時此刻又這樣認認真真地提醒自己一個外人,她只覺得顧夫人那些言辭多有不盡不實,忍不住笑了起來。

      「多謝郡王提醒。我也知道,戰場上有一句話叫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殺三個賺一雙,可有時候不得不拼自己的命。」

      公主們都不在,丫頭們也離著遠,章晗一時忍不住,便這麼低低地答了一句,可這時候,一直安安靜靜的珍哥突然哭鬧了起來。她立刻忘了陳善嘉還在跟前,抱著孩子輕輕地顛著哄著,嘴裏又哼起了歌謠,待到哭聲低了一些,她熟練地探進手去摸了摸那尿布,見乾乾爽爽並沒有半點濕氣,又掐著手指算了算時辰,隨即就對陳善嘉屈了屈膝道,「郡王恕罪,珍哥大約是有些餓了,我得去讓乳娘給他餵奶,先告退了。」

      見章晗轉身離去,陳善嘉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相信剛剛那句戰場上軍士們拼命時常說的話,竟然會從這麼一個閨閣千金口中聽到。見人往那邊走了,他思量片刻,想到其他公主進來,說不定會又拿自己百般打趣,略一思忖,竟是就徑直朝章晗追了上去。

      「李媽媽,珍哥應該是餓了。」

      因嘉興公主帶了孩子來,乳母李氏只在側間,並不和前頭那些丫頭在一處,因而章晗徑直抱著珍哥到了那兒,把孩子遞給乳母,見其慌忙接過就要解懷,她一側頭發現陳善嘉竟是在門口,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回轉身過去攔住人問道:「郡王怎麼跟到這兒來了?」

      陳善嘉愣了一愣,隨即才醒悟到自己有些孟浪了,但仍是不解地問道:「我只是想問你,剛剛你說的那話是從哪兒聽來的?聽說你和淑妃娘娘的外甥女一塊長大,怎麼會這些軍伍士卒之中的粗鄙之語?」

      「郡王就是為了問這個追到了這兒來?」章晗見陳善嘉點頭,一時忘了這位金枝玉葉的尊貴身份,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好教郡王得知,我的嫡親父兄便是這樣的粗鄙軍伍士卒,雖說我已經好幾年不曾見到他們了,可這些話我從小就聽過的。我爹從軍戶升到總旗,兄長則是他麾下的小旗,平日都是這樣說話的。」

      「原來如此!」陳善嘉在軍中雖說只廝混了不到四年,可還是喜歡那種大戰中的緊張,休息中的縱情恣意,此時一聽說章晗父兄也是軍伍中人,他立時來了興趣,忍不住又追問道,「你父兄是哪兒軍中的?」

      想到趙王世子前次暗示的話,此時陳善嘉那好奇的樣子又不像偽裝,章晗不想和這位性子爽直的郡王再耍心眼,索性便直截了當地說道:「他們本是武寧侯麾下,如今應該是在趙王殿下軍前。」

      「居然這麼巧?你快說說他們的名姓,興許我是知道的!」

      「這個……」猶豫片刻,章晗便坦然說道,「家父章鋒,家兄章晟。」

      見陳善嘉蹙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章晗便知道他確實是不識二人。想想這也是應有之義,她便屈膝說道:「外頭公主們應該都回來了,郡王還是請先到前頭去吧,這兒畢竟是下人伺候的地方,於禮不合。」

      陳善嘉思來想去不得要領,見章晗竟撇下他,隨即又生怕他跟進去似的關了門,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隨即才若有所思地轉身回來。等回了宴客的水榭正堂,他就發現除了自己,並沒有其他宗室,這下子不禁有些糊塗。直到此間主人安慶公主又走了過來,他方才警惕地後退了一步。

      「四姑姑……」

      「喲,拼命三郎你今天是空閒得很啊?剛剛除了你還有別的人來,這幾個侄兒都是壽禮一送到,看見這麼多姑姑就逃得沒了影,倒是你孝敬咱們,留到這時候還不走。來來來,今天是你四姑姑我的壽宴,你喝我幾杯酒再走!」

      陳善嘉這才恍然大悟,眼見一個個公主笑吟吟地上來,他慌忙一揖到地道:「諸位姑姑見諒,侄兒我還有要緊事,這就先告退了!」

      說完這話,他立時拿出了千軍萬馬中殺進殺出的本事來,一個大揖過後就立馬左沖右突殺出了重圍,待到落荒而逃出了水榭竟已經是滿頭大汗。瞧見他那狼狽而逃的背影,安慶公主忍不住哈哈大笑,其餘幾個公主也都是忍俊不禁,汝寧公主便上前笑道:「還記得當初三嫂帶著他進京朝覲的時候,才那麼一丁點大,想不到如今就長成這個樣子了。」

      「是啊,當初還以為是三嫂的嫡親兒子呢……」

      「雖說咱們兄弟多,侄兒更是數都數不清,可就是三哥的兒子我印象深刻。老大是個呆子,六安侯府這樣的案子他也敢向父皇求情,而且父皇居然還應了他,結果人到現在還在罰抄書;老二平庸得什麼特點都沒有;老三就是這小子,卻是個武癡,除了練武打仗別的都不管;老四文武雙全,最得三哥寵愛,一直都是跟在身邊,這次年底朝覲才會跟著一塊來。」

      說到這裏,汝寧公主突然四下裏一看,詫異地問道:「十二妹和二姐一塊去說悄悄話也就罷了,怎麼連章晗都不見了?」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丫頭挑起簾子讓了章晗進來。見其手中還抱著那個繈褓,她立時明白人是抱著孩子給乳娘餵奶去了。見幾個公主拉著章晗要看孩子,她便沖著安慶公主又低聲說道:「聽說二哥二嫂也進京了,先頭那事情傳到她耳中去了,她打算順勢請父皇賜婚?」

      「和三嫂比起來,她的手段實在是太拙劣了些。」安慶公主不屑地挑了挑眉,隨即方才輕哼一聲說道,「不把自己的兒子給教導好了,只知道算計庶子……」

      她們倆說話間,嘉興公主和寧安公主卻是一塊出來了,見其他幾個公主搶著抱孩子,嘉興公主急忙上前,而章晗見一群公主說說笑笑極其高興,她思忖片刻知道該是自己功成身退的時候,再杵在這些金枝玉葉當中便不識趣了,當即悄然退出了水榭。可才剛到外頭,她就看見一個丫頭快步走到了面前。

      「章姑娘,二門口東安郡王命人帶話,說是本有一件東西捎帶給嘉興公主,剛剛急切之間竟是忘記了,這會兒想請章姑娘去二門一趟。」說到這裏,仿佛是想起了東安郡王那懊惱卻又不敢進來的表情,她不由得抿嘴一笑,「奴婢本是請東安郡王進來,可他硬是不肯,只好勞請章姑娘走一趟了。」



第四十二章 托付

      二門口,十幾個清一色藍衣的護衛牽著馬如同釘子似的站在那兒,卻是一絲聲息都沒有。而東安郡王陳善嘉則在門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到最後忍不住對一旁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抱怨道:「趙破軍,都是你,你也不提醒我一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性子,趕明兒要是十二姑姑沒收到東西鬧到家裏去,大哥又要責備我。」

      「郡王恕罪,都是卑職一時疏忽。」

      見趙破軍低下頭賠罪,陳善嘉頓時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說:「都這個時候了,請罪就免了。唉,只希望那侍女傳話千萬小心些,要是把那些姑姑們都招惹出來,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想到這些姑姑層出不窮的戲碼,甚至還引得自己把章晗當成了十二姑姑嘉興公主,陳善嘉忍不住露出了極其懊惱的表情。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得趙破軍出口說道:「來了!」

      聽到這聲音,他立時扭頭望去,見身著鴨卵青小襖的章晗快步出來,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接過趙破軍手中的那個包袱大步走上前去。不等章晗說話,他就一股腦兒把包袱塞到了章晗手中,又匆匆忙忙地解釋道:「這是十二姑姑管我父王要的熊膽汁,我今天特意帶來,結果竟是忘了帶進去,章姑娘你代為轉交十二姑姑吧。就這事,我走啦!」

      陳善嘉說完話就立時轉身,生怕後頭那幾個最愛打趣他的姑姑又追出來。可走過趙破軍身邊時,他卻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側頭再一瞧,卻見趙破軍正盯著二門口的章晗,眼睛一眨不眨。他素來喜愛趙破軍的膽色武藝,可此時見人盯著人家閨閣千金瞧,不覺有些惱了,突然橫肘狠狠撞向了其腰腹之間。總算趙破軍戰場廝殺了好幾年,反應極快,猛然吸氣往後暴退三步,隨即才發現陳善嘉正惡狠狠地瞪著他。

      「這樣子盯著一個女子看,成何體統!」

      章晗剛剛一出來,就認出了陳善嘉身旁的趙破軍。和前次隆福寺她昏沉之間不過只來得及看人一眼相比,此時近在咫尺,又不比那種危機四伏的環境,看得自然更清楚些。那個從前淘起來上房揭瓦上樹掏鳥蛋的皮小子,如今已經完全沒了那種氣息,看上去高大挺拔,舉止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幾分彪悍氣息。見他看著自己那呆愣愣的模樣,她明知道自己該扭頭就走,可仍是抱著那個包袱沒有挪動腳步。直到聽見陳善嘉的呵斥,她才回過了神。

      想到上一次興許就已經讓趙王世子看出了端倪,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就這麼大大方方地下了臺階,突然沖著趙破軍有些猶豫地開口問道:「敢問……尊駕可是歸德府人?」

      「咦?」

      陳善嘉這才扭過頭來,見章晗有些遲疑地看著趙破軍,他先是有些不解,隨即就瞪大了眼睛道:「章姑娘,莫非你認得他?對了,趙破軍是歸德府人,大哥說你也是歸德府人……原來你們是同鄉!」

      「原來真的是趙大哥……」見前院裏不少人都瞧了過來,章晗屈了屈膝行禮,隨即便微微笑道,「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趙大哥,我爹和我大哥還好麼?」

      儘管曾經讓芳草帶過口信,儘管曾經遠遠見過一面,可此時此刻和章晗面對面說話,這對趙破軍來說卻還是幾年來的第一次。想起章家父子的託付,他定了定神後便開口說道:「章老爹和晟哥都很好,福大命大,這次雖然沒立下奇功,可回京敘功之後應該都能升一級……」說到這裏,見陳善嘉好奇地又是看他又是看章晗,他連忙解釋道,「郡王,我和章姑娘是同鄉,也是鄰居,我在調入趙王中護衛之前,和她的父兄同在一軍之中。」

      「原來如此!」

      陳善嘉這才釋然,隨即若有所思地對章晗說道:「對了,你之前說過,父兄就在父王的麾下,這樣,回頭我讓人打聽打聽,等打聽著了,我讓人去武寧侯府說道一聲,你們也就可以一家團聚了。」

      儘管此事已經有太夫人,也已經有嘉興公主答應了她,但陳善嘉這個東安郡王既然也答應從中幫忙設法,章晗仍是心中欣喜,當即屈膝行禮謝過。然而,當著陳善嘉的面,她縱使有千言萬語想對趙破軍說,最後卻只是手探進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個布包。

      「雖是郡王答應設法,可軍紀森嚴,未必一定能如願。所以,我有一件東西想托趙大哥轉交給我爹。這裏頭是半支玉釵,請帶給我爹,就說是娘讓我帶進京城來的。娘在家鄉日日夜夜盼望,含辛茹苦帶著小弟,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可就是不知道何時能一家團圓。她如今帶著小弟住在歸德府城外張家別莊,希望爹和大哥有可能的話,回鄉看她和小弟一眼。」

      這一番話說得真情真意,章晗的眼睛自然而然就紅了。而陳善嘉見章晗低頭拭淚,而趙破軍接著那東西滿臉猶豫,他不由自主也覺得心頭一縮,忍不住又板著臉斥道:「還不趕緊收下來,又不是什麼干礙的東西,你幫章姑娘辦了就是。」

      趙破軍這才立時收了下來。見章晗屈膝萬福行禮之後,他突然張了張口說道:「我在和威武街隔一條漕河的車兒胡同置了一座小院,就在東數第三座宅子,不當值時都在那兒,章姑娘若有什麼事要找我,去那兒留個信就行了。」

      眼見章晗點頭後匆匆轉身回了二門,很快那背影就消失在了彎曲的小徑之中,他這才低頭看了一眼掌心的布包。瞥見陳善嘉也沖東西瞧了過來,他索性當著這位的面解開了布包,見果然是半截玉釵,他便鄭重其事地重新包好收進懷裏,隨即便抬頭提醒道:「郡王,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啊……好好!」

      陳善嘉在軍中廝混已久,也聽那些軍官們提過自家妻女,可真正體會到那種別離之苦,還是自己初陣之後的事了。殺敵的時候不覺得,可之後收拾殘局之後想起倏忽間生死兩隔,想著大哥和母親,竟是還不爭氣地哭了一場。他越想越覺得臉上發燒,當即重重咳嗽一聲,隨即三兩步到了自己那匹黃驃馬前翻身躍上馬背,二話不說就一抖韁繩道:「走,回府!」

      趙破軍雖飛快地上馬跟上,可心裏卻是猶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和章家父子在一處同吃同住多年,還蒙他們救過性命,這情分已經不單單是鄰居二字而已,也聽他們多次說起家中妻兒。章家父子的大名都是因顧夫人給章晗起了名字之後,他們央私塾先生給起的,從前家境也就是和他家彷彿,這種玉釵之類的東西不可能有閒錢去買,況且他也從來沒聽章老爹說過。倒是章老爹拿出過一方帕子,炫耀說是家裏妻子給繡的。倘若章晗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那又是為什麼?而且還特意提到母弟在張家別院住著……

      莫非,是歸德府發生了什麼事?

      儘管那玉釵是和母親約好的信物,但既是遇到了趙破軍這樣可靠的人,前次又借著他化解了一場天大的麻煩,章晗仍然決意把東西送了出去。她身在侯府,就算收伏了幾個丫頭,也沒有能力趕回歸德府去解救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倘若萬一趙破軍能聽懂自己的弦外之音,那也許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就算他聽不懂,異日東西也能到父親的手中,等那時候再解釋也不遲。想到這裏,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就輕快了起來。

      回到水榭門口,章晗本不想進去打擾那些金枝玉葉的公主們,可卻早有丫頭等在那裏,一見她就笑著硬拉了她進去。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又進了裏頭,見幾個公主正笑鬧成了一團,嘉興公主則是在角落中哄著孩子,她便從另一邊繞了過去。

      「公主。」

      「咦,晗妹妹?你這是到哪去了,我才讓人去找你呢。你手中這是什麼?」

      「我正好到外頭去透口氣,誰知道二門捎話進來,說是東安郡王有東西要捎帶給公主,就去了二門一趟。郡王說裏頭是熊膽汁,還說是公主向趙王殿下要的。」

      「哎呀,他們總算是想起來了,阿彌陀佛!」

      嘉興公主高興地接過東西,卻不打開來看,就這麼擱在了一邊。等發現章晗面上帶著喜悅的笑容,她這才好奇地問道:「看你這麼高興,可是還遇著了什麼好事?」

      「東安郡王身邊的一個護衛,是我的舊日鄰舍。」章晗知道今天那情形不少人都瞧見了,自是並無諱言,「郡王說會去軍中問問我的父兄,我還請那位舊日鄰舍給爹爹捎帶了東西。」

      對於這樣的巧事,嘉興公主嘖嘖稱奇,很是為章晗高興。等到酒足飯飽宴席散了,她拉著章晗上車後又是東問西問,最後便笑著說道:「真是好人有好報,足可見老天爺是有眼的。對了,今天我在二姐那裏也打聽到了好消息,說是上書彈劾武寧侯的奏疏全都給父皇扣下了。只要朝中沒有形成此起彼伏的陣勢,那就不要緊。不過,聽說威寧侯也被人參了一本,他真是惹是生非的種子,這時候還惹禍!」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2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2:09 P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提親

      「公主回府了!」

      見那一輛青頂垂銀香圓寶蓋車進了西角門,立時有人把消息一層層傳到了裏頭。因而,當車在二門口停下,早有太夫人身邊的楚媽媽和賴媽媽一塊迎了出來。兩人小心翼翼攙扶著嘉興公主下車,待嘉興公主反身接過了車裏章晗遞過來的孩子,賴媽媽方才小心翼翼問起安慶公主府的壽宴情形,得知事事都好,她自是笑吟吟的。

      而楚媽媽和章晗熟絡些,略退後兩步和章晗一塊走,自也不免問壽宴中事。當聽章晗說東安郡王親自來送禮,結果被一群公主引得認錯了人,她忍不住莞爾,因笑道:「皇上子嗣昌盛,公主也多。今天去安慶公主赴宴的這幾位都是從小最好的,再加上東安郡王是侄兒,這才會開這麼個大玩笑。」

      「是啊,那時候真是把我窘得什麼似的。」章晗微微一笑,又開口說道,「幸好郡王不怪罪,還記起了隆福寺舊事,問了些話。」知道楚媽媽忌諱這個,她只是稍稍一提就略過了這個話題,卻是又高興地說,「倒是後來東安郡王忘了送給公主的東西,使人請我到二門去,竟然這麼巧讓我認出東安郡王身邊的一個護衛是我家鄰居,如今是趙王中護衛的百戶,這真是想都沒想到的。」

      「哦?」

      楚媽媽連忙追問了幾句,待章晗分說清楚了,她也忍不住含笑連聲感慨好人有好報,等回到了寧安閣正房,就對太夫人說起了此事。果然,太夫人亦是驚異得很,問了之後就喚了章晗在身邊坐下,因笑道:「看來老天也是看著你這孩子多年和父兄分離,這才送了你這樣的機緣。我還想著你二舅舅如今不領軍,此事不好辦,誰知道老天就給你幫了忙!」

      見章晗面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張琪也忍不住為她覺得高興,本待開口說話,可見章晗雖被太夫人攬著,可卻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到了嘴邊推波助瀾的話忍不住吞了回去,心裏卻免不了納悶。章晗不是最盼望和父兄團聚麼,為什麼不把此事徹底敲定下來?

      「太夫人,大夫人來了。」

      就在上上下下一片歡喜的氣氛之中,外間卻突然傳來了通傳聲。聽說是一直在威寧侯府養病的胡夫人突然來了,上上下下頓時一片安靜,好一會兒,太夫人才連聲說道:「她也是的,現如今天氣一日日涼了下來,不好好在家裏養著,非得出來幹什麼,有什麼事不能讓人稟一聲?快,三丫頭,你代你娘出去迎一迎!」

      顧鈺答應一聲便要出門,王夫人卻一塊兒站起身來,卻是笑道:「大嫂難得過來一趟,我還是親自去迎一迎,公主和瑜兒晗兒一塊陪陪老祖宗,我們去去就來!」

      見幾個丫頭僕婦簇擁著王夫人母女出去,太夫人想起長媳這些年的憔悴老去,忍不住暗自歎了一口氣,但隨即就繼續拉著嘉興公主和張琪章晗說笑。等到外間傳來陣陣話語聲,眼見得門簾高高打起,顧抒和顧鈺雙雙扶著一個消瘦得幾乎不成樣子的婦人進屋的時候,即便是她素來鎮定自若,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那震驚之色完全沒法掩飾得住。

      她痛失長子之後,為了避免觸景傷情,再沒有去東府一步,而胡夫人病情加重,她自然免了其晨昏定省,可誰能想到人竟是這樣子?此時此刻,太夫人只覺得心底浮現出了之前見六安侯太夫人的一幕,忍不住站起身踩著腳踏下地,不等胡夫人行禮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都瘦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還要出來?」太夫人痛惜地把人按到一旁的交椅上坐下,見胡夫人就這麼幾步路便是臉色蒼白,她忍不住嗔道,「你不顧惜自己,也得想想抒兒,你病了之後她一直在床前伺候,你若是有什麼不好,她是最難受的。」

      「娘,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可這麼久都不能來給您請安,我心裏也過意不去。」胡夫人勉強說了這麼一句話,定了定神歇了一口氣,這才又含笑看著走了過來的嘉興公主和張琪章晗道,「再說公主難得回來,我總想來看看咱們顧家的長孫,還有瑜兒晗兒,此前我病中都不敢見她們,也想來看一眼。」

      「大伯母。」

      「大舅母。」

      嘉興公主和張琪章晗各自叫了人,胡夫人在顧抒的幫助下勉強扶了嘉興公主一把,可在張琪和章晗身上卻再也沒力氣,只能頷首示意她們起來。勉強說了幾句話,她便又用手絹捂著喉嚨口,瞧著像是咳嗽,可好一陣子卻什麼聲音都沒有,最後方才放下了手絹。

      「娘,我今天來,還有一件要緊事,想和您商量,不知道……」

      見胡夫人欲言又止,王夫人自是拉起顧鈺笑道:「娘,大嫂難得過來,我去吩咐廚房預備幾道清淡的點心,鈺兒正好剛從不知道那本古書上淘到了一道食譜。」

      王夫人尚且帶著顧鈺告退,嘉興公主自是一手拉著章晗,一手拉著張瑜,笑說要到她們房裏去坐坐,又吩咐乳母抱著珍哥回去。須臾,隨著楚媽媽賴媽媽等人也都退出了屋子,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太夫人和胡夫人顧抒三個。這時候,胡夫人才對顧抒吩咐道:「抒兒,你去門口站一站,不論是誰,別讓她們進來。」

      見顧抒應聲去了,太夫人不禁眉頭緊皺:「有什麼話連抒兒也要瞞著?」

      「娘,我不是瞞著她,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胡夫人今天強撐著一路含了參片坐著肩輿過來,又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精力不禁有些不濟,可好容易才等到了如今的局面,她知道自己一定要頂住,因而在太夫人的炯炯目光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娘也知道,我娘家人口少,在朝為官的也不多,卻有個堂弟在錦衣衛當差。」

      見太夫人眼皮一跳,她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他今天悄悄給我送了個消息,道是皇上已經命錦衣衛去拿尚在江東馬驛待罪的武寧侯!」

      此時此刻,她不用二老爺這個稱呼,卻是用了武寧侯,便是要確保太夫人不會有絲毫的誤解。等到太夫人震驚得有些木了,她才緊緊握住了太夫人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他還說,皇上似乎流露過一層意思,道是勳臣個個都想家裏尚公主出王妃,哪有好事沾盡的道理!從今往後,皇子皇孫公主郡主的婚事,盡可在民間選,不必看家世門第,只要身家清白性子和順就好!」

      此時此刻,太夫人只覺得整個人暈眩得厲害,若不是死死硬撐著,她的腳幾乎支撐不住身體。好一會兒,她才終於在胡夫人旁邊的一張交椅上坐下,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說道:「那可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老二?」

      「這還是沒影子的事,之前的六安侯,是因為曾經拜在韓國公門下學過經史,在某些場合又替韓國公抱過不平,這才賜死,論理來說,對二老爺不會處置太重,但總是難保一定。」胡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如今這西府裏人口多,除去少爺小姐們,還有二姑太太唯一的一點骨血。所以,我想請老祖宗把瑜兒許配給振兒。」

      「你說什麼?」

      胡夫人卻並沒有在太夫人那震驚的目光下退避,而是又重復了一遍說道:「我是想請老祖宗把瑜兒許配給振兒。振兒是有千般不好,都是我當年疏於管教,讓李姨娘慣壞了他,但他胡鬧歸胡鬧,可從來不涉國事,在如今這多事之秋,興許反而是保全的道理。想當初韓國公府那麼多人牽涉其中,可遼國公的弟弟,就是當驍騎舍人的那位,任性胡為,甚至在御前醉酒,一度剃光了頭髮說要做和尚去,可皇上反而毫不怪罪,最後還承襲了遼國公爵位。振兒也是一樣的,興許皇上看他不成器,反而饒過了他。」

      說到這裏,胡夫人又用手絹捂著嘴咳嗽了兩聲,旋即才抬起頭懇切地說道:「他們是姑表兄妹,振兒既有心,他日娶了回來必然會善待她。而瑜兒身體雖弱,未必能打理中饋,可晗兒是那樣機敏穩重的性子,有她幫忙,必然善於持家,如此顧家興許還有希望……」

      「你不用說了,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太夫人終於接受不了這接踵而來的資訊,擺擺手打斷了胡夫人之後,就閉著眼睛沉思了起來。奈何此刻她的心已亂,竟是怎麼都理不出一條頭緒來,到最後不得不睜開眼睛說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等外間消息來了再作理論,如今若是貿貿然決定這樣的大事,萬一有什麼變化不是頑的。」

      「是,這事情是該謹慎些。」

      等到太夫人喚了顧抒和楚媽媽賴媽媽並那些丫頭進來,胡夫人掙扎著給太夫人行過禮後,便由人攙扶著出了屋子去。她這麼一走,太夫人立時沉下了臉,當即招來楚媽媽和賴媽媽道:「吩咐人去江東馬驛打探消息,務必問明白老二如今怎樣了!」

      待到傍晚時分,姍姍來遲的消息終於傳到了武寧侯府。武寧侯顧長風未正時分下了詔獄!



第四十四章 去留

      東府裏,得知小叔子下獄的消息,胡夫人怔怔出神老半晌,最後卻突然笑了起來。顧抒見她這幅表情,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隨即連忙拿了個枕頭墊高了些,這才訥訥開口說道:「娘……您之前怎麼能在老祖宗面前說這樣的話,三弟是那樣的性子,家裏一直都是功勳彪炳的二叔撐著。若是二叔再有事,咱們顧家……咱們顧家可怎麼辦?」

      見顧抒赫然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樣子,胡夫人哂然一笑,伸出手去想擦一擦女兒臉上的淚水,可掙扎了老半晌,終究還是無力地放了下來。老半晌,她才輕聲說道:「功勳彪炳……這時候,你功勳彪炳的二叔卻及不上他那麼一個敗家子。前些年陸陸續續倒掉的那些人家,有幾家不是有大功的?皇上為人狠厲,但手下卻往往給人一線生機。就好比殺了六安侯兄弟三個,卻留著一個幼弟;殺了遼國公,可那個弟弟卻繼承了爵位;又比如瘐死了文安伯,可沒動家眷……倘若你二叔有事,你三弟應該能保全。」

      「可是……娘你為何要說,皇上有意從此之後在民間給皇族選婚?」

      「不這麼說,你祖母會把張瑜許配給你三弟?」胡夫人嘿然冷笑一聲,隨即才淡淡地說道,「我說准了一樁,這另一樁你祖母也會信以為真。既如此。若要保全你小姑姑的唯一一點骨血,還要保住她今後的富貴榮華,她當然會答應這樁婚事。等到事後沒這檔子事,婚約都定了下來,難道還能更改?」

      說到這裏,胡夫人胸口一陣起伏,好一陣子才安定了下來。發現顧抒一臉的不可置信,她便一字一句地說道:「總而言之,我都是為了你……你小姑姑要強了一輩子,失算就失算在不尚未給女兒安排好一切就撒手去了。所以我不能重蹈她的覆轍!只可惜你二嬸,這一輩子樣樣都比我強,最後卻敗在她家裏那好殺成性的男人手上!」

      相比東府裏的慌而不亂,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在西府裏就好比晴天霹靂一般。畢竟,這樣的消息是根本掩蓋不住的,頃刻之間就從寧安閣正房散佈到了下人中間。倘若不是王夫人素來治家有方,只怕立馬就會為之大亂。即便如此,下人們仍是惶惶不可終日。凝香櫻草等丫頭進進出出之間都是失魂落魄的,而宋媽媽則是乾脆徑直闖到了張琪和章晗面前。

      「事到如今,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咱們畢竟不是顧家人,你們兩個這就去對太夫人說,搬到張家祖宅去住!」

      張琪從小到大受盡冷眼。到了京師武寧侯府,儘管一直有各種各樣突如其來的事,可太夫人卻對她客氣親切,因而她不知不覺把這當成了自己家。然而。她畢竟沒經歷過事情,先前就已經被這消息震得懵了。此時不知不覺就要點頭,當章晗目光冷冽朝她看過來的時候,她方才一下子閉上了嘴,垂下眼瞼沒做聲。

      「大小姐!這時候不走,萬一有人上門抄家,那就走不成了!」宋媽媽也顧不得這就是在寧安閣,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咱們是進京來投親的,不是來送死的!」

      見宋媽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章晗知道宋媽媽必定在懊悔這一趟進京簡直是一無所獲,不禁嘴角一挑,隨即才柔聲說道:「宋媽媽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倉促之間,我們一時半會也走不了。不如這樣,你先收拾些東西過去打個前站,我們徐徐稟明了太夫人,然後再設法離府去張家祖宅。」

      宋媽媽聞言一愣,看了一眼張琪,見她絲毫沒主見似的連連點頭,她心中一動,頓時想起了胡夫人答應她的事來。雖說這一回進京諸事不順,不少都在意料之外,可倘若真能讓張琪嫁到威寧侯府,其他的一時挫敗都是小意思。可千算萬算,誰知道如今顧家竟然遭了這種事,她想去見胡夫人卻被人擋了,這會兒若再不走,興許就走不成了!因而,章晗的建議正中她下懷,她當即轉身回屋子收拾細軟去了。

      章晗按住了要說話的張琪,兩人只並排坐在軟榻上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芳草突然一下子揭開簾子沖了進來,張口就說道:「大小姐,姑娘,宋媽媽提著個包袱帶了兩個僕婦要回張家祖宅,又叫了從歸德府跟出來的那個車夫趕車,說是得了大小姐允准,剛剛二門人來問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就說沒錯,讓她走。」

      章晗用嚴厲的眼神瞪著芳草,見其不敢問什麼告退下去,想是去回復人了,她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見她這幅模樣,張琪只覺得又納悶又惶恐,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這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若事情真的那麼糟糕,就算我們離開了這兒,可什麼都拿捏在宋媽媽手裏,有什麼好處?可若事情沒有那麼糟糕,宋媽媽既然這麼愚蠢短視,那她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低低說了這麼一句話,章晗便按著張琪的手,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相不相信我?」

      「當然信。」張琪幾乎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話音剛落,她就只見章晗欣然一笑,隨即湊到了她耳朵邊上,低低言語了幾句。等聽明白之後,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看了章晗好一會兒,見其並不是開玩笑,她方才迷惑地說道,「你是說真的?我們留在這兒?」

      「對,而且這話咱們還要當面對太夫人去說。但眼下不是時候,咱們再等一等。」

      當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的時候,威武街上自然也是一片寂靜。讓主人和下人們全都松一口大氣的是,並沒有錦衣衛突然登門。這一頓晚飯,從上到下就沒有一個人吃踏實的,哪怕嘉興公主親自來陪著太夫人,太夫人也不過是略略動了幾筷子,隨即就令人把幾乎沒怎麼動的東西都撤了下去。

      「老祖宗,您不吃飯怎麼行,就算真的到了那地步,還有我呢!」嘉興公主竭力想讓自己的話說得更有底氣些,可聲音卻不自覺地有些顫抖。父皇馬上得的江山,素來殺伐果斷,別說她只是一個女兒,就是皇子乃至於曾經最是仁厚的太子,也未必能說動人改主意。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得不打疊了精神勸解道,「您放心,到這會兒還沒錦衣衛上門,就說明父皇不過是一時發怒,等氣頭過了就好了。」

      太夫人卻沒接話茬,而是突然開口問道:「東廂房那邊,那個宋心蓮走了?」

      嘉興公主聞言一滯,見楚媽媽微微點了點頭,她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然而,就在這時候,門外卻傳來通報,道是表小姐和晗姑娘求見。聽到這聲音,太夫人頓時淡淡地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哪怕夫妻都是如此,更何況親朋?想來她們是想來告辭的……她們小孩子家,害怕惶恐也不奇怪……」

      她喃喃自語似的說著,當兩姊妹進來後,果真是跪在面前的時候,她便微微笑道:「本想接了你們在家裏住著,你們有個伴,你們那些表姊妹們也熱鬧些,誰知道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接下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們要走便得趁早……」

      「老祖宗,我不走!」

      見張琪倏然雙手緊緊握住了太夫人垂落羅漢床的那隻手,章晗便定了定神說道:「太夫人大老遠把我們從歸德府接過來,若是一有事我們就逃得飛快,我們這些做小輩的便太不知道孝敬感恩了!況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咱們雖然不姓顧,可終究是一體的,若走了,豈不是給別人看笑話?之前宋媽媽是說過要走的話,她是乾娘身邊的舊人,我們拗不過她,只能讓她先走了,可我和姐姐已經商量過了,我們絕不會走,就在這兒陪著您!」

      嘉興公主此前已經怒容滿面,一聽到章晗的這番話,她一時怒意盡去,取而代之的是又驚又喜,忍不住上前蹲下身子攬著章晗笑道:「我險些還以為你們兩個竟那麼狠心呢,好,我果然沒看錯你!你們兩個儘管放心,雷聲大雨點小,這事情轉瞬間就能過去的!」

      太夫人怔怔看著面前的一雙女孩兒,隨即漸漸笑了起來。她欣慰地摩挲著張琪的面龐,隨即沖著章晗點點頭道:「沒想到你們兩個竟然有這份心,好,那就難為你們了。」

      張琪脫口而出道:「哪里是難為,這是應該的。」

      見張琪說得太夫人面露讚賞,章晗便順口接道:「乾娘曾經說過,越是大事面前,越是應該休戚與共風雨同舟。」

      「好一個休戚與共風雨同舟!」

      說話間,王夫人竟是從外頭進了屋子。見是姊妹兩個跪在羅漢床前,她便徐徐走上前來,屈膝道了個萬福便對太夫人說道:「娘,我已經把各處都巡查過了一遍,除了瑜兒和晗兒身邊的宋媽媽,還有歸德府帶來的一個馬夫和兩個僕婦之外,家裏再沒有少一個人。」

      說到這裏,她又頓了一頓說道:「對了,剛剛我路過東廂房,聽到裏頭幾個丫頭仿佛在議論,大約宋媽媽走的時候,把那些首飾細軟都帶走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4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2:17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決斷

    對於宋媽媽這個自己從前挑選給顧夫人陪嫁的丫頭,太夫人最初自然高看一眼。然而,從宋媽媽入府之後就常常去兩府會親朋舊友,隆福寺那一趟之前偏巧「病了」沒有跟著,這一次又鬧著要搬去張家祖宅,乃至於正經小姐都脅制不住,她自然而然就對這麼個以老賣老的僕婦深惡痛絕。而此時王夫人又火上澆油地說宋媽媽帶走了不少細軟,她一時怒不可遏,知道此時不是發火的時候,深深吸了一口氣的她轉動著手裏的佛珠,好一會兒才鎮定了下來。

      「讓她去,我倒要看看,一個背主的奴婢是個什麼下場!」

      太夫人盛怒之下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來,張琪一顆心猛地一縮,隨即不由自主地斜睨了章晗一眼,見章晗面上掛著無奈的苦笑,她也便有樣學樣歎了一口氣,而嘉興公主又伸手扶她,她便順勢站起身來。

      而在這時候,王夫人又開口說道:「娘,如今時候也不早了,還是早些休息,明日還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公主也是早些回去,珍哥還在等著你呢,今天又是去安慶公主府赴宴,回來之後又遭了這麼多事情,也應該累了,瑜兒和晗兒也是……」

      她這話還沒說完,嘉興公主就突然一拍巴掌道:「幸好婆婆提醒了我!」

      她一把抓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急急忙忙地說道:「老祖宗,今天我在四姐姐那裏,還向二姐姐打聽了一件事,她說,有御史彈劾威寧侯欺男霸女恣意妄為等等好幾條罪名,讓家裏好好約束一下威寧侯。雖說公公的事情。二姐沒說准,這事情也不知道真假,可我還是想稟告老祖宗一聲。」

      本以為張琪和章晗是要避開顧家這場禍事,誰料兩女小小年紀卻知道休戚與共同舟共濟,太夫人心情乍起乍落,這會正思量著先頭胡夫人的提議,誰知道嘉興公主竟說顧振也被人彈劾了。這時候,她只覺得胸口煩悶透不過氣來,好在王夫人慌忙上前攙扶了她,見丫頭都摒退在外頭。又請章晗到一旁櫃子裏找出了一瓶蘇合香酒,給太夫人喝了一口,這才扶著她歇了下去。

      「十二娘,先不要說這些了,讓娘早些休息,我送你回去。」

      見王夫人如此說,嘉興公主面露不安,坐在榻邊腳踏上為太夫人揉搓著手上那些穴道的章晗便站起身道:「公主和二舅母先回去吧。姐姐也先回房去休息,這兒我照應一會兒。從前乾娘也有心悸寒噤的老毛病,我跟著大夫學了些手法,正好用得著。」

      王夫人猶豫片刻,想想家中上下還要自己巡查安定,顧鈺這時候確實不如章晗在太夫人面前照應周到。於是就拉著章晗又囑咐了幾句,隨即就帶著張琪和嘉興公主告退離去。

      她這一走,章晗見太夫人臥在那兒神色惘然,她捏著太夫人的左右手又揉搓了一會兒。漸漸便也生出了幾分瞌睡之意。畢竟,無論是在安慶公主府也好。回府後面對這樣震撼的消息也罷,她一直都提著精神。這會兒一安靜下來,漸漸就困倦上來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低低的爭吵聲。見榻上的太夫人仿佛沒有醒,她思忖片刻就站起身來,然而這一站,她忍不住低低呻吟出聲,卻是因為蜷縮著在腳踏上坐了太久,腿上血脈不活,此時一動竟是針紮似的又疼又麻。好一會兒,這種情形方才緩轉了過來,她連忙挪動腳步悄悄往外走。

      從東次間裏一出來,看清綠萍和白芷在那死死攔住的人,章晗一下子就大吃一驚。那不是別人,竟是威寧侯顧振!見顧振臉色鐵青,彷彿隨時隨地就要不管不顧發火似的,一看見她卻露出了意味難明的笑容,她躊躇片刻,仍然鎮定地走了上前。

      「這麼晚了,兩府的後門都應該關了,三表哥怎麼到了太夫人這兒來?」

      「就算再晚,外頭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來探望探望老祖宗也是應當的。」顧振想起之前挨的那一巴掌,看著章晗的眼神中便多了幾許惡意,「沒想到晗妹妹居然主動留了下來照顧老祖宗,這還真是心意可嘉。只不過,覆巢之下無完卵,可惜你了……」

      見顧振竟是在寧安閣說出了這樣輕佻的話來,綠萍和白芷全都大驚失色,而章晗早知道此人是個什麼德行,因而面色都沒變上一丁點,徑直看著綠萍和白芷說道:「三表哥想來是喝多酒醉糊塗了,找人來攙著他回府去。」

      「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到時候你有的是求我的時候!別以為老祖宗就能護你一輩子,如今她不比從前了,連兒子也未必護得住,更何況你!」

      顧振一時大怒,甩開綠萍和白芷就突然提高聲音嚷嚷了這麼一句,正要徑直往裏闖去,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章晗的聲音。

      「我如何不勞侯爺擔心,只是我想敬告侯爺一句——就算侯爺是世襲罔替的侯爵,掌管顧家長房,太夫人也是這顧家的老祖宗,你如此出口不敬,單單這不孝二字,太夫人就足可告你忤逆!這會兒太夫人已經睡下了,你若是一定要進去,若惹得太夫人有什麼不好,一切後果全在你身上!」

      「你……」

      顧振狠狠回頭瞪了章晗一眼,這才又換成了嘿然冷笑,「看來你還不明白我那祖母,相比顧家的生死榮辱,其他什麼都是不要緊的,你就等著瞧吧!」

      直到顧振徑直轉身出了門去,綠萍和白芷方才回過神來,慌忙雙雙避出了屋子。這時候,章晗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回轉東次間後,她第一眼就看見太夫人醒得炯炯的。見其並不像起頭那樣驟然盛怒亦或是大驚失色,她微微舒了一口氣,隨即就上前柔聲說道;「您醒了?」

      「什麼時辰了?」

      「大約是亥時。」

      太夫人掙扎著坐起身子,聽到外頭漸漸安靜了下來,她便淡淡地說道:「看來,是有人覺得這一回老二鐵定是要倒楣,顧家日後都得看這敗家子的臉色,所以竟是放了他進來。他也真是有出息,竟然到我這地兒來示威,他就真覺得自己有這能耐能當一家之主?」

      「太夫人……」

      聽著這話,發現太夫人連顧振的名字都懶得叫了,章晗如何不知道太夫人是何等失望。因而,她順勢在軟榻前頭再次跪下,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輕聲開口說道:「太夫人,其實今天跟著公主去安慶公主府,後來見著東安郡王的時候,他也隨口提醒過我一個消息,道是威寧侯在外頭胡作非為,已經有御史彈劾上去了,顧家也不知道管一管。」

      若是顧家真的要落到顧振手上,她方才是真正走投無路,既然如此,現在不如賭一賭太夫人的態度!

      倘若沒有嘉興公主這麼提過,此時章晗這麼突兀地說起,太夫人興許還會猶豫片刻,可此前既已經有了這層意思在心裏,再見顧振竟是在外頭這般囂張狂妄,她一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裏便生出了一個主意來。她暗自斟酌了許久,最後便抬起頭看著章晗說道:「晗兒,雖說還未有錦衣衛登門,可接下來便有些難保。這樣,我讓老二媳婦派幾個人,護送你和琪兒出府去張家祖宅。」

      見章晗大為震驚,張了張口彷彿要出口拒絕,她就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們兩個女孩兒,是我有要緊事交托給你去辦!你們兩個姑娘家,不會有人盯著,到時候走動起來也便宜。我給你一件信物,你去見一個人,替我帶話給他!」

      此時此刻,章晗已經完全明白了過來。雖知道如今京城危機四伏,接受這樣一個任務興許危險得很,事成之後亦是難保顧家不會過河拆橋,可對於本就是一直在走獨木橋的她來說,前方縱使迷霧繚繞,總比後方窺視的群狼來得好。再者,若是武寧侯府就此度過危難,趙破軍在趙王麾下,她若能做好各種預備,並不是找不到機會。而最要緊的是,這是不落入顧振手中的最大機會,也是除掉宋媽媽的最好機會!

      因而,見太夫人褪下手中佛珠遞了過來,她伸手緩緩接過,當即重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太夫人請吩咐就是。」

      她按照太夫人的手勢附耳上去,待聽清楚了那些低沉的話語之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雙手不知不覺就攥緊了佛珠。儘管驚駭交加,儘管明白這事情有多難辦,她只能把心一橫,最後便點了點頭,又貼在太夫人耳邊小聲復述了一遍。

      等到章晗確認記得一字不差,太夫人滿意地微微一笑,隨即高聲叫了綠萍進來,繼而就吩咐道:「你去請二夫人過來,就說我有要緊事找她商量。」

      眼見綠萍屈膝答應後離去,章晗就有些猶疑地開口說道:「太夫人,可宋媽媽畢竟早咱們一步回了張家祖宅,萬一我要出門時她問起來……」

      「我讓你二舅母挑幾個最得力的家將給你。你和瑜兒一到張家祖宅,若見著宋心蓮,就立時把人拿下看起來,然後再去辦這件事。」太夫人見章晗仿佛有些猶豫,她就語重心長地說道,「這麼一個以老賣老卻又糊塗愚蠢的僕婦,不能讓她再挾制著你們!等事情過後,也不必帶她回來了!唔……這事情我讓顧泉跟著你們去,瑜兒的性子也太弱了些,你提點提點她,心腸該硬的時候就得硬,哪有堂堂千金小姐卻讓一個僕婦挾制住的道理!」



第四十六章 凌厲(上)

      興許是因為這些天出了太多的事情,興許是因為宵禁之後五城兵馬司的巡查比從前嚴厲了一倍不止,也興許是因為少有人在這大晚上出去……因而,當七八個護衛簇擁著兩輛馬車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自然而然引來了兵馬司巡丁的盤查。待得知是顧家表小姐感染時氣身上不好,要挪到自家祖宅去安養,領頭的兵馬副指揮頗為謹慎,一路護送人到了地頭,等敲開了門,一行人統統進去,大門又關緊了,他又在外頭等了片刻,這才帶著巡丁離開。

      雖已經很晚了,但宋媽媽衣衫整整齊齊,赫然並未睡下。此時跟著忙前忙後把馬車安頓好了,行李都卸下了,她吩咐櫻草凝香和芳草碧茵收拾東西,隨即就來到了扶著張琪的章晗面前,也沒理會那幾個護衛,直截了當地斥責道:「怎麼拖到這麼晚?我是怎麼對你們說的,能出來就早些出來,這都三更半夜了,若不是我早早等著你們,你們就得被關在外頭了!」

      張琪並不知道大晚上突然搬出來是怎麼回事,剛剛連夜坐車出來,章晗顧忌外頭都是家將,也不好對她解釋,因此這時候她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才要開口解釋,手上就被章晗重重捏了一記。緊跟著,她就聽到了章晗的聲音。

      「畢竟才出了事情,咱們總得顧忌太夫人的心情,等徐徐稟明了太夫人和二夫人,這才得以出來……倒是難為了宋媽媽,乾爹出去這麼多年,您還能找到這祖宅。」

      如今出了侯府。宋媽媽就沒那麼多顧忌了。雖則有顧家幾個家將跟出來,可在她想來,既然張琪和章晗此時離開,太夫人和王夫人必然對她們芥蒂已深,這些武寧侯府的人就算聽見看見什麼,那也無所謂,橫豎武寧侯十有八九是要倒臺了。

      因而,聽著章晗這話,她立時面帶譏誚地說道:「那是當然,這是老爺的產業。就是別人找不到,我也當然能找到!這兒看房子的是一房張家的老家人,我早就先來看過了,讓他們把上上下下整飭收拾了一番,否則如今還能住人?這兒地方大人手少,這屋子也不過剛好能住人,你們將就住一個晚上,明日再好好收拾出來。這空屋子裏頭不知道積了多少灰呢!這是張家祖宅,今後自然得按照張家的規矩,明天我得好好對這幾個丫頭講講!」

      這番話帶著毫不掩飾的示威和警告,張琪又怎麼會聽不出來?此時此刻,她忍不住抓著章晗的胳膊,正想勉強說一兩句話。她卻突然瞥見章晗臉上露出了一絲冷冽的笑容。

      「宋媽媽說的是,這家裏是應該好好收拾收拾,講講規矩……顧管事!」

      隨著這一聲輕叱,剛剛背對著兩人。仿佛正對幾個護衛交待些什麼的年輕管事驟然之間轉過身子,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了宋媽媽。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宋媽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覺得頸側中了重重一擊。旋即整個人就人事不知地軟軟癱倒在地。直到這時候,張琪方才醒悟過來,張嘴待要驚呼的時候,卻只覺章晗緊握住她的手,又厲喝了一聲。

      「不許叫嚷,誰若是叫出來,明日我就把她賣了!」

      芳草和碧茵自不必說,凝香和櫻草也都是被她收伏了的人,此時固然是嚇得花容失色,可都硬生生憋住了到了嘴邊的驚呼。眼見那顧泉把宋媽媽扶著坐在地上,大手一揮,兩個護衛二話不說往門前撲去,顯見是去控制張家看房子的那兩個下人,章晗便沖著顧泉頷首說道:「有勞顧管事了,先堵了她的嘴綁上,帶著她隨我們去裏頭。」

      此前離開侯府時倉促之間沒注意,這時候張琪終於認出,顧泉便是此前去江東馬驛接了她們倆,後來又和顧銘一塊去六安侯府接她們的那個管事。而櫻草借著那馬燈,盯著那張英俊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一想起剛剛他那迅疾果斷的動作,更是想起了章晗從前對她說的話。

      「不知道他家媳婦是何等有福分的人,居然能嫁給這樣的男人……」

      顧泉口中答應之後,一個虎背熊腰的護衛便上來熟練地用麻繩綁上了宋媽媽,又用一團布死死塞住了她的嘴,這才輕輕鬆松猶如挾著一個包袱似的拎著她的跟在了一行人後頭。一路過了儀門和二門,直到最裏頭的一進院子,見此前跟著宋媽媽出來的兩個僕婦有些不情不願地迎了出來,她掃了一眼兩人就沉聲說道:「宋媽媽身為張家僕婦,卻私自卷了細軟逃了出來,太夫人命顧管事隨著大小姐和我過來,已經把人拿下了。」

      見兩個僕婦大吃一驚,滿臉的不可置信,明顯是嚇了一跳,她便對顧泉使了一個眼色。當後頭那護衛拎了宋媽媽上前,猶如丟什麼似的徑直丟在地上時,兩個僕婦一下子便相信了,一時俱是面如土色。這時候,章晗方才吩咐道:「宋媽媽自己住在哪一間屋子?」

      兩個僕婦雖沒立時說話,但她們看向東廂房的目光卻出賣了她們。章晗也不多話,拉著張琪便往東廂房走去,一進屋子,她就見這兒擺著一套油光水滑的清漆酸枝木傢俱,處處纖塵不染,西側床邊角落裏還有一架極其貴重的玻璃穿衣鏡。只隨處看了一眼,她回頭看了那兩個瑟瑟發抖的僕婦一眼,就拉著懵懵懂懂的張琪又出了東廂房。

      然而,等進了北面的正房,這境況就大不相同了。儘管足足有三間屋子,比東廂房兩間屋子地方更軒敞,裏頭也掛著些字畫,但都是已經落滿灰塵的東西。而從明間到西次間時,那一張從前興許光鮮過的螺鈿拔步床已經是斑駁掉漆,甚至連掛著的帳子都是微微發黃,章晗走到床前放開張琪的手,輕輕一摸被褥,發現陰濕發潮,她便拍了拍巴掌,徐徐轉過身來。

      那拍巴掌的聲音在這屋子裏顯得格外刺耳,然而,兩個僕婦窺見了緊跟在章晗和張琪身後顧泉的陰沉臉色,俱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手心甚至還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時候,章晗方才哂然一笑道:「沒想到宋媽媽竟然真的這麼大膽,敢讓大小姐住這樣的地方!」

      「晗姑娘,不是如此,只是才來得及收拾出那兩間東廂房……」

      「我問過你了麼?你們當初在歸德府時,在乾娘面前難道也是這樣的規矩?」章晗陡然之間雙目光芒大盛,厲聲吩咐道,「顧管事,給我掌嘴!」

      此話一出,顧泉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揮手就是一個重重的耳光,那巨大的力道立時將那僕婦扇得跌倒在地。這時候,另一個僕婦駭得魂都沒了,慌忙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卻是再不敢說一句話。

      這時候,章晗方才再次攜起了張琪的手,冷笑一聲道:「沒想到宋媽媽服侍了乾娘這麼多年,如今看著姐姐和我兩個姑娘家上京,竟是存著這樣卑劣的心思。若不是太夫人派了顧管事跟著我們來,怕是她不但會苛待我們,簡直是敢把我們賣了!你們兩個既是今天跟著她出來的,那也至少是同罪!」

      這話才剛說完,那沒挨打的僕婦一時磕頭如搗蒜一般,直到把腦門子都磕紅了,這才帶著哭腔說道:「奴婢不敢,奴婢決計不敢!這都是宋媽媽自作主張,奴婢本打算是把正房也收拾出來的,可宋媽媽一個勁攔著,奴婢不敢違逆了她,宋媽媽當初挑選咱們跟著上京的時候就說過,若是敢不聽她的,回頭家裏人都不得好過……」

      她既這麼一說,剛剛那個挨了打的僕婦也慌忙磕了不計其數的頭,一面磕頭一面連聲說道:「奴婢該死,大小姐和晗姑娘饒命,咱們都是宋媽媽說什麼就聽什麼,她從前服侍夫人,如今又是老爺面前的紅人,咱們生怕她給咱們小鞋穿,還要累及家人!如今既是拿下了她,咱們自然什麼都聽大小姐和晗姑娘的!」

      顧泉雖只三十歲,卻是顧家的老人了,當初武寧侯顧長風從蒙元奪回被掠走的婦孺時,把他帶了回來,他便一直跟在顧長風身邊,從十六七歲就開始多次征戰,此番沒有同去,也是因為顧長風擔心家裏,把最為信任的他留了下來。他雖說和章晗張琪姊妹見過兩次,但今夜眼見得章晗猝不及防讓他拿下宋媽媽,緊跟著又逼得兩個僕婦求饒效忠,他想起此前太夫人吩咐出來之後且聽章晗的,忍不住又盯著她多看了幾眼。

      怪不得太夫人竟敢託付其去做外頭的事!

      「口說無憑,你們要表忠心,那便去把宋媽媽的罪狀都寫下來,按手印畫押!」章晗哂然一笑,說完之後便沖著顧泉頷首道,「有勞顧管事把她們帶下去,今夜姐姐和我就住在東廂房。至於宋媽媽,就關在這兒好了!」

      「是!只宋媽媽倘若關在此處,不便派人看守……」

      「沒事,捆住了她的手腳,堵住了她的嘴,她難道還能跑到什麼地方去?這兒畢竟還是內宅,回頭我讓四個丫頭輪流看守就是了。」

      等到顧泉答應之後押著兩個僕婦行禮退下,不多時先頭那個虎背熊腰的護衛押了人事不省的宋媽媽進來,然後才告退離去,章晗長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掃了一掃旁邊噤若寒蟬的凝香櫻草,還有瞠目結舌的芳草碧茵,呆若木雞的張琪,她心底那塊大石頭終於落地。

      進京這麼久了,今天才算是狐假虎威揚眉吐氣了一回!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4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2:06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凌厲(下)

      都是東廂房,但張家祖宅的東廂房不過兩間,東西陳設都不比武寧侯府寧安閣的東廂房精緻,可至少還乾淨整潔,至少看過正房那佈滿灰塵陰暗潮濕的樣子,誰都不會樂意住到那兒去。此時此刻,芳草和碧茵正在忙著給那張架子床換被褥鋪床,臉上儘是喜色。

      她們自從被張家買下來服侍章晗,一路上也不知道受了宋媽媽多少冷眼排揎,剛到顧家還挨了一悶棍,險些被調去粗使,好容易戰戰兢兢熬到了現在,眼見一貫囂張跋扈的宋媽媽竟就要這麼倒臺了,她們怎能不高興?當放好了兩個枕頭,芳草就得意地對碧茵使了個眼色。

      「我沒說錯吧,咱們姑娘是天底下最聰明最能幹的!」

      碧茵按著胸口念了聲佛:「阿彌陀佛,只希望宋媽媽從此不能翻身,否則日後怎樣還說不準呢!」

      相比芳草和碧茵的興高采烈,另兩個丫頭的心情就複雜多了。能被宋媽媽挑了來服侍張琪,她們本對其俯首貼耳,雖則經由隆福寺的事情被章晗收伏了,可潛意識裏總不免有些提心吊膽。如今章晗竟借由太夫人的人拿下了宋媽媽,凝香固然如釋重負,被派去上半夜看守宋媽媽時也沒二話,可知道這一場瞞天過海李代桃僵內情的櫻草卻不免心中七上八下。

      宋媽媽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她豈不是老爺之外少有的知情者?

      裏頭還在收拾,張琪已經累了,便在外間的羅漢床上暫且合衣瞇瞪著,而在她身側坐著正秉燭看書的章晗仿佛不經意地瞥了櫻草一眼,突然開口問道:「怎麼,擔心宋媽媽倒了,接著就會輪到你?」

      正沏茶的櫻草打了個寒噤,險些沒把蓋碗的蓋子掉在地上,即便如此,那蓋子仍是和杯身碰撞,發出了清脆的叮噹一聲。她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復位,隨即轉過身疾步走到章晗身前。撲通就跪了下去:「晗姑娘……」

      「什麼話都不必說了。說不如做,你若是想要咱們信任你,從今往後就打起精神仔仔細細做事情。宋媽媽是宋媽媽,你是你。要不是宋媽媽自己一再犯錯做蠢事,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地步!至於你,只要你不起二心,大小姐自然不會虧待你,不管要不要你陪嫁。總會給你一門妥當的婚事。可要是你敢起二心……她便是你的榜樣!」

      說到最後一句,章晗自是聲色俱厲。即便如此,櫻草卻松了一口大氣,忙磕了一個頭後這才站起身來去做事。這時候,閉眼假寐的張琪突然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見章晗正含笑低頭看著自己,她忍不住伸出手去高興地抓住了章晗的手,這才露出了笑容。

      有這麼一位姐姐在。真好……就好似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

      章晗原以為等到就寢的時候。張琪必然要忍不住追問今日之事的緣由,可誰曾想四處都安排好了,兩人上床之後才熄了燈,她等了半晌卻沒等到隻言片語。再凝神細聽的時候,身邊只有均勻的呼吸聲。顯然張琪竟是已經睡著了。不但如此,枕邊的人還緊緊抱著她的胳膊,一丁點都沒有放開的意思。她忍不住稍稍側轉身子,雖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張琪的臉,她仍是伸出手去,輕輕摩挲著那如今漸漸有些肉的面龐。

      在張家寄人籬下這麼多年,父兄少有音信,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到母親和弟弟,乾娘嚴厲難以親近,張瑜又視她為寇仇,只有張琪和她暗地裏說話親近。也許潛意識中,她早就把這柔弱卻又善良的小丫頭當成了自己的嫡親妹妹。

      良久,她才輕聲呢喃道:「好好睡吧,萬事有我呢!」

      在寧安閣時,太夫人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早,清晨起得更早,再加上章晗睡得輕,每天早上聽到正房裏頭服侍梳洗的聲音她就醒了,漸漸竟是比太夫人起身的時辰醒的還早。這一晚儘管換了一個地方,外間又安靜,可次日一大清早,她仍是同一個時辰睜開了眼睛,見枕邊的張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放開了自己的胳膊,被子只蓋到胸口,一頭烏髮散落在枕間,嘴角還露著一絲笑容,她微微一笑,替其掖了掖被子,隨即就輕手輕腳坐起身來撥開了帳子。

      那邊上夜的床上半點動靜也沒有,依稀可見碧茵和芳草彼此依偎著睡得正熟,她思量片刻,也懶得去叫醒她們,悄悄地趿拉著鞋子下了床,熟練地點起了一支蠟燭。取了架子上的衣裳站在穿衣鏡前一件件穿好,她又去梳妝匣子裏拿了桃木梳,三兩下用銀簪子綰了個簡簡單單的纂兒,這才往外走去。打開門閂出了門,見外頭的天不過濛濛亮,她佇立片刻,這才往正房走去。

      她到門口一推門,兩扇門卻紋絲不動,正沉吟間,裏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什麼人?」

      「是我。」

      下一刻,兩扇門方才被人慌慌張張拉開了,竟是兩眼無神滿是血絲的櫻草。她把章晗讓進屋子裏後,就連忙屈膝道了個萬福,隨即趕緊解釋道:「宋媽媽已經醒了,奴婢和櫻草都沒給她松過綁,也沒給她取下過堵嘴的布!」

      聽著這急急忙忙的解釋,章晗略一點頭,也沒開口說什麼就徑直來到了東次間。見宋媽媽果然已經醒了,此時聽到動靜抬頭看來,一認出是她便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滿是怨毒,她卻沒有往裏頭去,而是回轉身徑直往外。直到櫻草急急忙忙跟了出來,她才站住了吩咐道:「回去看好人,等我的吩咐。」

      張家祖宅看上去層層疊疊院子屋子不少,但實則只有三進。大門入內轉過影壁,是一道向東的屏門,再進去往南是倒座廳,往北則是儀門。進了儀門,往北是五間七架的廳堂,兩邊則是抄手遊廊相通。再往北過了垂花門,方才是起居的三間正房和東西各兩間廂房。整座宅院的東邊則是有一個小小的花園。

      多年不住,如今二門之內就這麼統共七個人,當章晗一路出去時,只覺得竟有些陰森森的。直到拉開了儀門的門閂出去。見一個身穿灰衣的顧泉正矯健地在倒座廳前頭的院子裏舞劍,她方才站住了,就只見他手持一把三尺龍泉。在晨曦的微光中騰躍搏擊,那長劍起初還能看得清楚,漸漸就化成了一團劍光,猶如水銀瀉地一般只見劍光不見人。即便她隔著已經有一段距離,卻依舊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威勢。然而,就在頃刻之間,那長劍陡然收勢,緊跟著顧泉便反手持劍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低頭行了個禮。

      「章姑娘。」

      「顧管事。」章晗連忙欠了欠身,見人信手將劍還鞘,她方才開口問道,「昨日太夫人吩咐之事,我打算今日就去辦。不知道顧管事意下如何?」

      顧泉的那一雙濃眉揚了揚,隨即恭謹地低下了頭:「太夫人有命,一切聽章姑娘的意思。章姑娘既如此說。我聽命行事。」

      「不敢當。外間之事我畢竟一知半解,還請顧管事多多提點。」說到這裏,章晗方才為難地說道,「只是宋媽媽已經醒了。總不能一直就這麼綁著她,況且還要吃飯喝水……接下來如何處置。我卻有些犯難了。」

      吃飯喝水不但得把堵嘴的布取出來,而且人畢竟是要吃喝拉撒,林林總總自然極不方便。聽到這話,顧泉微微皺了皺眉,不以為然地說:「昨夜綁人的時候我就吩咐他們有分寸些,既不能讓人掙脫了,也不能讓人死了,綁一天不吃不喝死不了人!等到各種事情都料理妥當了,就請表小姐以卷跑主家細軟為由,按此前大小劉氏的例掌嘴八十,看情形是送應天府衙,還是遠遠送到田莊上,這事情就結了!」

      儘管章晗深恨宋媽媽,可此時聽見對方如此冷漠地定人生死,再想起此前此人迎她和張琪進京時,卻是說話平和恭敬,她幾乎覺得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知道這會兒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她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張家看房子的那一房家人顧管事是如何處置的?」

      「那對夫妻是老實人,知道宋媽媽罪狀之後嚇得縮成一團,情願指證,我也就依舊讓他們看守門戶。如今姑娘既是已經起來了,我吩咐他們去做早飯吧。只是他們未必有什麼好手藝,還請姑娘對表小姐說一聲,暫時忍耐幾天。」

      「那好。」章晗又點了點頭,這才開口說道,「太夫人交托之事頗為要緊,我思來想去,昨晚上咱們連夜出來,雖用的是姐姐又犯了病要挪出來的藉口,可難保門前有人盯著。所以,我想請顧管事今天帶兩個人出去一趟,置辦一些傢俱擺設,還有些器物雜物,最好能多耽擱一些時候。」

      「章姑娘的意思是……」顧泉見章晗微微頷首,心裏立時明白了過來,雖有些擔心她在京師人生地不熟,但想到自己作為顧家管事,認識他的人太多,作為誘餌最合適,可跟著出去卻多有不便,於是須臾做出了決斷,「也好,表小姐就留在家裏,我會讓底下人盡心守護。」

      「多謝顧管事。另外,這京城之中我畢竟不熟,眼下出去得尋幾個藉口,所以有些事情想向顧管事討教討教。」

      「不敢,章姑娘請儘管說。」

      兩人就在二門口說起了話,一問一答差不多用了近兩刻鐘,等到章晗轉身回了裏頭,顧泉在那兒佇立片刻,旋即就回到了倒座廳的西間,用劍柄把大通鋪上昨晚睡得晚,眼下還在補覺的幾個家將全都打了起來。他在武寧侯府積威甚重,幾人一骨碌爬起來後都一聲不敢吭,只有一個年紀最小的哎喲叫了一聲,隨即立時緊緊閉上了嘴。

      「今天柳二許七和我出門,其他人留在這兒看著屋子。全都給我聽好,我不管到時候遇到什麼事,一個人都不許放出去,一個人也不許放進來,否則軍法伺候!」

      相比家法的毛竹板子,軍法那碗口粗的大棍子自然更讓人驚懼。一時間,幾個人答應得無比整齊:「小的遵命!」



第四十八章 貪心可用(上)

      張家祖宅門前是一條並不算寬敞的巷子,四周都是些紮根京師多年的殷實人家,平日裏安靜得很。這天早上,當各家有人出門,發現門口多了些做小本生意的攤販,全都不免有些吃驚。而章晗直到顧泉和兩個家將出了門有兩刻鐘之後,這才帶著芳草坐車出了門。

      看到門口那些小攤小販,她便吩咐停車,讓芳草下去問了針頭線腦的價錢,等芳草回稟了,她便說道:「和咱們在歸德府的時候,貨郎到後門兜售的價錢也差不多。買幾卷線吧,昨晚上匆匆忙忙搬到這兒來,這些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想做些針線活都沒辦法。」

      芳草出來時就得了章晗的囑咐,萬事隨著她的口氣說話,此時立時點了點頭,掏出十幾文錢買了兩卷線揣在懷裏,隨即回轉身登了車。隨著馬車緩緩出了巷子,幾個耳朵異常敏銳的小攤販都能清清楚楚聽到車中主僕二人說話的聲音。

      「太夫人疼愛表小姐,這才讓咱們出來了,可表小姐卻哭了一個晚上,好容易姑娘才勸住。這當口顧管事出了門去,咱們又出門,家裏就沒什麼人了,是不是有些不妥當?」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今早上我看姐姐的老毛病又犯了,少不得拿著舊日方子去附近抓幾劑藥。另外,乾娘留給姐姐的那根珠釵斷了,連珠子也裂了,也得找一家金銀鋪去問一問,免得姐姐一個勁說這是什麼不祥之兆,順便再問問別的金頭面,回來可以當閒話說說解悶……」

      隨著馬車遠去,幾個小攤販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其中一個便低聲問道:「跟不跟?」

      「之前已經有兩個跟著顧泉去了,就剩下咱們三個,看著這房子都不夠。那個駕車的人不是顧家的,是張家祖宅這兒看房子的,老實巴交。再加上兩個姑娘家,玩不出什麼名堂。這樣。老四你跟著去看看,要是真的去了藥房和金銀鋪,就不用跟了,趕緊回來。剛剛車簾打起來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裏頭就那主僕倆,再加上車轍印深淺,並沒有藏人。」

      讓車夫趕車到了藥房,章晗讓芳草拿了方子去照方抓藥,這才打起了窗簾往四處打量。這兒雖不是京師頭等熱鬧的去處。但往來行人如織,車水馬龍,憑她的眼力,也實在難能看不出什麼盯梢的人來。耽擱了好一會兒,等芳草上了車。她想起此前向顧泉打探的路線,方才對外頭的車夫吩咐道:「繞個圈子,從府東街去大中街。」

      府東街西面是應天府衙。東面則是不少官員宅邸。章晗手裏捏著太夫人給她的佛珠。偷過窗簾縫隙往外看,見那些官員府邸或是門庭緊閉,或是門前守著錦衣衛士,她只覺得一顆心忍不住漸漸往下沉。等到從府東街往東邊拐到了大中街。她才眉頭緊蹙了起來。

      太夫人讓她去見右副都御史劉大人,讓其策動御史上摺子彈劾威寧侯顧振,再加上某些最最要命的罪名,賭一賭皇帝對顧家人的信任,可就算那些暗樁對她這麼一個女眷戒意不深,可亦不會輕輕鬆松放她進去!而且,與其這麼貿貿然登門,興許被後頭盯梢的瞧見,不如試試看她向顧泉打聽來的其他消息。

      儘管是大白天,一貫最熱鬧的大中街一帶卻顯得有些冷清。這裏林林總總遍佈了各式各樣的鋪子,從賣金銀珠寶首飾的金銀鋪,到賣水粉頭油的胭脂齋,再到賣文房四寶書畫的各色書齋,再加上綢緞莊成衣店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最是權貴人家管事喜歡來的地方。然而,在如今達官顯貴人心惶惶的時刻,大多數人家都不會如此悠閒,不少鋪子就顯得門可羅雀了。

      吩咐馬車停在一家掛著福生金銀鋪的鋪子門口,章晗就帶著芳草下了車來。守在門口的夥計見有客人,立時慌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前。見章晗遍身綾羅,脖子上掛著珠玉輝耀的金項圈,那夥計長在帝京腳下,哪里看不出人非富即貴,連忙把人往店裏引。這麼一行人進去,馬車後頭一個短打扮的漢子往裏頭看了一眼,又等了片刻,見人沒出來,最終便悄悄的隱入了人群中。

      章晗和芳草才在店裏隨便流覽了片刻,四十開外的金掌櫃就急急忙忙迎了出來,卻是滿臉堆笑地說道:「這位小姐,不知道是要些什麼式樣的東西?」

      章晗也不答話,按照宋媽媽最招牌的挑剔做派打量了他一番,最後便傲氣地挑了挑眉:「都說你這金銀鋪是老字號了,就這麼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我要急著給我家一位長輩打一套金頭面賀壽,分心挑心頂簪掩鬢,全都不能少,順便修一支珠釵,沒想到這兒就這麼三兩款輕飄飄的式樣,如今也不用再看了。好了,咱們走!」

      那金掌櫃原本還覺得章晗年輕姑娘家卻親自出來,未必是什麼大戶人家,可聽說是要打赤金的頭面,他又端詳了章晗片刻,見其頸項上的那個項圈,忍不住盯著多看了兩眼。待覺察到是御用監的器物,他立時忙不迭地開口說道:「哪能哪能,這兒都是些尋常的東西,上頭有的是好貨色!小姐若要金頭面,那是正好,小店還有幾套款式時新上乘的,請到後院來!」

      章晗猶豫片刻,這才帶了芳草跟著金掌櫃到了後院。請了兩人坐下後,那金掌櫃就小心翼翼開了櫃子,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箱子,最後從中捧出了一套極其精緻的金頭面來。見到這麼一套東西,章晗站起身打量了好一會兒,想起自己向顧泉問起常常接顧家生意的這家金銀鋪時打探到的消息,她忍不住嗤笑出聲。

      「看著沉甸甸的,誰知道是不是銀鎏金,或者是銅鎏金!雖說四品以上官就能戴金子,可這樣的分量若是赤金,有幾家人家置辦得起?」

      金掌櫃也是有意試探,見章晗嗤之以鼻,他知道面前這位真的是有錢人家,忙笑道:「真不是鎏金,是如假包換的赤金。這分量是等閒人家置辦不起的,所以我只是給小姐瞧瞧式樣。」

      「瞧式樣?怎麼,你以為我買不起不成?」章晗眉頭一挑,不滿地說道,「要不是急著送禮,我家有的是好圖樣,我會親自上這兒來?」

      眼見章晗拂袖要走,那金掌櫃方才急忙說道:「小姐若是要送禮,這一套是最合適的。這是武寧侯夫人打的頭面,林林總總用了將近二十兩金子。如今武寧侯壞了事,若是小姐出得起價碼,小店也不貪多,一口價,十八兩金子。」

      「十八兩?價錢倒是不貴。可壞了事人家的東西你居然敢拿出來兜售,真不吉利!」

      以為武寧侯壞了事,顧家就會因此一蹶不振,甚至敢把顧家定制的東西拿出來賣了?她早上才問過顧泉,須知達官顯貴打造首飾,金子多半是家裏自己出的,成色也比金銀鋪中用的金銀強,工錢更是相當優厚,此人居然敢就這麼貪沒下來?另外,也是顧泉提過,這家金銀鋪承接京城不少達官顯貴家的生意,背後是都察院一位頗有聖眷的大佬。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4 12:5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2:13 P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貪心可用(下)

      「小姐,這沒什麼不吉利的,又不是抄沒的東西,只是咱們打造出來還來不及拿過去,那邊就壞事了,而且這價格最好商量,式樣又是時新的,最划算不過。」

      聽金掌櫃巧舌如簧地兜售,章晗心念一轉,隨即皺眉說道:「就算如此,這式樣我總覺得太跳脫了些。東西要穩重大氣,式樣也要清雅不落俗套,分量更重些不妨事。若是事情成了,我立時就給你定錢,回頭過幾日就派人來取東西。」

      此話一出,金掌櫃立時更加殷勤,當即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小姐打算要多重的?」

      「至少得二十多兩吧。」

      「您且等等。」

      金掌櫃立時來到了櫃子旁,又雙手抱出了一個匣子來,當著章晗的面打開了蓋子。相比剛剛那一套,這一套上頭嵌寶鑲玉,一色都是金累絲的。壽字紋雲頭分心,牡丹挑心,一對雲紋掩鬢簪,一支花瓣紋金簪,一支梅花形頂簪,再加上一對掐絲鏨花耳墜,總共是八件東西,俱是沉甸甸金燦燦的。章晗只一過目,就知道這亦是權貴人家定做的頭面。

      「這又是哪家的東西?」

      「是六安侯府。」金掌櫃見對面這富家小姐愕然之後便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眉宇間淡定得很,他便心中一喜,知道這位決計出自那些頂尖的門庭,連坊間百姓又驚又怕的這等事也看做等閒,於是便搓著雙手道,「這一套是最合適的,想當初是六安侯給六安侯太夫人打造的東西,用的是官鑄的金錠子。成色極好。一共是二十八兩半,而且也不是件數太多,正適合年紀大些的夫人太夫人。我也不多要,小姐只要能給二十四兩金子……」

      「不用說了,這兩套我都要了。」章晗沖芳草伸出手去,接過荷包從裏頭掏出兩顆金瓜子丟了過去,見金掌櫃立刻敏捷地伸手一抄接在手裏,她就站起身,又把手中珠釵遞了過去,「這金瓜子是定金。你把東西預備好了,如今風聲緊了些,等半個月抑或一個月後,我讓人拿著金子來取。至於這珠釵,你看看可能修補?」

      這珠釵只是今天一個藉口,那金掌櫃取過之後,見那顆最大的珠子已經是碎了,不禁連連搖頭。道是自家沒有這樣的南海明珠,章晗自然順理成章又收了回去。

      芳草眼看著章晗如此做戲,已經是看得呆了,出門的時候忍不住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虧得旁邊的章晗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隨即劈頭蓋臉地訓斥道:「沒出息!不就是我偷偷跑出來一趟,有什麼大不了的!到時候就算爹娘怪罪下來。自有我去說話!姑媽可是王妃,好容易從陝西回來一次,不好好巴結怎麼成!」

      說完這話,也不等芳草開口。她就自顧自徑直往前走了。而金掌櫃見芳草慌慌張張提著裙子追了上去,再低頭去看手中那兩顆赫然是內造的金瓜子。想想章晗剛剛透露的隻言片語,他心裏已是一絲一毫的疑惑都沒了。這王家和顧家不久便會是昨日黃花。再加上他背後還有人撐腰呢,有什麼好顧慮的?想到這裏,他連忙殷殷勤勤地送了出去。

      快到前頭店堂時,章晗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身問道:「等等,我倒是忘了。王家倒也罷了,可別說顧家還有一位娘娘,一位皇子,武寧侯長公子還尚了公主,就是武寧侯有事,顧家還有一位威寧侯呢!萬一顧家此次度過了難關,到時候來找你要東西,你給不出來,豈不是要攀咬出我?」

      這連番話一出,她就看見那金掌櫃臉色一下子黑了。不等金掌櫃開口,她又低聲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未必,如今武寧侯下了獄,聽說威寧侯也遭了人彈劾,說不得顧家這一回就一蹶不振了……哼,二哥常說那些御史猶如一堆蒼蠅一哄而上,萬一有人安上窺伺皇位結黨營私的罪名,興許連淄王殿下也保不住。」

      金掌櫃原本正懊惱進項頗豐的兩樁生意興許得黃了,可聽到章晗的自言自語,他的眼神頓時閃爍了起來。顧家夫人小姐們在他這兒定做的東西,除了那套金頭面,還有金項圈金手鐲等等,林林總總還有價值七八百兩的首飾,倘若顧家真的倒了,這就是一本爛帳,他只需在帳面上做平了,孝敬東家大頭,自己至少能落下不少進腰包!

      東家素來是皇帝發落哪家就參哪家的本,自己只要挑唆兩句必然能成!

      想到這裏,他就點頭哈腰地說:「小姐儘管放心,您只管等著顧家倒了之後再來取東西。這麼多年了,皇上他老人家發落的人家,有幾家還有翻身機會的?」

      如此信誓旦旦,興許這傢伙能搗鼓出一些名堂來!

      章晗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微微點頭之後方才往前走。等到金掌櫃送她和芳草出了鋪子,她正預備招手叫對面停著的自家馬車過來,卻突然瞥見旁邊一家賣書和文房四寶的書齋中,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人正點頭哈腰地送了一個打著呵欠的年輕人從裏頭出來。

      「公子儘管放心,那幅畫可是貨真價實的珍藏,那一方方印記可做不得假,如今也是急著脫手,這才只賣三千兩,而那幾幅字也都是真跡,加在一塊真是不貴……」

      「得了得了,我回去和我家老頭子商量商量,若是能夠,少不得全部包圓了,沒我答復之前,你可別許給其他人,之前那定銀你收好了!」

      聽到這吊兒郎當,可卻略微有些熟悉的聲音,章晗為之大愕,側頭看過去的時候,恰逢那年輕人也正好瞧了過來,四目對視之間,兩個人全都愣住了。

      怎麼是他?

      認出是趙王世子陳善昭,章晗聯想到前兩次見到此人時,俱是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此時他卻是神情懶散一身紈絝子弟的光景。一時間幾乎認為自己看錯了。然而,就當她驚愕之際,陳善昭也仿佛醒悟了過來,覷了一眼章晗那身遠遠比從前張揚的打扮,還有那個在六安侯府見過一次的金項圈,他立時搖著扇子含笑點了點頭。

      「這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啊,不想竟會在這遇到表妹……要不然,我順便送表妹一程?」

      陳善昭竟如此順水推舟,還給自己胡謅了一個表妹的身份,章晗頭疼的同時。也不得不順勢輕笑一聲說道:「多謝表哥好心,只求你回去之後別拆我的台就行了,我可不想人人都知道我偷跑出來!」

      說完這話,她立時一把抓著芳草匆匆忙忙到停在對面的馬車前,飛快登車之後就吩咐車夫快走。直到出了大中街,她才對那車夫問道:「之前可有什麼人來和你搭過話?」

      「回稟姑娘,沒有,小老兒謹守姑娘吩咐。誰都沒理會,一個字沒說過。」

      如釋重負的同時,一想到今天陰差陽錯竟是遇到了趙王世子,甚至還被對方看到自己從那金銀鋪出來,自己又看到了對方截然不同的做派,章晗仍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見一旁的芳草滿臉又是迷糊又是驚悸。她便沉聲說道:「別想這麼多了,萬事有我呢!」

      只可惜她手頭沒人,顧泉只是對顧家忠心耿耿,否則她一定要去打探打探。陳善昭到底去那家書齋幹什麼了!身份懸殊,即便她給金掌櫃的定金頗為豐厚。又有那麼一筆大買賣,可只要陳善昭存心去打探。金掌櫃必然禁不住吐露出什麼來!算來算去,竟是算漏了這麼一位人物,如今只能暫且先盡人事聽天命了,畢竟此事並非一定能成!

      而陳善昭會合了幾個隨從之後,嘴角卻露出了一絲饒有興味的笑容。一旁一個心腹隨從覷著他臉色,忍不住低聲建議道:「是不是要去那家金銀鋪問問,之前那位姑娘究竟去幹什麼了?」

      「不要自作主張!」陳善昭若有所思地一揚眉,隨即才吩咐道,「此事暫且先不用理會,咱們回去!記住,過幾日來拿銀子來取那幾張畫,尤其是那幅前朝開國太祖的《群臣賞春圖》,一定要拿下來!畫到手之後,你們知道該怎麼做!」

      幸好某人太貪心了,否則這空子哪里找?倒是那位章姑娘在這種時刻跑去隔壁那家金銀鋪……記得,那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階暗地裏經營的?

      倘若沒有突然殺出來的趙王世子,章晗自覺今日自己做的事情並沒有太大紕漏,至少比自己貿貿然拿著太夫人信物去找那位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強。可現如今,她坐在車廂裏,心情卻是七上八下怎麼也沒法安定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爭吵聲,起初還覺得興許是路上行人爭執,可下一刻,她就辨認出了顧振的聲音。

      「老四,你別以為現在還是從前!你能進去,我憑什麼就不能進去!須知我是兄長,又是顧家宗子,你再敢攔著我進去,休怪我不客氣!」

      「三哥,我只是奉祖母和母親之命來送些飲食器具,並不曾見過二位表妹!如今家裏正多事之際,你既然說你是顧家宗子,此時此地鬧起來,你以為這是什麼時候?若是你再不知輕重不識大體,那該不客氣的是我才對!」

      聽出此時和顧振爭執的竟是四少爺顧銘,章晗不禁愣了一愣。把窗簾挑開一條縫,她就只見顧銘按劍而立寸步不讓氣勢淩人,而顧振雖氣得直發抖,手指眼看都要指到了顧銘鼻子上,可僵持了好一會兒,卻是顧振氣咻咻地拂袖而去,後頭幾個小廝見他上馬,立時飛一般地追上。



第五十章 如意郎君

      「四哥。」

      顧銘正目視顧振等人上馬疾馳離去,突然聽到這一聲,不禁愕然回頭。直到看見一輛馬車緩緩過來停在面前,不等車簾打起,他立時恍然大悟地苦笑道:「原來是晗妹妹。聽說你出去給瑜妹妹抓藥了,沒想到還是讓你瞧見了這丟臉的場面。」

      「哪里,我也是正巧趕回來。多虧了有四哥在,否則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沒事,顧管事是爹爹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他既然安排妥當了,那些家將怎麼都不會放三哥進去的。他實在是喝酒喝得腦袋糊塗了,這才這麼失心瘋地大鬧一場!」說到這裏,顧銘又拱了拱手,這才開口說道,「我今日正好休沐回家,不好耽擱太久,事情既然辦完,我也該回去了。還請晗妹妹囑咐瑜妹妹多多保重身體,不要憂思太重,祖母和母親,還有兄弟姐妹和公主都很掛念她。」

      「是。」

      眼看顧銘帶著幾個隨從上馬離去,章晗目視著他那背影,再對比顧振,越發明白太夫人為何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威寧侯府除去半死不活的胡夫人和兩位小姐,就是顧振這個敗家子,而武寧侯府不但有戰功彪炳的顧長風,而且兒子至少有兩個是出息的,既如此,自然值得賭一賭!

      「顧家四少爺真是有擔當的人!」芳草也張望著那背影嘟囔了一聲,待發現章晗扭頭看她,她方才連忙補救似的說道,「身為弟弟,面對三少爺這個哥哥本就弱勢,如今侯爺又被下了獄。他卻還能這樣寸步不讓地和襲了爵的三少爺死頂,這份氣概擔當真是難得!」

      「你說得沒錯……」

      章晗喃喃自語了一句,想到顧銘身為護衛御前的勳衛散騎舍人,如今父親下獄的當口卻能休沐回家,之後更攬下了出門的事親自到這裏送東西,而顧振卻到這時候還得意忘形,跑到這裏來大吵大鬧,她原本心裏那三分信心頓時變成了五分。

      「晗妹妹,你總算是回來了!」

      站在二門口的張琪見章晗和芳草進來,忍不住急急忙忙地迎了上來。抓住章晗的手就連聲說道:「顧管事出了門,你又不在,若不是四哥正好來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那傢伙好!幾個家將剛剛死死攔著他,一個個都挨了馬鞭,他也實在是太囂張跋扈了!」

      章晗的臉色頓時有些古怪:「四表哥不是說沒見過你嗎?」

      張琪一聽這話,臉上不由得一紅。直到拉著章晗的手回到了內院東廂房裏,她方才又指著榻上兩個大包袱。還有地上的兩個箱籠說:「這是外祖母和二舅母讓四哥捎來的東西。說是昨晚上我們走得匆忙,來不及整理出來,所以今天四哥一回家,就立時讓他送來了。包袱裏頭是幾件才給我們新做的衣裳,箱籠裏是新被子鋪蓋帳子還有些其他的雜物。四哥說是沉甸甸的東西,幾個丫頭都搬不動。又不放心別人進內院,親自扛著東西送了進來……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為什麼三哥和四哥就是這麼天差地別的性子!」

      見張琪說著又惱了,章晗少不得勸解了她兩句。見她很快緩轉了過來。卻對顧銘贊口不絕,她忍不住打趣道:「剛剛芳草在外頭也說四哥是有氣概有擔當。若是顧家這一趟真的能平安度過難關。你們兩個倒是挺般配的。」

      此話一出,張琪頓時臉色漲得通紅。站起身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拿我開玩笑,我不理你了!」

      原本只是隨口一句玩笑,見張琪摔下簾子就進了裏屋,章晗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當初在歸德府張家,張琪唯唯諾諾,恨不得自己變成隱形人,如今到了京城,那性子終於有些改觀了,否則那會兒也不敢大膽在太夫人面前挑明心意。就是今天這狀似發怒實則羞澀,也是從前沒有過的。儘管她尚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可仍然覺得一絲輕鬆。

      想著想著,她就站起身來跟進了里間,見張琪背對自己坐在妝台前,卻是微微有些發怔,她便走上前去雙手按在其肩膀上,這才笑吟吟地問道:「怎麼,是被我剛剛說中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外人。」

      「四哥人是很好……可我……可我配不上他。」

      張琪咬著嘴唇,老半晌才低聲接著說道,「我每天早上醒來,都覺得如今這日子是一場夢,只要夢醒了,我就依舊還是那個沒有人看得上的卑微……」

      她硬生生吞下了那庶女兩個字,隨即突然反身緊緊抓住了章晗的手:「那次四哥從六安侯府接太夫人和咱們回來的時候,到了寧安閣穿堂,見我緊張得臉色煞白,他就悄悄安慰我,說天塌了也有高個子擋著,別怕,顧家不是六安侯府。剛剛他又對我說一切都會好的,讓我安安心心在這兒住著,別覺得委屈……」

      「這不就行了?」章晗笑著摩挲著她的臉頰,隨即柔聲說道,「別說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傻話,你記著,只要沒了宋媽媽,日後老爺怎麼也不可能自曝其短把這樁事情揭穿,櫻草不是個多嘴的人,只要拿捏住了她,這事情就會永遠嚴嚴實實地瞞下去!時時刻刻都要挺起胸膛來,別自己瞧不起自己!」

      「姐姐……」

      儘管已經告誡過自己無數次不要露出這個稱呼,可此時此刻,張琪仍是忍不住緊緊攥著章晗的手,喃喃自語地叫了一聲。直到外間傳來了芳草輕輕的咳嗽聲,她才慌忙鬆開手背轉身去,使勁用手帕擦著臉上的眼淚。

      「大小姐,晗姑娘,顧管事回來了。」

      「我這就去。」

      章晗笑著拍了拍張琪的肩膀,隨即快步出了門去。等到了外間,她臉上的輕鬆之色就無影無蹤。出了屋子,她就讓碧茵在這兒伺候,隨即就對芳草吩咐道:「你跟我去見見顧管事。」

      二門口,顧泉來來回回踱著步子,面上既有焦慮,也有慍怒。他怎麼都沒想到,就在自己離開的時候,竟然真的有人跑到這兒來找麻煩,而且不是別人,竟是威寧侯顧振!老侯爺顧長興他雖說沒跟過,可也知道那是頂天立地的豪傑,竟然生出這麼個不識大體的兒子來,這當口不是讓人看笑話麼?幸好有四少爺顧銘把人擋了回去,可即便如此,已經落在那些眼線眼裏了。另外,今天京師上下明顯戒備比平時森嚴,也不知道那位章姑娘是否辦成了事情。

      「顧管事。」

      聽到這聲音,顧泉抬頭一看,見是章晗帶著芳草走了出來,他連忙停下步子恭恭敬敬地行禮。雖則是大庭廣眾之下,可四下裏都有家將看著,他覺得比屋子裏說話更妥當些,待直起腰之後就開口說道:「傢俱器物都已經置辦得差不多了,一家傢俱行正好有現成的,回頭就會送來,此外還有些高幾桌椅之類的東西,也都得了。」

      「有勞顧管事了。」太夫人究竟對自己吩咐了什麼,就連顧泉也不知,因而章晗沉吟片刻,讓芳草退遠了幾步,她就沉聲說道,「太夫人說的那件事,因為大街上四下裏都有不少官兵守衛,我用了別的法子。」

      這是什麼意思?

      儘管顧泉聞言愕然,可不該問的不多問素來是他的行事宗旨。因而,沉聲答應之後,他就疾步退了下去,而章晗本待說遇到了趙王世子陳善昭,可人既是走了,她思來想去,覺得此事還是不說更好,索性也就按下了此事。待回頭看見芳草若有所思看著顧泉的背影,她不禁輕啐道:「你剛剛沖著四哥贊有氣概有擔當,這會兒又盯著顧管事幹什麼?」

      「沒有沒有。」芳草慌忙收回了目光,眼見章晗扔下她不管徑直往裏走去,她這才趕忙轉身追上,這才訕訕地說道,「不是櫻草老惦記著這位顧管事麼,我這才多看兩眼。也就是人長得俊些,兩隻眼睛一張嘴。我在想那一晚上他一巴掌打昏宋媽媽的樣子可怕極了,想不到櫻草居然喜歡這種厲害的人,真要是嫁了這等郎君,給他一瞪就嚇死了!」

      「你呀……」

      章晗這才啞然失笑,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伸出手指在芳草額頭上輕輕一點,這才淡淡地說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男人強些,女人才會覺得可靠!」

      「那姑娘呢,姑娘覺得異日的姑爺是怎樣才好?」

      見芳草無遮無攔徑直這麼問了一句,章晗有心板著臉訓她兩句,可想想這都是沒影的事,她忍不住歎息了一聲:「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想怎樣就怎樣就好了。如今少想一些,他日也就能少些失望……」

      說完這話,她不再理會怔怔的芳草,重新緩步往裏走去。倘若沒有在顧夫人膝下那幾年,興許如今這年紀,她已經定親了,正在準備嫁衣,正在準備未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日子,正在憧憬那個尚未謀面,但必然是父母精心挑選的丈夫……可現如今,她只有讓自己變得更能幹,更有用,更讓人需要,這才可能讓自己不至於成為一顆被輕易捨棄的棋子!

      而哪怕是今天的事,也遠遠不能算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4:3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2:41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報應不爽(上)

      儘管不是五花大綁,但手足被死死綁了這麼久,又差不多一日一夜水米未進,宋媽媽已經是到了極限。每次輪到櫻草看守,她總少不了用目光或是哀求或是威脅,希望櫻草能解開繩子,奈何那個從前不敢違逆她的丫頭如今卻根本不瞧她一眼,甚至當她憋得臉上通紅嗯嗯啊啊試圖哀求的時候,竟也沒有絲毫通融的意思,任她把屎尿都拉在了身上,也只是捂著鼻子往後退開了些。

      直到傍晚時分章晗進屋,櫻草才換了一副面孔,滿臉堆笑地迎上了前去。章晗卻沒有讓她說話,擺擺手讓其退到一邊,這才再次看著宋媽媽。和早上她過來時不一樣,這會兒宋媽媽的眼神雖然怨毒,但臉色卻灰敗了許多,面對她的審視甚至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腿。儘管如此,屋子裏那股腥臊臭仍然讓她皺起了眉頭。

      「我記得是說讓你們看管好宋媽媽,沒讓你們就這樣糟踐她。再說,這味兒很好聞麼,你是不想讓這屋子日後住人?」

      櫻草自忖和宋媽媽有親,又隱隱約約知道當初的事,如今唯恐被章晗挑著什麼差錯,落得個相同的下場。此時一聽這訓斥,她頓時臉色一白,慌忙連聲說道:「是奴婢該死,是奴婢一時沒想透疏忽了,奴婢現在就把這兒弄乾淨!」

      見章晗微微一點頭轉身就走,櫻草松了一口大氣,連忙把凝香叫了進來。儘管這不是什麼好差事,可兩人見識了章晗雷厲風行兼且神通廣大的手段,哪里敢有所違逆。商量過後,凝香就去找了宋媽媽的換洗衣裳來,隨即兩人屏住呼吸把宋媽媽架到了馬桶那兒,卻不敢鬆開綁著她手腳的繩子和嘴上的那一團破布,待其方便完了,又扒了她下身的褲子和褻褲,草草擦洗過後換上了乾淨的,隨即凝香就把這一團髒衣一把卷起拿了出去。

      這時候。櫻草便沒好氣地指著宋媽媽罵道:「要是待會還要方便就吱一聲,別只顧著死在那兒!要不是你。我還在歸德府過我平平安安的好日子,怎麼會到京師來趟這渾水!都是我爹娘吃了你蠱惑被豬油蒙了心,居然讓我聽你的話!就因為你攛掇我們只聽你的,和大小姐和晗姑娘作對。我們險些都被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賤婦害死了!」

      宋媽媽何嘗把櫻草這樣的小丫頭放在眼裏,此時見她竟然指著自己的鼻子劈頭蓋臉地痛斥,她再想想此前受的屈辱,一時額頭青筋畢露,想要喝罵。可嘴被嚴嚴實實堵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想要掙扎,可顧家那個家將的繩結著實是好手段,她無論怎麼都掙脫不了,反而是手腕腳踝被磨得生疼。掙扎了許久。她終於無可奈何地消停了下來,雖低下了頭,心裏卻飛快地計算著如今的處境。

      雖則是不在顧家。但這裏是她老早就預備好的地方。張家那一房看房子的家人是早就收服了的,兩個帶來的僕婦亦是膽小怕事之輩,對她怕得要死。若不是章晗出人意料竟然能指揮得動那個顧管事,她怎麼也不會落得這個地步。定是章晗那丫頭用美貌把人迷得七葷八素。這才挑唆得人對她下手。可她是太夫人當年親自挑給顧夫人的丫頭,章晗怎會膽子這麼大?

      想到這裏,宋媽媽送出了一絲希望,竭盡全力抬起頭來又看著櫻草,嗯嗯啊啊地又發出了一陣聲音。見櫻草只是朝自己這裏看了一眼便又側過頭去,她心頭大恨,可如今就只有這麼一丁點希望,她只能竭力挪動身軀,希望櫻草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去叫了章晗來,可費了老大的勁頭,櫻草卻絲毫不理會她,她不由得癱軟了下來。

      難道她聰明一世,就這麼栽在章晗這丫頭手中?不可能,不可能!她手裏還藏著顧夫人在開封府郊外置辦的八百畝田莊地契,光是這個就可以讓她一輩子衣食無憂,更何況她還捏著這樣的把柄,足可以讓自家富貴榮華。只要除掉了章晗,把張琪嫁給了威寧侯,她跟著陪房過去,捏著這把柄,遲早整個威寧侯府都能變成她的!

      宋媽媽想得兩眼放光,可隨即嘴裏那乾澀的感覺提醒了她,此時此刻不是想這些美好前景的時候,倘若再沒有辦法,她就談不上什麼日後了。恰好這時候凝香進了屋子來換下櫻草,她不免又生出了一絲期冀,等櫻草一出去,她就拼命膝行上了前。

      然而,不等她靠近凝香身前,凝香就敏捷地往後頭連退了幾步,隨即皺起眉頭冷冷地說道:「宋媽媽,都這個時候了,你自己放清醒些,別連累了別人!你一個人吃香的喝辣的,好處都你一個人得了,卻是我們兩個背黑鍋,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就不該一時糊塗,放著大小姐不去禮敬,什麼都聽你的,結果險些闖出了天大的禍事!幸好大小姐寬容,晗姑娘也賞罰分明,否則我和你拼命的心思都有!你給我滾遠些,別惹我發火,我可不是櫻草,不敢對你怎樣,我和你無親無故的,就是打你,大小姐也不會怪罪我!」

      反了……反了,這兩個丫頭真的是都反了!

      宋媽媽氣得幾乎連肺都炸了,若是此時能夠說話,她必然痛斥她們只顧一時之利,也不想想家人都捏在誰手裏,竟然對她擺臉色挺腰子。可緊跟著,肚子那一陣陣咕咕的叫嚷讓她一下子醒悟到自己已經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那鐵青的臉色立時化成了討好的笑容。可聽到這聲音,凝香在一愣之後,卻突然沖外頭叫了一聲。

      「櫻草,你去請大小姐和晗姑娘示下,宋媽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這該怎麼辦?」

      說話間櫻草掀了簾子進來,見宋媽媽連連點頭滿臉乞求,她微微一遲疑,這才沖著凝香輕輕點了點頭道:「那好,我去問問。晗姑娘既然剛剛看不得她出醜,興許會又發善心。咱們若是誤會了,回頭白吃一頓訓斥。」

      眼見櫻草出了門去,宋媽媽這才松了一口大氣。不過一盞茶功夫,櫻草就回了屋子,臉上卻是一臉的沒好氣,斜睨了凝香一眼就說道:「大小姐說了,宋媽媽可是忘了從前的事?你自己曾經說過,餓了兩日慢慢進食些東西,就能養起來,更不用說你才一天一夜不吃東西!別人既然撐得住,你也沒道理撐不住,忍著吧!」

      說完這話,她看也不看又驚又怒的宋媽媽一眼,徑直扭頭就出了屋子。

      東廂房中,張琪剛剛一時衝動搶在章晗之前對櫻草說了那番話,這會兒便有些後悔了,等芳草和碧茵出去廚房看看晚飯的情形,她才忍不住低聲說道:「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有什麼過分的,她當初把咱們當成砧板上魚肉的時候,哪里想過會有今天!你剛剛倒是把我的話給搶去了!」見張琪如釋重負,章晗便微微一笑道,「這就是天理迴圈,報應不爽!」

      這一晚上,張琪卻不像昨晚上那樣倒頭就睡,和章晗睡在一個被窩裏頭,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輕聲問道:「是不是咱們之前對老祖宗表明心跡說是要留下來,老祖宗覺得宋媽媽挑唆咱們兩個主子不算,自己又卷了貴重東西先走,所以才讓那個顧管事整治宋媽媽?」

      「看來你如今真是大有長進。沒錯,你說對了一大半。」

      「那還有一小半是什麼?」

      「還有一小半是因為太夫人讓我去做一件事。我卻說這兒是宋媽媽的地頭,所以太夫人才派了顧管事和幾個家將過來,讓我能夠立時處置了她,免得事後掣肘。」說到這裏,章晗便用手指貼在張琪的嘴上,一字一句地說道,「別問是什麼事,你不知道的好。」

      「我不知道的好……難道你做這事會有風險?」

      「顧家都已經是那樣風雨飄搖的境地了,就算咱們待在裏頭也未必能安穩,更何況咱們本來是什麼境地,還怕什麼風險?」章晗哂然一笑,最後替張琪把被子拉上了一些,這才悵然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事到如今就只有看老天爺的了。」

      接下來幾天,章晗和張琪一直都是足不出戶,只在家裏做做針線活練練字看看書,而顧泉則是隔天出去打探一回消息。最初是說御史紛紛彈劾武寧侯顧長風,罪名應有盡有,可漸漸的隨著範圍的擴大,威寧侯顧振的那些劣跡就都被人搬了出來,緊跟著竟有御史彈劾顧家勾結皇子,窺伺皇位結黨營私。這些章晗全都聽過便罷,一句都沒對張琪說。

      而宋媽媽被餓了三天之後,終於是被灌了一碗粥下去。因是櫻草在側端著碗服侍,等她喝完粥有心要說話的時候,櫻草卻不由分說又把布團塞了回去,如是一兩天給這麼一丁點東西,十幾天下來宋媽媽已經是根本連一絲力氣都沒了,別說大叫大嚷,就連喘氣也有氣無力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天,終於被人拖到了外頭的太陽底下。

      當她見到章晗和張琪臉若冰霜並肩站在那裏的時候,立時本能察覺到一陣不妙。奈何這會兒兩個家將牢牢按著她的肩膀,兼且嘴裏的布團沒被取出來,她竟是動彈不得叫喊不得,眼睜睜看著一個家將手持掌嘴的竹批板到了面前。

      這時候,她方才聽到那個先頭打昏了她的顧管事冷冰冰地說道:「太夫人有命,宋心蓮居心叵測,挾制主人,席捲財物,先掌嘴八十!」



第五十二章 報應不爽(下)

      此話一出,宋媽媽陡然之間想到了此前大小劉氏的下場,一下子嚇的魂飛魄散。可緊跟著,批板就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腮幫子上。隨著啪的一聲重響,她只覺得一陣火辣辣的劇痛,竟是整個人都險些跳了起來。可因為後頭兩個家將將她按得死死的,她沒有任何法子閃躲,須臾之間第二板就又落了下來。這一回,巨大的力道直接把她的嘴角打出了血來。

      儘管章晗深恨宋媽媽,可面對這樣的施刑,她也免不了有些悸動,再看張琪已經是面色發白。然而,想起太夫人所說的話,她不但自己不能抽身而退,甚至也不能去安慰張琪,只能默默站在一旁,聽著那一下一下或清脆或沉悶的聲音,看著那個曾經驕橫跋扈,認為一個手指頭就能把她們摁死的宋媽媽在重重的批板底下掙扎。

      那一瞬間,她心裏除了大仇得報的快意,同時生出的還有深深的警惕。看來,她當初當著東安郡王的面把那一支鳳釵託付給趙破軍並沒有做錯,這不止是一條後路,也是一條活路!那天既是剛巧遇到了趙王世子,等到武寧侯府那邊有了消息,她還得再走一趟!

      十幾下之後,宋媽媽的雙頰就腫得和饅頭似的;二十幾下之後,宋媽媽的眼神就已經有些渙散了;等到了三十下,她已經疼得恨不得自己就此昏過去。可彷彿是那顧管事知道她怎麼想的,竟是吩咐人停手,隨即一碗涼水兜頭兜臉澆了過來,那冰冷的感覺刺激在紅腫滾燙的臉上傷處,冷得她忍不住一激靈,一時只覺更疼了。

      「繼續!」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漫長的時間,施刑方才結束。宋媽媽的雙頰已經看不出一塊好肉,一張嘴完全被打爛了,雖則是那一團破布早就掉了出來,可她那會兒根本說不出話。更不用提揭穿那件舊事了。章晗更是敏銳地發現,當顧泉上前和她們行禮說話的時候。癱軟在地的宋媽媽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我讓人加了力道,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顧泉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後,見張琪冷不丁打了個哆嗦,章晗亦是面色震驚。他便繼續說道,「這是太夫人的吩咐,還請表小姐和晗姑娘見諒。如此忘恩負義的東西,若是能讓她聽能讓她說,便會惹出無窮無盡的禍端來。而現在顧家事多,不能鬧出殺婢僕的事情來,只能如此處置。先頭大小劉氏姊妹還能送應天府衙,如今卻是不能如此,所以該狠的時候就得狠!」

      章晗知道這是太夫人對張琪說的話。自然沉默不言,而張琪則是好半晌之後才抬起眼來,重重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老祖宗是為了我好!她就是仗著我娘當初信賴她。這才一路上處處對我指手畫腳。到了京城便四下串聯,根本不顧我這個正經主子,我不該等到老祖宗發落就該自己稟告處置了她,而不是等到今天!」

      顧泉一直覺得這兩姊妹中章晗性格更剛毅。此時聽到張琪緊咬嘴唇說出這麼一番話,頓時覺得太夫人的苦心沒有白費。深深施禮後就開口說道:「表小姐能體諒太夫人苦心,太夫人知道了一定心中高興。」

      「泉爺,泉爺!」

      就在這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家將的嚷嚷聲。顧泉皺著眉頭告退下去,可不過一會兒,他就滿臉喜色地回轉了來,不等章晗和張琪發問就大聲說道:「表小姐,晗姑娘,侯爺放出來了,侯爺放出來了!不但如此,還是皇上親自讓淄王殿下把人送回來的!」

      「阿彌陀佛!」

      儘管和這個二舅舅甚至沒見過面,但張琪還是真心實意雙掌合十念叨了一聲,而章晗也是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笑道:「終於是盼到了這麼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之外也有一條壞消息。威寧侯因任性妄為屢遭彈劾,皇上收回了威寧侯的世襲鐵券,責令威寧侯回老家去讀書思過,無旨意不許離開。」

      說是壞消息,但顧泉的臉上滿是不以為然。而張琪和章晗聽到這話,彼此之間對視一眼,一時都覺得又驚又喜。要知道,顧振這麼糾纏不休的紈絝子弟,即便有太夫人護著,可仍舊是如同跗骨之蛆,讓人嫌惡卻又甩不掉。可這一次有了皇帝的旨意,顧振便再也蹦躂不起來。而張琪在暗自高興過後,突然低頭瞥了地上毫無反應的宋媽媽一眼,若有所思地一揚眉。

      「顧管事,那如今我們是不是回武寧侯府?」

      「茲事體大,我回府一趟請太夫人示下。這宋媽媽照原樣看好,我一併請太夫人示下之後該如何發落。」

      聽到這話,章晗想起這一場驚心動魄的事變背後的角力,便沒有開口說話。然而,等宋媽媽被拖了下去,地上的痕跡也被兩桶井水一澆沖得乾乾淨淨,她拉著張琪回房之後,這才低聲說道:「待會兒顧管事出去之後,我也得離開一趟,就說是藥鋪給你抓藥。若是顧管事回來問起,你千萬一口咬定這話。」

      「這是為了什麼?」見章晗不肯回答,張琪忍不住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問道,「是不是為了太夫人交待你去做的事?」

      章晗這才默默點了點頭,隨即強笑安慰道:「沒事,只是把首尾收拾乾淨。」

      顧泉帶著兩個家將出了門,當章晗帶著芳草要坐車出門時,留守的家將雖有些猶豫,可一來章晗說是去藥鋪抓藥,二來此前她也在要緊關頭出過門,顧泉也吩咐過若不是出格的事,便聽她的,因而最後還是放了行。章晗還是用了此前那張家老家人當車夫,等出了胡同之後,她照樣先去藥鋪敷衍了一趟,等回來之後就徑直吩咐道:「去車兒胡同。」

      那車夫是個老實人,雖有些錯愕,但也不敢違逆,答應一聲就揚起了鞭子轉向。等到了車兒胡同,在東數第三座宅子前停下,章晗便吩咐芳草前去叩門,不消一會兒。裏頭就有一個老蒼頭探出了頭來。

      「你們找誰?」

      芳草便按照章晗的吩咐問道:「請問趙破軍趙百戶家裏是這兒麼?他可在家?」

      「沒錯……他在家,各位找我家趙爺有事?」

      聽到趙破軍在家。章晗只覺得心底驟然湧上了一股驚喜,隨即便連忙打起一些車簾,探出頭去說道:「你去稟報你家趙爺,就說舊鄰求見。」

      聞聽此言。那老蒼頭答應一聲便縮回了腦袋去。不消一會兒,兩扇大門就一下子打開了,一身藍色短衫的趙破軍快步走了出來,見一手支著車簾的人正是章晗,他忍不住愣了一愣。隨即才又驚又喜地上前說道:「你莫非從顧家搬出來了?」

      「趙大哥,終於又見面了。」

      章晗落落大方地下了車來,見這車兒胡同並不是什麼人來人往的地方,反而清靜得很,她便打手勢吩咐芳草拿了一個銀錁子打賞了車夫。這才又對其吩咐道:「放心,宋媽媽是宋媽媽,你是你。怪罪不到你頭上。今日之事若是你說出去。日後萬分的不是都會找著你。你若是不說出去,自然不會有人知道。」

      那車夫曉得今日宋媽媽被打了個半死,唯唯諾諾連聲應是,哪敢有半分違逆。而趙破軍聽到這番話。立時對跟出來的老蒼頭打了個眼色,讓其在外頭看著。隨即笑吟吟請了章晗和芳草進去。進了院子,章晗四下裏一打量,見這小小的院子五臟俱全,她便微微笑了笑。

      「趙大哥如今倒是真發達了,竟然有能力在京城也置起產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章老爹和晟哥救過我的性命,我當然一定要完成他們的託付。」趙破軍斜睨了一眼芳草,隨即鄭重其事地問道,「這麼說來,你還是沒能離開顧家?」

      「我是以顧夫人乾女兒的身份,隨顧家太夫人唯一的外孫女上了京城來,倘若離開顧家來投你這舊日鄰舍,豈不是更加名不正言不順?」章晗反問了這麼一句,見趙破軍啞口無言,她便沖芳草吩咐道,「芳草,你退到門口守著,我就在這院子裏和趙大哥說幾句話。」

      芳草為趙破軍居中傳過話,此時也聽明白兩人不但是舊日鄰舍,章家父子還對趙破軍有救命之恩,便領命往後退到了大門口。這時候,章晗方才開口說道:「趙大哥,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幫忙。大中街上有一家福生金銀鋪你可知道?」

      一聽這話,趙破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隨即說道:「我知道那家金銀鋪旁邊有一家賣書畫的書齋,幾天前剛奉世子之命去買過幾幅名家字畫,你怎麼會問這個?」

      章晗猛然之間想起了在那兒撞見陳善昭的情景,吃驚過後免不了沉吟了起來。好一會兒,想到如今武寧侯顧長風被放歸,威寧侯顧振卻要被趕出京城,太夫人騰出手來,又有武寧侯這個戰功顯赫的兒子,她雖沒有依言去找那個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劉大人,可金銀鋪那件事情也不是沒有首尾的。沉默了許久,她才索性開口說道:「其實,此次武寧侯被下了詔獄,太夫人之所以連夜讓我和姐姐搬出來,是因為交托了我一件事。」

      聽到章晗將太夫人讓她去見右副都御史劉大人,策動御史彈劾威寧侯顧振,以及告顧家勾結皇子窺伺皇位等等和盤托出,趙破軍一時臉色鐵青:「她居然讓你去做這種事,你知不知道,萬一出事是什麼後果?這是拿你的命換顧家的榮華富貴!」

      「我知道,所以我沒敢找到那劉府去。」章晗輕聲將自己在福生金銀鋪的事情說了出來,末了才說道,「我也不知道此次武寧侯被放出來,是不是我那番做戲的關係,可倘若那金掌櫃後頭的都察院大佬真上過書,終究是一個漏洞。所以思來想去,只能來找趙大哥。」

      「你……你何必為顧家做到這種地步!」

      「不是為顧家,而是武寧侯如若真的倒了,威寧侯顧振自打我進京就對我有不軌之心,他是不會放過我的,我只是不得不賭一賭!」章晗咬了咬嘴唇,隨即才淡淡地說,「而且,想必趙大哥很疑惑我之前為什麼給你那半截釵子,那是因為,我娘和我弟弟都在張昌邕的莊子上,他用他們的性命要脅我上京,謀求顧家把他調回京城!」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4:4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2:50 P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轉折

      「果然……果然……」

      趙破軍喃喃自語了一句,想到章家父子提到養在張家的女兒,滿臉的驕傲之外,也是滿心的擔憂;想到舊日自己和章晟一塊爬樹掏鳥窩爬牆偷狗恣意妄為的時候,每每在章家門前看到那個倚門而立的小丫頭,打架第一把好手的章晟總是說不出的心虛,害得他也老是躲遠遠的;想到她給自己起了大名,隨後又起了表字,陰差陽錯了,自己也是因為這名字讓趙王記住了……兒時的記憶繚繞在心頭,最後他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

      「要是當初,你沒和張家人扯上關係就好了!」說完這話,他立時收起了那些悵惘和懷舊,淡淡地說道,「你不用擔心,我這次回來帶上了和我一塊出生入死的幾個弟兄,都是咱們歸德府人。借著讓他們回鄉,順便探一探我家裏人的由頭,我吩咐了他們去打聽你母親和弟弟的情形,那支鳳釵我也讓他們帶回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章晗簡直比當初得到父兄的確切訊息時更加狂喜,整個人輕鬆下來的同時,這些天殫精竭慮應付無數艱難險阻之後的脫力感也隨之而來,一時間竟是覺得人搖搖欲墜。就在一隻堅實臂膀伸過來的時候,她卻勉強往後退了兩步,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再回顧家了!」趙破軍見章晗竟是本能地拒絕了自己的扶助,忍不住喝了這麼一句,隨即又沉聲說道,「武寧侯雖說逃過了眼前這一關,可你爹和哥哥如今都已經不在他麾下,只要你娘和弟弟能夠平安脫困,顧家能挾制你的東西已經沒了!」

      「倘若爹和大哥隨你一同回來。興許我還能試一試立時離開顧家,可如今身在京城的就只有趙大哥你。我不能冒這個險。況且。顧家能夠在這種時候化險為夷,足可見聖眷,你一個小小百戶,怎能和顧家相抗。又用什麼名義和顧家相抗?」

      「我就說你爹已經把你許配給我了,我是你的未婚夫!」

      對於趙破軍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章晗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她便笑了起來,輕輕把耳畔的一縷亂髮輕輕刮到了耳後。她這才抬起頭說道:「謝謝你。趙大哥!就算趙王殿下賞識你,可誰知道他是否更想籠絡武寧侯?你也好,我也罷,咱們都遠遠不到可以抗衡顧家的地步,與其把你一塊拖下水,還不如你留在暗處幫一幫我。」

      「可是……」

      「沒什麼可是。」章晗使勁搖了搖頭。眼睛已經有些紅了,「我還忘了告訴你。之前我去福生金銀鋪的時候,出來的時候,曾經撞見了趙王世子從隔壁書齋出來,應該就是你所說去買過名家字畫的那一家。」

      「竟有此事?等等,我記得世子讓我買的,是亡在前朝手中的武朝開國皇帝的幾幅真跡,其中一幅群臣賞春圖便是幾萬銀子……這些畫應該不是尋常人家能藏著的,也不會隨便賣到那種地方去,聽那書齋東主的話,世子彷彿是常客,可他並不知道世子身份。」

      章晗又苦笑道:「外頭人都說趙王世子書呆子氣,但他應該是個心細如髮的人。那一回錦衣衛圍了六安侯府的時候,他護了六安侯太夫人及其幼子,之後臨走的時候,又對我說了些聽著莫名其妙,實則意味深長的話。興許你之前在隆福寺通風報信的事,他已經都知道了。今天我來找你,十有八九也瞞不過他,所以,今天我來求你的事,還有我剛剛告訴你的話,你就對他實話實說吧。」

      見趙破軍一下子就愣住了,章晗就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如今正受趙王信賴,此前在隆福寺的那些事若是含糊過去,對你實在很不利。倘若連這些都和盤托出,至少可以挽回些。況且,倘若趙王世子真的是一個精明的人,既然那時候在那種地方遇到我,只要存心,怎麼也能弄明白我究竟去幹了什麼。既然藏不住,便讓趙大哥你立個功也好。」

      這樣縝密的思量,這麼周全的考慮,趙破軍聽著聽著,卻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往下沉。要是怎樣險惡的環境,才能把這麼個比自己還小六七歲的姑娘家養成這樣?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大聲問道:「那你呢,你怎麼辦?」

      「沒事,趙大哥你越是為趙王和趙王世子這些貴人信賴,我就越安穩。」章晗故作輕鬆地一笑,想要掙脫趙破軍的手,可卻沒能成功,只得淡淡地說道,「倘若趙王打算借此對顧家發難,我的父母兄弟都已經脫離,顧家要追究也就我一個人;倘若趙王打算借此籠絡顧家,捏著顧家這麼個做事的把柄,我不但可報無虞,興許還能離開顧家和家人團聚。總而言之,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賭了很多次,運氣一直都很好,只希望這一次老天爺也一樣垂青於我。」

      說到這裏,章晗抬頭看了看天色,隨即終於趁著趙破軍一愣的功夫抽出了手來,往後連退幾步,這才襝衽施禮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趙大哥你多保重!」

      眼見章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趙破軍開口想叫住人,可話到嘴邊,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竟眼睜睜地看著此前見過的那個丫頭扶著她,主僕二人須臾消失在了門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見自己留在外頭的那老蒼頭有些不安地進了門來,他便沉聲吩咐道:「你看好家門,我去一趟趙王府!」

      儘管各家年長的皇子藩王都分封各地,但嫡長子封了世子之後,大多都被召入京城,日除卻在宮中讀書的時間之外,其餘時間都住在京城早年興建的各家王府之中。趙王府位於皇城西邊的裏仁街,雖不如趙王封地的王府占地規制大,可依舊是整個京師之中僅次於秦王府的建築。因當今天子不喜歡假山小橋流水之類的園林,因而工部營建時都是四四方方的格局,可趙王世子陳善昭往日就一個人住,自然只占了東邊一座小跨院。

      陳善昭十二歲入京。除去父母按例朝覲之外,別的時候都只有他一個主人。他也不是喜歡四處交接人的性子。多數時間都是沉迷於各處書鋪書齋之中。這東跨院的正房五間幾乎都是書房,就連西次間臥室之中亦是做了各種百寶格,上頭琳琅滿目都是書。這會兒他一個人站在架子前翻找著上頭的書籍,好容易踮著腳取下一本。笑吟吟地到書案前坐下,還沒翻上兩頁。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書童的聲音。

      「世子,趙百戶求見。」

      「哦?讓他進來!」

      陳善昭頭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句,卻是一面看書。一面眉飛色舞地用手指比劃著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意猶未盡地舒了一口氣,一抬起頭卻發現趙破軍早就已經進了屋子,此時正恭恭敬敬略彎著腰站在那兒。

      「一時看到興起,居然把你給忘了!」陳善昭笑著合上了書,隨即站起身說道,「《勵學篇中》說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中粟,只是常有腐儒覺得,這些東西毀謗了聖人之學,殊不知書讀到深處,自然能有萬千景象在眼前,何止黃金美女錢糧?你是戰場勇將,但若有時間,不妨多看些書。」

      「卑職多謝世子提點。」

      趙破軍此次護送東安郡王陳善嘉到京師來,一路上和這位性子大大咧咧脾氣豪爽的郡王相處得不錯,可站在文文弱弱的趙王世子陳善昭面前,他卻總有些縮手縮腳。此時規規矩矩應下了之後,他定了定神就開口說道:「今天卑職冒昧求見,是因為武寧侯府的那位章姑娘來見過卑職,求了卑職一件事。」

      陳善昭這才挑了挑眉:「什麼事?」

      「之前武寧侯被下了詔獄,她和乾姐姐一塊搬了出來,原來卻是太夫人使的障眼法,想要她趁機送個信出去給都察院一位大佬。她知道此事艱難,卻是另闢蹊徑,從福生金銀鋪那邊動了些手腳,如今武寧侯總算是放了出來,所以她想把福生金銀鋪那邊的痕跡抹平了,所以來求了我。」

      陳善昭立時目光炯炯地盯著趙破軍道:「哦,她為顧家做事,卻來求你?」

      面對那看似並不犀利,實則異常刺人的目光,趙破軍只是沉默片刻便單膝跪了下去:「世子,我到了京城之後,就曾經悄悄去隆福寺見她,那一次對世子和東安郡王回報秦王府二位郡王之事,便是因為正巧去見她沒見著人,卻得到了二位郡王封寺遊玩的消息。卑職知道罪該萬死,不敢求世子寬宥,可我曾經受她爹和大哥的救命之恩,她父兄也託付我打探她的情形。當初顧家的二姑太太是以照顧她父兄為名這才讓她答應入了張家,她少小離家寄人籬下,此次之所以跟著上京,也是因為顧家女婿張昌邕扣了她的母親和弟弟為要脅!」

      既然連最要緊的內情都說了出來,他便將自己和章家的過往原原本本都說了,連前次在安慶公主府時,章晗託付他半支鳳釵,他立即讓幾個心腹軍士回鄉打探都和盤托出。等到全都說完了,他方才屈下另一條腿磕了個頭道:「卑職都說完了,甘受處罰。」

      陳善昭看著地下深深伏著的趙破軍,足足沉吟了好一陣子,他才莞爾笑道:「你奉命護送三弟上京,要請罪也該去向三弟請罪才是,我又憑什麼處罰你?」

      「世子……」

      見趙破軍惶然抬頭,陳善昭這才擺了擺手道:「起來吧,頂多就是個自作主張,罪該萬死之類的話留著以後再說!既然人家來求了你,那金銀鋪的首尾你去收拾好,順便打探打探,她究竟在那裏搗鼓了什麼名堂?」

      「是,卑職領命!」

      等到趙破軍匆匆離去,陳善昭緩緩坐下身來,隨手拿起書看了幾行字,好一會兒卻喃喃自語道:「少小離家寄人籬下……倒是和我像得很!」



第五十四章 逆轉(上)

      威武街緊緊相鄰的兩家侯府,眼下正是一家歡喜一家愁。

      威寧侯府自從老侯爺顧長興去世,儘管顧振襲爵,可畢竟是個沒有正經職司的小輩,又是庶子出身,往日裏下人們雖說都趨奉得緊,可都知道顧振在顧家沒多少話語權。現如今連世襲鐵券都被收回了,而且主人還要被趕到老家去,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惶惶不可終日。

      而武寧侯府卻隨著武寧侯顧長風的平安歸來,闔府上下一片喜慶的氣氛。這會兒寧安閣正房之中,太夫人看著左下手坐著的次子,眉宇間多日鬱積的陰霾全然散去,左端詳右打量,就仿佛怎麼都看不夠似的,好半晌才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一年多沒見,你又瘦了一圈!」

      「都是兒子做事失當,讓娘操心了。」

      顧鎮已經是身材魁梧的人,但相比其父武寧侯顧長風來,個頭差不多,壯健甚至猶有過之,但父子倆站在一起,顧鎮氣勢就首先遜色了一截。儘管尚不滿五十,可因為常常率軍在外,此前又在陝西鎮守了好幾年,顧長風已經有不少霜白的頭髮,額頭上亦是有三根深深的橫紋。眼神炯炯的他說完這話,便又看著對面長子長媳,隨即再次欠了欠身。

      「為了我的事,還讓公主這般操心,都是我的罪過。」

      「爹快別這麼說,都是一家人,您若是這麼見外,豈不把我當成了外人?」

      嘉興公主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見太夫人沖自己招手,她連忙起身走上前去,挨著太夫人坐了,又緊緊握了握那雙蒼老的手。這才含笑說道:「爹能夠平安回來,咱們顧家就有了主心骨。不但老祖宗高興娘高興。弟弟妹妹一個個都松了一口氣。」

      顧鎮也湊趣地說道:「是啊,爹,就連珍哥也好像知道您回來了似的,今早竟是比平時都起得早。本來還想抱來讓您看看長孫的。可這小子不爭氣偏生這會兒睡著了。」

      「老爺這次一出去就是這麼久,竟連長孫降生都錯過了。回頭可得好好給珍哥一份見面禮。」王夫人聽顧鎮少有地說笑,也免不了打趣道,「家裏上上下下都送過賀禮了。就連瑜兒和晗兒也都送了兩件小小的長命鎖。老爺你可別落下了。」

      乍然從陰暗潮濕的錦衣衛詔獄回到了家裏,聽著這些老母妻子兒女這些話,顧長風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不由得笑了起來:「忘不了。不過,既然是我的長孫,我可不會送什麼金銀之類的東西。這次從韃子手中繳獲了不少好貨色。除了敬上的之外,還有一條做工精細的馬鞭子。這先送了給他。等到他能握住那條馬鞭子的時候,我就給他找一匹最適合他的馬駒!」

      「爹,要說馬駒,我已經送過珍哥一匹了。」下頭的顧銘突然開口插了一句,見顧長風愕然看了過來,他便含笑說道,「是端午節勳衛散騎舍人御前射柳的時候,我拔得頭籌贏來的彩頭。我特意從宮中御馬監挑出來的才三個月大的小馬駒。」

      顧長風沒什麼時間管教兒子,此時聽到顧銘這竟是御前得來的賞賜,不由得讚賞地點了點頭,但旋即又沉聲說道:「勿要自滿。舍人當中也有其他武藝出眾的,你需得時時刻刻磨練自個,別給顧家丟臉!」

      「你呀,就是軍中養成的作風,在外頭訓下屬,回到家裏還要訓兒子!」

      嗔怪歸嗔怪,但太夫人還是滿臉笑意。見除了顧鐘之外,顧長風的其他兒子都站在下頭,但大多數都不敢貿貿然插話,她就笑道:「這些天大家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也都辛苦了,如今就先散了吧。老二媳婦,晚上在你們的後廳擺兩桌家宴,大夥兒一塊熱鬧熱鬧。」

      王夫人連忙答應了,及至顧鎮和嘉興公主這些子女小輩全都退了下去,她這才開口問道:「晚上既是家宴,可要派人去接瑜兒和晗兒回來?」

      提到此事,顧長風方才一下子想到了外甥女,立時眉頭大皺道:「不是早說了已經從歸德府把她們接到了家裏嗎?之前外頭那樣風聲鶴唳,她們怎會搬出去住?還是她們覺得顧家那時候已經岌岌可危,這才搬出去躲一躲?」

      此話一出,太夫人頓時臉色一陰,還是王夫人低聲說道:「老爺別誤解了那兩個丫頭。她們兩個都是好的,之前消息傳來的時候,上上下下都亂成一團,她們兩個帶來的那個媽媽卻還狼心狗肺,挑唆她們對娘說要搬出去,自己甚至先卷了細軟回張家祖宅安頓,結果她們卻在娘面前說,要留在顧家和咱們共患難。」

      「竟有這樣的事!」顧長風又驚又怒,隨即卻又露出了一絲異色,看著太夫人就輕聲問道,「那個章晗娘覺得如何?」

      「那是個很好的姑娘,你妹妹把人教導得著實不錯。最近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回頭讓你媳婦告訴你吧。」

      太夫人猶豫片刻,正想提自己讓章晗去做的事情,外頭就傳來了楚媽媽的聲音:「老祖宗,老爺,夫人,外頭顧泉回來了。」

      聽到這話,太夫人微微一愣,隨即立時說道:「讓他進來!」

      顧長風素來信賴顧泉,因而也沒覺得母親讓人登堂入室有什麼不妥,可不免有些奇怪,王夫人少不得在旁邊低聲解釋道:「老爺下了詔獄的消息傳來的那天晚上,娘就讓顧管事護送她們姊妹去了張家祖宅,還讓我精挑細選了幾個家將跟了過去。」

      品出了這番話中的滋味,顧長風忍不住端詳了母親一眼,見太夫人面上既有關切,也有幾分掙扎,他不禁有些奇怪。不一會兒,隨著門簾一動,就只見一身灰布衣衫的顧泉進了屋子,卻是二話不說就跪下磕頭道:「太夫人,老爺,夫人。」

      「起來說話。」顧長風喚了一聲。見顧泉依言起身。他打量片刻就笑道,「這次沒把你帶在身邊,乍一開始的時候還不習慣。你別忘了多訓幾個精幹人出來,回頭打仗我還少不得你!」

      「老爺過獎了。我這一身本事,還不都是老爺手把手教導的!」顧泉低頭應了一聲後。隨即就開口說道,「太夫人,今天依您的吩咐。已經處置了那宋心蓮。接下來是送到田莊上去,還是送衙門法辦,還請太夫人示下。另外,得知老爺平安歸來的消息,表小姐和晗姑娘都很高興,問是不是立刻回來。」

      「宋心蓮送去滁州那邊的田莊。送到之後,照前例處置就行了。」太夫人不以為意地吩咐了一句。隨即就說道,「至於她們姊妹兩個,自然得接回來。」

      眼見顧泉答應一聲便要告退,太夫人突然又叫住了他道:「之前我讓晗兒去辦的事情,你可知道是怎麼辦的?」

      「回稟太夫人,張家祖宅門口一直有錦衣衛的暗探,所以那一天小人帶著兩個家將藉口出去置辦傢俱和各種陳設,將錦衣衛的暗探引走了兩個,並沒有跟著晗姑娘。只是那天晗姑娘回來之後,說是大街上四處遍佈護衛,所以用了別的法子。」

      說到這裏,顧泉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那就是在老爺下獄後的第二天,小人引走那幾個暗探的時候,遠遠經過幾位公侯伯和朝廷尚書侍郎之類府邸的胡同前頭,都看見守著軍士,戒備森嚴得很。」

      「知道了,你去吧。對了,今天就算了,二老爺才回來,明日你帶人把她們兩個護送回來!」

      等到顧泉離開,太夫人長長籲了一口氣,見顧長風面色凝重地看著自己,她方才開口說道:「你也應該知道,這次你出來,老大的振兒卻被收了世襲鐵券,還受了申斥,責成立時離京回老家。我那之前就在想,你若是能保全,顧家至少有人撐著,可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那自私自利眼裏又沒人的性子,非得把咱們顧家全都陷進去不可!所以,我本打算讓章晗拿著我的信物去見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劉大人,看看能不能讓他幫忙。」

      「娘,劉大人就算和我們家交好,可那等時候……」

      「我並不是想讓他保奏你,只想找幾個不相干的御史,讓他們彈劾一下振兒。橫豎他劣跡不少,一搜羅就是一大堆,根本不費事!等到聲勢起來了,再讓人彈劾咱們顧家勾結皇子窺伺皇位,如此下一劑猛藥,興許反而能夠脫困!」

      聽到這些話,別說王夫人面色慘白,就連顧長風亦是吃驚非小。許久,他才聲音苦澀地說道:「娘,您這風險實在是冒得太大了……而且將這樣的大事託付給那樣一個姑娘……」

      「我是破釜沉舟死馬當做活馬醫,可你如今出來,再加上前幾天御史們的動向,她興許真的做到了。」太夫人歎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疲憊,「可她若是真的做成了,我卻又擔心她是不是遺落了什麼把柄給人,如今這心裏真是七上八下……對了,老二,皇上既是讓淄王送你回來,可有什麼消息?」

      顧長風暗想如此大事,若洩露出去後患無窮,章家父子如今又不在自己手中,若要長長久久,只有死人不會說話。可此刻不好明說,他不免打定主意要好好向王夫人問問自己不在這段時間,那姊妹倆究竟還遇到了什麼事。可太夫人突然問到這個,他一時猶豫了許久。

      「娘,外頭有傳言說韓國公舊部彙集遼東,以君上不義為由頭造反,聽說還拉攏了不少女真人,一時連東北的科爾沁都蠢蠢欲動。這是我尚未抵達京城之前打探到的消息,這事封鎖得很緊,想來六安侯兄弟三個全都處死,也是因為這個。畢竟,王家當年和韓國公的干係不小。」

      說到這裏,顧長風臉上滿是歎息,隔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東宮之位虛懸已久,說不定皇上如今這般動作,也是因為要再立太子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4:5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2:56 P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逆轉(下)

      早上巳時,五六個家將簇擁著前後三輛馬車駛入了武寧侯府的西角門。由於昨日主人歸來,外院的下人們都沒了平日的愁眉苦臉戰戰兢兢,一個個精精神神,而等到馬車到了二門,早就等候在這兒的楚媽媽和趙媽媽便一塊笑著迎了上前。

      楚媽媽端詳了張琪片刻就笑道:「表小姐身體總算是大好了,老祖宗也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日,之前還在對老爺說!」

      張琪知道,自己之前連夜離開顧家,用的是突然發病的由頭,這會兒和章晗下了車,她便含笑說道:「終於是好些了,讓老祖宗和二舅舅這樣掛念。吃了十幾天的藥,現在我都覺得回味是苦的,只希望日後不必再吃這苦頭。」

      「表小姐還年輕,日後慢慢調養就好了。」趙媽媽也湊趣地說了這麼一句,隨即便沖著章晗說道,「聽說那幾日外頭最亂的時候,晗姑娘還去藥鋪買藥?這樣深厚的情分,三小姐每每提起也覺得羨慕,直說自己怎麼沒這樣一個妹妹。」

      「三姐姐謬贊了,都是我應該做的。」

      章晗笑了笑,隨即緊跟著張琪進了二門。此處早有健婦備好了小轎等著,已經經歷過一次的她登上了轎子,等轎簾一落下,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掐了掐左手掌心,心裏思量起了早上出發的時候顧泉說過的話。

      「太夫人吩咐了,如宋媽媽這樣不忠不義的下人,不配再服侍表小姐和晗姑娘,著立時攆到滁州的田莊上去做苦力。那兒與世隔絕,素來是侯府處置有罪下人的地方,如此也不虞她胡說八道。至於張家那兒。太夫人自會派人去和姑老爺說。」

      儘管宋媽媽還留了一條性命在,但顧泉既這麼說。是不是表示顧家從此會讓宋媽媽不能再開口說話?否則。顧泉那時候讓人行刑之際,又怎麼會打聾了宋媽媽的雙耳,讓其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倘若如此,那樁瞞天過海李代桃僵。便只剩下了歸德府張昌邕和幾個知情人,另外就是櫻草。而那丫頭自知人微言輕,只要籠絡好了她,應該暫時能把此事壓下去。

      進京之後原本最大的危機如今已經消彌下去了。相形之下。卻是另外一件事更加要緊!

      「晗姑娘,寧安閣已經到了。」

      聽到這外頭的聲音,章晗連忙定下心神,待轎簾一打起就低頭出了轎子。眼見得穿堂處顧鈺正帶著幾個丫頭迎候在那兒,她連忙跟著張琪走上前去。兩邊廂廝見行禮過後,顧鈺就說道:「你們總算是回來了。這些天少了你們,家裏冷冷清清不成樣子。幸好如今好事成雙。爹爹回來了,瑜妹妹你的病也好了。」

      「都是托大家的福。」

      張琪對顧鈺的熱情總有些不太適應,此時便只是微笑著答了一句,等到進了正房,瞧見太夫人左下首第一張交椅上坐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她忍不住心裏一突。儘管明知道他不可能看穿隱情,可面對那犀利的眼神,她仍是情不自禁生出了一絲畏懼。就在這時候,身邊就有人上了來。

      「姐姐,你不是聽到了今天回來,高興得昨天整夜都沒睡好,怎麼如今已經到了卻這幅樣子?」章晗一邊說一邊看了張琪一眼,見其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快步上了前去,她這才暗自舒了一口氣,連忙跟在了後頭。

      「老祖宗!」張琪徑直挨著太夫人的腳邊跪了下來,雙手自然而然放在了那膝蓋上,想到這些天為了顧家為了章晗擔驚受怕,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簌簌掉了下來,老半晌,察覺到一隻手輕輕摩挲著自己的頭髮,她方才抬起頭迷離著眼睛說道,「老祖宗,我很想你……」

      顧家其他人和她無干,可那時候午夜驚醒,一想到太夫人有什麼萬一,她就忍不住擔憂害怕。到京城這麼久,只有太夫人對她善意多過惡意和算計!

      聽到這一句真心流露的話,太夫人的臉色頓時更慈和了。見章晗亦上前行禮,她連忙吩咐了起來,隨即拉起兩人指著顧長風說道:「快去見過你們二舅舅。」

      顧長興自打兩人剛剛進來時就一直在打量她們。對於張琪最初看到自己時的畏縮,他有些不喜,可等看到張琪對太夫人的孺慕,他也就釋然了。畢竟,在外頭帶兵打仗的他殺氣有多重,只看他那些部下就知道。因而,對於章晗面對他時的處之泰然,他不覺有些詫異,可想想昨晚上王夫人對他說的那些事,他就忍不住暗歎了一口氣。

      小妹也是的,就算親生女兒體弱多病,可也不能一門心思用在乾女兒身上!人心隔肚皮,總不能指望章晗如同她似的把張瑜護著一輩子!況且,之前那件事……

      小別重逢,雖說身子不長,可王夫人知道太夫人有話要對姊妹兩個說,就拉著顧鈺告退了。由於顧長興歸來,今日顧家子弟讀書的讀書,複職的複職,就連嘉興公主也入宮去見母親惠妃了,此時除了伺候的那些丫頭媽媽之外,就只剩下了太夫人和顧長風。太夫人見張琪面露倦意,就笑著叫來了楚媽媽吩咐道:「瑜兒既然大病初愈,你帶著她先回房休息,有什麼話,我先問晗兒也是一樣的。」

      張琪雖知道章晗被留下必然另有緣由,可終究不敢違逆,看了一眼章晗後便默然起身離去。這時候,太夫人方才把其他人都遣退了,面色和藹地對章晗問道:「晗兒,之前我請你去做的事情……」

      不等太夫人說完,章晗便從身上掏出了那一串佛珠,離座而起上前跪下雙手奉還,見太夫人有些躊躇地接過了,她這才開口說道:「那一日請顧管事去引開前頭興許會有的暗探,我便以給姐姐抓藥,和修補乾娘留給姐姐的珠釵作為由頭出了門。從藥鋪出來,我就從府東街繞了一繞,接過卻發現各家門前都有人看守,生怕背後有人跟著,就沒敢進去,後來想著就找到了常做咱們顧家生意的那家福生金銀鋪。」

      「好了好了,起來慢慢說。」

      見太夫人拉了自己起來,她看了一眼一旁仔細傾聽的顧長風,頓了一頓後,這才繼續說道:「我那時候打扮得像個大主顧,那金掌櫃便兜售了幾樣現成的頭面,見我都不置可否,他便引了我去後頭,頭一樣兜售的是二舅母給三姐姐打的一套金頭面。我見了大為詫異,託辭東西不夠好,他竟又拿出了另外一套東西,直言是當初六安侯給六安侯太夫人打造的,情願賠幾兩金子賣了給我。

      我知道各家打造金銀首飾,都是自家拿了金銀錠子去定制的,金銀鋪不過是收些手工錢,那時候忍著心中驚駭,就半真半假問他不怕人追究,他卻說顧家鐵定是必死無疑,不可能有複起之機,我想到之前顧管事對我說過這家金銀鋪後有都察院大佬撐腰,一時靈機一動,就把太夫人交待我的話挑唆了他幾句,又給了兩枚金瓜子當成定金。」

      顧長風對於京師那些產業背後的人還不太了然,但太夫人卻了若指掌。此時此刻,儘管不能確定是否章晗的挑唆建功,可如此玲瓏剔透心腸,卻著實讓人讚賞。因而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孩子,做這樣的事難為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這些天在外頭也累著了。」

      等到章晗依言退出,顧長風還沒說話,太夫人就立時擺手阻止了他,隨即叫了賴媽媽進來,沉聲吩咐道:「你去外頭吩咐顧泉,大中街上的那家福生金銀鋪,把那金掌櫃近日的動向給我好好摸清楚,派人死死盯著他!」

      賴媽媽一退下,顧長風方才眉頭緊皺地說:「小妹把這個乾女兒實在是教得太聰慧了,聰慧得讓人覺得有些心悸。娘,她做的這件事實在是太過關係重大,若是讓外人知曉……」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如果是她初進京城的時候也就罷了,但如今……你知道麼,十二娘提到,甚至連皇上都知道,咱們家有這麼個為了乾姐姐,寧可豁出性命對上洛川郡王的烈女!」

      太夫人輕輕籲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道:「而且,你如今雖平安回來,可軍馬全都讓趙王領了,她父兄也轉了趙王麾下。她舊日的一個鄰舍,甚至深受趙王賞識,這次護送了東安郡王上京,正正好好在安慶公主府當著東安郡王的面和她見過一面,她回來就告訴我了,我也問過十二娘,確有這麼一回事。再說,這些天攻顧家最烈的,就是都察院右都御使王階,正是福生金銀鋪後頭的人。這不會是巧合!」

      雖則太夫人如此說,一貫直來直去慣了的顧長風依舊難免放不下,直到午後顧泉匆匆回來稟報之後,他才一下子打消了這個念頭。

      福生金銀鋪和與其相鄰的那家書齋,全都在晌午時分被一鍋端了,卻只有那金掌櫃下落不明!不但如此,多年聖寵不衰的錦衣衛指揮使滕青,還有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階,竟然全都成了階下囚!這一場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了!



第五十六章 靠山?

      從前在歸德府時,十月就要預備炭盆,然而江南的十月卻大不相同。雖不能說是極冷,但那種陰濕入骨的寒意卻勝過北邊的乾冷,只要在外頭逗留的時間稍稍長一些,手指頭就會漸漸發僵,即便屋子裏放著炭盆,熏籠裏擱了香露,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天氣雖不好受,章晗的心情卻是陽光明媚。拔掉了宋媽媽這根肉刺,福生金銀鋪的事情又被不留一點痕跡地擼平了,雖說此後就再沒有見過顧長風,太夫人也對她越發客氣,客氣得甚至仿佛是拿她當外人,可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當這一日太夫人召了她過去,說是父兄已經到了京城,隔日便可以去見時,她強忍喜悅回到房裏,立時忘了所有儀態,一下子仰天躺在了床上。

      「爹,大哥……我終於能見你們了!」

      張琪被太夫人留了一會兒,進了屋子見章晗這幅光景,她立刻上前去,冷不丁伸手在章晗的咯吱窩裏捏了一記,見人討饒著在床上笑成一團,她忍不住挨著人一塊躺下了。知道如今宋媽媽不在,那幾個丫頭都是被揉搓得服服帖帖,她也不怕人瞧見,支著胳膊肘翻了個身,就這麼翹著如今微微有些肉的下巴看著章晗,笑得連白牙兒都露了出來。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你總算能見到親人了!」張琪忍不住拽住了章晗的手,隨即又是懊惱又是惘然地說,「我剛剛對老祖宗說,原本也想和你一塊去,可老祖宗說我在服孝,不好出門去見外人,我就不敢再爭了。你幫了我這麼多。我只想對你爹和你大哥賠個禮,再道一聲謝。可就連這個都做不到。」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章晗重重捏了捏張琪的手。臉幾乎和她碰到了一塊兒,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再說,這些天你也瞧見了。太夫人對我彷彿疏遠多了。如今我既然和父兄相見,就沒有一直賴在顧家的道理。」

      「什麼。你……你是說你要走?」

      見張琪一下子提高了聲音,章晗連忙抬起手來按住了她的嘴,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到京城好幾個月了。你如今已經博得了太夫人的喜愛和信任。而且又表明了心跡,我這個乾娘原本預備用來陪媵的乾女兒也就可有可無了。太夫人留著我在京城,總免不了想起之前的事,興許就會有心結,我這一走,于你于我都好。」

      「可是……可是我捨不得你……」

      兩人在張家屋簷下那些年。就是悄悄話也得等到無人處去說,反而是到了顧家這些日子朝夕相處。情分自然比從前更加深厚。喃喃說著這話,張琪忍不住把頭埋在了章晗的肩膀上,老半晌才訥訥說道:「那咱們……那咱們今後可還有見面的機會?」

      「小傻瓜,我還沒走呢,再說就是真要走,也得回來告辭之後,這是應有的禮數,這些話你等那時候再問也不遲。」章晗笑吟吟地摩挲著張琪的臉廓,見人總算舒了一口氣,她方才從床上坐了起來,拉著張琪一塊到梳粧檯前梳頭理鬢,心底默默禱祝了一句。

      只希望老天爺看在她進京之後一直殫精竭慮的份上,讓她心想事成,不必再戰戰兢兢寄人籬下,從此和家人團聚!只是歸德府斷然不能待,還得另外找個棲身之所才行!

      次日正是個大晴天,章晗一大早起來去見過太夫人,就帶了芳草和碧茵坐了武寧侯府的車出門,卻是顧泉親自帶了幾個家將護送。馬車從西角門出去後經過威寧侯府門前時,恰逢裏頭有車馬出來,卻只聽見哭哭啼啼一片喧鬧。車裏的芳草沉不住氣,立時挑起了一丁點窗簾,隨即就低呼一聲道:「是威寧侯出來了!」

      「別哭了,我只是回鄉,又不是上法場,你是不是成心想咒我死!」

      「振兒……我苦命的兒子……」

      章晗雖沒看見後頭那哭天搶地的女人,可料想也知道是李姨娘無疑。想到自己便是往顧振身上燒了一把火的人,她心頭雖解氣,但仍是立時吩咐芳草把窗簾放下。

      這種時候,馬車既過不去,自然只能停在一邊等顧振一行人通過,然而,顧振一瞥見這邊廂武寧侯府的這一行,立時臉色大變,突然就徑直走了過來。

      「這不是顧管事麼?一大早的,是要護送誰出門?」

      「三爺。今次是奉太夫人之命,護送章姑娘去見她的父兄。」

      儘管被收掉了世襲鐵券的顧振可說是聲名掃地,之前武寧侯顧長風回來之後,太夫人叫了顧抒,卻沒把顧振顧拂兄妹叫過去,竟連訓斥責備都懶得做了,但終究主僕名分還在,早早下馬的顧泉自然免不了彎腰行禮。顧振對他這幅裝腔作勢嗤之以鼻,可聽到章姑娘三個字,他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下來。

      「護送章姑娘去見她父兄?」顧振眉頭一挑,隨即惡意地嗤笑道,「我這個正經孫子啟程,武寧侯府一丁點動靜都沒有,她的父兄是什麼牌名的人,用得著你這個二叔的頭號愛將親自護送?什麼時候顧家已經淪落到要奉承外姓人的地步了?」

      面對這樣的挑釁,車中的章晗卻紋絲不動,在她的冷冽眼神下,雖說芳草和碧茵都窩火得很,可終究都緊緊閉上了嘴。然而,車中的人不說話,顧泉眉頭緊皺,可身份所限,畢竟不好和顧振硬頂,顧振看在眼裏,心裏卻越發生出了一股邪火來。

      分明這顧家就要屬於他了,誰知道情況竟會突然急轉直下。他都已經倒楣到這個地步了,今天要是再不能出這一口氣找回臉面,日後興許就沒這個機會了!

      想到這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森然獰笑著提起馬鞭就沖著那車簾重重擊打了下去。只聽啪的一聲,他含恨出手的馬鞭就重重掄在了厚厚的棉簾子上,一時間棉布面子裂開了一條縫。露出了裏頭的棉花襯裏。當第二鞭再次落下的時候,雪白的棉絮就隨著那力道飄散了出來。此時此刻。顧泉忍無可忍。正要上前攔阻,卻只聽陡然一聲破空厲響,他一下子反應過來,正要抽刀時。那一箭竟是徑直正中顧振的鞭柄。鞭子脫手的顧振驚得一個哆嗦,下一刻。當瞧見一支箭擦著自己的臉飛了過去的時候,他一下子嚇得大聲叫嚷了起來。

      「有刺客,快來人哪。有刺客!」

      眼見威寧侯府的人亂成一團。顧泉卻沖著手下家將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稍安勿躁,隨即立時往街口看去。就只見那木質牌坊下頭,一行七八個人疾馳了過來,為首的那個少年十五六歲光景,身材壯碩。手裏還挽著一張弓,到了近前。他看也不看圍上來的威寧侯府眾人,徑直居高臨下地看著馬車前的顧泉等人,臉上滿是惱火。

      「顧家難道沒人了,就任憑這麼一個敗家子胡鬧?」

      顧泉被這一句話堵得臉色鐵青,可還不等他說話動作,那少年後頭的其他人便上來將其簇擁在當中,另外一個同樣挽著弓的人策馬微微往前了兩步,這才說道:「郡王,何必和一個罪人置氣?」

      聽到這稱呼,聯想到這會兒這位郡王出頭的可能性,再加上剛剛那射箭的準頭,顧泉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慌忙下拜行禮道:「參見東安郡王!」

      正沖著下人使勁嚷嚷的顧振一聽到顧泉口中的這四個字,一下子呆若木雞。他性好漁色,事有不遂則暴躁易怒不假,可那也得看是對誰。倘若此刻太夫人亦或是武寧侯顧長風在面前,他就立時老實得猶如貓兒一般,可顧泉等家將自然嚇不了他。然而,如今面前這個人是比他的祖母二叔更加惹不起的角色!臉色蒼白的他不知不覺往後退了兩步,可緊跟著就發現那馬上東安郡王的鋒利眼神倏忽間落在了他的身上。

      「怪不得皇爺爺要把你趕出京師,有你這種人在,已故陝國公和如今武寧侯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陳善嘉撂下這麼一句話,隨即就沖著車內大大咧咧地問道:「可是章姑娘在車中?」

      外頭的變故章晗雖沒有親眼看見,可只聽那些聲音動靜就能約摸猜得出來,等聽到外頭趙破軍叫了一聲東安郡王,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發起怒來氣勢洶洶,可平時只像是靦腆少年的皇孫來。因而,當她聽到外頭這喚聲,連忙打起一些車簾,隨即欠身答道:「是,多謝郡王解圍。」

      「你爹和你大哥我見過了,尤其是你大哥,這武藝竟和趙破軍不相上下。」陳善嘉說到武藝,頓時興致勃勃,倘若不是趙破軍在旁邊乾咳一聲,眉飛色舞的他倒很想在章晗面前再誇上章晟兩句。頓了一頓後,他方才沒好氣地說道,「趙破軍來向大哥請假說是要來接你,大哥答應了,我正好沒事,就索性一塊跟過來瞧瞧,誰知道竟碰到這種事。得了,有我這些人在,顧家也不用派人護送了,免得再碰上這種只會仗勢欺人的敗家子,展不開手腳!」

      他說著就不由分說一揮手,讓身旁護衛代替了顧泉等一眾顧家家將,這才居高臨下地看著顧泉道:「我瞧你這肩膀腰腿和架勢,就知道必有一身好武藝,可惜了!」

      眼見得陳善嘉和趙破軍等人接手了馬車緩緩出了威武街,想想剛剛那句話,顧泉只覺得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什麼感覺。又瞥了一眼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顧振,還有那些呆若木雞的威寧侯府家人,他什麼也沒說,打了個簡單的手勢就帶著幾個家將徑直往回走去。

      今天這事情實在太沒來由,東安郡王確實是性子直爽好男兒,而顧振……威寧侯這世襲鐵券都奪了,居然還不知道改過,這個敗家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4:5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3:05 PM 編輯

第五十七章 榮升

      車兒胡同趙破軍置下的那座小院外,下了車的章晗儘管心情異常激動,可臨到門前,卻有些不敢伸手去推那兩扇門。好幾年了,父兄都沒有回過歸德府,只斷斷續續有平安的消息傳來,每當逢年過節回家,聽到母親感傷那些逝去的人時,她的心就會狠狠揪起來。

      雖說有的時候想起來,難免深恨顧夫人讓她這些年不得不寄人籬下戰戰兢兢度日,可想到同樣是她托武寧侯照拂,這才能讓父兄一直平安,她也不得不打心眼裏感激顧夫人。

      「都已經在門外了,怎麼還不進去?」

      「郡王,都說近鄉情怯,章姑娘到底已經好久沒見過她爹和大哥了……」

      良久,聽到背後傳來了陳善嘉的嘟囔聲,緊跟著就是趙破軍笨拙的解釋,章晗那種激蕩的心情竟奇異地平復了下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力推開了兩扇門,見院子裏一個身著短衫正提著一把斧子砍柴的中年人朝自己看了過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四方臉,濃得仿佛要連在一塊的一字眉,髮間已經夾雜著不少霜白的銀絲,下頜上是一條清晰可見的傷疤,那身材雖算不上極其魁梧,可此刻卷起的袖子下儘是墳起的結實肌肉,看著自己的眼神中洋溢著又驚又喜的笑意。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那中年人就砰的一聲扔下了斧子,在身上擦了擦雙手就大聲叫道:「晟哥,晟哥,快出來,丫頭來了!」

      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子的年輕人從正房沖了出來,和章晗對視了一眼,隨即哎喲叫了一聲就旋風似的返回了屋子。見這情景。中年人沒好氣地罵了一聲,隨即快步走上前來。滿臉喜悅地叫道:「晗兒。你長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爹……」

      章晗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又提高聲音再次叫了一聲爹,這才提著裙子邁過了那一道門檻。快步撲到了父親的懷中。接觸到那堅實身懷的一剎那,她只覺得這些年受的委屈經歷的煎熬全都是值得的。但眼淚卻無法抑制地糊滿了眼睛。

      章鋒素來是一條硬漢,又長年在軍中,拼殺在前的事情盡可做得。可面對久別重逢的女兒。他便有些笨手笨腳了。有心想要拍拍女兒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可他又怕自己手沒個輕重弄疼了花兒似嬌嫩的女兒,到最後只能手足無措地任她抱著自己痛哭。

      隔了許久,他才好容易迸出一句話來:「丫頭,是爹對不起你,這些年讓你吃苦了……」

      「沒有。爹在沙場血戰,我在後頭享福。哪里說得上辛苦?」

      章晗這才鬆開了手,使勁擦了擦眼睛,抬起頭再看時,卻發現父親的臉上較之從前,多了不少深深的皺紋。而父親的短衫之下,無論是胳膊上還是身膛上,隱約也能看見不少傷疤。這一刻,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著那些疤痕,一時心痛如絞。

      「就是些不妨事的小傷,沒事,你爹福大命大!」章鋒生怕女兒擔心,連忙掩了掩衣襟,這才笑呵呵地說道,「再說,多虧武寧侯照拂,我和你大哥一直都是隨著大軍拼殺,沒遇到什麼艱險的情形。」

      陪著東安郡王在門外的趙破軍聽到這話,忍不住嗤笑一聲。什麼叫做沒遇見什麼艱險的情形?武寧侯顧長風倒是曾經打算把章家父子調到中軍去做親衛,可章鋒當初就是小旗,下頭十個人包括他在內,多半是相熟的親朋鄰舍,不能把人丟下,而顧長風總不可能把人全都調去中軍,章鋒苦求之後,顧長風也就索性任由其繼續管帶他們。這些年來,他們雖不是最前鋒,可好幾戰都是險之又險,單單論斬首功和部屬殺敵的戰功,章鋒就已經遠不止升遷一個總旗而已,分明是顧長風有意壓著章家父子的功勞!

      好在趙王肯用人,趙王肯賞功!

      章晗何嘗不知道父親就是輕描淡寫的性子,瞪了章鋒一眼,她又擦了擦眼角,這才有些詫異地看著正房說道:「大哥是怎麼回事,看見我躲進去就不出來了?」

      「這小子!」章鋒也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皺了皺眉就扯開嗓門叫道,「老大,你磨磨蹭蹭的怎麼回事,在裏頭折騰些什麼呢!」

      「來了來了!」

      隨著這聲音,正房大門方才打開。這一回,章晗看著那出來的年輕人,眼睛一時瞪得更大了。不但絡腮鬍子不見了,下巴光溜溜的,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就連剛剛那短打衣衫也換成了夾襖,倘若不是臉上黑了些,看上去根本像是戰場歸來的勇士,倒像是在私塾裏淺淺讀過幾本書,能作兩句歪詩的半吊子讀書人。

      「妹妹!」章晟快步走到章晗面前,見妹妹盯著自己滿臉震驚,他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知道,北邊的韃子都是一個賽一個的兇悍,我這長相上不如爹爹,天生就太文弱了,所以不得已就蓄了這麼一叢大鬍子,好教人家怕我!我這不是怕嚇著你嗎,所以剛剛就直接拿著刀都剃光了!」

      「臭小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就知道胡來!」

      章鋒毫不留情地在章晟後腦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見長子一臉委屈地看了過來,他少不得又瞪了一眼,見章晟縮了縮腦袋不敢說話,他才笑著對章晗說:「你大哥是什麼性子你從小就知道的,專喜歡這些歪門邪道,趙破軍那小子給他背的黑鍋還少麼?他上陣也是如此,專挑弱的人下手,受傷爬在死人堆裏裝死也有兩回了……」

      「爹!」

      見章晟臉色漲得通紅,章鋒一下子醒悟到自己這話說過頭了,連忙掩飾道:「咳,爹就是給你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爹,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也不怕嚇壞了妹妹!」

      是不是玩笑,只看章晟插科打諢的樣子,章晗就能知道。可與其說笑話大哥的急中生智,她更心痛的是那生死一瞬,咬著嘴唇久久說不出話來。直到背後傳來了趙破軍的咳嗽聲,轉過頭來的她見東安郡王陳善嘉與其一同進了院子,扭頭見章鋒和章晟都是呆若木雞,她連忙開口解釋道:「今天是趙大哥和東安郡王一塊接我來的。」

      「參見郡王!」

      「起來起來,我也是恰好有空,想著既然和章姑娘也算認識,在家裏也沒事,就跟著趙破軍走了一趟!」陳善嘉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隨即端詳了一會章晟,竟是笑了起來,「倒是章晟,看慣了你那絡腮鬍子的樣子,你眼下把鬍子一剃,我幾乎就認不出來了!昨兒個我還和趙破軍嘀咕你怎麼瞧著和你爹的弟弟似的,敢情都是這把鬍子惹的禍!」

      撲哧——

      此時此刻,趙破軍是不敢笑,章鋒是強忍著,章晟是滿臉的尷尬,唯有章晗實在忍不住了。笑出聲後,她只覺得心情也舒緩了許多,這才鄭重其事地問道:「爹,你這回和大哥一塊回來,會回鄉去看看娘和弟弟嗎?」

      提到遠在歸德府的妻子和次子,章鋒剛剛還滿臉高興的表情一下子僵滯了。好一會兒,他才聲音乾澀地說道:「我也想回去,只是一時半會恐怕還回不去……」

      章晗只覺得心裏發緊,忍不住問道:「這麼說,是還要打仗?」

      這時候,章晟就插話說道:「妹妹,還是我說吧,接下來咱們這一路大軍都配屬到趙王麾下,還要對遼東繼續用兵,聽說那邊有點不消停,韃子也在搗亂。」

      陳善嘉見章晗臉色怔忡,便在旁邊插話道:「父王之前就說過,之前那一仗打得韃子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但沒想到他們還敢挑唆女真在咱們的遼東搗亂,又和叛軍攪和在一起。接下來的這一仗,不把他們打怕了誓不回師!章姑娘,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對父王說了,把你爹和你大哥要到我麾下!他們兩個這些年的功勞早就夠升遷了,武寧侯的軍功也不知道是怎麼算的,多虧我調過軍功簿子,父王明察秋毫,此前保奏有功將士就有你爹和你大哥的,就昨日剛剛下了任命敕書,他們一個升了副千戶,一個升了百戶!」

      實打實的軍功有多難得,章晗也是聽說過的,此時此刻,她在驚喜之餘,心裏也是沉甸甸的。老半晌,她才輕聲說道:「爹和大哥能得趙王殿下賞識,是你們的福氣,可萬望你們今後也務必保重,千萬小心……」

      「放心,你爹素來福大命大!」又是這麼一句話之後,章鋒這才想起了最要緊的事,忙開口說道,「之前趙破軍說,你乾娘已經故世了?既然你已經把你那乾姐姐送到了京城顧家,你這情分也都還她乾淨了,索性回鄉去和你娘你弟弟團聚吧!」

      章晗斜睨了一眼趙破軍,見其微微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約摸明白是歸德府那邊還未傳來消息,她微微躊躇片刻就開口說道:「我也正打算去對太夫人稟告一聲,我一個外人,原本就沒有一直賴在侯府的道理。只是搬出來之後……」

      「你搬出來之後,就先住在這兒吧。」趙破軍一面說,一面對陳善嘉拱了拱手說道,「還請郡王允准,讓章老爹和晟哥這些天也住在這裏。」

      「這是你們的事,要我什麼允准?眼下還沒有重新整軍呢,一兩天之內可以不必回營!」陳善嘉眉頭一挑,笑呵呵地說道,「料想顧家太夫人素來通情達理,不會阻你們一家團聚的!」



第五十八章 補償

      武寧侯府寧安閣那五間正房之內,此時此刻一片死寂。

      無論是平日素來受到倚重的楚媽媽賴媽媽也好,頗有臉面的綠萍白芷這兩個大丫頭也好,甚至連坐在下手椅子上的王夫人和顧鈺母女,亦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面帶嚴霜的太夫人坐在主位上頭,捏著佛珠的手指已然有些發白。

      「那個孽障人呢?」

      下頭稟報的那個媽媽只怨竟接了這麼一個燙手山芋,此時連頭都不敢抬,只能訥訥說道:「這會兒大概已經快離城了……」

      「他走得倒是快!」一想到上次胡夫人居然還為顧振來求娶張琪,太夫人就覺得額頭上的青筋仿佛在簌簌跳動,那股邪火在心中四下竄動,彷彿隨時隨地就會找一個口子宣泄出來。好一會兒,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回去告訴你們夫人,就說我都知道了。這麼一個孽障我如今管不了,也不想管,她這個當母親的多擔待吧!」

      「太夫人,大夫人來了。」

      太夫人的話才剛說到這兒,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稟報聲。倘若是從前,無論是憐惜長媳先后喪子喪夫,亦或是疼惜她的身體,她不管如何都會讓人去迎接,可此時此刻又是痛心又是失望的太夫人卻是一動不動,甚至連半點表示都沒有。因而,王夫人只能輕輕按著顧鈺的手,沖著她微微搖了搖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才傳來了請安問好的聲音。

      不過大半個月功夫,進了屋子的胡夫人竟是比之前更憔悴消瘦了,那一襲霜白色繡著翠竹的鶴氅穿在身上,顯得空落落的。她扶著顧抒的手走到太夫人面前,卻是費勁地雙膝跪了下去,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娘,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曾把振兒教導成才,放縱得他敗壞了顧家的名聲。」

      見太夫人沒說話,胡夫人想起數日前因為急轉直下的情勢而激怒之下吐出的那一口血,神情頓時更加蒼白:「皇上收走世襲鐵券,卻沒有奪他的爵,就已經是天高地厚之恩,他卻不知道悔改,仍舊跋扈放縱,今天甚至做出了那樣的事,還被東安郡王瞧見,我這個做母親的實在是無地自容。」

      「不止你無地自容,我這個做祖母的同樣是無地自容。」太夫人冷笑了一聲,聲音卻是硬梆梆的:「他那樣子哪里像是離京回鄉閉門自省的,分明是一肚子的委屈,傳揚出去御史會怎麼看,百官會怎麼看,皇上會怎麼看?出了事情他躲得比誰都快,看到好事他比誰都湊得快,這是顧家的子孫?這分明是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盡管胡夫人根本看不上顧振這個庶子,不少事情甚至都挑唆的李姨娘和顧振去做,可平日里哪怕為了維護長房,她也總會為顧振說上幾句好話。可此時此刻,她知道再說什麼都是激起太夫人心頭怒火,因而只能沙啞著嗓子說道:「娘說的沒錯,可如今之際,事情都已經出了,就是把他打死也難以挽回。我已經吩咐人去把他追回來,眼下來見您,是想請您上書替他請罪,言道子弟不肖,請奉還威寧侯爵位。」

      此話一出,不但是太夫人和顧鈺愣住了,就連王夫人也仿佛是剛剛認識這個大嫂似的,難以置信地盯著人直瞅。至于還在屋子里並未退出去的楚媽媽賴媽媽等人,也全都是呆若木雞。即便是一早就得知了母親這決定的顧抒,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掩面而泣。

      「娘,千錯萬錯都是兒媳的錯,與其再給顧家招來禍事,還是索性徹底斷絕這個禍害的好,世襲鐵券已經收了,等著皇上一怒奪爵,興許還是主動奉還,皇上興許會念及老爺當年的功勞。」說到這兒,一直強撐著的胡夫人終于有些堅持不住了,雙手支著地面,心里卻不如嘴上說的這般大義凜然。

      倘若萬千之幸,皇帝能夠奪了顧振的爵位,再從顧家子弟之中另外挑一個承嗣長房,哪怕她那弟妹的兒子不如顧振這個敗家子好掌控挑唆,可總比徹底奪爵的強!

      太夫人見胡夫人只是靠顧抒在旁邊扶著方才能勉勉強強跪在那里,她終于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些什麼,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門外又傳來了顧泉熟悉的聲音。

      「太夫人,威寧侯的車馬在城門前被攔住了,如今已經回轉了威寧侯府,據報,不止外金川門,就連太平門等其他所有城門也都一一封閉,如今金吾左右衛正在滿城大索,道是緝拿叛黨!」

      太夫人一下子驚愕地站起身來。她再也顧不得不知所措的胡夫人,沉吟片刻就沖胡夫人開口說道:「你先回去吧,茲事體大,我得再想一想。」說完這話,她又高聲吩咐道:「顧泉,挑上二十個妥當人去威寧侯府,立時把振兒看好了。沒我的吩咐,不許放他出來,也不許任何人去看他!」

      「是!」

      等到顧抒攙扶胡夫人離去,太夫人方才緩緩落座,揉了揉眉心就吩咐顧鈺先回悅心齋去,隨即又屏退了眾人,這才示意王夫人到跟前來。知道次子和次媳凡事都是有商有量,她就低聲說道:「福生金銀鋪的事情,老二對你說過?」

      「是。」王夫人一想到章晗一個弱質纖纖的姑娘,竟然會利用這個極其微妙的切入點,雖覺得這主意不壞,可畢竟牽連重大,她本待陪著嘆一口氣,可心念一轉,一時便笑著稱贊道:「不管她是誤打誤撞也好,是心思縝密也好,總之是給她做成了。」

      「那你可知道,隔壁那家書齋為什麼也一同被抄?」見王夫人搖了搖頭,太夫人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宮里淑妃娘娘遞來的消息,趙王世子知道皇上最愛前朝開國太祖的字畫,由是敬獻了一張從那家書齋中買的《群臣賞春圖》。」

      王夫人一下子面色蒼白,好一陣子才訥訥說道:「我聽老爺提起過,先頭六安侯就藏著這麼一張《群臣賞春圖》,因為秘不示人,只有他和已故的大伯因為和先頭六安侯交情深厚,曾經看到過。盡管錦衣衛沒有立時抄家,但六安侯太夫人和小公子只帶了少許行囊搬出去之後,六安侯府就被查抄了,這怎會流落書齋?」

      「秘不示人,但皇上是知道的,因為老侯爺曾經在皇上還沒登基之前獻過,結果卻被皇上發還。可這事情知道的人少,至少錦衣衛指揮使滕春卻不知道,所以,貪墨了此物和其他不少書畫的他才會下了獄。他倒是精明,盡選那些各家秘不示人的好東西。可他也不想想,真正秘不示人,好東西豈不是白藏了,至于那福生金銀鋪,則是查證出來貪沒從前查抄的各家勛貴府邸,從傾金銀錁子的金銀到打造的金銀首飾,由是那位都察院大佬王階一塊落馬。」

      說到這些,太夫人忍不住再次捏緊了手里的佛珠,這才看著王夫人道:「只是,那個最關鍵的金掌櫃和伙計全都無影無蹤了,怎麼也牽扯不到我們家,擼得平平整整。你再想想,今天東安郡王竟然親自來接章晗去和父兄團圓……」

      「娘是說,那丫頭真的和趙王府有涉?怎麼可能,她一直在歸德府,二姑太太養了她這麼多年……」

      「就算從前沒有,眼下這關聯已經很明顯了。」太夫人疲憊地搖了搖頭,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而且老二如今賦閑,她父兄調入了趙王麾下,顧家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挾制她的了。我原本已經打算打發她回歸德府,可如今看來,還是得留著她!」

      王夫人一時面色有些微妙:「娘的意思是……」

      「這事情你先心里有個數就行,不說她在歸德府和至親分離那麼多年,就是她進京之後為咱們家里做的事情,也得好好補償她……至于老大媳婦說的那個奏折,讓老二親自去寫!讓他這個二叔大義滅親,如此咱們顧家拼著丟了一個爵位,卻能讓皇上以儆效尤,如此老二也不用一直賦閑在家!」

      章晗在車兒胡同留了一個多時辰,這才戀戀不舍地告別了父兄。盡管這兒到威武街不過幾步路,可陳善嘉仍是執意親自送她回武寧侯府,在西角門前見了那車馬進去,這才勒轉馬頭帶著趙破軍等人回了趙王府。熟門熟路徑直闖進了大哥的書房,見陳善昭正在那聚精會神地描一幅紅梅,他便興沖沖地說道:「大哥,今天我帶著趙破軍上武寧侯府接人,結果正遇著那個威寧侯顧振囂張鬧事,我和趙破軍一人一箭把人射得屁滾尿流!」

      「嗯……」

      「你是沒瞧見,那個顧振起初還嚷嚷有刺客,後來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哦……」

      「對了,章晗的哥哥章晟把胡子一剃,看上去竟像是油頭粉面的文弱書生,看不出來之前左沖右突還和我打了那麼久,他們一家子感情倒是不錯!」

      「唔……」

      這接連幾個敷衍式的語氣詞終于讓陳善嘉有些惱火了,他徑直沖到書案前,索性俯下身子往上瞧陳善昭的表情,見其臉色一點波動都沒有,他方才氣呼呼地說道:「明明是大哥你同意讓我去的,我回來和你說話你又這幅樣子,一寫字作畫眼里就沒人,怪不得連皇爺爺都說你呆,我練劍去了!」

      陳善嘉氣急敗壞地轉身離去,陳善昭卻隔了許久這才直起腰來,拿著那一支蘸著朱紅顏料的畫筆饒有興致地看了看筆下的那張凌霜紅梅圖,他的嘴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絲笑容。

      「傻弟弟,我要是不呆,那日子就難過了!」

      放下畫筆的他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又活絡了一下手腕,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你這性子在外自由自在慣了,在京城這籠子里待不住。可被你這麼一鬧,顧家對那丫頭恐怕是又愛又恨……都是籠中鳥雀,要得真正的自由,本來就是難如登天……」

      想到這里,他突然出聲喚道:「來人!」

      「世子爺有什麼吩咐?」

      見那小廝站在跟前,陳善昭卻搖了搖頭,放下筆道:「不用你了,我親自去和三弟說!」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章家父子既然實打實的立過不少戰功,索性讓陳善嘉以賞識武勇軍略為名去求父親趙王,不是此次打仗暫時隸屬麾下,而是連同部屬完全調到趙王中護衛,橫豎父親立下大功,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還驚動不到。好歹章家父子兩個勇士,他這樁買賣做得不虧,也算補償那個真正傻的弟弟在威武街鬧那一場給人帶來的麻煩。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書童的高聲稟報:「世子,殿下和王妃已經進城了!」

      陳善昭忍不住眉頭一挑,一時詫異十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曾通知他和陳善嘉一塊去迎?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3:3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3:49 PM 編輯

第五十九章 驚瀾

      「晗姑娘回來了!」

      章晗進了寧安閣前頭的穿堂,見幾個丫頭迎了上前,她少不得含笑一個個和人打著招呼。儘管往日這些丫頭見著她也都是笑臉相迎,可此時此刻,她卻敏銳地察覺到,別人的笑容裏頭多了幾分諂媚的成分。想到今天是東安郡王在門前鬧的那一場作怪,她心裏不由生出了一種狐假虎威的感覺。

      這位直來直去的郡王,卻比那個摸不透的趙王世子好打交道多了!

      寧安閣正房門口,白芷親自給章晗打了簾子請她進去。而轉過珠簾到了明間的隔仗後頭,章晗見張琪正挨著太夫人坐在軟榻上,此外並沒有別人,她便含笑上前行禮,豈料人才屈膝下去,就被太夫人一把拉了起來。

      「說了你多少次,不要進進出出那樣拘禮。我還得先給你賠個情呢,那個孽障好端端的又鬧那麼一場,讓你這好事都險些成了壞事。」太夫人拉著章晗在身邊坐下,見其連道不敢,她就正色對章晗和張琪說道,「接二連三讓這孽障鬧得雞犬不寧,我不會再這麼放縱他下去了。頭前我已經讓你們二舅舅代我上書,奉還威寧侯爵位謝罪!」

      太夫人居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相比此前挑起的那一番聲勢,這才是真正的壯士斷腕!

      章晗倒吸一口涼氣,張琪也是震驚得無以復加。太夫人見兩人如此樣子,暗道究竟還是姑娘家,這才若無其事地略過此事,饒有興致地沖章晗問道:「你好容易今天見著你父兄,他們現如今近況如何,接下來可有什麼打算?」

      太夫人既然問了。章晗索性就把今日見面的情景仔仔細細說了一番,臨到最後才說起了父兄的榮升。喜得張琪連聲說道:「到底是吉人自有天相。你父兄不但平安歸來,而且還升了官,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對了,你爹和哥哥不回歸德府去見你娘和弟弟麼?」

      章晗父兄的榮升。太夫人卻還是第一次聽說,面上笑吟吟的同時。她心裏卻不免想到此前章氏父子在兒子武寧侯顧長風麾下,多年不過小小升了一級,這一次卻都是一連升了兩級。足可見趙王寵信。說到底。都是顧夫人當年打錯算盤,顧長風心疼妹妹,這才一步錯步步錯。與其如今後悔,還是設法補救來得實在。

      「爹和大哥說恐怕還要隨趙王殿下再打一仗,所以沒工夫回歸德府。」說到這個,章晗心裏也不禁有些黯然。可隨即想到那之前說好搬到車兒胡同去,她不禁又覺得一團火熱。「不過,爹和大哥打算在趙大哥那裏寄住一陣子,橫豎趙大哥如今是東安郡王的護衛,不常回家去住,所以他們打算接我到那兒去小住幾日。」

      儘管這是張琪早就知道了的,此時聽到仍不免有些難以割捨,咬著嘴唇一時沒有吭聲。而太夫人卻沒有多少意外,沉吟片刻就若有所思地說:「本來,你們父女兄妹難能團圓幾天,我不該攔著你們,但車兒胡同那地方都是小院子,左鄰右舍魚龍混雜。你父兄既是在京城難能住幾天,不如請他們暫時搬過來,我這裏收拾一處跨院給你們一家三口。如此瑜兒和你既能天天見面,你也能和你父兄團聚,正是兩全其美。」

      章晗一直以為武寧侯府人口多,往日住得就逼仄,此前壓根沒想到太夫人會突然提到這一條。一瞬間的驚愕過後,她就知道這一回是東安郡王虎威太重,這場戲唱得太過頭了。可此時此刻,若一味拒絕,只怕會適得其反,她抿了抿嘴,正要違心答應下來,可外間楚媽媽突然在這個時候挑簾進來。

      楚媽媽看了一眼章晗和張琪,隨即定了定神屈膝稟報道:「太夫人,外頭剛剛傳來消息,趙王殿下和王妃車駕進城,卻不想半道有人行刺,所幸趙王護衛得力,只是虛驚一場,最終三人全部就地格殺。趙王殿下和王妃本該在王府等候皇上召見的,可因為這事,眼下已經被召入宮中去了。」

      聽了這話,太夫人忍不住為之失神,見章晗和張琪亦是面色震驚,她才強笑道:「晗兒去車兒胡同就只隔著一條街,難怪不知道。之前京城幾道門都封了不許進出,金吾左右衛滿城大索叛黨,連顧振的車馬都在外金川門被攔了下來。沒想到居然冒出了這麼幾個人去行刺趙王……阿彌陀佛,這些人實在是膽大包天!」

      太夫人這麼念了一句,章晗和張琪自然也免不了雙掌合十。想到如此突發事件的後果,章晗在心裏稍一思量,最終還是下定決心不再節外生枝,當即開口說道:「太夫人之前的好意我心領了,可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爹和大哥既是在趙王麾下,恐怕不能那麼逍遙住在外頭了,我派人送個信去。等過年的時候,想來他們也會有假,我再過去住幾日不遲。」

      「你說的也是。」儘管不知道這行刺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如今所有事情都是一團迷霧,太夫人自然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大大方方地說道,「那就這樣,只要你爹和你大哥還在京城,你隨時都可以去見他們,也免得骨肉分離日日思念。」

      趙王夫婦入城時遇刺一事在京城上下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這位親王在北邊軍功赫赫,於是韃子派了死士來要殺他而後快,有人說諸年長皇子爭位這才出此下策,但最流行的一種說法是,韓國公餘黨於遼東叛亂,韓國公餘黨畏趙王領兵,故而派刺客行刺。然而,金吾左右衛滿城大索了數日,抓到大小蟊賊盜匪無數之後,皇帝的決斷卻讓人大吃一驚。

      錦衣衛指揮使滕青棄市,廢錦衣衛!

      自從四五年前韓國公被誅開始,原本只是御前親軍的錦衣衛便日漸煊赫,品級不過三品的指揮使滕青奉旨捕拿勳貴功臣下獄,查抄各家府邸,聲勢就連皇族宗室也得忌憚幾分。可即便再痛恨此人,可滕青是天子鷹犬,縱使在背後文武大臣們也不敢非議。如今滕青一死,錦衣衛一廢,就仿佛所有人頭上的枷鎖都被摘掉了一般。

      相形之下,武寧侯顧長風代母上書,以威寧侯顧振品行不端胡作非為,請奉還威寧侯爵位,引起的轟動就小了許多。只是私底下,如今碩果僅存的幾家勳貴並文官大臣對於顧家人這舉動,倒是讚賞居多。這一門兩侯看似煊赫,可一個不成器只會拖後腿的顧振,自然頂不上戰功赫赫的顧長風一根手指頭。於是,當威寧侯顧振除爵,暫停威寧侯爵位世襲,仍令回鄉讀書的旨意明發之後,顧家上下反而全都松了一口氣。太夫人一接旨就立時吩咐威寧侯府收拾車馬,幾乎是送瘟神似的把顧振押送回鄉。

      如此一來,儘管仍不得不窩在武寧侯府中,章晗的日子卻好過了許多。她不能搬到車兒胡同去,索性就差遣了芳草常常來往於兩邊傳遞口信,因而不久後就得知父兄竟全都調了趙王中護衛,而且還帶去了一應舊屬,章晟還常常陪伴東安郡王陳善嘉練武。儘管趙破軍派去歸德府的人尚未回來,可心裏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畢竟不如從前那樣分量沉重了。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臘月,隨著各家皇子親王紛紛入京朝覲,京城裏頭也比平日裏更加熱鬧了起來。這些親藩的護衛都是動輒五千,如趙王秦王漢王這些北地強藩,精銳護衛更是不下兩萬,雖不可能全都帶到京城來,但隨行千餘人都是少的,大部分都不能入城,而是駐紮城外。而那些一年一度甚至幾年一度才能迎著主人的王府,往日房子空空落落都嫌多,如今卻只恨不夠住。不過,像嘉興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卻也是不能常常待在家裏了。

      這一天,寧安閣正房之中,嘉興公主便滿臉不舍地對太夫人說道:「老祖宗,我雖還想再住幾天,可這些天這個哥哥宴請,那個嫂嫂賞花,林林總總的邀約多得很,就連我七哥也回來了,常常去宮裏母妃那兒,我就是想賴在這裏,也要天天往外頭跑,日日讓人留門反而麻煩,所以駙馬和我商量過後,決定不如搬回去,日後有空了再對父皇請旨回來住幾天。」

      「好好,如今到了臘月年關將近,各家都得忙,你還是搬回去的好。」太夫人口中說著這話,卻緊緊握著嘉興公主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一次累著你了。」

      「看老祖宗說的,我什麼忙都沒幫上。」嘉興公主一想到此前的驚心動魄,就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愧疚,瞥了一眼顧鎮,這才又看著太夫人說道,「總而言之,若有什麼事,老祖宗儘管讓人告訴我,我總是您的孫媳婦。」

      章晗和張琪陪坐一邊,卻都沒有貿然開口,倒是顧鈺笑吟吟地在旁邊插科打諢了幾句。說話間,賴媽媽雙手捧了兩張帖子進來,行過禮後就開口說道:「太夫人,公主,外頭秦王妃命人送來了帖子,一是請公主,二是請咱們家幾位小姐明日去王府賞臘梅。」

      說到這裏,她有意看了一眼章晗道:「秦王妃特意說了,想見一見章姑娘。」



第六十章 趙王妃

      章晗最不想去的地方,莫過於秦王府。

      想當初她生怕張琪壞了名聲,兩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加上張昌邕還捏著她母弟,這才不得不破釜沉舟出那樣的下策,終究是驅虎吞狼平安度過了那場事端。然而,秦王妃的邀請不是她一介民女能拒絕的,即便再不情願,她也只能走這一遭。好在太夫人也覺得這邀約古怪,顧鈺姊妹三個都被留在了家裏,只請嘉興公主照應她一二,她總算能安心一些。

      嘉興公主特意推遲了兩日回公主府,今天便和章晗一塊坐了那輛青頂垂銀香圓寶蓋車到秦王府。在二門停了車,章晗先下車後扶著嘉興公主下來,一扭頭就看見了那邊門口幾個僕婦丫頭簇擁著的中年貴婦。只見那貴婦頭戴二珠翊鳳冠,珊瑚鳳嘴,珠翠穰花鬢,金鳳金寶鈿金簪,珠玉輝耀,襯著那真紅大袖衫和霞帔,顯得格外華貴。

      「十二娘來了!」

      秦王妃韋氏笑著迎了上前,見嘉興公主微微屈膝行禮,她連忙含笑答禮,這才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彎腰下拜的章晗,卻是一把將人扶了起來。

      「都不是外人,不必這麼多禮。」韋氏親切地吩咐了一句,卻是再次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章晗,這才意味深長地對嘉興公主說道,「難怪聽說武寧侯太夫人把人當嫡親外孫女似的,果然是好容貌好品格。十二娘,你回去之後記得代我向太夫人說一聲,都是我管束無方,那兩個孽障此前都已經罰過了,日後必然讓他們登門謝罪。」

      「謝罪就不必了。」嘉興公主和二哥秦王並沒有多少情分,今日過來也是不得已。因而笑容也是淡淡的,「不過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一味胡鬧傳到父皇耳中。對二哥二嫂也不好。」

      韋氏聞言面色一僵,隨即強笑著點了點頭,正要吩咐人將嘉興公主引進去,那邊廂卻有人高聲稟報道:「王妃。趙王妃到了!」

      嘉興公主原本已經拉著章晗要往裏走,此時聽到這話。她卻立時轉過身來,隨即悄悄對章晗說道:「我三嫂為人大度爽利,我們幾個姊妹都喜歡她。我們且在這等一等。到時候和三嫂一塊進去。說起來。你家裏和三哥多有因緣,興許三嫂知道你也不一定。」

      父兄只是剛調入趙王麾下,趙破軍也不過是一介小官,倘若這就算是因緣,那世上因緣未免太多了。章晗想著這道理,便悄悄往後退了半步。但目光仍是不免往甬道盡頭瞧去。

      想當初跟著顧夫人的時候,她就聽說過趙王妃的賢慧名聲。趙王妃傅氏出身名門。嫁給趙王沒多久就先後生了嫡長子和嫡四子,隨後又親自教導庶出的次子三子,王府內務井井有條,從來沒有什麼外人能說嘴的醜聞,據說和趙王也是琴瑟和諧。就連對人評價最挑剔的顧夫人,私底下也只不過說趙王妃為人太假,其餘再挑不出錯處。

      不多時,一輛馬車便徐徐行了過來。和嘉興公主那輛已經不甚奢華的青頂垂銀香圓寶蓋車相比,這輛馬車竟更加簡樸,除了木紅平羅鳳轎衣之外,其餘的裝飾一概省去。當轎簾打起,一個中年婦人在前頭侍女的攙扶下緩緩下車的時候,章晗忍不住瞥了一眼秦王妃那滿頭珠翠,隨即又看向了那兩博鬢上簡簡單單的兩朵宮花,此外便是頂上的金牡丹挑心,此外別無金玉,就連耳垂上也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對玉塞兒,素面薄施脂粉,可卻玉容端莊的趙王妃。

      「三嫂可是越來越年輕了!」嘉興公主反客為主地上前相迎,隨即就嗔道,「都聽說你進京好些天了,也不下一張帖子請一請咱們這些姐妹,單說這個你就不如二嫂!」

      話裏是說三嫂不如二嫂,可章晗見嘉興公主親親熱熱挽著趙王妃的胳膊,可剛剛對秦王妃卻異常冷淡,章晗自然便能瞧出幾分親疏不同來。果然,趙王妃笑著在嘉興公主手上拍了拍道:「才剛進京就遇到那樣的事,我想還是先不要招搖,過兩日臘八過後,請你們到府裏小聚家宴,正巧二嫂邀約,也省了我費事佈置,這一頓酒飯錢就省了下來!」

      妯娌兩個幾乎同時出的嫁,又是幾乎同時得的長子,秦王妃和趙王妃較勁也不是一兩天了。夫婿秦王和趙王聖眷彷彿,趙王世子陳善昭雖不算頂出色,又是個書呆子,可自己的親生兒子秦王世子和病秧子似的,怎麼也給比下去了。就是宗室皇族之中的人緣,自己也遠遠比不上出身名門的趙王妃傅氏。此時此刻,聽到傅氏如此說,韋氏不由得哧笑了一聲。

      「聽說每年冬天,三弟妹賞給王府護衛家眷的衣料米糧就不止千金,沒想到如今到了京城反而儉省起來了。」

      「我少請一次客,那些家眷就能好好過一個冬,所以這節省是對自己的,慷慨是對別人的。二嫂平日在王府不是也素來樸素得很麼?聽說二嫂一直是荊釵布裙,通草絨花,就連兒子女兒們的四季衣裳都不是每年新做,自然也同樣是這個道理。」

      三兩句話噎得韋氏啞口無言,趙王妃見嘉興公主笑得眼睛和月牙似的,又拉了一個少女對自己行禮,她忙伸手攙扶了人起來,因問道:「這是……」

      「是我乾妹妹!」嘉興公主有意省去了那些麻煩的解釋,直截了當地問道,「怎樣,三嫂覺得如何?」

      「你的乾妹妹?」

      趙王妃大吃一驚,等嘉興公主彷彿小姑娘似的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她方才恍然大悟地笑了開來:「你這個十二娘,說話從來都是為了省事。」她說著就笑看了章晗一眼,微微點頭道,「原來章姑娘父兄都在殿下軍中,那也便是軍屬了,今日相見倒是有緣。」

      眼見嘉興公主拉著章晗隨趙王妃入了內,韋氏的臉上露出了幾分不快,但旋即就強壓了下來。須臾,賓客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只是大多數人都不過和她敷衍似的聊了幾句就進去了。直到又一輛馬車在二門口停下,上頭下來了一位三十出頭的貴婦,她才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前。

      「姐姐!」

      「妹妹!」

      來的是韋氏的妹妹小韋氏。韋氏的父親是前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嫁給了秦王之後,她自是不遺餘力地幫襯自己的娘家。先是央秦王把大哥調到了陝西,十幾年已經升遷到了陝西都司都指揮同知,隨即又為自己的妹妹張羅了一門好親事,將其許配給了太平侯世子。今日裏頭這許多妯娌小姑子都是外人,只有親妹妹才是自己人。這也是她進京後第一次見妹妹,此時此刻,她也顧不上說閒話,拉著人下了車後便低聲問道:「你家裏還好?」

      「姐姐放心,公公是早就不管外頭事了,成天養花種草,這幾年鬧得再厲害也不曾牽連到咱們家。至於你那妹夫……」小韋氏臉上露出了一絲陰霾,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也就是好色了些,橫豎家裏侍妾美婢多得是,我又不是那容不下人的。」

      知道妹妹有兩個親生兒子,比自己安穩得多,韋氏這才深深籲了一口氣,隨即又鄭重其事地囑咐道:「今天我這賞花宴,都是些王妃公主帶著女兒來的,其中有幾家的女兒年紀都大了。趙王妃的長女沒帶來,寧安公主的次女來了,汝寧公主的長女也來了……你好好看看。」

      林林總總給她數了好幾家的女兒,見小韋氏連連點頭,她又說道:「另外,今天嘉興公主還帶了一個姑娘來,就是之前我家那個老二險些鬧出人命來的那個。我是主人,難以抽得出空,你給我去多套套她的底細。」

      「好,姐姐你就放心好了!」

      章晗原本就覺得秦王妃給自己這帖子來得古怪,當發現這一日來的不是王妃便是公主,此外唯一的外人就是太平侯世子夫人小韋氏時,她若還猜不到某些名堂,那便是第一等的笨蛋了。在這麼一些頂尖的金枝玉葉之中,她知道自己有多扎眼,因而無論是別人說詠梅也好,說作畫也好,她只隨著嘉興公主,靜靜聽著嘉興公主和趙王妃說話。

      趙王並沒有同胞姊妹,趙王妃從前就喜歡嘉興公主嬌憨卻又不失聰慧的性子,剛剛不免攀談了好一會兒,見章晗一直靜靜坐在那兒,既不插嘴,也不去和其他王妃公主那兒趨奉,倒是不免心裏頗為納罕:「章姑娘真坐得住,換成別人到了這種場合,要不就是四處去找差不多年紀的人玩耍,你看這梅林中的幾個丫頭又笑又鬧,玩得多開心?」

      「回稟王妃,我從小就喜靜不喜動,再說那些千金見識才學長我十倍,與其到時候我在其中局促難以開口,還是不要出去露怯的好。」章晗看著那些又是折梅,又是縱情說笑的千金們,眉宇間沒有流露出一絲羨慕,甚至有些歉然地欠了欠身道,「說實話,我如今還在為乾娘守孝,所以實在不明白,今日這種場合本不是我該來的地方,秦王妃緣何卻要邀我。」

      「哦?剛剛十二娘還說,上一次汝寧公主做壽,她也還拉了你同去。」

      見嘉興公主沖著自己眨眼睛,章晗自不會說那是為了方便她溜去和寧安公主說話:「那一次是因為公主帶著珍哥,生怕沒人照顧,這才拉著我這個半吊子去頂一頂,和今日卻不同。」

      「喲,這種熱鬧的時候,章姑娘卻在陪著趙王妃和嘉興公主?」小韋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卻是親親熱熱地去拉章晗的胳膊,「那邊幾位大小姐正在賭鬥詩文呢,你也過去那邊瞧瞧?」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4: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3:57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拙劣手段

      見小韋氏這麼突然竄出來,趙王妃和嘉興公主全都意外得很。而章晗瞥了一眼那只抓胳膊的手,不露聲色地悄悄掙脫了,這才含笑起身施禮道:「太平侯世子夫人。」

      她記性很好,但凡嘉興公主對她指點過的人物,一個個都記得分毫不差,更不要說嘉興公主之前特意提到,這位太平侯世子夫人是秦王妃的胞妹了。此時此刻,她這恭謹卻又不失冷淡的態度讓小韋氏一時噎住了,皺了皺眉後方才又笑了起來。

      「你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到這種場合就應該多見見人,如此也好多長些見識見些世面。再說了,這姑娘家都聚在一塊,說些平日里喜聞樂見的事,若是彼此投契,也好多結識幾個閨中密友不是麼?」

      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倘若不是小韋氏是秦王妃韋氏的嫡親妹妹,興許章晗真的會感激對方這番好意提醒,可話從小韋氏口中說出來,她哪里會信以為真?

      見趙王妃和嘉興公主都沒說話,她便不卑不亢地說道:「多謝太平侯世子夫人好意。只是我乾娘去世沒幾個月,我早就陳情要為乾娘守孝一年,這種場合原本不該來的。那些小姐本是難得出來散散心,若是我貿貿然加進去,不茍言笑突然讓別人無趣,若是談笑卻又違了孝道,所以才在這兒陪著公主。」

      章晗不但把道理說得滴水不漏,而且隱隱之中點出,秦王妃今日邀約原本就有些不合情理。小韋氏原本想借此拉著章晗到一邊去盤問盤問,看看人性情究竟如何,此時此刻被這麼一堵,面上不免就流露出了幾分不快來。然而,當著趙王妃和嘉興公主的面,她就是窩火也不好流露出來,當即只能強笑道:「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

      嘉興公主不喜歡秦王妃韋氏,自是也對小韋氏沒好感,此時見其吃癟只覺得頗為痛快,聞言便似笑非笑地說道:「太平侯世子夫人這話還真有意思。剛剛你非得把晗妹妹拉走,也不看我和三嫂正和她說話,難不成她一個姑娘家,就非得和那些大小姐們一塊,不該陪陪我和三嫂這兩個已婚的婦人?」

      「公主說笑了,我哪有這意思……哎呀,那邊王妃招手叫我呢,我去看看。」

      小韋氏知道嘉興公主素來是直來直去的性子,生怕再呆下去沒來由遭排揎,乾笑兩聲就立時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她一走,趙王妃就沖嘉興公主笑道:「十二娘,你還是這老脾氣,一看到不順眼的人就和刀子似的。」

      「那是自然,誰耐煩和她囉嗦?再說,不需她假好心,剛剛三嫂不是已經說過晗妹妹了?人家不願意去湊熱鬧,她還非得硬拉著人去,哪有這道理。」

      趙王妃也習慣了嘉興公主這性子,搖了搖頭後,見章晗遞了捧盒,卻是她剛剛略略沾過唇的幾樣點心,她便含笑點了點頭接過,卻沒有再說。見嘉興公主一直纏著問北邊的風光人情,她少不得一一解說,每每瞥見章晗扣手坐在那兒,安靜得仿佛並不在意被冷落了,她想起從前未曾出嫁前見到顧夫人的情景,著實詫異那樣一個傲氣張揚的人,會教導出這樣安靜穩重的乾女兒。她又掃了一眼那邊的一株株臘梅,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喧鬧喜慶之中,這個年紀輕輕的姑娘便仿佛是一株寒冬中綻放的臘梅。

      章晗人是坐在那兒,心緒卻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時而想想如今張琪在家中做什麼,時而想想父兄調入新地方,和同僚是否相處得好,時而想想趙破軍派去的人是否成功救出了母親和弟弟……直到身邊傳來了輕輕的喚聲,她才抬起頭來。

      站在身邊的是一個低眉順眼異常恭敬的丫頭,手中托著一個小茶盤,可待她接過茶的時候,那丫頭卻迅速往她手里塞了一個紙團,隨即又壓低了聲音說道:「章姑娘,是跟著趙王妃來的一位趙百戶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和你說,請你去王府後門一趟。這是王府後門如何走的地圖。」

      見那丫頭撂下這句話後便轉身要走,章晗瞥了一眼已經笑得快滾到了趙王妃懷中的嘉興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隨即便把滿臉驚愕的人拖到了趙王妃面前。此時此刻,趙王妃滿臉詫異,嘉興公主也連忙直起了腰來。

      「晗妹妹,你這是……」

      章晗斜睨著那丫頭,見其花容失色,她便大大方方地將那紙團直接送到了趙王妃跟前,卻絲毫沒有松開那丫頭的手,而是就這麼一字一句地將那丫頭的話轉述了一遍,這才說道:「趙王妃明鑒,我和趙大哥之前雖見過幾次,但都是光明磊落。況且我雖住在顧家,太夫人卻有言在先,若有事可以隨時去見我父兄和趙大哥。趙大哥行事素來有章法,倘若這張條子真是他傳遞了進來,便是他行事失當;倘若不是他傳遞進來……」

      盡管章晗並沒有繼續往下說,但趙王妃的眉頭已經是緊緊蹙了起來,眼神中亦是流露出了幾分犀利的寒光。在她的審視下,那丫頭終于有些沉不住氣了,雙膝跪下之後就帶著哭腔說道:「奴婢只是接到一個小廝遞來的條子,說是跟著趙王妃來的一個趙百戶給他的,所以只依樣畫葫蘆傳了那句話和紙條,其余的什麼都不知道。」

      趙王妃盯著她看了半晌,這才徐徐展開了手中的紙條,但看清楚了上頭用線條勾勒出了秦王府內部的建築格局圖,最後在一個地方標注了是後門時,她方才嘴角一挑,旋即伸手招來了兩個適才遠遠侍立在一旁的媽媽,對其中一個吩咐道:「你去找一找,看看秦王妃在那兒,請她過來這兒,就說我有事對她說。」

      見人答應一聲走了,她方才對另一個囑咐道:「去二門外頭看一看,今天跟著我來的趙百戶人在哪兒,讓他在二門應命。」

      眼見兩個人都去了,那丫頭雙膝跪在那兒抖得如篩糠似的,趙王妃方才淡淡地說道:「給你條子的那個小廝想來你該認得,待會兒你們王妃來了,若是你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來,那時候你自己該知道結果如何。」

      此時此刻,嘉興公主也品出了幾分滋味來。宮中從前有明察秋毫的皇后,現在顧淑妃也是一等一的精明人,這些詭譎之事卻也不能真的全部杜絕,而就是她和顧鎮夫唱婦隨,也不免有小人作祟,種種手段令人防不勝防。于是,她狠狠瞪著那丫頭,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道:「什麼結果?二嫂素來最要面子,倘若知道此事,她能有什麼好下場!」

      章晗見那丫頭面如死灰,突然砰砰砰在那兒使勁磕頭,她便沉聲喝道:「這位姐姐,你若不想招惹得人人都知道,那就消停些吧!」

      趙王妃見已經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正想喝止時聽見章晗如此說,她便贊許地點了點頭。好一會兒,就只見秦王妃跟著之前趙王妃打發的那個媽媽,滿臉詫異地過來了。一見這邊府里的一個丫頭正跪在地上,額頭上又青又紫,她誤以為人是開罪了趙王妃,一時就有些惱火地說道:「是下人不會伺候,開罪了三弟妹和十二娘?」

      「不是開罪了我。」趙王妃信手把手里的紙條遞給了秦王妃,見其接過之後眉頭緊皺看了起來,她便淡淡地說道:「是你這個丫頭把這張紙條遞到了章姑娘手里,說什麼跟著我來的趙百戶讓她送來的,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商量,請她循著紙條上的路線去那後門。」

      秦王妃聞言一愣,本想說這關我事,可等看清楚那紙條上自家王府的格局,她的眼神立時閃爍了起來。這時候,趙王妃方才微微笑道:「這京城的各家王府都是工部監造的,和咱們封地上的王府不一樣,而格局都是大同小異,我不記得,王府的後門什麼時候會在這種奇怪的位置?要說是後門,還不如說是後院的內書房吧?」

      後院的內書房!

      章晗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暗想幸虧不曾關心則亂,否則若以為是趙破軍有母親和弟弟的消息急于找自己商量,貿貿然循著圖,那非得闖下彌天大禍不可,而嘉興公主的臉色則是倏然間更冷了下來,忍不住譏誚地說道:「三嫂,這可得好好查查。」

      剛剛小韋氏來抱怨說章晗油鹽不入,秦王妃也沒往心里去,暗想不過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旨意一下她還不是任人擺布,可萬萬沒想到好好的竟然出了這樣的事。倘若真是成功了也就罷了,偏生連人證帶物證都撞到了趙王妃手里!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強笑道:「興許是人一時情急畫錯了?三弟妹就沒去找過那個護衛麼?」

      這時候,起頭出去的另一位媽媽也匆匆回轉了來,向幾位貴人深深施禮之後,她便開口說道:「王妃,奴婢奉命去二門口問了,趙百戶正和其余護衛一塊護衛著鳳轎,周邊還有其他王妃公主的從人。不少人都可以作證,他一步都不曾離開過。」



第六十二章 大度

      倘若只是趙王府的護衛證明那個趙百戶一步都不曾離開,秦王妃還能設法把事情推得乾乾凈凈,可偏生那媽媽說其他王妃公主的從人也能作證,她頓時再也維持不住那鎮定的臉色。兇狠地盯著那瑟瑟發抖的丫頭好一會兒,她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出了這種事,都是我管束無方,三弟妹放心,我必給你一個交代就是。」

      「交代就不必了。」

      盡管趙王妃才入京不久,但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今天能做成這事情的,只可能是秦王府的那幾個郡王郡主。因而,她微微一笑,彷彿不以為意地說道:「只希望二嫂好好整飭一下上下人等。咱們是嫡親的妯娌,這件事情我盡可隱下來,可若是撞在別人手里鬧開了,那就成了笑話了。養不教,親之過,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

      「三弟妹說的是。」

      換做平時,秦王妃哪肯這樣平白無故地挨這些刺心話,此時此刻卻即便氣得七竅生煙,還只能硬生生賠笑挺著。等到吩咐兩個仆婦立時將那丫頭拖下去,她便冷冷看了一眼章晗道:「回頭查問清楚了此事,我再讓人給章姑娘賠情吧!」

      盡管知道自己把秦王這一系可謂是得罪遍了,可無論是上次的事還是今天的事,倘若隱忍了,那麼必然就是自己立時倒霉,因而章晗面對秦王妃這帶著警告的話,仿佛充耳不聞似的,屈膝行禮後便不卑不亢地答道:「王妃言重了。此事不過是拿我當了由頭,如今我既然無恙,不敢當王妃賠情二字。可若有人意圖不軌,離間天家骨肉。卻是非同小可的事。」

      這話噎得秦王妃又是好一陣胸悶。倘若章晗真的只是個民女也就罷了,偏生人正住在武寧侯顧家。顧長風這一回從詔獄之中放出來不多久。滕青就連同錦衣衛一塊都倒了,顧家哪怕少了個威寧侯,可聲勢未損幾分,秦王府和顧家又有仇。倘若她真要對章晗怎樣,此事就會成了她有心算計趙王府和顧家。更何況。離間天家骨肉這六個字,顯然是說那背地里的人要造秦王和趙王不睦,這罪名她可擔不起!于是。她只能按下了這口氣。二話不說轉身拂袖而去。

      由于這麼一件事,雖說趙王妃和嘉興公主都早早告辭,可秦王妃不過勉強敷衍著挽留了幾句,隨即就吩咐世子夫人吳氏代自己把人送到了二門。吳氏父親不過是個四品外官,素來不招秦王妃待見,人也是悶葫蘆似的。到了二門口訥訥說了幾句便無話了。而趙王妃依禮數別過之後,就對嘉興公主和章晗說道:「十二娘。章姑娘,橫豎順路,我送你們一程。」

      知道趙王妃應當是路上有話要說,嘉興公主立時拉著章晗笑答道:「好,那我們就蹭三嫂的車坐一程!」

      章晗卻已經瞥見了趙王妃車旁侍立的趙破軍,見其垂手低頭看不見臉色如何,她便收回了目光,跟隨了嘉興公主一同上了趙王妃的鳳轎。本以為這車必然是外頭簡樸內中奢華,卻不想里頭也和外頭一樣絲毫沒有什麼裝飾,幾個靠墊都是半舊不新,紅交床更是顯見已經漆過數次。就連嘉興公主上車之後也忍不住嘖嘖嘆道:「三嫂,你這儉省的脾氣什麼時候能改!」

      「你三哥看上去俸祿不少,莊田收入也可觀,但畢竟一直征戰在前,朝廷雖有賞功和撫恤,可有時候對于那些將士家里來說卻是杯水車薪,難免要貼補出去不少。」趙王妃毫不諱言地說了一句,這才看著章晗溫和地問道,「章姑娘可是和秦王府的誰有些過節?」

      章晗知道今次之事一出,趙王妃必然要問此節,這話問得已經很客氣了,她便欠了欠身說道:「回稟王妃,此事不能說是過節,其實……」

      「其實是之前在隆福寺,秦王府的老二和老五絲毫不顧體面,悍然闖進了原本正為二姑太太做法事的精舍!」

      嘉興公主卻徑直代章晗說了一句,旋即就將當日之事一一道來。她雖不曾親見,可卻詳詳細細詢問過楚媽媽,此時越俎代庖地解釋過後,她就恨恨地說道:「必然是陳善聰那頭肥豬!從前只知道這家伙性子暴躁,可沒想到竟是如此心腸狠毒!他不但要毀了晗妹妹的名聲,還分明要置她于死地。誰不知道二哥最是疑心重,從前還因為在軍中時,半夢半醒察覺到身邊有人,拔劍殺了一個忠心耿耿的衛士!」

      「王妃,此事都因我而起,不但讓趙大哥險些遭了無妄之災,而且還險些牽連到了趙王府,說起來,要不是我前時行事偏激,也不至于如此……」

      見章晗不顧這是在馬車上,起身就要行禮,趙王妃立時扶著人坐下,這才緩緩說道:「這事情怪不得你,要怪也只能怪有人心思歹毒。只是今日這事情傳揚開來對你也沒好處,我也不能提什麼給你一個公道的話。這樣,此次你身上有孝卻不得不赴秦王妃邀約,下次我下帖子請你們和顧家姊妹幾個,索性就讓顧家出面回絕了我。如此一來,也不會有那麼多聒噪。」

      嘉興公主聞言眼睛一亮,卻有些猶豫地說:「這豈不是拂了三嫂的面子?」

      「面子重要,還是她能得一個清凈重要?」

      趙王妃見章晗又驚又喜地再次拜謝,她就笑道:「這樣一個好姑娘,與其不得不提心吊膽地到外頭赴宴見客,還不如在家里躲過如今京中權貴雲集的年節。」

      隨著馬車駛進威武街,最後在武寧侯府西角門停了下來,嘉興公主拉著章晗依依不舍地向趙王妃告辭,正要下車之際,趙王妃卻突然出聲叫住了章晗,隨即從手腕上褪下了一個白玉鐲子,含笑戴在了章晗手上。

      「今日初次相見,便算是見面禮吧。」

      章晗正要推辭。一旁的嘉興公主卻笑道:「三嫂可不能偏心,有好東西就漏了我!」

      「你呀。都嫁了人還是如此!」趙王妃啞然失笑。隨手從旁邊拿出了一個小匣子遞了過去,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是我臨走前讓府中照料過小四的那位大夫配的止咳露,對小兒最是有效的。你收著有備無患也好。」

      這樣的東西卻比金玉更對嘉興公主的胃口。她連忙視若珍寶似的緊緊抱在懷里,生怕趙王妃收回似的。待到下了車。她又拉著章晗站在那兒目送著趙王妃的車馬一行漸漸遠去,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幸虧咱們今天有三嫂在!」

      章晗聞言也是心中感慨萬千。怪不得趙王妃素有賢名,就連顧夫人也說不出什麼壞話。原來竟是這麼一個行事寬和大度的人!

      回到寧安閣。太夫人少不得問起今日秦王府之行。章晗還來不及隱瞞,嘉興公主當著張琪的面,就直截了當將之前那匪夷所思的事一股腦兒都說了,隨即又拉著章晗的手說:「老祖宗,所以說,吉人自有天相。晗妹妹不但化險為夷,而且還得了三嫂的見面禮。」

      太夫人暗自心驚洛川郡王竟會如此狠毒。待見章晗有些不好意思,她就笑道:「這哪是吉人自有天相,是你晗妹妹無欲則剛,這才不至于中了圈套。」見嘉興公主連連點頭,她又添了一句道,「不過也多虧了有十二娘你,若不是你倆一塊去,晗兒也不好去對趙王妃貿貿然稟明,今日之事也不會這麼輕易了結。說來說去,這算計不成,都要怪秦王妃請了你!」

      「老祖宗,您可別盡誇我!我可是禁不住誇,立時就要得意忘形了!」

      張琪見太夫人摟著嘉興公主笑成一團,忍不住看了章晗一眼,心里生出了一絲後怕。直到和章晗一塊回了東廂房,她才緊緊握住了章晗的手,有心想說兩句安慰話,可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章晗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笑著拉著人到榻上坐了。

      「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

      張琪知道丫頭們都在外頭不敢進來,隔了好一會兒,她才低低地說道:「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倘若是沒有我,李代桃僵的人是你,興許不會有這麼多層出不窮的事……」

      話還沒說完,她就只覺得腦門被輕輕戳了一下,一抬起頭就看見章晗嗔怒地瞪著她:「你該說虧得有你,否則我就得拋下親生爹娘和兄弟,認賊作父!」

      「姐姐……」

      章晗一把將張琪攬在懷里,許久才開口說道:「別想那麼多,這是各自的命,橫豎都過來了,如今有時間,該去想想將來才是。」

      說到這里,她便松開了手,笑吟吟地看著張琪說道:「倒是你,和四表哥的事情怎樣了?」

      「什……什麼怎樣了!」

      見張琪一下子臉紅到了脖子根,章晗忍不住撲哧一笑道:「你就不曾試探過太夫人的口氣,看看有沒有親上加親的意思麼?」

      「我……我……」

      張琪才訥訥難言之際,外頭就傳來了芳草的聲音:「大小姐,晗姑娘,外頭四少爺讓人捎帶了宮里才剛賞賜的堆紗宮花,白芷姐姐親自拿了過來。」

      話音剛落,白芷便挑簾子進了屋子,笑著將一個小匣子送到了張琪和章晗眼前:「年節快到了,這是四少爺得的賞賜,特意給各家姊妹都送了一份,這是大小姐和晗姑娘的。」

      張琪怔怔接了過來,等白芷走了,打開匣子一看的她更是愣住了。那一對大紅宮花之外,便是一對翡翠色的,卻是她曾經對他說過自己最喜愛的顏色。拈起那對翡翠色宮花的她,看著那顏色出起了神,那種大紅的顏色素來屬于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們,就連這一抹綠色,從前也曾經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4:2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4:23 P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大團圓

      趙王妃說到做到,數日之後,果然是以長女即將及笄為由,派人下了帖子邀約顧家幾位小姐去趙王府,雖是略過了有孝在身的張琪,但卻有章晗。太夫人既然聽嘉興公主提過先前那一茬約定,便親自手書一封替章晗回絕了。待到數日一場大雪過後,秦王妃又下帖請一眾勛貴人家的千金到家里賞雪的時候,太夫人就順理成章地再次替章晗以有孝在身,不便拋頭露面為由回絕了邀請。

      這趙王妃都回絕了,如今再回絕秦王妃,便是理所應當!

      盡管先頭那一樁公案當事人都諱莫如深,可終究那種場合,有不少人都瞧見了秦王妃和趙王妃不知道為了什麼事鬧了些齟齬,再加上又拖走了一個丫頭,其余王妃公主哪怕明面上不說,聽說了這接下來的事情之後,私底下的猜測卻多了去了。說的人多了,當初隆福寺的那一段自然而然又有人翻了出來,一時間在背地里傳得不亦樂乎。

      堂堂秦王府,竟然一而再再而三欺負人家一個微不足道的民女,手段也太拙劣了!

      秦王妃韋氏雖事後狠狠責問了洛川郡王陳善聰,奈何先頭那傳話的丫頭只記得那小廝,別的什麼都不知道,而那小廝被人發現死在了王府的水井中,陳善聰抵死不認,這事就再也查不下去了。她到秦王面前告了一狀,結果卻被秦王不耐煩地堵了回來,最後竟里外不是人。

      這一日除夕中午宮中設團圓宴,一眾皇子皇孫在前頭逢迎皇帝,後頭顧淑妃和幾位高位嬪妃擺家宴招待一眾王妃公主,她便借著酒意開了口。

      「如今各家的皇孫們都年紀大了,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可也不知道哪家姑娘合適,真要全都是咱們自己相看。也不知道要忙活多久。淑妃娘娘和各位娘娘畢竟是一直在京城的,如果能幫咱們掌掌眼就好了。」

      秦王妃這一開口,一眾王妃想到自己府里頭那一大堆庶子,還有尚未成婚的世子。即便和秦王妃素來不對付,可也免不了三三兩兩或真或假地抱怨了幾句。顧淑妃雖權攝六宮。可從來都不沾手這些麻煩事,就連親生兒子淄王陳榕的婚事,她也從沒在皇帝面前提過只言片語。此時笑了笑就輕描淡寫地說道:「若是尋常百姓之家。這種事情自然是母親相看,祖母輩的掌掌眼。可皇孫們的婚事說是家事,也是國事,卻是輪不到咱們這些女流之輩造次。」

      此話一出,下頭一時鴉雀無聲,一直沒說話的趙王妃微微一笑。見秦王妃一時訕訕然,她便舉起酒盞略沾了沾唇。然而。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背後不遠處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盡管平素聽見這聲音的次數不多,她還是為之失神片刻,旋即立時放下了酒杯。

      「家事國事天下事,一家不掃,何以掃天下?」

      聞聲望去的眾人見是一身燕居服的皇帝遠遠走過來,一時慌忙各自離席行禮。甚至有年歲小禮儀不夠嫻熟的王妃帶翻了宴席上的酒盞,好一會兒,這些響聲方才全數消失了。而顧淑妃和惠妃敬妃等人亦是離席起身,到前頭拜伏行禮。

      「前頭他們都已經敬過酒了,朕一時氣悶,就過來這邊看看。」

      六十出頭的皇帝並沒有太多的老態,盡管額頭的橫紋已經極其明顯,但精神卻矍鑠得很。他眼睛一掃下頭眾人,隨即淡淡地說道:「只不過,遠遠的就聽見你們在議論子女輩的婚事。想當初你們成婚的時候仿佛近在眼前,想不到如今就輪到皇孫們了。朕記得,秦王世子此前已經成了婚,這似乎還是皇孫輩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成婚的,如今還沒有兒孫?」

      顧淑妃見別人都不敢答話,便笑答道:「皇上說得沒錯,秦王世子正是去年初才成的婚,如今尚未有子息。」

      「朕的記性看來還是不錯的。」皇帝的目光掃了一眼秦王妃韋氏,見其絲毫不敢抬頭看自己,他便淡淡地說道,「既然急著要抱兒孫,那秦王府幾個皇孫的婚事,趁著你們這一次正好在京城,就讓禮部斟酌一個人選,呈遞給淑妃過目。」

      顧淑妃如今生怕攬事,可這樣的事情偏偏就撞到了她的手里,她頓時只覺得燙手十分。雖恭恭敬敬答應了下來,她仍然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未知這人選……」

      皇帝見一眾王妃都低著頭,知道她們必然都在豎起耳朵聽自己說什麼,他臉上的笑容突然全數斂去,竟是冷冷地說道:「你們都是世家千金,各家姻親連著姻親,倘若皇孫選妃再從這樣的門第,不說其他,就是輩數也難以計算。從今往後,皇子公主皇孫郡主,選婚盡可不用挑剔,只要身家清白,不論門第如何!」

      此話一出,下頭雖是沉寂無聲,可皇帝仿佛能聽見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想到自己費盡這麼大的功夫,方才把那些結黨營私圖謀大權的家伙一一鏟除,他不禁露出了一絲冷森森的笑容,旋即竟是頭也不回地轉身往回走去。

      「就是如此,淑妃,你和惠妃敬妃多費心吧!」

      皇帝這一走,秦王妃雖覺得最初那番話仿佛是在告誡自己,可終究遂了自己心意,一時倒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惶恐。至于其他的王妃一想到嫡子興許得配個尋常人家的姑娘,臉色一時都是無比難看,也不知道多少雙針刺似的目光往秦王妃身上投去。而最最頭疼的卻無過于被皇帝親口點了名的顧淑妃和惠妃敬妃,三人對視一眼,最後都默不作聲坐了回去。

      倒是公主們雖則意外,可爭皇位畢竟是男人們的事情,自己的兒女婚事倒不至于一定要看門第如何。尤其是嘉興公主這樣年歲還小的,忍不住和幾個交情還好的公主咬起了耳朵,指著對面的秦王妃悄悄笑話了起來。

      然而,她們誰也沒想到,皇帝並不是嫌氣悶就隨便撇下了前頭那些皇子皇孫。而是在之前大宴剛剛開始的時候,就給了那些男人們一個最大的沖擊。

      明日正旦大朝。議立東宮儲君!

      這個除夕。章晗也並沒有在武寧侯府過。太夫人雖說刻意不讓她搬去車兒胡同趙破軍的那個小院子,但大過節的總不能攔著章晗一家團圓,因而這一天下午便由得那邊派車來接了她過去,反倒是張琪極其不舍。從箱籠里翻檢東西想送給章家父子,可都是些汗巾荷包那樣不能輕易送給外男的私密物件。到最後,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高幾上擺著的那個捧盒上。

      「這都是下午我和你在廚房給太夫人做的點心,就把這個帶去給你爹和你哥哥嘗嘗鮮吧!」

      「好。爹和哥哥一定會很高興的!」

      章晗笑著接過了捧盒。等到正房又向太夫人辭行,太夫人卻是執意又賞了四端表里,兩個裝滿了金銀錁子的荷包,並駿馬兩匹,各色糕餅果子十盒,讓她帶過去送給父兄。章晗推辭不過收下了。等到車兒胡同下車之際。迎出來的章晟見顧家那些家丁從車上搬下來眾多東西,本以為是章晗要搬過來住。當知道都是顧家送的東西,他忍不住輕哼了一聲,旋即就不管不顧把章晗拉了進門。

      「大哥……外頭還有人呢,我還得安排她們下處……」

      「那些都先別管,你先跟我進屋子再說!」

      章晗不由自主地跟著章晟到了正房門口,掀開厚厚的棉簾子一進去,她一眼就看到了父親旁邊那個滿臉驚喜的婦人,還有那個沖著自己徑直撲上前來的童子。那一瞬間,她只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乾了似的,想要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想要挪動卻動不了步子。

      「姐!」

      「晗兒!」

      「娘,昶弟弟!」

      章晗好一會兒方才終于有了些力氣,蹲下身來一把將章昶攬在了懷里。抬起頭時,見母親快步上了前,她不知不覺雙膝跪了下來,另一只手緊緊抱住了母親的腿,心里滿是親人重聚的狂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終于擦了擦被淚水糊滿的眼睛,掙扎著抬起頭來。

      「晗兒,這些年苦了你了,一個人承擔了這麼多事!」章鋒也到了章晗跟前,輕輕摩挲著女兒的頭,臉上又是難過又是愧疚:「要不是你趙大哥,我還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都是我這個爹沒用……」

      「爹……」

      不等章晗開口說什麼,章晟就單膝跪下,使勁把雙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妹妹,大哥從前不懂事,常常惹你生氣,可從今往後,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決不讓你和娘、弟弟再受半點委屈!別人欠你的,遲早我都會用這雙手幫你討回來!什麼張家,什麼顧家,我不會輸給他們的!」

      聽到這話,章昶也不由得握緊了小拳頭道:「姐,大哥說得對,以後我長大了,也幫你一塊對付那些壞人!」

      章晟頓時笑著翹起了大拇指:「嘿,小弟你真是可靠!」

      章劉氏聽著丈夫和兩個兒子都對女兒說著這些掏心窩的話,忍不住也伸手拂去了章晗的眼淚,這才含笑說道:「晗兒,咱們一家經歷了這麼多事情,終于是團圓了。從今往後,只要咱們同心合力,沒有過不去的坎!」

      「爹,娘,大哥,弟弟……」

      門口揭著棉簾子的趙破軍本想說外頭顧家人都讓他打發走了,可看著這一家團圓抱成一團痛哭的一幕,心中既替他們高興,卻也有幾分惘然。

      這除夕夜各家團圓的時刻,已經沒了爹娘的他卻難以享受那種溫馨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出神之際,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記,險些就此栽倒。抬頭一看,他卻發現是章晟已經站在面前,正沒好氣地瞪著他。

      「看什麼看,你都看呆了!快去廚房準備家伙,咱們包餃子!」

      「包……餃子?」

      「沒錯,從前在歸德府的時候,哪年過年你不到我家里蹭上幾十個餃子吃?今天人正好又齊全了,大家一塊包餃子,好好熱鬧熱鬧,娘和妹妹的手藝咱們可好多年沒嘗到了!」

      夜幕降臨之際,車兒胡同那座小小的院子當中,四處充斥著歡樂的笑聲。

  (第一卷 籠中雀 完)



第二卷 朱門燕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六十四章 名分

      正月是一年到頭最大的節日,正旦之後,便是從初八點燈,到正月十七落燈,整整十天全都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燈節。然而,這一年的正月京城,哪怕是民間的小民百姓,精神也都不在這一年一度可以痛快玩樂的節日上頭,而在那高高的玉闕金臺之中。

      因為就在正月初六,一道旨意明發天下,立皇九子魏王為皇太子!

      嫡長子太子薨逝已經十多年了,東宮只有兩位郡主,因而由于儲位,不但年長的秦王和趙王之間曾經明爭暗斗好一陣子,最後雙雙被皇帝封藩到了北邊,在明眼人看來自然是失去了問鼎大寶的希望,而且剩下的年長皇子也曾經有不少心懷野望,可隨著他們陸陸續續一個個婚配封藩,誰也看不出皇帝究竟偏向誰,朝中但凡敢提立太子三個字的文武大臣,全都沒什麼好下場。再加上這些年不少當年功臣一個個落馬,皇帝越發獨斷專行,最後沒人再敢提此事。

      誰能想到,這虛懸多年的儲君之位,竟是落在了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魏王身上!而立太子昭告天下的旨意上,卻有「受育于母后,受教于名儒」這樣的字眼。聯想到魏王生性仁厚寬和,對士大夫謙和有禮,對老勛貴敬意有加,和大多數皇子皇孫的做派都不同,朝中大臣驚愕過一陣子之後也就釋然了。

      魏王是養于先皇后膝下的皇子,生母是已故貴妃,如今年紀也已經三十有二,性情仁厚,自然會善待諸王兄弟;敬重文武功臣,自然不會像如今的皇帝那樣再舉起雪亮的屠刀來;母族人口凋零。妻族是尋常官宦,自然也就沒有外戚的擔憂;膝下有三個兒子。後繼也算有人。從各方面來說。相較于當今皇帝身為馬上得了天下的開國天子,魏王將來作為一位守成天子應該滿夠格了。

      武寧侯府寧安閣正房後頭的小佛龕前,太夫人按照慣例在佛前上了三炷香,跪下禱告了好一陣子。旋即捻動著手中佛珠念了幾遍經文,待到王夫人親自來攙扶她出去的時候。她這才喃喃自語道:「終于是熬過去了!我還以為皇上會把這事情一直拖下去,結果皇上果然是關鍵時刻快刀斬亂麻,終于定下了這名分來。昨日諸王朝過東宮。過了正月就要陸續出京。接下來就能有好長一段太平日子了。」

      「可不是,老爺這次掛了副帥,和趙王殿下一塊平叛遼東,這一仗若是打勝了,咱們顧家更是穩若泰山。」

      王夫人說著臉上就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隨即方才有些憂心地開口說道:「不過。此前皇上在除夕宴上提起過,日後皇子皇孫公主郡主的婚事。大可從身家清白的尋常人家當中選,而且這事兒就交給了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如此一來,淑妃娘娘自己的淄王殿下還未婚配,倘若不能一碗水端平,只怕就會招惹無數閑話出來。」

      「好在太子已經定下了,淑妃管的這樁事情就算再麻煩,也不至于如先頭那樣矚目。至于淄王殿下……」

      太夫人沉吟良久,這才抬頭看著王夫人道:「昨天東府來報,說是老大媳婦的情形很不好。大夫說捱過這個冬天已經是奇跡,斷然撐不過這個夏天去。顧振那小子不捅窟窿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這孫子我只當沒有,她也只能當是沒這麼一個兒子,可抒兒這丫頭素來穩重得體,若再耽誤下來卻是可惜了。」

      王夫人聽著眉頭一挑,卻是不動聲色地問道:「那娘的意思是……」

      「水滿則溢,如今老二起用,鎮兒這個駙馬素來頗受皇上信賴,銘兒在宮中為勛衛,武藝才幹也都頗受好評,咱們西府再出一個王妃與其說錦上添花,還不如說太扎眼了。而且……西府經過之前那一劫,畢竟是重新蒸蒸日上,皇上此前那番從民間選婚的話,顯然不止是警告諸王公主,只怕也是對咱們說的。而東府即便沒丟爵位,那個小孽障在,終究也難以重振家聲,如此一來,抒兒配淄王其實還算合適。」

      「娘的考慮一向周全。」

      見王夫人雖如此說,面色卻不太好,太夫人又搖了搖頭嘆道:「我這也是只想著抒兒,打算讓老大媳婦能安心,淑妃和淄王殿下卻未必肯,誰樂意攤上顧振那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況且,畢竟沾著一個顧字,皇上說不定會覺得顧家得寸進尺,我也只是心里想一想,對你隨口提一提,只看是否有機緣罷了。倒是銘兒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此前我對你提的事,你覺得如何?」

      此話一出,相較于之前提到的淄王和顧抒的事,王夫人的面色一時真正發白了。一貫沉穩的她竟是連聲音都有幾分艱澀,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娘,真的要如此?家里其他幾個孩子,年紀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庶子和嫡子畢竟誠意不同。銘兒是你的親生骨肉,也是我的嫡親孫子,他又不像他哥哥,又是駙馬,又能承襲爵位,將來的前程便得靠自己去打拼。平心而論,結一門好姻親,他將來的路就好走得多,可你不妨想一想,此前如六安侯府那樣的勛貴都能一夕傾頹,更何況其他?章晗那姑娘心思縝密,為人又極顧情分,只看她對瑜兒的用心就知道。這樣一個賢內助,遠勝過那些身外之物的嫁妝,還有不止是否靠得住的岳家。況且,她父兄如今雖只是副千戶和百戶,安知將來如何?而且趙王極肯用人,他身邊好幾員虎將,都是提拔自卒伍。」

      王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低聲說道:「娘說的是有理,但卻還有最要緊的一條。儲君之位雖定,可誰知道趙王秦王這些年長藩王是否真的服氣?我只怕異日萬一有變……」

      「沒錯,這就是最要緊的一條,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既入顧家門。章家女的身份便得讓給顧家婦,她父兄在趙王麾下。總有些消息。萬一有變咱們家也能有個預備。」

      不想太夫人竟然已經想到了這麼遠,王夫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思忖良久,她終于默默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此事我再和老爺商量商量。就是銘兒那里,我也得問問他在宮里這麼久。可有別的人家有什麼結親之意,否則鬧了笑話便不好了。」

      「嗯,鎮兒和他兄弟兩個。一個隨了他父親的正派。一個隨了他父親的武勇,都是好孩子。這也都是你這個母親教導的好,就是那些庶子,一個個也都能夠用心上進,不像顧振那個只知道在女人身上用心的……」說到這里,太夫人想起英年早逝的長子。忍不住再次搖了搖頭,在軟榻上徐徐坐下之後。她就滿臉悵惘地說,「要是老大還在世,我也不用這麼殫精竭慮,他素來比他弟弟多智……」

      寧安閣東廂房,在元宵節前搬了回來的章晗正在給張琪擺弄那一架木質風車。這是過節期間章晟和趙破軍給章昶做的東西,可結果她臨走時,小弟卻特意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塞到了她的包袱里頭。雖則心酸,可此時此刻把東西裝好了放在多寶格上,她卻覺得格外讓人心安,手指忍不住摩挲著那不曾完全打磨光滑的水槽。

      「你大哥和那位趙百戶真是巧手!」

      張琪愛不釋手地看著這一架木風車,只覺得自己在這武寧侯府過的第一個年收到的那些壓歲金銀錁子和禮物全都給比下去了。盡管她曾經對著銅鏡想象過那些漂亮的首飾和綢緞衣料,盡管她也曾幻想過自己成為別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可真正成為那樣一個人,心里頭卻自始至終懸著,哪怕宋媽媽的倒臺也不能給她多添幾分安心,只有章晗的回來,讓她這些天空落落的心里一下子被填滿了。

      「什麼巧手,那兩個家伙……還有我爹,先前三個大男人把家里弄得和狗窩似的,幸好……」章晗說著就想起母親和弟弟搬到車兒胡同的事情還是個隱秘,頓了一頓後就輕嘆一聲道,「害得我這次回去幫他們收拾了許久!」

      「橫豎你心里也是高興的!」

      聽到張琪打趣了這麼一句,章晗忍不住嘴角一挑,露出了一個愉悅安心的笑容。緊跟著,她便挨著張琪坐下,饒有興致地托著下巴問道:「別只顧著問我的事,倒是你,你和四表哥怎麼樣了?」

      「什……什麼怎麼樣了!」張琪有些不自然地轉過頭去,好一會兒才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低聲嘟囔道,「四哥回來了沒幾天就重新上宮里當值去了,連話都不曾單獨說過一句。就是先頭除夕夜的時候他給家里每個人都送了一份禮物,給我的是一盒特制的泥娃娃……」

      聽到張琪竟是把那個表字省去了,直接叫起了四哥,章晗頓時促狹地問道:「哪兒哪兒,快讓我看看?」

      禁不住章晗催促,張琪方才到了多寶格邊,從架子上拿下那一個紅錦盒子,隨即拿到了章晗面前。揭開蓋子之後,她便忍不住摩挲著那上頭鮮亮的衣著,面色微微一紅道:「他送顧家三位姐姐的也是這樣的泥人……哦,還給你留了!」

      章晗聞言一愣,見張琪又到多寶格上去拿下了另一個紫錦盒子,她接過來打開才看了一眼,她便微微笑了起來:「大家都送了,可金童玉女應該就你那一對吧?」

      見張琪臉紅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頓時莞爾一笑。相比顧振那個敗家子,顧銘看著仿佛是個有擔當有本事的男人,兩人又是姑表兄妹,當真般配得很。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楚媽媽和芳草說話的聲音,不一會兒,芳草就陪著楚媽媽進了屋子來。章晗連忙和張琪起身相迎,楚媽媽行過禮後便開口說道:「表小姐,晗姑娘,宮里淑妃娘娘才剛派了人來,說是前幾日夢到了已故的二姑太太,所以請過皇上示下,明日召你們入宮。」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4:23 P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寵妃

      由于太夫人說,既然身上有孝,盡可素淡些,因而這一天入宮,張琪和章晗都是異常素淡的裝扮。張琪一身霜色,章晗只是自願服孝,便穿了一件縹色的對襟小襖,艾綠色的裙子,兩人俱外罩牙色的鶴氅,走在宮里不免格外顯眼,一路上所過之處,常有太監偷瞥幾眼。

      上一回姊妹兩人入宮仍在夏末,此次入宮卻已經過了立春,可一個熱一個冷,都不好受。張琪畢竟身體孱弱,盡管在武寧侯府多方調理滋補,已經比從前好了許多,可從玄武門遠遠走到長寧宮,仍是又倦又累,待跨進正殿那高高的門檻時,已經連腿都有些軟了。

      顧淑妃之前從顧家帶出來的大宮女夏雨親自在門口迎候,幫兩人脫下身上的鶴氅,這才笑著把章晗和張琪領進了東暖閣。然而這一次,地上卻並未設拜墊,顧淑妃不等她們屈膝便搖了搖手道:「又不是之前第一次見,不用這麼多禮,來,過來坐,讓我好好瞧瞧你們!」

      因顧淑妃再三相請,章晗方才和張琪在炕上挨著顧淑妃坐了。見顧淑妃拉著張琪端詳了好一會兒,眼圈漸漸紅了,隨即卻又轉過頭來看自己,章晗只覺得顧淑妃的目光里不單單是審視,仿佛還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信息,心里不禁極其不踏實。好在這樣的打量並沒有持續多久,外間就突然傳來了一個通報聲。

      「娘娘,惠妃娘娘和敬妃娘娘來了。」顧淑妃聞言愕然,但隨即就對章晗和張琪笑道:「你們不用緊張,惠妃便是嘉興公主之母,素來和善可親,敬妃也是最喜歡年輕女孩兒。」

      話雖如此。見顧淑妃也就罷了,陡然之間還要見惠妃和敬妃。毫無準備的張琪一時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好在章晗緊緊拉住了她的手,她這才稍稍安心一些。不多時,就只見兩位宮裝貴婦一前一後進了屋子。前頭的貴婦約摸和顧淑妃差不多年紀,頭戴鸞鳳冠。一身大紅團衫,人微微有些富態。臉上露著喜慶的笑容。後頭的貴婦卻是年輕幾歲,看著身材窈窕,青蓮色繡著鸞鳳紋的對襟小襖。丁香色的長裙。看上去反而顯出了幾分老成來。

    顧淑妃和兩人見過禮後,便指著那大紅衣裳的貴婦對章晗和張琪說道:「這是惠妃娘娘。」

    如此一來,那相貌年輕而穿戴更老成的貴婦,自然便是敬妃了。因初次見面,章晗和張琪自然和從前見顧淑妃一樣行了大禮,而惠妃和敬妃亦是笑吟吟地送了見面禮。惠妃是一對一模一樣的玉簪。而敬妃則是兩枚八卦玉魚兒,顧淑妃見兩人一一收了。便笑著說道:「連見面禮都預備了,足可見你們來得不止是巧了!」

    「早聽我家十二娘說,姐姐的外甥女和乾外甥女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自然得來瞧瞧。」惠妃絲毫不見外地端詳了章晗和張琪好一會兒,這才笑瞇瞇地說道,「況且,姐姐的晚輩也就是我的晚輩,送一份見面禮,還不至于送窮了我。」

    敬妃不如惠妃和顧淑妃這般熟絡,只是微微笑道:「我們來得自然不單單是巧,姐姐昨日求準了皇上召見她們兩個,這事情早就在宮里傳開了。要不是姐姐這些天一直說身上不舒服不見人,怕不止我們兩個要過來。」

    盡管惠妃和敬妃都是話里有話,章晗不明就里,難以摸清兩人究竟在打什麼機鋒,可見顧淑妃面色微微一沉,她便知道只怕她和張琪入宮的事情傳揚開來另有原因。不過,顧淑妃只是微微不悅一陣,就微笑著把話題帶了過去。

    「不過是有些人捕風捉影,我只想著我妹妹當初年紀輕輕就跟著夫婿到了任上,操持內外多年,結果就留下了這麼一個女兒,還有晗兒,總不免想多看看她們。長姊如母,從前母親操勞內外,妹妹幾乎都是我一手帶大的。」顧淑妃說著面色就黯然了下來,隨即竟是攬著張琪道:「這可憐的孩子,卻是小小年紀就沒了娘,我想想都覺得揪心。」

    惠妃嘴角一挑,坐在對面炕上的她便起身把章晗拉了過去,隨即便嘆道:「你那妹妹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但還教導出了一個蕙質蘭心的乾女兒。京城多少勛貴官宦千金,可有幾個真心待姊妹的?隆福寺那件事情我聽說了之後,心里便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就是這樣一個好姑娘,秦王妃還要算計。姐姐可別說你不知道,她竟開口說什麼章姑娘為人穩重聰慧識大體,打算為自己那個庶子陳善聰求娶!」

    秦王妃果然是打的這種主意!

    章晗原本對于此前秦王妃莫名其妙的邀約,還有在秦王府中險些遭人陷害有些隱隱約約的猜測,此時惠妃一言捅破了那薄薄的一層窗戶紙,她只覺得又驚又怒,臉色也情不自禁地發白。而張琪就更不用說了,她幾乎是一把抓住了顧淑妃的手哀求道:「娘娘,那一次晗妹妹都是為了我,求求您千萬別……」

    「好孩子,別說了,我都知道。」顧淑妃嗔怪地看了惠妃一眼,見其滿臉不以為然,知道她這心直口快的性子和嘉興公主如出一轍,可那也得看那是對誰,因而阻止了張琪之後,她就看著緊咬嘴唇的章晗說道:「晗兒,你也不用慌,秦王妃提是這麼提,可你畢竟是我的乾外甥女兒,和陳善聰的輩分本就對不上,這事我自然不會讓她如願以償!」

    先頭說了一句話後便再沒吭聲的敬妃這才說道:「秦王府里頭妻妾爭風的傳聞也不是一兩天了,聽說秦王就是絕不肯的。說句不好聽的,秦王妃如此私心,以為別人不知道,以為皇上不知道?身為王妃,這樣小家子氣!與其說她是看中了章姑娘的穩重聰慧識大體,還不如說她是覺得章家寒微,幫不上陳善聰將來和世子相爭!」

    敬妃這番話犀利不留顏面,惠妃瞥了一眼章晗,便皺了皺眉說道:「所以,一定不能便宜了陳善聰那個妄自尊大眼皮子淺的小子,姐姐,這事上你可千萬攔住了,不然的話就叫上我和敬妃,皇上面前我們也會奏兩句!」

    盡管對嘉興公主頗有幾分好感,連帶著對惠妃的第一印象也相當不錯,可章晗怎麼也不會相信,這麼一位子女眾多極其得寵的皇妃,居然會因為仗義而這般相助自己,而且還信誓旦旦地把敬妃也拉了進去。可不明白歸不明白,她仍連忙起身拜謝,可下一刻攙扶起她的卻是敬妃。

    「還沒成呢,別拜了!」敬妃含笑把章晗攙扶了起來,把人按著坐下,這才語重心長地問道:「聽說你之前受邀去秦王府的時候亦是見微知著,識破了一個陷阱,連帶著趙王妃也避免陷入了一場麻煩?」

    皇家貴族之中這些消息傳得實在太快,章晗只得沉默著低下了頭,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然而,敬妃卻是哂然一笑道:「萬一秦王妃一再不松口,那就用這件事情堵她的嘴吧!人家姑娘到了她府上都險些被人算計,她還打算為庶子求娶,這都是哪門子的算盤!」

    「好了好了!」

    顧淑妃不想今天把章晗和張琪接進宮來,竟是讓惠妃和敬妃你一句我一句,揭出了這些隱情,一時終于忍不住了。她嗔怒地看了惠妃一眼,又斜睨了敬妃一眼,這才端起茶道:「我好容易才請旨把她們接進宮來小聚一會兒,偏生你們竟是提起一茬又一茬煩心事!」

    「好好,我該說的都說了,這會兒告退還不成麼?」

    惠妃當先站起身來,滿臉愧疚狀地舉起手道,而敬妃則是款款起身,淡淡地說道:「姐姐,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有些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縱過去。」

    「什麼事不能放縱過去?」

    門外突然傳來的這麼一個聲音讓屋子里一片寂靜。覺察到這個蒼老的男子聲音不像聲音或沙啞或尖厲的太監,又發現顧淑妃和惠妃敬妃全都是大驚失色,章晗就是再沒腦子也能想到這是誰,然而,她仍是等到門簾高高打起,一個身穿深青色右衽斜襟袍子的老者進了門時,方才一把拉了張琪隨著顧淑妃和惠妃敬妃跪了下去。

    「臣妾恭迎皇上。」

    「民女參見皇上。」

    皇帝掃了一眼跪伏地上的三位嬪妃以及章晗和張琪,隨即才淡淡地說:「剛剛敬妃說什麼事不能放縱過去?」

    盡管敬妃只有一位公主,卻素來極得聖寵,可此時此刻被皇帝這當頭一句話逼問了下來,在她後頭的章晗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撐著地面的兩只手竟在瑟瑟發抖。好一會兒,敬妃卻突然直起腰來,隨即又磕了一個頭,這才沉聲說道:「臣妾是說,秦王妃私心太重,以至于府里嫡庶不分不安其位,不能放縱了!」

    竟是說了實話!



第六十六章 書呆子之一

    章晗只覺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皇帝不知道是幾時來的,也不知道為何外頭不曾有人事先知會一聲,更不知道究竟聽去了多少眾人的談話,此時此刻敬妃這番陳情可以說是被逼出來的,但仍然擔著巨大的風險。盡管章晗低伏的頭只能看見地上平整的青磚,可還是能依稀察覺到那位至尊的情緒變化。

    「不愧是敬妃。」

    皇帝不知喜怒地如此評價了一句,隨即就沖著顧淑妃問道:「淑妃,你昨日提到的兩個外甥女兒,便是她們?」

    顧淑妃連忙直起身來,恭聲答道:「回稟皇上,正是臣妾的外甥女張氏,還有她的乾妹妹章氏。」

    「抬起頭讓朕看看。」

    皇帝說完這話,便看著三個嬪妃後的那兩個姑娘緩緩抬起頭來。那個一身霜色的滿臉局促,擱在身前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甚至因為緊張而用力過度,指節處亦有些微微發白。而那個一身淡綠色的則稍微從容一些,但亦雙眼低垂直視地面。雖是絲毫不相似的兩張臉,但禮儀卻還都頗為嫻熟。

    記得之前因彈劾顧長風任人唯親,幫妹婿謀京官,他讓顧淑妃召兩人入宮的時候,問起過顧家女婿張昌邕,那個不是親生女兒的說了些對張昌邕不利的實話,言談間有些為顧淑妃之妹鳴不平的意思。也是此女在隆福寺為了護著乾姐姐,竟以自盡相逼,至于秦王府的那樁事情,也有人回報了他。由此可見,惠妃和敬妃所言秦王妃的私心,確實是昭然若揭。

    因而。又看了一眼兩人衣著,他便開口說道:「都起來吧。」

    盡管只是這麼一小會兒。但包括三位嬪妃在內的眾人都已經渾身僵硬。膝頭的酸痛就更不用說了。章晗見張琪扶著地老半晌都沒能挪動,把心一橫便攙扶了她一把,可等到站起身的時候,就發現皇帝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她慌忙深深低下了頭。

    「朕只是隨處走走,突然起意就到長寧宮來逛逛。」

    隨口說了一句。皇帝方才在炕上之前顧淑妃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不等顧淑妃吩咐人去沏茶來,他就開口對惠妃和敬妃說道:「淑妃難得見家里人。你們兩個腿也太長了些。偏偏揀在這種時候到她這兒來攪局。」

    這話若是別人說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從天子口中說出來,惠妃和敬妃自是慌忙請罪告退。可皇帝卻擺擺手道:「來了就算了,此次朕把諸皇子皇孫選妃的事交給了你們三個,你們三個隨時隨地商量,原本是應該的。只不過。敬妃剛剛指斥秦王妃私心太重,朕也想對你們三個囑咐一句。凡事不要私心過重!」

    「臣妾恭領皇上教誨!」

    皇帝如此訓誡,顧淑妃和惠妃敬妃自然慌忙再次行禮,而章晗也顧不得其他,索性就攙扶著已經有些木了的張琪一塊跪了下去。然而,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皇帝又開口說道:「天家之中,倘若上上下下都能彼此扶持少些私心,朕也可以省些心!淑妃,難得你見家人,今日既然給那麼多人攪擾了許久,你中午就留她們用飯吧!」

    顧淑妃眼尖,瞥見皇帝說完這番話便徑直起身往外頭去了,她連忙高聲說道:「恭送皇上!」

    「恭送皇上。」

    隨著里里外外這一聲聲響起,章晗終于暗自舒了一口氣,等顧淑妃和惠妃敬妃起身,她這才扶了張琪起來。這時候,惠妃敬妃絲毫沒去追問剛剛外頭緣何沒一個人出聲,兩人都忙不迭地提出了告辭,顧淑妃自然不會挽留,等把兩人送到正殿門口,她攜著章晗和張琪回到東暖閣的時候,也忍不住輕輕吁了一口氣。

    幸好惠妃敬妃兩人都是知道分寸的,沒說太多要命的話,否則今天就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接過這時候才進來的夏雨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額角,旋即就抬頭吩咐道:「去小廚房吩咐,做幾樣家常菜,清淡一些。」

    皇帝留飯的話夏雨在外頭也聽得清清楚楚,此時連忙答應一聲退出門去。直到這時候,顧淑妃才拍了拍依舊有些懵懵懂懂的張琪手背說:「歷來外眷進宮,至多盤桓一個時辰,似上次你們二舅母和三位姐姐來,也是因為江都郡主相邀,這才多留了一會,更不用說宮中留飯了。由此可見,皇上對你們姊妹的印象都還不錯。」

    張琪根本沒敢抬頭去看那位天子,只記得那蒼老低沉的聲音,根本連模樣都不知道長什麼樣,此時聽顧淑妃如此說,她頓時異常錯愕:「咱們剛剛都嚇得傻了,什麼話都沒說過,皇上哪能對咱們有什麼印象?」

    而章晗膽子大些,眼角余光約摸瞥見了那位至尊天子的面貌,只覺得乍一看是個尋常老人,可言行舉止中那種九五之尊的氣勢卻非同一般。人都說天子之威震懾天下,果然是如此,可要說什麼皇帝對她們印象不錯,她卻怎麼都難以生出那感覺。

    「印象如何,未必要說話。」

    盡管被天子突然出場一攪和,但顧淑妃此時的心情卻頗為不錯,笑語了一句,拉著兩人又是東拉西扯問了她們到京城後的情況。眼看快到午飯時分,外頭卻通報進來,道是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一塊來了。聞聽此言,顧淑妃頓時微微一愣。

    「今天不是在文華殿聽楊先生講書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楊先生身上突然有些不好,所以我就派人去向禮部說了一聲,又去向父皇請示過,請楊先生先回去了。」

    隨著這話,淄王陳榕就進了屋子來,後頭則是陳善昭。叔侄二人一模一樣的石青色袍子,只有鞋子有些區別,陳榕是青緞朝靴,而陳善昭則是黑色千層底的布鞋。兩人一進屋子瞧見章晗和張琪起身行禮,因才在外頭聽說過她們來了。陳榕笑吟吟地擺手吩咐免禮,和陳善昭一塊對顧淑妃行過禮。緊跟著。陳善昭向二女微微頷首,這就算是見過禮了。

    「善昭正好找我借兩本書,我記得此前擱在母妃這兒了,他從前也是常來的。所以我就把他領了過來,一時忘了母妃這兒還有客人。」

    「你還說呢。我難得見一見娘家人,她們一來惠妃和敬妃就來了,緊跟著便是皇上。然後你也帶著善昭這孩子來攪局。」嘴里雖嗔著。但顧淑妃轉瞬又笑道:「才讓小廚房多做了幾個菜,你們兩個也就不用回去吃那兒的大鍋飯了,正好在我這兒用了再回去。」

    淄王陳榕自然連連道好,而陳善昭也大大方方地說道:「多謝淑妃娘娘,文華殿那邊的膳食都是光祿寺送進來的。好端端的食材卻做不出滋味來,實在是暴殄天物。之前十七叔說帶我到長寧宮來找書。我就尋思著,是不是能在您這兒蹭一頓飯。」

    顧淑妃一時啞然失笑,陳榕也忍不住笑道:「能把蹭飯這理由說得這麼光明正大的,也就是你了!」

    驟然有這麼兩個天潢貴胄的加入,張琪自然更加不安,而隨著到外頭明間擺飯的時候,章晗見陳榕一手攙扶著顧淑妃,而顧淑妃另一只手卻拉著張琪,一時只覺得異常難解。而這時候,她突然察覺到一旁投來了一道視線,側頭一看,就只見陳善昭正沖著自己眨了眨眼睛。可再看時,剛剛那表情便彷彿是轉瞬即逝似的,再也不見半點端倪。

    這一頓飯,吃得興高采烈的,大約只有趙王世子陳善昭,淄王陳榕顧淑妃也好,章晗和張琪也罷,見那麼一位人前溫文爾雅的趙王世子用絕佳的儀態添了兩碗飯,將一個個盤子全都掃了個底朝天,全都是瞠目結舌。直到陳善昭放下筷子笑瞇瞇地道了聲吃飽了,陳榕才難解地問道:「光祿寺不溫不火的飲食確實難吃,可你家里的廚子難道也那麼不中用?」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母親從小就在我耳邊念叨的,再加上我飯量大,不知不覺就養成了這習慣。」陳善昭彷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欠了欠身:「讓淑妃娘娘見笑了。」

    「見什麼笑,都知道你母親儉省,可沒想到竟然這麼教你!」

    被陳善昭這麼一攪和,氣氛方才稍稍活躍了一些。漱過口用了茶之後,顧淑妃吩咐夏雨帶著陳善昭去找書,讓章晗和張琪扶著自己到外頭長寧宮院子里散步,而淄王陳榕又向張琪問起了太夫人的情形。盡管看似尋常一家子散步閑話家常,可章晗卻總覺得心里極其不踏實。

    好一會兒,陳善昭方才從里頭抱著一堆連人都幾乎看不見的書喜滋滋地出來,哪里像他之前所說只是借「兩本書」?顧淑妃看得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叫了陳善昭隨行的太監進來,等那一堆書都換了手,她才開口說道:「愛書如癡是好事,可你也別老是秉燭看書到深夜,沒來由傷了身體。」

    見陳善昭那一臉愛書成癡的樣子,想到此前他從福生金銀鋪旁邊那家書齋出來的懶散模樣,還有後來兩家全都被查抄,一個右都御史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全數倒臺,這其中只怕多數都是他的算計,再想到他居然信口開河叫她表妹,章晗忍不住就挑了挑眉。

    這個人,太會裝了!

    她正這樣想著,帶著那抱滿了書的小太監往外走了沒幾步的陳善昭突然轉過頭來,徑直看著她說道:「對了,差點忘了告訴淑妃娘娘和十七叔,父王已經定下了正月二十六動身,三弟四弟隨軍。聽說這時節遼東還是天寒地凍,著實辛苦他們了……」

    陳榕忍不住打趣道:「你要真心疼你那三弟四弟,你就少看些書多多練武,也跟著三哥趙王上陣不就得了?」

    「不成不成,人各有天賦,不能強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幸好我留在京城,否則行軍之中哪有時間看書?」

    笑語了一句之後,陳善昭方才長揖告辭。看著他步伐輕快離開的背影,章晗不禁心中一動。二十六動身,那她近日之間,卻是得去和父兄道別了……他這話,怎好似是對她說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5:3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4:31 P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婚事

    寧安閣正房東次間,隨著午飯時辰漸漸過去了許久,太夫人面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安。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一陣說話聲,轉瞬間,就看見顧鈺親自端了一個黃楊木條盤過來,後頭則是王夫人。

    「老祖宗,聽說您說胃口不好不想吃午飯?我親自做了一道翡翠豆腐羹,您嘗一嘗?」

    盡管沒什麼胃口,但顧鈺做好了這樣一道湯羹親自送來,太夫人也不能不給一點面子,見孫女親自在炕桌上擺好了,她便隨便用小勺舀了幾勺用了,隨即便放下了勺子。見此情景,顧鈺免不了瞅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這才在炕上對面坐下了。

    「娘仿佛有些心神不定?」

  「瑜兒和晗兒入宮那麼久,到現在還沒回來,我這心里實在是安定不下來。」太夫人嘆了一口氣,隨即憂心忡忡地說道:「咱們家是勛戚,往日鈺兒也好,大丫頭二丫頭也好,都是常常進宮的,午飯前必會出來,如今耽擱了這麼久,必然遇到了什麼事。眼下雖說諸事漸定,但有些事情也難保,更何況淑妃好些日子沒從宮中捎信,怎麼突然只召見她們兩個?」

    「是啊,我也很想念淑妃娘娘呢!」

    顧鈺輕輕皺了皺鼻子嗔道,然而,還不等她說下一句話,就看到母親投來了一個警告的眼神,她想了想便站起身來躡手躡腳退了出去。然而,等出了正房,她就有些氣惱地揉著衣角,心里更不痛快了。

    自從張瑜和章晗姊妹來了之後,老祖宗就對她大不如從前,就連母親也常常教訓她!可張瑜有什麼好的,性子古怪沉默寡言。章晗再好也是外人,用得著為了她們這麼牽腸掛肚!

    顧鈺既然離去,屋子里的賴媽媽和丫頭們也自然而然都退開了,這時候,太夫人躊躇片刻,便看著王夫人道:「淑妃和惠妃敬妃在除夕那一天領命給皇子皇孫選妃,這是燙手的山芋,現如今突然把她們姊妹宣召入宮。誰都會往這個方面去想。我怎能不擔心?而且……有消息說,秦王妃有意為洛川郡王求娶晗兒。」

    這事情王夫人也知道,更能猜得到那位秦王妃的惡意,可秦王的生母早逝,秦王妃就是再大的本事也難能在宮中翻出什麼風浪來。再加上她對太夫人此前提的那一樁婚事並不太情願,此時忍不住開口說道:「此事不說能否過得了禮部那一關。更何況宮中還有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這事情不過傳傳而已。就算是秦王妃,亦是不可能左右這樣的大事。」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太夫人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把話說明白。東宮儲君雖定,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服氣都看好的,而就算服氣看好。封藩在北邊的那些藩王,因為都是在對抗蒙古韃子的第一線,所以爭斗之外,也有同氣連枝的。章晗的父兄在趙王麾下,如今皇帝分明是有意為即將婚齡封藩的皇子擇選身家清白的尋常人家女兒。那麼此前性情已經為天子和不少人所知,為人聰慧剛烈的章晗自然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能讓皇帝放心,比什麼都強。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賴媽媽的話:「太夫人,表小姐和晗姑娘回來了!」

    太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時候方才感覺到有些肚子餓了。炕桌上的翡翠豆腐羹還沒撤下去,她便索性又用了幾口,倒是王夫人生怕湯羹涼了傷腸胃,忙站起身勸阻道:「都快涼了,還是讓鈺兒到廚房再給您現做一碗。」

    「不用,溫熱著正好,先前太燙也難以下口。」

    一口氣用了大半碗,太夫人方才用帕子擦了擦嘴,等碗筷收拾下去,張琪和章晗也就一前一後進了門來。她笑著阻止姊妹倆行禮,拉著兩人在身邊坐了,這才關切地問道:「怎麼這一趟入宮這許久才回來,是不是餓壞了?」

    「老祖宗,今天淑妃娘娘留了飯。」張琪主動解釋了一句,見太夫人和王夫人盡皆愕然,她便看了一眼章晗,見其鼓勵地對自己點了點頭,她就定了定神說道:「今天我們才剛到長寧宮見到淑妃娘娘,不一會兒,惠妃娘娘和敬妃娘娘就來了,說話間皇上又來了。後來皇上走時,說讓咱們用了午飯再回來,所以惠妃娘娘和敬妃娘娘告辭之後,淑妃娘娘就留了咱們用午飯,沒想到淄王和趙王世子也來了。」

    這一連串沒個重點的話聽得太夫人直皺眉頭,而王夫人也是沒品出任何滋味來。好在太夫人知道有個章晗,待會再問也無妨,便笑著說道:「宮中留飯,歷來都是只能用個半飽,這樣,讓小廚房去給你們做些點心。」

    「真的不用!」張琪連忙站起身勸阻道:「老祖宗,雖說食不言寢不語,可今天飯桌上趙王世子狼吞虎咽,看著他那樣吃,大家不知不覺都開了胃口,所以這會兒我們真是飽的。」

    王夫人見太夫人丟來了一個眼色,想了想就起身笑道:「話雖如此,老祖宗今天中午為了你們沒回來,一直頗為操心,卻沒吃什麼東西。我去廚房吩咐一聲,揀清淡的做一兩樣來。」

    見王夫人一走,不等太夫人發問,章晗便言簡意賅地將今天那些事情說了出來,就連惠妃吐露的秦王妃算計也不例外。畢竟,顧淑妃是太夫人嫡親女兒,她隱瞞是隱瞞不住的。太夫人聽到皇帝突然駕臨,敬妃居然毫不避諱指斥秦王妃,緊跟著皇帝讓淑妃留她們用飯,不多時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聯袂回來,一大撥人一塊用的午飯,又聽到陳善昭言說趙王啟程之期,她忍不住左思右想,到最後便覺得今日之事恰恰印證了自己之前那番顧慮。

    想到這里,她便開口說道:「晗兒,你父兄此次調入趙王中護衛,隨趙王遠征遼東苦寒之地,畢竟又要和你好些時候不得見面。這樣吧,請他們過府。讓我和你二舅母也見一見。我也得好好謝謝他們教導出了這樣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兒,解了顧家此番危難。」

    章晗被太夫人說得吃了一驚,連忙屈膝跪了下來:「太夫人千萬不要這麼說,若不是乾娘,怕我至今不過一個目不識丁的女子;而若不是太夫人派人相接,我和父兄此次怕也難能相見。我之前不過斗膽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又違了您的吩咐,怎敢讓您說一個謝字?況且,他們是外男,只怕多有不便。」

    「好孩子,到現在你還這麼謙遜。你幫了顧家這麼大忙,我當然得好好謝謝他們。而且,我畢竟是癡長些歲數,見一見你父兄也是應該的。」太夫人笑著把章晗扶了起來,隨即又看著張琪說。「再說了,你這姐姐也從來沒見過你父兄,怕是也好奇得很。既然正月二十六動身。擇日不如撞日,倘若他們有空,就是明日正月二十一請他們來吧!」

    倘若沒有今天在宮中聽到的風聲。章晗原想著母親和弟弟既然已經由趙破軍順利從京城接了出來,不如就讓父兄求趙王一個恩典,將家小移到趙王封地上,她也可以跟著一道過去團圓。然而,今天既然知道了秦王妃的這些算計。她便不能把賭注全都放在趙王這一頭。畢竟,即便敬妃在皇帝面前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可如果趙王府用著她父兄,又希望在秦王府內多她這麼個內應呢?

    思來想去,她便輕輕點頭道:「既如此,我聽太夫人的,下午我便送信給父親和大哥。」

    太夫人這才露出了笑容,旋即卻輕輕摩挲著章晗溫潤的頭發道:「我從前就說過,我一直拿你當成咱們顧家的人,你卻一直見外,日後跟著瑜兒叫我一聲老祖宗便成了,成日里太夫人太夫人短的,恭敬卻少了親近。」

    「這……」見太夫人一臉的堅持,章晗不得不輕聲開口,叫了一聲老祖宗。可是,當太夫人如同攬著張琪那樣把自己也攬在了懷中的時候,她的心里卻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是她感覺錯了,還是太夫人這話中確實有些別的意味?

    行程將近,趙王府中上上下下亦是在整理行裝。趙王要帶著庶三子東安郡王陳善嘉和嫡四子宛平郡王陳善睿前往遼東,而趙王妃則是帶著庶次子懷柔郡王陳善恩回保定府,而世子陳善昭則是一如既往留在京城。此時此刻,趙王妃親自給趙王打點好了盔甲內的軍袍和軟甲之後,外頭就報說世子回來了。

    不一會兒,陳善昭便進了屋子。盡管母子一兩年才能團聚這麼一次,可進京這些天,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事情層出不窮,能說話的機會卻少得可憐。如今就要走了,趙王妃示意陳善昭上了前來,端詳了好一會兒,突然緊緊握住了長子的手。

    「母親……」

    「昭兒,你在京城這麼久,可有什麼看中的姑娘?」

    見陳善昭聞言大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趙王妃不禁緩緩松開了手,旋即苦笑道:「你當年十二歲便不得不離開父母孤身到京城,這許多年非但不怨不悔,而且還幫你父王做了許多事情。可如今你的婚姻大事卻握在別人手里,我每每想起就覺得心里不好受。你若是有什麼看中的姑娘就對我說,哪怕是再傷腦筋,我也會和你父王設法,竭盡全力為你促成了。」

    「母親不要這麼說。」陳善昭緩緩跪了下來,卻是閑適自如地說道:「為人子女,為父母分憂,原本就是應當的。至于婚姻大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既然皇爺爺此前那樣發話,母親不若上表,在五品以下的人家給我挑個世子妃,如此對父王也好,對我也好。」

    他在京城這麼久,見過的女人不計其數,甚至還有世家千金趁著他微服之際,有意在他面前賣弄美貌乃至于才學的。可那些女人多半都是家族的附庸,那些所謂大見識,也不過從父兄長輩那里現學現賣的拿來。再說他孤身一人在京,與其妻族姻親盤根錯節麻煩之極,還不如簡簡單單挑一個的好。當然,最好能別給他拖後腿!

    想到這里,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一個人影。

    聽到兒子年紀輕輕竟是這樣豁達,素來堅韌的趙王妃只覺得心頭如刀割一般,良久,她才突然伸手過去,一把將兒子攬入了懷中,卻是一個字都沒說。

    身在皇家,這便是命!



第六十八章 議親

    對于顧家,章鋒和章晟的感情有些復雜。

    倘若不是顧夫人,盡管他們從軍,可章晗仍然可以和母親弟弟一塊在歸德府過著雖不富裕,但至少和和美美的日子;可倘若不是顧夫人,他們父兄那時候為了那些同鄉袍澤,堅持不肯調入中軍帳中為親兵,單單違抗軍令四個字,武寧侯顧長風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至少也會把他們放在最前頭當做炮灰。所以,哪怕被顧長風壓著好些功勞,可他們終究保住了性命,如今又是升遷,又是調入趙王中護衛,而且還是在東安郡王陳善嘉那樣一個雖年少莽撞,但卻很有些真性情的天潢貴胄麾下。

    所以,此時此刻路過威武街東邊的那座木質牌坊,章晟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隨即才輕輕哼了一聲。見老爹不悅地看著他,他便勒馬說道:「爹,你信不信,總有一天,咱們家也能有顧家這樣的聲勢?」

    「你這小子,敢情之前你在你妹妹面前說的不是單純的豪言壯語!」章鋒斜睨了長子一眼,這才沉聲說道,「嘴上說沒意思,真要做到,那就得靠自己的真本事!走吧,別讓顧家太夫人等急了,咱們是晗兒的父兄,總不能給她丟了臉!」

    顧家西角門,顧泉領了太夫人之命,親自等候在了那里。當看見兩騎人遠遠過來時,曾經跟著顧長風南征北戰,也曾經見過章氏父子的他立時把人認了出來。待到他上前廝見的時候,年輕的章晟忍不住愣了一愣,倒是章鋒含笑拱了拱手。

    「泉爺這兩年都留在京師照管武寧侯府,好久不見了。聽說小女之前蒙泉爺照應,不勝感激。」

    「章爺太客氣了,照拂晗姑娘是我分內之事,怎敢當一個謝字?這泉爺二字也只是下頭人隨口亂叫,我萬萬當不起。倒是章爺和章公子戰功卓著為趙王殿下賞識,真是可喜可賀。」

    「要是你肯,你那些戰功早就不止一個千戶了。」章晟忍不住撇了撇嘴。見父親投來了警告的一睹,他這才輕聲嘟囔道:「本來就是,軍中誰不知道侯爺身邊最厲害的一只猛虎就是這家伙?要是真想要軍功,他早就飛黃騰達了!」

    顧泉對章家父子的性情也有些了解,此時只當沒聽到章晟這話。恭敬地將兩人引了進去。此番進京,父子倆見過東安郡王陳善嘉,見過趙王世子陳善昭,此前還隨陳善嘉去謁見過趙王,一輩子見過的貴人還沒有這一兩個月多。因而來到這重樓疊院的侯府。兩人並沒有多少畏怯,即便一路上不少人悄悄往他們身上張望,父子倆也都是脊背挺得筆直。

    兩人畢竟是外人,太夫人又因章晗之故,有意給他們體面。便將今日見客的地方定在了武寧侯府鮮少迎客的正堂。武寧侯府和威寧侯府一樣,都是三路四進的格局,正堂榮華堂七間九架。這名字不但俗。而且是武寧侯顧長風親自寫上去的三個字,那字和他打仗的硬朗風格極其相似,一筆一劃力透紙背,誰也不敢說不好。可真要說好,卻也說不上來。

    此前父子倆見趙王也好。見趙王世子東安郡王這樣的貴胄也好,全都是在便堂或是書房之中,此時踏進這正堂,放眼看去盡是紫檀大案,銅鼎字畫,青字對聯這樣莊重的東西,不由自主有些緊張,尤其是當看到正中那位裝扮端華莊重的老婦,以及侍立在她旁邊的章晗,還有另一對貴婦千金時,縱使此前信心滿滿的章晟,亦是提起了精神,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隨著父親上了前去。

    「卑職見過太夫人。」

    盡管章家父子都已經升了官,然而在太夫人面前亦是相差太遠,因而章鋒到了近前便率先跪了下去。然而,不等其行禮,太夫人就立時吩咐道:「晗兒,快攙扶了你爹起來,還有你大哥。都不是外人,這般多禮幹什麼!」

    章晗也不想看著父兄為了自己而向別人屈膝,此刻聽見太夫人發話,她立時上前扶住了父親的胳膊,感覺到父親借著起身的時候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她只覺得心頭一暖,隨即又去扶起了大哥章晟。相比章鋒,章晟就大膽多了,沖她擠了擠眼睛不算,甚至還壓低了嗓音說:「妹妹,爹和大哥是來接你回去的……哎喲!」

    話沒說完,他就只覺得手上一痛,知道章晗是故意的,他只能齜牙咧嘴滿臉委屈地垂下了腦袋。這些小動作全都看在太夫人和王夫人張琪眼中,張琪卻是羨慕章晗有這樣的大哥,王夫人則微微皺了皺眉,而太夫人卻仿佛絲毫沒察覺似的,依舊是滿臉的慈祥笑容。

    「早就想見你們二位,只是此前一直沒機緣,這次終于趕在你們啟程之前,終于見了一面。」太夫人含笑端詳著章鋒和章晟,隨即抬頭看了一眼章晗,又笑道:「晗兒進京雖才幾個月,但我瞧著簡直不是我的乾外孫女,而是嫡親的孫女。無論待人接物,性情品格,別說她乾姐姐,就是我顧家的那些孫女們,也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

    這樣的盛贊章晟聽得很想皺眉頭打斷,可來之前父親吩咐過他不許亂開口,他只能索性沒趣地垂下了眼瞼。而章鋒則是立時欠了欠身道:「她不過是一個姑娘家,太夫人太誇獎她了。就是好,那也是她多年跟在顧夫人身邊,耳濡目染方才有今天。」

    「哪里是誇獎,我是真的喜歡她這個人。」太夫人說著便沖張琪頷首微笑道:「瑜兒,這便是你乾妹妹的父兄,你去見一見吧。」

    「是,老祖宗。」張琪連忙站起身來,走到章鋒和章晟父子面前,深深屈膝襝衽行禮,隨即便抬頭說道:「章爺,章公子,這些年多虧一直有晗妹妹伴著我,雖說這情分不是一個謝字就能道清的,但我還是想多謝二位!」

    見張琪真的上了前來屈膝行禮,章鋒連忙拽著章晟站起身來,可要伸手去扶,他卻不得不顧忌男女有別,只能側身不敢受禮。這時候,章晗也連忙上去扶起了張琪,這才看著父兄說道:「爹,大哥,姐姐沒有兄弟,這麼多年一直便把我當成親妹妹似的。」

    章晟見張琪生得弱不勝風,可和章晗彼此相攜站在一起,確實是看上去感情很好,更何況此前章晗也一直口口聲聲把這個乾姐姐掛在嘴邊,他便忍不住說道:「這還真是緣分。你從前就老說只有兄弟沒有姐妹,如今總算是得償心願了。」

    「咳!」

    章鋒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把章晟的話頭打斷了,又等到章晗扶著張琪回座,他看了一眼王夫人,這才欠了欠身說道:「今次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稟告太夫人。既是轉隸趙王中護衛,我和晟哥求了趙王恩典,打算把家眷接到保定府去,此前已經去歸德府接了晗兒的母親和弟弟,正月初才到。」

    他很謹慎地略過了此前除夕團圓的事,見太夫人和王夫人果然都是一愕,他這才又繼續說道:「趙王中護衛的家眷多半都在保定府,殿下和王妃已經都恩準了。所以,我想把晗兒也一並接到保定府,也好讓他們娘三個團圓,彼此有個照應。」

    這件事情著實是出乎太夫人的意料,因而她躊躇片刻,突然開口說道:「晗兒,你大哥難得過來,你和琪兒帶著他去見見你們四表哥,我和你二舅母還有件事情要和你爹商量。」

    盡管心中咯噔一下,可章晗看了一眼父親,見他雖亦有些意外,但還是對自己點了點頭,她想了一想就和張琪一起起了身。而章晟有心留下聽聽父親和顧家這對婆媳說什麼,可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無可奈何地離座而起。

    然而,等到一出榮華堂,他的臉色立時耷拉了下來,待到過了一道角門往西邊走時,見幾個丫頭婆子都遠遠跟在後頭,他冷不丁就低聲開口問了一句:「妹妹,聽說武寧侯家這一輩的兄弟有九個,太夫人幹嘛單獨讓你帶我去見那位四公子?」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甚至帶著幾分敵意道:「不會是……」

    見張琪一下子面色發白,章晗便沒好氣地打斷了章晟道:「大哥,你胡說八道什麼!顧家除了大表哥是駙馬之外,其他的人都各有職司,讀書的讀書,從軍的從軍,眼下正好休沐的只有一個四表哥,再說,四表哥早就有心上人了!」

    「妹妹!」

    見張琪一把拽住了自己的手,臉上漲得通紅,章晗方才沖著有些恍然大悟的章晟說道:「怎樣,你這下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張琪看著章晟那點頭如啄米的樣子,忍不住更是臉紅到了脖子根。這時候,章晗卻笑吟吟地低聲說道:「我大哥就是這有什麼說什麼,嘴上沒個把門的性子,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習慣了就知道,他這人最是有口無心,沒心眼的人……」

    聽到章晗幾乎就沒把自己形容成缺心眼了,章晟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停住腳步沖著張琪和章晗深深一個躬身道:「好好,我這向二位賠禮還不成麼?都是我胡說八道,請二位妹妹擔待我這一回吧!」

    盡管到了顧家多出眾多兄弟,但除了顧銘,其他人都和陌生人沒什麼兩樣,這會兒見章晟如此光景,張琪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嬌弱的臉上竟是如同綻放開了一朵鮮花。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5 08:4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6:27 P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拒婚

    武寧侯府兄弟九個,盡管尚未成親,但讀書的讀書練武的練武,各人都要院子。可侯府雖大,地方終究有限,因而大多都是兄弟兩個在外院合住一處跨院。顧銘自然和一母同胞的大哥顧鎮在一塊,因顧鎮尚了公主搬了出去,如今便是他一個人占著侯府西南角的養性館。說是養性館,但除了書齋之外,還有個小小的演武場,兵器架子上十八般兵器樣樣齊全。

      此時此刻,領頭的張琪和章晗一到院門口,就看見了那個雙手持著白蠟桿子大槍上下舞動的人影。白蠟桿子原本就是質地柔韌,在顧銘的手下或彎或直,帶動出了一道道勁風,旁邊那兩個旁觀的小廝俱是聚精會神,根本沒瞧見他們這一行人過來。章晟固然一時看住了,張琪和章晗也是第一回看顧銘練武,不知不覺全都沒出聲。

      顧銘足足操練了好一會兒,方才收勢停下,他正要吩咐小廝拿毛巾來,陡然之間瞥見了院門邊上有人,立時轉過頭去,認出是張琪和章晗,他立刻就這麼提著槍快步走了上來。笑著對張琪點了點頭之後,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章晟身上。

    「這位是……」

    「四表哥,這是我大哥。」

    章晟便隨便拱了拱手道:「顧四公子!」

    「原來是章百戶!」顧銘怔了一怔,隨即才微微笑道。「我也聽說今日太夫人請了章副千戶和章百戶過來,原本還打算練武結束了過去見一面的。沒想到章百戶竟然過來了。章百戶是真正上過戰場的人,不比我這花架子,剛剛既然看了這一會兒,可有什麼指點麼?」

    聽出顧銘這番話中竟有些挑釁的意味。章晗不禁微微一愣。這時候,張琪連忙開口說道:「四表哥,章公子是第一次到侯府來做客,老祖宗吩咐我們帶人來見一見你,你怎麼一開口就是這些打打殺殺的事?」

    見張琪彷彿有些不高興。顧銘的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不自在。而章晟雖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剛剛章晗都點明了這一對的小兒女情狀,他又從小好勇斗狠,一時技癢,便笑呵呵地說道:「張大小姐。男子漢大丈夫,對于這些打打殺殺的事總難免熱衷,雖說姑娘家看著提心吊膽。可其中樂趣也是大大的。顧四公子。既然你有這興致,那咱們小小切磋一下如何?」

    「好,那就請章公子選兵器!」

    章晗本想開口阻止,可看著章晟大步走到兵器架子旁邊。竟是絲毫不見外地興致勃勃選起兵器來,不禁異常無奈。想當初街坊四鄰那些包括趙破軍在內的混小子。全都是給他這大哥收攏在一塊,成天就做些不安分的事,也不知道多少次鼻青臉腫地回來。沒想到如今到了軍中,非但沒改掉這習慣,反而還變本加厲了!

    「晗妹妹,真的不阻止他們……」

    斜睨了一眼憂心忡忡的張琪,盡管覺得顧銘這敵意挑釁有些古怪,但章晗還是定了定神說道:「既然兩個人都這麼好興致,攔也攔不住,就讓他們切磋一下吧。」

    章晟在兵器架子上搜羅了許久,最後挑選的卻是一把沉重的厚背大砍刀。抄著刀揮舞了幾下試了試重量和角度,他便笑嘻嘻地提著刀轉過身來,見顧銘已經擺好了架勢,他便腿下微微一沉,眼神中突然露出了無比認真的表情,剛剛的嬉皮笑臉一瞬間無影無蹤。下一刻,他竟毫不客氣地當先攻了上去,手腕一翻便是刷刷刷匹練似的三刀。

    誰都沒料到章晟竟首先搶攻,不懂武藝的張琪面對那明亮的刀光,再看顧銘在章鋒搶得先手的情況下,一時陷入了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的狀況,忍不住腿腳發軟,一把就拽住了章晗的手,緊張十分地問道:「晗妹妹,快讓他們住手,住手!」

    「沒事,只是切磋,四表哥還有余力!」

    章晗一個姑娘家,雖不可能練武,但小時候為了拿住「無惡不作」的大哥,這眼力勁卻還有一些。果然,他話音剛落,就只見顧銘猛然往前進了一步,一只手竟是按上了白蠟桿子大槍的中部,旋即槍頭靈活地一突一彎,赫然往章晟的肩膀扎去。就在這時候,章晟一個沉腰,左手在槍桿子上一搭,右手持刀往上一撩,整個人扳著桿子旋風似的一個翻身,不但躲過了槍頭,又轉到了顧銘周全不及的另一側。說時遲那時快,顧銘在槍桿子末端猛然踢了一腳,一桿大槍倏忽間彎如滿月,堪堪抵住了那一刀。

    一聲輕鳴和一聲悶響過後,兩人同時往後疾退了三四步。這時候,顧銘方才沉著臉開口說道:「你這是什麼刀法?剛剛還有的後招呢?」

    「我這刀法沒有名字,就算有,勉強也只能叫做殺人刀法!」章晟笑嘻嘻地又舉起刀來,摩挲著那猶如明鏡一般的刀面,手指輕輕一搪刀鋒,見指腹倏忽間就露出了一條血線,他便滿不在乎地將手指放在嘴里一吮,這才嘿然笑道:「好刀!四公子這白蠟桿子大槍雖說適合遠攻近戰,但這陰符槍是最難練的,要練到能剛能柔能遠能近,沒一二十年的苦功不成。戰場上殺人就在那麼倏忽之間,刀法最好練,更何況我用刀還有幾分心得,不比你還要練騎射,分心多了些。我就會幾招直來直去的,還有幾招專門殺人的,沒其他招數。」

    顧銘聞言面色陰晴不定。見張琪快步上前來,滿臉關切地詢問。他這才勉強笑道:「沒事,就只是點到為止地切磋切磋,這不是誰都好好的麼?」

    而章晟把厚背砍刀放回兵器架子,拍拍手走到章晗跟前。卻是壓低了聲音說道:「妹妹,這小子剛剛似乎是想讓我好看,沒想到卻被我化解得輕輕松松。你得罪過他麼?」

    章晟的這話讓章晗大為意外,見顧銘心不在焉地和張琪說話,眼睛不時往這邊瞥過來。她又想起此前太夫人和王夫人單單留下了父親說要商量什麼事情,卻又讓自己和張琪帶著章晟前來見顧銘,原本章晟的那一句戲言一下子浮上了心頭。

    不會是真的吧……難道太夫人和王夫人真有那樣的打算?

    榮華堂中,太夫人和王夫人已經是把僕婢那些閑雜人等全都屏退了。然而,太夫人還是先斟酌了片刻語句。這才微微笑道:「今天請章副千戶和章百戶來,不但是因為你們父子倆就要啟程,讓晗兒和你們見一面團聚團聚。也是因為我一直頗為喜愛晗兒。所以想為我家小四銘兒向章家提親。」

    此話一出,章鋒頓時錯愕難當。盡管之前就設想過不得不把章晗繼續留在章家的可能性,然而,他卻怎麼都沒預想到太夫人會提出這樣一樁婚事。

    此番來到京城。顧家的人事他已經打聽得很清楚,顧四公子顧銘並不是尋常的顧家孫兒。而是武寧侯顧長風和王夫人的嫡子,御封的勛衛散騎舍人,也就是御前侍衛,據說武藝人品都是上上之選,而且頗得皇帝信賴。如今太夫人竟張口說,要為這樣一個孫子向自家提親!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王夫人,見其臉上看不出端倪,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便欠了欠身道:「太夫人如此看重小女,實在令我感念得很。只是,齊大非偶,小女蒲柳之姿,不堪配侯府公子,恐怕要教太夫人失望了。」

    王夫人今日見章家父子形狀,只覺得和尋常軍伍出身的粗漢沒什麼兩樣,本以為太夫人說出這樣一樁好婚事,章鋒在最初的大吃一驚過後,必然會心懷狂喜地答應下來。此時見章鋒竟是沒思量太久就一口回絕,她竟愕然愣住了。

    章家這位當家的,倒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太夫人不意想竟被回絕了,愣了一愣後便和顏悅色地說:「章副千戶,顧家這侯爵也就是一代人,再往上也只是尋常門第。而且,晗兒是我那小女兒好些年一手教導出來的,性情品格比如今京城那些所謂世家千金大家閨秀還強不少,你這蒲柳之姿四個字若是說出去,別人也是要搖頭的。我那孫子銘兒不過是勛衛散騎舍人,論品級也還談不上,如此一來更談不上什麼高攀。至于顧家的家風,我這二媳婦最是寬和,否則家里也不會子嗣旺盛,你更不用擔心將來晗兒嫁入顧家後會受委屈。」

    這一席話說得淺顯明白,然而,章鋒心中的疑竇非但沒有就此消解,而是更加謹慎了。他自然知道自家女兒的千般萬般好,別說區區一個侯府公子,就是那些龍子鳳孫,也盡可配得上,但配得上並不代表就要如此高攀。

    雖說章晟豪言壯語說要日後超過顧家,但眼下畢竟那還遙遙無期。顧家這般聲勢,將來女兒要是在顧家受什麼委屈,他們這些娘家人能幫得了什麼?

    「太夫人好意,我心領了。」章鋒離座起身,不卑不亢地誠懇拱了拱手道:「您如此垂青小女,我感激不盡。我只不過一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但婚姻乃兩姓之好,門當戶對這四個字,終究是古往今來的至理,請恕章某人不知好歹,萬不敢答應!」



第七十章 成全

    當章晗和張琪帶著章晟在顧銘那盤桓了好一會兒回到榮華堂時,卻發現這偌大的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氛。太夫人默然無語,王夫人心不在焉,而父親章鋒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但神情中總彷彿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見他們回來,章鋒便站起身說道:「太夫人,武寧侯夫人,今日蒙邀過府,不勝感激。只是趙王殿下起行在即,東安郡王亦正在準備,我父子倆也不能盤桓太久,這便告辭了。」

    章晗本有不少話想問父兄,此時聽章鋒竟這麼快就說要走,她一時大愕。可瞥見太夫人和王夫人的表情,她便強自按捺住了心頭的疑問。此時此刻,太夫人卻開口說道:「你們難得見面,這樣吧,晗兒你送你爹和大哥一程。」

    「多謝太夫人。」章鋒又躬身行了一禮,隨即便開口說道:「我此前所提之事,還請太夫人能夠成全。拙荊和家中幼子和晗兒至親分離多年,一直都極其掛念她,如今我又打算舉家遷往保定府,只希望能把晗兒接回去……」

    「爹!」

    盡管上一次除夕團圓之時,章晗便聽父親說過這是自己最大的心願,可此時此刻,她看見太夫人那雖是笑著卻難掩陰霾的臉色,又見章鋒竟恍若未見似的直陳此事,她只覺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什麼滋味。

    父親憐惜自己這個女兒這麼多年寄人籬下的苦楚,她自然知道,自然感念,可如今章家還遠遠不到能夠和顧家抗衡的地步,借的只是趙王名頭。更何況,她之前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看在有心人眼里,而且更被秦王妃這樣的貴人惦記上了,要脫身不是離開顧家就能做到的。太夫人不惜要用顧家的一個嫡子來拴住她,足可見對她顧忌之深,因而。倘若她留在這侯府,能夠換來父母兄弟的平安脫離。她寧可暫時留下來。

    沒了後顧之憂的她,可以做的事情還很多!

    「爹,你別說了!」她說著便垂下了眼瞼,突然緊緊抓住了張琪的手。「乾娘臨終前把姐姐托付給我,而且我也發誓為乾娘守一年的孝,怎麼也得過了這陣子再說。」

    章晟一時大急:「妹妹,你……」

    章鋒見章晗說話間竟沒有直視自己的眼睛,心里一時轉過了無數念頭。隨即就止住了章晟。而太夫人聞言微微一愣,隨即便笑道:「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一片至誠之心……章副千戶,你說的事情回頭我再勸一勸她,眼下就讓她暫時留在侯府吧。晗兒,你送一送你父兄。回頭我讓下頭備車,再送你過去和家里人聚一聚。」

    「多謝太夫人!」

    章晟眼睜睜看著章晗朝太夫人襝衽行禮,一時恨得牙癢癢的。直到章晗送他們出了儀門。見其他丫頭僕婦畢竟離著還遠。他終于忍不住了,一把拽住了章晗的手便厲聲問道:「妹妹,你究竟是怎麼想的?今天爹堂堂正正提出了此事,顧家總不能不顧這人倫大義。就是太夫人再不情願,也不得不答應下來。你……」

    不等兒子說完。章鋒便一把按住了他,隨即對章晗說道:「晗兒,你莫非還有什麼苦衷?」

    見長兄聞言立時瞪大了眼睛,竟滿臉戾氣,章晗知道此時不能說出那些顧慮,否則只怕章晟會當場暴跳如雷。因而,她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坦然抬起頭面對父親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爹,只要您和大哥能夠平安,娘和弟弟能夠喜樂,這就夠了!我也不是頭一天孤身在外,我有分寸!」

    知道女兒從小就是這麼個執拗脾氣,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章鋒盯著章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也罷,我也不想再勸你什麼,可你這個傻丫頭也不要凡事都為別人著想。今日顧家太夫人請我們來,想為他家四公子提親,被我婉拒了,此時心里不知道是怎麼個別扭,你再留在顧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人算計了!總之,咱們啟程還有幾天,你自己好好斟酌想仔細了。」

    撂下這話,他就拉著瞠目結舌的章晟徑直轉身往外走去。章晗站在那兒默默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想起之前顧銘對長兄的那番挑釁,她不由得捏緊了拳頭,許久方才緩緩松開,嘴邊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容。

    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弱女子,想不到也有變成香餑餑的時候!

    送走父兄,得知太夫人已經回了寧安閣,章晗便帶著芳草和碧茵徑直回去。她一進寧安閣前頭的穿堂,就發現綠萍早早等在了那兒,一見她就笑著迎上前來說道:「晗姑娘可回來了。太夫人說,請您去正房一趟。」

    章晗點了點頭,跟著綠萍一路往里走時,便開口問道:「姐姐呢?」

    「表小姐身體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息了。」

    知道張琪不在正房中,章晗忍不住輕輕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提神,心里思量著倘若太夫人直接在自己面前提此事,她是不是索性捅破顧銘和張琪中間的那一層窗戶紙。可轉念一想,豪門世家多半在男女大防規矩上極嚴,她這樣越過兩個當事人貿然點穿,未必就妥當。因而,在跨進正房之前,她就不得不打消了這個興許會弄巧成拙的念頭。

    「老祖宗。」

    聽到章晗果然依前言改口了過來,歪在榻上的太夫人便笑著點了點頭,又示意她在一旁錦墩上坐下。端詳了她好一會兒,太夫人便開口說道:「我之前一直都沒顧得上,你和你瑜姐姐當初在歸德府的時候,都讀過什麼書,學過什麼禮儀?」

    對于太夫人突然問這個,章晗微微一愣,隨即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我讀過四書五經,還有史記這些經史,姐姐身體不好,所以課也是時聽時不聽。至于禮儀,是當初乾娘請了一位從宮中放出來的姑姑教的,我是全都學了,姐姐也是因為身體不好,只是學了一小半。」

    「原來如此。」

    太夫人微微頷首,隨即又向章晗問了些顧夫人從前起居之類的瑣事,隨即便勸說章晗跟著父兄去京城團圓,見她只是默不作聲,她最後才放了章晗回去。等人一走,她躺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著頭頂的宮燈,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

    錦衣衛一去,也就意味著皇帝之前大刀闊斧的動作徹底告一段落,顧振這個敗家子既然趕出了京城,顧家也因此真正安穩了下來。然而,儲位初定,諸王卻都羽翼豐滿,異日如何還難說得很。次子這一回再次跟著趙王出征,又是副帥,此前據說和趙王也走得還近,如此是不是和趙王一系太密切了一些?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一把攥緊了身下墊著的那一塊白狐皮。相形之下,顧家和如今已經成了東宮儲君的昔日魏王之間,恰是一丁點的瓜葛都沒有。

    章晗回到東廂房,就看到幾個丫頭全都留在外頭明間里。見著她進來,芳草疾步上了前,用手指悄悄一指里頭,隨即輕聲說道:「大小姐一回來就進里頭去了,吩咐咱們不許進去打攪了她,看樣子仿佛是心里頭有事。」

    心里有事?

    章晗一下子就想到了父親說太夫人竟是開口為顧銘向自家提親,還有顧銘突然邀大哥章晟比試這兩件事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苦笑。對芳草打了個手勢後,她便徑直進了北屋,見張琪雙手托腮呆呆地坐在那兒,臉上淚痕宛然,竟彷彿絲毫沒注意到她進屋,她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琪一下子回過神來,見章晗進屋,她慌忙便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這才快步上了前來。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她就只見章晗突然一伸手把自己的雙手緊緊握住了。

    「晗妹妹……」

    「之前在養性館的時候,四表哥是不是都告訴你了?」

    「沒……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見張琪那一瞬間異常慌亂的表情,章晗不禁苦笑了一聲。她拉著張琪到一旁軟榻上坐下,隨即直截了當地說道:「今日太夫人為了四表哥,向我爹提了親,但是被我爹一口回絕了。」

    「啊?」張琪頓時呆若木雞,好一會兒才囁嚅說道,「你爹為什麼要拒絕……四哥不但文武雙全,而且一表人才,又是有擔當的性子……」說到這里,她終于忍不住停頓了下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說道:「這麼多年,都是你在悄悄照顧我保護我,你真的不必顧忌我,這樣一樁好婚事……」

    「傻丫頭!」

    章晗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在其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見張琪呆呆地看著自己,她方才沉下臉說道:「你以為婚事是什麼,可以讓來讓去?男女之間能兩情相悅,卻又發乎情止于禮,是這世上最難得的事,相較于那許多盲婚啞嫁,你們已經很幸運了。若是我爹答應了,四表哥心里想的人是你,可娶的卻是我,我成了什麼?我爹以齊大非偶為由斷然拒絕,正合了我的心意!」

    「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爹已經回絕了顧家,此事再無可能!」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2:5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6:36 PM 編輯

第七十一章 親情

    原本已經做好了帶著女兒一塊遷居保定府的準備,可當這一日丈夫和長子一塊回來,臉色陰沉沉的,章劉氏就隱隱覺得這些打算恐怕是落空了。因而,當章晟憤憤不平地說妹妹失心瘋了,竟自己拒絕回來,盡管她心如刀絞,卻還是強笑著搖了搖頭。

    「晗兒從小就有主見,必然有她的道理,等回頭她過來,再好好問她不遲,如今胡思亂想猜來猜去也沒意思。」

    口中這麼說,這一晚躺在床上,她卻是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當頭朝外的她又翻了一個身過來時,卻發現枕邊的丈夫同樣是醒得炯炯的,兩只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面對這光景,她忍不住低聲說道:「孩子他爹,你說晗兒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

    「你也這麼想?」聽到妻子輕輕嗯了一聲,章鋒不禁苦笑道:「看來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這孩子從小就被張家接了過去,學的都是些大家千金該學的東西,心思也比尋常姑娘家重得多。趙破軍那小子雖說支支吾吾的,可既然被我打聽出了不少事,替她瞞著的事情只怕更多!你想想,趙破軍之前是因為戰場上第一個發現韃子偷襲,之後又以奇功論功,名字又正好合了趙王心意,這才被趙王殿下賞識調到中護衛,可我和晟哥兩個人雖說屢次小有功勞,可怎麼也不至于被趙王殿下注意到,升遷不說,還調到了東安郡王麾下!」

    「不是說,東安郡王很賞識趙破軍,還有晟兒的武藝麼?」

    「趙王殿下又不止東安郡王這一個兒子,總不至于因為一句話就如此破格……」章鋒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搭著老妻的臂膀。輕聲說道:「我今天回來當著昶兒不好說。我和晟哥去顧家的時候,顧家太夫人竟是為自己的嫡孫顧銘向咱們家提親!」

    「什麼!」章劉氏震驚得幾乎從床上跳了起來。

    「顧家太夫人是何等身份?兩子皆為侯爵,女兒是權攝六宮的淑妃,長孫尚了公主,這樣的人家,別說嫡子,就是庶子。咱們家也是無論如何都高攀不上的。可她偏生鄭重其事提了這麼一樁婚事,你說是不是奇怪得很?」章鋒忍不住用手抵著額頭,良久才低聲說道:「所以,只可能是晗兒在京城這些日子,做了些咱們都不知道的事……只可恨趙破軍那小子支支吾吾不盡不實。我和晟哥又是剛進京兩眼一抹黑,又不敢莽撞,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

    「晗兒……」

    盡管在黑暗之中。但章鋒還是察覺到了妻子的異樣,便伸出手去輕輕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珠,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明日我親自去接她回來。借口說這就要走了,總得接她回來再團圓一兩日,要是到時候丫頭真不答應,我就是綁也綁了她走!」

    章鋒素來是言出必行的人,第二天一大早果然便去了顧家。而本想一塊去的章晟卻被他一口吩咐等在了家里。因為昨日的事,太夫人卻是爽快得很,當即滿口答應了,立時吩咐人去給章晗收拾了行李,卻比上次過年時讓章晗過去住時,在芳草和碧茵之外,又派了兩個婆子跟著,四個家丁護送。

    盡管對父親來接自己的目的心知肚明,可一進車兒胡同那小院的二門,見弟弟章昶一溜煙似的沖了過來,直接撲在了自己懷中,章晗原本硬起心腸想說的那些話,一時全都堵在了喉嚨口。見小弟仰頭眼巴巴瞧著自己,她不由得摩挲著那軟軟的頭髮和溫潤的額頭,好一會兒才笑道:「都不是小孩子了,還這幅樣子,不怕讓人笑話!」

    「姐,娘親手給你做了一套衣裳呢,你別走好不好?」

    章晗只覺得一顆心被小弟這一句話說得幾乎都要揪了起來,知道再如此恐怕就要當場失態,她便松開了手道:「昶兒,你進京之後可曾出去逛過?」

    見章昶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她便笑道:「那你在這兒等著,我回房去換上娘給我做的衣裳,咱們一家人好久沒出去過了,我帶你出去逛一逛。」

    章晟窩著一肚子話想問妹妹,見她就撂下這麼一句話就先徑直進了房,他不由得愣在了那兒。等到章晗換了一身布衣布裙包著藍色頭巾出來,一手還拉著章劉氏,別說他愣住了,就連後頭站在院子里的芳草碧茵也是呆若木雞。就連章鋒,眼見章晗又去拉了章昶,這母子三個徑直往後門去,也一時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爹,快追啊,總不能讓娘和弟弟妹妹他們單獨出去!」

    章鋒這才恍然醒悟過來,立時對手足無措的芳草和碧茵吩咐道:「外頭的事情你們不用管了,你們兩個就守在家里!」

    盡管章晗在京城已經待了好幾個月,但從前出門都是坐車,也就是走馬觀花看過那些街道店鋪,行人車馬,如今就這麼大大方方走在外頭,感覺卻是大不相同。出了後街才走了不多遠,章鋒和章晟就追了上來,她卻仍一手挽著母親,一手拉著弟弟,仿若平常民家女子似的,一路上這個小攤看看,那個店前張望張望,不時掏出幾個銅子買一些章昶看中的小玩意,喜得小家伙高興得什麼似的。漸漸的,就連心中有事的章鋒章晟父子和章劉氏,也不知不覺產生了錯覺,彷彿這只是一家人尋尋常常的逛街。

    後頭不遠處,親自帶了幾個家將跟著的顧泉見章晗拿著貨郎那里買來的一支尋尋常常的粗制頭花,大大方方地對著銅鏡簪在自己頭上,彷彿那是宮中御用監能工巧匠所制的珠玉首飾,那笑容中流露出他從不曾從她臉上瞧見過的真摯喜悅,他終于忍不住別過了頭去。

    她在福生金銀鋪里頭做的事情雖則大膽,可也計算得很準,而且畢竟是成功了。太夫人都贊賞聰慧機敏的姑娘,老爺卻偏生如此忌憚,歸根結底,到底是她不姓顧。若是她是顧家人,只怕老爺必然會喜不自勝額手稱慶。

    「姐,你真好看!」

    簪上那一支大紅頭花的章晗聽到小弟這天真的一句話,一時嫣然一笑。那貨郎也曾見過不少小家碧玉,可此時面對章晗,只覺得從前見過的所有姑娘全都被比下去了,鬼使神差之間,竟忍不住沖著那賽雪的皓腕伸出手去。然而,還不等他觸碰到那柔滑的肌膚,手腕就被人一把狠狠攥住了。待回過神來,他就看到了一雙兇狠的眼睛,盡管那主人赫然是個二十出頭的俊秀青年。

    「下次再敢打我妹妹的歪主意,小心我把你的賊手給剁了!」

    章晟絲毫沒考慮自己這殺氣騰騰的話會給這可憐的貨郎帶來什麼影響,放開手後就拔腿追向了前頭的人,心情卻亂糟糟的。直到好容易追上了前頭的人,卻不防章晗突然轉過身來,笑意盈盈地將一串紅艷艷的冰糖葫蘆徑直塞到了他手中。

    不等他開口,章晗仿佛未卜先知似的說道:「大哥還記得嗎?當初大年三十爹買了這樣一支冰糖葫蘆,讓咱們三個分著,明明大家都數好了上頭的果子,每人吃三個,可小弟嘴饞多吃了一個,你便豪氣地都讓了給他,可等到春節一拿壓歲錢,你就去買了三串,說是咱們三個吃個夠,可因為偷偷藏在被子底下,結果糖稀都化了。」

    一說到這兒時出丑的事,章晟頓時整張臉都黑了。而章鋒聽得哈哈大笑,章劉氏也忍不住嗔怪地說道:「就因為他作怪,害得我和晗兒不得不寒冬臘月洗被子,手都凍裂了!」

   「眼下不比從前了,讓你吃個夠!」

    見章晗眨了眨眼睛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章晟只覺得哭笑不得,偏生章昶也仿佛是和他作對似的,竟是不知道從哪翻出幾個銅子來,也向那貨郎買了一支糖葫蘆,同樣不由分說地塞到了他的手中,笑嘻嘻地說:「大哥,這是我攢下來的錢,我也請你吃個夠!」

    眼見章晗拉著母親和小弟又往前走去,章晟正呆愣間,突然只覺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側頭一看才發現是父親,一時大窘,拿著兩只糖葫蘆吃也不是,扔也不是。然而,章鋒卻只是笑呵呵地說道:「看著這個,真的仿佛是回到了你們小時候,沒想到都是那麼多年前的事情了,晗兒還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對了,那會兒她才七歲,還沒遇到顧夫人……」

    章晟又是一陣發愣,忍不住死死攥住了手中那兩串糖葫蘆。看著小弟章昶那滿臉的喜悅,看著章劉氏喜笑顏開,看著章晗和那些攤販討價還價……朦朧之間,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時候——一天到晚帶著趙破軍和那幫小子四處打架的他,何嘗想到會和父親被編入軍中,隨即小妹又被顧夫人接到了歸德府衙,一家人竟是就此分別了開來?

    恍惚之間,當他看到前頭幾個不三不四的漢子竟是圍住了母親和弟妹時,瞳孔突然猛地一陣收縮。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伸手一把往腰側抓去,可這一抓竟是落了空。

    糟糕,只想著妹妹是要帶母親弟弟出來逛逛,他根本就沒帶刀!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作,就發現身旁的父親大步沖了上前,他慌忙快步追了上去。可他萬萬沒想到,竟是有人動作比他們父子倆更快一步!



第七十二章 蹭飯的皇孫

    盡管奇望街和大中街相連,但奇望街最多的是平民百姓買得起的,從果子到針頭線腦之類的小玩意兒,大中街最多的是富商貴人愛徘徊的綢緞鋪古董鋪書肆金銀鋪,中間一條胡同便是涇渭分明的分割線,大多數人都不會逾越雷池一步。當然,偶爾總有人愛往小民百姓扎堆的這地方來嘗個鮮,比如說,小家碧玉中偶爾也有顏色出眾的,自然會引來一二好色之徒。

    因而,章晗遇到的這一幕,對于奇望街上的人來說可謂是屢見不鮮。尤其是瞧著為首那位公子身上鮮亮的綢緞衣料,四下里的人除了遠遠避開,多半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尤其是剛剛正笑瞇瞇回答章晗詢價的小攤販,這會兒把腦袋垂得低低的,生怕給自己招來了麻煩。

    然而,人們想象中那種呼救驚叫之類的場面卻絲毫還沒展開,就結束在了萌芽之中,甚至那個衣衫體面的年輕公子哥尚未有機會說出什麼調戲的話來。見四周倏忽間竄上來幾條大漢,嚇了一跳的他正要發問,卻不防手腕被人一把緊緊攥住了,緊跟著耳畔就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

    「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等到章鋒和章晟父子倆匆匆上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顧泉不由分說強行把人拉走,而那年輕公子哥的幾個隨從追在後頭大呼小叫嚷嚷不斷的一幕。呆呆愣愣的章晟瞅了一眼章晗,見其嘴角竟露出了一絲微笑,他不由得滿頭霧水。而章昶則是興高采烈地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姐,那個大叔是誰,他好厲害!」

    大叔……

    章晗看著顧泉的背影,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才摸了摸章昶的腦袋說:「昶兒不用怕。那是一路跟著保護咱們的人!」

    章劉氏這才終于從突然之間的驟變回過神來,見丈夫已經站在身邊,她便輕聲問道:「孩子他爹,剛剛那是……」

    「京城乃是天子腳下,總免不了有些橫行霸道欺壓良善的人。」

    直到這時候,章鋒才隱隱約約明白了章晗的心意。盡管他已經升了官,但區區一個副千戶,在京城這種權貴滿地走官員不如狗的地方。別提威風了。就是想要保護家里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只看章晗那篤定的樣子,就說明女兒早料到顧家會派人跟著他們!

    一場鬧劇尚未發生就完全結束,這對于奇望街上的攤販也好百姓也罷,都是極其稀罕的。若是此時此地有另外一位貴公子英雄救美,興許他們還會覺得瞧著了熱鬧,可這一回卻和平日瞧見的。戲文里頭出現過的都不一樣。若不是章昶和章鋒這兩個高大魁梧的擋住了四周圍的視線,怕是有不少探究的目光會落在章晗身上。

    于是,見除了章昶之外。父母和大哥都沒了繼續逛的興致,章晗便笑著說道:「時辰也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一旁一條小胡同中。面對那位被自己三兩下嚇唬就道出了真實身份的年輕公子,顧泉總算舒了一口氣。得知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尋常官宦子弟,剛剛看章晗美貌而動了貪念,他就只是亮出了武寧侯府名頭,又是恐嚇又是訓誡。就立時讓人噤若寒蟬。等到打發走了這一行礙事的人,他帶著兩個家將出了胡同,卻發現奇望街上已經沒了剛剛章家一家人的影子,當即沖著留在街上看著的另一個家將問了一句。

    「人呢?」

    「泉爺,似乎是被打擾了興致,一塊打原路回去了。」

    聽到這句話,顧泉就仿佛是緊箍咒被松開了似的,心中大石頭總算是完全落下。太夫人差他出來跟著,本以為章家一家人或是會去見趙王府,或是會去其他什麼要緊地方,誰知道竟僅僅只是一家人一塊逛街。可就是這麼小小的逛街,險些也逛出了事情來。

    那位章姑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這容貌品格放在民間,哪里是能夠輕易出門的?

    「泉爺,咱們還跟不跟?」

    聽到身旁一個家將如此請示,顧泉這才回過神來,卻是沒好氣地說道:「你們去跟吧,快上去,別把人給跟丟了!我先回府了!」

    盡管章晗覺得仿佛沒逛多久,但回到車兒胡同的小院子時,卻也已經過了正午。在家里乾等到幾乎心急火燎的芳草和碧茵一見著她便快步迎上前來,性子急的碧茵幾乎連眼睛都紅了,連聲說道:「姑娘,您都快把我們給急死了!以前您出門,每次總有咱們中的一個跟著的,您看看您這一身!」

    「我這一身怎麼了,我原本就該穿這一身的!」章晗微微一笑,想著自己今天這舉動,十有八九會被顧泉原原本本稟報了太夫人和顧長風,她便不以為意地撫了撫那朵質地尋常的紅花,隨即沖兩人笑道:「同樣,你們也不是生來就該服侍人的。今後若是有機會,我一定會帶了你們離開顧家,給你們找一個如意郎君。」

    芳草臊得臉上通紅,拉著碧茵想讓她也說兩句,卻見碧茵訥訥無語,她頓時愣住了。等到章晗笑著握了握兩人的手,就這麼招呼章昶進屋去了,她忍不住拉著碧茵到了一邊,聲色俱厲地問道:「碧茵,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就這麼想自己嫁人?」

    「不……才不是!」碧茵連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似的,隨即羨慕地看了一眼那邊廂其樂融融的章家幾口人,低聲說道:「芳草,侯府之中規矩那麼多,你就不怕?連宋媽媽那樣不可一世的,都是說處置就處置了,萬一咱們犯了錯……不,要是有人故意說咱們犯了錯,那時候又如何?看姑娘的樣子,是不想一直待在侯府的,如意郎君什麼的我不貪心,可我真的想離開顧家!」

    芳草這才恍然大悟,也跟著重重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沒錯,侯府確實不是什麼好地方!總而言之,姑娘到哪兒,咱們就跟到哪兒!」

    一家人這麼出去一趟,原本章劉氏一大早倒是特地買了不少菜回來,可這會兒午飯卻來不及了,不得已之下,自然是聽了章晗的,母女倆下了廚房做麵條。芳草和碧茵原本是苦苦勸說自己來的,最後根本勸不動章晗,只得跟著進去打下手。看著章晗那青蔥似的手指頭沾滿了麵粉,頗為熟練地揉麵搟麵,隨即又拿刀切麵條,兩人最初都覺得很不協調,可看著看著,她們卻突然交換了一個眼神。

    難怪章晗從來不像那些大家閨秀愛染指甲,也從不留指甲!

    正打開鍋蓋預備下鍋的時候,一個人卻突然鉆進了廚房來,章晗吃這一嚇,險些把麵條直接扔在了他的臉上。發現是大哥章晟,她忍不住嗔怪地斥道:「到這里來做什麼,餓了房里總有吃的,再忍一忍,別那麼猴急!」

    「不是,我是來特意說一聲,趙破軍那小子來了!」見章晗見怪不怪的樣子,章晟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道:「問題是不止這小子,他不知道怎的竟是把趙王世子和東安郡王一塊拐帶來了!那兩位貴人如今都是沒吃午飯呢,結果我一時說漏了嘴,他們就都留下了,讓你多下些麵條!」

    十指上白撲撲一片的章晗不禁愣住了。不但是她,章劉氏也好,碧茵芳草也罷,一時間全都呆在了那兒。好一會兒,章晗才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趙大哥,他在想什麼!」

    然而,被抱怨者本人也著實無奈得很。盡管如今章家父子和他一塊都在趙王中護衛,但他畢竟是趙王指名調入東安郡王陳善嘉麾下的,章家父子是特例,今天請了假在家,他卻寸步不敢離東安郡王。今天陪著這兩位龍子鳳孫去了一趟莫愁湖,結果回程錯過了飯時。要說這外頭遍地都是酒肆飯莊,可陳善昭開口就說外頭的酒飯又貴又沒滋味要回王府去,陳善嘉又懶得回府和二哥四弟混在一塊,這來來回回一扯皮,結果不知不覺就到這兒來了。

    所以,當章晟滿臉堆笑用一個黃楊木條盤送了兩大碗麵上來,他等到麵條擺好了,便悄悄退了幾步,隨即趁著章晟出門之際一把拉住他低聲問道:「真是你妹妹回來了?」

    「那還用說?聽說你把這兩位主兒給帶來了,她的臉立時就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妹妹在外頭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才回家松乏一下,最討厭和這些達官顯貴打交道!」說到這里,章晟還沒好氣地瞪著趙破軍道:「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上次除夕夜吃我妹妹包的餃子吃上了癮,不但自己回來蹭飯,還把別人一塊帶了來?」

    盡管兩人說話的聲音比蚊子還輕,但文文弱弱的陳善昭卻一字不落全都聽到了。他挑起一筷子麵吃了一口,只覺得又酸又辣頗為開胃,頓時滿足地吁了一口氣,隨即當著弟弟的面便加快了動作。在陳善嘉瞠目結舌的目光下,他不過花費了須臾的功夫就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消滅得乾乾凈凈,連麵湯也喝了小半碗,最後才慢條斯理地用絹帕擦了擦嘴角。

    在軍中曾經和將士們一口鍋里搶過食的陳善嘉目瞪口呆地盯著陳善昭,良久才開口說道:「大哥……你不是餓死鬼投胎吧?」

    「你再不吃,麵條就冷了。」

    淡淡一句話把陳善嘉不情不願地堵了回去,陳善昭方才站起身來,見門邊上章晟和趙破軍都看了過來,發現他面前空空如也的麵碗,一時都露出了難以相信的表情,他這才漫不經心地問道:「章晟,此次你和你爹隨軍,你母親和弟弟回保定府,你妹妹可一塊隨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3:1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6:45 P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兄弟和同盟

  這話問得章晟一愣。然而緊跟著,他便一下子眼睛一亮。倘若能就此說動這位趙王世子,顧家便玩不出什麼麼蛾子來,到了那時候,妹妹便無需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可以痛痛快快跟著母親和弟弟去保定府。想到這里,他剛張口要說話,可緊跟著,外頭的簾子便被人一把掀開了來,旋即進來的卻是表情清冷的章晗。

    「有勞世子關切,只有我娘和我弟弟去保定府,我還得在武寧侯府住一陣子,一來乾娘的孝期尚未滿,二來我瑜姐姐的身體我不放心。」

    「哦,原來如此。」

    陳善昭這輕描淡寫的話讓章晟為之大急,他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世子,你別聽我妹妹瞎說,其實是……」

    「大哥,外頭爹爹正叫你呢!」

    見章晗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凌厲的光芒,章晟愣了一愣,還想再開口爭取爭取,可思來想去,他終究怕鬧僵了,一跺腳就出了門。趙破軍看看章晗,又看看章晟,心里沒底,當即也追了出去。這時候,章晗方才對陳善昭和扭頭看了過來的陳善嘉襝衽行禮道:「家兄素來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若今後有失禮之處,還請世子和郡王能夠寬宥一二。」

    「沒事,我最討厭那些繁文縟節!」

    陳善嘉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可吃大哥眼睛一瞪,立時扭過頭來埋頭吃麵,再不多說話了。而陳善昭咀嚼著剛剛章晗的話,還有章晟那種明顯不甘心的表情,再加上他手邊上的那些消息情報,他哪里還有不明白的,一時笑吟吟地說道:「這麼說來,今後我和章姑娘還有的是見面的機會。」

    章晗這才醒悟到。盡管趙王的朝覲已經結束,這一回又要帶兵去遼東。趙王妃等人也要回保定府。可身為世子的陳善昭卻要繼續留在京城,同樣是至親分離孤零零一個人——京城那些所謂的皇親雖多,可哪能比得上親生父母兄弟?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但轉瞬間這一絲異樣就被她壓在了心底。

    他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處境終究和她截然不同!

    「世子說笑了。」

    聽到這麼謹慎的話。陳善昭不禁又笑了起來:「不是說笑。而且章姑娘如今名頭不小,只怕宮里也是要經常去的,就那麼大的地方。大家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看到章晗立時面色就變了。他便意味深長地說道:「所以,你如果後悔還來得及。」

    「沒什麼後悔的。」

    章晗把心一橫,終于將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緒都從腦海中趕了出去。顧家人最看重的永遠都是家名,別看太夫人仿佛看重她,甚至不惜為了顧銘向家里提親。可那都建立在她不會脫離掌控的情況下。倘若她真的一意孤行,那麼顧家人未必不會用更激烈的法子。她不是早就決定了麼?只要父母兄弟都能夠平平安安。她一個人留在京城又算什麼!

    「好決斷,好魄力!」

    陳善昭嘴里迸出了六個字,仿佛沒瞧見陳善嘉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他倆,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如此,將來若是有什麼消息,你不妨對我通一通氣。要知道,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上,各式各樣的流言謠言沸沸揚揚,唯一欠缺的便是真正準確的消息。有時候,一個消息比千金還珍貴。」

    在武寧侯府住的這幾個月,章晗已經深深體會到了陳善昭所說的話確實是至理名言,而他此刻提出的這件事也讓她著實無法拒絕。要知道,父兄調入趙王中護衛,母弟跟著趙王妃回保定府,可以說,章家已經幾乎登上了趙王府這條船,她幾乎沒了其他選擇余地。因而,她幾乎沒有經過太多的考慮,便抬起頭來說道:「好!」

    盡管只是這區區一個字,但陳善昭仍是分外滿意。可他滿意,陳善嘉就有些慍怒了,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開口叫道:「大哥,你是要讓章姑娘給你刺探武寧侯府的消息?」

    「刺探?錯了,我只是讓她留心聽一聽別人告訴她的事情,必要的時候給我捎個話罷了。」陳善昭仿佛對待小孩子似的摸了摸陳善嘉的頭,隨即笑瞇瞇地說,「當然,我要是在宮里聽到什麼風聲,也會告訴了她知道。這種事情,叫做合則兩利。」

    「什麼合則兩利,你太會詭辯了!」

    「那有什麼辦法?誰讓你大哥沒有你的萬夫不當之勇,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要是沒有這三寸不爛之舌,你大哥還不得給人生吞活剝了去?」說到這里,不等東安郡王反駁,他便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還是說,三弟你願意留下來給我做個伴幫個手?要知道,這一回秦王世子繼續留在京城,洛川郡王可是要留下來和他做伴的。」

    「這……」

    盡管陳善嘉對京城那些繁複的規矩禮儀以及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厭煩透了,可聽到陳善昭這一席怎麼聽怎麼有些可憐巴巴的話,他的額頭漸漸暴起了一根青筋,最後忍不住攥緊拳頭氣急敗壞地說道:「好,我回頭就對父王和母親去說,留下陪你!」

    章晗見這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良久,不知怎的竟覺得沉甸甸的心情陡然之間一松,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這一笑,仿佛感染了陳善昭似的,他也一時之間放聲大笑,最後在陳善嘉惱火慍怒的注視下,他方才止住了笑容,卻是重重拍了拍陳善嘉的肩膀。

    「好弟弟,你的長處不在京城這種詭譎復雜的地方,而是在戰場上!跟著父王橫刀立馬縱橫沙場,那才是你的去處!記得多殺幾個敵人,就是你惦記我這個大哥了!」

    「大哥……」

    「世子,郡王。」

    就在這時候,外間便傳來了章鋒的聲音。陳善昭側頭看了一眼章晗,隨即便笑著說道:「章副千戶進來吧。」

  章鋒一進屋子,就看到陳善昭一只手按在了陳善嘉肩膀上,而那位素來以武勇著稱的東安郡王,則是臉色很有些不自然。他忍不住又看了章晗一眼,見其嘴角的笑容尚未斂去,但神情卻有些怔忡,他一時更鬧不明白剛剛這屋子里發生什麼了。然而,他剛剛和章晟趙破軍在外頭商量了好一會兒,最終全都覺得一定要趁此機會把章晗從顧家接走。

    可他還沒開口,陳善昭便欣然坐下說道:「章副千戶,令嬡已經打定主意要在顧家再留一陣子。你們也不用擔心,母親對于趙王護衛的家眷素來是最在意的,我到時候少不得定期派人去顧家探問一二。」

    章鋒不想陳善昭竟是說出了這樣的話來,一時間滿腔請命全都被堵在了喉嚨口。見章晗屈膝告退了出去,他忍不住又開口說道:「世子……」

    「章副千戶,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麼容易。」陳善昭斜睨了一眼看著章晗的背影的陳善嘉,似笑非笑地說道:「尤其是有人好心辦了壞事的情況下。你也不用氣餒,須知來日方長,不要計較此時一時的得失。要知道,不能和家人團圓,心里最難受的原本就是令嬡。」

    章鋒被陳善昭這番話說得為之一愣,但很快就約摸明白了過來。要知道,陳善昭據說也是十二歲便孤身進京進文華殿讀書,頂多是過年時親藩朝覲和父母見一面,恐怕章晗是怎樣的心情,他確實能夠體會一二。即便如此,作為一個父親,要把親生女兒丟在虎狼窩中,他仍然覺得難以忍受。

    「世子……可小女只是一個姑娘家,我實在是不放心。」

    「既然你們都已經是趙王府的人,那她也是趙王府的人,所以,不用擔心!」

    今日被父兄接了回來,章晗原本是想索性對家人陳明自己的打算,可沒想到竟然陳善昭和陳善嘉兄弟兩個竟到了家里來,而陳善昭還主動提出了交換條件。盡管對這位趙王世子一直感覺捉摸不透,可身在京城,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外援無疑幫助巨大,所以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可回到廚房心不在焉忙了沒多久,父親章鋒就進了門來。

    「芳草,碧茵,你們先出去。」

    見芳草和碧茵連忙洗手避了出去,章鋒這才面色復雜地上了前,直到章晗面前半步遠處,見妻子亦是滿臉緊張地上了前來,他方才停下步子長嘆一聲道:「丫頭,你既然下了決心,我也勉強不了你。你從小就要強,這是好的,可遇事逞強卻不好。你要記著,倘若沒了你,就算咱們一家子都飛黃騰達,那咱們也寧可不要!」

    章劉氏這才一下子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一時心如刀絞。她一把緊緊攥住了章晗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晗兒,你……」

    見母親只吐出這三個字便說不出話來,章晗忍不住一把將母親緊緊抱在了懷里。面對這一幕,章鋒忍不住背過身去,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章晟正拉著章昶站在門口,一大一小都是面色怔忡。下一刻,章晟狠狠捏著拳頭,突然重重一拳擊在了門框上。



第七十四章 變局

    寧安閣正房東次間,打了簾子進來的楚媽媽見太夫人正斜倚在榻上閉目養神,沉吟片刻,本待原路退出去,可腳才往後頭動了一步,她就聽到了太夫人的聲音。

    「來都來了,還往後退什麼?有什麼事,過來說吧。」

    「是。」

    楚媽媽這才快步上了前,站在榻邊微微彎腰道:「剛剛管事顧泉回來了,他讓我轉告說,今日章家父子接了晗姑娘回去,先是在車兒胡同那小院待了一會兒,緊跟著便一家五口人一塊出了門,逛了好一會兒奇望街。晗姑娘雖換了荊釵布裙,可畢竟礙眼,還遇到了一個有眼無珠的登徒子,是工部一個郎中的兒子,被他打發了。」

    說到這里,楚媽媽頓了一頓,見太夫人微微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便接著說道:「顧泉還說,一家人一路上就是買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從一兩文錢一串的冰糖葫蘆,到那些不值錢的頭花首飾,卻顯得很高興,一路上歡聲笑語不斷。直到遇見了那不識相的登徒子,這才一家人回轉了去。顧管事留了兩個人跟著,自己先回來報信了。」

    太夫人沉默了許久,方才深深嘆了一口氣,旋即意興闌珊地問道:「你可也覺得,我太不近人情了?她先是在淑妃面前機敏地順著答話,接著為了瑜兒險些搭上自己的性命,再然後又另辟蹊徑完成了我托付她的事情,結果我卻還非得扣著她,不讓她和家人團聚?」

    楚媽媽聞言嚇了一跳,連忙賠笑道:「太夫人您這是哪里話。晗姑娘雖不是咱們顧家人,但自打到了家里,無論吃穿用度。還是其他,您一直都待她比自家孫女還要好。尤其是隆福寺回來。您更對她關切得很。就是她做的事情。說句不好聽的,放在別家,興許就恩將仇報了,您還和二夫人商量著為四少爺向她家里求親。是她家里人自己不願意……」

    「你不用說了!」

    太夫人抬手止住了楚媽媽的話,又過了良久方才懶懶地說道:「這婚事老二媳婦本也不願意,如今章家既也婉拒,足可見是我一廂情願了。」

    「是是。可您終究是一片好意。」

    好意麼?

    太夫人心底冷笑了一聲。卻沒有再說話。畢竟,楚媽媽賴媽媽這幾個老人固然陪伴她多年,但也就是個可以說話的人,但有更多的話卻是不能說的。哪怕對著顧長風和王夫人這一雙兒子兒媳,她也不好把話點得太穿。那兩個都是大人了,各有各的打算心思。她就是身為長輩,也沒有左右他們的道理。

    把顧家嫡子配給章晗。這是好意,但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招。那個福生金銀鋪的金掌櫃至今下落不明,萬一真落在趙王府手中,章晗便是至關緊要的,否則異日顧家就成了趙王隨意拿捏的對象。然而,只要如今尚在獄中未曾審結的王階定罪處斬,縱使趙王府他日再把那金掌櫃推出來翻出此事,可那時候死無對證,皇帝就不會輕信。

    她當年答應過死了的丈夫,要重振顧家聲名,沒有什麼比顧家的未來更要緊!

    見太夫人又閉目假寐,楚媽媽便躡手躡腳退了出去。屋子里一時悄無聲息,只有大擺鐘滴答滴答的聲音,盡管雙目緊閉,但太夫人卻絲毫沒有半分的睡意。她很清楚,多少年的所謂午睡,都不過是這樣合個眼罷了,每日里能睡安穩的,只有晚上那兩三個時辰。好在家里如今吃得起,她又一貫惜福養身,否則早支撐不下來了。

    等到太夫人午睡起來,外頭的消息方才再次傳了過來,道是趙王世子陳善昭和東安郡王陳善嘉一塊上了車兒胡同,盤桓了大半個時辰方才離開。聽到此事,她只是微微一笑,卻是沒說什麼。然而,楚媽媽和賴媽媽畢竟服侍她這許多年,見其不多時就微微出神,心里都明白,太夫人對此絕不是絲毫不在意的。

    也是這章家人好運,竟然攀上了趙王府!

    直到傍晚時分,外頭方才報說章晗已經回來了。聽到這個消息,正看著王夫人帶人擺飯的太夫人微微一愣,隨即嘆道:「這孩子,我還以為她會在車兒胡同過夜的。」

    章鋒那時候明明白白回絕了婚事,王夫人因此對章家也不免高看幾分,心頭芥蒂少了,自然也就順著太夫人的口氣說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素來的習慣,若是早早說好了也就罷了,若沒有說好,必然不會就這麼在外頭住。況且……」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張琪的聲音:「聽說晗妹妹已經回來了,可是真的?」

    見外頭綠萍和白芷連忙答她的話,太夫人也不禁笑了起來:「這兩個孩子,好得如同親姊妹似的……不,是比親姊妹更要好。瑜兒她娘也不知道是什麼眼光,這才能收了這樣一個乾女兒,瑜兒也不知道哪來的福氣,竟有這樣的乾妹妹……她要是咱們顧家的孩子,那該有多好,省咱們老大的心了。」

    王夫人想到自家雖說心思靈巧,但比起章晗來,沉穩幹練卻差了不止一籌的女兒,想到院子里好幾個姨娘通房,卻只有自己養住了這麼一個女兒,她忍不住暗自嘆了一口氣,隨即便低聲說道:「娘說的沒錯。鈺兒畢竟在侯府養尊處優,真正遇到事情,卻難免沉不住氣。也是我一直想著老爺那麼多兒子,可卻只有她一個女兒……」

    「你能夠把那麼多兒子都教導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至于鈺兒,只要那種千金小姐自以為是的脾氣改一改,無論到哪家,總能做個好媳婦。」說到這里,太夫人見外間張琪還沒進來,十有八九是親自到穿堂去迎章晗了,她方才低聲說道:「淑妃午飯前才送了消息出來,瑜兒她爹這官職應該會動一動,吏部已經下調令了。」

    王夫人一下子想到此前彈劾顧長風任用私人的奏章,頓時露出了幾分震驚的表情:「此前不是說,皇上也對二姑老爺在歸德府的實績不太滿意?」

    「正因為不滿,所以與其放著這種人治理一府,還不如把人調得近一些。再說,畢竟是顧家女婿,放到近些也便宜。」太夫人就仿佛是說一個不足道的外人似的談論著張昌邕,見王夫人十分不解,她便淡淡地說:「除了京官,這京城也還有別的缺。比如說,應天府衙的府丞,據說是剛剛出缺了。」

    上頭壓著統領全局的府尹,下頭還有管糧儲馬政等事的通判,管刑名的推官,應天府府丞可說是只比應天府治中這個缺略好一丁點,至少還分管著應天府學,可在權貴遍地的京師,已經是個極其靠邊站的閑缺了,比工部刑部這種冷衙門都不如。因而,見太夫人面色漠然,王夫人忍不住又開口問道:「那若是二姑老爺上京,瑜兒和晗兒……」

    「她們當然還住在咱們這兒,他那兒又沒個當家主婦,好好的姑娘家在那兒像個什麼樣子?」說到這里,太夫人便嗤之以鼻地說道:「聽說瑜兒晗兒上京之後不多久,他的那個庶女就不明不白地暴斃了,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麼個心性涼薄的人,我怎麼放心把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交給他?」

    「老祖宗,晗妹妹回來了!」

    隨著這麼一句嚷嚷,張琪便拉著章晗興沖沖地進了屋子。見章晗雖說眼睛微微紅腫,可臉上精神卻還不錯,太夫人便招手示意她來身邊坐下,這才看著張琪面帶寵溺地說道:「你這孩子,就這麼和晗兒難舍難分?她家里人就要北上了,就是多留兩日也是應當的。」

    「我知道。」張琪偷眼瞥看章晗,見其應當是回家之後哭過,心頭不禁有幾分愧疚,一時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這才赧顏地看著太夫人道:「只是咱們多年都在一塊,我真的舍不得她,看見她回來便安心了,這才如此失態。」

    「你呀!」

    太夫人啞然失笑,隨即就溫和地看著章晗道:「晗兒,這次你父母兄弟北上……」

    「老祖宗,我今天已經對他們都稟明了,會留在京城再陪姐姐一陣子。父母兄弟雖都舍不得,可拗不過我,最後還是答應了。」

    聽到章晗的這番話,太夫人終于如釋重負。盡管她知道章晗這一次未必是真心實意,可既然其願意做出這樣的姿態讓她放心,她也不吝在其他地方大開方便之門,當下便說道:「好,好,難為你了!你也不妨放心,外頭某些人的那些詭譎算計,我不會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絕不會讓人辱沒了你!從今往後,有顧家孫女們的,就有瑜兒和你的,我絕不會虧待了你!」

    「多謝老祖宗!」

    盡管留在顧家,章晗有八分斷定太夫人會庇護她,但如今太夫人真正表明這番態度,她仍然感到如釋重負。真心誠意地謝了一聲後,見張琪喜形于色地看著自己,若不是礙于這是在寧安閣正房,興許就會直接高興地撲到自己懷中來,她忍不住在心底暗嘆一聲。

    不管怎麼說,只要能夠把原本在顧家掌握之中的父母兄弟送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她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3:3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6:54 PM 編輯

第七十五章 群英薈萃

    正月二十六恰是個大晴天。

    由于趙王和顧長風此次掛正副帥出征遼東,一是為了平叛,二是掐滅女真諸部興起的某些苗頭,而第三,卻是為了從西邊入蒙古,一舉掃平那些個還打不怕的蒙古部落。于是,此番動用的兵馬除了五萬京衛之外,其他的都是北邊鎮守的諸多兵馬,累計兵力達到了十五萬。

    由于顧家眾人都提前在踐行宴上送過顧長風了,這一日本只有顧鎮顧銘兄弟順帶護送章晗來相送一程,但張琪苦求要來看一看,太夫人也就答允了。出了京城西邊的江東門時,但只見一片遮天蔽日一般的旗幟,以及一眼望去根本望不到頭的眾多兵馬。那些鮮亮的衣甲,整齊的兵器,在日頭底下閃出亮晃晃的光芒,炫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而那個坐在一匹通身黃色高大坐騎上,連顧長風都要落後幾步以示恭敬的中年男子,則是醒目得讓人不敢逼視。

    盡管趙王戴著頭盔身穿甲胄,但依舊難掩其古樸精幹的面容,虎背熊腰的身材,尤其是那一雙不怒自威的眼睛,顧盼之間竟是有一種懾人的氣勢。即便只是將車簾打起了一丁點,確定其不可能在那許多前來送行的馬車中看見自己,可當趙王真的一眼掃過來時,章晗仍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想此前雖見過好幾位天潢貴胄,可和此人比起來,真的是差遠了。

    車中的張琪亦是在趙王冷冷看過來的時候倒吸一口涼氣,往後縮了縮方才低聲說道:「趙王的眼神怎麼這麼嚇人的?看他那眼神,好似看咱們這些人很不順眼似的!」

    「此次隨軍的勛貴很不少,二舅舅是副帥,但聽說參將一級有兩個伯爵,還有幾位年輕一輩的都在軍中。各家即便家中都餞行過了,可像咱們家這樣來送一送也並不奇怪。可在趙王殿下看來。興許就覺得礙眼了。」

    章晗說到這里。見趙王突然招了招手,旋即便有一人策馬上前,正是趙王世子陳善昭。只見他在馬上欠了欠身,仿佛在畢恭畢敬地聆聽訓示。那樣子老實得不能再老實了,卻是和偶爾露出的散漫樣子以及常常露出的書癡情形大相徑庭。她看著不禁莞爾一笑。正思量間,卻只聽城門那邊突然一騎人飛馳而來,嘴里更是高聲嚷嚷著。

    「趙王殿下。皇太子殿下請了皇上旨意。前來送行!」

    乍然聽到這話,趙王的臉色倏然就變了。大軍出發,今日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們都來了,而文官則是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帶領的一大群人,剛剛好容易才把那些繁瑣的禮儀行完,正準備出發。豈料那位才剛成為東宮太子的九弟竟是親自來了。他倒是不介意在人前演一場兄友弟恭的戲碼,但如今身份不同。他卻不想身為統兵大將,還要向人行禮!

    不想歸不想,可當看見不遠處幾十個人簇擁著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風馳電掣地近了前,他仍立時一甩韁繩下了馬。他都如此,其余將官都是如此,當身穿赤色袍服的太子下了馬時,一時間將校紛紛伏地拜謁。而不等趙王全禮,太子便一把將其攙扶了起來。

    「三哥不必如此。」

    「太子殿下,禮不可偏廢。」

    「不是有一句古話,叫做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麼?」

    盡管並非一母所出,但太子和趙王的面貌有幾分酷肖,只是趙王性子深沉不茍言笑,而太子卻是嘴角含笑,顯得溫文有禮。此時此刻一句話把趙王堵了回去,他便正色說道:「雖說諸位皇兄之中,以三哥最為驍勇善戰,但此去遼東苦寒之地,路途遙遠,兼且敵情復雜多變,還望多多保重。」

    「多謝太子殿下關切,臣自當盡心竭力。」

    見趙王刻板地回答了一句,太子便含笑從旁邊侍衛的手中接過一把佩劍,雙手捧了過去說:「這是我新近得的一口寶劍,本應獻給父皇,但只在父皇面前提過一句,他便說寶劍贈英雄,因而今日我便攜了來送給三哥!但願三哥此去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倘若是太子說寶劍贈英雄,趙王嘴里答應,心中必然嗤之以鼻,可這會兒太子說是皇帝之意,他便不由得悚然動容。品著英雄這兩個字,他心里雖大為不是滋味,可仍是鄭重其事行了大禮接過。而等到又攙扶了他起來,太子方才走到了武寧侯顧長風跟前。

    「和三哥一樣,顧侯才回京不多久,便又要遠征,著實辛苦了。」不等顧長風說出什麼自謙的話來,太子便笑著說道:「顧侯昔日隨侍父皇南征北戰,功勞彪炳,此次若是再能得勝歸來,怕是要再進一步了!聞聽顧侯善射,我特請之于父皇,取寶庫珍藏的一把柘木弓賜顧侯,以壯行色!」

    顧長風深知皇帝昔年愛騎射,故而珍藏了十幾把名匠所制的寶弓藏在內庫,等閑不賜給外人,此時此刻頓時大喜過望。等到拜謝之後接過那把柘木弓,見竟是此前自己陪著皇帝在寶庫中最為心動的那一把,他越發心中歡喜,一時又說了不少慷慨激昂的話。

    雖說賞賜了正副帥,但那都借了皇帝的名義,接下來的其他眾將士,太子便只說了些勉勵的話。眼看時候不早,趙王和顧長風辭謝之後,三軍陸續出發,站在那里的太子遙望著這漸漸遠去的一行,面上就露出了幾許凝重,但轉瞬間,他瞥見路邊一長溜馬車,還有馬車旁邊跪伏的各家下人,以及各種想要上前見禮模樣的各家老少男人們,他不禁挑了挑眉,但卻沒有管那些人,而是徑直招手把陳善昭叫了過來。

    「你母妃和兩個弟弟也是今天啟程?」

    「回稟太子殿下,正是。」陳善昭瞅了一眼路邊右側掛著趙王府標記的那幾輛馬車,含笑說道:「母親說,既然是父王早上出發,其余人等送了父王正好就此啟程,也免得要來回折騰兩次。等到大軍開拔完了,我就送母親她們到外金川門碼頭坐船北上。」

    「原來如此,三嫂還是那性子。」

    太子微微一笑,示意陳善昭帶路,到趙王府車隊一行前,見趙王妃已經是急忙下了車來行禮,他便搖了搖手,又說了好些路上小心的話,又含笑見過了幾位郡主,最後便對此行護送北上的趙王庶次子懷柔郡王陳善恩道:「這一路上就你一個男丁,這一大家子就都靠你了,務必小心謹慎。」

    見陳善恩慌忙答應了,他沖著趙王妃又點了點頭,這才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上馬離去。從始至終,他卻絲毫沒有搭理今日前來送行的其他各家人。于是,他這一走,那些路邊車馬前頭跪著的下人們方才參差不齊地起來,而各家的老少主人卻不免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就連顧銘也忍不住對顧鎮低聲嘀咕道:「太子殿下也走得太快了。」

    「少說這些閑話。」顧鎮終究年長好幾歲,只覺得今日太子前來相送微妙得很,因而訓誡了弟弟一句,當下沉聲說道:「你送了瑜妹妹和晗妹妹的馬車過去,讓她們道個別。我先回府去對老祖宗稟告一聲,記住,在趙王府中人面前少說話。」

    「我知道分寸,大哥放心。」

    嘴里如此說,可真的和十幾個隨從把馬車簇擁到趙王府那一行人面前時,見趙王妃等人尚未上車,顧銘仍是不免有些緊張,低頭行禮之後便道出了來意。一聽到他報名,後頭一輛馬車中的章劉氏忍不住把車簾卷得更高了些,見果然一表人才,溫文有禮,她一愣之後,不免對丈夫的當機立斷異常欽敬。

    而下了車的章晗先向趙王妃見過禮,隨即便看到了那邊車簾卷起的那輛馬車中,母親正探出了頭來,而弟弟更是不安分地跳下了車。她連忙快步上前,攬著章昶好一會兒,最後便看向了母親,千言萬語卻只化成了一句話:「娘,你們路上多保重。」

    「好,你也是!」章劉氏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恨不得就這麼把女兒拉上車來,可話到嘴邊,她最終還是擦了擦眼角全都吞了回去:「晗兒,你只記著一條,千萬別勉強!」

    忍不住探出身子來的張琪見章晗和母親弟弟辭別,想到自己早早沒了生母,父親也是個指望不上的,因而明知道該設法幫一幫章晗,讓其能和父母兄弟順利團聚,可心里就是不由自主生出留下章晗的心思來,她不知不覺攥緊了手中的絹帕,咬緊了嘴唇,心里盡是火燒火燎的愧疚和不安。直到顧銘提醒了她好幾聲,她這才茫然抬起頭,卻發現是趙王妃正在面前不遠處,這才慌忙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跳下了車。

    「參見趙王妃。」

    趙王妃清清楚楚地看見張琪的目光全都落在章晗身上,心里越發信了這對姊妹的深厚感情。道了一聲免禮後,她隨口問了張琪幾句,雖發現其小心謹慎不如章晗大方,但見張琪的臉微微發白,她便關切地說:「如今還在正月,天氣寒冷,聽說你身體嬌弱,難得還陪著章姑娘來送她的家人。」

    「是我應該的。」張琪脫口而出說了這麼一句,隨即便低下頭去,良久才打起精神抬頭說道,「我只想對晗妹妹的家人說一聲謝謝……」



第七十六章 書呆子之二——選妃

    「那就去吧。」

    說完這話,見張琪一愣之下急忙點了點頭,提起裙子就跑了過去,顧銘則是慌忙追上,趙王妃不禁笑了起來,轉身往馬車走去。臨上車之前,她卻對親自伸手攙扶她的陳善昭說:「顧家三姊妹我前幾年也見過,雖說都生得如花似玉,看上去也情分還好,可終究不如顧家這一雙外姓姊妹真心。須知情分易求,真心難得。」

    「若不是因為當初覺察到她那決心,我也不會把章家父子薦給父王。」嘴里這麼說,想起和章晗的數次相見,陳善昭不禁微微一笑,隨即便一本正經地說道:「有其女必有其父,必有其兄,母親既然誇獎她們,看來我沒看錯人。」

    「你呀,誇你一句你便順桿爬上來了!」

    趙王妃啞然失笑,見那邊廂章晗已經抱著母親哭成了一團,而張琪則是在那邊死命勸著,她再看陳善昭那只有少許惘然的臉,有心嗔怪兩句,可最後還是覺得不要去勾起兒子的離愁別緒,因而便強笑道:「好了,你在京城也多多小心,有什麼事盡管寫信來說。」

    「是,母親放心。」

    盡管知道趙王妃一行人是從外金川門碼頭坐船北上,而章晗卻知道,今次太夫人能放自己出府那麼久已經很難得了,再調轉城內去外金川門碼頭不啻是奢求,因而最終別過母親和弟弟之後,擦乾眼淚的她又到趙王妃車前道了謝,正回轉身朝顧家馬車走去,她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仿佛是自言自語的聲音。

    「看那情形,顧家表小姐似乎和顧家四公子兩情相悅?」

    章晗聞言一震,轉頭往那邊看了一眼,卻見顧銘正在哄著兩眼腫得幾乎和自己沒什麼兩樣的張琪。她忍不住莞爾,但隨即便沒好氣地低聲說道:「這似乎不關世子的事!」

    和章晗隔著兩步的陳善昭漫不經心地往那邊又斜睨了一眼:「怎麼不關我的事?看這情形。至少不用擔心顧家還一廂情願地提你和顧四公子的婚事。」

    他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章晗不覺得自家父兄是那樣管不住自己嘴的人。一時對陳善昭的消息渠道更覺得毛骨悚然,誰料背後那人卻說出了一番讓她始料不及的話。

    「是你家長兄滿心不忿告訴了趙破軍,趙破軍那小子又生怕此事真成了,便到我面前來原原本本稟報了。我雖是趙王世子。可別人家的姻緣又不是我能管的,可如今看來。他是瞎操心了。」說到這里,陳善昭微微一頓,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結果他為了你。竟然放下父王和三弟對他正寵信的大好契機,心甘情願地請命陪我留在京城。」

    什麼!

    章晗這才想到今日那袍服盔甲幾乎一模一樣的大軍之中,自己根本沒法找到父兄,更不用說趙破軍了,沒想到他竟就此留在了京城。心頭激蕩的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把心一橫就大步往顧家馬車走去。上了車坐好,她抱著手爐烘烤著幾乎凍僵的手。忍不住又打起了窗簾,恰是看見那邊廂小弟正幾乎整個人趴在車窗,眼巴巴地看著她。她生怕自己看了忍不住,連忙一把摔下了窗簾,整個人都癱軟在了位子上。

    不多時,張琪終于登上了馬車。放下了厚厚的棉簾子,聽到外頭車門關嚴實了,她見章晗把捂得暖暖的手爐遞過來,她連忙抱在懷里,隨即小聲說道:「對不起,明明是你送家人,我卻在那露出了不爭氣的樣子……」

    「別說了。」章晗一下子打斷了張琪的話,將其摟在了自己懷里,這才低聲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只是觸景生情罷了。」

    張琪一下子覺得喉頭哽咽了起來,忍不住又往章晗的懷中擠了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低聲說道:「四哥勸我,說是你遲早都能和家人團圓,讓我不用這麼傷心。對了,你爹婉拒了婚事的事,我也已經對他說過了,他有些意外,可緊跟著就喃喃自語說什麼怪不得……」說到這里,張琪突然一頓,旋即抬起頭看著章晗道:「你說,若是他或者我去老祖宗面前表明心意,能不能……」

    「千萬別貿貿然行事!試探試探太夫人的態度也就罷了,但這種事情表明心意的話,他一個男人也就罷了,你一個女人,卻免不了為人看輕。」

    見張琪愣了片刻就點了點頭,旋即心不在焉地垂下了腦袋,章晗想想剛剛陳善昭都能看出端倪,顧家下人又不是都是瞎子,興許也能看出來,她忍不住暗自苦笑了一聲,心想這一對雖看似姑表兄妹門當戶對,可真要成功,不但得先過了太夫人和王夫人那兩關,而且終究不能繞過張昌邕這個當父親的。

    可相對于張琪的事情還有不小的期望,她的將來卻仿佛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竭盡全力讓父母兄弟得以擺脫桎梏的她,能不能握住自己的將來?

    乾清宮重地,等閑妃嬪素來是難以踏進一步,即使是顧淑妃這樣權攝六宮的高位嬪妃,也是幾年都難能踏入一步。此時此刻,她在太監引路下進了東暖閣,見皇帝一身便袍坐在那張紫檀木大案前,她連忙上前行禮。

    「起來吧。」

    皇帝指了指書案前的椅子讓顧淑妃坐下,這才饒有興致地問道:「這是和惠妃敬妃商議之後列出的人選?」

    「是,既有世家千金,官宦小姐,也有我們聽說過的一些姑娘。」顧淑妃說到這里,又頓了一頓,這才欠了欠身歉然說道:「只是,咱們深居宮中,自然比不上禮部那邊查問周到。再加上各家王妃想來也會有自己的心意,這單子只不過是羅列了一些姑娘備選而已。適婚的皇子皇孫總共不到十個,這上頭卻有二三十個姑娘。」

    皇帝不置可否地伸出手去,接過顧淑妃躬身雙手呈上來的那份折子,翻開來隨便掃了一眼,見上頭果然是一些自己不甚熟悉的名字。雖有一個顧氏。可後頭卻標明是已經被除了爵的顧振的妹妹,因而他只是眉頭微微一挑。看著看著便手指點著一個名字說道:「這個章氏。就是你之前召入長寧宮的那個章氏?」

    「是。」顧淑妃連忙低頭答應了一聲,覷了一眼皇帝的臉色,這才婉轉答道:「是惠妃聽嘉興公主提過。覺得她聰慧機敏,人又大方得體。所以倒是想過留給韓王。」

    「哦?」皇帝愣了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道,「想不到一介民女居然成了香餑餑。敬妃還說秦王妃算計。惠妃也不是同樣在算計人家姑娘?」

    皇帝雖只是狀似打趣,但顧淑妃仍然嚇了一跳,訥訥正要解釋什麼,見皇帝擺了擺手,她方才稍稍安心了些,忙賠笑說道:「皇上說笑了。秦王妃是明知道自己的庶子深恨章氏,卻非得促成了這樁婚事。這心思自然就不比惠妃一心為子了。韓王天性靦腆,惠妃想找個精明強幹的兒媳,又怕世家千金傲氣,夫妻難以和睦,所以才有那一重心思。」

    已經瀏覽完了整個名單的皇帝哂然一笑,隨即漫不經心似的說道:「惠妃的心思是好的,但十八郎看似靦腆,實則傲氣,給他選個出身高些的王妃也無妨。那你打算給十七郎挑的人選又是誰?」

    今天受惠妃之托,在皇帝面前把那一茬揭了出來,豈料皇帝似乎不以為然,此時此刻皇帝又問淄王,顧淑妃便字斟句酌地說:「十七郎素來愛讀書,女色上頭並不留意,臣妾原本是有私心的,想把亡妹的女兒留給他,也好讓亡妹泉下安心。只是後來仔細斟酌,十七郎雖然非嫡非長,可終究是皇家血脈,臣妾的外甥女身體孱弱,萬一為了臣妾的私心卻讓他子嗣艱難,不但對不起唯一的兒子,更對不起皇上,所以就作罷了這個念頭。」

    說到這里,她偷瞥了一眼皇帝的面色,這才沉聲說道:「十七郎並不是挑剔的人,只要是性子和順賢惠的女子,哪怕出身尋常也不要緊,還是等禮部選一選,或皇上斟酌再做定奪。」

    「你是母親,總不至于害了他,你自己定就是了。」皇帝不以為然地抬頭看了顧淑妃一眼,見其連忙答應,他這才用手指輕輕敲著椅子的扶手,又若有所思地問道:「老三和老三媳婦臨行之際,老三媳婦來見過我,恰是為了他們那個書呆子的世子。老三媳婦對朕明言,出身名門的媳婦未免傲氣,也許異日和那呆子過不到一塊去,至于民家女,未免不識進退沒個見識,還是從四品以下官員中挑。你替他留心留心,這呆子確實得有個人管一管,聽說過年這些天文華殿暫不講學,他也不知道從哪里淘到了一套《太平廣記》,天天看到半夜三更!」

    說到這里,皇帝便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這個呆子,除了看書,其他的事情也是一股呆氣!

    為了個絲毫不相干的崔氏和王廣,先是硬頂了滕青,然後跪在乾清宮前求情,頂著日頭就是兩個時辰,緊跟著抄書抄得險些手斷了,也不知道找個人模仿字跡。再然後,這呆子聽了下頭人說那家書齋有好書畫,興沖沖去那邊淘澄,最後花了大筆銀子買了下來,又轉手把最貴重的一幅獻給了自己這個祖父,竟是絲毫不知道那下人消息是從秦王府那邊來的!

    老三那樣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偏生養出了這麼個兒子!當初滕青就回報過,趙王府在京城經營的那些網絡,還是那些人員,全都是越過這個世子直接往北邊呈報。可雖說呆了些,陳善昭性子頂真宅心仁厚卻是真的,在宗室里實在太稀罕了。

    顧淑妃自然不知道皇帝心頭的想法,記起淄王陳榕對自己順嘴提過的那一茬,頓時苦笑道:「回稟皇上,趙王世子那套《太平廣記》,就是和十七郎一塊去書肆里頭淘回來的,還為此借了十七郎一千兩銀子。這些畢竟是雜書,十七郎說堆滿了大半間屋子,足足數百本。聽說他借錢是因為之前淘畫把趙王留給他的銀子都用光了,為此趙王劈頭蓋臉訓斥了他一通,吩咐帳房只能讓他按月支取供給。」

    「十七郎雖說也是愛讀書,可至少看的都是經史,哪里像他博覽群書到這些神鬼志怪的書都愛不釋手,這個呆子!老三和老三媳婦都是儉省人,留給他的錢他全都用在買書上頭,上次買那幾幅畫又是不惜重金……」

    皇帝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隨即說道:「善昭一直和十七郎頗為投契,既是留在京城,你就多多看顧他一些。之前查抄滕青家的那些書畫,朕回頭命人去挑十幅八幅值錢的賞了給他,你到時候告訴他,別只顧著買東西,賣了東西也是能換錢的!」

    顧淑妃聞言頓時錯愕難當。皇帝居然會特意提醒人賣了御賜書畫換錢,這大概也就是陳善昭這個呆子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3:5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7:02 PM 編輯

第七十七章 兒女情懷

    顧長風回京,緊跟著下了獄,不多時又放了出來,繼而年後掛副帥隨趙王出征遼東。

    對于顧家而言,這等忽上忽下的巨變讓人很難適應。不少人都在暗地慶幸武寧侯府治家嚴謹,下人就是想逃也沒地方逃,也就免得顧長風出來之後追究下來倒霉。相形之下,最初安安穩穩沒被波及到的威寧侯府,卻是襲爵才沒多久的顧振最終落得個沒下場,連帶家里的下人都抬不起頭來。

    顧長風出征的這一日,胡夫人得知太夫人竟是為章晗派了車,就連張琪也一並跟出去了,而且是顧鎮顧銘兄弟護送,她蒼白的臉上更是為之失神。然而,就在顧抒驚嚇地連連呼喚了她好幾聲後,回過神來的她便搖搖頭道:「沒事,你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拋下你去的。」

    「娘!」顧抒只覺得心都揪了起來,一把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用幾乎哀求的口氣說道:「您別再操心這麼多了,只管好好養自己的病!不管怎麼說,我都是老祖宗的嫡親孫女,不說當什麼王妃,就是找一戶差不多門戶的人家,將來平平淡淡地過日子,我也不是過不得。您之前這麼殫精竭慮,可結果如何……」

    「你這是在說我都是徒勞?」胡夫人一時面色大變,神情中竟是流露出了幾分猙獰,直到看見顧抒死命地搖頭,竟是淚流滿面,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方才漸漸停歇了下來,緊跟著便苦澀地說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我不能不算,因為我不能把你的將來拋給別人去做主!哪怕是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我也會竭力去爭取……」

    面對已經陷入了偏執的母親,顧抒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直到外頭稟報說藥已經熬好,她親自去端了進來,一勺一勺喂著胡夫人服下,見其漸漸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她才擦了擦眼睛默默出了西次間。就這麼枯坐在明間好一會兒,她才突然開口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稟大小姐。已經快午時了。」說到這里,那丫頭又小心翼翼地說道:「西府那邊傳來消息,表小姐和晗姑娘都已經回了府。這會兒已經往太夫人那兒去了。」

    聽說張琪和章晗都已經回來了,顧抒想起母親聽到她們二人出城去給大軍送行時的怔忡,不由得又失神了片刻。顧鈺這個嫡親女兒尚且沒去,兩個外人卻還勞動西府兩位嫡出的公子護送前去,母親只以為太夫人偏心。可若太夫人真的偏心如此,她那二嬸素來是極其精明的人,豈會一絲一毫的動作都沒有?張琪章晗二人進京,母親通過顧振用了不少小手段,她不聞不問。可並不代表真不知情,相比不動聲色的二嬸,母親一次又一次做過頭。太夫人就算真的偏心。那也不能怪別人。可母親病成如此都要一心為她打算,她還能如何?

    「大小姐,大小姐?」

    「派個人去打探打探西府什麼時候擺飯,到時候我過去一趟。」

    顧銘一直將章晗和張琪送到寧安閣正房。見顧鎮早就在一旁,知道該說的話大哥必然都已經稟報了。他便沒有多嘴,只是在太夫人問到太子的時候,他斟酌了一下便開口答道:「從八皇子英王之後的藩王從前一直都沒有封藩之國,所以我和太子殿下在宮中確實見過幾面。只是太子不是多話的人,為人又低調,基本上沒有說過話。」

    太夫人點了點頭,突然漫不經心似的看著章晗和張琪問道:「你們兩個也是第一回見太子和趙王,可有什麼感受?」

    張琪瞥了一眼章晗,猶豫良久才開口說道:「趙王氣勢雄壯,那眼睛只是瞟過來就讓人心生懼意。至于太子殿下說話令人如沐春風,似乎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聽到這番話,太夫人不由眉頭一挑,一旁的顧銘看得清清楚楚,生怕祖母對這個回答不滿,連忙打圓場道:「老祖宗,瑜妹妹畢竟才到京城沒多久,又不常見這樣的貴人,所以不過是靠著第一眼的印象判斷,有所疏失也是難免。」

    太夫人正想著張琪如此性子,別說王妃,就是嫁到哪家世家名門,那十有八九這媳婦也不好當,不想顧銘突然這樣插上來替她辯解了一句。她愕然看了顧銘一眼,就看見顧鎮沒好氣地數落道:「四弟,老祖宗只是讓瑜妹妹和晗妹妹隨口說說,又不曾要怪罪她們!」

    見顧銘訕訕低下了頭,太夫人不禁莞爾,隨即若有所思地看了顧銘和張琪一眼。面對這一幕,章晗心頭一動,等到太夫人沖著自己看了過來,她便大大方方地說道:「趙王著裝和麾下護衛幾乎毫無二致,足可見在戰功赫赫之外,還治軍嚴謹,且並不招搖。太子殿下請得皇上旨意來送行,卻只賜趙王和二舅舅寶劍寶弓,于其他將領不過勉勵一二,于今日送行眾人卻是熟視無睹,足可見謹慎。」

    她如今早已經不能藏拙了,還不如該說什麼說什麼!

    太夫人贊許地點了點頭,見顧鎮微微頷首,顧銘則一臉如釋重負,她便笑道:「你們兩個姑娘家,倒是看出了些不同的東西來。不過是我隨口問問你們,竟然把你們四哥緊張成那個樣子!」

    顧銘一時間更加尷尬,訥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等到王夫人進來笑問在什麼地方該擺飯,太夫人便說道:「就在這里吧,難得他們兄弟兩個都在,就留著一塊用完了再走。」

    王夫人自無二話,等到方桌子搬進來,緊跟著丫頭僕婦們魚貫而入在桌子上攢珠似的擺了一道道菜肴,卻是比平日更多了好幾道菜。章晗知道王夫人多半猜到太夫人要留下顧鎮顧銘,見其擺碗安箸,她本想拉著張琪一塊上去幫忙,卻被王夫人攔住了。

    「你們雖是客居在此,可也是嬌客,萬萬沒有讓你們動手的道理。別說你們,就是平時鈺兒在,也是不做這些的。她昨晚為了老爺要上遼東的事哭了一場,今天早上起來就有些嗓子疼,所以才沒來。」

    正說話間,外頭就傳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大小姐來了。」

    自打胡夫人病重,顧抒難得到這兒來,此刻聽見其來了,太夫人和王夫人都是微微一愣。眼見得一身鵝黃色衣衫的顧抒進了門見過太夫人王夫人,顧鎮顧銘一一敘了禮數,章晗自然也和張琪叫了一聲大姐。當王夫人含笑留顧抒一塊用午飯的時候,顧抒便笑著點了點頭。

    「難能過來一次,卻擾了二嬸了。」

    這一餐飯卻是吃得鴉雀無聲。因為顧銘也在對面的關系,張琪連頭都不敢抬,倒是章晗有意留心顧銘,見其趁人不注意時常有偷瞥張琪,奈何身邊這丫頭因為做賊心虛始終只悶頭吃飯,她忍不住一陣好笑,可隨即四下一看時就突然發現,顧抒竟也一直在注意她和張琪。

    等到飯後撤下菜肴和飯桌,漱過口後各自捧起茶盞的時候,顧抒才抬起頭說道:「老祖宗,今日我來,是想著二月二十六便是淑妃娘娘的壽辰。雖說今年不是整壽,但卻也不同于尋常日子,家里姑娘們平時都是各自預備壽禮,今年是照往年舊例,還是合在一塊預備一份送進宮里去?我的意思是,皇上不愛奢華,淑妃娘娘也是素來節儉,不如家中姊妹一起合力做一套家常的衣裳鞋襪送進去,也算是大家一片心意。」

    太夫人聞言一愣,隨即方才想起長女四十五歲生辰確實將近,這幾個月來諸事繁忙,確實是險些就忘了。于是,她沉吟片刻,就點了點頭道:「也好,你的針線功夫一直都是家里幾個姊妹中最好的,這衫子和褙子就由你做,讓鈺兒做抹額和裙子,拂兒做鞋襪,如此便差不多了。」

    「老祖宗還忘了瑜妹妹和晗妹妹呢,她們可不也是咱們顧家人?」

    太夫人這才自失地一笑,旋即親切地看著章晗和張琪說道:「晗兒之前給我做的那件蓮青色的繭綢褙子很好,足可見針線功夫不錯,這樣,鈺兒做抹額,裙子便交給你吧。至于瑜兒,就做一條膝褲吧。」

    張琪到顧家之後忙著悄悄讀書寫字,以及暗自和章晗溫習禮儀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去做什麼針線,但她從前在歸德府的時候,嫡母對她的四季衣裳很少上心,縫縫補補的事情她不知道做過多少,此刻聽到自己只要做一條膝褲便行了,她錯愕之際就看了章晗一眼,見章晗沖自己微微點頭,她立時滿口答應了下來。

    王夫人自然替顧鈺答應了此事,又吩咐顧鎮顧銘回頭對諸位兄弟說,仍是送上手書的壽字作為賀禮。等她帶著兩個兒子告退,顧抒自然也不好多留,也一塊起身告辭了出去。直到人都走了,章晗原本打算使眼色讓張琪也和自己一塊告退,太夫人卻屏退了丫頭仆婦,突然開口說出了一句話。

    「有個好消息我得告訴你們姊妹兩個,瑜兒的爹爹,也就是晗兒你的乾爹,不日就要調回京了。」



第七十八章 一哭二鬧三設套

    好消息?

    看見張琪那無論如何都說不上高興的蒼白臉色,章晗不禁也有一種苦笑的沖動。要說這是好消息,還不如說是晴天霹靂來得貼切!因而,在太夫人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站起身來到張琪身邊,按著她的肩膀將其攬在自己懷里,隨即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道:「記住,待會凡事順著我的話頭說!」

    張琪對章晗素來言聽計從,此刻慌張之際,自然更不會有絲毫違逆。這時候,章晗方才轉過身來,突然屈膝跪下,滿臉苦澀地說道:「老祖宗恕罪,姐姐對乾爹,一直都心里留著疙瘩。須知乾娘的身體從前一直很好,跟著乾爹輾轉在外任上,因為總難以習慣南方和北方的飲食,吃不好睡不香,這才漸漸落下了病根!」

    因為那一場瞞天過海李代桃僵,服侍過顧夫人的丫頭幾乎都無聲無息消失了,唯一碩果僅存的宋媽媽,也被太夫人讓顧泉處置過之後送到了莊子上,因而此時此刻,章晗絲毫不擔心有人會戳穿自己這些話。只看太夫人突然之間變得怔忡失神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說到了太夫人的心坎上。

    「歷來官員在外任官,若是妻室不在身邊,納妾的不少,可乾娘一直跟著乾爹,還大度地為乾爹先後納了幾位姨娘,可乾爹在外應酬之中,仍是時有所謂的逢場作戲,更有傳言說乾爹在外頭養過一個外室。」

    章晗瞥見張琪已經把頭埋在了雙手之中,知道她是因此想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臉色不禁有些黯然,然而,在太夫人聽到外室兩個字驟然凌厲的目光下,她卻絲毫沒有露出任何懼意,仍是沉聲說道:「這些消息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可乾娘一病之後便藥石罔效,最後病入膏肓離世我和姐姐卻是都看到的。再加上乾爹一直遺憾沒能有個兒子,所以對姐姐雖不能說冷淡,可也總沒有一個父親該有的慈愛……」

    「你別說了,別說了!」

    張琪終于被章晗這番話勾起了對張昌邕的痛恨和恐懼,失聲嚷嚷了一句之後,見太夫人震驚地瞧著自己,她方才一下子離座而起,疾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太夫人身前,雙手放在了太夫人的膝蓋上。

    「老祖宗,求求您,要是爹要接我回去,您一定不要答應他,我不想回去!」

    倘若不是張琪和章晗住在這兒的幾個月間,太夫人冷眼旁觀,自覺摸透了兩個人的性情,此時聽見張琪的這哭訴,她幾乎要覺得這是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然而,章晗陳情,張琪哭訴,再加上小女兒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的事實,她對張昌邕本就是又氣又恨,這會兒更是絲毫不會去想這其中還有什麼隱情。

    因而,她幾乎想都不想就伸手將張琪拉進了懷里,隨即又伸出手拉了章晗過來,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兩個不用擔心,且不說他如今尚未續弦,就是他續了弦,我也不會把你們兩個養在他這種狼心狗肺的人身邊!」

    「老祖宗!」

    見張琪又驚又喜地仰頭看了過來,太夫人便含笑摩挲著她的臉龐道:「好孩子,若是再讓你跟著他吃苦,我怎麼對得起你娘?」她說著把張琪拉了起來按在身邊坐下,又把章晗拽了起來,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道:「還有晗兒,你寧可放棄和父母兄弟團圓留在顧家,我也不會讓你再受了委屈!」

    章晗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拉了張琪拜謝之後,她方才開口問道:「不過,老祖宗可知道乾爹這一次調任回京,是什麼官職?」

    太夫人淡淡地笑道:「是應天府府丞。」

    張琪絲毫不在乎張昌邕回來之後擔任什麼官職,恨不得這個父親貶官外放到十萬八千里之外才好了,因而此時聽到這個,她只是疑惑地看著章晗。而章晗是被顧夫人請來的一位先生教過本朝諸多職官的,情知應天府府丞在京官滿地的京城,並不是什麼起眼的角色,原本她還想不通自己在顧淑妃面前上過那樣的眼藥,張昌邕居然會被調回京,這時候便恍然大悟。

    唯一的問題在于,張昌邕會不會因官職不稱心而上下蹦跶!

    當姊妹倆從正房回到東廂房的時候,全都是面色晦暗。

    在門口迎著的芳草碧茵和凝香櫻草都覺得甚是奇怪。而讓櫻草和凝香更不安的是,章晗扶著張琪到北屋里頭坐下之後,便吩咐芳草碧茵到門外守著,隨即便盯著她們倆打量了許久。

    「晗姑娘……」

    「有一件事我得提點你們一聲,乾爹應該不日就會調回京來了。」

    聽到這話,櫻草和凝香全都覺得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兩人不像芳草碧茵那樣是從外頭買來的,家人都在張家當差。跟著章晗張琪在顧家不要緊,可若是張昌邕這個正主兒回來,她們倆的立場就異常艱難了。兩人對視一眼,全都顯得彷徨難安。

    相比出自張家世僕的凝香,櫻草只猶豫了片刻便索性跪了下來:「大小姐,晗姑娘,奴婢早就說過了,從今往後絕不違命,縱使老爺回京,奴婢也一樣願意服侍大小姐,只是……若老爺遷怒奴婢的家人,還請大小姐和晗姑娘能夠開恩,千萬拉扯他們一把。」

    凝香這才如夢初醒,連忙也跟著跪下磕頭道:「奴婢和櫻草一樣,斷然沒有貳心,可怕就怕老爺拿著奴婢的家人挾制……」

    一想到張昌邕,當初發現自己的母親和弟弟莫名其妙從別莊里頭失蹤,還不知道會怎樣疑神疑鬼,再看看如今櫻草和凝香亦是口口聲聲惦記的家人,章晗不禁異常慶幸自己當初挑選丫頭的時候,有意從外頭買了和張家人絲毫牽扯也沒有的芳草和碧茵。此時此刻,她伸手按了按張琪的手背,示意她不要開口說話,這才淡淡地說道:「你們可知道他此次調任何職?」

    心里明白對于這些丫頭來說,那些繁復的官職幾乎都是一樣的,她便很有耐心地解釋道:「他在歸德府是一府的父母官,上上下下從同知到通判都要看他的臉色。而他這次調任回來,則是應天府府丞,上頭壓著府尹大人,下頭還有從治中通判到推官等等分權。而且,四品官在外頭是頂天了,可在京城這種權貴滿地的地方根本不算什麼。況且,太夫人已經答應了,就算他進京,也會留著我們在侯府,我們既然在這兒,自然沒有讓你們回去的道理。」

    凝香和櫻草對視一眼,都聽明白了章晗的言下之意可仍舊不免有些糊涂。櫻草畢竟膽子更大些,膝行上前一步便抬起頭問道:「那晗姑娘要讓咱們做什麼?」

    「他入京之後,咱們兩個可以設法避著不相見,但你們畢竟是張家的下人,父母家人又都在張家,必然是避不開的。至少讓你們家里爹娘有個什麼小病小痛,讓你們回去看看,那是再合理不過了。宋媽媽是怎麼個下場你們都清楚,倘若他盤問這一茬,那你們需得一口咬定只說那會兒武寧侯下獄,宋媽媽利令智昏卷了東西強讓咱們搬出侯府,結果太夫人惱了這才讓顧管事親自處置的她。」

    對于宋媽媽,櫻草和凝香直到眼下也是痛恨至極,聞言自然重重點了點頭。緊跟著,章晗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淡淡地說:「若是他問到我的母親弟弟,你們便不妨直接開口說,是趙王府的人去歸德府接的,具體是如何接的你們也不知情。現如今章家除了我之外,我父兄隨趙王殿下出征遼東,我母弟隨著趙王妃去了保定府。」

    盡管章家的事情凝香和櫻草也聽說過一些可此時此刻章晗這樣淡淡地說出來,她們想起章晗從前的境況不禁更是打心眼里生出了幾許敬畏,慌忙連聲答應不迭。而張琪坐在一邊,已經是看得目弛神搖,再想想自己那會兒只知道驚慌失措,她不由得死死攥緊了衣角。

    「還有,老爺若是問起咱們進京後的情形,你們就說太夫人和武寧侯夫人也好,宮中淑妃娘娘也罷,都很喜歡大小姐。咱們進京這麼久,宮中已經召見兩回了,賞賜的東西也和顧家小姐一樣,就連惠妃娘娘敬妃娘娘,也都賞過東西。若是老爺要你們留心我們起居報給他,你們也一概答應下來。」

    「晗姑娘說笑了,咱們決計不敢……」

   凝香話還沒說完,突然覺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角,側頭看見櫻草沖著自己沒好氣地打眼色,她頓時愣住了。下一刻,櫻草便利索地磕了一個頭道:「大小姐晗姑娘但請放心,奴婢知道分寸,到時候您二位吩咐咱們傳什麼話,咱們就傳什麼話!」

    聞聽此言,凝香不禁恍然大悟,一時也訥訥答應了。

    見她們全都是俯首帖耳,章晗不禁異常滿意。進京以來她用盡各種手段,終于得以將她們一一收服,如今張昌邕就算調任進京,可她也好歹不是沒準備的,更不是從前那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因而,打發了二人出去之後,她便含笑握緊了張琪的手。

    「不用怕,今時不同往日,他奈何不了咱們!」

    「姐姐……」張琪終于忍不住又迸出了舊日稱呼,一下子枕在了章晗的肩膀上。良久,她才輕聲呢喃道:「你對我的好,別說今生今世,就是來生來世我也不會忘記的!」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6:1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7:12 PM 編輯

第七十九章 主母

    王夫人的悅心齋位于武寧侯府中路第四進院子。前頭是七間七架的後堂芙蓉堂,若是各家的誥命夫人前來,多半便是在那里接待,而平日起居,則多數在悅心齋正房之中。女兒顧鈺的院子就在東邊,悅心齋東墻開了一扇門正好相通,往日里母女走動也便宜。至于兒子們,則是在前院另外收拾院子,所以別處逼仄,這兒倒顯得清凈。

    此時此刻,王夫人坐在東次間中翻閱著過年的一應賬目,雖則很少有錯處,但偶爾被她找到一處,下頭侍立的管事媽媽或者媳婦們仍是惶恐地連連告罪。直到這些賬目都暫時過目了,她們知道接下來便要留著以備王夫人身邊幾個精于賬目的大丫頭核算,便一一行禮退了出去。這時候,趙媽媽才親自送上茶來。

    「這些事情夫人都是親手料理,也難免太辛苦了。小姐如今已經年歲大了,不如讓她漸漸接過一些,一來歷練,二來您也能稍稍輕松一些。」

    聽到這中肯的諫言,王夫人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從前只覺得她心思多半在那些脂粉花露上頭,宮中的娘娘們喜歡,外頭的那些千金也樂意和她交好,想著等她再大兩歲慢慢讓她上手,如今看來確實是太晚了。只是正月二月這段日子是最忙的,等過了淑妃娘娘的壽辰,我再對鈺兒說吧。」

    「娘要對我說什麼?」

    隨著這聲音,顧鈺笑著閃進了門來,見趙媽媽向自己行禮,她便點了點頭,隨即輕盈地轉到王夫人身後,一只手在其肩膀上輕輕揉捏了幾下,這才親昵地從背後又伸出了一只手。卻是將一件針腳細密的抹額遞到了王夫人面前。

    「娘,這是我做的,您看怎麼樣?」

    見女兒獻寶似的把東西拿到了自己面前來,王夫人不禁啞然失笑,接過之後仔仔細細打量了好一會兒,她才斜睨了一眼顧鈺道:「這周邊的針腳應該不是你縫的,倒是中間這蘇繡梅花的套針,應該是你的手藝。」

    顧鈺不想母親說得仿佛是親見似的。頓時有些訕訕然。接了回來這才訥訥說道:「這套針得費老大的功夫,我做廢了好幾件,所以想著這周邊的針腳又不是要緊的,就讓小月代勞了,您也誇過她針線功夫的。」

    王夫人見顧鈺這般辯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一個眼神把趙媽媽支使了出去,她這才起身拉著女兒到一旁羅漢床上坐了,卻是正色說道:「鈺兒。我生了三兒一女,你年紀最小,再加上你爹那麼多兒子。卻只有你一個女兒,所以你爹也好,我也好,哪怕你祖母也好,不免打小就偏疼你一些。」

    知道這回必然是要挨訓了。顧鈺便只是低著頭不做聲。王夫人卻沒有像往日那樣淺嘗輒止便放過她,而是又淡淡地說道:「你可知道為什麼你爹有九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

    顧鈺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一下子愣在了那兒。而王夫人見女兒這般光景,她便微微笑道:「多少人家都是寧可多養幾個庶女,日後結親的時候可以當成籌碼,許配給需要籠絡的人家,亦或是拿她們去換什麼利益,至于庶子,當家主母都希望越少越好,如此一來日後就算要分家,也能少分幾份財產。」

    說到這里,王夫人想起從前舊事,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容:「所以,你以為你大伯母生了嫡子後頭幾年,家里姨娘通房一個都沒懷過身孕,那是因為什麼?直到她生了你大姐姐,身子虧虛大了再不能生育,這才不得不給那些人停了藥,就是你三哥興許也不會降生。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嫡子沒養住,庶子養廢了,如今你看看東府是個什麼樣子?」

    見顧鈺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王夫人便伸出手去,輕輕替她捋了捋掉在耳畔的一絲亂髮,這才淡淡地說道:「至于我,有了你大哥之後,那些姨娘們生一個兒子出來,我不但厚賞,而且一個個都是乳母丫頭配了個齊全,雖未必有功夫日日時時教導,但也一直過問他們的近況,但使有人教唆,立時便毫不容情逐出去,但嚴厲之外,該誇獎的該賞賜的,該給機會的,我也從不吝惜。你五哥小時候曾經有一回得了重病險些不治,若不是我大發雷霆去請了御醫回來,他早就沒命了。正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有這麼多兄弟。」

    「可是娘,你就不怕分家的時候……」

    「鈺兒,你要知道,就算你有這麼多兄弟,可也未必擋得住天災。前朝有一位曾經以養子繼承大寶的皇帝,可他的養父若不是子嗣全都死在了別人手中,哪里會輪得到他一個養子?尋常人家也是這個道理,家財再多聲勢再大,可若萬一斷了香火,那就是整個家業都落在外人手中!你看看你大伯母,她就是不喜歡你三哥,所以把人養廢了,可如今如何?你三哥被奪了爵,她昔日就算和我有再多的齟齬,可居然指望皇上恩典從咱們家過繼一個去繼承威寧侯爵位,給她養老送終,將來給你大姐撐腰。倘若她當初好歹能養出一個還算成器的庶子來,何至于如此?」

   怪不得小弟沒有留在京城,原來母親還一直留著一手!

    顧鈺只覺得今天聽到的事,打破了心里頭對婚姻的憧憬,老半晌才苦澀地問道:「可娘還沒說,為何咱們家里都是兄弟,沒個姊妹?」

    「她們都看到養男孩兒的好處,自然生了女孩就不上心,再加上都知道你爹喜歡男孩,甚至還親自教導幾個庶子武藝,所以就是養出來了庶女,不上心就容易夭折,還能以此博得你爹憐惜幾日,總比一個將來撐不了腰的庶女來得好。須知,你爹從來就不是長情的人。」

    顧鈺聽得心里頭直發冷,這才想起幾個丫頭提過,說是家里頭也有其他姨娘生過女兒。但都沒養住。此時此刻,她忍不住揪了揪領子,聲音不由自主地有些發顫。

    「娘,你……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我只是想對你說,淄王就是再好,也是男人。男人娶妻是為了兩姓之好,家里有個當家主母,侍奉公婆主持中饋。而這些事情做得再好。也禁不住他的眼睛流連到其他女人身上。更何況貴為親王,做王妃的最要緊的便是為其開枝散葉,皇上那麼多皇子,你見幾個沒有三妻四妾的?」說到這里,王夫人便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是你丟在字紙簍里頭的紙。我不知道你這詩是送出去了,還是不過自己寫著娛情,但你一個閨閣千金。這種東西若萬一被心懷不軌的人拾到,你以為會如何?」

    顧鈺伸手想要去搶,可手才剛夠到那張紙。她便想起這是自己的母親,一時手便軟軟垂了下來。好一會兒,她才捂著臉聲音哽咽地說道:「我只是從小就常見榕哥哥,他溫文爾雅,待人又好。而且他也戲言過要娶我的……」

    「兒時童言稚語,你也當真?」王夫人哂然一笑,隨即才雙手托著女兒的腦袋,強令其抬起頭來,卻是一字一句地說道:「女孩兒都想有個貴婿,這是人之常情,娘不怪你,但娘怪你的是,只會用這些小聰明!我知道,你一直覺得你瑜妹妹晗妹妹進京之後,老祖宗待你還不如待她們,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你瑜妹妹是個病秧子也就罷了,可你晗妹妹都做了什麼?」

    「她不就是在隆福寺挺身而出,拿刀頂著自己的脖子逼退了洛川郡王麼?」

    「那你若遇到這種情形,你可敢?」

    一句話說得顧鈺啞口無言,王夫人這才淡淡地說道:「而且,你以為老祖宗是什麼人,會為了這區區一件事對她另眼看待?」

    王夫人點到為止,並沒有說章晗做的其他事情,隨即便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手道:「所以,剛剛趙家的對我說了,你年紀不小,管家的事情也該漸漸學習起來。要知道,若是你真的想達成自己的心願,光憑家世容貌,光憑女紅才學,全都不夠。身為王妃,趙王妃便是最好的榜樣,那才是真正的賢內助!你得學會看人識人用人,也得學會應對任何的突發事件。不論身在皇家還是公侯世家乃至于官宦之家,這都是最要緊的!」

    這一場教女終于到了尾聲之後,王夫人特意叫了趙媽媽來陪著魂不守舍的女兒出去,隨即便重重往後靠在了羅漢床那軟綿綿的靠墊上,甚至有些不願意起來。

    庶子不用親自教,隔三差五見一次教導兩句就完了,可庶女卻往往日日時時要站在自己面前,聽她們恭恭敬敬叫自己母親,或是對自己撒個嬌賣個癡,而異日她們嫁了人出府,一樣要陪送嫁妝,若在夫家有任何不好,更多要歸結在自己身上。不像庶子,成器了是主母寬容大度,不成器是他們自己不學好。所以,既然同樣是人丁興旺,她倒寧可庶子多些,有出息的多些,日後親生兒子出息的時候,也能有個臂助。至于爵位,有眾多兄弟競爭,嫡子們才會更知道危機和上進,否則成了敗家子,再大的家業也是枉然。

    在這世上,女人不能由著性子,否則便會如同胡夫人顧夫人那樣;可也不能沒有性子,那便會被人踩到頭上來!



第八十章 金童玉女賀芳辰

    盡管顧淑妃往年壽辰都是顧家人入宮的時候,自己一家賀賀就算完了,這一年也並非整壽,可由于二月初一太子妃去長寧宮的時候關切地問了此事,隨即太子又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因而須臾之間六宮就都傳遍了。

    若是換成從前皇帝仍舊高舉屠刀沖著文武功臣下手的時候,顧家前景也難說,自然誰都不肯太靠近。可如今儲君已定,錦衣衛也廢了,武寧侯顧長風跟著趙王遠征遼東,分明穩若泰山,淄王雖擺明了和皇位無緣,可從前就因為好詩書,和還是魏王的太子走得頗近,一時間誰不樂意示好?

    于是,哪怕不能像中宮千秋節似的命婦紛紛送禮朝賀,可打從二月里開始,壽辰還沒到,就有人陸陸續續往長寧宮送壽禮。顧淑妃對此很有些不安,親自在皇帝面前說此事不妥,可不想皇帝笑著開口說了一句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思來想去,也只得想著事後再還禮回去。可誰想到了二月二十四,皇帝卻吩咐她壽辰正日子在長寧宮開個小宴,請一請各宮嬪妃和在京城的王妃世子妃等,前一日則是請包括太夫人在內的顧家諸人入宮團聚,一時顧淑妃又是喜又是憂。

    喜的是終于能再見到老母親,憂的是人言可畏,榮寵太過招人忌。

    太夫人年紀大了,知道自己這樣白髮蒼蒼的老人往宮里走,總不免惹人閑話,因而縱使過年也很少入宮。然而這一次皇帝金口玉言許下了這樣的恩遇,她自然也不會拒絕,二十四日這一天一大早,她便和王夫人按品大妝之後,帶著孫女外孫女們一塊入了宮,只留著病重難起的胡夫人在家里。

    顧淑妃早早請了皇帝的恩典,派了凳杌在北安門候著,等太夫人一行到了長寧宮,她卻眼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在面前叩拜,一時只覺得悲從心來,突然離座而起將母親攙扶了起來。

    「大好的日子,娘娘怎麼落下了淚來?」太夫人強忍著緊緊握住了長女的手,隨即才笑道:「你今天可是壽星翁呢,快坐下,讓孩子們給你見禮。」

    畢竟是後宮,顧鎮顧銘這些顧家子弟自然不能露面,此時顧抒領頭,顧家三位小姐和張琪章晗一塊給顧淑妃磕頭祝了壽,顧淑妃就急忙上前去一手一個把人一一扶了起來。

    才賜了座和眾人說了一會兒話,外頭夏雨便笑吟吟地進來稟報道:「娘娘,淄王殿下來了,還帶了趙王世子來。」

    他怎麼又來了?

    章晗只覺得陳善昭這家伙實在是陰魂不散。這是顧淑妃的家宴,好端端的他跑來做什麼?然而,及至看見淄王陳榕和陳善昭先後進來,後者還親自手上捧著一個匣子,多半是壽禮,她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垂下了頭去。

    陳榕向顧淑妃行過禮後,隨即又客客氣氣地一一見過太夫人和王夫人,卻是直呼外祖母二舅母,太夫人和王夫人自是連道不敢,至于幾個姑娘家,他只是一頷首,隨即就笑著說道:「都不是外人,諸位姐姐妹妹就不用多禮了。」

    說完這話,見陳善昭已經是笑容可掬地向顧淑妃祝壽,又獻寶似的請顧淑妃打開匣子,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母妃,你別和這家伙客氣。他又不知道是從那個舊書肆里淘來的古畫,肯定不值幾個錢!上次的《太平廣記》他借我的銀子還沒還呢,你收著且當利息!」

    這話說得幾個年輕姑娘盡皆莞爾,最知道這人做派的章晗更是忍不住盯著陳善昭,想聽他有什麼話說。果然,就只見面對這樣的調侃,陳善昭卻只是咳嗽了一聲,隨即便訕訕地說道:「這次不是從哪里淘澄來的古畫,前一次實在是花銷太大,父王嚴令今後我的花銷都是按月支取,不許帳房多給,所以我已經是窮光蛋一個。這是皇爺爺之前賞賜的十幅畫之一,這幅國色牡丹我覺得和淑妃娘娘甚是相配,就借花獻佛當成壽禮送過來了。」

    見四座一下子鴉雀無聲,人人都愣了,陳善昭趕緊補充道:「絕不是我敢將御賜的東西轉送別人,是皇爺爺賞賜的時候特意提到的,放在庫里也好,掛著供起來也好,送人也好,賣了換錢也好,全都隨我。淑妃娘娘平日對我多有照應,我如今捉襟見肘送不出好東西,自然只有這御賜的東西最應景了。」

    太夫人因為陳善昭敬獻的那幾幅畫,就此斷送了錦衣衛和滕青,這些時日不免一直思量這位出了名書呆子的趙王世子是不是面憨實精的人,然而,當今天聽到這番話之後,又見顧淑妃忍俊不禁地笑納之後當庭打開,她便若有所思地眉頭一挑。

    恐怕皇帝會說出換錢的事情來,也是知道陳善昭之前買畫一擲千金的舉動,這才彌補一下這個孫子,卻不想陳善昭轉手之間竟先送了一副畫給顧淑妃賀壽。如此說來,是她之前疑心太過?

    若陳善昭此前早就存心借此事拉滕青下馬,大可不用自己親自送那幾幅畫,隨便挑唆別人如此做,便可以把自己的干系撇得乾乾凈凈,可他偏生自己做了,興許也不過是被人當了槍使。趙王府據說也不是鐵板一塊,前一陣子東安郡王帶著趙王府的好些人先行進京,興許里頭就有趙王麾下其他派系的得力人物,借著這位世子的手把事情做成了,又或許是東安郡王自個。當然,其他各家王府的嫌疑更大……須知陳善昭的呆脾氣和拗脾氣,不是一兩天一兩年,而是進京之後一直如此!否則,皇帝也不會一直頗為愛重這個皇孫!

    陳善昭的賀禮被展開之後,顧淑妃便笑著招呼一眾小輩上來賞鑒章晗上去一看,發現是一幅工筆牡丹,花朵富麗堂皇,一片華貴之氣撲面而來,上頭蓋著歷代主人的印章其中赫然一方玉璽。就連走過來賞鑒的陳榕也忍不住贊了一聲好,隨即卻側頭狠狠瞪了陳善昭一眼。

    「皇爺爺賞賜了你那麼多好東西,回頭你帶我到你府里去看看!」

    「是是,十七叔看中那幅盡管拿走就是了!」

    「胡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又不是你,看中什麼好東西就從我這兒借!」

    此時此刻,面對這一對叔侄猶如小孩子似的斗嘴,章晗終于忍不住笑開了,見一向膽小的張琪亦湊到自己懷里笑得花枝亂顫,她便往陳善昭那兒看了一眼卻不防他亦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生怕別人窺破端倪,她雖立時把目光移到了他處,可眼角余光卻看見他正一本正經地對陳榕打躬作揖,卻是在說什麼千萬寬限歸還銀子期限的話。

    然而,氣氛終究因為陳善昭這一來而變得輕松了起來。等到開宴時分,因為今日菜肴都是顧淑妃這兒的小廚房做,不用御膳房,所以上來的一道道菜都是熱氣騰騰,色香味美俱全再加上每人面前一個攢盒幾個高腳碟子,卻是又方便又隨意。這時候也就沒有平日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了,眾人都是邊吃邊說話,而當陳善昭隨口說了一句話時,氣氛卻又一下子古怪了起來。

    「淑妃娘娘壽宴的大好日子,若是有些歌舞之類的節目助助興就好了。」

    「你說得倒是輕巧!」淄王陳榕忍不住挑了挑眉,隨即就嘿然笑道,「明日才是母妃正壽,那時候少不了要請教坊司的歌舞助興你要看歌舞,怎麼不明日來,非得今日的家宴來湊熱鬧,連壽禮也是今天送?」

    「十七叔,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吧?明日淑妃娘娘宴請的是後宮諸位娘娘,還有在京城的諸位王妃公主,還有秦王世子妃,我還是沒媳婦的人,明日你還能露個臉,我來像什麼話?」說到這里,陳善昭方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了,之前除夕宴上皇爺爺說了選妃的事情之後,我出門的路上就總能偶遇些小姐姑娘,沒想到我這個書呆子還挺搶手的。萬一那些嬸嬸姑姑們要給我做媒,我能躲哪去?」

    陳榕和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侄兒一直同殿讀書,深知其對經史等等的見識都和自己不相上下,只更喜好看雜書,而且在買書上頭常常不惜一擲千金,可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恭維了。此時此刻,忍俊不禁的他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索性也不理會這家伙了,當即看著張琪溫和地問道:「聽說瑜妹妹的父親,調任回京了?」

    這問題原本是寒暄最好的話題,然而,張琪乍然聞聽此言,一時臉色大變,手中的筷子甚至都一下子拿捏不住。幸好旁邊的章晗見機得快,自己先拂落了筷子,隨即滿臉尷尬地告罪下去撿拾,卻是在張琪的腳背上輕輕按了一按。果然,張琪及時回過神來,笑了笑便靦腆地點了點頭:「是,我聽老祖宗說過這事。」

    張琪一字也不肯多說,陳榕這話題頓時有些進行不下去了。

    就在這時候,一旁的陳善昭突然開口說道:「對了,算著父王和武寧侯率大軍走了將近一個月,就是每天八十里,也應該已經到了山東境內。聽說這幾天海路上有水寇出沒,不知道運糧是否會有影響……」

    趙王和武寧侯掛正副帥出征,便是利益相關的共同體,被他這把話題一帶,眾人頓時都想到了此事上,再沒有人去關切小小一個張昌邕。章晗松了一口大氣的同時,突然瞥見陳善昭舉杯向自己這邊舉了舉,微微一愣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遂不動聲色舉杯一飲而盡。

    不管怎麼說,如今的張琪還不能輕易習慣被人戳到心頭痛楚,陳善昭倒是好意!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6:3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8:23 PM 編輯

第八十一章 壽禮見人心

    一頓豐盛卻並不奢華的午飯過後,淄王陳榕便和趙王世陳善昭一塊告退了出去。這兩個大男人一走,一直盯著顧鈺生怕女兒再行錯一步的王夫人頓時安心了,而太夫人也收回了一直留意顧抒和顧拂姊妹的目光,反而絲毫不曾擔心張琪和章晗會有什麼失禮之處。

    姊妹倆對淄王既然絲毫沒有覬覦之心,其他小節有疏失的,那卻沒有任何相干!

    「被十七郎一攪和,剛剛都不好說什麼話!」

    顧淑妃長長舒了一口氣,卻是看著顧家人剛剛來時送的那個大錦盒,若有所思地說道:「娘,往年我過生日,就是家里幾個晚輩姑娘們每人送一套家常的衣裳鞋襪,緊跟著男孩們寫幾個字送來,這一回雖說是小小辦了一回,可也不用這樣一本正經地送禮。」

    太夫人這才笑了起來:「你別看盒子,里頭的東西你看看就知道了!」

    「哦?」

    顧淑妃這才若有所思地吩咐夏雨去把錦盒拿過來,打開一看便發現是一整套衣裳,頓時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太夫人。這時候,王夫人方才解說道:「娘娘,往年都是各自送各自的,今次卻是抒兒說,之前時間緊沒預備好,不如大家合力做一套送給您聊表心意。衫子和褙子是抒兒做的,鞋襪是拂兒做的,抹額是鈺兒做的,裙子和膝褲是晗兒和瑜兒做的。」

    聽到這話,顧淑妃方才眼睛一亮,連忙笑著從錦盒中一樣一樣拿出來仔細看,不時稱贊兩句,尤其是顧抒那一件秋香色的衫子她最是滿意,卻是連聲贊嘆道:「之前皇上也說過,各人有各人的顏色,逾越了反而不得體。如惠妃就適合穿紅的,敬妃便適合藍色這些沉穩的顏色,如我這樣,秋香色藕荷色這些素淡乾凈的都好。」

    顧淑妃如此稱贊,顧抒頓時面色泛紅,卻是只含笑說道:「我只是看從前的衣裳您都沒怎麼穿過,所以便想著換個顏色。」

    「宮中畢竟不比其他地方,這穿一件衣裳,也是要讓人議論半天。」顧淑妃語帶雙關地嘆了一聲,隨即便苦笑道:「從前你們送的多半是真紅的,玫瑰紫的,我這一大把年紀,總不成和別人去爭奇斗艷,所以我都還壓在箱子里,今天這一套我卻總算敢穿出來了。」

    見顧淑妃只是稱贊顧抒,顧鈺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可看見母親使眼色過來,想起前些日子那一番教導,她方才勉強按捺了心緒。好在顧淑妃看見抹額上繡的梅花圖案,也贊了她兩句,她這才心下稍稍一寬,因見顧拂那一雙鞋襪不過得了一個好字,她的嘴角更是微微一挑。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顧淑妃突然看著其中一件東西微微失神了起來。

    「這條膝褲……」

    「是我做的。」張琪應了一聲,見顧淑妃看了過來,她便鼓起勇氣說道:「我只是想著,娘娘雖說主持宮務,可常有代行各種儀式的時候,所以就特意縫了那些東西。若是娘娘不喜歡,我立刻就改了……」

    「不用。」

    顧淑妃看著膝褲上頭膝蓋位置的那些內襯,忍不住想起了剛剛進宮的時候。盡管先皇后並不是苛刻的人,可那時候兩個兄長還未封侯,自己又是初入宮,皇帝後宮已經有不少妃嬪,她最初只是嬪,每日里也不知道要跪拜多少次。直到大哥二哥先後封侯,自己晉封了淑妃,漸漸行跪拜之禮的時候就少了,受跪拜之禮的時候就多了。然而,摩挲著這樣一條膝褲,她卻有一種恍若回到了從前的感覺。因而,打斷了張琪的話之後,她才含笑點了點頭。

    「你很用心,我很喜歡。」

    盡管剛剛稱贊顧抒,顧淑妃也沒有用這樣親切的語氣,因此顧家姊妹三個忍不住都看了張琪幾眼。張琪是只要顧淑妃喜歡就如釋重負,根本沒注意到這些,連忙訥訥說道:「娘娘謬贊了,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還以為你身體病弱,必定不擅長針線女紅,沒想到針法竟是行雲流水頗為嫻熟。」

    張琪哪里敢說是從前縫補衣裳,還有悄悄把針線活拿出去換錢練出來的,只是又謙遜了幾句。饒是如此,顧淑妃的稱贊仍是讓從前少有人誇過的她喜形于色。倒是當章晗的裙子只得了顧淑妃泛泛一個好字的時候,她有些不安地輕輕握了握和自己同坐一榻的章晗的手。

    章晗知道今日必是顧家姊妹爭奇斗艷,因而那一條裙子她雖不曾馬虎,但也談不上十分用心,料子也只是揀選的家常輕綾。所以,這會兒知道張琪顯見是安慰自己,她便沖著其安慰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並不在意。

    檢視過這樣一份特別的壽禮之後,今日這壽宴也就差不多了。然而,顧淑妃終究身份不同,卻是吩咐夏雨帶著幾個丫頭到里頭去取自己早就預備好的諸色回禮來,大大小小一堆盒子,都是早就分配好了的,而太夫人另外多了一把楠木拐杖。

    眾人行禮之後辭出去的時候顧淑妃卻不禁緊緊攥著母親的手道:「娘,我這輩子是不得出宮的,日後逢年過節,還望您能和二嫂一塊入宮瞧我一眼……」

    想起這些年為了顧家,狠心連入宮都避開了,和長女已是多年不見,太夫人只覺得心如刀絞,不由得點點頭道:「好,娘答應你,答應你!」

    一貫冷靜的太夫人此時此刻終于失態,王夫人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因而雖在一旁攙扶,可也沒貿貿然插話。直到母女倆終于分開之後,她方才相繼安慰了太夫人和顧淑妃兩句,扶著太夫人緩緩下了正殿前頭的臺階。那一刻,落在最後的章晗看著太夫人的背影,突然覺得這位位高權重的名門老婦,顯得蒼老而又落寞。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下臺階,卻突然聽到顧淑妃叫了一聲,忙轉過身來。果然,顧淑妃下了一級臺階,隨即站在她身邊低聲說道:「你乾爹大概這幾日就要進京了。若是他要見你們,你記得提點他幾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別自以為是了!」

    盡管章晗根本不準備去見張昌邕,但此時此刻自然不會道破這一點,當即點頭應是。而顧淑妃躊躇片刻,又對她開口說道:「秦王妃的那點小算盤,你不用擔心,這事情只要我和惠妃敬妃不理會,她便折騰不出來,畢竟她一個王妃縱使能上書,到了皇上案頭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不過你亦需更加謹言慎行,不說你父兄都已經升遷,就是章家亦屬良家,此次選妃你也是有資格的。」

    這是什麼意思?

    想到之前惠妃意外地對自己熱絡,再想到太夫人甚至曾經為顧銘向父親求親,章晗不知道顧淑妃是否知道此事,雖是竭力低頭不動聲色,可終究在轉身往外走之後,再也維持不住僵硬的臉色。

    嫁給宗室興許是尋常女子求之不得的,可從來就不是她的夙願。她嚮往的,一直都是脫離鳥籠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從一家換到另一家,自始至終都是寄人籬下!

    顧淑妃不過對章晗略說了幾句話,但等到章晗追上前頭顧家人的時候,仍然是早有人察覺到了。顧拂看著王夫人攙扶太夫人上凳杌,便忍不住出言譏刺道:「晗妹妹倒是會做人,臨走之際還不忘奉承淑妃娘娘,若不是太夫人走得慢些,待會兒恐怕就要讓淑妃娘娘另外派人護送你出宮了。」

    顧家三姊妹中,張琪雖說都不甚親近,但因為知道之前隆福寺之事是顧拂奶娘有涉,再加上其胞兄顧振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計她們姊妹倆,她不免更對顧拂心存鄙薄。此時見其竟是譏嘲起了章晗,她忍不住出口說道:「晗妹妹本就聰慧機敏,淑妃娘娘有什麼事吩咐她也不奇怪。總比有人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強!」

    張琪一貫都是悶聲不響居多,此時竟是這樣硬梆梆一句話頂了上來,顧拂頓時變了臉色。然而,還不等她反唇相譏,一只手就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子。扭頭看見是面沉如水的顧抒,她終究一直最怕這個大姐,到了嘴邊的話不由得又吞了下去。

    「居然在宮里爭執,傳揚出去顧家的臉都丟盡了!」

    顧抒也不指名道姓,冷冷訓了一句,隨即拉著顧拂往前走去。前頭已經扶著太夫人上了凳杌的顧鈺正好看到這一幕,便輕聲對王夫人說道:「大姐姐二姐姐似乎和瑜妹妹晗妹妹起了爭執。」

    太夫人年紀雖大,耳朵卻管用得很,聽到這話就頭也不回地說道:「沒事,晗兒是個有分寸的人,抒兒這個大姐也不至于這點眼色都沒有,不會鬧騰大了,等回家再說!」

    而章晗卻不知道太夫人對自己竟如此有信心。見顧抒把顧拂拖走了,她拉著張琪一面往前趕,一面忍不住嗔怪道:「理會這種沒意思人的閑言碎語幹什麼,這是在宮里,傳揚出去萬一有人扣你一個大不敬的罪名,那是好玩的?」

    「可我就聽不得她說你是奉承……」

    已經出了長寧宮,張琪突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她一只手緊緊挽住了章晗的胳膊,好一會兒方才咬著嘴唇說道:「我都知道的,你留在顧家本就不是甘心情願,若是可能,你恨不得離這個漩渦遠遠的……我也是!看到她們看淄王殿下那種灼熱的眼光,我就覺得沒意思……說起來趙王世子亦是天潢貴胄,她們怎麼就只盯著淄王?」



第八十二章 太子妃的賞賜

    沿著東一長街緩緩往外走,便是景明門,再繞著乾清宮坤寧宮的宮墻一路往後,經瓊苑,再出去便是出內宮的玄武門。這一段路上鮮少有妃嬪,都是些宮人太監之類,遠遠看見她們這一行就退避了開來,或是于道旁垂手而立,或是乾脆躲得沒了影子。

    正因為如此,落在最後的章晗不虞她們說話被人聽見,聽張琪說出來自己的苦衷,她不禁露出了一個苦笑,等到聽她最後一句話居然傻氣地問這個,她自然而然地撲哧笑出聲來:「小傻瓜,從淑妃娘娘算起來,趙王世子終究矮了她們一輩。而且,當王妃不需要日日晨昏定省,王府內宅全是一人做主。而若是世子妃,上頭壓著公婆,日後十有八九還有其他妯娌,哪有王妃自在?更何況,淄王又是表兄,她們更不怕有人和自己爭寵……當然,就算咱們家的人不惦記,你沒聽趙王世子說麼,就算是他這個書呆子,也有無數眼睛盯著。」

    張琪終于被章晗逗得樂了,竟忘了這是在宮中,一時把頭靠在了章晗肩上:「是啊,她們眼中的書呆子,放到外頭也是香餑餑。對了,今天看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斗嘴,還真是有意思,上次在六安侯府,他們倆出場的時候倒是挺有氣勢的……」

    知道六安侯府如今犯忌,她把後面半截話趕緊吞了回去,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那一次當著錦衣衛指揮使滕青,趙王世子看著真是氣勢十足,可平時卻是這種好脾氣。」

    好脾氣?他是會裝才是,就連皇帝也給蒙了,演戲的功夫簡直一流!

    想到陳善昭那書呆子扮相,想到其在福生金銀鋪門口煞有其事地叫自己表妹,想到她在車兒胡同的那個院子里,毫不避諱地說交換消息,章晗都不知道這家伙究竟有多少副臉孔。然而此時此刻,她卻不得不違心地輕哼了一聲。

    「那一次淄王殿下是關心則亂。至于趙王世子,他是拗脾氣發作。你沒聽說他貿貿然去替六安侯太夫人和其子王廣求情,結果在乾清宮跪了老半天,之後一頓訓斥之後,還又是罰禁足又是罰抄書?滕青那時候正當紅。他居然就敢這麼正面扛上,不是呆是什麼?」

    說到這里,章晗不由得愣了一愣,心里突然明白為什麼陳善昭碰到這種事情敢親自上。人人都覺得,這樣的天潢貴胄金枝玉葉。遇到這種事情就算想興風作浪,也會在背後指使別人,把自己摘得乾乾凈凈,而陳善昭借著自己那一慣的書呆子名頭,偏生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先後親自鬧了兩回。硬生生把正當紅的滕青給拉下了馬,自己卻毫髮無傷,可不是因為呆?

   「妹妹。妹妹?」

    章晗的思緒一下子被打斷。見張琪好奇地看著自己,她不由得輕咳一聲岔開道:「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了爹和大哥……」

    張琪絲毫沒有懷疑,當即開口安慰道:「沒事的。吉人自有天相,你爹和你大哥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如今又是榮升又是轉調趙王中護衛,必然會立下戰功平安回來,你就放心好了!嗯,聽說茹素能夠求菩薩保佑你惦記的人,咱們回去就和老祖宗說……嗯,就說娘托夢給咱們,咱們接下來茹素……」

    聽到張琪這種天真的說法,章晗雖想苦笑,可見其滿臉的認真,她不由得暗嘆了一聲,反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自打當年在城隍廟中的一次偶遇,讓自己經歷了命運的突變,她對于神佛之類就沒多少信心了。此時,她更是含笑說道:「你有這份心意我很高興。不過,與其茹素求菩薩,還不如我自己在這兒好好過,如此他們將來看到也能放下心來。」

    想到自己入京之後,幾乎都是靠著章晗步步籌謀,方才能如今在顧家站穩腳跟,更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自己是庶女,然而,章晗付出的代價卻是親人近在眼前,卻不得不舍棄團聚留在這陌生的京城,張琪一時更是緊緊握住了章晗的手。然而,正當她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只聽前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參見太子妃。」

    章晗慌忙抬頭,立時就看見了瓊苑的側門處有一行人出來。為首的那個女子頭戴中間鑲著寶珠的二珠翠鳳冠,冠上但可見珠翠牡丹不計其數,黃色的衫子,織金云霞龍紋綴著珠玉墜子的深青色霞帔,乍一看去竟是和皇妃差不多的服飾,細細看才會注意到頭冠不同。見前頭的王夫人已經急忙攙扶太夫人下凳杌行禮,她拉著張琪趕上前兩步,也在路邊跪了下來。

    太子妃方氏二十七八,身材窈窕,容貌看上去猶如少女。此時此刻,她含笑親自將太夫人扶了起來,又瞅了一眼眾人,這才笑道:「武寧侯太夫人這是從長寧宮出來的?我本想請淑妃娘娘把壽宴就放在明日,可終究是父皇想得周到,說是明日各宮妃嬪和我們這些晚輩都要去長寧宮,你們若在一塊未免拘束。」

    「是,多虧了皇上恩典,否則我等外眷,本不該在宮中走動的。」

    方氏聽太夫人說得謙遜,抿嘴一笑,隨即仿佛是恍然大悟似的,吩咐眾人起身。一一問了眾人名姓,她就笑著說道:「今日是半道遇上,我也沒預備什麼見面禮。來人,把今日我在瓊苑里頭摘的花拿來。」

    瓊苑盡管並不大,但里頭種著無數奇花異草,北國有的花自然應有盡有,而北國原本沒有的花,用玻璃築成的巨大溫室之中,亦是培植了好些。這會兒太子妃方氏一開口,後頭立時有宮女捧了花籃上來,只見內中群芳姹紫嫣紅,爭奇斗艷。方氏接過花籃之後,卻是微笑著將花籃遞到了幾個姑娘面前。

    「這是瓊苑里剛剛綻放的頭一茬花,你們不妨各自挑一朵。」

    插瓶的鮮花這會兒都已經捧在了後頭宮女們的手中,眼下這一籃子各色花朵,卻是帶回去簪鬢,或是放在瓷碗中裝點。顧抒見這一籃子花首先送到了自己跟前,但見其中除卻小小的梨花桃花之外,便是花瓣碩大富麗堂皇的牡丹等等,猶豫片刻,便伸手揀選了一朵花朵中等的粉色牡丹,隨即方才盈盈拜謝。顧拂剛剛才因為被張琪刺過一句,心里大為不忿,卻也沒想這麼多,見顧抒竟是只要了一朵粉色牡丹,她索性一伸手就拿了那朵花朵幾乎有半尺,艷色絕妙的芍藥名品冠群芳,這才喜滋滋地拜謝了。

    這兩人都取了,籃子送到顧鈺面前時,她猶猶豫豫伸手在籃子上頭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見母親沖著自己打眼色,她便揀選了一朵紅白相間的山茶,隨即笑吟吟地說道:「多謝太子妃厚賜,聽說這山茶花最是嬌貴,就是在溫室也常常長不好,我也就在舅舅那兒見過一次,沒想到今天卻是能有這福分。」

    太子妃方氏頷首笑道:「區區一朵花而已,喜歡就好。」

    眼看籃子捧到了自己面前,張琪卻是不認識那許多各式各樣的花卉,表情自然比顧鈺更加猶豫。許久,她終于下定決心從中取了一朵白色說不上名字的花,緊跟著耳畔就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我卻忘了張姑娘正在孝期,怪不得選了這朵白色的玉蘭,孝心可嘉。」

    張琪剛剛只想著拿一朵不顯眼的,沒想到陰差陽錯竟是合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不禁長舒一口氣,訥訥謝了兩聲便往旁邊退了一步,眼睛卻不禁擔心地看向了章晗。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章晗一絲猶疑都沒有,竟是隨手從里頭拿了一支白粉相間四瓣花瓣的花。這時候,太子妃方氏便饒有興致地問道:「章姑娘為何挑了這株虞美人?」

    「回稟太子妃,只是因為民女跟隨乾娘的時候,曾經見過虞美人入藥。此花入藥煎湯,可清熱燥濕,止咳潤喉。」

    章晗大大方方的這一回答不但讓太子妃方氏為之愕然,就是太夫人王夫人以及顧家三姊妹亦是同時愣住了。倒是張琪知道章晗在顧夫人身前侍疾的時候,看過不少藥方,而且從前也不知道學過多少東西,因而也沒太訝異。于是,這一瞬間的冷場之後,方氏立時笑了。

    「沒想到章姑娘竟是還精通藥理。好了,時候不早,日後若有機會再敘話,太夫人還請慢走。」

    方氏見太夫人帶著眾人行禮拜送,微微一點頭便轉身帶著一眾人去了,而幾個姑娘捧著剛剛受賜的花,一時面色各異。太夫人瞥了一眼顧拂手中捧著的那一朵芍藥,只覺得那幾乎有半尺的花異常扎眼,礙于這是在宮里,她只是不冷不熱地說道:「走吧!」

    然而,出了北安門上馬車回到威武街,馬車還沒進武寧侯府,她就冷冷地對隨車的賴媽媽吩咐道:「去傳話給大丫頭,如今振兒既然回鄉苦讀去了,索性把二丫頭一並送去,也好讓他們兄妹倆能做個伴!」

    等到賴媽媽答應一聲下了車去,她才惱怒地嘆了一口氣。

    冠群芳乃是芍藥名種,宮中也是有限,這樣大的花,指不定是太子妃另有用場,可居然讓那個蠢丫頭給挑走了,不知天高地厚!太子妃今日這番舉動的深意,卻是讓人捉摸不透。話說回來,沒想到章晗居然還懂得藥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6:5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8:33 P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忌憚

    「原來你還精通藥理!」

    在寧安閣穿堂前頭,章晗聽到顧鈺這一句驚嘆,卻是不置可否,只在張琪關切的目光下輕描淡寫地說道:「也就是從前沒事在古書上看到的,之前送給三姐姐的那張香方,也是這樣得來的。說不上精通,不過看書看多了,沒事淘澄出來的東西。」

    顧鈺本還想追問,可王夫人使了個眼色,她不得不偃旗息鼓打消了盤根究底的念頭。等回到了寧安閣正房,太夫人托辭說要歇午覺,也就沒留眾人在屋子里。等到章晗和張琪回到東廂房,章晗先命人拿瓷碗來養了這一朵玉蘭一朵虞美人,隨即就和張琪一塊去換掉了這一身見客的衣裳,只穿著家常舊衣,卻是都松乏了不少。

    之前在宮里頭用的午飯,張琪大半精神都用在留心別人了,此時不免有些腹中饑餓,所幸幾個丫頭都是機靈的,早早留了玫瑰酥。張琪取了一塊,立時把碟子里剩下的推到了章晗面前,努了努嘴吩咐丫頭們先下去,這才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真的精通藥理?」

    「你以為我真是神仙,我哪有那麼多功夫,那都是胡謅的!」章晗自忖自己可做不到和陳善昭似的在任何地方都能大吃大嚼,這會兒也餓了,拈起一塊玫瑰酥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她這才拍了拍手上的餅屑,微微笑道:「我只是曾經當初聽宋媽媽和人說過,虞美人看著漂亮,其實卻最毒,若是不甚誤食了那漂亮的花。或者是其中的果實,一個不好就會送命的。」

    「是宋媽媽說的?」

    在張琪心目中,宋媽媽便是毒如蛇蠍的代表,此時此刻差點沒跳起來,當即深信不疑。然而。正因為相信了這番說辭,她卻更不明白章晗剛剛為何要揀選那一朵虞美人了。只是,見章晗沒有解釋的意思。她也只能按捺下了心頭疑問,在其三言兩語的哄騙下,不情不願去了床上躺下。而章晗陪著她在外頭一塊躺下之後。眼睛卻是始終睜著。

    這麼多年一直寄人籬下。她對某些目光不免敏感一些。太子妃方氏雖是讓她們姊妹幾個選花,可眼睛卻一直往她身上打量。時至今日,她不想再讓人算計什麼,尤其是婚事,想來虞美人有毒這種事又不是什麼隱秘,只要方氏顧忌她懂藥理,到時候這番情景傳到別人耳中,也許某些算計她的人自然而然便會有幾分忌憚。

    精通藥理在皇家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東宮位于皇宮東南隅。此前已經多年沒有主人,只有前任太子妃吳氏帶著兩位郡主住在那兒。然而,如今既然儲位有了新的主人。吳氏也不得不帶著兩個女兒搬到了宮外那座富麗堂皇的郡主府居住,騰出了這原本的家園。這一番搬遷用了整整半個月。如今的太子當年的魏王便一直住在魏王府,直到前幾日方才正式入主東宮。

    此時此刻,正在那兒看書的他聽到外頭一陣動靜,當即放下了書卷。不一會兒,太子妃方氏親自捧著一個丹漆小茶盤款款走了進來,含笑將上頭那個白瓷小盅放在了書案上,她便柔聲說道:「殿下,妾身在瓊苑見到顧家人了。」

    「哦?」

    見太子眉頭一挑,太子妃方氏便將賜花的一應經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卻略過了章晗選了虞美人後的答話,隨即笑道:「都說威寧侯府不消停,今天見這嫡庶兩位姑娘的做派,足可見傳言不虛。倒是武寧侯的小姐看上去雖心氣有些傲,可還是有分寸的人。武寧侯的嫡親外甥女張姑娘有些小家子氣,至于那位章姑娘……」

    說到這里,方氏有意頓了一頓,見丈夫的表情儼然比之前她提到其他幾個姑娘時更加留意,她只覺得心里有些發酸,隨即便含笑說道:「言行舉止大方得體,怪不得能討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的喜歡,又合趙王妃和嘉興公主的意。只不過我也是剛知道,她居然還懂得藥理。」

    方氏這才將章晗選了虞美人之後的回答一字不漏地轉述了一遍,果然,她就看到自己一貫低調而聰明的丈夫輕輕用手指叩擊著右邊的太陽穴,許久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原本我就覺得這是個聰明的姑娘,如今看來,興許比想象中的更聰明……罷了,這事兒到此為止,父皇還春秋鼎盛,我不會像二哥三哥他們那樣,沒事情盡顯露雄才大略,只要做我的本分就夠了。明日淑妃娘娘正壽,你把你的那座屏風送過去。那樣大的玉,又是呈現天然風景,可好固然好,這樣的好東西放在東宮也是收在庫中,還不如送了別人擺在外頭。」

    盡管丈夫並不曾明說,但方氏知道,此前他動過的那一層心思應該是就此作罷,因而等到丈夫一口口用完那一盅銀耳羹之後,她親自又用茶盤把東西拿了出去,心里不知不覺松了一口氣,臉上自然而然就露出了輕松的表情。就連一旁門口迎著的心腹大宮女雨荷也看出了她的高興,接過瓷盅便笑著說道:「太子妃,您日日親自下廚給太子殿下做羹湯,怪不得太子殿下如今吃著光祿寺御膳房送來的東西都完全不是滋味。」

    「貧嘴。」

    方氏嗔怒地責備了一句,見其連忙低頭把茶盤端了走,她這才招手叫來了另一邊年輕些的惠兒,淡淡地吩咐道:「太子殿下說了,把庫房里那一架屏風收拾出來送去長寧宮。」

    惠兒頓時遲疑了片刻:「可這是太太當年的陪嫁,一直都舍不得拿出來擺,直到太子殿下入主東宮,這才送給您撐門面的東西。」

    「我說送就送!」方氏一下子板起了臉,見惠兒慌忙跪下答應,她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母親的好意我知道,可她當年都不敢擺出來,我如今雖是太子妃,可也沒有一入東宮,就和往日言行舉止大相徑庭的道理。好好搬出來擦拭好了,明日和壽禮一起送去長寧宮!」

    盡管外頭的動靜並不算大,但書房中手中捧著那一卷書的太子卻聽得清清楚楚。直到聲音漸漸小了,倏忽間就安靜了下來,他這才放下了書卷,若有所思地支著腦袋在那兒出起了神來。和他那些兄弟的王妃比起來,方氏的賢惠大概也是數一數二的,按理他沒有太多可以挑剔,可就是某些細微之處分出了高下來。

    因為母后在世時對趙王妃極其贊賞,宗室王妃人人學趙王妃,可要學到家卻難……要說他這位太子妃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打宮里回來的這一個午覺,張琪睡得格外踏實,就連章晗,在最初的毫無睡意之後,也漸漸合上眼瞇瞪了過去。直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嚷嚷,姊妹倆方才先後驚醒了過來,張琪甚至一個激靈撐著床坐起身,隨即一把扳住了章晗的肩膀。

    「是不是爹來了?」

    章晗僅存的睡意也被張琪的這句話給趕走了。她揉了揉眼睛也坐起身,側耳傾聽了片刻,見那個女子哭哭啼啼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她便沖著外頭叫道:「芳草,碧茵!」

    下一刻,芳草便急急忙忙進了屋子。見章晗和張琪都坐起身來,張琪還死死拽著章晗的手,她連忙屈了屈膝說道:「大小姐,晗姑娘,沒事,是外頭東府里李姨娘鬧著要見太夫人!聽說是太夫人發了話,讓東府二小姐也回老家去,李姨娘就鬧到了這兒來。」

    聞聽此言,章晗忍不住緊皺了眉頭:「就算如此,外頭人都是死的,居然聽憑她一路鬧到了這寧安閣?」

    芳草想起之前顧振還覬覦過章晗,聞言頓時撇了撇嘴:「還能怎麼著,當然是拿出了尋死覓活的那一套來,揣著把匕首抵著脖子往這里闖,大家都顧忌她真要尋死,所以當然不敢攔著,這會兒外頭鬧翻天了,聽說好容易才把人擋在穿堂。太夫人氣得心口疼,偏生聽說二夫人出門去了娘家,這會兒賴媽媽和楚媽媽都在穿堂外頭!」

    尋死覓活?

    章晗冷冷一笑,可隨即心中一動。聽說櫻草和凝香在外頭看熱鬧,她就讓芳草去外頭看著,自己去旁邊取來衣裳,竟是親自服侍張琪穿上。張琪見狀有些不安,連忙說道:「我自己來就行了,或者叫丫頭們進來……」

    「不,你聽我說!」章晗緊緊握住了張琪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老祖宗氣得不能露面,二舅母又不在,想來三姐姐那事不關己的性子,未必會出來,就是出來,也未必能降服得住那樣一個潑婦。這時候,你既是就住在這寧安閣的,理應出去擋一擋!」

    「我……」張琪一愣之下慌忙搖了搖頭,「我……我恐怕不行……」

    「為什麼不行?你爹就要進京,而你現在雖是在顧家站穩了腳跟,可你別忘了,你和四表哥的事情到現在還沒個說法!他是二舅母的嫡子,亦是深受太夫人看重,娶妻不說看家世名望,但至少妻室得是個關鍵時刻不怯場的人!」

    一番話說得張琪一下子愣住了,隨即便緊緊咬住了嘴唇,那力道之大仿佛是要把嘴唇咬破一般。而章晗知道她已經心動了,便又松開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道:「不用害怕,你只要把你自己當成老祖宗最疼愛的外孫女兒,拿出該有的氣勢來!該說什麼我現在教你,只要你照我說的做,就一定能鎮得住場面!」



第八十四章 氣勢壓人,此消彼長

    寧安閣穿堂之外,此時已經是一片混亂。

    就只見李姨娘披頭散髮,一只手死死抵著一把匕首對著自己的胸口,渾然不顧那些上來拉扯自己的僕婦丫頭,一面威脅你們再靠近我就死給你們看,一面又是哭天搶地,又是大聲嚷嚷道:「……天地良心,我一向安分守己的人,為什麼老天爺就一直和我過不去!三爺素來是孝順上進的性子,可就自從那兩個外人進了府來,硬是勾搭得他失魂落魄,這才做出了那許多不三不四的事情,就是二小姐,往日里老祖宗您把她看成眼珠子似的,如今卻因為外人的閑話要趕了她回老家,這孩子都已經哭昏過去了……」

   一旁的楚媽媽和賴媽媽見李姨娘越說越不像話,連忙支使一旁的僕婦上去要拽她,可那幾個僕婦面對那鋒利的匕首,全都不敢貿貿然上前,急得兩人直跺腳。就在這時候,兩人只聽見背後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

    「你不妨明明白白說出來,是誰勾搭了三表兄,讓他做出了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又是誰說閑話要趕了二姐姐回老家?」

    眾目睽睽之下,張琪扶著章晗的手排開那些看熱鬧的僕婦和丫頭上了前來。雖則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下說話,可緊緊攥著章晗的手,她卻只覺得有一種勇氣在支撐著自己的身子,讓她能說出往日里從來就說不出的話來。

    李姨娘沒料到張琪和章晗竟然會現身,一時之間愣在了那兒,可下一刻就露出了怨恨的表情,揮舞著匕首便尖著嗓子叫道:「有什麼不敢說的。就是你們兩個外人住了進來,老祖宗這才一味偏心到了你身上,甚至連那個來路不明的丫頭……」

    「你敢再說一次?」

    張琪臉色漲得通紅,脫口就厲斥了一句,見李姨娘吃這一噎。臉色有些變化,她感覺到章晗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一時更有信心了些。當即冷笑道:「我是老祖宗的外孫女,晗妹妹的父兄如今是趙王駕前為國殺敵的軍官,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敢在這里指桑罵槐。還拿著那麼一把糊弄人的東西,想嚇唬誰?要真想尋死,尋根繩子吞塊金子有的是尋死的好法子,用得著上這兒來撒潑?」

    「你……你敢說我撒潑!我……我和你拼了!」

    瞧見李姨娘氣得臉色都青了,哆哆嗦嗦捏著匕首狠狠瞪著自己,隔自己又只有幾步,倘若真的沖上來,那匕首興許真的會扎到自己身上。張琪只覺得腿肚子直打哆嗦。然而,瞥見一旁章晗那鼓勵的目光,想起之前她在隆福寺時。周邊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支撐,而現如今楚媽媽賴媽媽等人決計不會看著自己受害。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如果想讓三哥和二姐姐因為有個裝瘋賣傻行兇殺人的生母,你就盡管鬧!」再次重重呵斥了一句,見李姨娘的表情倏然一變,張琪便淡淡地說道:「如今三哥雖說被奪了爵,可朝廷只是停襲,不是廢了威寧侯爵位,興許有一天還會還了他,可你今天在老祖宗這兒大鬧的事要是傳揚出去,這才是真正斷送了他的前程!就是二姐姐,有你這樣的生母,哪個名門世家敢要她,你這分明是把他們兩個往火坑里推!」

    李姨娘今天豁出臉面來大鬧一場,就是寄希望于太夫人能夠收回成命,剛剛那許多人紛紛不敢上前攔阻,更是讓她堅定了自己的心思。然而,傳言中那位無能的表小姐,這一次卻不但站了出來,而且接二連三的話仿佛是錘子一般狠狠砸在了她的心頭。她再也捏不住那把匕首,突然一松手,匕首就這麼叮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緊跟著整個人也一下子癱軟在地。

    看到這情形,楚媽媽和賴媽媽全都是松了一口大氣,楚媽媽更是厲聲喝道:「全都是死人不成,還不趕緊服侍了李姨娘起來!」

    直到兩側有人緊緊抓住了左右胳膊,用力想將自己從地上拽起來,李姨娘方才回過神來,一愣之下卻是突然嚎啕大哭道:「老祖宗,我只是一時糊涂!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三爺和二小姐,他們都太冤枉了……」

    「堵住她的嘴!」

    之前賴媽媽是顧忌李姨娘真的拿匕首自殘,此刻她三兩步趕上去撿起了那把匕首,立時喝了一句。眼見兩個僕婦慌忙掏出手絹死命地塞住了李姨娘的嘴,她方才回頭看了楚媽媽一眼,見楚媽媽微微點了點頭,她便開口說道:「服侍李姨娘找個安靜地方敗敗火,待會再送回東府去!」

    眼見人架著死命掙扎的李姨娘下去了,楚媽媽方才環視了一眼周遭的僕婦丫頭們,冷冷說道:「自己的事情不做,卻聚到這兒來看熱鬧,真是好規矩!全都給我滾回去做事,回頭要是被我知道誰敢在背後亂嚼舌頭,別說家法無情!」

   看熱鬧的丫頭僕婦們如鳥獸散,直到這時候,張琪只覺得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漸漸消解,一下子軟軟靠在了章晗的身上。見楚媽媽和賴媽媽一塊上來行禮,她便搖了搖頭,意興闌珊地說道:「這兒就請兩位媽媽處置吧,我累了,妹妹,咱們回房去!」

    楚媽媽和賴媽媽對視一眼,望著那姊妹倆人緩步往回走,楚媽媽就忍不住點了點頭道:「表小姐接回來這麼久了,直到這時候,方才看出了當年二姑太太的氣勢。」

    「是啊,泥人都有三分火性,要不是表小姐從小身體不好,詩書禮儀都沒好好學過,這性子總不至于時而孤傲時而綿軟。」賴媽媽也附和了一句,隨即便含笑說道:「雖說今天這事情驚擾了太夫人,可聽到表小姐這番表現,一定是會高興的。」

    正如楚媽媽和賴媽媽背後議論的一般,當太夫人聽到白芷稟報了外頭的那一番情形之後,雖是剛剛才從那種暴怒的情緒中回復過來,但臉上仍是露出了一絲驚喜的笑容。她一直都覺得張琪性子孤僻了些,而在人前也總有些小家子氣,可那一次在自己面前痛陳心跡不想當王妃,這次又當眾將撒潑的李姨娘給降服了,足可見這外孫女兒不是沒氣勢,而是不時常表現出來。對比剛剛這場大鬧之下,顧抒顧鈺這兩個千金大小姐竟是都不出面,她又不由得深深嘆了一口氣。

    「都說顧家家風嚴謹,說出去簡直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等到楚媽媽和賴媽媽處置好了一切回來稟報之後,太夫人便吩咐道:「去把那枚先頭皇后娘娘賞賜的田黃凍石料送到外頭,就刻上富貴榮華四個字,回頭賞了給瑜兒!」

    兩位媽媽都知道那田黃凍石乃是先頭皇后賜給太夫人的印章石,知太夫人極其喜歡,不舍得刻字,一直都珍藏在枕邊的匣子里,誰知道如今竟是決意送了出去。然而,太夫人素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性子,誰也不敢貿然相勸,湊趣地逢迎了兩句,就退下去安排了。然而,她們雖不多嘴,這屋子里終究還有別人在,等到了傍晚,這事情就傳遍了顧家東西二府。

    胡夫人這些天原本病情已經稍稍好轉了些,然而,當她得知女兒在房間里陪著自己的這麼一小會兒,李姨娘就跑到太夫人的寧安閣這麼鬧了一場,震驚過後,她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顧抒,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麼?」

    顧振這個敗家子已經被趕回了家去,現如今敢巴結那對母女的人已經沒了,倘若沒有顧抒的默許,沒人敢放李姨娘出去!

    顧抒垂下了眼瞼,許久才輕聲說道:「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她們!老祖宗既然要攆走做女兒的,索性連那個當娘的也一塊攆走,如此我和娘也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你……愚蠢,你以為太夫人會不知道你這些小心思?」

    「那娘從前做的那些事情,您以為老祖宗會一絲一毫的察覺都沒有?」顧抒突然抬頭反問了一句,見胡夫人一下子呆在了那兒,她才伸手過去,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認認真真地說道:「娘希望我做到的事情,我會盡力去做。可是,我不想再看到那些礙眼的人,一天也不想!倘若不是他們在這家里,娘你不會病成這樣子的!」

    「抒兒……」胡夫人怔忡地看著異常堅決的女兒,眼眶中不知不覺已滿是盈盈水光。

    而當王夫人帶著趙媽媽等人回府後,得知發生了這麼一件事,而太夫人竟是把先頭皇后娘娘賞賜的田黃凍石送去讓人刻字賜給張琪,她不禁也沉下了臉。當去太夫人那兒請過安回了悅心齋,她便把顧鈺叫到了眼前。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出面?」

    顧鈺頓時有些訕訕的:「李姨娘那時候瘋得拿了把刀子亂闖,我也是怕她一時失手……」

    「你堂堂武寧侯大小姐,這種事都鬧到了老祖宗面前,居然讓一個外人出面彈壓了下去?」

    王夫人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見顧鈺沮喪地低下了腦袋,她只覺得要多後悔有多後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指望先頭那一番教導就能點醒女兒,她果然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7: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8:41 PM 編輯

第八十五章 碰壁的張昌邕

    外金川門碼頭,一艘官船緩緩停靠在岸邊,早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站在船頭。面對那些爭先恐後要來搬運行李的苦力們,他隨眼一看便指了一撥人,等其他人失望地散去,他便踩著船板緩緩下了船。見領頭一個苦力上來點頭哈腰地行禮,他就居高臨下地說道:「艙內的箱籠足足有幾十個,全都小心些,萬一碰壞砸壞了什麼,就是賣了你們的人也賠不起!」

    「是是,爺就放心好了,小的們是在碼頭做久了的,這些必然有分寸。」

    「那就好,先閃遠些,老爺要下船來了!」

    七八個苦力連忙躲遠了些,領頭的那個中年苦力見甲板上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緩緩踱著官步踩著船板下了船來,雖沒穿著官服,但外金川門碼頭哪天沒有十個八個當官的,那些個高官他都見多了,這一眼就判斷出來的頂多就是個四五品官,頓時不屑地撇了撇嘴。雖則如此,當那管家沖他招招手時,他立時帶著底下人躡手躡腳上了船去。然而,經過那中年男子身側的時候,他仍然敏銳地捕捉到了幾個字。

    「武寧侯府那邊沒人來?」

    原來是武寧侯府的親戚,怪不得要拿架子!

    張昌邕自然不會留意區區一個苦力,這會兒問了這句話後,見那老宅來接的家人唯唯諾諾不敢出聲,他頓時沉下了臉。當年定下那麼一門顯赫的婚事,他受了同科眾多進士殷羨的目光,可成婚之後,意氣風發終究抵不住現實。尤其是在外頭兜兜轉轉這麼些年,他深深明白,自己當初在大舅哥二舅哥面前露出的傲氣是多麼可笑。

    文官做到尚書,也未必能和深得聖眷的侯爺相抗衡,更何況他至今也就是個四品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不去想武寧侯府一個人都沒來,是不是太夫人對自己這個女婿有什麼心結。冷冷看了一眼那老家人,他又淡淡地問道:「聽說武寧侯太夫人命人處置了大小姐身邊的宋媽媽,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當初宋媽媽便是在張家老宅中受刑之後被帶走的,這老家人是親眼看見,因而立時畢恭畢敬地說道:「回稟老爺的話,顧管事曾經提過一提,道是武寧侯下獄那天,宋媽媽吵著鬧著要大小姐和晗姑娘搬到祖宅來,兩位小姐只不過稍微遲疑了一下子,她竟是自作主張卷了鋪蓋細軟先回了來。那會兒大小姐犯了老毛病,太夫人生怕她在家里延醫不便,索性就讓顧管事當夜親自護送了她們回來,就是那時候,顧管事親手拿下了宋媽媽。只不過處置人,卻是在侯爺放回來的那一天,掌嘴八十之後送去了莊子上。」

    張昌邕聞言眉頭緊皺,繼而便問道:「那個顧管事,便是侯爺面前最得力的那個?」

    「是,就是侯爺面前最得力的顧泉顧管事,聽說此前侯爺率大軍在外,他鞍前馬後立下戰功無數,之前是特意留在家里照應的。」那老家人還兩次為章晗駕過車,收了章晗不少好處,再加上因顧泉親自警告過,張琪章晗住回祖宅那段日子的閑話不許亂說,他自是一絲一毫不敢提起,見張昌邕臉色不好,他索性站在那兒一聲不吭。

    而張昌邕頓時沉下了臉。枉他還以為宋媽媽是個聰明人,想不到竟這麼蠢!如此也好,聽說侯府處置人,都是讓人不能聽不能說,料想之前的瞞天過海李代桃僵應當能混過去!只是,章晗的母親和弟弟竟然會莫名其妙從別院里頭消失,偏生他因為張瑜過世的事情整飭上下,人手捉襟見肘,就連這管家也是才剛收來的奴僕,再加上調任沒法大張旗鼓追查,只能回頭找機會再去質問那丫頭了!話說回來,他好容易調任回京,竟然只得一個應天府府丞,這事兒他也得好好盤問盤問張琪和章晗!

    張昌邕長長吁了一口氣,見一旁的管家正在偷覷自己,他便沖著那老家人說道:「老宅上下可收拾好了?」

    「回稟老爺,之前大小姐和晗姑娘來住的時候,都已經收拾過一遍,得知您要調任回來,小的又和婆娘再收拾了一遍。東西都是之前顧管事親自置辦過的一些家具,雖不能說上好,但也盡可住得。」

    自己離京這麼久,老宅又沒有人照應,就靠著幾個老家人,張昌邕想也知道是個什麼光景。然而,畢竟之前張琪和章晗才住過,應該還齊整,他聽到這話,面色不禁稍霽。又問了那老家人一些京城的情形,可畢竟人上不得臺面,說的都是些坊間胡亂散布的消息,一時間也問不出什麼,他也就暫且做了罷。

    就在一樣樣箱籠都從船上運下來,他看著那一大堆東西,正犯難該怎麼運回老宅的時候,那老家人突然叫了一聲。

    「老爺,是顧管事,顧管事來了!」

    張昌邕離京已久,對于這個二舅哥跟前的得意人,已經沒有太多印象了。然而,往那老家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他仍然第一時間認出了旁人紛紛讓躇的那一撥人。

    為首那個年輕男子三十出頭,卻並不像等閑常打仗的人那樣精悍,模樣甚至有些斯文。等到一行人近了前來,他便溫言笑道:「可是顧泉顧管事?」

    「是,見過二姑老爺。」顧泉長揖行了禮,直起腰之後看見那大堆箱籠,他便沉聲說道:「我在外頭備下了幾輛車,這會兒時間不早,讓他們把箱籠運到車上先送去張家老宅吧?」

    「好好好。」見顧家還有人來接自己,張昌邕總算是心頭一松,當即含笑說道:「讓他們把行李先送回去,我這就去武寧侯府見岳母大人。」

    然而,面對這句話顧泉卻是微微一皺眉,隨即才恭恭敬敬地說:「回稟二姑老爺,太夫人這兩天身上有些不爽快,說請二姑老爺先去應天府衙關領上任,等諸事齊備了再去府中拜見不遲。」

    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張昌邕一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強擠出了一個笑臉道:「岳母大人身上不好?如此我這個做女婿的更應該登門探望探望……」

    「多謝二姑老爺有心了。」顧泉不卑不亢又是一揖,口吻中卻仍是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太夫人說,二姑老爺能夠調回京城,都是天恩浩蕩,理當先國後家先公後私把交接的事情都料理妥當比什麼都來得要緊,給她請安不急在一時。」

    太夫人連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拿了出來,張昌邕盡管心里又驚又怒,可也只能捏著鼻子領受。然而,眼見那些精壯的顧家家人將一個個箱籠往外搬去,他眼珠子一轉便想到了自己還有女兒留在武寧侯府,當即輕咳一聲又開口說道:「既是岳母大人身上不好,瑜兒和晗兒她們若還在武寧侯府繼續叨擾,未免不便,如今我既然回來了還是接了她們回來住。」

    然而,這一次顧泉仍是仿佛想都不想似的,表情淡然而又堅決地搖了搖頭:「表小姐和晗姑娘入京之後,一直都住在太夫人寧安閣的東廂房里,太夫人閑來沒事便請她們去屋子里敘話,如今這一病,更是離不開她們兩個。太夫人說,二姑老爺如今既然孑然一身,兩個女孩兒沒人照管在府里住著多有不便,更何況太夫人答應了晗姑娘的父兄要好好照拂于她。如今之計,還是把人留在武寧侯府更加妥當。」

    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他這個當爹的連女兒都不能接到身邊了?

    張昌邕只覺得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一時間竟是有些克制不住,當即開口反問道:「晗兒的父兄?我記得他們只是在侯爺軍前效力的尋常軍卒,太夫人怎會答應他們什麼!」

    然而,他覺得自己這話問得一點問題都沒有,然而,卻偏偏發現顧泉身後的那些家丁仿佛是看鄉下人那樣詫異地看著他。面對這樣的目光,他一時惱羞成怒,但旋即就等到了答案。

    「二姑老爺的信息未免太滯後了些。晗姑娘的父親此前已經晉升了副千戶,她兄長則是晉升了百戶,如今都已經調入了趙王中護衛,歸東安郡王直轄。他們已經覲見過趙王殿下,而東安郡王更是對他們頗為賞識,原本此次趙王殿下和侯爺征遼東,晗姑娘是要和母親弟弟一塊隨趙王妃移居保定府的,結果還是因為擔心表小姐,這才暫時留了下來。既如此,太夫人自然對晗姑娘另眼看待。」

    見張昌邕呆若木雞,顧泉只以為這個自視甚高的姑爺是因為乾女兒一家飛黃騰達而懊惱,心里更添幾分鄙夷。只是,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他便拱了拱手道:「二姑老爺可是眼下就去應天府丞關領上任?」

    「好……不不,也不差這麼一天,先回老宅,先回老宅!」

    張昌邕此前只顧著收拾之前的後遺癥,忙著接收妻子顧夫人在嫁妝之外添置的那些家產,就是打聽京城動向,也頂多關注武寧侯顧長風一度下獄這種大消息,何曾想到還有這樣不為自己所知的變故?一想到章晗的母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不聲不響地接走,而其父兄已經調入了趙王麾下,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麼說來,那丫頭是攀上高枝了?

    帶著這些擔心,他回到張家老宅的時候,已經是有些渾渾噩噩,仿佛是坐船久了暈船一般。等到箱籠都送進來放好了,他徑直去打開了那個指名放在炕上的藤箱,盯著里頭的一些衣物瞧了一會兒,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兇狠了起來。

    死丫頭,別以為你就這麼容易逃脫了我的手掌心!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管家的聲音:「老爺,外頭有人投帖來拜,說是您的同年,大理寺少卿景寬。」



第八十六章 衣帶有心,世子尋意

    寧安閣正房之中,太夫人拿著那一件素絹衣裳,看著細密的中衣,一時只覺得百感交集。良久,她才在張琪忐忑不安的眼神中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這孩子,身體本來就不好,還做這些針線活幹什麼?」

    「如今漸漸開春,可乍暖還寒的,我想著娘從前也都是穿素絹中衣,就想著給您也縫一件。」張琪說到這里,又低下頭說道:「老祖宗您對我這麼好,我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送給您,就想著親自做一件衣裳。那些衫子裙子抹額腰帶之類的東西,我也不知道什麼式樣最好,所以就想著做一件貼身的。」

    太夫人最初也不是沒想過是章晗替張琪做的,然而想起那一次送給顧淑妃的膝褲,張琪也是因為心思細膩而讓顧淑妃贊了幾句,再看那針腳,卻是和章晗之前那件褙子的針法有些區別,當下就明白真是外孫女兒親自下功夫做的。盡管孫女兒們也常有孝敬衣裳鞋襪,可外孫女兒做的東西畢竟是第一次收下,因而聽著這番解說,她忍不住把人攬在了懷里。

    「好,好,你費心了!」

    楚媽媽打簾子一進來就看見太夫人攬著張琪滿臉高興,知道太夫人這會兒心情正好。本待把張昌邕的事暫且放放,可想想這畢竟是避不開的,她上前屈膝行了一禮,便含笑說道:「太夫人,外頭顧管事回話,已經在碼頭接到了二姑老爺,如今已經把人送到張家老宅去了。」

    張琪的臉色倏然一變,然而。想到章晗這幾日的囑咐,她便大著膽子問道:「我爹可有說什麼?」

    太夫人想著張琪此前聽到父親時那失態的樣子,再看看如今的模樣,不由得想起那時候李姨娘裝瘋撒潑,正經孫女兒都不聞不問。她卻能夠挺身而出,頓時在心里暗嘆一聲孩子長大了。而楚媽媽則是連忙笑答道:「二姑老爺原本想來給太夫人請安,再則是把表小姐和晗姑娘都接回去。顧管事都按照太夫人的話打發了他。」

    「他倒是會打蛇隨棍上!」

    太夫人輕哼一聲,而這時候,楚媽媽則是遲疑了片刻。這才說道:「顧管事把人送到之後。先打發其他人回來,自己在附近茶館歇了一會兒。他說,咱們顧家人才剛走沒多久,就有一位號稱二姑老爺同年的求見,說是大理寺少卿景寬。」

    「大理寺少卿景寬?」太夫人聞言沉吟片刻,隨即就對張琪笑著說道:「好孩子,我就領了你這份心意。這件衣裳我就收下了。你先回房去,回頭晚飯的時候還是照樣兒和晗兒一塊來陪我。」

    張琪知道這是太夫人有話要和楚媽媽說,答應一聲便起身退了出去。然而卻牢牢記住了楚媽媽剛剛說的這個名字。回到東廂房,見章晗正在那兒縫衣裳。她對兩個要出聲的丫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躡手躡腳走到了章晗身後,冷不丁伸出雙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別鬧,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些小孩子把戲!」章晗放下了衣裳,回頭見張琪喜滋滋的,兩個丫頭都已經閃出了門去,她便笑道:「怎麼樣,是老祖宗看了你送的東西很高興?」

    「還是你最厲害,你怎麼知道我與其做那些衫子裙子,還不如做一件中衣?」

    「老祖宗是什麼人,衫子裙子家里針線上的人都搶著做,就是二舅母和幾位姐姐,想來也是孝敬不絕,穿出去誰都知道是她們的手藝。至于貼身的衣裳,只有真正親近人做的,才能穿著舒服。料子是不是貼身,針腳是不是硌人,卻是更考較功夫。你如今與其和人爭明面上,不如在這種小節處下下功夫,這才叫潤物細無聲麼?」

    「所以我就說你厲害,什麼都想到了!」張琪親昵地攬著章晗的胳膊,卻是看了一眼那衣裳,這才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你做的這件衣裳,怎麼看著像是男子穿的?是給你大哥的?」

    「是男子穿的,不過是做給我弟弟章昶的。他年紀小長得快,每年衣裳都要新做。娘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鞋襪我都做好了,這一套也差不多完了,等再湊齊兩套,也就是一季的衣裳,再給娘做一條裙子,回頭讓人送去給趙王世子,他送東西去保定府的時候,就能一塊捎帶過去。」

    見章晗摩挲著那衣裳,臉上露出了異常溫柔的表情,張琪只覺得心里生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羨慕來,隨即悵然說道:「我真羨慕你,父母兄弟都是齊全的……」

    「別這麼說,我不止父母兄弟齊全,還有你這個姐姐呢!」章晗笑著握住了張琪的手,見其立時笑得露出了小酒窩,她這才問道:「不過,你怎麼這麼快就從老祖宗那兒回來了?」

    「哦,我都差點忘了!」

    張琪這才恍然大悟,連忙緊挨著章晗坐了下來,卻是低聲說道:「剛剛楚媽媽來稟報,說是顧管事在外金川門碼頭接到了我爹,把人送去了張家老宅。我爹又是說要來拜見老祖宗,又是要把我們倆接回去,結果讓顧管事打著老祖宗的旗號全都回絕了。顧管事還說,他們剛從張家老宅離開,就有一位號稱是我爹同年的大理寺少卿景寬景大人來拜會我爹。」

    「大理寺少卿……」

    章晗對張昌邕的碰壁並不感到奇怪,然而對這位突如其來的訪客,她卻有些猶疑。沉吟片刻,她就開口問道:「你可聽清楚了,是顧管事他們剛從張家出來,就碰到了此人?」

    「呃,好像不是。」張琪努力回想了一下,隨即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楚媽媽的原話似乎是說,顧管事原本已經把行李都送進去了,帶著顧家下人要走,可大約是忙活大半天有些累了,所以把其他人打發了回來,他自己就在附近茶館里頭歇了歇,結果就正好看到了那位大理寺少卿。」

    在茶館里歇了歇,就正好看到那位大理寺少卿?

    章晗想起顧泉的精幹,立時覺得與其說他是在茶館中暫時歇一歇,還不如說是有意觀察觀察張昌邕一回來,別人有什麼動向。再想想之前武寧侯顧長風下獄那時候,她和張琪從顧家搬出去,為了完成太夫人的托付,她很是向顧泉打聽了一些京城有名人物經營的產業,在記憶里搜尋了好一會兒,終于記起這位大理寺少卿的名字她是聽說過的。

    據說,此人是個極好風雅的人,妻子的娘家經營著京城地面上最大的一家茶館,上中下三樓,品茗之外尚有琴師彈奏古曲,甚至有如今這時世鮮少有人涉足的談玄和談佛道。當然,每月一次的經史辯論,則是重中之重。這樣一個人,居然和張昌邕是同年?

    「妹妹?」

    聽到耳畔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章晗這才回過神來,旋即便笑道:「沒事,我只是想一想可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總而言之,你要記住,只有留在顧家,才能擺脫你爹的鉗制,所以日後但凡關于他的消息,你一定要多多留心。」

    「我知道!」想到張昌邕的冷酷絕情,張琪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咬著嘴唇許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可不想讓他為了升官發財,就把我賣了!」

    等到張琪又回到書案前一絲不茍地練字,章晗重新拿起剛剛那件衣裳,做了幾針後,終究有些心不在焉。對于如同一條毒蛇一般的張昌邕,她比張琪忌憚更甚,畢竟,張昌邕還要利用張琪這個女兒維系和顧家的關系,然而,對于父母兄弟已經全都脫離了掌控的她來說,恐怕存的更多就是惡意了。須知張昌邕無才無德,並沒有太多值得別人拉攏的地方,也就是顧家女婿這個名頭,興許才是招蜂引蝶的關鍵。

    低頭看著手上的那件衣裳,她便想起了之前和趙王世子陳善昭的約定。如今之計,也只有麻煩他一趟!不過,對顧家感興趣的人,應該也就是那幾位龍子鳳孫!

    三日後,武寧侯府的楚媽媽親自將一個包袱送到了趙王府。傍晚時分,從文華殿聽了一天的講,拖著疲憊步伐回來的陳善昭一進西角門,就聽門房回報了此事。聽其說是章晗給弟弟章昶做的衣服鞋襪,希望往保定府送東西的時候捎帶上這個,他就挑了挑眉。

    「既如此,送到書房去,我正好給二弟和四弟準備了幾本書,回頭封了箱籠就送過去。」

    然而,等東西送到了書房,他命人退出去,卻毫不猶豫地去解開了那個包袱,見里頭整整齊齊赫然是一套衣裳鞋襪,他竟將其一一抖開,發現哪里都沒有什麼字條信箋之類的東西,這眉頭不禁緊緊擰了起來。

    難道是他想錯了?不會啊,章晗要送東西給京城,沒道理只送弟弟的而沒有母親的,而且就這麼一套,肯定是捎帶了什麼字條出來……是了,這東西是顧家人送來,要是藏得不好,被人發現了卻是事情非同小可。可是,總不成讓他把人家辛辛苦苦做的針線活都給拆碎了找東西吧?

    想到這里,陳善昭頓時有些頭疼了起來。斟酌了老半天,他突然命人去叫了趙破軍來。等人進來,他仿佛沒注意到人詫異地盯著那個包袱,也不兜來轉去,徑直開口說道:「趙破軍,你幫我想一想,章姑娘要是從顧家夾帶書信字條出來,她會把東西藏在哪兒?」

    趙破軍聞言頓時呆若木雞,看著那攤開在書案上的衣裳,他只覺得腦子都有些轉不過來了。章晗從顧家夾帶書信字條……給趙王世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7: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08:51 PM 編輯

第八十七章 鞋底玄機,針鋒相對

    「世子,您是說章姑娘……章姑娘興許在里頭夾帶了什麼書信字條?」

    陳善昭看著這一堆衣裳正犯難,聽到趙破軍這結結巴巴的聲音有異,他不禁抬起頭來看了其一眼,立時恍然大悟。然而,他卻有意當成沒瞧見似的,苦惱地坐下身來說道:「沒錯,不是興許,應該是一定。總而言之,你快想想,東西會藏在哪兒!」

    此時此刻,趙破軍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可他此次既是鐵了心留下來,便知道日後都要和這位看不出深淺的趙王世子打交道。因而,他一樣樣把東西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尤其是衣帶反反復復看了好幾次,最後目光才落在了手中的那雙鞋子上。

    他娘死得早,因而看章家兄弟都有新鞋穿,從前也去涎著臉求過章晗的母親,如願以償大過年的得了一雙新鞋。結果,收到那雙鞋之後,他卻發現鞋底上被人畫了兩只豬頭,他也是挨了父親一頓打,這才知道章晗母親的針線活都是替外頭做了賣錢的,每天晚上甚至連油燈都不舍得多點,他這一雙鞋是硬擠出時間做的。那兩只豬頭,不消說都是年幼的章晗所畫。于是此時此刻,見那鞋底上一只寫著福,一只寫著壽,猶豫良久,他最後便低下了頭。

    「世子,恕卑職愚鈍,實在猜不出來。」

    「哦,那就算了。」

    趙破軍本以為陳善昭必然至少要譏刺自己兩句,見其只是如此聽不出喜怒地言語了一聲,他不禁抬起頭來看了人一眼,隨即方才低頭告退。他前腳剛出屋子,陳善昭便若有所思地將那雙鞋拿了起來,顛來倒去看了好一陣子。最後便托著下巴喃喃自語了一句。

    「叫錯人了……這家伙一腔癡心,肯定會錯意了。不過好歹也沒白叫了他來!」

    既然趙破軍盯著一雙鞋看了那麼久。顯見最可能有名堂的便是它了……連假裝都裝不像樣,還說什麼愚鈍猜不出來!這小子為了章晗留在京城,要說沒什麼別的意思他才不信,以後看來這種事還得讓其躲遠些!話說回來。倘若真藏在鞋子里,這位章姑娘還真夠謹慎的。戲文里頭漢獻帝給劉備的也只是衣帶詔,她居然會把東在鞋底里?

    既然覺得鞋子可能性最大,陳善昭沉吟良久。便出聲命人去叫單媽媽。不多時。一個面目慈祥的中年婦人便進了屋子。她從小便是陳善昭的保母,十二歲陳善昭入京的時候便跟了過來,盡心盡力服侍多年,深得信賴,對人卻素來不拿大。此時,她屈膝行了一禮。見陳善昭招手讓自己上前,她便走到了書桌前。這才把目光落在了那一堆衣物上頭。

    「世子爺,這是……」

    「媽媽,這事情我只有交給你了,你就在這兒動手,看看這雙鞋里是不是還有別的名堂,最好別弄壞了東西。當然,若是沒有,你再看看衣帶和其他衣物。」

    盡管單媽媽有些納悶,但她素來不會多問陳善昭要做的事情,仔仔細細查看了幾件衣物,她便這些都抱到了一旁的羅漢榻上,又去多寶格的最底下取出了針線匣子——因為陳善昭最喜歡泡書房,久而久之,她不少縫縫補補的事情都是在這兒做的,早就習慣了。小心翼翼地拆著鞋底的那些線頭,直到好容易將那一根線完完全全抽了出來,她小心翼翼打開了那一層層的鞋底,隨即便笑了起來。

    「世子,可是這個?」

    陳善昭抬起頭一看,見單媽媽正將兩層鞋底掰開少許,露出了里頭的一張字條,他連忙站起身來上得前去。小心翼翼地把字條抽了出來,他撫平了一看,立時若有所思蹙緊了眉頭。

    大理寺少卿景寬?這個人盡管在大理寺,但聽說在清流中頗有些名氣,這個四品官可比張昌邕的四品官有權有勢多了,更何況張昌邕才回京城,此人就徑直找上了門,這樣的心急,未免叫人不解。當然,興許也就是因為錦衣衛如今廢了,滕青這麼一只天子鷹犬被當眾處決,上上下下覺得皇帝耳目不如從前,于是這才蹦跶了起來。

    跳梁小丑……還是另有目的?話說回來,章晗倒是敏銳,這等官場交往的小事,別人興許就放過去了。只不過她這般盯著她乾爹,莫非還有些別的緣由?只可惜,為了避免暴露,這麼多年了,趙王府的暗線他幾乎從來不用,景寬的來歷好查,她的事情卻不好查,料想去問趙破軍,那小子恐怕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心里思量著,陳善昭隨眼一瞥,見單媽媽正垂手而立,他便笑道:「今天多虧了媽媽,只是還要勞動你把這鞋底納好,再把這些衣裳都熨一熨,否則就這麼一堆送到保定府,別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陳善昭壓根不提此事不能入外人之耳,單媽媽便也只是含笑答應,兩人默契地一句話都沒說。等到陳善昭將字紙直接燒了丟在銅盆中,隨即出了門去,單媽媽這才將杯子中的殘茶潑進了銅盆,隨即端了出去讓人收拾乾淨。等洗過手後又回到了屋子,面對那些衣裳鞋襪,早就聽說是武寧侯府送出來東西的她不免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感覺。

    也不知道這位章姑娘是何等人物……要說世子爺也年紀不小了,該到選妃的時節,就不知道到時候宮中會安排一樁什麼樣的親事。可憐那樣的龍子鳳孫,在這種終身大事上卻是半分不得自由。

    盡管甫一到京城提出拜見,卻被太夫人回絕了,但張昌邕仍是讓人投了帖子,過了三四天又親自到了武寧侯府來。這一次,太夫人自然不好把人再拒之于門外,便命人把前廳七間兩廈七架的麗景廳收拾了出來,叫了王夫人相陪,又讓章晗和張琪一左一右扶著自己到了前頭。進了麗景廳之後,見張昌邕快步迎上前來行禮,她的目光不禁在其身上流連了好一會兒。

    頷首答禮之後。等到坐下,太夫人讓張琪和章晗去給張昌邕見禮。便淡淡地問道:「這一路上走了多久?」

    「回稟岳母大人。因為此前河水尚未解凍,先走的陸路,到了徐州才改走運河,大約走了二十多天。」張昌邕見張琪和章晗侍立在太夫人左右。俱是眼觀鼻鼻觀心看都不看自己,想到這幾天打聽到的諸多事情。他不禁盯著她們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又欠了欠身道:「因為此前在歸德府任上時間長了。要交割的細務以及要收拾的行李和產業都不少。」

    「你在外頭這麼久。如今能夠回來任官也不容易,需得好好勤勉做事,不要辜負了聖恩。」

    張昌邕聽岳母口氣竟是猶如官場之中上司的那些泛泛之談,心里不禁更是忐忑。抬頭打量了太夫人一眼,他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岳母大人教誨,我都記下了。聽說岳母身體不好。我特意備了些上等的天麻孝敬您,止咳鎮喘都是好的……」

    「這些東西我都不缺。你也不用惦記我的身體。」太夫人不咸不淡地打斷了張昌邕的話,隨即便看著左右這一雙姊妹倆,微笑著說道:「說什麼孝敬不孝敬的話,你是我女婿,只要你這女兒和乾女兒留下來陪著我,我這病也好得快些,如此就是真孝敬了。」

    張昌邕本是苦心想了好些說辭,章晗若是接不回去,至少也能把張琪接回去,那小丫頭畏他如虎,他自忖能夠隨便拿捏,可誰想到太夫人不等他開口就徑直堵了回來。他足足被噎了好一會兒,這才賠笑說道:「岳母大人喜歡她們,那是她們的福分,我只是擔心她們長在歸德府那種鄉下地方,見識少眼皮子淺,萬一做錯事情說錯話,惹您生氣……」

    太夫人還沒聽完,便沖著王夫人哂然一笑:「你聽聽,他這個當爹的卻還不清楚女兒的秉性。」

    王夫人從前對張昌邕的印象不深,只覺得是個高談闊論的書生,此刻卻見張昌邕在太夫人面前百般討好,她自然知道那是因為在外官任上蹉跎多年,知道了些人情世故。這會兒太夫人如此說,她便隨之一笑,這才看著張昌邕道:「二姑老爺卻是小看她們兩個姑娘家了。瑜兒雖說身子嬌弱,但心思細膩,娘和她二舅舅,還有我和幾個兄弟姊妹,誰不說她好。晗兒就更不用說了,宮中幾位娘娘都對人贊不絕口,幾位王妃公主都喜歡她得很,哪里會像你所說一般做錯事情說錯話?」

    張昌邕聞言頓時往章晗臉上看了過去,見其不像張琪一味回避自己的目光,而是坦然和自己對視,那眼神中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到她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弄走母親和弟弟,他越發覺得自己當初不該為其說動,放了人上京城來。

    這下子竟是讓人成了氣候!

    慍怒歸慍怒,可他還是硬生生壓下了這情緒,甚至還擠出了一個笑容:「岳母大人和舅太太自然是最能識人的。」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他就看著章晗和張琪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難得你們外祖母和二舅母都喜歡你們,你們言行舉止可得更加仔細小心些,別做出什麼有損張家名聲的事情來。」

    張琪雖說心里已經做好了準備,可見到張昌邕,卻不免為父親的積威所懾,一時竟忍不住應了一聲是。而章晗卻屈了屈膝,隨即不卑不亢地說道:「多謝乾爹訓誡,我原本當隨母親和弟弟跟著趙王妃北上,如今也只是暫居侯府。章家雖不過小門小戶,可也是家教嚴謹的,我自然會謹言慎行,不墮了我家的名聲。」

    盡管張家和章家聽上去仿佛一個樣,但太夫人和王夫人俱是心頭敞亮。兩人想起章晗是如何留下的,太夫人看向張昌邕的目光不禁帶出了幾分不滿。

    「她們兩個姑娘家連皇上都見過,你還怕她們會丟了張家的臉?倒是你,既然如今是新官上任,那才應該更加仔細小心!今天才是你上任第幾天,你就有功夫休沐了?」



第八十八章 投鼠忌器

  張昌邕尚未得知章晗和張琪曾經見過當今天子的事,吃太夫人這不重不輕的一排揎,頓時再也維持不住那臉色。好在王夫人看他神色尷尬,這才開口岔開話題道:「雖說此前瑜兒和晗兒搬到張家老宅住過一陣子,家具擺設也添置了一些新的,但那兒畢竟是多年沒整飭過了,而且地方也偏了些,距離應天府衙有些遠了。若是二姑老爺不介意,顧家正好有一處院子離府東街近些,不如搬到那里去住,府衙點卯也便宜。」

    聽到王夫人說張家老宅住著不便,張琪還以為王夫人要請張昌邕也到侯府來住,藏在袖子中的手不禁握緊了成拳,直到最後一句才松了一口大氣。而章晗早就知道太夫人不待見張昌邕,王夫人這個得意媳婦必然不至于如此多事,果然,當王夫人道出最後這一層好意的時候,就只見張昌邕臉上表情異常難看。

    張昌邕若是在侯府寄住一陣子,傳揚出去必然說是太夫人重視他這個女婿,自然水漲船高,應天府衙的其他上司同僚下屬也不敢小覷了他。可若是住顧家的產業,回頭那可就成了張昌邕連產業都置辦不起,非得借亡妻娘家的光!

    正如章晗所料,張昌邕立時強笑道:「二舅太太的好意我心領了,老宅那邊是得整修整修,但我已經讓人去賃下了府東街一處三進宅子,連家具帶陳設都齊全,立時就能搬過去住。我此次帶著上京的人口不多正好都能安置下。」

    「那就好。」

    太夫人微微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句張昌邕在衙門上任之後的事,她便露出了幾分倦意來。這時候,陪著見客的王夫人聞弦歌知雅意,便笑著說道:「二姑老爺,娘如今身體不如從前,太醫院的院使親自來看過之後還吩咐,見客的時間不能太長。想來你新官上任,衙門的事務也離不開,就請早些回去吧,閑了再過來也是一樣的。」

    聽到這樣的逐客令,張昌邕原本打點了半天關于求娶顧氏族女為續弦的話,立時又被堵在了喉嚨口。盡管異常不甘心可他多年不曾回京不敢得罪如今勢頭正好的顧家人,只得連聲應是。然而,站起身告退的時候,他仍不免朝章晗和張琪看了一眼。

    自己好歹也是當父親的,這兩個丫頭就算待在顧家,也總不成連送一程都不送!

    章晗看了一眼張琪,後者立時明白了過來,突然開口對太夫人說道:「老祖宗,我和晗妹妹送爹到門口吧?」

    太夫人見張琪口中說著這話,眼神卻有些飄忽,再見章晗雖低垂著眼瞼看不出喜怒,可兩只手都絞在一起,頓時想到兩人在面前哭訴張昌邕素日言行的情景來。于是,她幾乎想都不想地開口說道:「你們爹爹如今已經調任在京,要想見什麼時候見不著?倒是我這個老婆子如今走路沒個留神,就是一粒小石頭也能絆倒,你們忍心丟著我這老婆子自己回去?」

    被太夫人這麼似笑非笑一說,盡管張昌邕氣得七竅生煙,可嘴里還不得不說道:「岳母大人身體要緊還是讓瑜兒和晗兒送您回寧安閣,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爹您自個小心!」

    「乾爹走好。」

    見張琪和章晗一左一右去攙扶了太夫人,頭也不抬分別撂下這麼一句話後,就朝後頭的門走了,張昌邕不禁氣得肝疼。

    然而,見王夫人含笑說到送他一程,他只能勉強沒把這些情緒擺到臉上。然而,等到上了馬車駛離了顧家東角門,他終于忍不住狠狠拍了一記身下的座位,恨恨地罵道:「欺人太甚!」

    然而,張琪卻一點都不認為是她們欺人太甚。等到扶著太夫人回了寧安閣正房,又陪著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出來之後一回到東廂房,她就忍不住拉著章晗說道:「爹今天那樣子一看便是強忍著氣。咱們今天是把他弄走了,可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就怕萬一他為了把我賣了,就是老祖宗再疼我,興許也鞭長莫及!」

    「別說是你,之前他特意提到讓我們不要辱沒了張家名聲,恐怕更多是沖我來的。之前他打著那樣齷齪的算盤,只怕還捏著什麼東西……」章晗也是之前才剛想到,此前自己從歸德府搬到張家別館的時候,曾經做了不少新衣,舊衣全都留在了歸德府衙,其中還有不少是貼身的東西,一時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雖父母兄弟俱全,可畢竟是因為張家乾女兒的緣故,這才為人所知。父兄跟隨趙王,母弟隨趙王妃遷居保定府,再不用任人擺布固然好,可若他敗壞我的名聲……」

    張琪突然迸出了一句話:「那我們就把這事情也揭出來!」

    話音剛落,她就只覺得頭上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一巴掌,剛剛那種患得患失的憤怒頓時仿佛被一下子拍散了。見章晗嗔怪地盯著自己,她這才低頭說道:「對不起,我只是氣急了……」

    「以後我也許不能和現在似的一直在你身邊,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亂方寸。」告誡了一句之後,章晗方才淡淡地說道:「我比你更恨他,可倘若把他逼急了,你剛剛說的這魚死網破的一手,興許他就會首先使出來。而且,他畢竟是你爹,倘若他真的身敗名裂,你這個做女兒的到哪里都得被人看輕!如今之計,只要能捏著他的把柄,讓他投鼠忌器,那也就行了,撕破臉是下下之策!」

    當然最理想的,是把張昌邕趕出京城!

    「可怎麼讓他投鼠忌器?」

    見張琪那緊張至極的心思,章晗便微微笑道:「這事情我會設法。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你的現狀讓人透露回去。他最看重前程,說不定聽說如今皇上正在為皇子皇孫選妃,會把腦子動到這上頭,所以先得打消了他這癡心妄想。」

    張琪聽得眼睛漸漸一亮,然而,章晗卻並沒有解釋,而是出聲喚了芳草,讓其去把凝香和櫻草叫進來。不多時,兩個丫頭就進了屋子。到京城半年不到,碧茵和芳草原本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瘦削的身子都豐滿了起來,而她們倆卻顯得有些消瘦。尤其是今天聽了張昌邕前來給太夫人請安,兩人臉上都露出了掩不住的驚懼。

    「今天的事情,想必你們已經知道了。姐姐和我是太夫人發了話還住在這侯府,但你們的家人應該跟著上了京,總要回去看看,你們服侍了姐姐這些時日,這點事情姐姐還是會允準的。」章晗有意看了一眼櫻草,見其緊咬著嘴唇臉色發白,她便開口說道:「所以,姐姐和我會回稟了太夫人,到時候讓你們輪流回去見見家人。」

    凝香素來沉不住氣,此時忍不住跪了下來:「大小姐,晗姑娘,你們說什麼,奴婢回頭就對老爺稟報什麼,絕不敢多說一個字。」

    櫻草見凝香竟然搶在了自己前頭,連忙也跪下磕了個頭道:「奴婢都聽大小姐和晗姑娘的。

    「好。」章晗重重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除去先頭我吩咐你們的那些話,接下來這些你們都聽好了。第一,姐姐和我先後入宮了幾次,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娘娘都對姐姐頗為喜愛,甚至據說有過為皇子選妃的意思。」

    櫻草和凝香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章晗空口說白話,然而,見識過章晗入京之後的種種手段,兩人都是被徹底收伏的人,自然慌忙點頭應是。這時候,章晗方才開口說道:「第二,之前皇上提過,皇子皇孫的婚事,大可從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家里頭選,不必挑官宦世家,再加上姐姐到了京城經太醫診治過,兒時虧虛太大,太夫人也為此嗟嘆過她時運不濟。」

    「最後,也是最要緊的一條。太夫人一次失言說起過,姐姐性子過于孤僻脆弱,若嫁到別家,若是遇到什麼苛刻婆婆,挑剔起來,這媳婦都是難當的。」

    說到這里,見櫻草和凝香都已經呆呆愣愣了,章晗方才淡淡地說道:「你們只消在回去之後,一口咬定進京之後姐姐和我對你們都不太待見,就差沒把你們攆走了,老爺必然會對你們稍稍寬一些。這些話他問你們再答,不妨猶豫一些不確定一些,該怎麼表白你們應該清楚得很。」

    說到這里,章晗又放緩了口氣:「想當初張家在歸德府衙占了多少地方,有多少下人,你們應該很清楚,而這一次老爺進京,一座三進宅子就把人都安置下了還綽綽有余,你們想也知道才帶來了多少人。老爺對下人素來不容情,只要你們能夠一心一意,異日姐姐出嫁的時候,不但會帶著你們陪嫁,就是你們的家人,也不是不能從張家要回來。」

    之前去給武寧侯顧長風和章晗的父母兄弟送行的時候,櫻草凝香清清楚楚瞧見顧銘對張琪異常熱絡細心,心里都隱隱約約有些明悟。想到萬一張琪真的能如願嫁到顧家,她們也就能徹徹底底安穩了,先頭宋媽媽的緣故留下的隱患也能一體消除,兩人立時再次雙雙磕了頭。直到她們退出門去,剛剛一直看著章晗敲打她們的張琪終于回過神來。

    還不等她開口,章晗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就算你爹有意賣女求榮,也得看顧家這一關是不是過得去!再加上你又不以美色見長,巴結上官就更談不上了。既然如今他慮著顧家疏遠了他,把你配給顧家公子,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倘若三表哥還是威寧侯,這一門婚事他必然趨之若鶩,但好在三表哥已經奪爵。身為嫡子的四表哥,無論怎麼看,也和你正好般配。只消讓他生出這想頭,你的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9: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0:39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世子回信意深長

    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講的是嫻靜貞淑,即便本朝過剛剛開國,可因為最重儒學,無論文武,多半對自家女兒如此嚴格教導。大街上能看到的,多半就是貧賤人家女子,縱使小家碧玉也鮮少往外頭走。而章晗除卻前幾次不得已出門,也就是那次回家之後拉著母親和弟弟,在父兄的保護下恣意逛了一回街,即便那一次,也險些遭到了登徒子的打擾。

    因而,世道如此,章晗也知道自己那封信送出去,就只能耐心等著趙王世子陳善昭的回音。她將那一套衣裳鞋襪送到趙王府後沒兩天,那邊就回了兩匹松江標布,俱是素淡的本色。來送東西的單媽媽當著太夫人的面一一行過禮坐下後,就欠了欠身笑看著章晗。

    「世子說,北邊戰事長年吃緊,所以除卻從南邊運錢糧過去之外,衣裳也是緊缺的。您送去的這衣裳鞋襪他到時候和府里要送過去的東西匯總之後,會一並送去,只是如今還得再等幾天。聽說章姑娘針線好,能不能再用這兩匹布多做幾套衣裳?我也知道這唐突得很,可世子說,王妃這些年在王府,每逢空閑,常常和王府女眷一塊織布量布裁衣,而各家軍屬亦是如此,年底匯總了之後分賞各家軍戶,就是咱們這些身在京城的,每年四季捎帶東西的時候,也常常要加上些衣裳。章姑娘做上一兩套,回頭就是直接給您父兄也是好的。」

    太夫人早就聽說過北地趙王治軍嚴謹,王妃更是對趙王中護衛的眾多軍士優撫有加,之前本以為這位單媽媽是趙王世子派來賞賜什麼東西的,此刻方才恍然大悟,暗想就算趙王府一貫如此,這趙王世子也呆氣了些,章晗人還在京城,往北邊送東西也要算上她一份。

    而章晗在愣了片刻之後,立時含笑說道:「既然王府一直都是如此,那我也應該幫忙。橫豎我平日閑來無事,媽媽過一陣子盡管來拿衣裳。」

   「那我這就回去稟報世子。」單媽媽笑著起身屈膝一禮,見太夫人讓人拿賞錢上來,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是我矯情,實在是王妃從前遣我照拂世子爺的時候就說過,無功不受祿,太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

    此前因福生金銀鋪的事情,太夫人不免對留在京城的趙王世子陳善昭分外留意,知道單媽媽是其身邊的心腹保母,此時也就不再強求。正巧楚媽媽報說廚房新蒸了棗糕,她便笑著吩咐道:「既這樣,我也不讓你為難,這棗糕帶一盒回去慢慢吃,也算是讓你跑了這麼一趟。」

    單媽媽笑著應了。等到她一走,太夫人便看著章晗嘆道:「這位趙王世子……也真是不知道什麼叫客氣,理直氣壯丟了這麼些針線活給你做。」

    「沒事,閑著也是閑著。」章晗說著便端詳著桌子上那兩匹松江標布,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只是,這松江標布聽說比絲絹還貴,這衣裳可是耗費不菲。」

    「誰說不是?必定是趙王世子又犯了書呆子習性,皇上賞賜的東西自己不裁兩件新衣穿,到外頭看著也像是天子恩典,卻是要你做了衣裳送去保定府。」

    別人笑陳善昭呆,然而,等到章晗讓碧茵芳草把這兩匹布搬回了東廂房,打發了兩人出去,親自拿著量衣尺開始裁布匹的時候,她果然在一段段裁下來之後,竟是在其中一匹的中間發現了一張字條,一時呆了一呆。

    盡管想到陳善昭興許也會和她一樣想方設法地傳遞消息,可她有多小心,哪像這家伙如此大喇喇的直接在標布里頭塞字條?想到這里,她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連碧茵和芳草都遣開了,一把抓著紙條先塞進了懷里,隨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待平復了些,她心里方才約摸明白了過來。倘若是送些別的綾羅綢緞,興許收在箱籠,興許會暫時太夫人收著,更興許直接壓在顧家的庫中。也只有松江標布,而且又讓她立時剪裁衣裳急等著送保定府,這才一定會到她的手上,縱使被人看見也是被她身邊的人看見。

    這家伙,便如此篤定她能管住身邊的人不多嘴?

    鎮定自若地將一匹布按照尺寸一一裁剪好了,章晗這才叫了碧茵和芳草進來,讓她們將這些一一晾曬到外頭院子里去透透氣。等兩人抱著大堆東西走了,她這才回到羅漢榻上,取出袖子里那張字條飛快掃了一眼。上頭密密麻麻地蠅頭小楷,猶如大理寺少卿景寬的履歷。

    「景寬,字宏闊,山西大同人,洪正二年進士,歷吏科給事中至大理寺少卿,為官清正風雅,交游廣闊,然只好文史清談,鮮少涉足時政。」

    在這幾行字之後,卻是稍稍空開了一些,以同樣的字跡加上了四字批注「附庸風雅」。不知怎的看著不禁撲哧一笑,隨即忙收起了笑容繼續往下看。果然後頭緊跟著的內容卻有些驚心動魄。

    「曾納一妾,錦衣衛先指揮使滕青乳母之女,恰于滕青棄市前一日病故。與詹事府少詹事吳秋同年,份屬多年至交。秋,亦二年進士,先貴妃族親,不在五服。」

    章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本就覺得張昌邕才剛到京城,就有同年來訪,未免太過消息靈通,然而趙王世子打聽來的消息如此詳盡,細細思量這些訊息,不免讓人心中驚悸。定了定神後,發現後頭還有內容,她連忙仔細又往下看。可這一回看完,她卻有些哭笑不得。

    「本有意由趙居中聯絡,奈何關心則亂,已令其監視張。制衣之事,實屬無奈,望卿海涵。然卿之辛苦,將士蔽體有衣,大善!」

    趙大哥,你真不該留在京城!跟著這麼一位主兒,被他坑死你都不知道!

    「妹妹!」

    章晗在心里腹謗了一句,一個不留神,突然聽見身前響起了一個聲音。她一個激靈險些跳了起來,等看清楚身前是張琪,她才松了一口大氣,可按著胸口正要坐下,卻突然發現自己無意間把那張字條給露了出來。

    張琪眼尖瞧見了,頓時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沒什麼,不過是我寫著尺寸對照的!」章晗隨手把字條往懷里一塞,見張琪先是滿臉的懷疑,隨即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的樣子,她頓時沒好氣地說道:「真沒什麼大不了的,大驚小怪!」

    見章晗別過了腦袋去,張琪頓時笑嘻嘻地坐下來挽住了章晗的胳膊,把頭湊了過去眨了眨眼睛道:「我又沒說有什麼大不了的!而且我又不會對外人去說,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見章晗這才扭過頭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她這才偃旗息鼓舉手道:「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嗎?這個趙王世子真是不體恤人,要人做衣裳,送一匹標布來也就罷了,還偏偏一送就是兩匹,這不是成心一個月都不讓你出門嗎?要不,我幫你一塊做?」

    被張琪這麼一說,章晗也覺得陳善昭沒事送兩匹布確實是古怪,可仍是先按捺了這念頭,只對張琪嗔道:「你的字都練好了,那些詩文都背誦完了?我之前教你的禮儀你都熟悉了?還有賬冊……」

    「好了好了,我不幫忙,不幫忙還不行麼?」

    張琪被章晗說得立時苦了臉,最後不得不在章晗那目光下垂頭喪氣回了南屋去練字。小時候她還羨慕張瑜和章晗有名師教導,可自己真的被章晗這麼嚴格要求,她卻不由得慶幸自己沒經過章晗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日子。

    而章晗等到張琪一走,卻是立刻又拿起那另一匹布,若有所思想了一想,就又抄起剪刀一一裁剪了起來。然而,直到最後,她才看到最里頭卷起的那一層躺著一張小字條。這一次,外頭突然傳來了芳草和碧茵的聲音,她就算有些氣急敗壞,也不得不抄起了東西一把往背後一藏。直到芳草和碧茵苦著臉又把這一大堆布抱了出去,她這才展開了那張字條。

    「另有一事,惠妃前有意以你為韓王妃,皇上未準。爾之婚事,爾父母亦未必能專,爾今另有意否?」

    這一句另有意否,說得章晗心亂如麻。然而,倘若時光倒退到從前剛到京城時,為了生存,那些該做的事情她仍然得做,不管會不會為這些權貴惦記。只是,自己的婚事不在自己的掌握,甚至也不是父母能自專,這種上下不著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一時間,她甚至很想立時給陳善昭回這樣一個字條。

    「余有意則何為?」

    我如有意,又能做什麼?

    就好比你陳善昭,哪怕真的有心上人,難道還能大大方方地到皇帝祖父面前說,我看中了哪家小姐,請您賜婚?這只是戲文中才有的故事,現實中絕不可能!

    她捏著那張紙條,神色晦暗,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碧茵和芳草的聲音:「哎呀,凝香,你總算是回來了!」

    章晗這才回過神,想起之前張家果然是派人來捎話給櫻草和凝香,因而張琪在太夫人面前替二人求了求情,今天一大早凝香就回了張家,她立時強壓下剛剛心頭的那一絲不甘,抬起頭往外看去。下一刻,凝香就從門外進了屋子。只見她眼睛還有些紅腫,分明是才剛哭過,之前去時提著的包袱卻不見了。



第九十章 釜底抽薪

    「怎麼回事?」

    章晗皺眉才問了一句,就只見凝香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聲音顫抖地說道:「晗姑娘,奴婢求求你,千萬救救奴婢!」

    見凝香說完之後便失聲痛哭,章晗一時愣在了那兒。

    下一刻,張琪得報也進了屋子來,她一直對櫻草和凝香早些日子的怠慢無禮一直有些心結,此刻見凝香那般模樣,忍不住眉頭大皺,當即開口輕喝道:「你仔細些,這兒是老祖宗的寧安閣,萬一正房那邊聽到動靜過來打探,到時候你怎麼回話?就連我晗妹妹也有不是!」

    凝香這才勉強止了哭聲,但鼻子卻一抽一抽,淚水仍是一顆顆滾落了下來。她抬頭看了一眼張琪,又看了看章晗,知道往日雖都是章晗做主,但今日的事情若沒有大小姐出面,一樣是枉然。因而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這才聲音哽咽地說道:「今日回去,奴婢方才知道,奴婢的哥哥欠了一屁股賭債,在歸德府就跑了,債主直接尋到了張家,老爺自然沒有給家奴清償這些的道理,因而早就把他開革了出去。奴婢的爹娘雖傷心,也只能跟著老爺回了京城,可才到兩日,爹就因為采買紕漏挨了二十板子。今天奴婢親眼瞧見……他腿上都打爛了!」

    說到這里,即便剛剛張琪才訓斥過,但凝香仍然忍不住失聲痛哭。雖竭力不敢放聲,但那種剜心一般的疼痛,卻讓聽的人無不沉默了下來。就連進來本想呵斥她幾句的芳草此時也忍不住握緊了手,全然沒注意到尖銳的指甲刺痛了掌心。

    章晗瞇了瞇眼睛,這才問道:「那如今是個什麼說法?」

    「奴婢家里幾代人都是張家的世僕,娘雖心疼爹,可也只能勉力做事,可誰知道老爺說我家里哥哥如此人品卑劣,我爹又是這麼個糊涂人,我也是嘴拙手笨的,服侍不了大小姐要從家里挑幾個好的,送來讓太夫人親自再揀選揀選。老爺還說,大小姐是他的獨生女兒,也是太夫人的外孫女,之前身邊只得兩個丫頭實在是辱沒了身份,少說也得四個。可他挑出來的那八個丫頭,奴婢今天都瞧見了,沒有一個是從前張家的人。」

    見張琪已經是完完全全呆住了,盡管章晗也覺得這一出大大出乎意料,但她沉吟了好一會兒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老爺既然不想讓你繼續服侍姐姐,大可找個借口不讓你回來,怎會這麼輕易放了你?」

    聽到這個問題,凝香卻是苦笑道:「倘若今天不是顧管事親自護送我回的張家,後來又登門接人,奴婢原本回不來的。」

    「哦,你今天回去,竟是顧管事親自送的?」章晗頓時眼睛一亮,當即追問道:「他就算送了你去又怎麼會去接你回來?你這事情可告訴過他?」

    「奴婢也不知道顧管事怎會去張家老宅接,正和娘抱頭痛哭的時候,外頭突然就有人來說顧家派人接我,出去見老爺臉色還很難看,我想著回來求一求大小姐和晗姑娘,生怕老爺改變主意,就急急忙忙回來了。顧管事是問了兩句,奴婢那會兒心里亂,只對他說老爺又給大小姐挑了幾個丫頭。」

    張琪一直聽到這里,終于耐不住心頭急躁,劈頭問道:「那之前晗妹妹吩咐你的那些話你可有對我爹說過?」

    凝香連忙點了點頭:「老爺先叫奴婢過去問了好些話,聽了晗姑娘事先吩咐的那些,他似乎有些意外然後才打發奴婢去見爹娘,又說了奴婢哥哥和爹爹的事。」

    此時此刻章晗終于從乍聞此事的震驚之中回過了神,讓一旁跟進屋子來的芳草將凝香攙扶了起來。再細細問了張昌邕見其時的反應,她最後才問道:「那八個丫頭你既然見過,覺得容貌人品如何?」

    「看上去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模樣說不上極其出挑,但卻沉穩大方。」盡管那不止是要搶自己飯碗,而且幾乎是要搶自己活路的人,可凝香知道章晗素來眼里不揉沙子,仔仔細細回憶了一下,又有些猶豫地說道:「奴婢從前見過已故夫人給大小姐挑選的幾位姐姐,這八個丫頭比那幾位還要出色些。放在侯府,就是……就是綠萍和白芷姐姐給人的印象。」

    好的丫頭有多難得,章晗自然心里清楚。太夫人常常說自己身邊來來去去這麼多人,除了如今的綠萍白芷,也就是曾經出嫁的還有兩三個好的,而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聽說有的懂算數,有的識文斷字,但能到這樣兒的卻極少,整個武寧侯府中也是兩只手就能數盡的。現如今張昌邕竟出手就是八個,哪里可能是本身的能耐?

    想到陳善昭給自己遞來的消息,想到張昌邕和景寬,以及景寬背後興許存在的人物,她忍不住心里快速盤算了起來。

    而扶著凝香的芳草盡管平素對伺候張琪的這兩個丫頭總有些芥蒂,可這會兒感同身受,更是想到了自己二人剛進侯府就不為太夫人所喜,虧得章晗竭力求情方才留了下來。如今張昌邕若成功換了凝香,接著說不定是櫻草,再緊跟著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和碧茵,她終于忍不住了:「姑娘,凝香的事情真的沒有辦法?就算老爺給大小姐挑的丫頭都是好的,可終究不知道來路,而且……」

    「這事情先不要說了。」章晗抬了抬手,見凝香滿臉期冀瞬間化成了失望,她便淡淡地說道:「你且安安心心做你的事情,車到山前必有路。總之,只要你忠心耿耿,姐姐不會丟下你的。」

    張琪也立時點點頭道:「沒錯,快去打盆水洗洗臉。」

    等芳草扶著凝香出去了,張琪才頹然坐在了章晗身邊,聲音低落地說道:「他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們,為什麼就是不肯消停一些,非得要逼得我們到這份上?」

    「他在名分上,終究是你爹,就是太夫人,在你的事情上,終究也不好太越過他這個當父親的。」章晗緩緩握住了張琪那只幾乎沒有溫度的手,這才說道:「你也不用太擔心,今天凝香回家居然要勞動顧管事親自接送,足可見太夫人也不是沒有提防的。

    晚間若太夫人問起,凝香哭訴的事情你不妨一五一十都說出來,不用藏著掖著。替這丫頭少許說兩句好話,不要過頭,且看看太夫人反應如何。」

    如章晗所料,姊妹倆去正房陪太夫人用晚飯的時候,果然太夫人便關切地對張琪問道:「今日你一個丫頭回去看家人,回來的時候說是淚流滿面。一個丫頭,服侍小姐是本分,縱使在外頭遇到什麼事什麼委屈,也沒有帶在臉上的道理,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張琪早有預備,當下便原原本本將凝香的話復述了一遍。然而,終究是因為心頭又是驚懼又是慍怒,她仍是不免稍稍添油加醋了幾分。然而,話一說完,見太夫人只是若有所思地出神,她頓時不知道自己這話究竟有多大效用,心頭不禁頗為惴惴然。

    「老祖宗……」

    「原來是為了這個……沒事,我知道了,先用飯吧!」

    王夫人和顧鈺都沒過來,因而這一頓飯只是章晗和張琪陪著太夫人一起用。然而,由于之前的事情沒個下文,吃飯的時候又不好說話,張琪不免有些悶悶的,這一頓飯頓時吃得無比生硬。等到飯菜撤下去,漱過口擦過手後各自捧上了茶,太夫人方才看著章晗說道:「之前綠萍白芷還說,你身邊那兩個丫頭起初看著小家子氣,可大半年下來,行事舉止分寸都大有長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在大家之中歷練多年的,絕看不出是買來才剛半年多的丫頭。」

    章晗不防太夫人突然誇贊自己,微微一愣方才笑道:「老祖宗太過獎了,我只是從前跟著乾娘,見過她是如何調理人的。再說,也是因為碧茵和芳草心眼實在,知道侯府人才濟濟,生怕被人比下去,所以什麼東西都是看得快學得快。」

    「足可見,人本就是一直在變的。」太夫人含笑點了點頭,這才對張琪說道:「那丫頭的父兄既然都不著調,自己好也有限,但你既然用著順手了,換不換再說吧。回頭若你爹真把新挑的人都送來,我再掌掌眼。不過如此一來,東廂房就顯得有些逼仄。西廂房原本是半個庫房,索性收拾了出來,你們姊妹一人占一處,倒是委屈了晗兒,那兒夏天太陽曬得厲害。」

    「沒事,我不怕熱。」

    章晗見太夫人竟對張昌邕送人來的事沒有明白回絕,頓時知道顧泉必然早就回報過了,興許就連人的底細都正在打探,抑或完全摸了個清楚,所以太夫人才會如此說。于是,她含笑先答應了下來,等回了屋子之後,她才斂去了剛剛那笑臉。

    陳善昭能告訴她那景寬的底細,太夫人必然也已經打聽過了,說不定已經知道了此人所屬,這才有些投鼠忌器。可是,倘若由此讓張昌邕這一條毒蛇緩過氣騰出手來,那就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至少,她決不能讓這些來歷不明的人湊到她身邊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9:2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0:47 P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峰回路轉

    張昌邕的來臨比章晗預料的還要更快些。

    凝香回過張家的第二天,他便在申時應天府衙散衙之後,特地又來到了武寧侯府拜見。然而,這一次,太夫人卻沒有如先頭讓顧泉去碼頭迎接時那樣把人拒之于門外,而是直接見了他。只不過,此番接見卻是在正堂旁邊的小花廳,而且沒有叫章晗和張琪相陪,甚至連王夫人都不曾陪在身邊,只帶著楚媽媽和賴媽媽。

    張昌邕畢恭畢敬地問安之後,又說道了幾句寒暄話,這才言歸正傳道:「岳母大人,我今日登門,是為了小女瑜兒。我和她母親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如今她身在顧家,我雖沒什麼不放心的,但我這個當爹爹的也不能全然置之不顧。此前她母親新喪,家里的人手最初又遣退了好些,所以只能挑了那兩個算不上出色的跟著上京城來,晗兒就更不用說了,竟是直接從外頭買了兩個還未經調理的。如今我既回了京城,總不能還讓她身邊的人這麼不像樣。我知道岳母大人疼愛她這個外孫女,因而備了八人,您替她和晗兒揀選幾個。」

    太夫人聽了這話,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就這麼手中捧著茶盞,眼睛卻一直在打量張昌邕。直到看得這個女婿整個人都不自在了起來,她才淡淡地說道:「你才剛到京城,之前家里的人手都捉襟見肘,如今哪里來的這八個年紀正好的丫頭?是那個大理寺少卿景寬送給你的吧,早聽說他仗義疏財手面大,今次看來果然一點不假。」

    張昌邕不想連這一茬都讓太夫人知道了,面色不禁倏然一變。然而,他終究也是在官場上經歷多年沉浮的人,立時笑道:「岳母大人真是消息靈通。不錯。確實是宏闊兄送給我的人。其實也是我和他說過我的難處,再加上之前從歸德府回來。我手頭不免有些河南的產業。他卻是一個女兒正要嫁去河南,準備預備些那邊的田地作為嫁妝,所以我倆就換了一些田地。故而我說到要尋幾個好丫頭給瑜兒,他便答應給我這麼幾個。」

    自以為解釋清楚了這些瓜葛。張昌邕便又細細地解說道:「岳母大人盡管放心,我也不是隨隨便便挑來的人。這些都不是那等妖媚艷麗有非分之想的。人長相端正卻不出挑,性子又穩重和平。不瞞您說,她們都是從前錦衣衛抄沒那些文武官員府邸的時候入官發賣的奴婢。其中還有兩個是先頭六安侯夫人身邊的丫頭。」

    見太夫人悚然動容。張昌邕更加篤定太夫人不會拒絕,于是又循循善誘地說:「瑜兒自小身體不好,她母親太嬌慣她,讀書寫字見識等等,都不如晗兒遠矣。然而,畢竟她才是張家大小姐。讓她身邊多幾個臂助,如此將來出嫁之後。咱們為人長輩的,也不用太過擔心。」

    「這話倒也是。」

    太夫人想起六安侯夫人呂氏花樣年華,丈夫被處死,自己和其他女眷下獄之後雖最終逃過一死,可仍是流放遼東,至于僕婢等等則就地發賣,即便如今滕青是死了,可呂氏卻沒法回來,也不知道那麼一個弱女子,怎樣在那樣的冰天雪地里存身,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憐憫之心。說起來,那些奴婢都是官賣,流落到哪家都並不犯忌。

    微微點了點頭,見張昌邕喜形于色,她突然又若有所思地問道:「不過,就算那幾個丫頭多有從前抄沒人家出來的,景寬的膽子也不小,買一兩個也就算了,竟然敢留著這麼多?」

    「他又不干政,不過是存著幾分憐惜心思罷了。」張昌邕和景寬幾次見面之中,憑借自己得到的那些消息,漸漸在應天府衙中站穩了腳跟,因而自不吝惜多說其幾句好話:「岳母大人不知道,先頭的錦衣衛指揮使滕青實在罪大惡極,抄沒人家的姬妾侍婢當中那些最美貌的,他竟自己藏在家里享用,也有不少都是高價賣到外地那些青樓楚館的。所以,宏闊兄如此作為,也算是救了那幾個丫頭。」

    滕青還做過這種荒淫殘暴的事情?

    太夫人一時錯愕。可想想都已經是死了的人,她也就沒想那許多,沉吟片刻便說道:「也罷,回頭你把人送來給我瞧瞧。」

    「是。」

    得到了太夫人的首肯,張昌邕只覺得這次進京之後的種種郁悶一下子消解了不少,暗想幸好自己結交了景寬。精神一振的他覷了覷太夫人的臉色,盤算了片刻,便試探著又開口道:「到了今年八月,就是瑜兒她母親的小祥了。雖則如今說這種事還早了些,但等到她除了服,卻已經是十七了。她母親當年把她這個女兒當成眼珠子似的,所以如今我這個當爹的,不得不為她的婚事早早考慮周詳些……」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太夫人的臉色一沉,立時欠了欠身道:「當然,我也只是留心留心,所以想和岳母大人商量商量。」

    「這事情還早得很,她還有快兩年才除服,總沒有尚在服中就議親的道理!」

    見太夫人竟是淡然而又不容置疑地答了這麼一句,張昌邕不禁有些失望,但卻依舊不肯死心,又陪笑道:「瑜兒固然有兩年才除服,可晗兒畢竟只是自願服期喪,她如今也不小了,更何況我聽說她到京城之後,頗得不少貴人喜愛,若是能結一門好親,一則是可告慰先妻在天之靈,二來如此對瑜兒方才是真正的臂助。」

    這一次,太夫人卻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而是徑直問道:「你既然這麼說,莫非看準了人家?」

    張昌邕在女兒的婚事上碰了個釘子,此時聽太夫人的口氣似乎有商量,他頓時心頭一喜,連忙正色道:「她父兄如今也是有品級的人了,再加上當年夫人養育她多年,又在岳母大人身邊熏陶了這大半年。自然是配得起官宦子弟。不瞞太夫人您說,宏闊兄家里次子已經到了婚齡……」

    「景寬家里三個兒子。老二是庶子吧?」

    太夫人淡淡打斷了張昌邕的話。見其人頗為尷尬,她方才哂然一笑道:「人品如何暫且不論,瑜兒她娘親自教導大的人,配哪家官宦人家的嫡子不是綽綽有余。用得著屈就一個庶子?再說景家也不是什麼有名的書香門第,不過是他運氣好。娶了個身家豐厚的妻室而已,這就自以為是官宦世家高門頭了?」

    張昌邕覺得景寬神通廣大,出手又闊綽。不料人在太夫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值一提。那種用輕蔑口吻說出的庶子二字,更是讓他再也維持不住那笑臉。此番回來,他就知道再想占了章晗,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既然如此,就要用這丫頭換取最大的利益。讓他欣喜的是。對這丫頭感興趣的人還真的是有,景寬便是其中之一。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神不禁有些閃爍。然而,還不等他再曉以利害,太夫人便伸手止住了他:「這事情暫且作罷。趕明兒你把那幾個丫頭都帶來我瞧瞧。」

    次日上午,張昌邕便命管家派了兩輛車,把八個丫頭都送到了武寧侯府,自己卻托辭府衙有事脫不開身。盡管張琪滿心不情願,可太夫人發話,她不得不拉著章晗在寧安閣正房里頭見了這八個人。而正巧過來的顧鈺眼見這一樁,立時也不走了,饒有興致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八個人。然而,這一看之後,她突然驚咦了一聲。

    「你不是六安侯夫人身邊的丫頭秋韻?」

    此話一出,章晗心中一跳,見太夫人只是皺了皺眉,不見幾分意外,她立時醒悟到太夫人竟然是知道的。而那個高挑的丫頭吃顧鈺拆穿了身份,竟是面色絲毫不變地屈了屈膝道:「三小姐,奴婢如今叫晚秋。」

    顧鈺想起母親這些天耳提面命的教導,這才閉嘴不再多言。然而,吃她這一打岔,就連張琪也忍不住留意起了這些人言行舉止,發現確實都是訓練有素,她卻更高興不起來了。等到太夫人讓她們都退到院子里,問她看著如何時,她便搖了搖頭,有意嬌嗔著雞蛋里挑骨頭。

    「老祖宗,看著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不要!」

    章晗想起太夫人剛剛瞅著這八個人,目光在那個晚秋和旁邊一個丫頭臉上流連了許久,她便也開口說道:「老祖宗,姐姐說的雖有些挑剔,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恕我直言,從前娘曾經提過,要用人,寧可要那些未經雕琢的,也不要已經磨得光滑不溜手的。剛剛三姐姐說的那個六安侯夫人曾經用過的丫頭,人確實端莊穩重,但畢竟一度遭遇大變,今日眼神實在太平穩了些。而其他七個也是一樣,除了沉穩恭敬,其余的一時半會什麼都瞧不出來。」

    顧鈺雖不過是湊個熱鬧,可聽章晗這麼說,她忍不住眉頭一挑:「晗妹妹莫非甫一見面,就能夠從一個人舉手投足看出一個人的性子?」

    「三姐姐高看我了。」章晗含笑搖了搖頭,從容地說道:「我又不會相面,哪有那等本事?只是,老祖宗剛剛每人都問了幾句,她們答話卻都是大同小異。而且,我留心到,她們幾個身量都差不多,之前叉手而立,這雙手在身前交叉的高度,手指的位置,都是不差分毫。倘若一個個都是六安侯府出來的也就罷了,那是六安侯府教導有方。可如果不是,把她們訓練成這般樣子的人,足可見她們的新主著實是家規嚴苛。」



第九十二章 舊情難去

    太夫人剛剛的心神都在那兩個面目依稀熟悉的丫頭身上。她這兩年出門少了,若是別家丫頭只怕早就忘了,但那一回到六安侯府做客,六安侯夫人呂氏帶著丫頭親自迎接,再加上後來滕青突然帶人拿下六安侯以及諸弟,那幾乎便是武寧侯府險些牽連進去的開端,她對兩人自然印象稍稍深刻一些。然而,此刻章晗先後說了這兩番話,她立時就醒悟了過來。

    「楚家的,你出去看看,她們在外頭可是如晗兒所說那樣。」

    言簡意賅地對楚媽媽吩咐了一句之後,太夫人便坐在那兒沒說話。這下子,顧鈺頓時覺得自己摻和這一場著實沒意思,又想起母親訓誡她不要小看了章晗,不禁更後悔了起來,連忙沖著章晗補救似的說道:「連這種細節你都注意到了,還說不能相人?怪不得我覺著她們看起來有些怪,敢情是因為太訓練有素了。」

    章晗知道這會兒不用再多說什麼,因而只是對顧鈺微微一笑。等了沒多久,楚媽媽復又從外頭進了屋子,看了她一眼便開口說道:「太夫人,晗姑娘說得一點都沒錯,八個人站在日頭底下低頭垂手,站姿也好,神情也好,不論什麼看著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甚至連眼神和嘴角的姿態,都是差不多。」

    楚媽媽自忖太夫人當年管家也好,王夫人如今管家也罷,武寧侯府一直都是井井有條,可即便是召集下人訓話的時候也不會是這般架勢。因而,見太夫人露出了沉吟的表情,她忍不住又補充道:「剛剛晗姑娘所言不差,寧可買來小丫頭,或是在咱們的家生子里頭選些青澀的慢慢教導也比這些人可靠些。過猶不及,用她們看似省事了,但用起來卻不知如何。」

    太夫人自然不是一味念舊的人,章晗如此說也就罷了,就連楚媽媽也認為過猶不及,她不免生出了深深的疑竇。從六安侯下獄論死起,至今也不過數月,這些丫頭在獄中也應該關過一陣子再加上發賣到了新主人手里,能有三四個月就了不得了。想到這里她就開口說道:「把那晚秋叫進來,我有話問她。」

    等到晚秋進來,太夫人便徑直問道:「你家夫人是怎麼去遼東的情形,你可還記得?」

    晚秋不防太夫人直截了當問這個,愣了一愣之後,臉上方才緩緩露出了悲哀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道:「回稟太夫人,當初夫人啟程的那天,也是我們被拉去發賣的那天,夫人一直都在等娘家人,可呂家自始至終就沒人露過面,倒是太夫人帶著四少爺來給夫人送行。奴婢也曾苦苦哀求錦衣衛那幾個大人,希望能夠隨夫人一塊去遼東,可那些人卻絲毫不肯通融。夫人臨走時對太夫人說,本當自盡以從侯爺于泉下,可卻怕娘家獲罪,如今看來,還不如死了乾凈。太夫人卻握著夫人的手說是自己對不住她,兩人抱頭哭成一團。」

    太夫人印象中的呂氏是個圓滑而精幹的人,此刻聽晚秋說起這臨行前的情景,想到那一雙婆媳倆,一個一下子沒了三個兒子,卻好歹還有個小兒子相伴膝下,另一個卻在失去丈夫的同時不得不踏上更加艱難的流放之路,她忍不住再次為之失神。良久,她才開口問道:「如此說來,你後來就被景家買去了?」

    「是。」晚秋恭敬地點了點頭,這才垂頭答道:「所幸我和秋靈都被景家買了去,奴婢改了名字叫晚秋,秋靈改了名字叫百靈。」

    「那你在景家做的是什麼?」

    「景家人口不多,奴婢也就是在針線房里做些女紅之類,百靈因為為夫人照料過花房,所以侍弄太太院子里的花草,都不是近身伺候的。」

    盡管太夫人被晚秋剛剛提及六安侯夫人呂氏和太夫人崔氏分別之際的情景觸動,但此刻聽晚秋說她們在景家一個做女紅,一個侍弄花草,都不是近身伺候的,她心中更生疑竇。然而,人都送來了,她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既如此,你和百靈留下吧!」

    「多謝太夫人!」

    八個丫頭當中只留下了晚秋和百靈,太夫人就吩咐將其余人都送了回去。然而,她卻並沒有把兩人派到張琪身邊,而是讓楚媽媽先跟著顧鈺去領人見王夫人。等到滿臉錯愕的晚秋和百靈依言跟著去了,她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

    「老祖宗……」

    「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她們麼?」

    見張琪搖了搖頭,太夫人便看向了章晗,見章晗也蹙眉搖了搖頭,她便淡淡地說道:「不明白就算了,你們先回房歇著吧。」

    然而,張琪回房之後卻怎麼都抑制不了心中的疑竇。因太夫人沒有再提分房的事,她把幾個丫頭都趕了出去外頭守著,就直接問道:「這到底是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我都糊涂了!」

    「別看我,我也一樣糊涂!」腦袋一團亂的章晗不想再費心神向張琪解釋這些有的沒的,搖了搖頭後,見張琪一副氣餒的樣子,她便笑道:「橫豎這兩人暫時不會來礙你的事,就先別管這個了。凝香和櫻草那兒你多下些功夫,尤其是凝香,你不妨許許諾,來日點了她這一家做陪房。」

    「什麼陪房,你就知道取笑我!」

    等到張琪一跺腳離開了屋子,章晗走到羅漢床前,看著上頭那還只開工沒多少的軍袍袢襖,略一思忖便去拿起針線,現如今,這是她往外界傳遞信息的最好渠道。

    那個景寬的侍妾是滕青乳母女兒,而且還偏偏在滕青處斬之前死了,足可見景寬和滕青曾經有些不清不楚,這才能買到這麼多舊日元勛的奴婢,說不定不止六安侯府這兩個舊婢還有剛剛那些丫頭。既然能訓練成這樣整整齊齊的樣子,那麼,讓這些人俯首貼耳興許更不在話下。也許人覺得倘若太夫人一味顧念舊情,說不定這就是埋入顧家的兩顆釘子。可事情倘若不是這麼簡單呢?

    想到頭也痛了的章晗終于定了定神,低頭看向了手上的軍袍。

    數日之後當章晗把一套剛趕出的軍袍袢襖讓人送了出去給趙王府時,並沒有引起什麼波瀾。而這一次去送東西的賴媽媽帶回了兩盒點心,說是上一回單媽媽來送那兩匹標布的時候,帶回去一盒棗糕,趙王府便比照這回禮賞了這兩盒核桃酥。

    相對于到其他府上跑腿,這樣的賞賜微薄得很,但太夫人不過莞爾一笑,令人賞了車夫和跟車的僕婦各百錢。見兩個盒子一模一樣,又吩咐把其中一盒留給章晗張琪,另一盒讓賴媽媽分賞了丫頭們。這一次拿著這一盒東西回去的章晗,忍不住就有些躊躇了起來。

    那家伙不會促狹到把字條直接藏在核桃酥里頭吧?按照他之前那次藏東西的手段來看,這並不是沒可能!

    只不過,念頭一轉,章晗便想到被賴媽媽她們拿下去分了的另一盒點心。記起兩個盒子一模一樣,陳善昭就是再心思百變,也未必能未卜先知到這兩盒東西是否到得了她手中,她便按下了心思,讓屋子里幾個丫頭一塊把東西分了。然而喚了人過來,她方才發現芳草不知道什麼時候竟不見了,問了櫻草凝香,又問碧茵,一時竟誰也不知道。

    因而,等到芳草回來,章晗忍不住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我就是去後門那兒逛逛,和那邊幾位媽媽嬸子閑侃一會兒,又買了一對銅頂針還有買了些新鮮杏子,給姑娘和大小姐嘗嘗鮮。」

    身在侯府寄人籬下,家人又都不在身邊,丫頭們也不能隨便出門,身處這種情形,縱使是太夫人和王夫人,自然不會對章晗過分提防。有時候芳草和碧茵在院子里找小丫頭們說說話,或者閑來沒事的時候去後街上買些針頭線腦,亦或是和後門那邊的僕婦們閑話家常,最初那段時日還有人盯著,但如今幾個月過去,再加上侯府後街都是顧泉親自梳理甄別過的,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太注意這兩個丫頭。

    章晗自然心知肚明,兩個丫頭都是心中不安,想幫上她的忙,因而雖訓誡過她們不要操之過急,可也沒阻止她們。畢竟,總沒有她親自出去打探這些的道理。

    此時芳草把銅頂針拿上來,聽碧茵說分點心,她立時眉開眼笑。只是,等其他人走了之後,她立時走到了章晗身側,輕聲說道:「姑娘,我去買那頂針的時候,一個賣果子的殷勤招攬生意,我漫不經心地隨便問了價錢,可後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姑娘知道那是誰,是趙百戶!要不是他說起掏鳥窩的事,我那時候都簡直不敢相信,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章晗想起之前陳善昭的那張字條上對趙破軍關心則亂的評價,一時間不知道趙破軍是自作主張,還是陳善昭差遣,一時大為驚異。然而,她很快就定了定神,看著芳草問道:「他可還有說什麼?」

    芳草點了點頭,幾乎腦袋湊在章晗的耳朵邊上,低低地說道:「他說北邊來了信,只是世子爺沒對他說,還不知道究竟提了些什麼。另外,他還說顧管事一直都在悄悄跟蹤咱們老爺,所以他不敢太靠近。再有,老爺跟一個大理寺少卿叫景寬的來往密切,但具體商談些什麼,他因為之前用熟的人手都跟著北上了,所以沒法打聽出來。」

    聽到這里,盡管對趙破軍的冒險知會頗為感激,但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章晗仍是沉聲說道:「你拿著這些杏子回去,摔在他那車上,嚷嚷酸的沒法下口,攆了他走,趁機告訴他,不要再這麼自作主張,別忘了他如今是趙王府的人!趙家就只有他一根獨苗,若是因為我有什麼閃失,這份情我沒法還!」

    她不是不感激那份好意,但在權貴林立的京城,趙破軍雖是趙王府的人,可在別人眼中不過一個小人物,何苦為了她而把自己陷入險地!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0:55 PM 編輯

第九十三章 世子的反擊

      寬敞的書房中,站在靠墻處那頂天立地的書架前,趙王世子陳善昭親自沿著梯子一級級爬到了最高處,伸手拿起那格子上的一本書,隨即竟也不下來,便在上頭饒有興致地翻閱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合上書喃喃自語了一句。

      「不知道那核桃酥送了過去,她會不會煞費苦心地在里頭找什麼字條?」

      想到章晗那種極可能露出的苦惱表情,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即便背靠著書架摩挲著下巴:「老這麼煞費苦心地傳信,倒是有些鴻雁傳書的感覺。一兩次有趣,三四次五六次不啟人疑竇也難……可惜父王那些人不能動用,趙破軍又太顯眼……」

      陳善昭隨手把手里那本書放回原位,扶著沉重的木梯慢慢下了地,眼神卻有些閃爍。

      父親趙王入京時的那次遭人行刺,當露出少許端倪顯示是滕青的心腹死士與此有涉,皇帝立時勃然大怒,立時將滕青棄市,而事後也沒有繼續徹查下去。錦衣衛撤銷,並不意味著天子便再沒有眼線和鷹犬,可這些人畢竟失去了明面上活動的資格。而他這個留在京城的趙王世子目標太大,大到趙王府的暗線也只能離他遠遠的。

      如景寬此人的履歷以及和他人的關系,他手頭有每年暗線們整理好呈給王府的詳細官員簿冊可供查閱,但要打探此人最近的動向,就得讓這些暗線出動,于他來說不是不可以,可卻容易給人留下把柄。畢竟,景寬並不是太顯眼的官員,而他這書呆子的名聲可是歷經多年才好容易經營了起來。如今就是知道這景寬竟買了那麼多壞事文武官員的舊僕。要做文章也得小心些。

      「殿下。」

      外頭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陳善昭的思緒。他眉頭一挑便徑直問道:「何事?」

      「趙百戶求見。」

      「唔,讓他進來!」

      等到趙破軍進來後行禮。陳善昭才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隨即似笑非笑地說:「趙百戶,聽說你這些天都常常不在府里?」

      盡管之前已經被章晗告誡過一次,但關心則亂,尤其是知道張昌邕抵達京城的事,趙破軍便不由自主地悄悄去盯著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可當初他請命留在京城的時候,趙王固然毫不在意地答應了,東安郡王陳善嘉更是高興有他這麼個武藝高強的留著保護兄長,反倒是而眼前這位趙王世子那會兒就笑得如今天這般難以琢磨。

      于是,盡管不知道陳善昭是否知道他都在幹什麼。他卻定了定神。最終還是一五一十地把這幾天自己的行蹤原原本本地稟報了一遍,連今日喬裝打扮在武寧侯府後門,讓芳草入內傳話,可芳草卻帶來了章晗那樣的吩咐,他都沒有略過。本以為接下來必然是不陰不陽幾句譏刺。亦或是劈頭蓋臉的慍怒訓斥,可他未曾想到,上頭竟是長時間的沉默。也不知道忐忑不安等了多久,上頭方才傳來一聲嘆息。

      「你太冒失了。且不說你原本就在武寧侯麾下,如今留守侯府的顧泉和你認識,就是那條後街上,往日都是些做熟了侯府生意的人,突然多出你這麼一個陌生面孔,哪怕你喬裝的再好。你以為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覺?」陳善昭抱著雙手,見趙破軍愕然抬起了頭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若是真那麼戀慕章姑娘,那就直說,你是趙王府的人。我回頭可以派人去給你提親。」

      此話一出,趙破軍整張臉都僵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大聲說道:「不是那樣的,我不曾對她有過非分之想,她只是……」想到那個從小就追在他們後頭,把人前小霸王似的章晟揪回去,對他們亦是指著鼻子一個個呵斥過來的小丫頭,他一下子卡了殼,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我和她大哥情同兄弟,所以也一直當她妹妹一般……」

      「哦,是妹妹!」陳善昭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卻是笑容可掬地說:「那看來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他仿佛沒看到趙破軍那張錯愕的臉,勾了勾手指示意人過來,直到趙破軍不安地到了他的身側,他才直截了當地問道:「還是剛剛那話,你喬裝打扮成賣果子的,最初露面時可有人試探過?等到被章姑娘身邊那丫頭給排揎了狼狽而走,可有人跟蹤過?」

      「回稟世子,卑職露面時,隔壁的貨郎還有那個賣熱松糕的,都曾開口問過,我只說鄉下人進城賣果子,他們也就沒多說什麼。我嘴里塞了個杏核,說話聲音和平日迥異,再加上又喬裝打扮過,所以應該沒人認出來。等到我被人趕了,推了車從後街出來,有意抱怨了幾句,又換了一個地方叫賣了一下午,差不多賣完了就推車出了城,所以這會兒才折返回來。」

      陳善昭起初聽趙破軍居然還嘴里塞了個杏核改變聲音,忍不住挑了挑眉,待到最後,聽到其竟是這般沉得住氣,他頓時眼睛一亮。上上下下看了趙破軍好一會兒,他才笑了起來。

      「沒想到你粗中有細。要你真的不管不顧就那麼去給人通風報信,我不得不打發你回三弟身邊去,免得留在京城害了自己又連累了別人了,可既是你總算還沉得住氣,今次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了。不過加上之前這一次,你已經犯了兩次王府的規矩。」陳善昭倏然沉下了臉,一字一句地說道:「理由歸理由,規矩歸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就罰你回去禁足三日,抄書百頁!」

      趙破軍聽到犯了規矩這幾個字,原本已經有了心里預備。趙王素來賞罰分明,賞是厚賞,罰亦是軍棍下來毫不留情。然而,聽到陳善昭這禁足罰抄書的處罰,他竟是愣在了那里,老半晌方才訥訥說道:「世子。卑職認字不多,三日怕抄不完……」

      「認字不多那就更加要抄書了。也好讓你多認識一些字,可謂一舉兩得!誰讓你三日必定抄完,抄不完接下來的日子接著抄!」

      陳善昭不容置疑地打斷了趙破軍的話,見其那嘴張大得幾乎可以塞進一顆雞蛋,他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且,你既是父王一手提拔起來的,不識文斷字怎麼行?這王府中原本就有位教人識字讀書的費先生,等這三日結束,你每日去他那兒學兩個時辰的讀寫!」

      見陳善昭絲毫不像是開玩笑。而且也沒有半點通融的意思。縱使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趙破軍,此時也不由得垂頭喪氣地應了下來。而臨告退出去之際,他卻又聽到耳畔傳來了陳善昭的吩咐:「好好抄書靜靜心,回頭我還有事交給你去做!」

      等到趙破軍神情復雜地出了屋子去,陳善昭這才吁了一口氣。往寬大的靠背上重重一靠,心里卻仿佛看到趙破軍對著書拿著筆直瞪眼睛的情景。

      抄書是他的祖父常用來懲罰下頭龍子鳳孫的,別人都叫苦不迭,他卻甘之如飴。因為在那種時候,聽著不時翻書的聲音,他便能夠擺脫紛雜喧囂靜下心來。當然,別人是不是會把處罰當成享受,那可就不關他的事了。

      一頓板子固然爽利,可一將養就得個把月。他眼下人手捉襟見肘,這樣的處罰人受得起,他耗不起!再說,對付自忖皮粗肉厚的軍漢,怎麼能和吃痛不起的嬌弱侍婢僕婦一個樣?

      他重新從袖子里取出了章晗送來的那一張字條,展開來仔仔細細再看了一遍。這才親自點了火折子把東西在銅盆中燒得乾乾凈凈。在灰燼上潑了那一盞已經完全涼了的茶之後,他便若有所思地掐著手指算了算。

      再過一個多月,就是祖父的萬壽節了。聽說太子已經精心預備了一份壽禮,而且藏著掖著誰也不知道是什麼,足可見那份「孝心」。而後宮中的選妃也進行得緊鑼密鼓,說是要在萬壽節前初步定下來。淄王陳榕悄悄對他提起過,道是他那位皇帝祖父親口說,母親趙王妃要求給他找個精幹的姑娘,門第無所謂。可陳榕還透露說,三妃把名單發給禮部後,禮部初步給他定下的三個人選,家世看似不顯,可都是翰林詞官這一類的所謂書香門第,而且父兄都是耿介到崖岸高峻,和官場格格不入的。看似和他這個書呆子登對了,可卻不合他的胃口!

      他喜歡詩詞歌賦,可他卻從來不喜歡傷春悲秋;他欣賞堅定不移,可他並不贊同遺世獨立;他怕麻煩,可他從來不躲麻煩!

      他是對母親說過,不用因為他的婚事煞費苦心,那是因為他知道祖父身為皇帝,必然有所考量。可這並不代表,他就真的會不聞不問地讓一個個人都在他的終身大事上橫插一杠子,尤其是某些人!

      而且,他盡管不和趙王府的暗線們聯系,但最關鍵的消息,他們仍然會送到他的案頭來。父親趙王明面上送來的訊息還好,可暗線卻說,趙王在遼東的征程不算順利,之前甚至在戰場上中了冷箭。天知道一軍統帥又不是一馬當先的先鋒,怎會受了傷!可父王人還沒個好歹,竟然已經有人搗鼓著送了一封奏折,讓禮部盡早使他演習禮儀,以便早日成婚綿延子嗣!

      「來人!」

      在伏案疾書了一會兒之後,陳善昭突然一聲輕喝,隨即立時有一個書童應聲而入,躬身叉手問道:「世子有何吩咐?」

      「你之前去隆福寺的時候,主持提過,清明節的時候,武寧侯府還要做一場法事?」

      那書童不知陳善昭緣何有這一問,立時點頭應道:「是。」

      「那好,把這個帖子送去給秦王世子,就說我邀他清明節那天去隆福寺的碑林臨帖。另外,順便邀約一聲洛川郡王。」說到這里,陳善昭突然從案頭拿起半塊殘墨,又對那書童吩咐道:「把這半塊殘墨清洗清洗,裝了盒子一並送去給秦王世子。就說是皇爺爺用了一半後賞的,我用了兩次覺得好,他之前既然提過想要一塊漆煙徽墨,這半塊我就借花獻佛送了他。」

      拿著御賜的東西做人情,陳善昭也不是做了第一回,可那書童卻沒能習以為常。確定主子這次也不是開玩笑,他只能無可奈何接過了帖子和那半塊墨,隨即躬身退了下去。

      秦王世子收了人情,不得不來,而洛川郡王陳善聰這個死胖子,則是為了表示不心虛而不得不來!當然,武寧侯府興許會因為秦王府又是兄弟倆出現而取消那場法事,但更多的可能卻是請了淄王去陪著他們……要真如此,如今恰逢皇子皇孫選妃的當口,這一天少不得會別開生面,熱熱鬧鬧!



第九十四章 粉墨登場

      清明節這一日的法事,原本是太夫人早就決定好的。因而,當隆福寺的主持親自派了小沙彌前來誠惶誠恐地通報,道是屆時趙王世子邀了秦王世子和洛川郡王到碑林摹刻前人的那些書法真跡,已經讓人通知了寺里,她頓時蹙緊了眉頭。

      有了之前兩次的事情,洛川郡王陳善聰應該不敢再胡作妄為,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偏偏家里都已經預備好了,若真的因為秦王府的人出現就退避三舍,反而顯得自家心虛記仇。想到這里,吩咐那個小沙彌回去告訴隆福寺主持,一切照舊,等到人一出去,她又對楚媽媽說道:「你親自去給嘉興公主送個信,請她這一日也一塊來。再讓人給宮中淑妃娘娘捎個信,倘若淄王殿下能抽出空,不妨約上趙王世子他們一塊去碑林。他是叔叔,那些小輩諒也不會拒絕他這湊熱鬧。」

      太夫人這番安排頗有些興師動眾,然而這兩位金枝玉葉一個是孫媳婦,一個是外孫,平日太夫人少有麻煩他們,這一次倒也並不唐突。這一日晚間,兩頭就都回復了過來,嘉興公主和淄王陳榕全都是一口答應。

      四月初五清明節恰是一個大晴天。這一日尋常百姓忙著給先人掃墓,亦或是在自家預備祭拜的貢品,而對于官宦人家來說,祖墳多半不在京城,也就頂多遙遙祭拜一番。達官顯貴之家甚至借著打醮之名,闔家到城外的道觀住一兩日,權當踏青散心。因而,當這一日武寧侯府擺出車馬大轎往隆福寺去的時候,並未引起什麼驚異的目光。只有十幾個小孩子追在那浩浩蕩蕩的車馬後頭,街旁的路人看看熱鬧而已。

      當今皇帝不喜擺場面充闊氣。于是武寧侯府這一回隨行的人馬雖多,但車轎卻並不豪奢。既然太夫人都去了,用的也就不能單單是已故的顧夫人之名,而是已故追封陜國公顧長興,以及太夫人的亡夫追封了侯爵的顧雍。如此一來,其他人一同去也就不突兀了。

      太夫人一頂四人抬的轎子,王夫人在嘉興公主一力堅持下,同乘了那一頂去了華貴裝飾的鳳轎,顧抒和顧鈺一輛車,章晗張琪一輛車。兩輛車俱是平頂清油車。樸實無華,再加上跟著的丫頭僕婦總共三輛黑油車,顧鎮顧銘親自帶著二三十個家丁跟著,留了顧泉看家,浩浩蕩蕩一行人須臾就出了威武街。

      等一行人到了隆福寺。主持覺慧早就披著袈裟帶了一眾僧侶在門口迎接。跟著眾人進寺行禮,他便把其他僧人都屏退了,自己親自跟在旁邊。待到一圈拜完佛,他引了人到後頭靜室坐下,親自從外頭上茶的小沙彌那兒接了茶盤一一給眾人送上了茶,便笑容可掬地說道:「法事已經齊備,可是要他們做起來?」

      「那就做吧。」

      太夫人微微一點頭,就在這時候,外頭就有僕婦通報道:「二姑老爺來了。」

      想到張昌邕畢竟是女婿。而且現如今去結交他的那個大理寺少卿景寬,什麼目的也還值得商榷,太夫人微微一沉吟便開口說道:「請駙馬和四少爺去陪他說話。」

      等到外頭僕婦應命離去,覺慧便笑著說道:「聽說尊府二姑老爺也調回了京城,足可見顧氏一門忠烈,聖眷這才與日俱增。」

      「承大師吉言了。我也只求問心無愧。只是,能夠子孫平安闔家太平,確實都是皇上眷顧。」太夫人雙掌合十念了一聲,這才若有所思地對覺慧問道:「莫非是那幾位天潢貴胄尚未抵達,所以你有空杵在這兒?」

      「老衲原本是要陪著的,可淄王殿下說不用,老衲留在那兒也礙事,索性就避開了。臨走的時候老衲還看見,他們幾個正在臨碑帖,看樣子正興致勃勃,一時半會怕是不會分神。」覺慧說著便不動聲色瞥了一眼此前見過的張琪和章晗,見兩位姑娘家都是面色沉靜地正在喝茶,他便又討好地補充了一句:「洛川郡王雖有些不耐煩,但今日同行的除了秦王世子和趙王世子兩位同輩兄長,還有淄王殿下這位皇叔,他自然也不好輕易溜之大吉。」

      趙王世子和秦王世子興許會管不住陳善聰,但淄王陳榕畢竟是長輩!

      太夫人面色稍霽,隨即便看著孫女和外孫女們,想想她們平日很少離家,今日不妨讓王夫人帶著她們出去散散心。可就在她預備開口的時候,外頭突然又傳來了僕婦的通報聲。

      「太夫人,夫人,隆平侯夫人、安國公世子夫人、太平侯世子夫人、大理寺少卿景家的太太帶著家里小姐們到隆福寺上香,聽說您和嘉興公主也在這兒,所以便結伴來給您請安。」

      哪有這麼巧的事?

      見太夫人一時愕然,章晗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景寬的夫人會來湊熱鬧還有些理由,可前頭這三位卻是古怪得很,尤其是她曾經在秦王府見過的太平侯世子夫人小韋氏,那會兒可差點就強拖著她去那些千金小姐們中間湊熱鬧。正納悶的時候,她突然瞥見此前一直都高高興興的顧鈺輕蔑地撇了撇嘴,突然便自覺有些明白了其中緣由。

      盡管太夫人最初沒有明說,可後來原本是她和張琪兩人一塊去的事情,一下子演變成顧家上下齊齊出動,連張琪都感覺不對勁,更何況是她。而她對楚媽媽賴媽媽素來禮敬三分,也就早早知道了趙王世子陳善昭「恰好」在清明這天邀約秦王世子和洛川郡王陳善聰去隆福寺碑林臨帖。她到剛剛為止還不明白陳善昭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可這會兒不免有些猜測。

      這一撥夫人小姐們,十有八九不是沖著顧家人來的!

      太夫人在最初的驚愕和皺眉之後,便微微笑道:「我一個老婆子,哪敢受她們的禮,不過是沾了公主的光罷了,老二媳婦,你帶抒兒鈺兒出去迎一迎。」

      見王夫人帶著顧抒顧鈺起身出去迎接,嘉興公主這才嗤笑一聲道:「老祖宗,您真是好性兒,要我直接就說乏了沒工夫見!真是的,她們哪里是沖著我們來的,一個個好似是約好了似的緊趕著咱們到了這小廟來,分明是想著在碑林里頭轉悠的那幾個。待會我可要看看,我要是拘著她們不放,她們會是怎個樣子!」

      太夫人見嘉興公主當著章晗和張琪就埋怨了起來,知道這長孫媳婦是把她們都當成了自己人,當即笑道:「十二娘,你又來了!她們算計她們的,我們只當不知道就是了,何必當面開銷?純當看一場猴子戲,日後也可以當個茶余飯後的話題。」

      嘴里說只當不知道,但章晗只聽太夫人譏誚地說看猴子戲的口氣,便知道這位對于今日這一幕很是不滿。只是她不由得想到,倘若太夫人知道陳善昭偏偏要今天邀請了秦王世子和洛川郡王陳善聰來碑林臨帖,然後又引來了一個不請自來的淄王陳榕,恐怕就是算計到了如今這一幕,那時候恐怕就不會用這般還算輕松的口吻來說話了。

      張琪卻沒想這麼多,可心里終究有些忐忑:「老祖宗的意思是說,今天不會牽扯到咱們?」

      說著太夫人便看向張琪和章晗,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到京城這好幾個月,層出不窮都是事情,難得這一回你們在戲臺外頭,別人在戲臺上,且好好看個熱鬧。」

      章晗笑著答應了一聲,不多時,就只見王夫人和顧抒顧鈺領著一行人進來。頭前第一個是一位年約五十出頭的婦人,雖則精心裝扮過,但卻顯得頗為蒼老,鬢髮也白了一多半,身後跟著的少女容貌清秀,可眼神里頭仿佛透著幾分凄苦,正是隆平侯夫人以及其中年得的長女張茹。托顧夫人當年讓她死記硬背的那些東西,她便想起了這母女倆的傳聞來。

      隆平侯張律也是當年從龍起兵的功臣,但因為生性殘暴好色,殺人如麻,所以建國之後,皇帝就少有再用其征戰。這位倒也光棍,在家里樂淘淘做自己的富家翁,當年打仗時擄劫來的各色美貌姬人便有二三十,直到五十開外的年紀還一個勁地買年輕女子進來。隆平侯夫人生性懦弱,也不管其廣蓄美妾,可結果卻是至今一個兒子都沒有,只有一個嫡女。

      因為這個,張律卻不怪侍妾爭風,反而對妻子大為不滿,索性從家中兄長那兒過繼了一個侄兒在名下,對嗣子言聽計從,竟把親生妻女都不顧了。前兩年張律風癱在床,連話都說不出來,隆平侯夫人又是個沒手段的,連家中大權都幾乎被嗣子及其親生父母奪了過去。

      因而,盡管隆平侯夫人同樣是頂尖的誥命,可在太夫人面前卻尤其恭敬有禮,甚至當沒瞧見嘉興公主意興闌珊的模樣似的,推著女兒上前給太夫人和嘉興公主行禮,又開口嗔道:「你不是早就說想求公主一個扇面嗎?」

      不等張茹訥訥開口,嘉興公主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我的扇面可拿不出手,我又不是我二姐姐那樣的才女,那兩筆涂鴉可不敢拿出來獻丑!」

      吃這一噎,張茹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說話間,太平侯世子夫人小韋氏和安國公世子夫人相攜一塊進了屋子,不同于安國公世子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小韋氏卻是單身來的,聞言便附和著笑了一聲:「公主這是謙遜了,誰不知道您那寥寥兩筆也是濃妝淡抹也相宜,別人求了您這扇面,帶著出去閨閣千金聚會也有個臉面。」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10:2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04 PM 編輯

第九十五章 同病相憐

    這話明褒實貶,章晗冷眼旁觀,見張茹咬著嘴唇,仿佛隨時隨地都會哭出來,而隆平侯夫人則是滿臉的尷尬,她不由得想到了剛進京那會兒同樣彷徨的張琪,忍不住暗自嘆了一口氣。盡管知道在任何地方,踩低逢高都是人之秉性,可真正見著,她卻難以當成熱鬧來看。

    因而,見安國公世子夫人和兩個女兒一臉看熱鬧的表情,那位富態中還帶著幾分傲氣的景太太只顧著和王夫人說話,她便拉著張琪湊到嘉興公主身邊坐下笑道:「太平侯世子夫人說的沒錯,公主就別謙遜了。之前過年時您送給老祖宗的那對春聯,那字跡可不是尋常閨閣千金能夠寫出來的。就連老祖宗也贊不絕口地說,若不是胸中有溝壑,斷然寫不出那樣的春聯來。」

    嘉興公主畫藝普通,但那一手字卻著實有幾分自負。此時章晗這兩句話搔到了她的癢處,她只覺得今日敷衍這些跳梁小丑的惱火消解了幾分,斜睨了章晗一眼便笑說道:「就你會說話,就幾個字而已,什麼胸中有溝壑。如今春聯是不用寫了,你要是喜歡,要多少斗方我寫給你。」

    張琪從外頭這些人一進來,也很快就注意到了張茹。盡管身份境遇並不相同,可瞧著這個和自己同姓的千金小姐,還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怯弱膽小做派,她就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即便是現在,她骨子里依舊沒改變多少,只是因為身邊有堅實可靠的臂膀倚靠,有付出真心的人惦記,所以稍稍能放得開一些。

    此時此刻,一聽嘉興公主如此說。她便也笑道:「公主可不要只偏著晗妹妹,都說見者有份。可不能少了咱們!做個圍屏擺在桌子上。咱們也能學學!」

    章晗和張琪都湊了趣,顧鈺自然不會落在其後。仗著自己是嘉興公主的正經小姑子,往日和這位大嫂也是要好的,她索性上去挨著嘉興公主坐了。又抱著胳膊癡纏了一陣子,果然哄得嘉興公主笑得露出了酒窩。這心情一好。再加上隆平侯夫人自知剛剛失言,站在那里訕訕地不敢出聲,而張茹則低頭揉捏著衣角。她想起張家的傳聞。最終便沒好氣地努了努嘴。

    「既然要扇面,回頭預備好空白的扇面。」

    「是是是,多謝公主!」

    隆平侯夫人一時大喜,連忙拉著女兒張茹拜謝。這時候,其他人見熱鬧看不成了,自然也就仿佛回過神來似的。笑著上前和顧家人團團行禮見過。顧家兩位小姐顧抒和顧鈺從前都是常常隨著長輩見客的,此時面對那些口不對心的誇獎。早已能夠不以為意應付裕如,而張琪畢竟此前因為有孝,統共只去過一次六安侯府,而且六安侯太夫人崔氏和六安侯夫人呂氏都不是眼下這些人似的滿臉假笑,她不免大為不習慣。好在一旁有章晗這個最好的榜樣,她便只隨著章晗似的,對那些問題都是嗯嗯啊啊應付了過去。

    好在太夫人知道她不習慣這種場合,不多時就開口解圍道:「好了,我這個外孫女兒不大見人,而且如今在孝期,你們就不要糾纏她了。」

    盡管顧家一門兩侯如今名不副實,但卻沒有人敢小覷了太夫人。因而這麼一句不輕不重的話之後,糾纏張琪的人自然再沒有了,然而小韋氏卻依舊含笑打量著章晗,因笑道:「我年輕,沒見過已故的二姑太太,可今天看著章姑娘,便能想見教導出她的二姑太太是何等風采。顧家的家聲在整個京城也是有名的,都是因為太夫人您治家有方,武寧侯夫人能幹,下頭這些晚輩們亦是沒一個辜負了家名。」

    景太太亦是笑道:「就是,京城的官宦人家教導子女,常常都是拿顧家做榜樣呢。」

    這話對于別人來說,自然是了不得的贊譽。然而,東府里那丟了爵位的顧振,還有眼高手低的顧拂,終究是太夫人心里扎著的兩根刺,此時聽了小韋氏這話,她只是不咸不淡笑了一聲:「你們這話要說得我無地自容了,家里出了那麼一個敗家子,我著實擔當不起治家有方這名聲。倒是聽說太平侯府素來家教嚴明,世子夫人兩個兒子都送去了國子監。而景家亦是家規嚴格,連侍婢都是進退猶如軍法,更不用說其他了。」

    盡管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小韋氏和景太太的臉上卻都露出了幾分不自然來。小韋氏自家人知自家事,兩個兒子根本不肯下力氣在學武上頭,讀書也是半吊子,在國子監里頭廝混,不過是因為將來襲爵也好,恩蔭軍職也好,有個監生名頭就容易多了,而且權貴子弟多,吃喝玩樂都能找到伴。至于景太太則是怎麼也品不出太夫人這番話的用意,只能強笑打了個哈哈。

    「太夫人著實過獎了。我身邊有兩個得力媽媽,家里的事情我大多也就是撒手掌櫃。」

    她大多數時間都在經營那茶館和自己名下那些收入豐厚的產業,這家里的事情哪有功夫管這麼多?橫豎丈夫雖則熱衷仗義疏財,甚至每每弄些不知根底的丫頭回來,可多半這只手進來那只手出去,並沒有收房的,她也就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聽景太太這麼說,太夫人眼神一陣閃爍,而章晗則是更免不了仔仔細細琢磨景太太這話有幾分可信度。這時候,主持覺慧早已退了下去,而初見的一陣子喧鬧過後,眾人少不得都坐下說話,這原本頗為寬敞的屋子竟顯得有些逼仄。直到覺慧又派人遞話進來,請太夫人和其他人移步到另一間靜室說話,眾人起身挪了個地方,這才覺得疏暢了一些。

    安國公世子夫人是個伶俐多話的,其兩個女兒亦投顧抒顧鈺所好,一個滿口都是楚辭漢賦唐詩宋詞,一個則是盡說些胭脂水粉香露。小韋氏和景太太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可算得上是沒話找話說,一個勁奉承著太夫人和王夫人嘉興公主。可景太太帶來的女兒景倩不去顧家姊妹倆那兒湊熱鬧。卻是饒有興致地探問章晗的生辰喜好等等,看得旁邊的張琪頻頻側目。她倒不在意自己被人冷落了。抬頭一見張茹和其母隆平侯夫人如同被人孤立了似的站在一邊。哪里的話都插不上,哪里的人都不太理會,她不禁看了看章晗。

    見章晗仿佛察覺了似的,對她輕輕點了點頭。她便笑著對張茹招了招手。見其最初有些愕然,隨即便遲遲疑疑走了過來。她便拉著其在身邊坐下了。

    「你看著仿佛比我年長,不知道是幾月份的生辰?」

    張茹有些不安地瞥了一眼母親,見其滿臉急切地對自己連連使眼色。她猶豫片刻便開口說道:「我是五月初四的生辰。今年才剛十六……」

    聽到五月初四四個字,剛剛有一搭沒一搭和景倩說話的章晗幾乎下意識地一把抓緊了張琪的手,適時把張琪到了嘴邊的驚呼壓了下去。她也顧不得一旁的景倩了,含笑打量了一眼張茹,便關切地說道:「那便要叫一聲張姐姐了。你比我大一歲,和瑜姐姐卻是同庚。只是。瑜姐姐是從小體弱,你看著卻也嬌弱。難不成也是……」

    張茹聞言一愕,眼神中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凄楚來,但最後還是強笑道:「我只是從小就胃口不好,吃不進東西……」

    景倩雖不是什麼勛貴功臣之家出身,但在家里也是父母嬌寵,若不是今天出來父母都刻意吩咐過,讓她套套章晗張琪姊妹倆的喜好性子,她也不會耐著性子和這兩個家境還不如自己的姑娘說話。眼下見她們竟是撇下自己,卻理會那個有名無實的隆平侯小姐張茹,她終于忍不住哧笑了一聲。

    「京城里誰不知道隆平侯的秉性,買美姬侍婢肯花錢,正經的主母和小姐,這花銷卻克扣再三,現如今家中嗣子當道就更不用說了。聽說張姐姐那便宜哥哥為了一勞永逸,還給你這妹妹找了一門親事……」

    這話還沒說完,張茹便已經是身子搖搖欲墜,臉色更是如同白紙一般。眼見這氣氛不對,章晗便沖著張琪使了個眼色,一把拽起張茹說道:「看你這臉色,是不是屋子里人太多?正好我和瑜姐姐也有些氣悶,我們索性到屋子外頭透透氣。」

    「是啊,到屋子外頭透口氣興許就好了!」

    見自己的女兒被章晗和張琪硬拉了出門,剛剛死死攥著帕子的隆平侯夫人終于吁了一口氣,一時竟是敢怒不敢言地看向了景倩。

    而章晗把腳下虛浮的張茹帶出了屋子,見屋檐下頭侍立著顧家的丫頭僕婦,其他人家的下人則是在更遠處,興許是瞧見這兒的整肅,亦是沒人敢交頭接耳。于是,她便招手叫了白芷過來,問明剛剛那間靜室還空著,她便對張琪使了個眼色,拉著張茹便徑直去了那兒。

    進屋子把張茹帶到羅漢床邊上,等其一下子癱坐了下來,她便遞了一塊帕子過去,溫言說道:「想哭就不妨哭一場,回頭我讓人打水給你洗臉,重新梳妝梳妝。」

    聽到這話,張茹先是怔了一怔,一直苦忍到現在的淚水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幾乎是徑直撲倒在那墊著葦席的羅漢床上,一下子痛哭了起來。只是,那種死死咬著嘴唇不敢放出太大聲音的哭泣,卻比嚎啕大哭流露出了更深的傷心絕望。

    那一刻,張琪緊緊抓住了章晗的手。

    張茹和她同姓,而且竟是一樣的生辰一樣,就連境遇也有幾分相似——她們都有一個完全靠不住的爹爹!



第九十六章 雲鬢高鬟盼王孫

    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哪怕自己是名正言順的小姐,但從小到大,張茹也沒有痛痛快快哭過一場。她的出生曾經是父親殷切期盼的結果,因為在她之前,曾經小產過一次的母親已經多年沒有過動靜了,而父親的眾多侍妾,多年來滑胎小產不計其數,年近四十的父親竟連一兒半女都沒有。

    母親懷著她的時候為安胎,甚至搬到別院,連生產都是在那兒。可她呱呱落地的時候,據傳父親只接過來看了一眼,就大失所望地直接丟回給了乳娘。

    「折騰來折騰去折騰了這麼久,就生不出一個帶把的!」

    盡管父親不滿,可母親在最初的失意之後,不免把她當成了唯一的依靠,更是絕了去管父親納妾蓄寵的心思。接下來便仿佛是過去那些歷史的延續,後院里從沒有消停過,父親也再沒有一個孩子。

    于是,當嗣子進門之後,身為元配卻沒有得力母家撐腰的母親便更加艱難,倘若不是父親風癱失語,距離下堂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從此之後,母親卻日夜守在父親床前,唯恐她那個絕情負義的父親一死,她們母女便會從此任憑別人擺布。可即便如此,依舊難以避免她那個名分上的哥哥給她看中了那門親事。

    那是個家境豪富的千戶獨子,家里為了娶隆平侯府唯一的千金,願意出聘禮兩萬紋銀。而那個獨子,據說從小就荒淫無恥男女無忌,出入青樓楚館更是家常便飯。想到她今後就要嫁給這等人家,這幾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敢離開父親一步的母親終于冒險把她帶到了這兒來。結果面對的,卻是別人的冷漠嘲諷,還有毫不留情的揭底!

    從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閃過,張茹知道屋子里還有兩個外人,盡管那是兩個少有肯對自己流露出善意的外人,可她依舊不該失態,可越是如此,她越是覺得眼淚止都止不住,直到依稀覺得有人輕輕攙扶住了她的臂膀將她扶起,隨即又熟練地用一塊又濕又冷的軟巾在她的臉上輕輕擦了兩下,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抽噎著雙手接過了軟巾,把整張臉都埋在那涼津津的軟巾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擦了擦臉,旋即抬起了頭來。

    「先敷一敷眼睛,然後我讓人去把梳妝匣子拿來,重新勻一勻臉上些胭脂水粉,再畫一畫眉就好了。」章晗不等人開口就含笑說了一句,見張茹訥訥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她便擺了擺手:「積郁最是傷身,該哭的時候就哭一場,否則一直憋著多難受?」

    「我……多謝兩位妹妹。」

    張茹終于站起身來,深深屈膝行了一禮。見兩人笑著還禮,她連忙雙手遞還了那條軟巾。張琪笑著上前接過,到外頭去招來一個丫頭吩咐了兩句,這才轉過身來說道:「剛剛那是晗妹妹讓人送來井水湃過的軟巾。我讓人再送一盆井水進來,給你好好再洗一把臉。這井水雖涼,敷眼睛卻是最好的。否則待會回到屋子里去,那些人少不得又要取笑你!」

    說話間,凝香已經是捧了沐盆進來,後頭跟著的芳草則是捧著梳妝匣子。等到進屋把匣子放下,她卷起衣袖給張茹掩了衣襟,然後服侍其洗了一把臉,這才擦乾手把梳妝匣子拿了過來。章晗想起之前張茹那副刻意想露出華貴,結果卻反而顯得小家子氣的打扮,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索性重新梳個髮髻吧,我來。」

    張茹原本要推辭,可張琪卻在旁邊使勁按著她坐下,因笑道:「別動,這些晗妹妹最拿手了,且看她的妙手。」

    沒好氣地白了張琪一眼,章晗便取了梳妝匣中的桃木梳子,又解開髮簪釵環,放下了張茹的那一頭長髮。因為一直都不曾好好打理,再加上飲食不調,張茹的頭髮並不濃密,色澤也有些暗啞,對著鏡子的她察覺到章晗熟練地打開了一個瓷罐子,往她的頭髮上輕輕抹了些什麼,她不禁惶恐地說道:「隨便梳個髮髻就成了,別糟蹋了好東西!」

   「東西不值錢,值錢的是功夫。這是用上好桂花油再浸上各色花瓣,淘澄出來的百花膏,最是滋養頭髮,而且沒有那些便宜頭油的濃艷氣味。」

    章晗三下五除二就麻利地梳通了頭髮,這才靈巧地開始梳頭。問明張茹已經年滿十五,去年年底行過及笄之禮,所以才開始談婚論嫁,她略一思忖便摒棄了之前那顯然不適合張茹的凌雲髻。想想剛剛屋子里除了她和張琪,幾乎都是一色的高髻,她便熟練地將張茹的頭髮分成了兩股,隨即一挽一簪,將之前卸下的那些釵環重新插了幾樣上去。末了,她才低下身子看著鏡子里的張茹道:「姐姐覺得如何?」

    雙髻燕尾,看上去雖不像那些高髻雲鬢一般盡顯雍容華貴的風韻,但卻襯著張茹多了分清純可愛的樣子。而張茹見少了幾樣母親好容易找出的金玉頭飾,反而脖子沒有僵硬得那麼難受了,接過用手絹包好的那幾樣首飾後,又有些為難地說:「萬一母親怪罪下來……」

    「沒事,你就推在我們姊妹身上,道是我們強要你這樣梳的。」

    章晗說著便又拿出了那些胭脂水粉,卻是只給張茹臉上敷了一層薄薄的粉,少許用了些口脂和胭脂。等到收拾停當了,她見張茹這一身衣服好歹色彩搭配得還妥當,便拉著其站起身道:「好了,我們到外頭透口氣。」

    張琪笑瞇瞇地看著章晗把張茹拖出了屋子,可見她似乎並不想回剛剛太夫人她們說話的屋子去,她頓時急忙趕上前去,滿臉不解地說道:「這是上哪去?不回去稟告老祖宗一聲?」

    「就在前頭咱們剛剛進來時那個金魚池邊站一站,又不走遠了,不用再去稟報。還是說,你想看那些人笑意盈盈地拉著你說你自個都不信的奉承話?」話音剛落,章晗便聽見一旁傳來了撲哧一聲笑,見張茹終于展露了笑顏,比之前那種強顏歡笑動人得多,章晗便對仍有些心有余悸模樣的張琪頷首笑道:「沒事,你莫要忘了,今天那些金枝玉葉多,等閑不會有人不告而入闖到這里來。縱使真遇上了也無妨,後頭還有這麼多人在。」

    張琪被章晗說得底氣大足,再加上想想淄王和趙王世子都在,也確實不怕那個臭名昭著的陳善聰,于是便欣然點了點頭。即便如此,章晗也還是叫上了芳草碧茵和凝香跟著,又叫櫻草去對楚媽媽或賴媽媽稟報一聲。等她們在金魚池面前站了,正支使小沙彌去那些魚食來,櫻草已經是腳下匆匆走了出來。

    「大小姐,晗姑娘,楚媽媽說知道了,回頭就稟報太夫人。說讓各位都小心些,別貪看金魚忘了這是在水邊。」想到自己誠惶誠恐稟報時,楚媽媽那和顏悅色的樣子,櫻草不禁覺得自己是跟對了人,又笑著舉高了手里的兩件披風:「楚媽媽還說,寺里風大,讓我把大小姐和晗姑娘的披風拿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章晗笑著點了點頭,一旁的張茹見櫻草和剛剛那三個丫頭都退遠了些,俱是垂手侍立恭恭敬敬,忍不住有些失神。自己說是正經侯門千金,可身邊統共就一個信得過的丫頭,還是母親陪房的女兒。

    而母親這個正經隆平侯夫人,隨著父親封爵,因為娘家根本不能成為助力,若不是皇帝最恨的就是喜新厭舊,父親想著糟糠之妻不下堂方才勉強坐穩了正室,再加上又沒有多少治家手腕,堂堂夫人竟從不被人放在眼里,府里指揮得動的人兩只手都數的過來。

    因而,見章晗和張琪笑著在那喂金魚,姊妹倆好得一個人似的,想起今天母親在馬車上說,讓她想方設法和顧家那兩位小姐攀上交情,外來的張琪和章晗不用太多理會,因為兩人身份低微,她如果想擺脫之前的婚事,她們是最大的對手諸如此類云云,她終于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母親小看別人的同時,也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她了!

    「看,張姐姐,你看,那條紅頭白身的魚躍出水面了!」

    張茹吃這一拉,立時回過神來。她循著張琪的手指看了過去,見是一尾魚不知道為何躍出了水面,尾巴甩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一時竟是看住了。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瞥見那邊一個小沙彌急急忙忙沖了過來,連忙拉了拉章晗的袖子。

    「有人來了!」

    章晗也已經瞧見了那小沙彌,立時一把拽住了滿臉高興的張琪。果然,那小沙彌飛一般地沖了過來之後,立時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淄王殿下,秦王世子趙王世子,洛川郡王,聽說武寧侯太夫人在此,說是要過來見一見!」

    此話一出,章晗頓時愕然。皇家雖對外家一向還客氣,可卻談不上尊奉,淄王陳榕也就罷了,那是太夫人的親外孫,趙王世子陳善昭那最會裝的牛皮糖暫且不論,秦王世子和洛川郡王這兄弟倆跑來湊什麼熱鬧?是了,她竟是忘記,還有個嘉興公主在這兒。

    然而,才拉著張琪和張茹回轉身進了那一道月亮門,她卻只見里頭一眾女眷們竟是魚貫而出。為首的安國公世子夫人更一面走一面笑道:「天氣正好,我打算過幾日去城外玄武湖逛一逛,不知道各位可能賞個臉?」

    說到這里,她仿佛才剛看見章晗三人似的,挑了挑眉便提高了聲音道:「喲,這不是隆平侯大小姐,還有張大小姐和章姑娘麼?你們一去這麼久,終于逛完回來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11:0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14 PM 編輯

第九十七章 變生肘腋

    張茹見母親那熾熱的目光投了過來,她正要辯解,章晗搶在她之前,淡然若定地開口說道:「好教安國公世子夫人得知,我們三個只不過在魚池前頭喂了一會兒魚。

    倒是剛剛有小沙彌進來稟報,淄王殿下,秦王世子趙王世子,洛川郡王聽說太夫人在此,朝這邊來了。諸位若要去寺里逛,還請留意一些。」

    聞聽此言,安國公世子夫人頓時面露異彩,剛剛那若有所指的語氣也為之一變:「哎呀,既然如此,我們可得快走幾步,免得撞上了那幾位貴人。你們兩個,動作快些!」

    見安國公世子夫人帶著兩個女兒腳下生風似的走了,景太太立時也一把拉上了女兒景倩,因笑道:「這還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們也告辭了,聽說張家老爺和我家老爺是科場同年,日後有機會,請張大小姐和章姑娘來家里坐吧!」

    這麼一句客氣話之後,這母女倆和幾個隨從的僕婦丫頭也是匆匆忙忙出了月亮門去。倒是小韋氏沒有女兒,只自己一個過來,這會兒斜睨了隆平侯夫人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一個個走得都這麼猴急,說什麼免得撞上那幾位貴人,我看是有心想要去撞上才對。真要避開,還不如在這兒留一留,橫豎幾位皇子皇孫都是最懂禮數的人,除去太夫人和嘉興公主這樣的至親,總不至于貿然求見其他女眷,隆平侯夫人,你說是不是?」

    隆平侯夫人被這話說得一噎,到了嘴邊催促女兒快走的話就說不出來了。趁著這機會,章晗便笑道:「茹姐姐,外頭還不知道怎麼個景象,你就是要走,也得像太夫人和嘉興公主告個別,咱們先進去吧。」

    楚媽媽剛剛聽到章晗的話,就立時往里頭稟報過了,此時見章晗笑拉了張茹和張琪一塊過來,她也不多言語,直接親自打起了簾子。

    章晗請張茹先進屋子,然後是張琪,旋即自己才最後一個入內。見滿屋子顧家女眷們投來了各種各樣的目光,她便上前對太夫人襝衽施禮道:「老祖宗,剛剛小沙彌來報,淄王殿下,秦王世子趙王世子,洛川郡王聽說太夫人在此,朝這邊來了。」

    最初從楚媽媽口中聞聽這消息的詫異和驚疑已經過去了,太夫人和王夫人面色都還緩和,然而,顧抒顧鈺都是滿臉的笑容,只有嘉興公主似笑非笑地一手拄在扶手上,輕輕托著下巴。

    「十七弟是來看老祖宗的,善昭那個書呆子是最怕單獨見我,所以硬湊在這時候拉上別人來送我要他抄的佛經,可那兩兄弟跑來做什麼?」

    要知道她這個十二姑姑,別說和他們不親,而且和他們不熟!

    跟著進來的小韋氏卻仿佛沒聽見嘉興公主這譏誚的話語似的,笑著把剛剛的理由又說了一遍,道是在這兒避一避。她既沒帶著女兒,所言又是正理,太夫人也就淡淡地點了點頭。而隆平侯夫人訥訥老半晌沒能說出話來,倒是太夫人若有所思看著頭髮重新梳過,妝容也和之前大不相同的張茹。

    「這隆平侯大小姐的垂髫分肖髻,是誰給她梳的?」

    太夫人這一問,隆平侯夫人卻是微微一愣,章晗便笑道:「老祖宗,是我給她梳的。剛剛出去的時候恰逢一陣亂風,她那高髻歪了。這種髮式費時費力,丫頭們都不會,我也只能勉為其難,費了老大的功夫給她重新梳了個頭,索性又讓她重新勻了臉。」

   「我年輕的時候,及笄又不曾出嫁的女孩兒,原本就應該梳這個頭。」太夫人微微一笑,語帶雙關地說:「哪里像是現在的姑娘家,不管及笄禮行了還是沒有,全都是雲鬢高髻梳了起來,步搖珠釵插滿了頭,唯恐打扮不夠雍容華貴似的。她這樣薄施粉黛淡掃蛾眉,倒顯得清爽可人,不落俗套。」

    隆平侯夫人被太夫人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里正羞怒,卻只見太夫人招手叫了自己的女兒過去,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就正色說道:「你和我那外孫女兒似的,大約是娘胎里帶出來的不足之癥,看上去弱不勝風。若要吃藥的話,可以吃人參養榮丸,溫補氣血。」

    「多謝太夫人……」

    太夫人卻只是斜睨了一眼慌忙上前拜謝的隆平侯夫人,又看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張茹說道:「至于這藥,我正好配了現成的,回頭就讓人送到隆平侯府去。要說隆平侯雖半輩子縱情聲色,臨到老又老糊涂了,但這天底下也不是一丁點公道都沒有。不說別的,嗣子是他報請朝廷的不假,可若是不孝,做嫡母的也可以直接告了她忤逆!」

    一想到自己盛年早逝的次女顧夫人,太夫人雖最初對隆平侯夫人這個不速之客頗為不滿,可剛剛見張琪和章晗為張茹解圍,把人拉出去散步了好一會兒,甚至連髮式妝容都改變了送進來,剛剛那臉畏縮的少女總算可見幾分明快之意,一時間就免不了出言提醒了兩句。見隆平侯夫人又是震驚又是懊悔,她便索性又加重了語氣提點。

    「過繼了給你們夫婦,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母親,親生父母從此之後就是伯父伯母,哪里有到你們府里指手畫腳的道理?你自己沒底氣,女兒就沒底氣,你們兩個都這幅樣子,下人自然不會敬重你們,更何況你那嗣子?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你應該懂這個才是!」

    「太夫人……」

    小韋氏見隆平侯夫人臉色蒼白,但卻真心實意地屈膝道謝,不禁詫異地挑了挑眉。然而,眼見太夫人對張茹又提點了幾句,仿佛是真的站在這一對無依無靠的母女一邊,她更是怎麼都想不通其中根由。可就在這時候,偏生前頭傳來了一陣喧嘩。

    「安國公府的小姐被驚馬嚇著了!」

    見外頭報進來這麼一件事,太夫人一時愕然,隨即才皺眉問道:「今日寺中來往的又是女眷又是貴人,寺中上下也不知道清過多少遍,哪來的驚馬?如今事情怎樣了,可有什麼人磕著碰著沒有?」

    太夫人先質疑哪來的馬,然後才問可有人受傷,誰不知道這位顧家老祖宗是動了疑心。不多時,楚媽媽便從外間打起簾子進來,垂手行禮後便低聲答道:「側門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開了,竟是跑進來了一匹瘋馬,正好沖了正在說話的諸位貴人,安國公世子夫人和兩位小姐多少不及,虧得洛川郡王見機得快,救了那兩位小姐。」

    陳善聰那個心狠手辣的胖子?他還會救人?

    章晗頓時一愣,再一看小韋氏,卻發現這位秦王妃的嫡親妹子面色鐵青,顯然這一出突如其來的鬧劇大大出乎其的意料。想到當初秦王妃想為洛川郡王求娶自己,以便能夠斷了這個最為秦王疼愛庶子的姻親後援,結果她那次去秦王府的時候,險些就被一張莫名其妙的字條給設計了,再想想今天的事,她不得不覺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是,就不知道安國公府的那位小姐今日特地隨母親到這隆福寺來淌渾水,結果卻遭遇了這一場英雄救美,心里頭是怎麼個滋味了!

    因為如此一番突發事件,太夫人也就沒有再提點隆平侯母女,而是差人出去再打探。等到楚媽媽進來稟報,道是洛川郡王陳善聰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直接將安國公世子夫人和兩位小姐送回安國公府去了,小韋氏終于再也坐不下去,強笑起身說道:「前頭既然亂,我就從後門走算了,如此也省得驚動了。」

    「也好,你慢走。」

    王夫人見太夫人不過淡淡客套了一句,也就沒有提出去相送的話,倒是嘉興公主意味深長地說道:「太平侯世子夫人一路小心些,這隆福寺里都有驚馬,就更不要說路上了。」

    「是,多謝公主提醒。」

    見小韋氏笑得比哭著還難看,等到人才剛出了門去,嘉興公主終于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緊跟著,她便吩咐道:「楚媽媽,秦王府那兩兄弟如何我不管,你出去打探打探,十七弟和善昭這叔侄倆究竟是怎麼回事,直到現在還不見人來?對了,駙馬和四弟還在陪二姑老爺?」

    楚媽媽卻連門都沒出,就又屈了屈膝道:「那邊人圍得水泄不通,近不了前去,我只是打聽了兩句。秦王世子身體弱,待了一上午本就頭暈,再加上剛剛受了那一驚,已經有些受不住,所以不能過來,坐車先回去了。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則是聽說一塊往這兒來了,想來就快到了。二姑老爺聽說前頭出事,和駙馬以及四少爺去看動靜了。」

    她才說到這兒,外頭就傳來了通報聲:「公主,太夫人,夫人,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一塊兒來了。」

    倘若這兒還是剛剛鶯鶯燕燕一大群的光景,太夫人必然只帶王夫人和嘉興公主到外頭見這一對叔侄倆,就連顧抒顧鈺也免不了屏退。

    然而此刻留在這兒的除了自己人,只有隆平侯母女,再加上剛剛自己出言敲打過了她們,又出過安國公府那檔子事,想來她們也該聰明一些,因而太夫人微一沉吟便出口說道:「都不是外人,就在這兒見吧,且起身去門口迎一迎。」

    然而,章晗隨著太夫人一出靜室,遠遠看到那叔侄倆並肩而來,可第一時間發現的卻是陳善昭那額頭上纏著的白色繃帶,還有他那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

    他受傷了?不是說驚了安國公府的小姐嗎,怎會連他也受傷了?



第九十八章 受傷的世子

    不止是章晗大吃一驚,就是其他人見到趙王世子這光景,也全都吃驚不小。太夫人便第一個扶著王夫人的手從石階上快步下來,匆匆行了一禮便沖著淄王說道:「這是怎麼回事,趙王世子是受傷了?怎麼剛剛外頭稟報的時候沒提這一茬,殿下你呢,可有什麼磕著碰著?」

    太夫人先問趙王世子,再問淄王,這自然是因為陳善昭的傷是看得出來的,而淄王陳榕看上去雖完好,可也保不準里頭有什麼名堂。見陳榕的臉上有些不自然,顯見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一貫鎮定的她就更慌了,竟一把抓住了陳榕的手。

    「殿下,這種時候還來見我這老婆子幹什麼,你們應該趕緊回宮讓太醫好好瞧瞧!」

    陳榕被太夫人說得面色發青,連忙抽出手來,哪里還有那種素日溫文爾雅文采斐然的樣子,竟是滿臉窘迫地說道:「外祖母,我沒事,善昭是看我那時候被那匹馬一驚失神,所以把我撲到了一邊,結果頭磕在了青石上受了傷。要不是他不去救安國公府的小姐卻來救我,也輪不到陳善聰去救安國公府的那兩位小姐。」

    說到這里,陳榕想到那時候混亂的情景,一時又有些失神。那匹馬猶如瘋了一般徑直朝他們這邊沖了過來,結果安國公府的那兩位小姐,還有景家小姐驚呼一聲就往自己和陳善昭這邊靠。可他從小在習武上頭就根本沒下過功夫,那時候完全驚呆了。要不是陳善昭把就要靠到懷里的姑娘順手推開,然後一把撲著他往旁邊一滾,他簡直不知道是個什麼結局。

    盡管陳榕此時此刻說出來的話未免有些沒條理,可其他人還是都聽明白了。一時間,太夫人和王夫人幾乎同時雙掌合十連聲念著阿彌陀佛。顧抒和顧鈺亦忍不住慌忙追問經過,而嘉興公主則是嗔怪地召了陳善昭過來。毫不避諱地伸出手去摸他那纏著紗布的額頭。

    「你也是的。這麼冒冒失失,救人是好的,可你好歹顧惜自己!」盡管比陳善昭大不了幾歲,可嘉興公主口中帶著理所當然的長輩語氣。又沉下臉道:「那外頭捎信進來的時候。怎麼會只說安國公府的小姐被馬所驚,提都不提你們都一塊遇險的事?是你們兩位天潢貴胄要緊,還是她們這兩個安國公的孫女要緊?」

    嘉興公主平日鮮少動怒。此時這眉頭一挑。卻是氣惱已極。然而,陳善昭卻沒事人似的,伸手彈了彈腦袋,隨即齜牙咧嘴地笑了笑:「十二姑姑,別生氣,真沒事。你別聽十七叔誇大,什麼額頭磕在青石上。只是我太不小心,那一滾滾得太狼狽,不但擦破了十七叔的手臂,結果還把自己的腦袋磕出了一塊烏青來,未免看著嚇人,這才趕緊纏上了紗布。至于報事的時候不提這次遇險麼……估摸著相比咱們兩個囫圇完整的,那幾位嚇暈了的小姐太顯眼了,那邊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人,府里人只是遠遠看了一眼打聽了一下,本末倒置也不奇怪。」

    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太夫人聽著越是覺得驚心動魄,一時也忍不住扶著王夫人過來,滿臉愧疚地看著陳善昭纏得嚴嚴實實的腦袋,隨即便開口說道:「傷成了這樣子,世子還是先回去將養!來人,快去把我的轎子備好……」

    「老祖宗,還是讓他坐我的鳳轎吧!」

    嘉興公主見太夫人一愣之下連忙點了點頭,正要出口吩咐,卻見陳善昭從懷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書給了她。她見狀頓時呆住了。下一刻,她就聽見了一句讓她又好氣又好笑的話。

    「十二姑姑,這是你讓我在古今通集庫里抄出來的那兩本佛經,都抄在一塊了……」

    「你這個呆子!」嘉興公主終于明白陳善昭受了傷還特意跟著淄王陳榕進來是為了什麼,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敲他的腦袋,可如今的陳善昭早已不是剛進京時那一丁點身高了,她伸出手去卻發現怎麼都夠不著他的腦袋,只能咬牙切齒地瞪了他一眼:「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這種東西!」

    「我斷斷續續利用午休空閑的日子抄了好些天呢,要是有什麼差池豈不是又得重來?再說,十二姑姑你不是說要印出來散出去給珍哥祈福嗎?」

    看著陳善昭神態自若地站在那里,笑得沒心沒肺,仿佛受傷的不是自己,章晗只覺得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一時間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同樣在這隆福寺利刃加頸的舊事。盡管趙破軍死死瞞著了她的父母兄弟,可萬一這事情傳到他們耳中,她幾乎可以想見父兄的暴怒,母弟的傷心,此時此刻這番話出口,竟是覺得感同身受。聽他說出了祈福二字,章晗終于忍不住了。

    「世子,做事總有個輕重緩急,莫非您剛剛受了傷,這經文托淄王殿下送進來,公主就會怪罪您?有您這一番心意,公主必然十萬分感念,哪怕經文得與不得,都在其次了!趙王府就只有您一個人在京城,您既然已經受了傷,您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不在身邊的趙王和趙王妃著想,為東安郡王這些弟弟們著想,為淄王殿下著想,受傷之後就應該趕緊回去讓太醫好好瞧一瞧。否則萬一有個好歹傳到前頭,不說打仗的趙王東安郡王未免心里存著惦記,趙王妃知道了,兒行千里母擔憂,原本就心中掛念,此次又得多傷心?」

    然而,偏生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後頭傳來了一個惱怒的聲音:「晗兒,你這是什麼話,趙王世子是何等身份,況且這兒還有公主和太夫人二夫人,哪有你說話的余地!」

    眾人正因為章晗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而驚愕,突然又聽見這話,不禁都循聲望去。見張昌邕和顧鎮顧銘匆匆趕了過來,太夫人立時皺起眉頭,王夫人更責備地看了一眼兩個兒子。顧銘回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顧鎮則是淡淡地說道:「二姑夫,晗妹妹這話並無失禮之處,你不用責備她。」

    章晗卻只是瞥了張昌邕一眼,沒等其再說什麼,她就再次看向了陳善昭。見陳善昭亦是眼睛古怪地看著自己,她不由得惱怒地側過了頭去不理他。張昌邕攪局也就算了,莫非你也覺得這話不對?

    「沒錯沒錯,晗妹妹你把我剛剛想教訓這個呆子的話全都說去了!」嘉興公主適才見自己的駙馬出言解圍,她立時笑了,又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陳善昭的腦門:「你這呆子,聽見這話了沒有?要是三嫂知道了,得有多心疼?快給我回去,東西我收下了!」

    「是,多謝十二姑姑。」陳善昭打了一躬,隨即竟是又笑容可掬地沖著章晗打了一躬:「章姑娘,多謝提醒。兒行千里母擔憂,我剛剛一時之間竟是忘了!」

    章晗一時沒料到陳善昭竟來這麼一招,躲閃不及受了這一禮,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陳善昭竟已經去向陳榕和太夫人王夫人告辭了,她看見的只有張昌邕那陰冷的眼神。然而,陳善昭帶著兩個隨行的小太監在嘉興公主親自相送下,才走出去沒兩步,突然又記起什麼事似的轉過了頭。

    「十二姑姑,那佛經里頭還夾著章姑娘父親從遼東捎回來的家書。是我家三弟特地和他的信一塊從驛傳送到趙王府的。」

    說完這話,他拱了拱手後,見章晗赫然滿臉驚愕,他便笑吟吟地轉身大步往外走去。盡管額頭火辣辣的,但今天的收獲卻足以抵消這點皮肉之苦——或者說,今天的回報實在比他想象的大多了!嘉興公主就不消說了,這位十二姑姑對他素來不錯,而章晗……她竟會對他說出那番話來,看來真的很慍怒他不顧惜自己呢!要是讓她回頭覺得自己這一傷之後也不忘了給她傳信,會不會更加氣惱?

    有人真心關切自己安危的感覺,還真是不錯!

    趙王世子陳善昭這一走,隆平侯夫人知道自己母女倆在這種節骨眼上繼續杵在這兒很不合適,正要開口告辭,卻見淄王陳榕在太夫人的強力要求下,無可奈何地卷起了袖子,恰是露出了前臂上的擦傷。她看得心驚肉跳之余,一旁的顧抒卻是出口說道:「怎麼連藥酒都沒擦?來人,快去拿我出來時預備的藥箱!」

    就在這時候,張茹卻訥訥說道:「淄王殿下這手臂已經是破潰了,如今只該用烈酒暫且清洗清洗,卻是不能隨便上藥,免得傷口破潰更甚。」

    見淄王陳榕詫異地看了過來,她慌忙退後兩步垂下了頭,聲音竟是比蚊子還輕:「我只是從前腳下不穩常常跌倒,老是摔破膝蓋,母親請來的大夫額外囑咐過,各人體質不同,不可隨意敷藥。」

    「確實是這個道理。」陳榕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張茹幾眼,發現其和隆平侯夫人都是自己沒見過的,略一思忖也沒多想,隨即便對太夫人說道:「外祖母,真的沒事,否則我就直接回宮去了,也不會再來看您。今天本是好端端的為已故二姨母做法事,誰知道竟被我們鬧得這樣雞犬不寧,都是我失察之過。」

    說到這里,他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陰霾:「您放心,這事情一定有人得給個交待!」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11:2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0 11:29 PM 編輯

第九十九章 天子親探視

    這事情一定有人得給個交待。

    當這一日隆福寺發生的事情傳到各個文武大臣耳中,傳到內宅的夫人小姐們耳中,甚至傳到了後宮的那些嬪妃宮人太監耳中,人人第一時間生出的,都是這樣一個想法。然而,乾清宮東暖閣,當皇帝聽說了此事後,卻只是瞇了瞇眼睛,隨即淡淡地回答了三個字。

   「知道了。」

    來報事的乃是皇帝身邊甚為親信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忠。人如其名,他這一腔忠誠,完全都是沖著皇帝一個人,因而他曾經奉命站在顧淑妃身邊光明正大地聽張琪和章晗談論張昌邕,曾經代表至高無上的天子,在時任錦衣衛指揮使滕青的陪同下站在暗無天日的天牢中,眼看著那些顯赫一時的人物飲下鴆酒,更曾經把那些勛貴人家短短十幾二十年時間里積攢的巨大財富,變成冊子上一條條或濃或淡的記載。

  因而,面對皇帝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頓時惶恐了起來。然而,他深知皇帝的性子,也不敢多說什麼,磕了個頭便打算告退。話還沒出口,他突然就只聽得上首又傳來了一句問話:「善昭如今是回王府了?太醫院去的是哪個太醫?」

    李忠愣了一愣,隨即便低頭答道:「趙王世子是嘉興公主差人用鳳轎送回趙王府去的,嘉興公主又派人去請了太醫,因而世子到王府的時候,太醫院的崔院判就已經在那兒候著了。奴婢問過崔院判,說是世子是一時不慎磕到了頭,靜心安養數日便不要緊了,開的藥方奴婢也看過。是活血散瘀和補益元氣的方子。」

    「嗯。」皇帝點了點頭,隨即卻是站起身來:「去預備一下,朕去趙王府看看他。」

    當今天子並不是喜好白龍魚服的人,登基之後。哪怕是舊年一塊打江山的老臣,也鮮有能在府邸迎來聖駕的,唯一的例外便是當年韓國公最早以一州之地歸降。又鞍前馬後跟著打下了江山,以文武雙全故做了一任宰相,致仕的時候皇帝曾經微服去府上與其痛飲了一回。然而。隨著韓國公府的煙消雲散。這種舊事早就沒人敢提了。反倒是龍子鳳孫們優容一些,但也就是皇帝時常悄然到文華殿看他們上課聽講,親自去王府這種事從未有過前例。

    于是,李忠雖不敢違逆連聲答應,出去之後卻未免為了難。這微服出去該要多少隨扈,該如何通知應天府衙凈街,又是不是該去趙王府通知一聲?糾結來糾結去,他最後硬著頭皮又去請示了一回皇帝。即便心驚膽戰于只許帶五十衛士隨行,不許驚動趙王府,可也不得不按著話去辦。

    趙王世子陳善昭那麼一副凄慘兮兮的樣子。又是讓嘉興公主派人用鳳轎送了回來,甚至連太醫院的院判親自等在門口候著。因而趙王府上下好一陣兵荒馬亂人仰馬翻。即便趙王和趙王妃都不是苛責下人的人,可萬一陳善昭有什麼好歹,他們誰逃得過去?單媽媽親自陪在陳善昭身旁,直到太醫院的人診治完畢,她又是去看人取藥熬藥,又是去外頭對幾個管事傳達了陳善昭的吩咐,等到一通忙活完,她方才趕緊回轉了來。

    「世子爺,您這是要嚇死奴婢不成?」

    盡管只是這一句話,但陳善昭知道單媽媽的脾氣,如此嗔怪一句已經是極限,因而便嘴角一挑微微一笑道:「沒事,媽媽還不知道我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小到大,我什麼事情沒碰到過,結果還不是好好的?就是腦門上磕出了一塊烏青,不太好看罷了。」

    「這是什麼話,六陽經脈皆聚于頭部,這外皮傷著是不要緊,可是萬一經脈有什麼損傷,您是要殿下和王妃為此傷心愧疚一輩子麼?」

    「好了好了,我認錯還不行麼?」陳善昭連忙換上了一副誠懇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當時真是沒想那麼多,再說我也沒料到自己這麼不中用……哎呀,我有些睏了,先躺一會,媽媽你也搬一張椅子在床前歪一歪,有你在,我一定能睡個好覺。」

  見陳善昭果然說躺就躺,說睡就睡,說閉眼就閉眼,單媽媽原本還想再規勸提醒幾句,一時也只能作罷。她無可奈何地給陳善昭掖好了被子,又去搬了一張藤椅來在床前。盡管外頭都對陳善昭的情形憂懼不已,她本該出去再知會眾人一聲,可陳善昭既吩咐她守著,她當然絕不會違逆,拿了一只已經做了一半的暑襪在那兒仔仔細細地做著,間或抬起頭來看上陳善昭一眼,眼神中滿是關切和慈愛。當瞧見床上的陳善昭在睡夢中亦嘴角輕挑笑了起來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就感到異常安心。

    在這樣寂靜安寧的氣氛中,她做針線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腦袋也不由得漸漸低垂了下去,人也睏倦上來,自然沒發覺外頭竟是比屋子里更加肅靜。直到冷不丁察覺到身旁有一陣風擦過,她方才猛然間驚醒了過來,可待要說話時,她卻又驚又恐地發現,一只手突然牢牢堵住了她的嘴。她一時大恐掙扎了兩下,可下一刻就看清了那個走到床前的老人,以及一旁兩個垂手侍立身穿葵花補子圓領衫的內侍。

    莫非是……

    見單媽媽停止了掙扎,她身後的李忠終于松了一口大氣,這才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是世子爺身邊最得力的人,眼下先安靜些,皇上來瞧世子爺了!」

    自己的猜測竟然被人證實了,單媽媽一時呆若木雞。她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多麼難得,又是怎樣的恩寵,心頭不知不覺五味雜陳,又是痛心自己當成寶貝似的世子遭了這樣的劫難,又是高興世子的仁厚之心連天子也感動了。等看見皇帝竟是在床頭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陳善昭的臉,她更是忍不住緊緊絞住了雙手。

    「你這孩子。做事總是出人意料……」

    皇帝輕輕念叨了一句,見床上裹著被子睡得正香的人絲毫不理會自己,他不禁笑了一聲:「這種時候還能睡得著,卻是真像你的呆性子!你不是喜歡書麼?回頭朕讓你到古今通集庫去挑,你看中了什麼朕都賞給你!」

    單媽媽也聽陳善昭提過。古今通集庫中的書全都是皇家珍藏,不少甚至都是世間只存一冊的珍本,即便陳善昭趙王世子的身份。也不過只能去其中翻閱抄寫,這一回皇帝的賞賜可謂極重。可看著自家世子爺依舊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甚至還翻了個身。臉直接沖著外頭的皇帝。那表情仿佛像是做到了什麼難得的好夢似的,就連她也不由得想去搖醒了陳善昭。

    如今的皇帝看上去便仿佛是一位疼愛孫子的祖父,倘若世子醒了,興許提什麼皇帝都會答應的!

    然而,讓她失望的是,陳善昭半點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而皇帝也只是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隨即就突然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走到了她的面前。那一刻,她察覺到封著自己口的那只手突然挪開了,緊跟著她便聽到了皇帝的話。

    「這些天好好看著他。多吃多睡少看書……不,是不許他看書。閑來寧可扶著他在花園中多走走散散心,免得勞神!從前文華殿不講課,他就立時泡在書堆里頭,這次絕對不許!」

    「是,奴婢遵旨。」

    見單媽媽慌忙要跪下,皇帝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隨即又轉頭看了床上的這個孫子一眼。就在這時候,他只看到陳善昭抬手輕輕抓了抓下巴,嘴里突然嘟囔了一聲。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言誠不我欺……」

    本以為會聽到什麼夢話,可誰知道是陳善昭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皇帝一愣之後不由得氣結。見單媽媽也是一副訕訕的樣子,他不禁啞然失笑道:「這個書呆子!」

    眼見皇帝負手帶著人離去,單媽媽不禁盯著那剛剛出手制住自己的老太監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才快步走到床前,見陳善昭呼吸均勻平穩,顯見仍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她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埋怨起了外頭守著的人。

    天子既然來了,也不知道報個信,人都是死的!

    悄然而來的皇帝登上了趙王府門前那輛不甚起眼的馬車,見整整一條路一個行人都沒有,他不免看了一旁的李忠一眼。李忠立時訥訥解釋道:「皇上,不是奴婢抗旨,實在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門前這條路平日往來人員太多太繁雜,萬一有事,奴婢萬死也不能贖罪。」

    「罷了!」坐上馬車的皇帝擺了擺手,等到李忠也跟了上來,卻是彎腰控背侍立一旁,馬車須臾前行,他便開口問道:「對了,聽說這呆子在隆福寺被武寧侯太夫人的那個乾外孫女兒,給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

    「是。」李忠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不敢多答一個字。

    「之前禮部所擬的選妃名單實在荒謬,你去傳話,這種事情都做不好,朕要禮部何用!此前淑妃惠妃敬妃擬出來的初選名單,縱使有小小私心,卻至少大體上沒他們那樣離譜!都是朕的親生兒子孫子,他們想亂點鴛鴦譜麼?」

    皇帝這話沒頭沒腦,然而李忠愣了片刻後便立時恍然大悟,當即垂頭應是。待見皇帝的目光注視著前頭的車簾,眼神犀利得仿佛想要穿透那一層簾子,他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

    禮部尚書和兩位侍郎,恐怕得倒霉地為此次事情做出交待了!誰讓趙王世子本就深得聖眷,經此一事,讓皇帝更加另眼看待了呢?皇帝可從來不曾如此興師動眾地去看過其他皇子皇孫!



第一百章 君若鴻鵠妾如燕

    武寧侯府兩次在隆福寺做法事,兩次都出了亂子,對于原本此次打算把事情做得妥妥貼貼的隆福寺主持覺慧來說,這可謂是當頭一棒。而對于太夫人來說,從隆福寺一回到家里,她便立時囑咐日後若還有法事供養等等,全都移到三山寺去,一來距離家中近,二來也可以遠遠避開那個不得安寧的佛門之地。

    王夫人親自帶著家里的小姐們送了嘉興公主和顧鎮回去,眼看人走了,她正要吩咐趙媽媽親自把顧抒送回東府,卻不防顧抒突然擺擺手,止住了滿臉殷勤的趙媽媽,卻是含笑走上前來對她屈膝行了一禮。

    「二嬸,娘有一件事想和您商量,讓我來對您提一提。如今東府那偌大的地方,只住著我和娘兩個人,那麼多屋子院子空著也可惜了,而且您也是知道的,但凡屋子不住人,三兩個月就會不像樣子,修繕更是大開銷。所以娘想和您商量商量,稟明了老祖宗,從西府挪一些弟弟們過去住。五弟他們雖說各自有差事的有差事,讀書的讀書,可隔三差五都還要回來,都是不小的人了,窩在一個院子里也逼仄。」

    原以為顧抒提出此事,是打算讓章晗和張琪搬過去住,亦或是打顧銘的主意,可這會兒提到的竟是自己那些庶子們,王夫人眉頭一皺,卻有些不好回答。因而,她含笑答應回頭去和太夫人商量,就目送著趙媽媽送顧抒上了車。等帶著女兒顧鈺回寧安閣的時候,她突然聽到身旁傳來了顧鈺低低的聲音。

    「娘,大伯母難道是想從爹爹和您的庶子里頭挑一個?」

    王夫人瞥了女兒一眼,淡淡地說道:「不要說你的四哥十弟,其他哥哥弟弟隨便一個拉到外頭,也是被人嘖嘖稱贊的。她有這想頭也不奇怪。」

    「可娘您就不想著,讓四哥或是九弟……」

    「這種小家子氣的主意。有你大伯母一個人去想也就夠了。」王夫人嗤笑一聲打斷了顧鈺的話。卻是依舊眼睛看著前方:「襲爵的事情不是她想怎樣就怎樣,停了的爵位是否能發還也還是個未知數,她眼下只是自己算計而已。要真的你那些哥哥弟弟誰有福分。不管是誰得了好處,那也是顧家的福分。現在沒影子的事就去爭去搶,你娘從來不做這種傻事。」

    說到這里,王夫人便意味深長地說道:「所以。你也記著。淄王殿下再好,他的婚事不是淑妃娘娘能做主的,也不是如今握著選妃大權的禮部能做主的,那是皇上一言決之的事情。爭那種不是使勁就能爭得來的東西,到頭來倒霉的是自己。」

    「娘,我明白了……」

    盡管女兒回答是如此回答。但王夫人卻無法確定顧鈺究竟是聽進去沒有。然而,人在家里畢竟有自己管著。因而她只能按捺下了那一絲憂慮,帶著女兒徑直進了寧安閣穿堂,心里打點著該如何對太夫人稟報顧抒所提之事。

    而張琪和章晗此刻都回到了寧安閣東廂房。之前在隆福寺,隨著趙王世子和淄王先後一走,雖則張昌邕竭力想湊過來說幾句話,但太夫人哪有精神理會他,敷衍了幾句就囑咐顧銘送客。張昌邕臨走時瞥向她們時那惱怒和警告的眼神,兩人全都看在眼里,這時候沒了外人,張琪不免輕輕咬了咬嘴唇。

    「之前爹送來的那些丫頭,如今也一個都沒到咱們身邊,再加上今天他訓斥你反而被大表哥堵了回來,他一定會更加懷恨在心。」

    由于左一樁右一樁都是事情,沒人顧得上陳善昭還在佛經里頭捎帶了一封章鋒給章晗的信,太夫人甚至根本都沒問上一句,只嘉興公主打趣了一番,而章晗也直到現在都沒工夫看信。此時她一手捏著袖子里那薄薄的信函正心不在焉,又是想著父親會說什麼,又是想著陳善昭會不會掛羊頭賣狗肉,拿著自己的信假作家書,又是想著陳善昭奸猾似鬼,那受傷究竟是苦肉計,還是真的一時情急忘了其他。直到張琪推了推她,她才一下子恍然回神。

    「啊?」

    「發什麼呆呢,真少見,我問你話你都愣愣的!」張琪不解地挑了挑眉,想了想卻沒有再重復剛剛的問題,而是伸手探了探章晗的額頭,這才皺眉說道:「怎麼有些熱?要不要緊,不然我去差人對老祖宗稟告一聲,請個大夫來給你看看?」

    「別,家里事情正多呢,何必為我驚動上下,我去和衣躺一會,你對丫頭們囑咐一聲就成!」

    見張琪點了點頭,章晗便上了床去,拉開被子朝里躺下了。直到過了許久,她翻了個身往外瞥了一眼,見屋子里果然是靜悄悄一個人都沒有,她方才重新翻身朝內而躺,從袖子里拿出那封信函來,小心翼翼地撕開了封口。見里頭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她不免生出了幾分失望,可展開一看,她就發現父親那粗大的筆跡中間空白處,依稀有些古怪的痕跡。

    愕然之下,她連忙仔仔細細看完了父親的這封家書,見不過是說些萬事都好不用惦記之類的俗話,戰況如何隻字不提,她不免嘆了一口氣。早知道父親是這樣的性子,她本就沒有太多指望,只希望他們能平安歸來,功勞等等她從來沒想過!

    然而,陳善昭在父親的這封信上用了什麼花招,她卻沒法不去想,于是一面摩挲一面沉吟,越想越不甘心這樣睡在床上乾等著。終于,她一骨碌爬了起來,興許是有了動靜,下一刻,立時有人打起簾子探進了腦袋。認出是芳草而不是張琪,她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招手把人叫了進來。

    「晗姑娘有什麼吩咐?」

    「可還有冬天存著沒用的紅籮炭?」

    芳草聞言一愣,皺眉想了一想便點了點頭:「有,不過是手爐用的,只剩下一丁點。」

    「一丁點就好。你去取了來,別讓人看見。若是大小姐問起,你就說我還睡著。待會你在外頭守著。千萬別讓人進來。」

    兩個丫頭里,碧茵粗疏些。芳草卻機靈仔細。再加上之前趙破軍的事情也只有芳草知道,因而這些事情章晗也只放心囑咐她。見其點了點頭後就出了門去,她便焦躁地躺了下來,沒等太久。她終于又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進了屋子。

    「晗姑娘,這可是您要的紅籮炭?」

    章晗聽出是芳草的聲音。連忙轉過身去,接過紅籮炭之後仔細看了看,她便點了點頭。又沖著其指了指外頭。等芳草躡手躡腳出了門去。她才快步重新攤開了信箋,將小小一顆紅籮炭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了那一行一行字跡中間的空白處。須臾,依稀可辨的蠅頭小楷就呈現了出來,可不是陳善昭的筆跡?

    「爾見字之日,想已有大風波。」

    果然,這家伙是故意的!章晗雖是眉頭一挑。可想想他竟是對自己點明了這一點,心頭不免又生出了幾分異樣。不管陳善昭怎麼個明里書呆子暗里奸似鬼。可對她卻一直多有援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自己一家的恩人。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往下看。

    「然風波易定,人心難平。景寬所收舊日元勛僕婢眾多,且暗加熬練,所圖應為不小,幸有爾告知,余已預作籌謀。然張昌邕此人志大才疏,自命不凡,近日聞其廣交同鄉同年,意圖應在謀部院實職,而于趙王府多有不善之詞。王與侯今分兵兩路進擊,勝敗難料,望爾于顧氏門中謹觀動向,勿使顧生他心。」

    這話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張昌邕因為她的父母兄弟都已經在趙王府,再加上皇帝立了儲君,君臣名分已定,自然會嫌惡趙王府。而別人看中張昌邕,不過是因為其為顧家婿,為的是拉顧氏上船。最好的辦法並非利誘,畢竟天子耳聰目明不好糊弄,封官許願難以遽然實現,而挾過相逼,張昌邕這人為了功名利祿,什麼事做不出來?而顧家就更不用說了,儲君已立,即便不能明著靠近,可至少絕不會偏向趙王。最要命的是趙王和武寧侯顧長風兵分兩路,難免分出高低上下來。倒是陳善昭竟然讓她勿使顧生他心,真是太瞧得起她了!

    章晗苦笑一聲,隨即才發現末尾處竟然還有兩行比之前更細小的字跡。定睛一看,她先是一陣愕然,隨即便想起了自己在隆福寺對陳善昭的那番數落,一時臉上滾燙了起來。

    「鴻雁如燕雀般寄人籬下,自不免心存不甘。然北地至親翹首以盼,望卿善自珍重,不可遽然再生拼命之念。」

    你還說我!

    章晗終于按住了臉上那股發燒之意,狠狠將手中的信箋揉成了一團,可最終在手里捏了好一會兒,她仍是將其一點點展開了。

    畢竟,這是父親的家書。而且,她今日責備他不顧自己已經受傷,還要出來唱那麼一場大戲,可那時候她閉著眼睛拿刀子往自己脖子上割去的時候,對著神兵天降的陳善昭和陳善嘉兄弟仿佛不知疼痛似的微笑的時候,還不是狠狠心沒有去想父母兄弟若知道了會如何傷心?寄人籬下的燕雀不得不仰人鼻息,而為了扭轉最險惡的局勢,他們都不得不拿著自己去做賭注!對于他來說,難道做出之前那個決定的時候,也是局勢到了極其糟糕的時刻?

    她正思量間,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有些陌生卻又依稀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把紙團塞進了懷里,隨即露出了一幅才剛剛驚醒的表情。

    「芳草,誰在外頭?」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6 11:4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1 12:20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一章 心有靈犀一點通(上)

    「姑娘醒了?」

    芳草打起簾子快步走了進來,見那一顆仿佛是涂抹過什麼的紅籮炭正擺在床前腳踏上,她連忙撿起來放在了袖子里,這才笑著說道:「是太夫人房里的晚秋,奉命過來送象牙梳子。這是家中鋪子從暹羅帶回來的貨,其中揀選了幾把上好的進了上來,太夫人覺著好,就吩咐小姐姑娘們一人一把,就是不梳頭留著賞玩也好,讓她送來給大小姐和晗姑娘。」

    「讓她進來吧。」

    對于那兩個險些就要到張琪和自己身邊,後來卻被太夫人留了下來的丫頭,章晗並沒有多少好感。盡管兩人都是六安侯夫人呂氏身邊的舊人,可太夫人把人留下了,卻並沒有過多的另眼看待,只是當做三等丫頭,甚至連她和張琪身邊的櫻草凝香芳草碧茵都不如。眼下進來的晚秋栗色的衣裙,松花色比甲,收拾得乾乾凈凈,態度亦是異常的恭謙。

    章晗暗自思量這送東西的事,怎會差遣了一個三等丫頭出面,臉上卻不動聲色,收下之後說回頭便去太夫人那兒拜謝,便想打發晚秋回去。誰料晚秋竟是又含笑說道:「太夫人那兒,大小姐和晗姑娘還是晚間再去拜謝吧。這會兒楚媽媽才剛回來,正在對太夫人稟報什麼。奴婢臨出來之前聽到一聲,仿佛是說,皇上親自去看趙王世子了。」

    皇帝居然親自去看趙王世子?

    章晗立時愣住了。盡管她也覺得陳善昭今次的戲演得實在是絕妙至極,而且想來那匹驚馬也絕對不會與其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可她只想到這次的事情興許會演變成一場巨大的風波,可卻絲毫沒料到,天子竟然會因此而親自去探望他這個孫子!

    賭注下得重。回報卻同樣豐厚,可付出的代價同樣不小。對陳善昭這個書呆子而言。一個拿捏不好,那便不是頭上區區一塊烏青,興許是斷胳膊斷腿,甚至是生命的危險!真不知道這家伙面對皇帝,又會怎樣個裝法!

    片刻失神過後,章晗畢竟反應極快,立時嘆道:「皇上待趙王世子真的是恩寵深重,這祖孫情深便猶如尋常百姓家似的。」

    「可不是麼?」晚秋附和著答了一句,隨即便又屈了屈膝說道:「話說回來。這東廂房統共才三間屋子。卻住著您六個人,別說起居,平日就是出入也顯得太小了。奴婢剛剛在太夫人屋子里,正好夫人來見,說起東府大小姐提到。那兒空屋子多,想將幾位原本合住一個院子的少爺挪過去的事,太夫人倒是覺得不錯。少爺們還是兩個人合住一個院子,您和表小姐卻是兩個人合住這東廂房,要說逼仄,卻是比他們不便多了。」

    說到這里,她偷瞥了一眼章晗,見其面色紋絲不動,只是依舊如同先頭那樣審視著自己。她慌忙屈膝行禮道:「奴婢也就是隨口說說,還請晗姑娘不要怪罪奴婢多嘴。」

    「嗯,我知道了,多謝你走這麼一趟。」

    章晗用眼神示意芳草拿幾十文錢打賞了她,等到晚秋走後,她方才沉下了臉。結合從陳善昭那兒得到的訊息。景寬是當今太子的人,這一點恐怕有七八分準。而太夫人把原本出自六安侯府,卻在景家待了數月的她們留在身邊,而且說話也沒有特意避著她,即便是並不算太隱秘的事,但也足可見太夫人的態度了。

    而這個晚秋,特意在她面前透露皇帝去看陳善昭,以及王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事,又尤其提出她們住得逼仄,那又是為了什麼?太夫人之前是提過若丫頭們添了幾個,就讓她和張琪分住西廂房東廂房,可現如今此事已經按下了。雖說她也希望張琪漸漸不用再那麼依賴自己,可這畢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事,尤其是張昌邕正在京城的情況下。

    「人可是走了!」

    張琪進屋子的同時就嚷嚷了一句,見章晗抬起了頭來,卻看不出已經睡了一覺後的精神奕奕,她忍不住上前盯著章晗左看右看,這才嗔怪道:「既然精神不好,理會她幹什麼?我原打算替你的一起收下來,可她非要顧左右而言他,還在外頭造出些動靜驚動你,分明別有用心!她才是一個三等丫頭,也不知道怎麼騙來了今天這檔子差事。」

    「就算是三等,也是老祖宗身邊的,客氣些聽聽她說什麼,又不費事。」

    章晗漫不經心答了一句,突然注意到張琪頭上那根銀簪樣式新穎,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想起今早去隆福寺的時候還不見其戴這個,她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我倒是還沒問你,是幾時這銀簪新上了頭?」

    「啊?」

    張琪忍不住摸了摸頭上,隨即才有些忸怩地說道:「就是今天去隆福寺的時候,櫻草捎帶進來的,四哥也不知道從哪里淘來了這支模樣古樸不顯眼的銀簪。他捎話說我正在孝期,戴這個正好。」

    想起顧銘常常借口給姊妹幾個送東西,每每給她和張琪帶上一份,而張琪那一份不消說,一定是格外花了心思的,章晗不禁微微一笑。盡管顧銘只是勛衛,可武藝出色,人有擔當,而且張琪既非絕世美貌,張家和顧家比起來也相差很遠,可他仍然在沒幾次見面之後便流露出了那一絲情愫。即便是外人,她也一直都希望這一段緣分能夠美滿。

    可這一次,顧銘竟少有地讓櫻草單獨捎帶東西給張琪,她細細一思量,漸漸又皺起了眉頭。見張琪仿佛對自己的態度有些不解,她便輕嘆一聲道:「四表哥從來都不是莽撞的人,只看從來送東西都是大伙兒一人一份就知道,他對你的心思雖深,可也並不張揚,此次怎會讓櫻草把東西送進來?萬一被人發現,私相授受四個字對你們來說。那可是不得了的罪名!」

    張琪頓時心里咯噔一下。然而,還不等她伸手從頭上拔下那根銀簪。章晗便擺手止住了她,又出聲喚了櫻草進來。

    人一進屋子,章晗便上上下下端詳了她一番。櫻草原本就比凝香生得出挑,再加上平素又喜歡打扮,雖丫頭不能在頭上簪金戴玉,可耳眼上的玉塞兒,下頭繡著蓮花的繡花鞋,她無不是下足了功夫,此時看上去亭亭玉立,那張桃花臉便更顯出了幾分秀麗來。她起初還以為章晗和張琪叫了她來是要吩咐什麼。可等了許久卻不見說話。不禁不解地抬起頭來,卻見章晗那明亮的眼睛正審視著她,一時心里有些發慌。

    「你那天回去見你爹娘的時候,乾爹正好不在?」

    章晗突然開口問了一句,見櫻草愣了一愣方才慌忙點頭。之前已經問過一次的她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緊跟著,她又問了櫻草的爹娘,聽其立時苦著臉抱怨說都調了苦差事,恨不能立時來服侍大小姐云云,她當即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敢情好,之前老祖宗才提到,想找個可靠人去看看當年乾娘的那幾個陪嫁莊子,你爹娘想來必然可靠的很,我回頭和姐姐去向老祖宗稟告一聲。就派了他們去。」

    「啊?」

    櫻草怎麼也沒想到章晗會突然提起這事,呆了好一會兒方才慌忙跪下說道:「多謝晗姑娘看重,可奴婢的爹爹前幾日正好閃了腰,娘正服侍他,再加上其他事情都忙不過來,這一趟差事就是再好。恐怕也擔當不起。奴婢替爹娘謝過您和大小姐的好意了。」

    「沒想到竟然這麼不巧。」

    章晗體諒地點了點頭,又安慰了櫻草幾句,這才把人屏退了,隨即卻又叫了芳草進來,低聲吩咐其這些天死死盯著櫻草,就把人差遣了出去。這時候,她才對不明所以的張琪伸出手道:「把銀簪拔下來給我瞧瞧。」

    接過張琪遞來的那支銀簪,章晗見其臉色晦暗復雜,便示意其在身邊坐下,這才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下這根銀簪。固然,在表面的古樸不起眼之外,銀簪的身上卻還鐫刻著四個細小得幾乎無法辨識的字。直到她站起身拿著東西到了支摘窗前,稍稍打開一條縫露出些許陽光來,再次瞇著眼睛辨認了一下,她最後終于看清楚了那幾個字。

    「百年好合。」她一下子轉過頭來看著張琪,聲音低啞地問道「這幾個字你都看到了?」

    張琪有些不安地點了點頭,可隨即慌忙解釋道:「我只以為是四哥……」

    「四表哥那個人是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他斷然不會送這樣讓人看到便會惹大麻煩的東西。」說到這里,章晗想起陳善昭那張字條上的請托,沉吟許久,她便開口問道:「你和他這些天可曾見過,可曾說過話?」

    「自從咱們那次去送你家人回來之後,就沒機會說過話了。今天去隆福寺原本有機會,可他去送爹爹晚回來,所以也沒能說上話。」張琪想想顧銘一次次捎帶來的東西,確實如章晗所說不會讓外人有什麼聯想,此時見章晗把銀簪遞回來,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失聲問道:「你是覺得,東西興許不是四哥送的?」

    「不是興許,是十有八九。你也太莽撞了,如果不是私相授受互定終身,亦或是訂婚的兩家互許信物,怎麼會送這種東西,被人發現如何了得?」

    章晗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變得異常冷峻:「當然,這只是我隨口一說,但櫻草那丫頭應該是有貳心了。也是我一時失察,我早該看出來,凝香回家發現父親受責,而後險些沒能回來,沒來由她回去卻是反而連你爹人都沒見著。你爹若不用威逼未必而用利誘,難免人心生變,畢竟,他能夠給她和她家里的東西,是立時三刻就能兌現的,而我們能給她的,卻只是將來才能給的,而且還保不準究竟是否能兌現。」

    「那……那怎麼辦?」

    章晗沒有去看滿臉焦慮的張琪,想著櫻草因是宋媽媽的侄女,還知道李代桃僵的事,張昌邕不知道在耍弄什麼主意,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倏然下定了決心。

    陳善昭之前單單提點了張昌邕的事情,說不定是得了什麼風聲或是蛛絲馬跡。今天這事情來得突然,但未必就不是機會!



第一百零二章 心有靈犀一點通(下)

    一大清早,楚媽媽便帶著一個小丫頭出了武寧侯府。她是太夫人面前的得力人,不用吩咐就有車夫駕了一輛洗刷得乾乾凈凈的黑油青布圍子馬車等在門口。等楚媽媽一上車,道是去趙王府,那車夫不禁訝異地驚咦了一聲。

    「楚媽媽,是太夫人差你去探望趙王世子?」

    「若是探望,怎麼也輪不到我一個下人出面,昨兒個駙馬已經親自去過了。」楚媽媽把車簾子打起一丁點答了一句,隨即便嗤笑道:「趕你的車,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打聽的?」

    放下車簾後,她便拿出了懷里的信端詳了片刻。這是昨兒個趙王世子夾在給嘉興公主佛經里的信,是章家的家書,因而,章晗央了太夫人送一封回信去,太夫人自然而然就答應了,這趟任務便落在了她的身上。要說章晗那姑娘家也著實是縝密人,信函並未封口,因而過了太夫人手的時候便略掃過一遍,見不過是些不要緊的家常關切話就交給了她。

    誰能料到,當初不過是陪表小姐進京的一介民女,如今卻是攀上了趙王府。父兄進了趙王中護衛,章晗也隨之水漲船高,否則太夫人也不會這麼爽快地讓她親自來送信。

    到了趙王府,楚媽媽下車到門前道明了來意,立時就有門房入內通報,不一會兒,那門房就匆匆出來笑道:「今兒個世子爺進宮謝恩去了,單媽媽說請媽媽到倒座廳奉茶,她就來。」

    楚媽媽和單媽媽此前也見過一次,在倒座廳里相見略寒暄了幾句之後,楚媽媽便拿出了章晗的家書。單媽媽自然笑容可掬地收了,奉茶之後又請楚媽媽捎帶了一簍新鮮果子回去。又親自把人送到了門口。眼看人走了,她才低頭掃了一眼手中的信。心里甚是納罕。

    居然連口都沒封。那位章姑娘是沒寫什麼要緊話不怕人偷窺,還是另有文章?可自家世子爺一直都在悄悄和人通消息,各種各樣的法子全都用上了,沒來由這次例外啊!

    單媽媽若有所思地拿著信往回走。還沒到二門,她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一側頭便發現是趙破軍。盡管這位自告奮勇留在京城的百戶才剛被自家世子爺罰過禁足和抄書,可她知道世子爺並不是真的厭棄了這人,因而少不得含笑點了點頭。待發現對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信上。她不等其發問就主動笑著說道:「剛剛武寧侯府差了人來送信。是章姑娘給她父兄的家書。回頭世子爺若是往軍前捎信,自然會一並帶上她的。」

    趙破軍聽說武寧侯府來人便忍不住趕了過來,得知果真是章晗給父兄的信,他不由得愣了一愣。盡管他自請留在京城,還對章鋒和章晟拍了胸脯說一定護她周全,但她一入侯門深似海。他這個路人縱使千方百計也不能見到人,此刻這一丁點訊息便顯得尤為珍貴。此時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正打算想個法子探問探問,誰知道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那百頁抄書都抄完了?」

    乍然聽見這個漫不經心的聲音,趙破軍一個飛快地旋身轉了過來。見是趙王世子陳善昭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自己背後不遠處,他想起這一陣子那暗無天日的日子,一時竟是頭皮發麻,竟連回答也忘記了。直到陳善昭擺了擺手示意單媽媽不用多禮,他方才恍然醒悟,行禮的同時又訥訥說道:「還有……還有五十頁。」

    「哦,你還說自己識字不多,看不出來你抄書倒是挺麻利的。」

    「是卑職應該做的……啊,卑職這就回去繼續抄!」

    陳善昭笑吟吟地點了點頭,接過單媽媽手中的信,還未聽其稟報原委,眼見趙破軍吞吞吐吐說了一句,竟是想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他立時乾咳一聲道:「咳,這麼急幹什麼,我又不曾催你。跟我進來,我還有話對你說!」

    眼見單媽媽襝衽行禮退下,趙破軍只能忐忑不安地跟著陳善昭來到了書齋。然而,眼見陳善昭徑直在書桌後頭坐定,隨即熟門熟路地從信封中取出了那輕飄飄的兩張信箋,就這麼展開看了起來,他一時眼睛瞪得老大,可阻止的話到了嘴邊,卻全都堵在了那兒。直到陳善昭從書案上的一個小匣子里取出了一個盒子,倒過來小心翼翼地均勻在信箋上灑了一層,用軟毛刷輕輕刷了刷,他才終于忍不住了。

    「世子,您這是……」

    「當然是看信啊。」陳善昭頭也不抬地答了一句,見剛剛字里行間的空白處,呈現出了和自己之前如出一轍的字跡,他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伸手在上頭若無其事地抹了抹:「到底是聰慧人,現學現用,立時三刻便識破了不說,而且竟是用上了。」

    這是章晗給陳善昭捎來的信?看樣子這位趙王世子對此已經很嫻熟了,那上一次興許也被他找到了信,如此一來,他的推托之詞……

    「你也過來瞧瞧吧!」

    趙破軍正覺得心里五味雜陳,突然只聽得耳畔又傳來了陳善昭的吩咐。盡管不免擔心這位趙王世子借此消遣自己,可他著實很想知道章晗究竟捎了什麼消息出來。然而,上去在陳善昭身旁站定,他伸長脖子去看那兩張信箋上隨著粉末顯露出來的字跡,雖是大多數都認識,可也有極少數的字抑或詞句,他卻得仔細斟酌才能大略猜出意思,這一看不免異常吃力。

    「看明白了沒有?」

    陳善昭側頭看了趙破軍一眼,見其慌忙點頭,他這才淡淡地說道:「你之前既然是去小心翼翼地跟蹤過張昌邕,那這一次的事情我就交給你去做了。去查訪一下那個叫櫻草的丫頭的家人,查清楚人在哪里,究竟在幹什麼。想來你能喬裝打扮到武寧侯府後門去給人家送消息,這點輕而易舉的事還是能辦到的。」

    「是,卑職遵命。」趙破軍一口答應下來之後,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可那張昌邕……」

    「不用管張昌邕,章姑娘說她有辦法,那咱們就要相信她的能耐!」陳善昭抱著手往太師椅的靠背上重重一靠,隨即含笑說道:「她可不是凡事求人的性子。你也看到了,除了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她只讓我請單媽媽去讓她做護心甲,其他的可提都沒提。」

    見趙破軍欲言又止,好半晌才低頭領命而去的樣子,陳善昭忍不住嘿然一笑。等人出了門,他先是抖了那一層粉末,隨即用軟毛刷將殘留的那一層煤灰小心翼翼刷掉,又用竹刀輕輕刮下了那一個個蠟字,等到這些都做完,信箋看似仍然是從前的信箋,卻再也沒有之前那痕跡。于是,他把信箋原樣放進信封中,又用油蠟封了口,這才若有所思地往後一靠,把頭枕在了荷葉托首上。

    他這一次的運氣很不錯,祖父皇帝的賞賜深合他心意。當然,最好的消息是就在今天早上,禮部尚書和左右侍郎一個致仕,一個病退,一個因故貶官,想來打他主意的人應該能消停一會兒。倒是昨日那匹驚馬……

    洛川郡王陳善聰的反應固然很快,也很符合想求一門好姻親的心思,可結果這個黑鍋背得冤枉!即便不會明顯查到其身上,可祖父皇帝認準的事,那還能跑得了,以後日子可難混了。所以說,一山還有一山高,他怎麼就沒想到放匹驚馬這樣好的一石二鳥之計?說起來,他還是太老實了,老實得只知道把一應人等聚在一塊,旁的卻什麼都沒做!

    真是希望,這次的事情能換得祖父皇帝給他選個好媳婦!想到這里,陳善昭的目光不禁再次落在了那封信上——聰明如她,真的是一點就透!

    武寧侯府前院,養性館的演武場中,顧銘正在那兒舞動著那一桿白蠟桿子大槍。他原本是十日方才輪假一天,但父親再次出征在外,皇帝念他素來當值勤勉,便特許他五日一假,昨日去隆福寺亦是特恩給假,今天竟是又休沐在家。此時此刻,他一面舞槍,一面想著之前和章晟交手時,竟是輕輕巧巧就被人突破了近身,突然槍法一亂,隨即就停了下來。

    「生死之間才能磨練出那樣的本事麼……」

    「少爺,四少爺!」

    顧銘抬頭一看,見是自己的小廝陰符領著一個丫頭過來,認出那仿佛是章晗身邊的丫頭,他不禁愣了一愣。等到兩人上了前,陰符便行禮說道:「少爺,趙王府來人,請晗姑娘縫制幾件護心甲,晗姑娘只知道護心甲是個什麼式樣,卻不知道平素穿戴在身上有什麼要留意的地方,所以稟了老太太,讓芳草姐姐來向您請教請教。」

    得知是這麼一樁,顧銘這才釋然。然而,他想到一直都只能遠遠望上張琪一眼,卻沒法說話,今次好容易有這機會,他就打發了陰符去房中把自己的護心甲找出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問芳草,後者卻搶先開了口。

    「四少爺,事情緊急,奴婢不得不長話短說。敢問您昨日可送過表小姐一支銀簪?」

    見顧銘為之一愣,隨即臉色倏然冷了下來,芳草雖心中有些害怕,但還是屈了屈膝問道:「就是那一支刻著字的簪子?」

    「你說什麼?」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2:0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1 12:31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三章 好風憑借力

    身為侯府嫡子,從小跟著名師學武,父親和長兄都不時指導一二,在宮中更是常常和同僚切磋,因而在侯府下人眼中,顧銘這位四少爺是個武藝超群,但平素溫和不擺架子的好主人。然而,不擺架子並不代表顧銘沒有脾氣,更何況這事情著實觸到了他心中最難容忍的一點。此時此刻,他一把抓住了芳草的手腕,疾言厲色地說:「什麼簪子?」

    「昨天早上在隆福寺,有人給大小姐捎帶了一支說是您送的銀簪。」顧銘倏然收緊了手,芳草幾乎覺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人給捏斷了,可她總算還是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待到手腕上總算一松,她也顧不得其他,帶著哭腔說道:「大小姐起初收了,可回來之後就覺得不對勁,找了晗姑娘商量。晗姑娘知道大小姐身邊的人來找您到底不便,便差了奴婢過來。」

    對于章晗,顧銘的感情很有幾分複雜。除了出身,章晗生得明艷動人,又聰慧大方,機敏過人,張琪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可他偏偏中意的就是後者。從前他壓根不信小說話本上那什麼一見鐘情的鬼話,現如今自己遭遇到方才知道世間真有這樣的事。然而,那一次的婚事之議,倘若不是章家明白回絕,後來張琪又說章晗亦是無意,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違逆祖母和母親。所以,既然是章晗的吩咐,即便事情荒謬,可他立時就信了。

    因而,見芳草咬著嘴唇站在那里,他便沉聲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家姑娘,還有瑜妹妹。我就算送東西,也會堂堂正正地送。這種私相授受壞人名節的事,我斷然不會做。捎帶東西給她的人是誰?我一定把此事追查一個水落石出!」

    「四少爺,奴婢先回去稟報一聲,這具體的事情如何,且容奴婢之後再稟報。」

    盡管猜測如此,但當芳草拿著護心甲急急忙忙地回來稟報的時候,章晗仍然面色一沉。而張琪就更不用說了,臉色蒼白的她險些連站都站不穩。

    那一次去送章晗的家人,她感同身受不免痛哭失態,顧銘免不了使勁安慰她了一回。卻是有眾多顧家下人看見。而章晗也曾經讓凝香給張昌邕透露過。倘若顧家抑或是她的爹爹有這一重意思,也不會至今一絲一毫風聲都沒有。而倘若這根銀簪真不是顧銘送的,那想也知道別人察覺了他們之間的事!而顧銘知道了,說不定也會瞧不起她……

    想到這里,她不禁黯然跌坐了下來:「早知道如此。我就悄悄扔了,還不如別去問他!」

    「又不曾確認是不是他送的東西,你真舍得扔?既然證實了,反而比之前一味疑神疑鬼的好。」

    見張琪為之一呆,章晗瞥了一眼其戴的那支簪子,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貿然扔了並不能杜絕接下來的麻煩。明日我讓芳草畫了圖樣給四表哥,讓他給你依樣畫葫蘆打一支送來,這一支你暫且再戴一兩日。」

    「還要戴著?」

    張琪恨不得把這支惹來這麼一場大麻煩的簪子扔得要多遠有多遠。完全沒料到章晗居然還要自己戴著這麼一支東西。等聽到章晗說,竟然還要請顧銘去打造這麼一根,她更是覺得異常不可思議。可當章晗說出接下來的話,她不知不覺就沉默了。

    「有些事情你這輩子都不能讓他知道,但有些事情你卻不能不讓他知道。我此前想的是你爹竭力想要修補和顧家的關系,故而大多會設法讓你嫁入顧家。可如今你爹分明另有主意。要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容易了。既如此,與其你心里存著這一絲念想患得患失,還不如讓他知道你爹對你這個女兒究竟是個什麼態度。而且,你爹究竟想幹什麼,只憑咱們的微薄之力,再怎麼想方設法也很難打探,不如且讓他去查查!畢竟,姻親是結兩姓之好,倘若你們真的想成事,怎麼也避不開你爹這個人,你也能真正知道四表哥是什麼態度。」

    張琪滿臉惶然地張了張嘴,可卻絲毫不知道該怎麼反駁章晗的話。若張昌邕真做出什麼事情來,她這個女兒夾在中間又算得了什麼?可知道歸知道,她卻仍是覺得心中一陣陣抽痛,一時忍不住抓住了章晗的手臂。

    「為什麼我有這樣的爹爹……」

    倘若她只在尋常民家,那麼就不會年紀幼小就沒了生母,就不會李代桃僵頂替嫡姊來到京城顧府,也不會和顧銘相識相知……那樣的話,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患得患失!

    「這世上便是如此,有得必有失!」章晗的回答來得極快。張琪說的這話,她很久以前就想過很多次了。但這世上什麼東西都有,可沒有後悔藥,更沒有如果!

    這一晚上,武寧侯府中輾轉難眠的並不止一個人。至少,顧銘便是雞鳴時分都沒到便起身,在演武場中十八般兵器都操練了一遍。盡管他主習大槍,但身為勛貴子弟,這刀劍都用得頗為嫻熟,最後出了通身大汗的他赤著上身親自來到水井旁提上了一桶水當頭澆下的時候,整個人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里的郁結終于散開了不少。

    不管是誰冒了他的名字幹這種事,他都饒不了他!

    「少爺,芳草姐姐還護心鏡來了,說是怕您這就去宮中當值,所以早早送了過來。」

    顧銘知道自己這一身不好見人,先進屋去擦乾身上水珠換了一身衣裳,這才匆匆出來。他在宮中當值也沒人服侍,這些事情都做慣了,陰符也早就習慣了他這做派,然而,芳草卻看著他滿頭濕淋淋的頭髮一愣,老半晌才雙手送了護心甲上去。

    「陰符,把東西拿進去,然後再去我的藤箱中把那兩件護肩和護腰找出來,就是從前大哥送給我,是娘親手做的那件,讓她帶著去給晗妹妹做個樣子,省得趙王府一會讓她做這個,一會讓她做那個。」

    依舊用差不多的借口打發走了陰符,顧銘這才看向了芳草。這時候,芳草立時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雙手呈給了顧銘道:「四少爺,這是我家姑娘畫的圖樣和尺寸,請您到哪家可靠的金銀鋪子依樣畫葫蘆,把這銀簪再打一支。」

    等顧銘蹙眉接過了,她這才叉手垂頭說道:「另外,大小姐讓我對四少爺說,如果您信他,簪子的事情您就暫且先不要追查了。您若是有空閑,請替她留意留意我家老爺。聽說老爺到了京城之後,一直和眾多同年同鄉文會飲宴,應酬多得不得了。她實在擔心老爺剛回京任官就如此交游廣闊,到時候惹出什麼事情來。」

    這是什麼意思?

    顧銘只覺得糊涂極了。然而,芳草深深襝衽施禮之後,他就注意到書齋的門打開,隨即陰符一陣風似的抱著一堆東西沖了出來,到了嘴邊的疑問頓時再也不好拿出來。等到芳草接了護肩和護腰,道謝之後轉身離去,他忍不住仔仔細細琢磨起了剛剛芳草說的話。

    就算張琪顧忌名聲不想聲張,為何還要他依樣畫葫蘆打造一支這樣的銀簪?只不過圖樣上是沒有字的,但之前芳草可是分明提過,那支冒用他名義的銀簪上頭是有字的。而且他就算查也不會大張旗鼓,壞了她的名聲,最要緊的是查清楚那個冒了他名聲的心懷叵測之徒,可張琪卻讓他不要追查,莫非是已經知道了是誰幹的?對了,她還讓他去留意張昌邕……

    心頭亂糟糟的顧銘直到入宮當值,仍有些心不在焉。他年紀輕輕,卻是多年的老勛衛了,而且侯府嫡子的身份,父親戰功赫赫,此前能夠從惡名昭彰的滕青手中全身而退,再加上有個身為駙馬深受皇帝信賴的大哥,如今在宮里更是到哪兒都有人趨奉。然而,他對此卻並不熱絡,等到夜晚婉拒了幾個同僚的邀約回到勛衛處,他卻並沒有回自己那一間直房,而是徑直去了另一間屋子,待了好一陣子才出來。

    等到五日後他再次休沐回家的時候,卻不像往日那樣傍晚就回來,而是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方才回到了武寧侯府,身上盡是酒氣。等他到了寧安閣正房,太夫人和王夫人全都眉頭大皺。對兒子素來嚴厲的王夫人更是厲聲斥道:「怎麼會這麼晚?若不是老祖宗吩咐外頭給你留門,我就直接吩咐了把西角門鎖了,讓你睡大街去!看你這一身酒氣,莫非是悄悄到什麼地方去玩樂了?」

    兒子雖然成器,但畢竟還小,別是被人勾引在外學了壞,那時候她就悔之莫及了!

    太夫人卻笑道:「你的兒子你自己還不知道?銘兒從小就上進懂事,怎會如此不知分寸?綠萍,把人都帶下去。」

    等到滿臉倦容的丫頭們都跟著綠萍一一退下,太夫人沖著賴媽媽打了個手勢,等其親自到了外頭守著,她才看著顧銘溫和地問道:「究竟是什麼事耽擱了你這麼久?」

    顧銘連忙解釋道:「今天幾個同僚在酒樓設宴賀高升,我推辭不過就去了,結果散席的時候卻遇到了二姑夫出來。原本見禮之後我就打算走,可二姑夫卻硬留下了我,帶著幾分酒意對我說起,都察院有一個四品的右僉都御史出了缺。」



第一百零四章 心有千千結

    見太夫人和王夫人吃驚過後都皺起了眉頭,顧銘便連忙解釋道:「我也知道二姑夫所求未免有些過分。畢竟,應天府丞雖也是四品官,可卻只名頭好聽,右僉都御史這樣的職司卻人人爭搶,別說咱們顧家是武職,四品以上京官的缺根本插手不了,就是能插手,也絕沒有干預這些的道理。可是,我就只婉轉說出了這一層意思,二姑夫他……」

    「他莫非在大庭廣眾之下沖著你這小輩撒潑發怒?」太夫人冷冷打斷了顧銘的話,面上滿是氣惱:「他要是有這能耐,讓他自己去謀這個缺!」

    顧銘見太夫人滿臉不悅,而母親亦是面沉如水,原本到了嘴邊的話便吞了回去,遲疑片刻就說道:「二姑夫似乎是醉了,見我說那話沒有理會,乾笑了兩聲就又回去赴宴了。我打聽了一下,里頭是大理寺少卿景寬,還有工部一個侍郎。」

    太夫人緊跟著再沒有說別的話,王夫人也就順勢帶著顧銘起身告退。等到出了寧安閣,她吩咐了守門的婆子留心門戶,直到人答應著鎖好了門,她卻並沒有徑直回自己的悅心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顧銘。

    她不說話,顧銘倒是被她這一看生出了幾許不安來,一時忍不住開口叫道:「娘……」

    「你五天才休沐一次,我的事情又多,咱們娘兒倆竟是好些時候沒好好說說話了。」王夫人微微一笑,隨即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走吧,去你的養性館,娘也和你秉燭夜談一回。」

    情知母親素來便是如此說一不二的性子,顧銘不敢違逆。只能慌忙答應了。二門的婆子原本等著顧銘出來就打算鎖門,卻不料自家夫人竟也跟了出來。一時連忙行禮不迭。王夫人卻吩咐她先將門落鎖,又命隨行的趙媽媽打賞了半吊錢,那婆子自是連聲謝恩不迭。等到母子倆回到了養性館,王夫人進了三間正房。見四下里都井井有條,擺設家具既有文人的雅致。也有武人的精悍,她方才若有所思地在居中的暖榻上坐下了。

    趙媽媽早已知機地把人都屏退了去,顧銘雖不知道母親這會兒來是為了什麼。但還是含笑在王夫人對面坐下了。然而。母親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心頭頓時咯噔一下。

    「你瑜妹妹住到咱們家來,已經有大半年了。」

    顧銘第一反應便是母親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可長久在宮中當值,他的養氣功夫就算不及那些老大人們,可也不是沒有城府的愣頭青。當即就順勢說道:「是啊,這時間一晃過得飛快。到了八月,就是二姑姑的小祥了。」

    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的兒子,直到看得最初鎮定的顧銘有些不自然,她這才說道:「你大哥從小就爭氣上進,甚至連皇上也贊口不絕,甚至把嘉興公主許配給了他。倘若別家有這麼個兄長,大多數做弟弟都會氣餒,但你這個弟弟卻是以他做榜樣,在你們這一批選入宮的勛衛中也是頂尖的,所以,娘一直很為你驕傲。」

    「娘……」

    「只不過,你大哥娶了公主,那是因為他畢竟是嫡長子,日後要襲爵的。而你在名分上就差了一截,縱使再優秀,斷然沒有咱們家兩個尚主的道理。所以,娶個賢惠能幹的當家主婦,日後能夠讓你沒有後顧之憂,這便是重中之重,之前你祖母提出給你聘下晗兒,也是因為這個道理。」見顧銘的臉色越來越白,王夫人便淡淡地說道:「此事雖說作罷,可京城里的名門淑媛多得很,我也不是一味重門第的,只要身家清白,家中父兄子弟上進,本身又是賢淑能幹的便可。當然,倘若能夠對你的前程有所助益的,那就更好。」

    說到這里,見顧銘沉默不語,王夫人便沒有繼續再說話,而是問了一會兒子在宮中的近況,又略坐片刻就起身離去。等顧銘一直送到院門口,她就停步說道:「也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你每日的練武都是雷打不動,耽誤了早起就不好了。」

    「是,娘慢走。」

    目送母親帶著幾個丫頭僕婦轉身離去,顧銘竟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小廝陰符在背後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卻是面沉如水地徑直回了屋子。只是,他卻沒有半點睡意,只顧著想之前遇到張昌邕的情形。

    張昌邕並不止對他說了一句右僉都御史出缺,而且在他委婉表示此事恐難設法之後,竟冷笑說不過提一聲,並不求顧家從中轉圜,仿佛是有人答應可以幫他謀到這個缺,而且把握頗大似的。而他會去那兒,並不是因為什麼同僚相邀,也不是巧合,而是讓交好的幾個部院書吏留意交好張昌邕的那幾個官員的行蹤,最終打探到的。所以,打探那包廂中究竟在商量些什麼,他費了一些勁,但最終也辦到了。可結果,他得到的那個消息竟是讓他又驚又怒。

    他那位二姑夫張昌邕是管著應天府學的應天府府丞,竟然甫一上任沒多久,就上書以府學廩生名額不足請求禮部增擴名額,最後順順利利拿到了每年增加十名廩生,二十名增光生的名額,而今日,他便是以那十名廩生名額為交換,促成那景寬和工部的那個侍郎開口答應,聯同別人廷推他為正四品右僉都御史。而作為另一個條件,張昌邕打算賣了自己的女兒!

    當然,也不能說是賣。那是一樁乍看起來門當戶對的婚事。工部蔡侍郎家的嫡長子,聽說年方十六便已經考中舉人,去年那一科因病缺考,後年就要再試。張昌邕在席間酒酣之際甚至說什麼顧家不過是一群武人,自己當年不過迫不得已娶了顧家女兒,如今最希望的便是有個進士女婿云云,他險些就按捺不住沖將出去,看看這位二姑夫看到自己會是個什麼嘴臉。

    母親的話再加上張昌邕的事情,顧銘這一整夜又是輾轉難眠,竟只睡了不足一個時辰。一大清早,他卻是準時從不太深沉的睡夢中醒了過來,用井水擦了臉後便到了演武場中,可卻怎麼都沒法集中精神。到最後,他索性吩咐小廝陰符去後頭打聽打聽寧安閣太夫人起了沒有,可足足一刻鐘之後,連奔帶跑的陰符卻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少爺,今天晗姑娘請了太夫人允準,說是昨夜做夢有些心悸,想去朝天宮給父兄祈福,太夫人答應了,本想讓顧管事陪同,可顧管事偏偏昨日緊趕著到句容的田莊上去了,聽里頭說要讓人來問問您可有空。」

    怎麼沒空?他當然有空,見不著張琪,就是見見章晗也好!

    顧銘第一時間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但緊跟著,他又有些猶疑了起來。昨日母親把話說到那麼透了,他這個當兒子的難道真要違逆母親?可轉念一想,他一直都是發乎情止乎禮,並不曾真的做什麼敗壞家名的事情,轉眼間便打定了主意。哪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越不過去的,但至少他打探來的消息要讓她知道!

    朝天宮乃是京城最大最出名的道觀,前有三清殿,後有大通明殿,殿閣樓臺林立,雖不及皇宮奢華,不及權貴府邸富麗,但卻別有一種出塵的逸氣。朝天宮最有名的便是文武百官每逢萬壽節和正旦冬至大朝前習練禮儀的習儀亭。如今距離萬壽節還有一陣子,因而倒是前來為夫婿抑或是子弟祈求官運前程的人更多,其中一多半都是跟著征遼東的武將家眷。

    因而,在這種地方,再加上只是章晗去給父兄祈福,武寧侯府自然不可能興師動眾讓人凈寺,顧銘被太夫人召去之後也說願去為父親祈福,太夫人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此時,顧銘在朝東的山門前見章晗戴著帷帽款款下車,自然而然便跟了上去。

    從山門進去的這一程,人又多,從人也跟得緊,顧銘一直沒找到機會說話。一直到過了大通明殿,折到了飛霞閣,他才終于等到了機會,遂趁著參拜之際對章晗低聲說道:「晗妹妹,之前瑜妹妹讓我去查的事情,我已經查到了。」

    章晗今日提出來朝天宮祈福,原本並不是為了顧銘,只是一直惦記著趙王和武寧侯顧長風分兵進擊,一時擔心父兄,所以想到這兒來求個寬慰,可沒想到顧銘竟然跟了出來,而且還帶來了這麼一個消息。跪在蒲團上的她聽著顧銘輕輕把自己打探來的消息都說了,一時怔忡良久才扶著膝蓋起身,正想開腔,她突然只聽得身後傳來了芳草重重的咳嗽,緊跟著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章姑娘?」

    章晗扭頭一看,認出來人時,盡管她也很想說一句真巧,可見趙破軍那臉上喜則有之,驚則未必,她哪里不知道這家伙多半是有意候在這里。盡管詫異他哪來這麼快的耳報神,可她還是含笑點頭道:「趙大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我原本是想去看你的,可想想武寧侯府門頭高,我也不敢貿然去打擾。」趙破軍有意看了一眼顯然是貴介子弟的顧銘,這才有意拱了拱手道:「不知是顧家哪位公子?」

    顧銘也聽說過章家昔日的這麼一個鄰居,此時便頷首道:「趙百戶,在下顧銘。」

    盡管心中早已有所猜測,可聽說果然是太夫人曾經為之向章家求親的顧銘,趙破軍眼中立時厲芒一閃,隨即便沉聲說道:「我有幾句話想對章姑娘說,不知道顧四公子可能行個方便?」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2:2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1 12:44 AM 編輯

第一百零五章 癡心不改

    母親和外祖母是怎麼把章晗留下來的,即便沒人敢在顧銘耳邊嚼舌頭,但他身在宮中,有些消息不免比外人靈通一些,再加上顧淑妃對他這個侄兒頗為喜愛,更是對他隱約提起過之前父親武寧侯顧長風脫困的事由經過。所以,倘若趙破軍只是讓他少許行個方便,他也不會為難。可是,此時面對那股莫名其妙的敵意,他一時眉頭大皺。

    「趙百戶倘若有話要對晗妹妹說,請便就是。」口中如此說,但顧銘卻沒有絲毫移開腳步的意思,而是淡淡地補充了一句話:「只不過,我奉家中祖母母親之命護送晗妹妹出來,再加上此前晗妹妹出門發生過幾樁事情,所以恕我不好離開她左右。」

    「你……」

    趙破軍對顧家人一絲一毫的好感都沒有,此時頓時覺得心中氣惱不已。可他這一個你字才開口,就聽到旁邊傳來了章晗的聲音。

    「趙大哥,你就直接說吧。四表哥不是別人,不會把話傳出去的。」

    章晟在趙破軍面前只說過當初太夫人為了顧銘向章家提親,並未說到顧銘心里另有別人,所以,趙破軍雖知道那一樁婚事已經被章鋒一口回絕,可此刻瞧著這兩人竟是毫不避諱地一塊出來,他仍是覺得心里大為不舒服。尤其是當章晗竟是把顧銘叫做四表哥,又道其不是別人,他頓時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才狠狠剜了顧銘一眼。

    顧家人蛇鼠一窩,怎麼可能有什麼好東西!

    「趙大哥!」

    盡管覺得顧銘礙事,可當章晗再次叫了一聲之後,臉上赫然是不容置疑的堅決,就和她小時候拽著章晟的領子把人拖走那架勢似的。趙破軍終于不得不順了她的意思。

    飛霞閣雖香客稀少,但終究還是大庭廣眾之下。所以。章晗出來叫上了跟進朝天宮來的兩個丫頭。等繞到了飛霞閣後頭一個小暗間,她讓芳草和碧茵守在了外頭,趙破軍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張家大小姐身邊那個叫櫻草的丫頭,她老子原本是你們身邊那個宋媽媽男人的哥哥。在張家專管跟著主人出門,並不是什麼有油水的差事。但如今她老子也不知道是走的什麼門路,竟是到京城三山街上一家綢緞莊做了二掌櫃,她那婆娘也跟著過去享福了。而她家里一個弟弟。則是脫了籍送了一家私塾。」

    這番話若是讓外人聽來不免沒頭沒腦,然而,章晗卻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櫻草此前為何會冒險做那種事。而顧銘則是在片刻的皺眉過後,一下子回過神來,斜睨了一眼章晗就問道:「晗妹妹,之前給瑜妹妹送東西的。就是這個櫻草?」

    章晗微微點了點頭:「不錯。」

    「怪不得敢背主,原來是另外攀上高枝了。」

    顧銘落地就是大家嫡子。再加上父親訓誡母親教導,對下賞罰分明,最恨的就是有人背主。此時此刻說這話的時候,他只覺得心頭怒氣勃然,恨不得把那個該死的丫頭直接杖斃解恨。然而,他這話音剛落,趙破軍便譏誚地冷哼了一聲。

    「背主?那倒是未必。那丫頭的弟弟脫籍得要家主草擬文書,然後去官府辦理戶籍,而那丫頭的老子能謀到這樣的位置,憑自己的能耐怎麼可能?」

    趙破軍並未明說是誰,但章晗早就明白了,見顧銘愕然之後,面上便露出了又是痛恨又是痛惜的表情,她便輕輕嘆了一口氣:「看來,果然是當爹的算計自己的親生女兒。」

    見顧銘面沉如水,章晗亦是面色冷峻,趙破軍本以為自己打聽到的是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可此時看二人表情,分明知道後頭是怎麼一回事,什麼都不知道的反而成了自己,一時心里要多郁悶有多郁悶。然而,他雖是戰場廝殺方才得了出身升上來的,可也不是一味只憑蠻力的勇漢,否則也不會讓趙王派在一味重武的東安郡王身邊。章晗已經說了那麼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很快就把幾條線聯想在了一起。

    張昌邕那個狼心狗肺的混蛋,乾女兒算計不了,這回竟然對親生女兒下手了?

    章晗見顧銘臉色變幻不定,知道他把趙破軍說的這消息,以及他自己查證到的那些事情都聯系了起來。在此之前,張琪和顧銘之間,頂多就是男女之間類似于一見鐘情似的互相頗有好感,可單憑這一點想要成就姻緣卻是不可能。也只有讓顧銘認清張琪身後是一個怎樣的爹爹,讓他做出清醒的判斷,如此對兩個人方才是最好的。

    「晗妹妹,你和趙百戶說會話吧,我到外頭去靜一靜。」

    趙破軍見顧銘意興索然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心里頭那一絲懷疑不知不覺更深了。還不等他吐出心里的狐疑,章晗便開口問道:「趙大哥,你怎會去查櫻草的家人?」

    「不是你給世子爺的信上這麼說的?」趙破軍本能地答了一句,見章晗為之錯愕,他這才有些尷尬地原原本本解釋說:「單媽媽從楚媽媽那兒接到你送來的家書,正好我就在那兒,後來世子爺回來了,便叫了我去書房。他二話不說就拆了你寫給章大叔的信,又發現了你的暗筆,所以就吩咐我去做這件事。」

    章晗本以為就算是陳善昭讓趙破軍去做這件事,也頂多是高深莫測吩咐一聲,誰料到這個家伙竟然再次不按常理出牌,還把她那封煞費苦心用蠟筆加料的信給趙破軍看了!所幸她不像這個憊懶家伙似的,常常在信中夾帶些私話,否則她還怎麼見人?

    趙破軍見章晗一貫沉靜的臉上竟是一陣青一陣白,愕然的同時,卻更有些不是滋味。他自詡應該是章家人之外和章晗最親近的人了,可竟是不知道從幾時開始,章晗竟是和趙王世子有了這樣的聯系,用這種旁人很難猜到的方式書信往來。商量事情。他留在京城,可不就是為了她萬一有事。可以找自己求援?可結果卻是……

    「趙大哥。謝謝你,這些天又辛苦你了。」

    等到乍然聽見這句話,他才一下子從恍惚難受中回過了神。見章晗襝衽施禮,他連忙側身避過。訕訕地說:「我又沒做什麼,就沖章大叔和你大哥對我的照應。這也是我應該做的。再說……要不是世子爺的吩咐,我也還什麼都不知道。」

    「不是我不對你說,而是你此前都是在明刀明槍的戰場上。而京城里的冷槍暗箭卻比戰場上更兇險。我不想連累了你。」章晗見趙破軍張了張嘴要解釋,她卻倏然背過身去:「你不知道那些明面上道貌岸然的人,背地里是怎樣男盜女娼卑鄙無恥。而就算知道,你如今的權勢能力也沒法對付得了他們。」

    「所以,你才和趙王世子……」

    不等趙破軍這句話說完。章晗倏然又轉過身來,急匆匆地說道:「不過是各取其利罷了。況且爹和大哥都在趙王府麾下。從那一層來說,我本就該盡力助他。」

    章晗說得冠冕堂皇,可趙破軍想到自己聽說之前陳善昭在隆福寺為了救護淄王而磕破了頭,還吃了章晗一頓教訓,此時更是覺得章晗這解釋有些此地無銀才百兩的意味。可是,見她說完這話就低下了頭去,面色晦暗,分明又是在為什麼難題揪心,他不知不覺就突出了一句話。

    「既然如此,你有什麼難事便對世子說,讓他吩咐我去做!」他頃刻之間就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有今天,一半是章大叔和章大哥這些年來照拂咱們這些同鄉,我僥幸連場大戰都活了下來,另一半卻是因為你當年給我取的這個大名,趙王殿下以為吉利,所以才能以當初那功勞調入了趙王中護衛,更不用說當年在家的時候,你娘也幫了我許多。我欠你們一家人的一輩子都還不清,所以,你不要再說什麼這份情沒法還之類的話了!」

    章晗聞言一愣,有心再提醒一兩句,可是,對著那炙熱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覺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默然站了多久,她才輕輕說道:「我知道了……只是,趙大哥你一定要小心,否則……」

    「沒什麼否則,我命大著呢!」

    一句聽似微不足道的囑咐,卻讓趙破軍心里滾燙,異常高興,高興到甚至沒注意到外頭傳來了芳草的咳嗽。直到顧銘從身側走過,他才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知道這少有的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時光,就如此簡短地結束了。

    「晗妹妹,我們回去吧。」

    和出去時的臉色陰沉不同,此時顧銘的臉色雖然談不上好,可卻多出了幾分決然。章晗當著趙破軍的面不好多問什麼,可辭了趙破軍,一路出了山門,眼看那邊廂武寧侯府的家人急忙跟著馬車過來,她就聽到耳畔傳來了顧銘的話。

    「晗妹妹回去之後勞煩對瑜妹妹說一聲。他爹的事情先不要多想,一切有我。還有,日後任何以我的名義送給她的東西,都不要接下來,我做事從不會留把柄給人!這簪子我已經打造好了,式樣等等都差不多,一式四支,回頭我會托三妹妹給你們各送一支。」

    明明知道未來岳父是那樣的人,可他竟然不願意丟下前情!就連這新造簪子的來歷,他也不想讓張琪到時候難以解釋!

    章晗深深吸了一口氣,原本就因為趙破軍那番話而炙熱的心,一時更加滾燙了起來。她輕輕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隔著七八步遠的芳草和碧茵,這才輕聲說道:「四表哥這番心意,我一定會轉達給瑜姐姐知曉。」

    顧銘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母親有母親的考量,可他也有他的堅持。可是,他不能因為祖母疼愛張琪就貿然去求祖母成全,更不能去求姑母顧淑妃,既如此,他便只有證明,自己並不需要靠什麼姻親,就能有所作為!



第一百零六章 圖窮匕見

    章晗和顧銘從朝天宮平平安安回來,這也讓太夫人松了一口大氣,心里也明白,近來並不是逢寺觀必有事,而是若早就定好的行程,消息就免不了走漏,如此一來別人有心便容易出事。可知道歸知道,大家子里出門總免不了要各色預備,治家再嚴明,家里下人也免不了有人吃里扒外——畢竟,孫子都養不住,更何況區區下人?

    因而,章晗和顧銘在朝天宮中見到趙破軍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隱瞞了下來。張琪聽到顧銘讓章晗捎帶的話,想到自己這個素來微不足道的庶女,竟能收獲這樣一片真心,固然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傷心。而章晗想起趙破軍那一片真心,心里卻是惘然難明。

    趙破軍畢竟是舊日鄰舍,知根知底,對她也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對其並不是沒有好感的。然而,寄居朱門的燕雀,連巢兒是否牢固都沒法確保,如今談這些卻是太過奢侈了。

    一連幾日平安無事,章晗便靜下心來做陳善昭丟過來的那些針線活,只是一邊穿針引線,她不免心中把那個想出這餿主意的家伙罵了千遍萬遍。顧鈺原本還常來找她說話,可見她活計多得做不完,漸漸也就不再來叨擾。至于張琪則是被章晗布置的那一大堆功課任務給弄得一點空兒都沒有,幾個丫頭倒也空閑了出來,櫻草便常常連影子都不見。

    這一天,章晗終于把趙王府那些護心甲全都給交了——當然,她促狹地把顧銘查出的消息分成五段夾帶在其中一並送了過去,暗想由得陳善昭設法找尋忙活兩日——自忖接下來可以松乏一陣子,她便打算按照從前顧夫人的喜好做些百花露,一來這百花露香而不膩。適合女子飲用,送出去也能做人情。而且秉性溫和,對張琪的身體也好。

    然而,她只在太夫人面前提了一句,太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笑道:「再過沒幾日就是皇上萬壽節,雖然這與你們這些閨閣千金並不相干。可要做就索性多做一些,宮里各位娘娘多數要忙上一陣。再有就是十二娘這些公主,送一些讓大家嘗嘗鮮。瑜兒最近聽說老是看書寫字,也不妨松一松。我讓抒兒鈺兒也給你打下手。」

    「這哪里敢。」章晗本待要拒絕。可思量東西要送宮中貴人,這種功勞她不占也罷,見顧鈺笑吟吟看著自己,她便開口說道:「三姐姐一向最懂這些,還是三姐姐挑大梁才是。我跟著乾娘總共也就做過兩三次百花露。如今手法也都有些生疏了,要說也是跟著三姐姐學。」

    「你客氣什麼。」顧鈺嫣然一笑。隨即立時便站起身到太夫人身邊,拉著太夫人的手人撒嬌似的說道:「老祖宗,若是單送淑妃娘娘和嘉興公主也就罷了,可既然還要分送其他娘娘公主,總不能拉下太子妃和幾位王妃,如此一來便顯得咱們顧家興師動眾了。要不,就直接送去大嫂那兒,讓她分送別人做做人情?橫豎大嫂是顧家人,她有臉面就是我們有臉面。」

    顧鈺平時什麼事都是自己爭先,這一次卻破天荒地願意把風頭讓給別人,太夫人一愣之下,卻不禁覺得心頭高興,當即點點頭道:「好,好,你這主意很好,就依著你。」

    如此一來,有顧鈺前後張羅,下人們自然少不了忙活,四月原本就是百花盛開的時節,上上下下都忙著在花園花房采摘新鮮的花瓣,而各式各樣最好的藥材也都送到了悅心齋。而章晗起初還帶著張琪去幫了一兩回忙,之後見東府大小姐顧抒亦是成日里往這兒跑,她如願拿到兩瓶半成品之後,就索性借故避開了去。張琪倒是對顧鈺橫插一手有些不高興,可被章晗一番話一說,頓時就釋然了。

    「她們都是侯門千金,從小就算再受寵,可也比不上結一門貴親,將來姊妹親朋往來揚眉吐氣,可咱們又不想當王妃,和她們去爭這個幹什麼?我要做百花露,原本就是因為里頭要好幾味名貴藥材,給你調養身體最好,明著要別人興許說我們寄居這里卻要這個要那個不識好歹,所以想這個辦法,如今既然有了,她們忙她們的,我們享用我們的,生什麼閑氣?」

    「姐姐……」盡管如今已經幾乎很少再露出舊日稱呼,但張琪聽章晗如此說,仍是忍不住開口叫了一聲,老半晌才臉色複雜地說道:「每次你都是為了我的事情殫精竭慮……你對我的好,對我的情分,我這輩子都還不清……」

    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話,章晗先是一愣,緊跟著笑了起來,輕輕摩挲了一下張琪如今漸漸豐茂光潤的頭髮,這才含笑說道:「傻丫頭,為了你可不是為了我?咱們姊妹作為一體進了京城,你如果被人算計,難道我就能獨善其身?你好就是我好,我好便是你好,分什麼彼此!」

    這種最簡單也是最樸素的道理聽在張琪耳中,卻讓她愣愣失神了許久。直到外間傳來了丫頭說話的聲音,她才恍然回神。下一刻,芳草帶著櫻草挑了簾子進來,當櫻草屈膝行禮說出那麼一句話時,她一時面色陡變。

    「大小姐,晗姑娘,老爺來了,正和太夫人說話,太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就是我?還是和晗妹妹一塊?」

    櫻草看了一眼章晗,隨即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太夫人就請大小姐去。」

    張琪想到要獨個面對張昌邕,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僵硬。還是章晗點點頭說道:「你出去稟報一聲,就說大小姐換一身衣裳立時就來。」

    等到櫻草行禮退下,章晗方才看著張琪說道:「他不讓我去,多半便是如果顧忌我在你身邊,興許會提點你一二,接下來就得看你自己的了。隨機應變本來就不是一兩天練成的,可你別忘了,你之前也曾經三言兩語說退了李姨娘,這次也是一樣!該未雨綢繆的我們都已經預備了,你用不著再怕他!」

    盡管心頭仍是一丁點底都沒有,可聽著章晗說這些,張琪沉默良久,終于重重點了點頭。等到換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出了東廂房,早有太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綠萍和白芷雙雙迎了上來,因笑道:「表小姐來了?太夫人在寧安閣穿堂前頭的小會客廳見客。」

    張昌邕前後來了三次,太夫人每次見他地方都不一樣,而且一次比一次地方更私密,這一點縱使是張琪也能察覺到。而太夫人那小會客廳她更是知道的,一貫用來見那些通家之好的女眷,畢竟不是親戚,在寧安閣正房見太托大,而且自家情形被人窺去也不好。此時此刻,她一踏進那間屋子,就察覺到父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一瞬間,她竟有一種打寒噤的沖動。

    「瑜兒來了。」見張琪先給自己行過禮,又對張昌邕襝衽施禮,太夫人便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邊來,隨即方才看著張昌邕道:「聽說,你搬去應天府衙的官廨了?」

    「是,皇上登基之後便下過詔令,地方官不得擅自在官廨之外設宅居住,但如今陽奉陰違者眾多,我如今既是天子腳下的應天府府丞,自然要以身作則。」張昌邕義正詞嚴地說出這一番話,見張琪坐在太夫人身側低垂著頭,他便欣慰地說道:「說起來,到底是岳母大人這兒人口眾多,瑜兒有了伴,身體竟是比從前好多了,瞧著也豐潤了些許。瑜兒,過來讓爹看看你。」

    從小到大,張琪何嘗從張昌邕這兒聽到過什麼溫情的話?此時聽到張昌邕最後這溫情脈脈的言語,她只覺得噁心反胃。好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忍住那種不甘不願,緩步走到了張昌邕身前。

    「果然是身量也高了些許。」張昌邕突然一把抓住了張琪的手,把人拖近了些許,一直到看清了她頭上的那根銀簪,他才滿意地微微一笑,隨即輕嘆了一聲:「她打娘胎里頭出來就體弱多病,我也好,她娘親也罷,都怕她有什麼閃失,所以那時候幾個同年文會的時候,工部蔡侍郎那會兒還是給事中,還曾經說過想要討她做兒媳婦,倒是我怕耽誤了人家的孩子。」

    張昌邕仿佛沒有察覺到屋子里那陡然緊張下來的氣氛似的,嘆了一口氣便開口說道:「當年蔡侍郎名次只在二甲靠後,沒想到如今同年之中卻是他秩位最高,據說不日就要超遷吏部左侍郎。這些天他舊事重提,倒讓我為難了。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應該收他那根簪子。」

    「簪子?」太夫人一時大愕,斜睨了面白如紙的張琪一眼便皺眉問道:「什麼簪子?」

    「就是瑜兒這頭上戴的簪子。」張昌邕一看張琪的臉色,便知道自己這設計應該是奏了效,心頭大定的同時,順勢便嘆了一口氣:「這是她娘留給她的,其實是當年蔡侍郎送給張家的定親之物,上頭鐫刻著百年好合四個字。」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2:4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1 12:52 AM 編輯

第一百零七章 敗露

    今日太夫人會破例在這種地方見張昌邕,也是因為顧泉打探得知張昌邕就任應天府府丞不多久,就在府衙中站穩了腳跟,不但應天府尹對其信賴有加,那些下屬們竟也都對其恭恭敬敬。再加上應天府學重修的款項得到了戶部的批復,廩生和增廣生增加的名額亦是得到了上頭的許可,張昌邕一時風頭無二。然而,她著實沒有想到,張昌邕會突然提出這麼一件匪夷所思的所謂婚事。

    因而,斜睨了一眼面色蒼白的張琪,她便皺眉說道:「這事情我怎麼沒聽說過?」

    張昌邕連忙欠了欠身道:「岳母大人,當年畢竟只是蔡侍郎和我說起,再加上那時候咱們都只是微末小官,自然也就沒有聲張。但夫人亦是看好蔡侍郎,否則怎麼會把銀簪傳給瑜兒?」見張琪果然咬著嘴唇不做聲,他只覺得自己這些天的籌劃全都沒有白費,當即又加重了語氣說道:「如今蔡侍郎前程似錦,嫡長子又異常出息,要說肯和他結親的人不知凡幾,能夠依舊不忘前情,足可見他這個人的人品。」

    盡管女婿說得信誓旦旦,但太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從這看似完美無缺的設計中,亦是看出了明顯的破綻——倘若女兒真的當年便看中那位官品還低的蔡侍郎,甚至接受了那支區區銀簪作為訂婚信物,又怎會還寫信給自己,為張瑜謀求淄王妃?因而,她的目光倏然轉厲,見張昌邕和自己對視時雖有幾分不自然,但還是大膽地看了過來,她不禁有些躊躇。

    那位工部蔡侍郎,聽說和太子妃有些沾親帶故。盡管顧泉打聽到的這親戚關系拐彎抹角已經很遙遠了。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蔡家不比景家。蔡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員。而且如今前途正好,嫡長子又有出息。就算張昌邕別有算計,可這門婚事倒是還算般配。

    于是,她躊躇片刻。便看著張琪說道:「瑜兒,把你那簪子拔下來給我瞧瞧。」

    「老祖宗……」

    見太夫人那口吻不容置疑。張琪卻倏然轉身看向張昌邕,一字一句地說道:「爹你真的看清了,你說的和蔡家定親的簪子。就是我頭上這根簪子?」

    事到如今。張琪還不肯認命,張昌邕想起櫻草回報,張琪這些天日日都只用這根銀簪,心里只以為她還不肯就範,一時大怒,當即冷笑道:「不是這根是哪一根?你爹雖然年紀大了。但還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太夫人讓你拔下簪子給她瞧瞧,你沒聽到不成?」

    張琪這才緩緩伸手摘下了綰髮的那根銀簪。隨即雙手捧著這根簪子跪在了太夫人的面前,沉聲說道:「老祖宗明鑒,我不知道爹這番話從何說起。母親過世的時候,確實留給了我眾多金珠首飾,但那些從前是宋媽媽收著,宋媽媽被打發走之後,是您親自吩咐身邊的楚媽媽替我管了這些。至于這根簪子,是之前四哥送進來給我的東西!」

    張昌邕萬萬沒想到,張琪竟然敢連臉面都不要了,親口承認自己和顧銘私相授受,一時間只氣得七竅生煙,當即喝道:「你這丫頭胡言亂語什麼,你四哥乃是謙謙君子,送你的銀簪上怎會刻字……」

    「爹爹口口聲聲說這銀簪上刻著百年好合,那便請老祖宗瞧瞧,這上頭究竟有什麼字!」

    太夫人見這父女突然針鋒相對,只覺得心頭疑竇更甚,接過張琪遞過來的那支銀簪,她仔仔細細看了頭尾,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張昌邕,她便淡淡地說道:「許是你記錯了東西,瑜兒這簪子上,一個字都沒有!」

    「這怎麼可能!」張昌邕哪里知道事情會突然急轉直下,慌亂之下脫口而出說了一句,見太夫人的眉頭已是蹙成了一個結,他惡狠狠地按剜了張琪一眼,終于勉強鎮定了下來:「你這丫頭,就算是中表至親,但你四哥送的東西,你也不該貿貿然收下……」

    這一次,張琪沒等張昌邕說完便哂然一笑道:「爹這話從何說起?四哥身為兄長,往日多有東西送給我們這些妹妹。宮花也好,泥人也罷,全都是大姐姐三姐姐我和晗妹妹一人一份,便是這銀簪也不例外,大姐姐三姐姐和晗妹妹人人都有一模一樣的。老祖宗若是不相信,可以問問她們。」

    說到這里,張琪甚至還似笑非笑地說道:「不叫別人,單叫三姐姐過來也行。之前東西便是三姐姐代四哥送來給我和晗妹妹的。」

    此時此刻,倘若太夫人再不明白這一番事情別有玄機,也枉活了這幾十年。見張昌邕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想到必然是那位蔡侍郎許給了其什麼好處,心里不禁更加煩躁。若女婿明明白白上門商量婚事也就罷了,可今日這銀簪之事分明另有蹊蹺!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綠萍的聲音。

    「太夫人,駙馬爺送了一封信回來。」

    顧鎮?

    太夫人此時正是心情煩亂,等聽清楚是長孫送信回來,她方才按捺下了這一絲燥意。開口吩咐了綠萍進來,見其恭恭敬敬地將一封信函送到了跟前,她伸手接過後把人屏退了,沉吟片刻便當著張昌邕和張琪父女倆的面撕開了信封。然而,展開信箋只看了一眼,她便陡然之間面色大變,隨即捏著信箋垂下眼瞼沉吟良久,這才輕嘆了一聲。

    「我有些累了,這事情今後再說吧。」

    張昌邕本想最後賭一賭張琪是不是在空口說白話,讓太夫人叫了顧鈺前來,可此時此刻太夫人在看了顧鎮的信後突然流露出如此態度,他頓時有些吃不準了。生怕顧家是真的又遭了什麼事,他少不得強笑站起身來。

    「既如此,岳母大人還請多多保重身體,小婿今日便告退了。」

    這一次,張琪卻是咬著嘴唇沒說話,甚至只當沒看到張昌邕離去時看向自己的怨怒眼神。直到人走了,她方才覺得剛剛支撐自己的那股精神仿佛潮水一般從身上退去,腳下甚至有些站立不穩。直到耳畔傳來了太夫人的聲音,她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瑜兒,你也回去吧。」

    「老祖宗,那我就先告退了。」

    直到張琪也襝衽行禮告退出去,太夫人卻在那小會客廳中半晌沒有挪動。顧鎮的信上說的內容很簡單,張昌邕在府學中用數額不小的廩生和增廣生的位子,換取別人廷推他為右僉都御史,而且還在和蔡家提及女兒的婚事。想著今日這一對父女奇怪的反應,再結合顧鎮捎回來的這消息,她捏著信函的手忍不住重重捶在了扶手上。

    「狼心狗肺,為了功名利祿,什麼愚蠢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寧安閣東廂房之中,當章晗從回來的張琪這兒得知了今日事情的原委,她便哂然一笑道:「你爹果然是為了自己無所不用其極,什麼都能衡量一個價錢賣了!」

    顧夫人當年縱然有千般不是,可終究是張昌邕的結髮妻子,而且若不是有顧家作為強援,以張昌邕那個性,興許連歸德知府也當不成,然而,顧夫人一病,張昌邕想的卻是讓宋媽媽謀奪顧夫人的陪嫁,接下來更是顧夫人一死就鴆殺了鄭媽媽,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兒張瑜,又對她這乾女兒起了禽獸之心。若非她用利害打動張昌邕,贏得了脫離魔掌的機會,現如今興許只是別人手中的玩物。而這次看到前程有望,張昌邕同樣想到的又是反手把女兒賣出去。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白芷的聲音:「晗姑娘,太夫人請您去一趟正房。」

    「我這就來!」

    見張琪詫異之後露出了深深的憂慮,章晗便安慰道:「沒事,你連你爹都太太平平應付下來了,更何況是我?我如今只是客居侯府,又不像是從前,不會對我怎樣的。」

    話雖如此,當章晗出了東廂房來到正房,太夫人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到張琪的那根銀簪的時候,她仍是心中一凜,隨即便臉色平靜地說道:「老祖宗問的是瑜姐姐的哪根銀簪?」

    太夫人知道章晗一向聰慧知禮,所以才想著問張琪不如問她,可這會兒聽到章晗如此反問,她不禁有些訝異,隨即便沉聲說道:「我知道小四送了你們姊妹各一根銀簪,我問的是瑜兒的那根。」

    「我知道老祖宗的意思。」章晗屈了屈膝,淡然若定地說:「但瑜姐姐確實有兩根。一根是之前去隆福寺的時候,櫻草托詞四表哥所贈送進來的簪子,上頭刻著百年好合四個字。瑜姐姐接到東西就覺得不對,所以就差人去問了四表哥,結果四表哥頓時怒急。為了查清楚是誰借用他的名義從中作祟,四表哥就打了相同模樣的四根銀簪送給咱們姊妹,只是沒有刻上那樣的字跡。姐姐一直戴著,想看看究竟是誰鬧出這樣的把戲,沒想到……」

    「沒想到」三個字之後的話,就是章晗不說,太夫人也是心里敞亮。果然,算計張琪的不是別人,就是張昌邕這個親生父親!更沒想到,原以為那些人搭上張昌邕,是因為他是顧家女婿,間接也算交好顧家,可竟然有人敢挑唆張昌邕做那等見不得光的勾當,私相買賣國之取士名額,那便決不能容忍。而且,張昌邕讓丫頭借顧銘的名義送進東西,竟是為了自己不惜敗壞顧氏的名聲!



第一百零八章 殺雞儆猴(上)

    寧安閣正房中一片寂靜。

    太夫人瞇著眼睛坐在軟榻上,而章晗則是從容站在那兒,坦然直視著太夫人的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夫人方才嘆息了一聲,招招手示意章晗過來在身邊坐下。細細端詳著那張沉靜的臉,她方才開口說道:「為什麼不盡早稟告了我?」

    「姐姐本來是想稟告老祖宗,但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對四表哥也好,對瑜姐姐也罷,全都不好聽。更何況姐姐也說,這種事情能自己查清楚的,便不要勞煩老祖宗。須知顧家近來一直多事,何必再為了她興師動眾?只是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最後竟是這般光景。」

    太夫人原本就對張昌邕這個女婿心中不滿,此前不過因為東宮一系的人與其有所接觸,這才容忍一二。倘若張昌邕真的名正言順和蔡家定下兒女婚事也就罷了,可竟然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她心里自是更添厭惡和慍怒。此時此刻,她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這才正色說道:「我就說,你們大哥怎會突然傳回這樣的訊息來,敢情是你們那四哥惱恨有人壞了他的名聲,這才去請動了他出馬。只是日後再有這種事,你們不可再擅做主張。」

    見章晗點頭答應,太夫人想起此前楚媽媽隱約提到顧銘和張琪似乎頗為親近,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倒是難為了瑜兒,這次在她爹面前,竟是能夠沉得住氣。」

    「哀莫大于心死。」

    章晗這短短六個字說得太夫人面色陡變。想到自己親生女兒唯一的血脈竟是有這樣的父親,而因為這樣的父親,結親也好,日後的生活也罷,興許都會有無窮磨難。她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等到把章晗屏退了下去。她便無力地歪倒在了軟榻上。

    這個可憐的孩子……沒了母親。父親又是那樣薄情寡義的性子,她若是在,還能護持那孩子,她若是不在。張瑜嫁到了外頭去,那時候又有誰會為這孩子撐腰?就算顧夫人當年未雨綢繆。為女兒挑中了章晗這麼一個重情義的姑娘作為臂助,可如今再要章晗陪媵,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張瑜人也倔強。竟是不願意。

    「來人!」

    應聲而入的楚媽媽見太夫人歪在榻上滿臉的疲憊,本待勸慰兩句,可見太夫人雖是懨懨的沒什麼精神,可眼睛卻是犀利得很,到了嘴邊的話便吞了回去,一時垂手而立不敢出聲。足足等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太夫人說出了一句話來。

    「你去請二夫人來。」

    「是。」

    然而,太夫人眼見楚媽媽肅手要退出屋子。突然又開口喚道:「等等!」

    眼見楚媽媽不解地轉過身來,太夫人沉默良久,最終深深嘆了一口氣:「算了,回頭再說。對了,過幾日便是端午,按照慣例,像淑妃娘娘這樣的都可以見家人。你去預先知會一聲,我要帶著家里這些孫女外孫女進宮見一見娘娘。」

    除了上一次顧淑妃的生日,太夫人這些年已經幾乎不再入宮,因而此話一出,楚媽媽不禁大感意外,但還是立時答應了下來。然而,讓她更加意外的是,太夫人下一刻又沉聲吩咐了一句:「你去把顧泉叫到小會客廳,我有話要吩咐他。」

    什麼話不能讓人捎帶出去,而是要太夫人親自見顧泉?

    想歸想,楚媽媽還是立時出去吩咐。等到顧泉叫到了寧安閣穿堂前頭的小會客廳,太夫人便只帶著楚媽媽和賴媽媽去了那兒,留著綠萍和白芷兩個大丫頭帶著那些小丫頭看屋子。顧泉前年才剛沒了妻子,盡管一直都沒有再度娶妻的意思,但由于其深得武寧侯顧長風的信任,太夫人王夫人這婆媳也對人重重任用,上上下下的丫頭們大多數都對這位顧管事極其熱衷,此時當綠萍站在院子門口,指揮了幾個小丫頭翻曬被子的時候,少不得有人探問了起來。

    「姐姐,咱們府里內外分明,聽說外頭的男人們從來都不進二門,怎麼顧管事例外?」

    問這話的便是百靈。她是新來的,這麼一句話出口之後,綠萍本不想理會這個丫頭,畢竟,百靈和晚秋一來就被太夫人留在身邊,雖是三等,但待遇等等都尤有過之,可平日太夫人對其卻不冷不熱,可見其他不少人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她便輕咳一聲道:「這還有什麼奇怪的,顧管事是二老爺特意吩咐留在侯府照應內外的人,人品又最信得過,太夫人有什麼事和人商量也是正理。」

    「就是,要不是顧管事忠心耿耿,早就脫籍出仕當官了。」一旁在太夫人面前服侍了兩三年的一個丫頭忍不住插口說了一句,又有些敵意地斜睨了一眼百靈道:「府里上下有誰不知道顧管事文武雙全,侯爺也好,太夫人和夫人也罷,就是少爺小姐們,也並不把他當成下人,這內外之分從來就不用在他身上。」

    「原來顧管事竟是這麼厲害的人物!」百靈感慨地說了一句,不一會兒,見一旁東廂房里芳草端了一盆水出來,隨即到一旁水溝旁潑了,她便瞅了個空子上前問道:「芳草姐姐,聽說前兩日晗姑娘身上有些不好,現如今可好些了?」

    「我家姑娘身上不好?」芳草聞言頓時眉頭大皺,隨即冷冷地說道:「我這個貼身服侍的都沒聽說過這種事,你又是從哪兒聽說的?」

    「沒這種事?可這是碧茵姐姐那天說的……」眼見芳草面色不好,百靈便連忙知機似的住了嘴,又改口說道:「既然沒事那就好。剛剛咱們還在說呢,太夫人親自在寧安閣穿堂外頭的小會客廳見顧管事,這樣的用人之道,難怪咱們顧家一直興旺發達。」

    什麼咱們顧家,我們又不是顧家的人!再說了,你不過是從外頭剛被送進來的人,哪里有資格稱得上是顧家人,只不過,太夫人突然見顧管事幹什麼?

    芳草雖暗自腹誹,面上卻附和似的嗯了一聲,隨即匆匆回轉了屋子。而她這麼一走,晚秋就悄悄走到百靈身後,輕輕拍了怕她的肩膀,見人一個激靈轉過身子,她見綠萍不在,其他幾個丫頭正在那竊竊私語,大約是在談論顧泉的事情,她便低聲說道:「你今兒個當著這麼多外人,話這麼多幹什麼?」

    百靈臉色一僵,隨即便冷笑道:「怎麼,是我礙著了你的事?你別以為這是在顧家,咱們就是安安穩穩的,爺的手段你不是沒見識過,要是咱們這事情辦不好,回頭會是個什麼下場?我是絕不會忘了從前吃過的苦頭,倒是你悠悠閑閑,就不怕到時候零碎受苦?眼下不是在六安侯府,你還是那一等丫頭,你我都是一樣的人!」

    晚秋被百靈說得面色發白,見百靈說完這話就撂下她頭也不回地進正房去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隨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顧家就算水深,好歹還是個有規矩的地方,可那邊何嘗有什麼規矩體統?我才不信那些鬼話,若那些交待下來的事情真做成了任何一樁,回頭咱們只怕也是被滅口的命!」

    芳草一回屋子,卻並沒有去見章晗,而是徑直找到了碧茵說道:「姑娘從隆福寺回來的那天只不過是稍稍有些發熱,一覺睡過發了汗也就好了,你多什麼事,把這事情宣揚得太夫人房里的丫頭都知道了?」

    「你胡說什麼啊!」正在疊衣裳的碧茵只覺得莫名其妙,當即撂下衣裳站起身道:「別說我壓根沒說過,這麼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也值得你這麼大張旗鼓?」

    「你真沒有?」芳草狐疑地挑了挑眉,隨即便氣急敗壞地說道:「真該死,那個百靈竟然敢糊弄我,我這就去找她算賬!」

    碧茵被芳草沒來由質問了這麼一番,見其又風風火火地要出門,只覺得整個人都糊涂了,慌忙站起身上前把人攔了下來。然而,她才拉著芳草追問了兩句,突然只見北屋的屋子被人一把掀開了來,露出的竟是章晗那張微沉的臉。

    章晗之前從太夫人那兒回來,焦急的張琪自然免不了詢問那一番經過。姊妹倆商量了好一會兒,此時聽見外間這動靜,章晗自然免不了出來看看。

    「怎麼回事?」

    「都是你,居然把姑娘鬧了出來!」

    碧茵嗔了芳草一句,芳草卻有些不服氣,到章晗面前一五一十把百靈說的話都復述了一遍,這才余怒未消地說:「她肯定是想著我性急,有意挑唆我和碧茵相爭,這才說這種話。要是不揭穿了她的真面目,那就還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那你去質問她,別人就不會覺得你說是風就是雨,脾氣急躁!」

    章晗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見芳草驟然間啞口無言,她不由得暗想這丫頭機靈的時候倒是機靈,但腦袋發昏的時候卻還真是呆子。正在她打算訓誡芳草兩句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喚聲,緊跟著,卻是凝香匆匆進來。

    「晗姑娘,賴媽媽突然從議事廳回來,正好抓著百靈和人背後說閑話,一時大怒,命人罰跪在院子里。」

    凝香話音剛落,張琪也進了屋子來,臉上既有如釋重負,也有些莫名驚詫。章晗還沒說些什麼,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更大的喧嘩,緊跟著便是一個帶著哭腔的求饒聲。

    「賴媽媽,奴婢再也不敢了,您饒過奴婢這一回吧,下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1:3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1 01:01 AM 編輯

第一百零九章 殺雞儆猴(下)

    寧安閣正房前頭偌大的院子里,太夫人身邊的幾個丫頭正在賴媽媽面前低頭垂手而立,大氣不敢吭一聲,而百靈則是滿臉惶然地跪在那里,額頭上依稀可見剛剛重重磕頭留下的青紫印痕。然而,滿臉盛怒的賴媽媽卻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惱怒地看著綠萍。

    「太夫人把人分給你教導,你就該好好訓誡她們!咱們顧家的家規擺在那兒,最忌諱的便是下人搬弄口舌,別說太夫人見顧管事是為了正事,便是小事,一個丫頭上躥下跳四處打聽,你身為掌總的大丫頭,早就該喝止了她,再稟報了我和楚媽媽處置!」

    綠萍雖不知道賴媽媽緣何發這麼大的火,當眾讓自己下不來臺,但她在太夫人身邊素來便以緘默著稱,因而即便心下頗為詫異,仍只是低頭聽著,並無一絲一毫的辯解。可是,這話聽在別的丫頭耳中,意味就大不相同了。

    站在最後頭的晚秋聽到賴媽媽這話之中,竟是連她一塊捎帶了進去,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然而,她更知道這會兒自己無論怎麼想方設法也是白搭,因而只能把頭垂得更加低了,屏氣息聲地聽著賴媽媽在那訓話。

    「做下人就應該有做下人的本分!太夫人憐憫你們,把你們留在府里,本打算教導一陣子就讓你們去服侍表小姐,可你們都做了些什麼?仗著自己曾經服侍過六安侯夫人,做事挑肥揀瘦,跑腿送東西的好事都爭搶著去做,那些粗笨的活計便一概推脫給別人!」賴媽媽越說越怒,一時已是柳眉倒豎,額頭露出了深深的兩根橫紋。見百靈已經是嚇得瑟瑟發抖。她又用凌厲的目光掃了一眼隱在幾個丫頭當中的晚秋,冷冷地說道:「咱們家向來最注重規矩。容不下偷懶耍滑之輩!」

    從東廂房里出來的章晗聽見這偷懶耍滑之輩六個字,知道太夫人對張昌邕的容忍終于到了極限,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氣。旁邊的張琪瞧著地上那凄惶不已的百靈,忍不住低聲對章晗問道:「老祖宗之前容忍了她們這麼久。眼下卻突然讓賴媽媽發落,是不是今天事情的緣故?」

    章晗微微頷首。見櫻草正好在旁邊,一臉驚疑不定的表情,她便有意稍稍提高了一些聲音。讓櫻草恰恰好好能聽見:「沒錯。就算曾經是六安侯夫人身邊的丫頭,但如今六安侯府已經煙消雲散,太夫人會顧念舊情收留她們一時,可若她們自己自以為是不識抬舉,太夫人自然也不會被她們糊弄過去。」

    果然,章晗話音剛落。就只聽賴媽媽冷冷地說道:「你既然是張家送來的人,既然如今在這兒不能安分守己。那麼我便稟明了太夫人,立時把你攆回張家去!」

    櫻草見百靈又是苦苦磕頭求饒,但賴媽媽絲毫沒有通融的樣子,再想想當年宋媽媽在張家那等權威,到最後亦是淪落得一個生死都不清楚的下場,再想想自己曾經做過的事若被揭出來是什麼後果,一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好容易鎮定了一下心神,強笑上前兩步對章晗和張琪說道:「大小姐,表姑娘,後巷里陳婆子央我幫她做雙鞋子。她便是武寧侯夫人陪房趙媽媽的娘,所以……」

    不等她說完,張琪便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是會巴結人!」

    而章晗卻含笑點頭道:「那你就去吧。」

    櫻草只能假裝沒聽見張琪那譏刺,恭敬地行過禮後便躡手躡腳地往院子外頭走去,生怕驚動了那邊正在訓誡人的賴媽媽。然而,豎起耳朵的她仍然依稀聽到了章晗和張琪的說話。

    「別老是給人臉色看。她結交的人多些,打探來的消息也能多些,對我們也是好事。」

    「誰知道她是不是和我們一條心……不過還是你想得周到,這丫頭如今倒也殷勤。打發走了那兩個丫頭,看爹日後還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往這兒安插人手……」

    「對了,今天四表哥不是要來?你送給他的回禮可有了?」櫻草並不知道今日張昌邕過來引起的風波,聞言先是松了一口大氣,隨即就緊張了起來。晚秋和百靈不管怎麼說也是從前六安侯夫人身邊的丫頭,賴媽媽卻是說攆走就攆走,半點猶豫也沒有,要是自己替張昌邕做的那件事暴露了,張昌邕畢竟是姑老爺不會有事,可她恐怕不會有半點活路,還會連累家人。

    要知道,倘若顧銘和張琪能夠單獨見面說話,她那謊話怎麼都會被戳穿!老爺明明說只要能撐幾天就能頂過去,怎會今天來了又匆匆走了?當初宋媽媽捏著那樣的把柄也沒落得什麼好下場,更何況是她?于是,她無暇再聽章晗和張琪說些什麼,慌忙快步往後院走去。

    眼見櫻草這一走,章晗頓時舒了一口氣。這丫頭十有八九生怕陰謀敗露而逃去投靠父母,抑或一家人一起跑,而趙破軍應當還守在那兒。如此一來,也不怕櫻草落入顧家手中,供出那要命的一點!

    櫻草並沒有在陳婆子那兒逗留許久,只一會兒就悄悄出了門,見四下里仿佛並沒有什麼人,她就竭力讓步子穩重緩慢些,到了後門口還和幾個總角的丫頭說了一會子話,這才出了後門。在幾個攤販處隨便逗留了一會,眼看到了巷口上,她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很是自然地轉出了巷口,走出十幾步之後立時再一次加快了步子。

    直到已經離開武寧侯府所在的威武街足足一個街口,她方才停住了腳步,這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胸口已經是堵得又澀又慌,說不出的難受。然而,她卻根本顧不得這些,往後張望了好一會兒,便拐進了一條小巷。盡管對京城路途並不熟悉的她根本不知道這條小巷通到哪兒,但為了防止萬一會出現的追兵,她仍然是高一腳低一腳在陰暗的小巷中快步走著,直到隱隱約約看到了那一頭的光亮。她按著胸口的手才微微一松。

    幸好幸好,應該沒人跟來!

    又是繞路又是雇車。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櫻草才找到了自家爹娘做事的那家鋪子,讓那趕車的車夫等在外頭,自己猶豫片刻就小心翼翼地進了鋪子。見店里正好沒什麼客人,爹娘都在外頭。她連忙三步並兩步趕上前去。

    「爹,娘!」

    「櫻草?你這是……」

    不等自己的娘陳石氏把話說完。櫻草便急急忙忙地說:「沒時間解釋了,咱們趕緊收拾東西走!」

    櫻草的老子陳熊頓時大愕:「走?你這丫頭說話怎麼只半截,這要走到哪兒去?」

    「爹。都這個時候了。您難道還不信我這個女兒?」櫻草急得稍微提高了些聲音,又一字一句地說道:「凝香家里可是幾代人伺候老爺,可結果什麼下場,她爹到現在還床都下不了!爹以為您怎麼能夠到這鋪子來當掌櫃,還不是因為老爺囑咐我去做一件要命的事?這會兒那件事眼看就要發了。到時候興許連老爺都逃不過,咱們這時候不走。難道被人一鍋端?」

    盡管老兩口對櫻草的話全都有些莫名其妙,然而,櫻草說要命兩個字,他們還是懂的,更何況凝香她爹的慘狀那時候是闔府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夫妻兩個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立時收拾了少有的幾件細軟跟著女兒出了門,見女兒招手叫了一輛車過來,陳熊等到坐上車之後,終于禁不住心頭疑惑,一把抓住了櫻草的手腕沉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盡管知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但櫻草生怕父母起了疑心之後不聽自己的,也顧不得外頭還有個車夫,咬了咬嘴唇之後便壓低聲音把張昌邕讓她將那支簪子冒充顧銘所贈捎帶給張琪的事情說了,見父親母親全都被駭得臉色蒼白,她又加重了語氣道:「今天武寧侯太夫人最信賴的賴媽媽突然大發雷霆,發落了老爺新送過去的一個丫頭,而這都是在老爺剛剛去過武寧侯府之後。若是老爺和武寧侯太夫人鬧翻了,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夾在當中,必然是替罪羔羊,爹,你就信我一次,就算侯府勢力大,老爺也不好惹,可出了京城總能有條活路!」

    「櫻草,你怎麼這麼傻,這種事怎麼做得!」

    陳石氏才痛心疾首地埋怨了兩句,陳熊就陰沉著臉道:「不做能怎樣,咱們是張家的家奴,難道還能違逆老爺?」

    「爹說的沒錯,更何況……咱們還得去接弟弟。」

    櫻草見母親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頓時吞進了肚子里,硬生生改成了去接弟弟,心里卻想著,她一個人知道那件要命的李代桃僵就已經夜夜難眠了,何苦讓爹娘一塊跟著擔驚受怕?然而,正當她思量著該怎麼把事情遮掩過去的當口,她突然只覺得身子往前微微一傾,緊跟著,馬車竟是停了。

    「怎麼回事?」

    櫻草才出聲問了一句,下一刻,車簾就被人一把掀了開來,見是先頭那車夫,陳熊夫婦同時一愣,而櫻草卻在那人抬了抬斗笠之後,突然失聲驚呼道:「你……你不是先頭那個……」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人冷笑一聲過後,見車上這一家三口仿佛要張口嚷嚷,他手中寒光一閃,鋒利的刀尖幾乎是一瞬間頂在了櫻草的鼻子上。櫻草這輩子何嘗見過這樣險惡的局面,呆愣過後便立時嚇暈了過去,而陳熊也嚇得幾乎癱軟在了車廂中。

  「好……好漢,有話好說!」

    「只要聽我的,我保證不難為你們!」

    一字一句說完了這句話後,趙破軍隨手從背後丟了一捆繩子過去,吩咐陳熊將櫻草和嚇得直哆嗦的陳石氏一塊綁得結結實實,又讓其堵住了她們的嘴,隨即倒轉手中的腰刀,直接把陳熊敲暈了過去。這時候,他才輕輕拍了拍巴掌。

    不枉他在這兒盯了這麼久,終于逮了個正著!



第一百一十章 敲山震虎

    寧安閣正房前頭的院子里,當太夫人見完顧泉,在楚媽媽的攙扶下緩步從穿堂走進來的時候,盡管百靈露出了自認為最懇切最可憐的表情,然而,太夫人卻正眼都沒看她一眼,徑直從她身側不遠處走過。即便賴媽媽上前稟報,她的腳步也並沒有略微停下半點。

    「這種事情你斟酌著辦就是了。對了,你去知會抒兒鈺兒還有瑜兒晗兒一聲,端午節我帶她們進宮去見淑妃娘娘。」

    晚秋眼睜睜地看著百靈還來不及叫喊求饒,身邊兩個健婦就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塊破布,旋即一邊一個架起了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拖去,一時只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窖。尤其是當賴媽媽往她身上掃了一眼時,她更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慌忙低下了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抬起頭時發現人都已經散了,失神了片刻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正房。

    這一幕,東廂房支摘窗內的章晗全都看在眼里。直到晚秋進了屋子,她才拉著張琪坐下,又招來芳草吩咐道:「你去後頭陳婆子那里看看,櫻草可還在。若是不在,四下里再看看,若沒有人,也不要聲張,先來回了我。」

    打發走了芳草,章晗又讓碧茵和凝香在門外守著,這才開口說道:「之前太夫人接了大表哥,也就是駙馬的信,便托辭累了打發走了你爹和你,應該就是知道了你爹暗地里做的那些勾當,這才會找了我去問那根簪子的事。所以,剛剛太夫人親自去見顧泉,賴媽媽又小題大做攆走了百靈,足可見咱們之前那些功夫見了成效。而櫻草一走。也不虞她到時候為了讓你保她,狗急跳墻把那樁最要命的李代桃僵給說出來。」

    想到這麼一件讓自己好幾天輾轉難眠的事情終于能夠有個結局。張琪長長舒了一口氣的同時,想起之前父女對峙的那一幕,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小就畏懼父親和嫡母的她哪來這麼大的勇氣。因而,捏緊了拳頭又松開,松開了再攥緊,如是好幾次之後,她才苦笑了一聲。

    「原來,人若是被逼到了急處,從前不敢做的事情就都敢做了。」

    「正是如此。」章晗點了點頭,隨即便正色告誡說:「只不過。對你來說如此,對于你爹來說也同樣是如此。他這個人為了前程可以不擇手段,倘若真的覺著是你這個女兒礙了他的前程,那麼狗急跳墻的時候,不敢做的事情就敢做了。興許就會要挾把你的事情捅出去,把他自以為捏著我的那點把柄捅出去,以此逼你我就範。」

    見張琪不覺臉色煞白,她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更何況,顧家如今已經知道他這人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再加上他的某些事情犯了聖忌,說不定太夫人會想著索性把人貶出京城,以防他真惹出什麼大事來。這雖是好事,可我們那時候就得防著他狗急跳墻!」

    張琪從未看過章晗那樣滿臉嚴霜的表情。一時打了個寒顫,老半晌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怎麼防?他畢竟是尊長,而且四哥打探出來的那事情已經不能用了。」

    「他這個人最喜歡過河拆橋,從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張家的那些世僕,如今還有多少忠心于他?」

    只可惜和趙王世子陳善昭不能真的三天兩頭傳遞消息。最初是鞋子棉布軍袍里頭夾帶書信。之後陳善昭是在家書的空隙中用蠟書傳信,蠟不沾水,卻能沾灰,于是她就在回信之中如法炮制。而這一次趙破軍倘若能幫忙拿住櫻草一家人,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了!

    太陽落山之後的寧安閣逐漸寂靜了下來。白天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仿佛沒發生過似的,上上下下的丫頭僕婦都躡手躡腳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尤其是晚飯之後,沒了差事的幾乎都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里,關上房門恨不得一絲聲息都不發出來。章晗和張琪一塊在正房陪著太夫人用過晚飯出來,就和往常一樣在院子里隨便走幾步消消食,可還沒轉上一盞茶功夫,章晗就注意到有人在偷瞥自己二人,緊跟著,就連張琪也注意到了。

    「是那個晚秋?賴媽媽都已經把百靈給攆走了,她還不安分?」

    「殺雞儆猴之下,她只怕已經是驚弓之鳥,只要給她一根救命稻草,她自然而然就會順桿爬上來,我也正好需要她投靠上來。」

    章晗輕聲言語了一句,隨即四下里一看,便稍稍提高了聲音道:「咦,櫻草哪兒去了?」

    芳草聞言立時會意地上前一步,訥訥說道:「她之前說到後頭陳婆子那兒去幫忙做鞋子,可我才剛去那邊問過,卻說她早就走了。凝香和碧茵也不知道她上了哪兒去。」

    張琪登時柳眉倒豎,沉聲說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見人,快去找!」

    兩人的聲音自然而然驚動了正房里頭的人,當楚媽媽出來問過事情原委之後,立時進去稟報了太夫人。太夫人白天聽說原本那支簪子是櫻草捎進來的,心下本就已經動怒,只想著先不要聲張,料理了那兩個張昌邕送來的丫頭,再尋個借口把這禍害給除了。此時聽見櫻草竟是這麼晚還不見人,她立時對楚媽媽吩咐道:「讓人在府里上下找一找,若是不見,差人去報張家,就說府里出了逃奴,明日一早再不見人,那顧家就要報應天府了!」

    滿府里找一個丫頭,不說別人,先頭因為百靈被攆走而心里忐忑的晚秋就更加惶惶不安了。直等月亮都已經出來了,楚媽媽稟報進來說並不見櫻草,而且已經派人去知會張家,她就是再遲鈍也知道櫻草恐怕是出了什麼岔子。想到如今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若真的被攆回去又是怎樣一個悲慘結局,因而,眼見綠萍白芷和楚媽媽賴媽媽去服侍太夫人就寢,她尋了一個空子。便咬咬牙悄悄溜了出來,先回到自己房里尋了一塊帕子揣在懷里。然後就徑直來到了東廂房門口,把心一橫伸出手輕輕敲了兩記門。

    章晗和張琪都已經預備就寢,乍然聽到外頭敲門,凝香便立時出去查看,不一會兒便滿臉古怪地回轉了來:「大小姐,晗姑娘,是太夫人房里的晚秋,說是來送東西。」

    見張琪為之一愣,章晗卻問道:「送什麼?」

    「送一塊帕子,還說是晗姑娘讓她做的。」

    章晗哂然一笑。當即頷首說道:「去吧。讓她進來。」

    晚秋被關在緊閉的大門外,又是擔心正房里頭哪個人出來發現了她,又是擔心章晗和張琪閉門不納,又是擔心見著了人也未必肯救自己,一顆心懸在當中七上八下。直到兩扇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來。她方才連忙閃了進去。

    開門的芳草盯著晚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側身讓了人進來之後,卻示意碧茵留意門戶,自己皮笑肉不笑地把晚秋領進了北屋,直到章晗打了個手勢,她才退到了北屋門口守著,耳朵卻豎了起來。

    晚秋見張琪坐在當中,一雙眼睛不停地端詳著她,而章晗則是在書桌旁邊寫著什麼。面對這番架勢。她鎮定了一下心神,索性徑直就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後便哀聲說道:「請大小姐和晗姑娘救奴婢一命!」

    「救你?」章晗放下筆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說道:「莫說你進了侯府之後一直沉穩能幹,就是你真的犯了什麼小錯。只要不是百靈那般搬弄口舌是非,太夫人總會念著你是六安侯夫人舊婢網開一面。而你要是犯了大錯,我和姐姐何德何能,能救得了你?」

    盡管章晗這話異常犀利,但生死在前,晚秋哪里會輕易氣餒,當即膝行兩步上前,又重重磕了個頭:「大小姐,晗姑娘,奴婢之前是伺候過六安侯夫人,這才能夠在六安侯府家奴婢女發賣的時候,僥幸被景大人買了去。可是,景大人買了奴婢這些丫頭,並沒有存著什麼好心,奴婢躲過了流落花街柳巷的屈辱,可其他的苦頭也沒少挨!」

    她說到這里,一下子捋起袖子,露出了白皙的左臂,旋即淚流滿面地說道:「那幾個月時間,奴婢便好似在地獄里頭一般。規矩嚴苛不要緊,可他還要咱們學怎樣不讓人察覺翻檢東西,從箱籠到抽屜到被褥,以及如何媚惑男人……」說到這里,她仿佛難以啟齒似的,好一會兒才聲音艱澀地說道:「需要顯得能幹的時候便一定要沉穩,需要顯得嫵媚的時候就一定要撩人,需要顯得呆憨的時候便要無知……總而言之,但凡有錯處,便是動不動用針扎,還有其他看不出來卻最是熬人的刑罰,奴婢實在不想再過那樣悲慘的日子了!」

    章晗在最初的震驚過後,當她看清楚晚秋伸過來的胳膊上,依稀可見不少暗色的點子時,一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而張琪則是反應更大,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待發現失態這才立時坐下,嘴里卻說道:「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言亂語誆騙我們?」

    「奴婢說的若有一絲一毫虛言,管教天打雷劈!」賭咒發誓似的吐出這麼一句話後,晚秋又重重咬了咬嘴唇,幾乎咬出了血來,這才又說出了重若千鈞的一句話。

    「景大人把奴婢等人送給張大人,又讓張大人轉送咱們給武寧侯府的時候,張大人特意吩咐過,讓奴婢找準機會,把一封趙王府的密令塞到晗姑娘的箱籠里頭,伺機再鬧出來。而這也是景大人之前的囑咐……」

    「不要說了!」

    章晗倏然站起身來,心中明明怒火高熾,但頭腦偏偏異常的冷靜。見晚秋跪在那兒不再做聲,她便淡淡地說道:「所幸你還算識時務,今夜若你不來,早則明日,晚則數日之後,你總脫不了和百靈一樣的下場!」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1:5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1 01:10 A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太子vs世子

    入夜之後,皇宮之中傳來了天下太平的梆子聲,白日里常常可見身穿各色官服人等四處走動的文華殿一帶,眼下已經是一片寂靜。然而,古今通集庫卻仍是燈火通明,不但如此,里頭還不時傳來各種吆喝聲和吩咐聲,門口守著的兩個小太監也不時往里頭望去。

    知道月上樹梢,方才有一行人從里頭出來。為首的陳善昭滿臉的心滿意足,站在門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這才眉開眼笑地對身後跟出來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忠說道:「今兒個著實勞煩李公公了,居然陪著我這麼個閑人在里頭整整一天。」

    你也知道是整整一天!

    腰酸背痛兩腳沉甸甸的李忠看著陳善昭,想埋怨卻又埋怨不出來,只能輕輕捶了捶肩膀苦笑道:「世子爺,下一回可請您千萬顧惜自己的身體,這才傷勢剛好一些就到這地方一耗一整天,老奴怎敢不陪著,否則就是皇上知道了,決計也要怪責下來!再說了,皇上一直都知道您喜好讀書,又不是這一次的賞賜之後就沒有下一次的賞賜了,您這十本書挑選了一整天,也實在是……」

    他這實在是三個字之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搖頭,而陳善昭卻只是乾笑賠禮不迭。一老一少正說著話,前頭突然只見幾盞燈籠往這邊而來。等到那一行人近了前,李忠瞇縫著眼睛一瞧,立時看清了被那一行太監簇擁在當中的人,慌忙迎上前行禮。

    「老奴參見太子爺!」

    太子含笑吩咐李忠起身,見陳善昭亦是三步並兩步趕了過來,他不等其撩袍跪下,便笑吟吟地說道:「我才從乾清宮來。聽說你在古今通集庫一泡就是一整天,父皇又好氣又好笑。所以我不得不來看看你,總算你還知道從里頭出來!不是我說你,三哥三嫂都不在京城,你也好歹收斂一些,受了傷還這樣折騰,回頭出了事下頭人如何交待?」

    「太子殿下教訓的是。」

    見陳善昭低頭訥訥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太子頓時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卻是對李忠說道:「你先回乾清宮向父皇稟報一聲,這會兒宮門已經下了鑰,我送善昭從東華門出去。」

    李忠原本也正想著宮門下鑰麻煩。既然太子願意自己把這事兒攬過去。他也樂得清閑,答應一聲,又向這兩位龍子鳳孫行禮之後,他便帶著幾個小太監離去。這時候,太子方才親切地拍了拍陳善昭的肩膀。笑著說道:「若不是宮里素來有規矩,我本打算留你在東宮,咱們叔侄倆好好說一會話的。」

    陳善昭微微一笑,隨即落後兩步跟上了太子的腳步:「太子殿下若是要見我,隨時召見就行了,這留宿可是您敢留,我不敢宿。」

    「那這下鑰之後宮中不能留外臣,你倒是敢留在古今通集庫?要不是有李忠在,你是不是打算在里頭過夜?」太子回過頭斜睨了陳善昭一眼。見跟著陳善昭的那兩個太監和自己的從人都落在十幾步遠處不敢靠近,他便說道:「還有,又不是朝堂奏對那種大場合,你用得著一口一個太子殿下?叫九叔,別忘了你當年剛到京城那會兒。小十七還和你一般大,是誰帶著你到各家書坊買書外加給你付銀子的?」

    「咳,九叔就別提當年了,當年不是還小嗎,再說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太子既是有意說起當年舊事,陳善昭自然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叔侄倆一路往東華門而去,太子起頭提到了遼東軍情,而陳善昭卻是十句話里頭也答不出一句來,到最後索性滿臉尷尬地說道:「九叔,這些軍務大事您別再對我說了,那實在是對牛彈琴。我這人從小就沒有軍務武學上的天賦,只好看書,否則也就不會被皇爺爺當成書呆子了。」

    「那還真是可惜了。」太子停下步子,看了陳善昭好一會兒,這才搖頭嘆息道:「三哥是天生的大將,你身為嫡長子,竟是偏偏絲毫不通武藝軍略,又不在三哥身邊,長此以往,那幾個武藝高強的兄弟就把你比下去了。武藝是天分不可強求,可這軍略上頭你不妨好好下些功夫。就比如你三弟四弟,一個有勇,一個有謀,彼此用兵配合,可不是相得益彰?」

    「是,多謝九叔提點。可這事急不來,我日後有機會慢慢琢磨就是。」

    眼見陳善昭雖說答應,可臉上不過是敷衍式的表情,太子便沒有再多說,而是閑話了幾句家常。等到東華門在望,他讓人開門之後,又仿佛漫不經心似的對陳善昭說道:「上次你們在隆福寺被驚馬所嚇,聽說二哥家的老二送了安國公府的兩位小姐回去之後,還讓人送過兩次東西給人家小姐壓驚,倒是有心人。你呀,詩經里頭還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像你把送到懷里來的美人往外推?你今年就要加冠了,你那三個弟弟雖說比你小,可都是一兩歲這樣有限的,都在此次選妃婚配之齡。你可知道,三哥上書給你四弟請婚,求娶定遠侯府千金。」

    定遠侯家的千金?定遠侯老來方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雖說有不少族親謀劃著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定遠侯為嗣子的,但定遠侯一直都不曾松口,道是無緣時莫強求,還說要把所有家業都留給女兒當嫁妝。那位姑娘據說是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棒,頗有男兒之志,一度放出話說能勝過她的人方才配為她的夫婿,和他那四弟倒是絕配。

    想到這里,陳善昭不禁笑了起來。良久,見太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便乾笑一聲道:「九叔恕罪,只是被您這一提,我不覺走神了。定遠侯府那位大小姐名聲在外,敢求娶的人一個也沒有,如今有我父王為四弟求娶,老侯爺想必也能松一口氣了。」

    「你啊你啊……」聞言氣結的太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然而,見陳善昭一臉事不關己的無所謂樣子,而東華門也已經開了,他也不好繼續再說,只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可性子也未免太恬淡了些。有些東西不是你說不爭就不爭的!」

    「九叔,不爭是福。」

    見陳善昭笑瞇瞇行過禮後轉身離去,太子看著那背影好一會兒,先頭那種長輩對晚輩的愛護親切漸漸消失殆盡,直到陳善昭的影子根本看不見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轉過身來,恰是發現身後一個中年太監垂手站在那兒。他微微一頷首便轉身往東宮行去,卻是走了好一會兒才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麼你也來了,是宮里有事?」

    「太子爺,這些天太子妃常常見少詹事吳大人的夫人,每次一說話就是一個多時辰。」

    生母吳氏雖是貴妃,當年也曾經深受皇帝寵愛,可人卻死得很早,太子甚至已經對人沒有太多印象了,只記得是一個婉約溫柔的女子。因而,對于後頭那些認了族親的吳家人,他並沒有什麼親近重用的,少詹事吳秋是唯一的例外。

    吳秋素來小意善媚,但單單嘴上殷勤自然不夠,此人最出眾的便是無孔不入的本事,能夠打探到許多別人打探不到的消息,所以他當年還是魏王的時候便一直對吳秋器重有加。盡管如今成了太子,他也依舊對其多有倚重,但敲打亦是不少。

    畢竟,這樣品行不端卻野心勃勃的人,要用卻同樣要提防!

    因而,聽到吳秋的夫人近來常常見太子妃,太子不禁眉頭緊皺,好一會兒才問道:「可知道都說了些什麼?」

    「小的最初沒在意,後來發現吳夫人來得多了,這才漸漸留心。只是太子妃每每把貼身侍女派在外頭看著,小的打探不到內情。」

    「竟然這樣鬼鬼祟祟的……」

    對于自己妻子的脾氣,太子自然是心知肚明。此時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撇下那稟報的太監就大步往前走去,心里卻不知不覺生出了一股無名火。成天只知道學趙王妃的賢惠,可怎麼就沒學到趙王妃的表里如一?趙王在前線打仗,趙王妃安定後方,何嘗聽到有插手什麼政務?如今他不是當年的魏王了,至少不能讓他的父皇覺得他在急不可耐地培植勢力!

    走著走著,他突然覺得幾滴水珠滴在了臉上,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眼見跟著的從人迅速拿著油絹雨傘沖了過來,他卻信手將人推開,隨即一動不動地抬頭望向了天空。幾乎是頃刻之間,天上就傳來了隆隆雷聲。

    春雷之後……便是更加激烈不可捉摸的夏雷了!

    出了東安門的陳善昭還沒來得及上馬車,也感覺到了雨滴子。而等到他登車坐好,馬車還沒行駛上多久,他就聽到了那一陣陣的雷聲。盡管如今已經習慣了南邊的春夏多雨,但他還是打起窗簾往外頭看了幾眼,眼神清亮得讓人難以逼視,絲毫沒在意風中裹挾而來的雨絲。

    馬車在漆黑的大街上一路行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在趙王府西角門停下。車才停穩,陳善昭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世子爺,卑職有要緊事情稟報。」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風雷乍起春雨疾(上)

    淅淅瀝瀝的小雨和幾聲驚雷之後,緊跟著便是一場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將猝不及防的人們打了個透心涼。陳善昭有眾多下人們忙不迭地護持,進了書齋時尚且免不了濕了鞋子和外袍,趙破軍則是乾脆淋成了一個落湯雞。然而,只是衣裳鞋子濕了的陳善昭一進屋子卻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嚇得單媽媽趕緊讓人去預備薑湯,而渾身濕漉漉站在那兒的趙破軍卻站得筆直,赫然一丁點事都沒有。

    「媽媽,我還沒這麼不濟事,讓人去拿乾衣服來我換上就行了。」吩咐完這話,陳善昭斜睨了一眼趙破軍,又指著人添了一句:「再去拿一套衣裳給他換上,看他這狼狽樣!」

    「世子爺,卑職……」

    趙破軍正要說不用,可在陳善昭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他想起這位世子爺變幻莫測的性情手段,最終還是把推辭的話吞了回去。等到兩人先頭換了一身衣裳,他又很不習慣地任由兩個小廝給自己仔仔細細擦乾了頭髮,好容易熬到外人都走了,他便快步走到了書案後的陳善昭身邊,卻只見這位世子爺正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幾個擦乾了外表的油紙包裹。

    「世子爺,我在那家綢緞鋪那邊守了幾日,今天正好遇到那個櫻草跑到這里來,預備接了她的父母出逃,于是就把他們一家人連同她那個還在私塾的弟弟一鍋端了。她老子不禁嚇,三言兩語就說出了實情來,也不知道別人是看他老實,還是想讓他把話捎帶給張昌邕,竟是曾經透露過。那綢緞莊是太子妃的產業!」

    原本正在愛不釋手摩挲著那幾本珍本書書皮的陳善昭倏然抬起頭來,眼神中閃現出了一縷銳利的光芒,隨即突然大笑了起來。徑直往太師椅上一坐的他隨手把書一扔,這才拍拍雙手道:「我說呢,九叔這個人的性子說得好聽是隱忍,說得不好聽便是謹慎過頭,怎會如此急功近利。恰原來是他的賢內助幫他狠狠燒了一把火!」

    想起太子今天煞費苦心地提醒自己要注意自己那些兄弟,該爭的要爭,陳善昭歪著腦袋思量太子知曉此事後會是怎樣的表情,一時間臉上神情就更愉悅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對趙破軍勾了勾手指,直到人猶豫著又挪上前一步,他才按著扶手突然直起腰來。

    「那一家人如今安置在何處?」

    「因為時間太晚,出城怕來不及。而且也怕過不去盤查,所以暫且安排在我那院子里。人都捆得嚴嚴實實,不虞逃跑叫嚷。」

    「你是軍中人,我當然不擔心他們在你手里跑了或走漏風聲。」陳善昭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趙破軍,隨即滿臉戲謔地說道:「你難道就從她們口中只問出了這麼一丁點事情,沒多問幾句關于章姑娘在武寧侯府近況如何?」

    趙破軍本能地不想在陳善昭面前提章晗的事,可這位世子爺偏偏滿臉自然地問了出來,他一時為之啞然。好一會兒。他才訥訥說道:「那個櫻草嚇得語無倫次,我反復盤問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今日張昌邕過訪武寧侯府,後來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而他一走沒多久,太夫人就叫了章姑娘去說話,緊跟著又去見了外院的管事顧泉,而賴媽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突然嚴厲處置了之前張昌邕送過去的一個叫百靈的丫頭。把人攆回了張家,所以她才被嚇著了,生怕此前事發。悄悄跑了出來。」

    「能讓一個丫頭冒險帶著父母家人外逃,看來你說的這事發的事兒不小啊?想來你也應該問清楚了,究竟是什麼事發?」

    當趙破軍猶豫片刻,將那根簪子的事由一一說道清楚之後,陳善昭剛剛那一臉的漫不經心和戲謔打趣頓時都不見了。他沉著臉思量了許久,最後方才哂然笑道:「當爹的能把女兒算計到這份上。還真是少見得很。可自作聰明的人遇到了更聰明的人,他這一腳踢在了鐵板上。注定賠了夫人又折兵!只可惜近來找不到什麼借口再往武寧侯府送信……你畢竟不是人家親哥哥,早知道我就把章晟一塊留下了!」

    就算你是趙王世子,就算章晟留在京城,以章老大那從小就護著妹妹的暴躁脾氣,肯從中送信才活見鬼了!趙破軍只覺得心里異常糾結,臉上表情和心中情緒要多複雜有多複雜。直到耳邊聽到一聲砰然沉響,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卻發現陳善昭一掌擊在了扶手上。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趙破軍!」見趙破軍應聲彎下了腰,陳善昭這才輕聲說道:「你想個法子,給洛川郡王陳善聰身邊人捎個信,就說禮部之前給他選的王妃人選,一個父親是六品的知州,一個父親是個三品的閑職指揮使,還有一個父親是三科不中的舉人。如今禮部雖說尚書侍郎都換了人,可這人選應該沒改過。另外,太子膝下子女不多,安國公打算選一位孫女送進東宮,至于另一個孫女,則打算和武寧侯府攀攀親戚。」

    見趙破軍瞠目結舌,陳善昭卻沒事人似的打了個呵欠,隨即淡淡地說:「這兩件事是我十七叔所說,應該不假。只可惜陳善聰人緣不好,打聽的時候不得其門而入。可若是要證實這些消息,就比瞎打聽容易多了。以他的性子,不鬧些什麼事情出來,那就不是陳善聰了!」

    趙破軍凜然而驚,答應一聲後施禮退去。然而到了門邊上,他卻稍稍猶豫了片刻,這才轉身問道:「世子爺,那丫頭一家人如何處置?」

    「唔……你把消息放出去之後就把人送走,我在句容有個莊子,暫且就送到那兒。」

    「卑職遵命!」

    等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個,陳善昭方才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敲著扶手。太子之前會對他說那些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他少小離家,母親固然憐惜,但和父親終究疏遠了。只是,父親為四弟求婚,卻也並不是一味偏心。畢竟要換成他這個世子和定遠侯家結親,那恐怕婚事不成反而惹得一身騷了。所以,他要做的不是怨尤,而是把握現在。

    說起來,他也不知道該說章晗夾帶消息是太謹慎了,還是有意讓他好找。那些護心甲拆得單媽媽夠嗆,不過,也虧得她陸陸續續送來了這麼一些要緊訊息。只是時機未到,這麼些消息他還是得先攢著隱忍著,以待最好的時機。

    窗外陡然閃過一道亮白的閃電,緊跟著就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然而,在那明亮的電光照映下,陳善昭卻若有所思地抱手而坐。直到外間傳來了幾聲驚呼和嚷嚷。他方才抬起了頭來。不消一會兒,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小廝便撞開門簾進了屋子。

    「世子爺,鐘樓遭了雷劈,如今已經塌了,大鐘滾落在了道上!」

    說話間,又是一道電光倏然亮起。陳善昭按著書桌想要站起來,最後卻又坐下了。看著案頭匣子里那封昨天就從遼東軍前送到的以暗語書寫的信,他只覺得心頭異常振奮。

    這真是老天相助!

    一聲聲炸雷之下,別說章晗並沒有多少睡意。此刻當張琪一開口驚呼,她立時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就連起頭已經睡著了的三個丫頭也都驚醒了,芳草更是掌了燈到大床前。見張琪死死抱著章晗的胳膊,整個人嚇得直發抖,她便開口安慰道:「入春以來,就是今天的雷聲最響了。不過風雷來得快去得快。一會兒就好了。要不,我去尋些東西來,讓大小姐堵了耳朵?」

  「沒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章晗含笑拍了拍張琪的肩膀,見其兩手仍是捂著耳朵臉色發白,她側耳聽得外間風雨大作,想著那雷電交加的樣子,不禁有些失神。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陣叩門聲,她連忙支使了跟著芳草來查看動靜的碧茵和凝香去看看。不一會兒。凝香就快步回轉了來。

    「是太夫人屋里的綠萍姐姐,說是太夫人被雷聲驚醒了,來問問大小姐和晗姑娘如何?」

    章晗聞言點了點頭,不多時,就只見綠萍進了南屋來。盡管人是走的游廊,身上應該也披了油衣,但她低頭一看綠萍腳上的繡花鞋,見差不多都濕透了,她就微笑道:「這麼晚了,還勞煩姐姐走一趟。沒事,從前在歸德府也不是沒見過打雷,不至于就因此受了驚嚇。」

    綠萍這才屈了屈膝道:「北邊雨水不如南邊多,所以太夫人才擔心二位小姐受了驚。更何況,今天晚上這兒還少一個人,也不知道夠不夠使喚。」

    聽綠萍這麼說,章晗眼神微動,旋即便誠懇地說道:「都是我們的疏忽,卻讓老祖宗操心了。也就是一個晚上,須臾就過去了。倒是姐姐的繡花鞋都給雨水泥水打濕,明日恐怕未必能穿。芳草,去那邊櫃子里把我從前的那雙鞋找出來。」

    綠萍連忙推辭了幾句,然而,等到芳草找出了那雙鞋來送到她面前,見青緞鞋面上繡著一對振翅欲飛的蝴蝶,旁邊還有兩隻栩栩如生的蜜蜂,她一時就有些移不開眼。而章晗見她這光景,因笑道:「這是我從前做的,如今卻不能穿了,你帶回去,若能穿就留下,不能穿送人也好。至于這屋子里少一個人,還請姐姐對老祖宗說,不用惦記著,若櫻草找不回來,把晚秋調過來就好。畢竟其余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就只有她是之前張家送來的,在上房又學了好些日子規矩,如今分過來也在情理之中,別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而張琪見章晗看著她,也索性大著膽子說道:「還有,請姐姐再對老祖宗說一聲。我如今住在顧家,外頭沒一兩個人也不方便,所以,我想求老祖宗把凝香的父母都要過來,就放在外院,他們都是老實穩重的性子,做事也可靠。」

    聽到這話,原本因為櫻草跑了而心中忐忑的凝香只覺得一股狂喜陡然而生。倘若不是屋子里還有別人,她幾乎便要喜極而泣。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2:2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9 10:05 A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風雷乍起春雨疾(中)

      閃電一道亮過一道,雷聲一聲響過一聲,窗外疾風驟雨的聲音不絕于耳,已經坐起身來的太夫人披著衣裳,手指一顆顆滑過佛珠,閉著眼睛嘴里輕輕念誦著佛經。直到綠萍進了屋子來,楚媽媽輕輕稟報了一聲,她這才睜開了眼睛。

      「太夫人,表小姐和晗姑娘都還好,說是多謝您的關切。」那雙章晗所贈的繡鞋,綠萍早就讓小丫頭幫自己收起來了,此時站在太夫人面前時,她腳上的那雙鞋比起之前在東廂房時更濕了幾分,就連領口和前襟也被雨水打濕了。此時此刻,她微微一頓之後,見屋子里除了楚媽媽和白芷之外並沒有別人,她便又低聲說道:「晗姑娘還說,若明日早上櫻草回不來,能不能請太夫人把上房的晚秋撥過去。晚秋畢竟是張家送過來的人,名正言順,外人不好說嘴。表小姐又說,外頭沒個其他家人應奉,打算把凝香的爹娘都要過來。」

      此話一出,別說楚媽媽和白芷都大為錯愕,太夫人也微微一愣。但緊跟著,這位兒孫滿堂的老婦便立時明白了過來。

      她本想把外孫女身邊的丫頭一股腦兒都換乾凈,可外孫女畢竟姓張,不姓顧,她這個外祖母就是不顧忌張昌邕,也得顧忌外面對顧家的議論。而且,她那個可憐的外孫女,從最初剛進侯府時外表孤傲實則軟弱,如今終于成長起來了,知道抓牢每一個可以抓牢的人。于是,她須臾就做出了決定,當即看著楚媽媽說道:「明日你去一趟張家。」

      盡管太夫人並沒有說讓楚媽媽去張家為何,但這態度已經很明顯了,楚媽媽自是滿口答應。而綠萍和白芷服侍太夫人再次躺下之後。雙雙出了屋子後到外頭小床上躺了,白芷便低聲說道:「晚秋那丫頭倒是好福氣,不枉她平日為人就比百靈強得多!」

      「百靈那穩重是裝的,不像她。而且,什麼好福氣,聽說她本是六安侯夫人的陪嫁丫頭,如今呂家卻連六安侯夫人都不管。更何況是她。要不是那邊二位開口,幾乎就要落得個沒下場。」綠萍輕輕嘟囔了一聲,隨即便嘆道:「要說咱們才是好福氣,侯府一直穩穩當當,這比什麼都強。」

      然而,兩個丫頭腦袋挨著枕頭,還沒能在這雷電交加的氣氛中合上眼睛。外頭就又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睡在外頭的綠萍聽到有人趿拉著鞋子去應門,立時也掀開被子披了件衣裳坐了起來,隨手就去取了旁邊的燈臺。下一刻,她就只見晚秋面色很不好地進了來。

      「二位姐姐,是二門上的婆子來報信,說是外間有些騷動,打探之後才得知是鐘樓被雷劈倒了,上頭掛著的那口大鐘倒在路旁。」

      綠萍和白芷全都倒吸一口涼氣,前者慌忙到里頭去給太夫人報信。後者則是雙掌合十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好一陣子才喃喃自語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千萬別折騰出什麼大事!」

      晚秋肅手站在一邊,見白芷滿臉的心有余悸,便躡手躡腳地打算退出去。才到門口,她就聽見那邊傳來了白芷的輕聲提醒:「回頭你自己提早收拾收拾。剛剛綠萍打東廂房里回來。表小姐和晗姑娘都開了口,明日一早要是櫻草沒消息,你就過去服侍吧。」

      盡管晚間才剛在那兩位面前剖心置腹地陳明了一切。但晚秋心里卻一直以為,縱使她們有心留下自己,也得想方設法先說服了太夫人,而這一關不是那麼好過的。誰能知道,就在這個風雨大作雷電交加的夜晚,白芷卻透露了這麼個好消息給自己。她不用裝便是滿臉的驚愕。隨即又驚又喜地屈膝謝過,這才一溜煙地回到了自己的下處。

      三等丫頭不當值時就住在上房後頭的後罩房里。當值則是在東梢間里有一張大通鋪,她一直都是和百靈分在一塊,可如今百靈被攆回了張家,生死不知,今夜沒人顧得上三等丫頭,因而這偌大的地方就她一個人躺著,空空落落讓人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滿心都是劫後余生的狂喜,一上床躺下便用被子蒙了頭,竭力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她總算沒下錯賭注,總算沒看錯人!

      一夜的狂雷暴電疾風驟雨肆虐之後,到了大清早,雖然被雷聲沒折騰多久,可卻忍受了一晚上密集雨點聲的下人們在起床之後,面對的便是亂糟糟要收拾的殘局。盡管侯府的前廳正堂和後堂都沒受到多大的影響,但還是有幾間屋子的瓦片被掀飛了開來,而那些被大風大雨打落的樹枝樹葉花花草草,則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甚至連三小姐顧鈺最最喜愛的一盆美人蕉,也在這一夜疾風驟雨中被摧殘得不成樣子,把顧鈺氣得直跳腳。

      相較那些灑掃上頭叫苦不迭的僕婦小廝們,雖說這一夜風雨讓人沒法睡沉了,但章晗的心情卻還算不錯,尤其是一大早她和張琪到上房問安之後陪著太夫人吃了早飯,賴媽媽便把提著一個包袱的晚秋領了過來時,她心里就更加滿意了。等到晚秋磕過了頭,她讓芳草領其去放下東西,又留著賴媽媽笑問了幾句。當說到昨夜怎麼有人敲開寧安閣的院門時,賴媽媽便搖頭嘆了一聲。

      「是鐘樓被雷劈倒了,聽說連上頭掛著的大鐘都掉在了路邊,聲音大得驚動了住在附近的不少人!」

      鐘樓?

      張琪只是純粹的詫異,而進京之前就已經聽顧夫人說過京城無數風土地理人情的章晗,則是了解得更多一些。據說皇帝當年攻陷敵方最後一座重鎮的時候,因為久攻不下,火炮威力不足,便將附近一座古剎的大鐘熔化了鑄成一尊萬斤大炮,最後一舉攻下了那座城池,成就了開國大業。後來因為當年許願重鑄一口一模一樣的大鐘還給寺中,召集全國能工巧匠,鑄了三年方才得了此鐘。盡管這傳聞聽起來荒謬,而且這口大鐘如今掛在京城鐘樓,而不是還給那古剎,但這是皇帝開國登基之後的標志之一,這卻毋庸置疑。

      因而,當把賴媽媽送走之後,她忍不住思量這件突發事件會不會引起什麼波瀾,可緊跟著就聽見碧茵的嚷嚷:「大小姐,晗姑娘!」

      「怎麼了?」

      碧茵一進來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外頭有應天府衙的人來,說是讓家里人上應天府衙認屍,還說……」她見章晗和張琪全都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卻偏偏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還說櫻草的爹卷了綢緞鋪的銀錢,帶著她娘、她還有她弟弟潛逃,結果卻在城外遭了強盜,一家四口全都死了!」

      「什麼!」

      眼見張琪面色煞白,章晗卻是知道,自己會放縱櫻草悄悄溜出府,就是篤定有趙破軍在盯著櫻草的家人,應該能截住這一家子人。此時此刻,她只覺得腦際如冰雪一般的冷靜,伸出手來按住了張琪瑟瑟發抖的手,她便站起身來。

      「是應天府衙來的人,不是張家?」

      「是應天府衙,不是張家。」

      「我倒忘了,他如今是應天府府丞,在府衙里也算是第二號人物,自然說一不二,這種事也有人替他去辦。」

      章晗哂然一笑,見那邊廂晚秋正好跟了芳草打了簾子出來,聞聽此言臉上掛著尚未褪去的驚懼,她便頷首示意人過來。等到吩咐其他幾個丫頭都暫且出門去守著,她這才說道:「昨兒個你來求姐姐和我,今天我們就把你要了過來,也算是辦到了之前答應你的事。如今我要問你,你可還有什麼親朋在外頭?」

      凝香是因為父母在張家,那時候就險些走投無路,而櫻草之所以會背叛,也是因為家人之故,因而,章晗如今再不敢小覷這一點。而晚秋聞言微微一愣,隨即便低頭說道:「回稟大小姐,晗姑娘,奴婢從前跟著夫人從呂家嫁到六安侯府,父母就已經都過世了,只有一個弟弟留在呂家。但六安侯府一家全數下獄之後,奴婢被景家買去之後,但凡和六安侯府有瓜葛的家僕,呂家已經統統把人攆了出去,奴婢的弟弟那時候年紀還小,受不起那番流落街頭的折騰,再加上本就病著,沒兩天就死了。」

      說這番話的時候,盡管晚秋聲音平淡,但停頓的時候,牙齒卻險些把嘴唇咬出血來。隔了好一會兒,她見章晗沒說話,這才又繼續說道:「這是六安侯太夫人來送夫人的時候提到的,因為奴婢那個弟弟最慘,所以她記得清清楚楚,後來景家買了奴婢的時候,還以為奴婢不知道弟弟已經死了,誆騙說只要奴婢照他們的吩咐去做,他們就把他送去私塾讀書。奴婢吃了無數苦頭卻隱忍不發,便是為了能脫身!」

      章晗心里透亮,今次的事是昨晚上晚秋形同投名狀過來陳情時並未提到的,如今提起,自然是因為她們真把人要了過來,所以晚秋方才交了心。此時此刻,她那憐憫之心只是一閃而過,隨即輕輕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既是了無牽掛,那我有一件事交給你去做。」

      晚秋挑了挑眉,見章晗緊緊盯著自己的眼睛,她呆愣了好一會兒,最後沉聲問道:「晗姑娘想讓我去做什麼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風雷乍起春雨疾(下)

      「你從景家被送到張家之後,在那兒待了幾天?」

      「這個……」晚秋有些遲疑地屈指算了算,這才訥訥說道:「總共不過十幾日。」

      「張家下人你認識幾個?」

      「名字倒是都能叫得上來。」晚秋見章晗有些不相信,連忙解釋道:「乍一到陌生地兒,我怕遇事兩眼一抹黑,再加上景爺吩咐過,所以便刻意結識了上下人等,不少人都收過我的好處。張家下人不多,而且仿佛遭過什麼事,不少人都是戰戰兢兢的。」

      雖說凝香的父母來了之後,也許也能打探到這些事情,但畢竟不如晚秋這樣機靈。因而章晗一邊聽一邊點頭,心里明白,果然張昌邕那種刻薄寡恩的手段沒法讓人歸心,一時聲音又溫和了一些:「在書房伺候筆墨的書童你可認識?」

      「聽說從前是長生和萬福,但後來長生便被打發到柴房當雜役去了。萬福機靈,但卻是多話的人,收過我一個荷包,還和我抱怨過跟著老爺擔驚受怕。」晚秋說到這里,已經是有些明白了章晗的用意,但卻一句都不敢多問。

      長生是宋媽媽的兒子,被發落調開是正理,還好張昌邕從前在歸德府用過的那個萬福仍在書房!那小子機靈得有些過頭,愛占小便宜,趨吉避兇這一點表現得淋漓盡致,支使其做事情卻是便宜。

      章晗心中一松,便緩緩說道:「今日楚媽媽應該會去一趟張家,到那時候,姐姐會去請示太夫人,讓你跟著一塊去。」

      盡管晚秋不知道章晗和張琪是怎麼從太夫人那兒把自己要回來的。更不知道章晗怎麼篤定就能派自己這個剛進侯府不多久的丫頭跟著楚媽媽一塊出門,可她雖沒打聽過,百靈當初卻問出了很多章晗的過往,知道其最是說一不二,因而她自然立時點頭。然而,章晗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她一下子驚呆了。臉色更是一片煞白。

      「想來你也該知道,能夠把你要過來,是因為之前在這里伺候姐姐的櫻草無緣無故失蹤,而今天早上,更是乾脆傳來了他們一家妄圖逃跑,卻遇到了盜匪,于是一家四口盡皆被殺的訊息。這訊息是真是假且不去說,但我不妨告訴你。櫻草之前冒名捎帶了一根簪子進來給姐姐,而就在昨天我那位乾爹來見太夫人的時候,信口說那簪子是當年為姐姐給蔡侍郎家定下婚事的信物,結果被姐姐一口揭穿,只怕眼下不知道怎樣懊悔。」

      瞧見晚秋的臉色比昨天晚上前來陳情投靠的時候還要糟糕,章晗知道,自己把這一層窗戶紙捅破,給了她莫大的壓力,因而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說道:「所以你今天過去,張大人不管如何都要見你的。到那時候你就說因為櫻草跑了,你在太夫人身邊伺候得好,太夫人雖趕走了百靈,可還覺得你人沉穩能幹,又念及舊情,此次就把你派到了姐姐身邊。他自然不會生疑。」

      「可若是百靈揭穿……」

      「你以為百靈昨晚上被攆回去。眼下還會在張家麼?輕則被退回景家,那位景大人自有處置,重則是徑直送到張家莊子上。到那里死活就由不得她了!」章晗刻意加重了幾分語氣,見晚秋依舊垂手而立,可卻面若白紙,她便溫和地說道:「你和百靈是一塊被送來的,一個被攆走。一個卻留下,自然就顯出了你的能耐來。所以他自然不會為難你,到那時候,你就透露說,太夫人因為昨日的事情很不高興,還見過顧管事。昨晚上太夫人聽說鐘樓倒塌,今天早上還派人去打聽過,侯府下人頗有議論。」

      張昌邕盡管剛到京城不多久,但如今既然知道她們姊妹再不像從前那樣刻意隨意拿捏,在顧家有幾個眼線在所難免,這些事也是能打聽到的。因而,章晗授意晚秋把這些消息帶給張昌邕之後,突然又話鋒一轉道:「而你臨走時還無意間偷聽到我和姐姐的談話,說是早起陪太夫人用早飯的時候,太夫人嘆息過一聲,道是名不正則言不順,鐘樓倒塌這樣的大事,難免有人說是老天示警,歸咎到朝廷大事上頭,也不知道誰背黑鍋。」

      晚秋畢竟曾經是六安侯府的丫頭,此時聽到章晗這番話,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盡管不明白章晗讓她帶這話給張昌邕是為了什麼,但如今容不得她顧慮其他,因而沉吟再三,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再有,若是你到張家遇到在書房伺候的萬福,你就說侯府這邊差事輕省,櫻草平日月錢就有一兩銀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然會跟著她爹做出那種事情來,實在是昏頭了!然後用姐姐的名義打探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記得多給他一點好處,再透幾句話,比如說大小姐如今寄居侯府,外頭缺人,日後總還要添一兩個跑腿的小廝……」

      章晗交待了晚秋零零碎碎好些事情,等到把人屏退了下去,她就看著剛剛坐在旁邊,眼下正一臉若有所思表情的張琪,微微笑道:「接下來,該你出馬去上房走一趟了。」

      張琪最初聽著只覺得腦際渾渾噩噩,但她跟了章晗這許久,抽絲剝繭之下,隱隱約約已經覺察到了那個輪廓。此時此刻,她不等章晗開口,便站起身說道:「是不是我在老祖宗面前用昨天的事作為引子,就說不想爹坐立難安,所以讓晚秋回去安一安爹爹的心?」

      「就是這意思。」章晗贊許地點了點頭,旋即鄭重叮囑道:「在太夫人面前,記得表現得心情複雜一些,再告訴太夫人,晚秋這丫頭家里弟弟的事,如此把人留在你身邊,既顯得你有分寸已經收伏了她,太夫人也會讓人再去探一探她家的底,如此咱們就可更放心地用人。」

      「你並不放心她?」張琪只覺得心中一跳,一時死死抓住了章晗的手:「那為何今天還要她去張家?」

      「一則是緩兵之計。二則是,也需要一個由頭,讓張家下人知道,跟著你這大小姐,遠遠比跟著你爹那個刻薄寡恩的人強。三則是,咱們需要你爹的把柄!放心,我對晚秋吩咐的那些話。她分不出哪句真哪句假,就是敢賣了我們也沒什麼要緊。你也聽見了,我連楚媽媽是去接凝香爹娘的事情都沒說。」

      而且,她也要設法拿回張昌邕收著她的那些貼身東西!當初從歸德府張家別院出發的時候,她從前箱籠中不少貼身衣裳乃至于做的針線,並沒有辦法一塊帶著,應該都落在了張昌邕手中!

      張琪去對太夫人說項的事情極其順利,巳正時分。晚秋就跟著楚媽媽一塊出發了,等到了午後,一行人才回來。當凝香得知自己的父母全都已經被接了回來時,一時激動得喜極而泣,屈膝跪在地上給張琪和章晗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這才被一旁的芳草扶了起來,竟已是淚流滿面,只是一味連聲說道:「大小姐,晗姑娘。奴婢這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會報了你們的恩德……」

      「做牛做馬的話就不要再提了,只要你能一心一意,將來自然不會虧待你。你爹娘如今安置在後巷往東邊第三座院子里,你先去見一見他們吧。」

      打發走了凝香,張琪迫不及待地把其他三個丫頭也都支開了,這才看著晚秋道:「你今天回去可見著我爹。他都說了些什麼?」

      「之前晗姑娘吩咐奴婢的話。奴婢都對老爺說了,老爺最初臉色陰沉沉的,聽說太夫人親自見了顧管事。他還低聲罵了兩句什麼,但聽說奴婢能留在大小姐身邊,老爺的臉色才好看了些。後來,老爺得知太夫人嘆息鐘樓倒塌的事情,沉吟了好一會兒,也沒多問就打發了奴婢下去。」

      說到這里。晚秋頓了一頓,見章晗和張琪面色都還好。這才繼續說道:「另外,因為楚媽媽去和凝香的爹娘說話,奴婢和其他張家下人多少也說笑了幾句。得知櫻草那麼高的月錢卻還跑了,那些人都是又羨慕又嫉妒。而萬福更是奴婢還沒跟他說,他就跟奴婢打探,大小姐是不是還要人,他年輕力壯,還認識幾個字,又是自己人,比顧家人使喚起來更方便,還說自己不像櫻草一家人那樣貪得無厭,準保忠心耿耿做事麻利。他還說,要找他的話,只要在府衙官廨後門說一聲就成了。」

      此前晚秋根本沒想到這次跟著楚媽媽竟是去接凝香的爹娘,回憶起之前張家那些下人聽到這消息,意外之余全都是眼紅得不得了,她只覺得心里更生出了幾分期冀。凝香才跟了張琪幾天,也不見有什麼功勞,父母在張家只略吃了些苦頭就被接了回來,倘若她忠心能幹,總不至于像從前那樣,時時刻刻都有性命之憂!

      而章晗聞言,卻不禁沉思了起來。萬福說這話……難道是約摸知道櫻草一家「死」了的事,所以這才有了貳心?倘若這樣,那事情做起來就更方便多了!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知道張昌邕生來便是錦衣玉食,又生性自負狠毒,根本不會在意那些區區下人,所以這空子盡可鉆得。于是,她微微頷首後,便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樣,你既然在這兒舉目無親,剛剛又送了凝香的爹娘回來,索性去認了他們做乾親,日後走動也方便。對了,凝香的爹應該還未痊愈,你帶一瓶金創藥去,就說是賞他的!」

      凝香父母進侯府的事只是在下人中間稍稍議論了一番,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而這一日晚間,另兩個非同小可的消息傳入府中時,卻引起了莫大的震蕩。

      遼東報捷,副帥武寧侯顧長風大敗叛軍,斬首四百余級!

      都察院一位言官上書,以昨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中鐘樓倒塌為由,上書言祭祀邊務吏治等十四事,篇末更是直指禮部尚書和兩位侍郎結黨不法——天知道這三位倒霉的人,不過剛剛上任而已。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2:5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9 10:10 A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冊妃之始

      前一個消息是晚飯後送來的,章晗張琪和王夫人顧鈺母女都在寧安閣正房。不說太夫人和王夫人顧鈺都是喜出望外,上上下下也全都沉浸在一片歡欣鼓舞的情緒中。而章晗雖強顏歡笑,可更多的卻是惦記在趙王軍前,此番完全沒有消息的父兄。偏巧就在這時候,楚媽媽一臉凝重地進了屋子,屈膝行禮後就快步走到了太夫人身側,低聲說起了話。

      盡管那聲音極低,但章晗一如既往和張琪坐在太夫人軟榻邊上,耳朵自是敏銳捕捉到了那幾個詞,拼湊之後就得到了那後一個消息的大概。因而,等到太夫人囑咐王夫人不要因捷報大肆張揚,別讓外人覺得這點小事便輕狂了起來,她又瞧見太夫人面上最初的高興勁消減了好些,回到屋子里的時候自免不了暗自思量。

    前日大風大雨,昨日只剩下了和風細雨,而這天一大清早,卻是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盡管太夫人說不要張揚,但這樣的捷報總不能當做沒有,上下慶賀一番是理所應當的。王夫人一早就吩咐了從上到下的打賞,從管事一級的十兩,到最下頭粗使僕婦的五百錢,一時人人高興。然而,采辦上頭的管事還沒出門,外頭卻已經有顧泉陪著一個小內侍匆匆而來,撂下一句預備接旨就走了,這下子,所有人剛剛的高興頓時變成了惶恐,還是歷經風雨的太夫人鎮定自若,親自出來分派了各種事務最後便由王夫人陪著去了正堂準備。

    盡管前院忙忙碌碌,章晗和張琪都是外眷,自然不能和顧家人似的去前邊接旨,但兩人等在東廂房中,張琪雖坐在書桌前寫字,可怎麼都靜不下心來,寫兩個字就心煩意亂地一把撕了扔在字紙簍中。眼見章晗坐在臨窗的榻上低頭做針線,她終于忍不住站起身來。

    「天使都已經來這麼久了,會不會有事?事先一點訊息都沒有真是急死人了!」

    「倘若是壞消息,就不會是武寧侯遠征在外又剛剛報捷的時候,要我說,多半是好訊息。你安心坐下,等著人來報喜就是了。」

    見章晗頭都不抬,張琪自覺心里有底了些,但仍是不禁抱怨道:「報什麼喜!怎麼也和我們兩個無關,不過是陪著大伙兒一塊笑罷了!」

    「知道就好了,回去繼續寫你的字!」

    章晗一個眼神把張琪支使回了書桌旁坐下,然而下一刻回過神再次下針的時候她卻只覺得手指頭一疼。倒吸一口涼氣的她將針隨手在布面上一扎,隨即丟下繡架將手指放在手中吸吮了兩下,心里卻不由得想著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直到外頭傳來了芳草的嚷嚷聲。

    「大小姐,晗姑娘!」芳草三步並兩步沖進了屋子,絲毫不理會自己的鬢髮被門簾帶得散亂不堪,甚至來不及喘一口氣就急急忙忙地說道:「宮中傳旨說,聘東府大小姐……聘東府大小姐為韓王妃,擇吉日行下定之禮!」

    面對這麼一個消息章晗頓時完全忘記了手指的疼痛,眼睛一時瞪得老大。而張琪就更不用說了,她徑直摔下毛筆站起身來匆匆走到芳草身前連聲問道:「這消息是真的?來了多少人傳旨,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怎麼個反應......啊,對了,韓王殿下排行第幾來著?」

    章晗卻沒有聽清楚芳草接下來說的話,她想到的只有惠妃當日在宮中幫自己說話,而事後她方才從陳善昭的傳信中得知,惠妃一度有意讓自己為韓王妃。如今既是顧抒得了冊封,那她就再也不用擔心這一條。顧抒雖沒有如願以償嫁給淄王但終究是真要當王妃了!

    盡管如今不過是來預先傳旨距離真正定下此事的下定還早,但天子金口玉言今日來傳旨的除了中官,還有禮部官員這事情就算是徹徹底底定下了。當太夫人親自把這一行人送到大門口之後,一時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便端詳著仍在驚愕之中不及回神的顧抒,又沖左邊的賴媽媽說道:「你去東府,向大夫人報喜!」

    「早就有人去了。」賴媽媽喜氣洋洋地屈膝行了個禮,見太夫人滿臉笑容,她便又向顧抒行禮道:「奴婢也給大小姐道喜了!」

    賴媽媽這一帶頭,其余人等自也紛紛齊齊向顧抒行下禮去。盡管此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韓王妃,但旨意都已經下了,想著總算也能告慰母親,顧抒自然微微紅著臉對太夫人說道:「老祖宗,娘早起有些咳嗽,我想先回去看看。」

    「去吧去吧!」

    見太夫人笑著打發了顧抒,王夫人側頭看了一眼顧鈺,見女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不禁心中暗嘆,打疊精神奉承了太夫人,等把人送回寧安閣正房,出來後剛出穿堂,她就停下步子又斜睨了一眼女兒,最後便開口說道:「鈺兒,先回悅心齋,娘有話要對你說。」

    趙媽媽見王夫人不忙著安排這件突如其來的喜事,以及慶老爺報捷,卻先忙著對女兒說話,便只覺心里咯噔一下,待到把這母女二人送了悅心齋正房,她便親自守在了外頭。然而,沒過多久她就聽到里頭傳來了一陣哭聲,頓時更確定了心頭猜測。

    「娘,為什麼不可能,就算大姐成了韓王妃,咱們家再出一位王妃又有什麼不可能!早些年已故寧國公家里不是出了趙王妃和英王妃兩位王妃麼,咱們家的門第並無不如......」

    顧鈺帶著哭腔嚷嚷了幾句,見母親面如寒霜,既不安慰自己,也沒有別的舉動,她的聲音不知不覺就小了。許久,她才感到一只手輕輕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你自己應該知道的!」王夫人見顧鈺要說話,手下稍稍加了點力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韓王排行十八,淄王則是十七,如果要傳旨,淄王怎麼會在韓王之後?換言之,倘若你真的能成為淄王妃,聘你為王妃的旨意應該比你大姐姐先來!況且你別忘了,你大姐姐和你是姊妹,長幼有序,就算你真有王妃之份,恐怕也是韓王後頭的那兩位親王了。」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如此!」顧鈺一時再也忍不住心頭委屈,撲在床上便痛哭了起來,即便是感到背後母親輕輕摩挲著自己的頭髮,她仍是哭個不停,淚水須臾便濡濕了一大片床單和被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背後傳來了母親溫柔卻不容置疑的聲音。

    「眼下你要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場,但哭過之後出了這個屋子,倘若你還是這麼一個樣子,那麼我只好去向老祖宗言明送你回老家去,和你三哥二姐姐作伴!」王夫人敏銳地察覺到顧鈺的哭聲猛然一頓,隨即就變成了抽噎,她方才一字一句地說:「你和淄王一不曾許過婚約,二也算不上青梅竹馬,三又是姑表至親,何至于讓你哭成這樣子?我看你五分是哭此事無望,還有五分是哭你大姐姐越過了你去吧?」

    「娘!」

    聽到顧鈺這陡然一聲大叫,臉上的表情卻流露出了心慌,王夫人這才淡淡地說:「此時嫁得好並不代表今後過得好,而一時過得好更不代表一輩子就過得好,這話你給我牢牢記住!韓王雖說是惠妃娘娘的幼子聖眷尚可,但生性說是靦腆,實則卻是孤傲的人,這王妃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更何況是否要就藩尚且難說,家人鞭長莫及,這日子看似風光,真正是不是好過卻只有自己知道了。

    而且你大姐姐父親已故,母親又只是盡力死撐而已,嫡親的弟弟不親近又靠不住,你二姐也是爛泥扶不上墻,什麼都比不上你,就算婚事比你強,那也是老天總算眷顧了她一回,你怎麼不和她比你父母雙全,兄弟又都爭氣出息?」

    「我......我......」顧鈺滿心的不甘和怨尤都在母親一陣高似一陣的勸說告誡和反問之下,漸漸化作了烏有,蠕動嘴唇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會兒,她終于忍不住撲在了母親的身上,剛剛好容易止住的淚珠又雨點似的掉了下來。這一次,王夫人卻沒有再說什麼,老半晌才嘆息了一聲。

    「傻丫頭,別去想那些不該想的事了。等你爹回來,滿京城的少年英杰中,娘一定給你挑一個出色的。外表的光鮮有什麼用,夫妻夫妻,要過的是一輩子!」

    顧鈺的悲泣在顧家上下因為兩個好消息而歡天喜地的氣氛中,顯得微不足道,就連王夫人在安撫過女兒之後,也是笑吟吟地親自去東府向胡夫人道賀,隨即又精心置辦了酒菜,午飯時在寧安閣陪著太夫人小小慶祝了一番。午飯後太夫人正要按慣例歇午覺,一眾人打算告退的時候,楚媽媽卻是快步進了屋子。

    「太夫人,隆平侯府派人送禮。」見太夫人滿臉錯愕,她便笑著解釋道:「隆平侯府才剛接了旨,隆平侯大小姐被聘為淄王妃。」

    聞聽此言,太夫人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驚,而章晗和張琪對視一眼,卻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了震驚和驚喜。等到楚媽媽領了那位送禮的媽媽進來,那位媽媽恭恭敬敬團團行過禮後,雙手呈上了禮單,旋即便低頭說道:「我家夫人說本應是親自來謝您提點之恩,但因為家中有不少事情要料理,所以只得派了小的來。夫人說,我家大小姐能有這樣的福分,全都多虧了太夫人之前提醒。」

    說到這里,她又往幾位年輕小姐臉上掃了一眼,見其中一個臉色蒼白,以為是身體不好,也沒往心里去,又恭謹地說道:「我家大小姐說,過兩日宮中便要派教導禮儀的姑姑來,只怕再也不得空。若是張大小姐和章姑娘有功夫,她明日想請二位上門做客,以答謝當日情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知己難求

  隆平侯府位于應天府衙所在的府東街東邊,在整個京城的勛貴圈子里曾經輝煌過,因為那位如今躺在床上的隆平侯是個手筆大慷慨豪爽的人。然而,隨著那位老侯爺失了聖心,最後又風癱在床失語不能說話,這座煊赫一時的侯府已經漸漸敗落了。隆平侯夫人因為不得丈夫歡心,早些年在貴婦圈子里就是邊緣人,這些年更是很少出門,身為侯府千金的張茹也幾乎悶在那小小院子的天地中。

    然而,這位絲毫不為京城人知的隆平侯大小姐,這一次卻是被聘為了淄王妃!

    當馬車從看上去不甚光鮮的西角門駛進去的時候,打起窗簾張望的章晗看到的便是前院明顯修葺不善,一座座屋子都顯得晦暗老舊,偶爾入目的一個個僕人身上臉上,面對她們這輛馬車,則是流露出了明顯的無所適從。直到二門口馬車停下,她提著裙子踩了車蹬子先下了車,就看見那兒一個身穿霜色衣裙的少女步履輕盈地迎了上來。

    「茹姐姐!」

    「你們都來了!」

    張茹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隆平侯府幾回,而在家中接待用自己的意願請回來的客人,這更是開天辟地第一次。此時此刻,見張琪也跟著章晗下了車,姊妹兩人臉上分明都掛著和家里下人那些虛偽諛笑不同的真心笑容,她一時竟是有些恍惚。直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她這才回過神來卻發現張琪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恭喜恭喜!怎麼,是當上王妃歡喜瘋了,在咱們面前也發起呆來?」

    「呸!」

    張茹這輩子也沒見過幾個外頭的男人,但上一次在隆福寺中,卻是把淄王看得清清楚楚,怎麼也難以想象竟是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品貌雙全的夫婿,因而雖是啐了一口,可臉卻紅了。眼見章晗也笑吟吟看著自己,她忍不住一手捂著臉隨即輕輕一跺腳道:「不和你們說了!快進去,我在屋子里預備了好東西招待你們!」

    「那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章晗一手拉著張琪笑著答應了,等到隨著張茹進了二門,她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道:「對了,我們不該先去拜見隆平侯夫人?」

    「娘在照顧爹爹。」張茹腳下停頓了一下,眼睛往四下里看去,見一眾僕婦在忙不迭地避開自己的目光後,更是都躲得遠遠的,最後只剩下章晗張琪的丫頭以及自己唯一信任的丫頭紫晴跟在後頭,她方才淡淡一笑道:「雖說旨意下來了,可娘更擔心事到臨頭給人鉆了空子,所以更是不敢離開半步,省得有人作祟。」

    「哎喲,茹兒你這是什麼話。咱們隆平侯府就要出一位王妃,大家伙高興還來不及,哪里會有什麼人作祟?」

    說話間從甬道拐彎處快步走來了一行人。為首的那婦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豐腴但臉卻極長,再加上那雙狹長的眼睛,輕薄的嘴唇更顯出了幾分精明刻薄。她頭戴中間嵌著紅寶石的攢珠冠,鬢上兩支簪子的翠葉隨著步子顫顫巍巍動著,通身玫瑰紫的遍地金衣裙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手上戴著一對沉甸甸的赤金蝦須鐲,乍一眼看去赫然金碧輝煌。

    她說笑著就已經走上前來,自來熟地要伸手去拉張琪,卻被張琪敏捷地往後退了一步,手竟抓了一個空。見此情景她臉上閃過一絲懊惱隨即強笑道:「家里少有來客人,茹兒年紀小她母親忙不過來,我這個伯母當然得來幫忙款待款待。」

    這就是張茹的伯母隆平侯世子的生母?

    章晗見其年紀仿佛比隆平侯夫人還要年輕許多,一時倒分不清楚是打扮的緣故,還是續弦,因而聞聽此言,她便微微笑道:「這位便是隆平侯世子的大伯母吧?」

    她刻意加重了大伯母三個字,見對面這婦人臉色一僵,她才仿佛不經意似的說道:「昨天老祖宗得知了茹姐姐被聘為淄王妃,高興得不得了,所以一聽邀約便讓我們姊妹兩個來了。雖只是在隆福寺中見過一面,但我們和茹姐姐一見如故,仿佛姊妹一般,今日來也是閨中密友走動,說什麼款待這種見外的話?」

    那婦人正是張茹的繼伯母申氏,被章晗這句話一噎,她有心反諷,可想到這兩人出自顧家,只得硬生生忍了這口氣。然而,有心陪在旁邊的她被章晗和張琪一再無視,張茹更是絲毫不理會她,她跟著跟著就越發忍不下這口氣,到最後索性一下子就站住了。

    「話說回來,茹姐姐可知道,你這一回怎麼會被聘為王妃麼?」

    就在她咬牙切齒心中暗自咒罵的時候,前頭卻傳來了章晗那有些飄忽的聲音。為之一怔的她慌忙邁步追了上去,結果立時就聽到章晗接下來的番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皇上最是明察秋毫的人,雖說隆平侯風癱在床,但家中狀況他老人家自然知道,所以這樣別人想都想不來的好事,卻落在了茹姐姐你的身上。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到這里,章晗微微往後頭瞥了一眼,見申氏臉色異常難看,她方才淡淡地說道:「話說隆平侯夫人也是太小心了些,聘妃的旨意剛下,倘若隆平侯府出些什麼事情,欺君罔上四個字還逃得過去麼?」

    等到確定申氏再也沒跟上來,挽著張茹另一邊胳膊的張琪方才對章晗豎起大拇指道:「就你牙尖嘴利,這下子她就不敢杵在旁邊礙事了。」張茹之前有意用話敲打那些下人,可此時此刻,她終究還是生出了幾分後怕來:「可晗妹妹你剛剛那些話會不會太重了?她從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指桑罵槐還是輕的,就怕真的氣急敗壞,對我爹我娘做出什麼事情來......」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她不敢!」張琪搶在章晗的前頭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張茹為之一愣,她這才握了握張茹的手,含笑說道:「你娘就你這麼一個女兒,讓你風光高嫁又如何,日後這份家業也是留給世子,而且你這個王妃指不定還能照拂照拂他。可要是他們敢暗害你爹你娘,那就不止是謀害了,而是欺君罔上!逞一時之快,惹殺身之禍,她要是敢試試,我才服她的膽子!」

    章晗見張琪竟是搶先解釋了這一茬,也不禁笑道:「就是這話,否則他們都已經在給你議親了,皇上怎會聘你為淄王妃?淄王殿下性子寬厚和平,但畢竟是天潢貴胄,你也得打起精神來,別懼了別人。要知道,你可是你娘日後的依靠,難道你還指望她去靠你那個哥哥?」

    「嗯,我明白了。」張茹點了點頭,嬌弱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堅毅,左右看了看兩人,忍不住一手一個拉住了她們的手,老半晌才咬著嘴唇輕聲說道:「謝謝,謝謝你們!我真的沒想到,只是迫于無奈跟著娘去了一趟隆福寺,能夠遇到你們這樣的知己!」

    「我和姐姐進京這麼大半年,這也是第一次應邀出來到別人家中做客,這都是緣分。」說到這里,章晗便笑著打岔道:「對了,你預備的好東西呢?我可等得不耐煩了!」

    「哎呀,看我這記性!」

    等到三人並跟著的丫頭到了地頭,盡管張琪並不是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但看著這座狹小逼仄又在背陰處的院子,仍是皺起了眉頭,而章晗卻仿佛沒看見似的,直到和張茹進了居中那三間主屋,聞到了那種雖焚香卻依舊不去的霉味,她方才看向了面色沉重的張琪。

    生辰一樣,只是歲數差了一歲,境遇也是仿佛,真的是老天帶來的緣分!

    張茹預備的並不是尋常世家待客常用的那種用各式各樣精巧模子做出來的細巧點心,而是看似尋常的綠色團子。章晗嘗了一口便挑了挑眉,而張琪則是仔仔細細咀嚼了一番,卻仍是吃不出是什麼,只得問道:「不像是艾草,也不像是其他的蔬菜汁子,這是......」

    「是榆錢。」章晗突然恍然大悟地開了口,見張茹愕然之後便連連點頭,她就笑道:「從前我家大哥頑皮,一到三四月就上樹打榆錢,和在飯中別有一股清香,沒想到你身在侯門,還會做這種民間的吃食。」

    「成天憋悶在家里,只能在這些僅有的東西上做文章,院子里不是正巧有一株榆樹麼?」張茹看著那幾個榆錢團子,惘然了片刻,這才回過神來,當下認認真真地看著兩人說道:「倒是你們,一直寄居顧家,我眼下卻是幫不了你們什麼,但若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去處,你們只管說。」

    見張茹滿臉鄭重,不似開玩笑,章晗微微一愣後便笑了。緊跟著,她就點點頭道:「其實咱們今天來,我確實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不是什麼棘手事,你這兒出去可方便?我想打發身邊一個丫頭出去辦一點事情,找個借口讓她出去逛逛。」

    張茹在片刻的愕然之後,連忙點了點頭:「方便。」

    「我這院子就靠近後門,平時也讓丫頭拿著針線活送出去換些銀錢。他們已經把銀錢克扣成了那樣子,總不能斷了我們最後一條生路。娘的娘家都沒什麼人了,在京城也沒有親朋,不怕我們鬧出事情。你若要讓丫頭去辦事,我讓紫晴帶人出去!」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3:1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29 10:16 A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刺探私隱逢王孫

    自古衙門都是坐北朝南,應天府衙自然也不例外。其首衙正門朝南,專供府尹和其他屬官家眷住的官廨正門卻是開在府東街,後門卻是北接秦淮河,各式各樣的商販都雲集在此,而府衙之中的下人也常往這兒走動,尋人尋親說話的更多,當晚秋在後門口用幾個銅子哄了一個踢毽子的小丫頭進去捎話時,卻是一丁點都不顯眼。

    不多久,一個十六七身材粗壯眼睛靈動的少年便快步走了出來。

    他四下里一看,見沒人注意自己,當即大步走到晚秋跟前,滿臉堆笑地說:「姐姐今天怎麼又得空出來?」

    「今天大小姐和晗姑娘應了隆平侯大小姐之邀,到隆平侯府做客,我跟著出來,正巧沒事,就順道過來瞧瞧。」晚秋見萬福眉頭一挑,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她便笑道:「怎麼,你也知道了隆平侯大小姐被聘為淄王妃的事?」

    「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會不知道!」萬福看看四周,示意晚秋到一個人稍少一些的僻靜處,低聲說道:「姐姐可知道,昨兒個一天,總共定下了四位王妃!襄王妃、淄王妃、韓王妃、越王妃,這其中襄王妃和越王妃門第都不怎麼樣,而其他兩位都是侯府千金,可隆平侯大小姐怎麼能和威寧侯大小姐相比?就是老爺,昨兒個回到書房也陰沉著臉抱怨,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韓王妃就罷了,這淄王妃讓那樣一個名不副實的侯府千金當,還不如謀給咱們大小姐。」

    這一日之中出人意料地定下了四位王妃,足可見都是聖心獨運,張昌邕還指望外人能左右這樣的大事?

    晚秋心中冷笑,隨即便問道:「老爺除了抱怨這些,可還見過什麼客麼?」

    萬福面色微微一變,斟酌片刻就說道:「前日傍晚聽說禮部的尚書和侍郎被彈劾了,老爺回來的時候臉色比昨兒個晚上還難看,後來有客來拜,就是常常見老爺的景大人,老爺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卻是酩酊大醉。我探問過跟老爺出去的人,聽說在一塊的還有吳大人蔡大人。老爺醉在床上的時候還說了幾句醉話。」

    這時候,晚秋頓時只覺得異常緊張,連忙追問道:「都說了什麼?」

    然而這一次,萬福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默然片刻,方才開口問道:「姐姐,前日里我讓你帶去的話,大小姐和晗姑娘怎麼說?」

    晚秋這才醒悟到自己太焦急了一些。然而,她如今身份尷尬,稍有不慎就可能連命一塊送了,然而,章晗承諾只要她忠心可靠,離開顧家的時候可以要走她,有了盼頭的她自然不得不努力效命。此時此刻,她斜睨了萬福一眼,隨即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個半新不舊的錦囊來。

    萬福卻一下子面色巨變:「姐姐莫非以為我就貪圖一點錢財?」

    「你忙什麼,誰說這里頭是錢?」晚秋虛晃一槍就把那個錦囊收了回去,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晗姑娘讓我捎帶兩句話給你。想來櫻草那一家四口的死訊對你來說,是個不小的刺激,不過你該知道,老爺是應天府府丞,要找四具屍體糊弄過去容易得很,顧家也沒精神因為一個丫頭一路追究下去。晗姑娘說,櫻草雖說背主,可罪不至死,如今她一家子其實都好好的。」

    大小姐當初在歸德府就是深居簡出,聽聞脾氣孤傲難以相處,萬福本就沒太指望她。他是隱約知道老爺差遣櫻草去做些什麼事,結果沒幾天那一家人就都死于非命,所以恐慌之下方才讓晚秋帶去了那樣的訊息,就希望能打動當初夫人帶在身邊調教了多年的章晗——不說章晗素來待下和氣好相處,人進京不到一年,闔家就都靠上了趙王府,這等本事著實讓人心服口服。此時聽到晚秋替章晗捎帶來了這樣的訊息,他先是滿臉的不可思議,但隨即就立時信了,精神也為之一振。

    「那這錦囊中……」

    「這東西你收著。」晚秋見萬福鄭重其事地收了進去,這才繼續說道:「晗姑娘還說,老爺的動靜你好好打探著,日後絕不會虧待了你。若是你覺得自個有危險,便拿著這東西去趙王府後門尋一位世子跟前的趙百戶,給他看這個,他自然會收留你。」

    盡管說的是趙百戶,而不是趙王府,但晚秋想起章晗說話時雲淡風輕的表情,一時只覺得這位姑娘命人做事卻還給人連後路都留好了,較之那些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權貴勝過何止一籌,心里頓生欽服。而萬福更是緊緊捏著那錦囊的口子,好一會兒方才壓低了嗓音說道:「你回去告訴晗姑娘,老爺醉倒的時候斷斷續續說,你們放心,那的事情包在我身上,還說什麼追封是應該的,什麼如此名正言順,五月初五端午節,五月初六萬壽節,勾起聖心易如反掌,總之我只能聽清楚這些。」

    晚秋牢牢把這些話都記在了心里,隨即想起章晗另外的囑咐,她便連忙說道:「另外,晗姑娘還捎話說,讓你小心打探打探,她從前的東西都在何處。」

    「從前的東西?是說從前的衣物?」萬福為之一愣,當即恍然大悟地連連點頭道:「我知道了,姐姐回去告訴晗姑娘,我準保打探得清清楚楚!」

    晚秋自忖不能離開太久,又囑咐了萬福幾句,便從來路折了回去。而萬福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半晌,等到回身進了後門,他徑直回到自己的屋子,隨即從懷中掏出錦囊打開一看,見是半截玉釵,他立時拿到光亮處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感覺並非糊弄自個,心里頓時安定了。

    晚秋在府東街路口的小茶館和紫晴會合,說了兩句話正要折回隆平侯府後門,豈料才出來順著路才沒走多遠,只見一輛清油青帷車停在了自己面前,隨即有人打起車簾瞅了自己一眼。發現車前車後那十幾個護衛,再一看清車中的那人,她一下子就懵了。

    「你是六安侯王家的人?」

    瞧見自己身前不遠處都是來來往往的路人,晚秋咬了咬牙,連忙上前屈膝行禮,隨即用幾乎是蚊子叫似的聲音低聲說道:「淄王殿下,奴婢如今在武寧侯府服侍張大小姐。」

    一旁的紫晴聽說這便是淄王陳榕,自家小姐將來的夫婿,那表情自然比晚秋更加震撼。而車內的陳榕聽到晚秋這回答,一時只覺得更加錯愕。他從小就能過目不忘,更何況當初在六安侯府的那一次所受震撼太大,上上下下一張張臉甚至連夢中都能跳出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再問,旁邊坐著的另一個人就把腦袋湊了過來。

    「顧家距離這兒可不近,你一個丫頭,跑這麼遠幹什麼?」

    認出淄王旁邊這人赫然是趙王世子陳善昭,晚秋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然而,當日在六安侯府中錦衣衛指揮使滕青闖入之後,淄王陳榕是個什麼光景她不知道,陳善昭的求情卻被六安侯太夫人崔氏來探時原原本本說給了六安侯夫人呂氏聽,因而她對這位趙王世子頗有幾分敬佩。當著這一對天家叔侄,她猶豫片刻,最後只得如實說道:「是大小姐和晗姑娘應了隆平侯大小姐之邀,到隆平侯府做客。」

    「啊?原來如此!」

    陳善昭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隨即也不去管陳榕是怎個反應,當即笑瞇瞇地瞥了一眼紫晴,竟是饒有興致地說:「這麼說來,這位是隆平侯大小姐的侍婢,帶著你四下里逛逛?」

    這下子,晚秋頓時一句話都不敢多說,連忙垂頭應道:「正是。」

    陳榕對于張茹並沒有太多印象,但依稀見過一面,記得是個性子尚可懂得些醫理的姑娘。他對皇位並無野心,早先因為母親常常嗟嘆小姨時運不濟,因母親一度有意結親,她心里倒是對張琪有些憐憫,可也談不上情愫,如今婚事既定,他自然而然就認了。此時,他點點頭正準備走,可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陳善昭竟是突然一掀車簾,就這麼徑直跳下了車來。

    「十七叔,既然碰巧撞上了,我順路去隆平侯府逛逛。」見陳榕聞言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陳善昭便微微一笑道:「聽說我未來的十七嬸在家的日子不好過,我就代你去見見她那位兄長,敲打他兩句,省得日後多出什麼不該有的麻煩來。」

    隆平侯府的家事並不是什麼秘聞,陳榕自然知道,可婚事還只是剛剛定下,他總不可能去給未婚妻撐這個腰。因而,聽到陳善昭竟是如此說,他在一呆之後連忙從車廂中探出了身子來。

    「善昭,別胡鬧,你和隆平侯府又素來沒什麼瓜葛,這樣去張家……」

    「十七叔,我有分寸,你放心。」

    陳善昭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又沖著馬車後自己的幾個從人打了個手勢,隨即便笑容可掬地對紫晴和晚秋說道:「你們兩個,把我帶去隆平侯府正門那條街就行了,那地兒我還沒去過。」

    面對這麼一位不容置疑的皇孫,紫晴和晚秋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雙雙屈膝應是,心情卻是一個興奮一個驚疑各不相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卻為你回頭一顧(上)

    張琪庶女出身,生母又早故,生父不慈,嫡母不愛,對于粗茶淡飯的日子早就習以為常了。然而,當看見張茹這個正兒八經的隆平侯大小姐,閨閣狹窄逼仄,家具擺設全都是多年前的,今日見客甚至都沒有幾件首飾,她仍是忍不住為之怔忡。

    這個天底下,狠心的父親何其多也!

    一番閑話說笑之後,眼看太陽日高,張茹便挽起袖子站起身,因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們在這兒等著,我下廚房給你們做幾道好吃的!」

    張琪原本就咬著嘴唇,想到張茹和自己幾乎差不多的遭遇,此時頓時眉頭一挑大為惱怒:「怎麼,難道姐姐連家里的廚房都使喚不動?」

    「如今我要使喚她們,她們自然不敢不聽,可我不耐煩去看她們那副前倨後恭的嘴臉!我這院子里的小廚房是娘當年特意拿出體己錢設的,並沒有廚娘,常常是我和她親自動手,頂多紫晴打打下手。如今派來的那幾個小丫頭我也懶得使喚她們,還不如自己來。」張茹說著便笑著握了握張琪的手道:「謝謝妹妹替我抱不平,沒事,我都習慣了。」

    也許是在自己家里,張茹顯得比之前在隆福寺那一次要平淡鎮定得多。而章晗聞聽此言,也就跟著一塊撩起袖子笑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勞動你那丫頭帶著我丫頭出門,索性我親自給你打下手吧。你可別瞧不起我。我從小就跟著我娘下廚,就是當年在歸德府衙也是常常進廚房燉煮,幾道菜也是做得好些人贊不絕口的。不會給你幫倒忙!」

    「那……那我就去一旁看著學!」

    張琪無論是在歸德府還是在京城都沒有機會接觸廚房,此時卻不想一個人在屋子里坐等,當即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而張茹不想今天請來的這兩位自己真正願意神交的朋友,竟然在自己親下庖廚時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只覺得心頭暖意融融。沉默片刻,她便點點頭靦腆地笑道:「那好,你們不嫌那兒油煙氣味大。就一塊來吧!」

    盡管不如那些大廚房灶上案上乃至于燒火都分派了一個個人,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小的一間屋子里卻收拾得乾乾淨淨。張茹熟練得拿著帕子包了頭,又戴上了圍裙,見章晗亦是嫻熟得如法炮制,她便知道這一位真會做事,頓時生出更深的親切感來,當即就笑著從竹蘿中挑出了兩個胡蘿蔔給了章晗,自己則去一旁取了幾個雞蛋一一打碎。用蓋子蓋好了盛著蛋液的瓷碗。便從另一邊的木盤中拿起了早起就收拾乾淨的芹菜和筍子香菇等等,在案臺上一一忙活了起來。一時之間,張琪就只見兩把菜刀上下紛飛。卻是連聲音都有些一致。

    章晗切完了那兩個胡蘿蔔,便少不得幫了張茹忙活別的,又小心翼翼在灶下用刨花點著了火。又添上了柴,等到下油鍋的時候,她卻被張茹死活趕到了一邊。這時候,張琪方才面帶殷羨地說道:「要是我也像你們這樣能幹就好了。」

    「什麼能幹,我當年也是沒法子,頭一次下廚的時候。差點沒把廚房給點著了。」張茹一邊翻著鍋鏟,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不過,等到宮中的姑姑過來,興許我也就再不會幹這個了。我才羨慕你們呢,我那些禮儀恐怕怎麼也上不得臺面,還不知道會被別人怎麼笑話。」

    「哪有那麼誇張,旨意已經下了,別人再說閑話也是枉然。」

    章晗才開口勸了一句,外頭就傳來了芳草的聲音:「大小姐,晗姑娘,晚秋跟著紫晴姐姐回來了。」

    章晗聞言一愣,還來不及出去,紫晴和晚秋就一前一後進了廚房來。紫晴甚至連喘口氣都顧不上,徑直開口說道:「大小姐,我們在回程的道上遇見了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趙王世子這會兒正在前頭見世子爺呢!」

    此話一出,正小心翼翼攤蛋皮的張茹頓時一愣,手下一偏,右手一勺蛋液頓時一股腦兒全都倒入了鍋里,耳聽得那聲音不對勁,她慌忙補救時,鍋底卻只剩下了一團不成形狀的蛋塊。心神不寧的她只能先擦了擦手轉過身來,而章晗卻已經沖著晚秋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都是奴婢不好,半道上被淄王殿下認了出來,問了兩句後,得知是隆平侯大小姐請了大小姐和晗姑娘來做客,趙王世子就突然提出要到府里逛逛,見一見隆平侯世子。淄王殿下大吃一驚還要攔著,可趙王世子說……」晚秋猶豫片刻,這才壓低了聲音說:「趙王世子說,隆平侯大小姐在家里過得委屈,他替淄王殿下來給人撐撐腰。」

    這個家伙……到底是真的是假的!

    章晗只覺得難以置信,失神片刻再看張茹時,卻只見人輕輕咬著嘴唇,臉上甚是怔忡。而張琪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當即喜笑顏開地說:「趙王世子還真是熱心人,想當初……」

    這想當初後頭的話,她卻還沒出口就趕緊吞了回去。不管是趙王世子在隆福寺救過章晗,還是他在六安侯府當面硬頂滕青,事後保下了六安侯太夫人和其幼子,這都是不能拿出來說的。但是,這卻不影響對其的欽敬,最後只能又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誰有這福氣!」

    誰有這福氣嫁給那個最會裝模作樣的皇孫?

    章晗聞言氣結,暗想陳善昭是好人不錯,可這樣奸猾的好人,尋常女子可是消受不起的。因而,她上前撫慰了張茹兩句,見人總算是定下心來繼續做菜,她便沖著晚秋打了個手勢,叫上人到了外頭。見院子里起頭那幾個鬼鬼祟祟的小丫頭都不見了,十有八九是因為來了趙王世子這麼一位尊貴的皇孫而去看熱鬧了,她頓時慶幸說話更方便了不少。

    「今天你出去之後的事情,原原本本都給我說一遍。」

    等到晚秋將去見萬福的經過,以及路上怎麼偶遇淄王陳榕和趙王世子陳善昭的經過一一道來,章晗不得不感慨這就是無巧不成書。然而,盡管陳善昭一直以來表現出的確實是個熱心的好人,可她怎麼也難以認為這家伙就是單純到隆平侯府給異日的十七嬸來撐腰的,站在那兒不禁陷入了沉思。直到聽到晚秋在旁邊輕咳了一聲,她這才回過了神。

    「晗姑娘,隆平侯大小姐的飯菜都做好了。」

    章晗醒悟到自己這一發呆竟是這麼久,一時有些赧顏。等到飯菜都端進了屋子,張琪自是不停地笑著打趣張茹賢惠能幹,把人說了一個大紅臉,而章晗雖知道幾道菜色都是花足了心思,可眼下她精神並不在這兒,入口即便也是贊口不絕,可那心不在焉的模樣須臾就被張茹和張琪察覺了出來,張琪更是問了兩句。好在她反應終究是快,當即岔開了過去。

    不用她去刻意打聽,滿心興奮激動的紫晴便頻頻來回打探消息。什麼趙王世子強拉隆平侯世子討論詩經,什麼趙王世子直截了當說要留下來用飯,什麼趙王世子在書房鑒出老侯爺當初高價買來的一幅字是贗品……總而言之,陳善昭便仿佛留在張家不願意走了。盡管具體和隆平侯世子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麼別的打探不著,可這邊廂的人聽了仍不免嘖嘖稱奇。

    午飯後張茹又留著章晗和張琪說笑了好一會兒,張琪眼見時辰不早,這才怏怏不樂地提出告辭。知道張茹接下來便要預備學禮儀和備嫁,她明白再約時間相見恐怕難之又難,當即忍不住握著張茹的手依依惜別。而章晗則是含笑說道:「前頭磨難已去,日後你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

    「那就承兩位妹妹吉言了!」

    「只是,你那五月初四的生辰怕不能好好過了!」

    一個不舍得送,一個不舍得走,章晗心中百感交集,一路上的步子也就走得極慢。等到了二門口,顧家車馬還沒來,卻恰逢隆平侯世子在甬道上送陳善昭。這一打照面,章晗的目光只在又高又瘦的隆平侯世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徑直看向了陳善昭。

    那一刻,仿佛是她的錯覺似的,她依稀覺得那馬背上坐著的人沖自己擠了擠眼睛。還不等她有所反應,陳善昭竟是徑直策馬過來了。

    「見過趙王世子。」

    章晗連忙和張茹張琪一樣行下禮去,等到起身之際,看見陳善昭頷首之後,笑容可掬地和慌忙追上來的隆平侯世子稱贊隆平侯府治家嚴謹云云,她忍不住對其說鬼話的功底嘆為觀止。眼看陳善昭對張茹草草打過招呼撥馬欲走,她不由得為之一愣,暗想其特意過來,難道就為了打這麼個招呼?她心頭正有些異樣,下一刻,卻眼睜睜看著他又勒馬轉過身來。

    「哦,章姑娘,你做的那些軍袍和護心甲我都已經命人快馬送去保定府了,到時候會轉運軍前。我府里幾個針線上的媽媽都稱贊你的針腳細密,下一回若還有這樣的事,少不得勞動你。」

    真當我是針線上人了?

    章晗一時氣苦,當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您過獎了,我的針線功夫上不得臺面,不過是被逼上梁山罷了。」

    「章姑娘何必謙遜?」陳善昭嘴角一挑,笑吟吟地說道:「將來大軍告捷之日,你這飛針走線的人,功勞不下于沙場拼殺擒獲敵首的大將!」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3:4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6 12:44 A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卻為你回頭一顧(下)

    這話別人只以為是陳善昭打趣,然而,章晗深知他是個做素來最有針對性的人,聯想到近日武寧侯顧長風的報捷,她頓時心中一動,面上卻低頭說道:「將士們前方浴血奮戰,那是實打實的功勞,我一介女流,也不過是針黹上頭稍有些能耐,萬不敢當有功之說。」

    「哎,既然我說的不頂用,那便異日見真章吧!」

    陳善昭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章晗,目光卻是落在了晚秋身上,但隨即便似笑非笑地對緊跟在旁邊滿臉誠惶誠恐的隆平侯世子說道:「話說回來,今日我本要拖著十七叔一塊來,可他臉嫩,就只能我一個來了。外間對隆平侯府的傳言不少,如今皇上寵顧,趁著這機會,讓外人看看你們兄妹情分,你家里也可殺一殺那些紛紛揚揚的謠言。同樣是侯,可得聖心和失聖心,相差就大了,隆平侯世子覺得是也不是?」

    「是是是……」

    說是大哥,但張茹和隆平侯世子卻半點都不親,更談不上什麼情分。此時此刻,見這位自從被父親接入府中之後,就一直都享受著萬千寵愛,從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大哥滿臉堆笑地連聲應是,隨即又立時上前對自己展露親切關愛,張茹強忍著才沒有露出嫌惡不屑。而張琪則是索性並肩站在張茹身側,撐腰似的打量著這位運氣好的侯府嗣子。

    而陳善昭趁著外人都只注意這對兄妹之際,又看向了章晗,心里大是躑躅。來是來了,可大庭廣眾之下,想再打什麼機鋒卻是難能,傳遞東西更是想都別想。可他好容易撿到這麼個絕佳的借口走這一趟,難道只露了那麼個口風就打道回府?

    章晗見陳善昭的目光不時掃向自己,不禁醒悟到他恐怕還另有事情。思來想去,她的目光最終就落在了身後不遠處的晚秋身上。于是,見旁邊隆平侯世子和張茹正在上演兄妹和睦慈愛的戲碼,她便不動聲色地招手示意晚秋過來,低聲對其吩咐道:「你先在這里站一會兒,然後上前去,就用對趙王世子自陳來歷,讓其轉告淄王殿下的借口,然後把之前你對萬福打聽到的那些話那些事,一字一句說清楚。」

    晚秋聞言險些大驚失色。

    早先章晗讓她捎帶那錦囊給萬福,讓其自覺有危險便去投靠趙王府中的趙破軍,她還以為章晗只是和趙破軍有所瓜葛,可誰知道竟是在趙王世子面前也能說得上話。然而,在章晗那犀利的目光下,她在章晗身邊默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把心一橫,猶豫著走上前去。

    「世子爺,奴婢有下情稟告,能否借一步說話?」

    陳善昭目光一閃,掃了章晗一眼,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隨即笑著下了馬來。聽晚秋吞吞吐吐地低聲說自己是六安侯府舊婢,被景家買去轉送了張家,最後進了顧家伺候大小姐張琪,他正不耐煩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了晚秋低低的聲音。盡管語速極快,消息又模模糊糊,但他卻為之精神大振,面上卻仍是掛著那若有若無的笑容。

    嘴上這麼說,陳善昭卻突然壓低了嗓音,借著挪動步子讓人難以看清他蠕動的嘴唇:「告訴章姑娘,她父兄在軍前都好。萬壽節前後,景寬、吳秋,還有那位蔡侍郎都會成為眾矢之的,讓她把握時機。還有你,若是你敢有貳心,你該知道是個什麼下場!」

    說完這話,陳善昭就頭也不回地上了馬去,見隆平侯世子仍在那對張茹噓寒問暖,他便虛揮了一記馬鞭道:「隆平侯世子,正堂中那幅字記得撤下來。倘若尋不到合適的,趕明兒送個信給我,我贈你一幅。堂堂侯府掛那樣的字,可是要被人笑話的!今日我打擾了,告辭!」

    陳善昭在馬上略一頷首便撥馬順著甬道馳了出去,後頭幾個從人慌忙打馬跟上。等到隆平侯世子回過神來想說什麼的時候,人早就已經無影無蹤了。滿心懊惱的他站在那兒一跺腳,隨即只能強笑著和章晗張琪打了個招呼,立時匆匆走了。直到這時候,顧家的車馬方才姍姍來遲,負責跟車的兩個婆子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匆匆而去的陳善昭,隨即便笑著迎上前。

    「路上小心。」沒了隆平侯世子在側,張茹便沒了剛剛那敷衍表情,她緊緊握了握章晗和張琪的手,眼眶卻是有些濕潤:「這次別過,將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你們都多多保重。」

    「只要你出嫁前有空,我們就來看你。」章晗見張琪亦是眼眶微紅說不出話來,她如是安慰了一句,隨即便輕聲說道:「今天多謝姐姐幫忙了。日後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我那丫頭是你那紫晴到附近隨便逛逛。」

    「嗯,你放心!」

    回程路上,晚秋心神不寧地坐在那兒,見章晗氣定神閑和張琪說著關于張茹的境遇,仿佛先頭根本就不曾讓她去和陳善昭搭過話,她想到陳善昭讓她轉告章晗的話,想到那面帶微笑說出的警告,一時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這時候,倒是她身側的芳草覺察了出來。

    「晚秋,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就是吹了些風。」

    晚秋強笑著辯解了一句,見張琪掃了她一眼沒做聲,章晗則是根本沒放在心上,她就閉上嘴再不多話。直到馬外頭傳來了車夫的吆喝聲,顯見是入了西角門,她心里不知不覺就更緊張了起來,在二門口下車的時候甚至險些踩著裙子絆倒。

    「毛手毛腳的,也不知道小心些!」

    芳草對晚秋一直有些提防,雖不知道章晗為什麼有些事情要吩咐她去做而不是自己,但心里總有些疙瘩。等到先後攙扶了章晗和張琪下車,見晚秋有些訕訕的站在那兒,她索性也不理會她,徑直跟在了自家姑娘後頭。

    章晗和張琪循例先去見了太夫人,說了在隆平侯府遇見了趙王世子過府,章晗便看著晚秋笑道:「隆平侯大小姐難得見客,有好些體己話要對咱們說,她那丫頭就把晚秋帶了出去,誰知道她們才逛著,晚秋就在府東街上被淄王殿下認了出來。」

    太夫人頓時一愣,隨即犀利的目光就落在了晚秋身上。盡管路上沒有得到章晗的任何暗示,但晚秋立時低頭說道:「淄王殿下認出了奴婢是六安侯府的舊人,因是在大街上,奴婢只能說如今在顧家伺候張大小姐。後來得知大小姐和晗姑娘在隆平侯府做客,趙王世子突然自告奮勇要去見隆平侯世子,說什麼給未來十七嬸撐腰之類的話,淄王殿下攔都攔不住。」

    聽到這里,太夫人方才為之釋然,卻是啞然失笑道:「趙王世子還真是熱心腸。」

    章晗也笑道:「我說呢,怪不得趙王世子在隆平侯府二門告辭之際,你趁著隆平侯世子和大小姐說話的時候,還上前去對趙王世子解說了什麼,敢情是因為被淄王殿下認出來。」

    「奴婢是一時慌亂解說了幾句,可趙王世子根本不以為意……」

    「好了,不用說了。」太夫人想起顧泉去打聽晚秋底細,知道如今她是孤身一人,不虞被人用家小脅迫,一個眼神屏退了綠萍白芷等丫頭,見綠萍連芳草都一並拉了下去,她這才看著人一字一句地說:「櫻草跑了,百靈攆了,我知道你心底難免不安。不管以前你在什麼地方待過,從今往後,你都是伺候瑜兒的丫頭,只要一心一意,她不會虧待了你,但若是你敢有三心二意,誰都救不了你。」

    「是,奴婢謹記。」晚秋立時跪下深深叩頭,心里知道自己算是越過了那道最深的溝壑,一時如釋重負。給太夫人磕過頭後,她少不得又給張琪重新磕了頭,算是當著太夫人的面認了主僕,又接了張琪賞的一個銀鐲。

    等到從太夫人那正房里頭出來回了東廂房,章晗設法把張琪在內的其他人都支開了,這才問起晚秋之前給陳善昭捎的話。當聽到陳善昭的回音,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又是振奮高興,又是患得患失,許久才平靜了下來。

    章晗看著晚秋,一字一句地說道:「太夫人之前讓你不要三心二意,我也是同樣的意思。但你的身份擺在那兒,留在顧家總不免讓人心存芥蒂。你替我做這些事情,打賞之類的話我也不說了。我還是那句話,將來我離開顧家的時候,總會設法帶你一道走。」

    相對于太夫人那不會虧待的承諾,晚秋知道,倘若真是陳善昭所言那樣景家要倒霉,自己未必能逃過去,因而,今天在和趙王世子說過話之後,她立時明白,章晗先頭那承諾絕不是空口白話,此時舊話重提,對她來說更是最要緊的一根救命稻草。此時此刻,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屈膝跪了下來,重重又磕了個頭。

    「奴婢謝過晗姑娘!」

    「大後日就是五月初三,我會設法請太夫人讓你再去一趟應天府衙,你替我帶一句話給萬福,讓他做一件事!」



第一百二十章 勝負手

    大約是因為要當韓王妃的乃是東府大小姐顧抒,武寧侯府一連數日都顯得格外平靜。就連之前武寧侯顧長風大勝的喜悅,也被淄王妃定下的消息沖淡了不少。畢竟,盡管上頭的主子們未曾明言,但在下人們心目中,三小姐顧鈺聰明大方,怎麼也該是王妃的最好人選。

    而太夫人和王夫人卻早已經從數日之前接旨之後的驚愕和意外之中回過了神。這天晚飯後,太夫人就留著王夫人商量起了顧抒的嫁妝。話才起了個頭不多久,太夫人就瞥見外頭門縫中仿佛有人影一閃而過,當即出聲叫道:「是誰?」

    「是奴婢。」楚媽媽應聲而入,屈膝行禮道:「太夫人,剛剛表小姐過來說,想請太夫人允準,明日讓晚秋回應天府衙一趟,帶上她給二姑老爺做的一雙暑襪,另外再取些東西。」

    張昌邕那點勾當,王夫人雖沒有去刻意打聽,但櫻草跑了,百靈攆了,再加上太夫人為此親自見了顧泉,這些風聲都傳到了她耳中,她就是猜也知道怎麼回事。如今見太夫人把來歷不明的晚秋放心地放在張琪身邊,而張琪還把人差遣回應天府衙探望張昌邕,還捎帶什麼暑襪,她雖是嘴角微微一挑,心里卻不免覺得,張琪比剛進侯府時的生澀成長了不少。

    而太夫人在遲滯片刻後,便微微笑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告訴她我準了。」

    等楚媽媽退了出去,太夫人不禁輕嘆道:「抒兒雖然有那樣的弟弟妹妹,可至少還有一心一意為她著想的母親在,而且如今竟是從天而降了一樁好婚事。可瑜兒卻是沒了最疼她的母親,那父親又一味只知道算計。」

    「一飲一啄,自有天定,娘不要太過憂心,瑜兒如今已經比從前沉穩了不少,這幾個月也很少犯病,至于二姑老爺。等老爺此番征戰回來,見他好好深談一次就是了。」說到這里,王夫人便又把目光投向了早先的那本簿子,旋即就抬起頭來。

    「皇家納妃的定禮和納征禮都是有成例的,今天我讓人去查了查。兩樣加在一塊,至少價值三四萬兩銀子,其中那些金銀首飾,多半都是還要陪送過去的,但除此之外,我今天去見了大嫂,她的意思是,她當年那些陪嫁的田莊統共四千畝,一體都給抒兒陪嫁。」

    胡夫人和王夫人當年嫁過來的時候。顧家還遠未有如今的騰達,因而金銀首飾並不多,胡夫人有兩個加在一塊六百畝的莊子以及三間鋪面,但隨著顧長興封了威寧侯,她這產業請了專人打理,再加上顧長興的俸祿和各色賞賜,東府的積攢也很不少,這才一出口就是四千畝地。而太夫人聞言雖是眉頭一挑。但隨即就平靜了下來。

    「東府老三和二丫頭都不得她心意,惹是生非倒是頭等本事,也難怪她如此,罷了,她好容易盼到這一天,就依她。」

    縱使舊日妯娌之間頗有明爭暗斗,但事到如今,王夫人既然答應胡夫人幫忙操持顧抒的嫁妝,也就無意在這上頭為難。此時聞言便松了一口氣,因笑道:「至于陪送的金珠首飾,大嫂聽了我的話,把四百兩金子全都達成壓箱的金餅,以備不時之需。此外,四千兩銀子則是存在錢莊,這樣既不招搖,但也不至于寒酸。綢緞表里家里有現成的,挑一二百再加上定禮和納征禮送來的,應該夠了……」

    太夫人心不在焉地聽著那一個個數字以及一件件陪送的嫁妝。雖掐著手指頭,卻是在計算張琪的那份嫁妝。盡管張昌邕把顧家當初給顧夫人的嫁妝幾乎都送了回來,還添了一成,在如今的行情下也算得上豐厚了,可父親的成分終究是一個最大的麻煩。她想起之前最憤怒的時候,甚至動過讓張昌邕就此消失的念頭,一時忍不住又苦笑了起來。

    真要是父母雙亡,那孩子就更加孤苦伶仃了!

    東廂房里,得到太夫人答復認可,上了床之後的張琪一臉的輕松。然而,等到熄燈躺下,她卻挨著章晗的耳朵低聲說道:「晚秋雖說看著機靈能幹,但跟過的人太多了,我總覺得難以信任她。你如今雖說用她,可也得提防一些。」

    「我知道。」章晗聽張琪這麼說,就知道自己對晚秋許諾把人帶走,對其來說反而是最好的選擇,沉吟片刻便開口說道:「晚秋的話留給你不如我將來帶走,她的身份終究大有干礙。等這次的事情辦成了,你自己物色幾個丫頭放在身邊。別人給的終究不如自己一步步考驗過帶出來的,等到你孝滿議親,身邊也就有人了。」

    「可顧家家生奴婢眾多,不從她們中間選,卻從外頭買,總是說不過去。張家送來的那些,我就更不放心了……」

    「沒事,只要這一次的事情成了,就可以假借張家之手把根底清白的人送進來!」

    張琪聞言一驚,本能地支起胳膊想看看章晗的表情,可黑暗之中,她能看清的只有章晗那黑亮的眼睛,隔了許久方才再次躺下。那一瞬間,她忍不住想到了一直對章晗冷嘲熱諷的嫡姊張瑜。也許,她那姊姊便是因為除了出身什麼都比不上章晗,這才對人存著深沉恨意的!

    相比地方上那些知府衙門,應天府衙的規制大一倍不止,府尹之下的屬官數量亦是極其可觀。張昌邕這個府丞除了應天府學之外,並沒有太多的權力,可上至府尹,下至通判推官等等,全都知道張昌邕除了顧家這門顯赫姻親,尚有不少在朝同年位居高品,平日自然讓其三分。這一天,當張昌邕點卯治事之後得了後頭官廨報信就早早退席,竟無人稍有微詞。

    「暑襪?」張昌邕掂著手頭那雙看上去針線尚可的襪子,想到就是張琪在太夫人面前揭開自己苦心謀劃多時的好局,更是害得櫻草一家人跑了,自己不得不倉皇用了李代桃僵之計蒙混過關,他頓時惱怒地將東西劈手丟在地上,旋即沉聲質問道:「她就為這點事差遣你走這一趟?」

    「大小姐還差奴婢回來找她舊日的幾樣擺設。」晚秋一邊說一邊屈下了手指:「一枚田黃凍印章,一枚雞血石印章,一座玉質擺桌圍屏,一只湘妃竹筒……」

    「夠了,她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張昌邕面色猙獰地脫口而出,但旋即就知道自己一時失言,遂冷冷地說:「回頭讓人帶著你去找找。可還有別的事?」

    「大小姐昨天受邀去隆平侯府,她和晗姑娘與隆平侯大小姐似乎交情不錯……」

    晚秋東拉西扯地說了好一會兒,等到張昌邕追問了一番,見問不出什麼太要緊的便拂袖而去,她心中松了一口大氣,等到跟著出去之後便招來了張家那些下人,把章晗為張琪開出的那張詳細單子給了眾人,央大伙幫忙找東西。由于她大方地每人賞了一個銀角子,一時間上上下下都甚是賣力,她便順理成章地叫了從外頭探頭探腦的萬福進來一塊幫忙。

    趁著人不注意,她便開口問道:「晗姑娘讓你辦的事情在怎樣了?」

    「晗姑娘要的那些衣物有著落了,十有八九就鎖在老爺書房的藤箱里。」萬福低聲說了一句,見眾人忙忙碌碌,沒顧得上手中抱著一個箱子出了屋子的他,他又把聲音壓低了三分:「還有,之前老爺的奏折,我看著似乎已經寫了一大半。今早我還聽到老爺嘟囔說,明日就能遞上去。」

    「你看到了什麼內容嗎?」晚秋問了一句,見萬福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道是文縐縐看不懂,她想起章晗的吩咐,便又加緊問道:「那你可能把那些衣物和那份奏折都偷出來?」

    看到萬福一瞬間面色大變,晚秋想起自己幫章晗去做那些事情時的心驚肉跳,便只能加重了語氣開口勸道:「你和我一樣,又沒有別的親朋在張家,既然你之前讓我給大小姐和晗姑娘帶話願意投靠,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老爺是個什麼刻薄寡恩的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吊死在這一棵樹上?這些東西我今天帶走,我一走你就瞅個空子便立時去趙王府找人,那邊一定會收留你的,就算老爺真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難道還上趙王府去要人?」

    原本有些遲疑的萬福被晚秋說得面色更加變幻不定了起來,良久,他才終于點點頭道:「好,我這就去,只不過老爺雖說白天很少進書房,但就怕萬一,你得掩護掩護我!」

    知道成敗就在此一舉,晚秋當即一口應道:「好!」

    午時前後,當晚秋眼看幾個媽媽將一個個箱籠亦或是油紙包著的物件送上馬車的時候,手卻不由自主按了按胸前,心里既有興奮也有驚懼,直到登上馬車駛離了府東街,她提著多時的心方才漸漸落了下來。等到回了武寧侯府,恭謹地請楚媽媽幫忙按照冊子點齊東西,又去給太夫人磕頭,她好容易捱到和章晗單獨相處的時候,立時把懷中那薄薄的奏折遞了過去。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3:5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6 12:48 A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一章 雞飛蛋打

    趙王府的後門口,一身灰色衣衫的萬福不安地等待在那兒。午後的日光已經很有些熾烈,再加上他心焦氣燥,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後背也隱現汗跡。

    東西他已經托人遞進去好一會兒了,然而卻到現在都沒有動靜,久到他幾乎認為章晗讓晚秋送來的東西是糊弄自己的玩意,最終結果是自己被趙王府的人當做戲弄王府的刁民而抓起來。胡思亂想的他隨手拿袖子擦了擦油光可鑒的下巴,眼角余光終于瞥見里頭有人出來,立時一個轉身快步迎了上去。

    趙破軍捏著那半截玉釵,見找上來的是一個十六七的少年,看那卑微恭順的表情,倒像是大戶人家的書童,一時皺了皺眉。當初章晗給他的那半截玉釵讓人帶去給章劉氏做憑據相認,之後章劉氏回來之後,應該是又給了章晗。現如今,這東西重新現身,必然是有要緊事!然而,看著這麼一個陌生從來沒見過的少年,不由得他不懷疑。

    「你是何人?」

    「您是趙爺?」萬福試探地問了一句,見趙破軍微微點頭,他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地道:「趙爺,小的是章姑娘差遣來的。章姑娘讓小的幫她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後,就讓小的拿著這東西當做記認來投奔趙爺……」

    「什麼!」

    趙破軍聞言大吃一驚,盯著萬福看了好一會兒,遂招手示意人跟自己進來。待到沿著夾道走了許久,到了一處東西的分岔路口,他正要往自己下處那方向去,另一邊路口卻是一個小廝現出了身形。

    「趙百戶。世子爺召見。」那小廝見趙破軍滿臉錯愕,瞅見他後頭的萬福更是呆若木雞。他便又補充了一句:「世子爺還說,這位你帶來的客人,一並帶去見他!」

    書房中,當陳善昭不費多大力氣,三言兩語從萬福的口中問明白他今天做的事情之後,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就吩咐小廝帶著戰戰兢兢的萬福找個地方安置。等人一退下,他便沖著趙破軍笑道:「章姑娘做事,真的是雷厲風行。只憑五月初四這個日子就定下了這樣釜底抽薪的計劃。打了張昌邕一個措手不及。她還真是膽大包天。」

    趙破軍聽陳善昭這字里行間的意思,竟是和章晗有什麼默契,愕然之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而陳善昭顯然沒有解釋的意思,打發了趙破軍出去。隨即就喃喃自語了一句。

    「父王的親筆奏折本是最好的萬壽節壽禮,可這一次恐怕得由我親自上了!」

    端午節在五月初五,萬壽節在五月初六,五月初四這一天對于不少人來說,自然而然是個非同小可的日子。端午節這一日,皇帝會一如慣例在西苑莫愁湖主持文武大臣端陽射柳,這一耗就是大半天,間中就是看看折子也有限。至于萬壽節這一天就更不用說了,光是從早上的萬壽節大朝。到中午的賜宴,再到晚上的皇帝大宴後宮,不說皇帝得把政事全部放下,就連官員也得打疊精神一整天。

    所以,五月初四的這一天,大多數官員都是抓緊最後的時機忙忙碌碌。相形之下。張昌邕這個應天府府丞的事務並不多,在應天府學露了個面,見了一趟晚秋,他就緊鑼密鼓地見了幾個早就廝見的同年,最後晚間還去赴了景寬等人的宴請。這一晚是景寬親自在家里做的東,一時觥籌交錯賓主盡歡,當提到次日大家同時要呈上去的那奏折,景寬更是微微一笑。

    「端陽節這一天是先頭貴妃娘娘的忌辰。她去得早,又是皇后娘娘之外,最得皇上寵愛之人,如今母以子貴也是應當的。只要皇上準奏,從今往後,大伙的仕途便會穩穩當當!」

    張昌邕見旁人無不應諾,他卻是低下頭來,得意洋洋地想著自己那篇花團錦簇的文章。他是一甲探花郎,可自從那一年的殿試之後,再沒有什麼機會炫耀一下自己的文筆,因而,這一次的文章可謂是他殫精竭慮方才寫成,謄抄的時候更是將自己那一手曾經被師長稱贊為鐵鉤銀劃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等到散席之際,景寬親自把他送出門時,特意囑他明早送上奏折時,他便笑著拱了拱手。

    「宏闊兄還不放心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明日端陽這大好吉日了。」

    「好好,那我就等著張老弟的佳音!」

    張昌邕志得意滿地回到官廨,卻並不回寢室,徑直來到了書房。發現里頭黑燈瞎火,他登時眉頭大皺,連叫了幾聲萬福卻不見有人答應,他一時更加惱怒了起來。總算半晌之後,有個小廝慌慌張張跑了過來。

    「萬福人呢?」

    見張昌邕滿臉怒色,那小廝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頓時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回稟老爺,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廢物!」張昌邕怒斥了一聲,隨即又厲聲喝道:「派人去找!找到了讓他跪在這院子里!老爺稍稍寬縱你們幾分,就縱得你們無法無天了!」

    「是是!」

    見那小廝磕了個頭起身要跑,張昌邕瞧見黑漆漆的屋子,連忙又喝住了他:「先進屋點起燈來!」

    等到書房的燈都點上之後,張昌邕便打發走了那小廝,帶著幾分醉意踩了輕飄飄的步子來到了書桌前。然而,當他一如既往地隨開桌上一個雕漆紅木匣子,伸手往里頭一掏時,面色卻為之一變,緊跟著便低頭朝匣子里望去。見內中竟是空空如也,不可置信的他又看了兩眼,甚至還揉了揉眼睛,隨即才慌忙到一旁拿了燈臺下來照著。待確認內中自己花了眾多功夫遣詞造句,隨即又仔仔細細謄抄的那份奏折果真不見了蹤影,他一時竟重重跌坐了下來。

    這怎麼可能!

    拿著燈臺的他在那兒枯坐了好一會兒,直到被他捏得有些傾斜的燈臺上,那蜜燭的燭淚突然有一滴滾落在他的手上,燙得他倒吸一口涼氣,這才回過了神。此時此刻,他立時撂下了燭臺,重新在書架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陣,最終確認自己並沒有記錯了地方,那臉色突然變得極其陰沉。恰逢這時,外頭又傳來了先頭那小廝驚懼的聲音。

    「老爺,四處都找遍了,不見萬福的蹤影!」

    是那小子,肯定是那跟了他好幾年的小子偷了他寫的那道奏折!可是,他又為什麼要偷……

    張昌邕突然反身快步走到了自己平日在書房日常小憩的那張竹榻邊上,伸手要去打開那個樟木箱,可隨即注意到上頭那把被撬開的鎖。盡管他心里已經有些預感,可此時仍是陡然色變,一把掀開了箱蓋,入目的景象頓時讓他呆若木雞。仿佛是遭了劫掠一般,里頭一樣東西也沒有,不論章晗的那些衣物荷包也罷,他自己的一些文章筆墨也罷,乾乾淨淨一樣不留!

    「畜生,狗東西,這個背主的狗奴才!」

    他一連罵了好幾聲,到最後更是一時氣苦,竟將這空空如也的樟木箱一把挪開,任由其重重一聲砸在了地上,隨即便坐在那兒直喘粗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抬起頭來狠狠朝門外看去。

    「來人,來人!」

    那暴怒的吼聲須臾便引來了人。這一次,卻不是先頭那小廝,而是管家。他一進屋見到這滿地狼藉的樣子,再想到那小廝稟告自己萬福不見了的事,他忍不住就打了個激靈,隨即深深低下了頭,不敢去看張昌邕那暴怒的臉色。

    然而,張昌邕惡狠狠地盯著管家看了許久,到了嘴邊的滿城找人海捕文書等等字眼最終還是吞了回去。櫻草一家人的突然失蹤已經讓他夠被動了,好容易才找到幾具屍體暫且蒙混過關,這一回要是再大張旗鼓去找一個萬福,那傳言出去他張家的門風就全完了!而且,他難道還能說萬福偷了他精心炮制的那道奏折?

    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才對那管家道:「沒你的事了,出去!」

    張昌邕剛剛那樣子分明是怒不可遏,此時卻突然撂下這樣的話,管家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懷疑張昌邕是說反話,不禁抬起頭道:「老爺……」

    「滾出去!」

    隨著那管家倉皇而走,張昌邕忍不住又把眼前能夠得著的東西乒乒乓乓又砸了一地,待到心頭憤怒在這一地破碎聲中消減了幾分,他才終于漸漸回復了過來。頹然坐在竹榻上,想起今夜景寬的話,他一推竹榻想要站起身來到書桌旁再將那奏折寫出來,可才站起身,他卻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不聽使喚,頓時明白是晚上酒喝多了。

    他忍不住又咒罵了那個背主的萬福,可不多時,他就想起了今天晚秋來送的那雙襪子,還有替張琪索要的眾多的東西。白天只覺得惱怒,可此時此刻細細想來,他卻不由自主把這先後兩件事扯上了關系,一想到自己的奏折興許是到了武寧侯府,他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太夫人那個老婆子不是尋常人,事情既然已經泄露,那奏折他就不能再寫了!對,明天裝病,他明天一定要裝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龍子鳳孫,誰得滿堂彩

    五月初五端陽節乃是一年一度少有的正節,打從數日之前,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小民百姓,一時就全都為了這一天而忙碌了起來。除了一盒盒的粽子之外,門庭顯赫的人家之間往往還要添上各式各樣的時令果子和糕點。什麼櫻桃、桑椹、荸薺、桃、杏,還有五毒餅、玫瑰餅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宮中賞賜大臣的葛紗及畫扇亦是早一日就賞了下來,賞賜小兒的五彩長命縷則只有寵眷極高的人家才有。

    西苑莫愁湖南邊,正是之前章晗和張琪入京的時候走過的那條御道。當今皇帝起自草莽,如今雖富有四海,但西苑禁尋常百姓出入,可對于文武大臣並不嚴禁。往日若是有官員的家眷或親友從外鄉來京,往往都會走一走莫愁湖邊上這一條鄰近西苑的三山門外大街。就是西苑,天子也常常帶著臣子進去射獵游玩。而一年一度的端午節射柳,自然就更加熱鬧了。

    端午節射柳起自哪一朝,如今已經沒個準了,前朝尚文,端午節射柳不過是小小的玩樂游戲。將一個葫蘆裝著鵓鴿系于柳枝之上,箭落葫蘆之後,看鵓鴿飛得高而取勝。因而,當前朝亡于蒙人鐵騎,而蒙人攻略中原還沒多久,就因大汗暴崩,兄弟爭位的間隙,被揭竿而起的各路義軍趕了出去。如今坐了江山的皇帝深知武備之重,因而這端午節射柳沒有太多娛樂成分,竟是比武較藝更多。

    射柳一共兩組,二十歲以下尚未及冠的一組,二十歲以上的文武官員又是另一組。一組只射地上插著的柳條,另一組則是射莫愁湖邊那一株枝條茂盛在風中搖曳生姿的柳樹。盡管古人說的是百步穿楊而不是百步穿柳。但這一日卻有好幾位勇士百步穿柳,一時之間引來眾多叫好聲不說。皇帝亦是頒下了重賞。

    這其中,顧銘在二十歲以下那一組中一箭射斷柳條之後,在御前領賞時拿到了一把御賜寶弓,繼而又在皇帝的溫言勉勵下上馬射湖邊柳樹,竟是又一箭射落了一根圈定的枝條,一時間引來了滿堂彩。

    「虎父無犬子,好,好!」皇帝的臉上滿是欣慰,掃了一眼那邊廂正在和其他幾個駙馬笑語的顧鎮,這才欣然點頭道:「顧家門風嚴謹。教導的好後生!」

    一旁的太子身為儲君,素來又好文,但剛剛在眾目睽睽之下,亦是展露了一手好射術,一箭中的。此時便附和道:「父皇所言極是,顧家兄弟確實是酷肖其父!」

    皇帝微微點頭,待看到陳榕和陳善昭叔侄亦雙雙出場,五十步內雖不曾射中地上插著那柳條的白色中心,但都不曾失手,不禁也微微點了點頭。等到這一場耗時近一個多時辰的射柳結束,他卻仍興頭不減,當即開口說道:「來人,去獵場!」

    聽到這話。才松了一口大氣的陳善昭頓時傻了眼:「哎,剛剛好容易才沒出丑,怎麼皇爺爺還要去射獵?」

    陳榕見陳善昭滿臉苦相,頓時打趣道:「怎麼,你還打算像去年那樣,象征性地用套子抓了兩只兔子湊數?」

    陳善昭不禁一攤手道:「十七叔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那兩只兔子還是八叔看我可憐讓給我的,什麼用套子之類的話只是糊弄人的。倒是太子九叔素來不顯山不露水,那一次倒是收獲頗豐。」

    「那是二哥三哥他們全都不在,九哥的箭術素來也是不錯的……」

    叔侄倆說笑了兩句,見那邊廂洛川郡王陳善聰策馬過來,頓時都閉上了嘴。然而,陳善聰沒有近前來,而是在那兒惡狠狠地看了他們好一會兒,這才撥馬而去。面對這種挑釁,陳榕頓時不滿地皺起了眉頭:「二哥家真的是嫡庶亂套,全然沒個規矩!」

    獵場位于莫愁湖南岸,此時涌入數百人,頓時只聽內中山雞振翅,小鹿哀鳴。皇帝早有今日與群臣同樂,一改往年只旁觀不下場的慣例,親自帶著幾個親隨馳馬其中,讓今日負責隨扈的禁衛將士全都大吃一驚,而李忠這樣的內侍頭子更是戰戰兢兢。所幸皇帝如此興致高昂,皇子皇孫和文武大臣都不敢出風頭,無不是縱馬若即若離地跟在御駕後頭。而皇帝一口氣射了兩只鹿三只山雞,這才興致盎然地放下了手中弓箭。見陳善昭正好在身側不遠處晃悠,他招了招手把人叫來,卻是笑著說道:「你好詩文,今天這射獵景象給朕作一首詩來!」

    陳善昭立時攢眉沉思了起來,豈料就在這一刻,前頭突然傳來了一聲狂嘶。眾目睽睽之下,竟是一只黑熊從林中突然鉆了出來,狂暴地沖向了一馬當先的天子。那一瞬間,除了不少禁衛反應過來紛紛沖上前,另有兩騎人撥馬朝皇帝身邊疾馳了過去。淄王陳榕反應過來的時候,方才發現那是太子和洛川郡王陳善聰,再瞧見陳善昭亦在皇帝身側,一想到之前這個莽撞家伙在隆福寺里救下自己的那一回,倒吸一口涼氣的他忍不住也一夾馬腹疾馳了上去。

    嗖——,砰——,咚——

    接連三個聲音讓呆若木雞的文武官員全都驚醒了過來,而比前頭三個人動作只慢一步的陳榕則是看得清清楚楚。嗖的一箭是太子射的,正中黑熊左目,一時讓原本四腳奔跑的黑熊吃痛之下直立了起來;砰地一聲,是洛川郡王陳善聰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手銃,沖著那頭熊的胸腹之間猛然間開了一槍,一時間炸得其胸前一片血肉模糊;至于咚的一聲,則是趙王世子陳善昭探下身來不知道掏出了什麼,沒頭沒腦地往黑熊腦袋上砸去。即便是陳榕一直都盯著陳善昭,愣是沒看清楚這家伙砸的是什麼。

    那黑熊瞎了一只眼睛,胸腹之間又受了重傷,再加上腦袋上吃了重物一擊,頓時狂性大發。然而被阻了這麼一阻。後頭的禁衛終于有人趕了上來,一時全都持刀擋在了御前。然而。最先沖上去的幾人持刀進擊,竟都被狂怒的黑熊拍飛了出去。可終究人多勢眾,隨著馬上的皇帝鎮定自若,拉弓一箭正中那黑熊的右眼,完全瞎了的黑熊只能揮舞熊掌左沖右突。到最後還是顧銘終于醒悟過來,突然出聲喝道:「退後,用箭射死它!」

    當黑熊那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轟然倒地的時候,盡管眾多文武大臣全都慌忙趕了上來,但眼見皇帝那陰沉的臉色,一時誰都不敢開口說話。而皇帝掃了一眼太子和洛川郡王陳善聰。目光就落在了陳善聰身上。不但是皇帝。之前那砰地一聲太過刺耳,不少人都死死盯著陳善聰右手拿著的東西上。

    「多虧皇爺爺箭術精妙,這才擒殺了今日最大的獵物!」陳善聰見眾人都看著自己,當即翻身下馬來到御前雙膝跪下,隨即雙手呈上了手中的東西。「孫兒原待萬壽節將此物呈上以作賀壽之禮,今天事出突然,卻是用上了此物。這是西域能工巧匠所制的神銃一把,裝彈容易射擊方便,勝過我國火器百倍!」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陳善聰,又掃了一眼那邊想到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那只黑熊,目光在其胸腹之間流連了好一會兒,這才對一旁的李忠努了努嘴。等到這個心腹大太監去把東西接了回來,他才淡淡地點了點頭道:「你有心了。」

    說完這話。他又微笑著掃了一眼亦是跳下馬來上前行禮的太子:「你的箭術果然進益了,射柳容易,危急關頭射熊目卻難。」

    「不敢當父皇誇獎,兒臣也只是僥倖。父皇那一箭,方才是一錘定音。」

    當其他人再去找剛剛那第三個出手的人時,卻發現陳善昭竟是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彎下腰撿起了什麼東西。隨即才滿臉懊悔地往這邊廂走了過來,可一時之間卻怎麼也看不清他手中的東西。只有陳榕在看見陳善昭那沮喪的表情時,心頭頓時一動。

    「善昭,剛剛你扔的是什麼?」

    「回稟皇爺爺,是孫兒昨兒個晚上和人徹夜討價還價,這才好不容易買來的一方歙硯,還是龍鱗月硯的珍品。本想明日當成萬壽節節禮一並呈上的,可結果……」陳善昭一面說一面雙手呈上了那樣東西來,眾人就只見那一方魚龍形狀的硯臺上,多出了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那些文官們頓時竊竊私語嘆息不已,而皇帝則是一愣之下哈哈大笑了起來。

    「朕讓你跟著來狩獵,你帶著硯臺作甚?」

    「歙硯珍品難得,龍鱗月硯更是難得一見……孫兒還沒來得及用,生怕遇著假貨,只是想萬一皇爺爺讓群臣題詩作文以記今日端午盛況,所以就索性揣著了,看看是否真的能使『多年宿墨,一濯即瑩』,順便讓幾位大學士賞鑒賞鑒。」

    這一番說法自然讓眾多飽讀詩書的文官微微點頭,而皇帝更是啞然失笑。不管如何,像陳善昭這樣一路來的性子,帶一方歙硯在身邊並不奇怪。與此相比,陳善聰那一把神銃就不一樣了。居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裝彈,繼而還有那樣的殺傷力,萬一是行刺則如何?然而,當皇帝吩咐將三只熊掌頒賜太子、趙王世子及洛川郡王的時候,並沒有引來任何異議非議,反倒是皇帝吩咐將最後一只熊掌賜給武寧侯府的時候,一時引來了陣陣騷動。

    顧家如今雖是顧振除爵,但一門兩侯的鐵券仍在。除了一位顧淑妃之外,顧鎮尚公主,顧抒為王妃,在之前的下獄風波之後,顧氏竟是再度榮寵已極!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4:1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6 12:53 A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首又見他……

    皇帝一大早便帶群臣射柳西苑莫熬湖,巳時過後,宮中高位后妃亦是陸陸續續可以接見至親家人之外的其他後輩女眷,甚至可以留賜午飯。相比顧淑妃這樣聖眷好家世又顯赫的,旁人這恩遇卻是只一年一次,因而東西六宮中一直都是笑聲不斷。相形之下,顧淑妃的長寧宮卻克制得多。

    顧抒如今聘了韓王妃,這一天為了避嫌,便沒有入宮,太夫人便只攜了顧鈺和章晗張琪。因入宮已經有些晚了,用過午飯方才眾人團團坐了陪顧淑妃說話。自從之前的受挫之後,顧鈺便不如往日一味挑頭,此時此刻竟也能安安心心坐著聽太夫人和顧淑妃和太夫人說話。而章晗和張琪就更不用說了,誰都不會在這時候插嘴。

    然而,章晗人坐在那兒,心思卻根本不在這長寧宮中。從晚秋手中得到的奏折她反反復復看過兩三遍,心驚肉跳自不必說。盡管她有七分把握張昌邕不敢在奏折不翼而飛的情況下,再重新寫這麼一份奏折遞上去,可她仍然不能確定陳善昭有什麼把握景寬等人會倒霉。就算這是眾人一塊商量好造聲勢遞折子,可那折子的內容也在情理之中,怎就會惹來天子之怒?

    「瑜兒,過來我身邊坐。」

    章晗陡然驚醒,聽到這話,見張琪有些訝異地站起身來,卻是得體地邁著步子到顧淑妃身邊盈盈坐下,她想起張琪從前在歸德府時的膽怯瑟縮樣子,心里只覺得百感交集。見顧淑妃不過是和張琪閑話了幾句家常,仿佛只是單純的關切,想到一個個王妃都已經定了下來,她也就沒太在意。直到又用了點心之後,太夫人笑語有幾句體己話要對顧淑妃說,打發顧鈺和她們姊妹兩個在長寧宮中逛逛,她便連忙站起身來。

    長寧宮前院正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明間懸著皇帝御筆「賢良淑德」四字牌匾。雖則看著有些直白,但宮中未有賢妃德妃,這四個字無疑正應著顧淑妃的封號,而且也是于婦德的最好褒獎。正殿兩側是各三間的東西配殿。後院正殿則是黃琉璃瓦硬山頂,一樣面闊五間,兩側各有耳房,這才是顧淑妃起居見人之處,前院正殿只是大節的時候接待後妃拜見而已。因顧淑妃深得聖眷,這一整座長寧宮竟是沒有別的低位嬪妃同住。

    然而,章晗身處其中,卻仍是不由覺得這地方逼仄。興許是宮中不許種樹,興許是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都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恭謹面孔,也興許是她不習慣這種地方……總而言之,站在能看到天空的院子里,她竟是覺得有一種籠中雀無處可逃的的慌亂,最後寧可站在前院正殿明間那賢良淑德的牌匾前出神。

    「妹妹,晗妹妹!」張琪快步進了正殿,使勁搖了章晗兩下,見章晗一下子回過神來,她這才低聲說道:「剛剛夏雨臉色蒼白地從外頭進來,急急忙忙去後院正殿了,看樣子似乎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三姐姐呢?」

    「三姐姐站在東配殿檐下發呆。」張琪想到從前顧鈺的神采飛揚,如今卻一下子沉默寡言了下來,總覺得有些不習慣,搖了搖頭就說道:「看她那樣子,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驚動她。」

    「那我們也裝著不知道。橫豎就算真發生了什麼,事後也總會有端倪。」章晗輕輕握了握張琪的手,面色雖有些蒼白,但眼神在這昏暗的大殿中卻閃閃發亮:「宮里不比其他地方,我們更要謹言慎行。」

    後院正殿中,太夫人正在和顧淑妃商量張琪的婚事。對于太夫人所說親上加親,讓顧銘娶了張琪,顧淑妃最初大為意外,但想想淄王妃已定,妹妹唯一一點骨血有那樣一個爹爹,倘若要過得好,那麼便只有當顧家媳婦一條路。畢竟,顧長風作為舅舅,總會看顧外甥女幾分。

    因而思來想去,她最終點了點頭:「既如此,回頭我對大嫂說。」

    「我會先去對老二媳婦說,娘娘過幾日再提。她素來是個賢惠大度識大體的人,我看她最擔心的便是小四的前程。為了讓瑜兒能有個倚靠,我就是舍了這張老臉,也一定會把小四安排妥當。」

    太夫人話音剛落,夏雨竟是突然徑直闖了進來。她也顧不得請罪,順勢跪在地上便開口說道:「娘娘,太夫人,皇上已經到乾清宮了。說是西苑圍獵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混了放進去一頭熊,結果驚了聖駕,多虧太子和趙王世子洛川郡王先後擋了一擋,緊緊護了皇上,一眾禁衛圍了上去,起頭有些亂了陣腳,四少爺叫了用箭射,這才殺了那黑熊。皇上卻沒有痛責當值侍衛,而是依舊談笑風生,最後還把四只熊掌分賞了太子和趙王世子洛川郡王,又將最後一只熊掌賜給了咱們武寧侯府,最後吩咐了將熊膽賜給娘娘合藥。」

    夏雨說得仔細,顧淑妃卻驚得面色煞白,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他頓時更加驚疑不定。這西苑之中放出熊來,就和之前隆福寺好端端的驚了馬似的,怎能不犯聖忌?皇帝那性子最是多疑,更何況萬壽節前發生這樣的事!可皇帝不但硬生生忍了,反而將熊掌分賞四家,最讓人難解的是自家一介勛貴,竟是和那些天潢貴胄並列。思來想去,她最後便看向了太夫人。

    「娘……」

    「娘娘不用擔心,橫豎咱們行止並沒有差錯,淄王殿下又素來仁孝。」太夫人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含笑開口說道:「更何況,這大彩頭落在了咱們家,足可見聖心所向。倒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皇上既然已經折回宮中,我們也該告辭了。」

    顧淑妃微微點了點頭,見母親站起身來,她忙上前緊緊握著母親的手道:「瑜兒的事情且待我安排了小四再說。另外太子雖正位儲君,但我聽說太子妃常常見外臣夫人,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好,咱們顧家素來以不偏不倚立身持正著稱,還是不要貿然行事的好。」

    知道顧淑妃應該是聽說了什麼隱情,太夫人當即領首道:「娘娘放心,顧家不會那樣急功近利。等過了這陣子,我已經安排好了,讓張昌邕出京任官。他為人處事急功近利,稍有不慎就可能把顧家也拖下水,留在京城只會是禍害!」

    「娘看清了就好,我不過白囑咐一句。」

    這母女二人說著說著便密商了起來,而章晗和張琪在前院正殿說了一會兒話出來,卻是看見顧鈺仍是孤零零地站在東配殿門口,那眼神顯得寂寥而又孤單。姊妹兩人對視一眼,知道並不親近的她們就是去勸了顧鈺也是白費力氣,因而索性悄悄繞開了她。

    可就在這個時候眼尖的章晗瞧見顧鈺站在那里竟是突然默默流下淚來,而幾個宮女太監正在那竊竊私語,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一想到脂粉被淚水沖開之後,以及這一幕被人看見的光景,章晗沉吟片刻便拉著張琪快步上了前。

    「三姐姐好端端沒事看什麼太陽也不怕傷了眼睛,看你這眼睛紅的!」章晗一把拽著顧鈺往屋子里走,等毫無防備的人被自己拖了進來,她才一把將帕子塞在了其手中:「趕緊擦擦眼睛,長寧宮內內外外多少人這樣子給別人看見成什麼樣子?三姐姐若是今天不想來,直接對老祖宗說就行了,何必勉強?」

    顧鈺死死捏著帕子卻是突然之間就這麼跌坐在了後頭的軟榻上,一時間竟痛哭失聲。見她這幅光景,一貫和她疏遠的張琪頓時有些措手不及,恰是在這時候,外頭偏偏傳來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

    「淄王殿下,您怎麼就回來了?娘娘正在和武寧侯太夫人說話,三小姐和表小姐晗姑娘也在這兒。」

    「哦,三妹妹也在?」

    聽到陳榕這熟悉的聲音仿佛就在外頭,章晗不禁扭頭看了顧鈺一眼。就在她幾乎覺得肩頭抽動硬生生把哭聲減低的顧鈺恐怕是做不出什麼清明的判斷時,她終于聽到了顧鈺的聲音:「攔住他,拜托你出去攔住他,不要讓他看見我這幅樣子!」

    章晗猶豫片刻,沖張琪使了個眼色便快步朝門外走去,一出門就見到淄王陳榕正站在院子里,連忙低頭行禮,等到其隨口問到顧鈺和張琪的時候,她才開口說道:「三姐姐不慎扭了腳,這會兒正在東廂房休憩,瑜姐姐正在照應她,我正想去稟報娘娘和老祖宗一聲。」

    若是平時,陳榕必然會立時差人去請個太醫,但今日所見著實對他是一個莫大的疑惑和沖擊。因而一驚之後,他就含笑開口說道:「倘若如此,就讓人送三妹妹早些回去吧……」

    「殿下,淄王殿下!」

    他正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叫聲。隨著那聲音,卻是一個身材中等的小太監徑直沖了進來,還沒站穩就嚷嚷道:「趙王世子來了!」

    「我出去的時候李忠正好送奏折進去,也不知道是里頭有什麼了不得的奏折,我還沒走到乾清門就聽到皇爺爺在里頭大發雷霆的聲音,沒多久里頭就李忠沖了出來,我攔了一問才知道是宣召太子和諸皇子。我想著你應該回了長寧宮,就大包大攬說來知會你,那老家伙自然千肯萬肯。你快去吧,別落在後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隻言片語見真心

    今天的那場變故到現在仍是讓陳榕神經繃得緊緊的,因而,當聽到陳善昭帶來的這個消息之後,他在一愣神之後就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走。幾乎到了院門處方才想起來,連忙扭過頭道:「善昭,今天早上的情形和剛剛的事你對母妃稟告一聲,我先去乾清宮了!」

    「知道了,你趕緊去吧!」

    目送淄王陳榕快步離去,陳善昭見前院那些宮女太監剛剛聽到自己說的話,全都有些慌亂,頓時反客為主地訓斥道:「慌什麼,都該幹什麼幹什麼,別忘了長寧宮的規矩!」

    眼見得幾個人這才恍然大悟,一時各自轉回自己的地方去做自己的事,陳善昭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扭頭見章晗仍然站在那兒,他便笑容可掬地走上了前:「章姑娘今日是隨太夫人入宮?沒事,只是下頭人自亂陣腳……」

    尋尋常常的寒暄和安慰話過後,他突然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說道:「今天西苑射獵跑出來一頭熊,亂子很不小。」

  「誰幹的?」

    聽章晗竟然挑了挑眉下意識地這樣問了一句,陳善昭不禁笑了起來,隨即便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反正這事和我無干,和你也無干,和顧家更無干,就算有什麼傳聞你也不用慌。要我說,看到今天皇爺爺那鎮定的樣子,事後也不曾暴怒發火……我倒覺得是他老人家設計呢!」

    章晗還沒來得及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信息,嘴里已經是不由自主輕聲說道:「張昌邕的奏折我瞧過了……」

    「我已經知道了,那萬福如今還留在趙王府。召太子和諸皇子過去,應該是其他人已經把奏折送上去了。話說回來,你還真是眼疾手快。捏到了張昌邕的命門!」

    在迅疾無倫地通過訊息後,陳善昭仿佛是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解釋下頭人如何會自亂陣腳似的。又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又恢復了原本的聲音開口說道:「對了,太夫人和淑妃娘娘在後院正殿說話麼?」

    直到瞥見那邊廂前院正殿門口有些人影,想來必定是顧淑妃和太夫人匆匆出來,他立時撇下章晗迎上前去,果然下一刻就只見那母女二人出來。他行過禮後又含笑和太夫人打了招呼:「太夫人安好。」

    「哎呀,原來是世子來了。」太夫人笑瞇瞇地打量著陳善昭,面上絲毫看不出剛剛宮女來稟報時的驚訝,隨即又和藹可親地說道:「世子之前在隆福寺救了淄王殿下。我還不曾道謝過。今日既然在娘娘這兒碰巧撞見了……」

    「別別,太夫人您這是要折殺我麼?」陳善昭連忙打斷了太夫人的話,又誠懇地說道:「我幼年入京,因為和十七叔年紀相仿。一直常常在一塊廝混,有好書他不會忘了我,有好東西他也不會忘了我,長寧宮我也是一年四季常來常往,那點小事算得了什麼!再說了,真的就是磕破點外皮,大家都大驚小怪以為是什麼重傷,其實一點事都沒有!」

    顧淑妃知道陳善昭就是這脾氣,當即笑著說道:「娘。善昭這孩子我是最知道的,真一點心眼都沒有,所以我也不和他客氣什麼,只管在皇上面前多誇獎他幾句罷了。如今皇子們都一個個聘了王妃,等輪到他們這些皇孫的時候,皇上最是愛重他。必然會給他尋一個穩重能幹的媳婦壓一壓!」

    太夫人頓時笑了起來,卻見陳善昭一時赧顏。而章晗遠遠看著那一幕,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暗想陳善昭這隻小狐貍還真的是演戲的功夫卓絕,竟能糊弄得了那麼多貴人。然而下一刻,想到這東配殿中剛剛痛哭失聲的顧鈺,她連忙悄悄回轉了去,卻見張琪正在手忙腳亂地給顧鈺補著臉上的胭脂和鉛粉。

    「幸好三姐姐一直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張琪見章晗進來,也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氣:「聽外頭動靜,是不是老祖宗已經出來了?可這眼睛是來不及敷了,怎麼辦?」

    倘若不是陳善昭來了,顧淑妃又送了太夫人出來,章晗自然能設法讓人去打一盆水給顧鈺敷敷眼睛,但剛剛陳善昭已經讓她盡快回去,太夫人也一副要立時回家的樣子,她思來想去就看向了顧鈺。後者已經沒了此前那種渾渾噩噩失魂落魄的樣子,略一沉吟就開口說道:「我再稍稍補一些粉就行了,有勞你們再幫我拖延一刻。」

    章晗知道顧鈺不是張琪,自己剛剛說的已經夠多了,此時對方既然已經恢復了過來,她便點點頭後拉著張琪出了門。眼見得陳善昭仍是在和顧淑妃太夫人說話,她雖不知道這家伙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既然她們姊妹要做的事情已經有人做了,她自然不會再去多此一舉。

    「三姐姐似乎是真的對淄王殿下情根深種。」張琪突然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嘟囔了一句,見章晗訝然看了過來,她便低聲說道:「剛剛她哭的時候我感覺到的,倘若不是因為一直忍著,今天應該不會哭成這樣……」

    是麼……她竟是忘了,張琪心里頭也已經有了一個人的影子,倘若真的陰差陽錯而不能在一起,那種傷心失望也應當是一樣的,所以能覺察出來。唯一的分別只在于,顧銘對張琪有情,淄王對顧鈺無意。只是在這個男女婚事不由自主的世上,動情有無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說起來,她長這麼大,動過情麼?

    章晗愣愣地低頭看著地面,也不知道惘然了許久,當她再次抬起頭來,卻發現那邊廂陳善昭不知道是說到了什麼還是聽到了什麼,正在那哈哈大笑,她不知不覺就被那種燦爛的笑容感染了,原本有些陰霾的臉上漸漸浮上了微笑。

    當陳善昭和顧淑妃太夫人說完話從正殿那兒走過來的時候,章晗便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扭頭一看,見是顧鈺從東配殿出了來。眼睛上下也不知道用了些什麼妙法,看著果然是不顯得很腫了。她微微頷首。三姊妹便一塊往前頭迎了上去。說笑了幾句,太夫人領著她們和顧淑妃道別,顧淑妃就和陳善昭一道含笑把人送到了長寧宮門口。

    眼看那一行人漸漸消失,顧淑妃臉上的笑容就淡了許多。等回轉了來,她囑咐夏雨帶著兩個妥貼的宮女在前院正殿通往後院的門上守著,自己便和陳善昭站在後院那並不寬敞的院子當中,沉聲問道:「善昭,究竟前頭都出了什麼事?」

    出了北安門,太夫人顯見有些心不在焉,因而她一上車。聽下頭顧鈺說。要和章晗張琪同車回去,她也沒有太在意,微微頷首道:「也好,在宮里這麼久,我也有些困了。正好在車里瞇瞪一會,你們三姊妹同車說話也熱鬧些。」

    張琪原待在車上再和章晗商量幾句,不料顧鈺也擠了上來,滿心的話都不能再說,不禁有些郁悶。而等到馬車緩緩開動,她卻只見顧鈺扶著一旁的拉手竟是勉強站起身來,隨即對著她和章晗屈膝行了一禮,她頓時嚇了一跳。

    「三姐姐,你這是幹什麼?」

    「今天多謝瑜妹妹和晗妹妹了。」顧鈺行了全禮後。這才回身坐下,隨即低頭苦笑道:「我本以為自己已經都好了,今日進宮也能忍住,可沒想到站在那頭一次見他的地方,卻是怎麼都管不住自己的心情。雖說是在娘娘的長寧宮里。但若人人都看到我哭過,傳言出去也就成了笑話。多虧了你們拖我進去,這才能保住我的名聲。」

    知道外頭車夫興許能聽見里頭的話,因而她這一番話近似于呢喃。而章晗本以為顧鈺必然會遮掩一二,可見其竟然毫不避諱地直陳心跡,不知不覺對其有些改觀。張琪更是訥訥說道:「其實我們也沒做什麼,而且畢竟也有三兩個人看到了……」

    「晗妹妹畢竟用借口擋了擋,總比無遮無擋的強。」顧鈺輕輕咬了咬嘴唇,隨即便抬起頭說道:「我沒什麼別的東西可以謝你們,回頭就給你們送些冰粉去,哭過之後敷眼睛是最好的,不過,興許你們不會有用上這個的機會……我從小就愛搗鼓這些花蜜脂粉之類的東西,如今才知道,這些都是沒用的!」

    接下來這一路上,顧鈺再也沒有說過別的話,而章晗知道交淺言深最是冒失,因而也就捏了捏張琪的手,示意其別出聲。等馬車到了武寧侯府二門,她率先從馬車上下來,又先後攙扶了張琪和顧鈺一把,隨即就聽到了留在家中的賴媽媽對太夫人稟報的聲音。

    「二姑老爺送信來說,夜里著涼,一大早就有些發熱,今早請了個大夫,但還是高熱不退,現如今還昏睡著,想請太夫人薦一位太醫給看看……」

    張昌邕病了,居然這麼巧?

    章晗先是一愣,隨即便恍然大悟,暗道這人果然是如自己所料,奏折一丟就當了縮頭烏龜。只怕張昌邕讓太夫人幫忙薦個太醫,也是因為懷疑奏折失竊案中太夫人做過手腳,同時請太醫也是為了將來對人有個交待,證明自己確實是病了。

    太夫人顯見也沒料到張昌邕竟然會病倒,微微一愣方才說道:「那就讓顧泉拿我的帖子,去太醫院請張太醫去給他瞧瞧,順便看看他病情如何。」她本待還想說回頭讓張琪去探望他,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截然相反的樣子:「論理該讓瑜兒去瞧瞧他,但她素來自己身體就不好,從小三災八難的,這次就不讓她去了,回頭等他的病稍好一些,我這個老婆子親自帶著她去看他,讓他好好將養!」

    章晗聞言便意識到自己竟是想漏第三條——張昌邕興許還想靠著這一場病,把親生女兒給賺回去,豈料又給老而彌堅的太夫人打了回票!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4:3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8 12:34 A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捷報賀萬壽,宮中婚旨來(上)

    乾清宮東暖閣。

    掃了一眼案頭那幾份奏折,皇帝的臉色繃得緊緊的,許久都沒有半點緩和的跡象。良久,他的目光卻是落在手中死死捏著的那一份奏折上頭,另一只手痙攣似的抓著圈椅旁邊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本以為殺了韓國公舒全,就再也不會有人揭開他心底這血淋淋的傷疤,可他實在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會有人捅破這一點,而且還能夠將這樣的東西混在呈上給他御覽的奏折中送上來!他英雄一世,將蒙人趕出中原,讓這天下重歸一統,給了百姓一個太平的世道,可就因為他當初那一時氣怒之下的過失,居然就要被人這樣欺上頭來?

    他終于再次打開了手中的那一份奏折,那潔白的紙面上,龍飛鳳舞就只有一行醒目的大字!他越看越覺得暈眩,最後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最終一松手,那奏折便落入了一旁熊熊燃燒的火盆中,被那明亮而熾烈的火一點一點吞噬了乾淨,最後,就連那讓皇帝暴怒的「天理不容」四個字,也在火舌的跳動下完全消失了蹤影。

    用一根木簽子撥拉了一下火盆,確信那奏折確實已經燒得乾乾淨淨,皇帝方才直起了腰來,剛剛的怒色盡斂,取而代之的是沉靜和鎮定。當外頭通報了一聲之後,他便淡淡吩咐了一聲進來。須臾,就只見李忠肅手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皇上,太子和英王楚王襄王越王淄王韓王已經在外頭了。」

    皇帝眉頭一挑。最後卻淡淡地吩咐道:「明日就是萬壽節,讓他們先去奉先殿給他們的母后行禮。」

    撂下這句話,見李忠為之愕然,皇帝不禁眉頭一挑,直到李忠慌忙答應一聲退下去安排,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在了面前的那幾份奏折上。隨手翻開了最左邊那一份,見那詞采華茂的語句透露出的那一層意思。他不禁冷冷一笑,劈手就把那奏折又重重扔在了案桌上。

    這些見風使舵的小人,以為他七老八十這就要死了?趁著是端午節。也是已故昭烈吳貴妃的忌辰,特意請追封其為皇后,他們以為這就是名正言順?歷朝歷代。哪怕是皇后所出嫡長子為太子,也多有被廢的往事,這種名正言順有什麼用,不過是只能用作安慰自己而已!他立太子的時候就沒想過名正言順,否則他何妨先追封吳貴妃,再冊立太子!

    因而,他隨手拿過一張紙來,用筆蘸了朱砂在上頭寫下了鮮紅的幾行字。直到李忠進來,他才將墨跡未乾的紙隨手折了起來,親自用蠟封口之後蓋上玉璽。這才交給了李忠道:「明日萬壽節朝賀之後,交誥敕房謄抄之後發吏部!」

    五月初六萬壽聖節當日,恰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一大清早,身著吉服的百官便等在了午門及闕左門闕右門外。隨著第一通鼓響起,執事官員和侍衛親軍先入。緊跟著便是皇親和公侯駙馬伯,再接著在京文武品官,其後是趕到京城的外官,內外雜職,幸運被選中的生儒代表,而那些服色各異的外邦四夷人。則是在最末。當一應人等漸次而入,從金水橋到奉天殿丹墀兩旁肅立排班之後,只聽三聲靜鞭鳴響,一時樂聲大作。

    從簫、笙、笛、琵琶到鼓不下十余種樂器的百多人教坊司樂班齊齊演奏,緊跟著就有經過最嚴格訓練的樂人齊聲唱道:「忠良為股肱,昊天之德承主恩。森羅拱北辰,御爐香繞奉天門。江山社稷興,安天下軍與民。龍虎會風雲,賀萬壽聖明君。」

    這一曲之後,等到皇帝奉天殿內升座,樂聲戛然而止。一時鴻臚寺官宣百官入殿,一一就位後,在鴻臚寺官的贊儀之中,一時間又是樂聲大作,百官隨樂叩首行禮,一時間,只聽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響徹整個宮城。

    「恭惟皇帝陛下萬壽令節!」

    待到朝賀之後皇帝賜宴群臣並番邦使臣,那氣氛較之朝賀的時候便要輕松許多。盡管當今皇帝並不尚奢華,但此時壽宴之上,幾家南海番邦全都是進獻本國珍藏,一時間爭奇斗艷,甚至還有島國徑直將精挑細選出的美人送上。皇帝一概笑納嘉賞,待到重新落座百官祝酒的時候,卻是太子第一個雙手捧著酒爵站起身來。

    「父皇聖壽,兒臣思前想後都想不出什麼好東西進獻。今兒臣訪得前朝名噪一時的大儒朱氏一門子弟,進獻其祖當年編纂的《論語集注》,並珍藏經史文獻總共四百七十九種,今借花獻佛,敬獻以賀父皇萬萬年!」

    隨著廷下眾人分四列上前,雙手捧著書上殿跪下,一時間四座里驚嘆不絕。尤其是特意與禮部打過擂臺,隨即又蒙皇帝御準和淄王陳榕同席的趙王世子陳善昭,那眼睛盯著那些書,仿佛正在熠熠發光。就連和他愛好相仿的陳榕,此時此刻也有些看不下去這侄兒的失態,輕輕咳嗽了一聲後見沒效果,索性就拿起筷子輕輕敲在了陳善昭的手上。

    「進了古今通集庫,遲早你都能看著,猴急什麼!」

    陳善昭盯著那些用紅綢一本本捆扎起來的書籍,眼神閃爍地說道:「我只是驚嘆,太子九叔果然有本事,居然那樣的大儒後人也能給他找到,這樣的珍本也能讓他找到!」

    和一眾官員的反應一樣,對于這樣一份說不奢華,卻可說得上是價值極高的萬壽節賀禮,皇帝自然高興得很,當太子敬酒時,他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便開口說道:「好,好!這正是文治盛事,有了這些經史,朕將來讓人編纂大典的時候,便又多了一份參考!」

    見皇帝果然高興,太子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因昨天皇帝讓他和其他皇子前去拜祭先孝慈皇后而生出的不安漸漸消失。隨著他坐下,便是其余的皇子敬獻禮物。他這個太子之後,便該是如今序齒居長的秦王。然而,秦王身在西安府,當然不可能插翅飛到這兒來賀萬壽,作為代表的便是秦王世子陳善曄,陳善聰則隔著幾步落在後頭。眾目睽睽之下,那位秦王世子果然是顯得孱弱而蒼白,就連聲音之中也透露出久病的嘶啞。

    「孫兒代父親及兄弟眾人賀皇爺爺萬壽,敬獻西域汗血寶馬一匹,新譜萬壽管樂一部,並孫兒親筆所寫的佛經一部。」

    倘若沒有太子的珠玉在前,這份禮物即便並不出彩,但也已經分外難得了。畢竟誰都知道,如今不比漢時,這汗血寶馬幾乎已經絕跡了。因而,當陳善曄躬身往側里退了一步,殿外一時間樂聲大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沒什麼興趣。

    「雨順風調升平世,萬萬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面干戈息,慶龍虎風云會。聖德聖威、洪福齊天地。御階前文武兩班齊、擺列在丹墀內。舞蹈揚塵。山呼萬歲。統山河壯帝畿。禮儀贊稽,慶龍虎風云會。」

    盡管都是嘉詞吉詞,但在眾多詩詞歌賦出眾的文官耳中,這些清平之樂自然算不得什麼,陳善昭和陳榕就更不用說了。陳善昭瞅了一眼秦王世子身邊滿臉不屑狀的洛川郡王陳善聰,突然笑吟吟地沖陳榕問道:「十七叔今天送什麼好東西?」

    「我一個沒封藩的親王,送得出什麼好東西?倒是你,之前問你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這會兒都快輪到你了,你還不肯說實話?」

    「太子殿下送的是文治,父親當然就只能送武功了。」陳善昭沖著陳榕嘿然一笑,見秦王世子訥訥向皇帝敬酒,而皇帝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他便打算站起身來,誰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洛川郡王陳善聰沒有隨陳善曄回座,而是起身上前一步,這才跪下深深叩頭。

    「皇爺爺,大哥代父王送上萬壽節賀禮,孫兒卻有另一份心意敬獻。孫兒尋到了一位精擅建築的工匠,其尤善于營造堡壘,其祖上曾經于前朝工部任職,其營造的幾個堡壘,在當時的蒙人鐵蹄下亦是不曾陷落。孫兒知道皇爺爺矢志開萬世太平,因而今日斗膽將他舉薦給皇爺爺,願我朝江山萬萬年!」

    盡管人來得突兀,禮送得更突兀,但當陳善聰這個小胖墩說完,一時大殿上卻一片寂靜。畢竟,人送得並不是金珠寶貝名家字畫,而是更加實用的東西……不,是實用的人。御座上的皇帝在最初的皺眉過後,卻是溫和地點了點頭。

    「好,你有心了。」

    盡管只是寥寥數字,但陳善聰知道自己在祖父心目中是個什麼地位,這樣的評價已經足以讓他大大松一口氣了。因而,他自然不會不自量力提什麼祝酒的話,再次磕了個頭後便朗聲說道:「孫兒本該讓此人早早候在長安門外,可今天早上卻不料此人竟是被工部的差役帶走,令其充役營造西苑莫愁湖南墻。孫兒讓人去看了看,方才得知此次工部調用的夫役足有七八百,不得不于今日壽宴呈報于皇爺爺知曉。」

    倘若說之前陳善聰突然單獨出來賀壽,便已經是滿堂寂靜,那麼此時他這一番話出來,就更加讓大殿中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那冷峻到了極點的表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捷報賀萬壽,宮中婚旨來(下)

    昨日端午節在西苑莫愁湖鬧出的那一場事情,皇帝並不曾大發雷霆,只是不輕不重地將當值禁衛軍官以及幾個負責西苑圍獵的勛貴和文官叫來斥責了幾句。然而,這今天一大早工部就已經忙著抓丁役去那邊營造邊墻,這種亡羊補牢代表著什麼,卻是誰都能明白的。若是平常日子也就算了,偏偏今日是萬壽聖節,而更倒霉的是,竟被洛川郡王一下子捅了出來!

    「原來工部倒是做事勤勉,這般會替朕拾遺補缺!」皇帝冷冷地朝六部官員云集的那個地方掃了一眼,隨即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朕知道了,你退下。」

    陳善聰這蓄勢一擊籌謀了不止一兩天了,此時知道今天自己這一狀告到了點子上,也該見好就收,當即叩頭之後退回了座位。而等到他落座之後,他就發現旁邊的兄長陳善曄悄悄打量了他幾眼,當即裝成沒看見似的若無其事舉杯飲酒,目光隨即就落在了施施然站起的陳善昭身上。

    「孫兒代父親及諸兄弟,賀皇爺爺萬壽聖節!」陳善昭上前行過禮後,這才直起身子,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函雙手捧了,一字一句地說道:「父親率大軍征遼東,兵至建州,建州女真諸衛望風而降,甘為驅策充當嚮導,最後于塔兒河大破叛軍,斬首千二百級,斬殺叛將數十,俘獲軍民男女萬余人,賊首舒氏族人及其黨羽下屬,盡皆落網。女真諸部望風歸附……」

    他這番話還不及說完,皇帝便突然沉聲打斷了他的話:「將捷報呈上來!」

    「是。」陳善昭這才起身上前,雙手呈上了捷報,復又回到原位跪下。足足等了好一會兒,他就聽到上頭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緣何兵部未曾有此捷報?」

    陳善昭有些愕然地抬起頭來,躊躇片刻方才說道:「皇爺爺恕罪,孫兒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父親遠在北地。從前但凡有送進京城的奏報,都會同樣給兒臣送一份,以備路上有失。兒臣昨日得到了這份奏報。因今日萬壽聖節,因而便權當賀壽之禮呈上。」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一時間廷上更是面色各異。眾人都知道趙王雖是豪杰心性。但為人謹慎,斷然不會沒有報捷文書送到兵部,而單單給陳善昭送上這麼一份。此時此刻,廷上竟是比之前陳善聰指斥工部擅拉夫役更加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皇帝打破了這沉寂。

    「好一場勝仗,正在朕萬壽之日傳來捷報,正是天降吉兆!」皇帝示意身邊的內侍斟酒,隨即霍然站起身說道:「朕謹以這一杯,賀此次北征大勝!」

    距離皇帝近的人。都能看見這位君王的滿面紅光,顯然,皇帝的高興並不是裝出來的。然而,盡管人人因此而起身附和,最後一杯酒飲盡。四下里都是山呼海嘯一般的萬歲聲,但更多人的心中卻是翻起了驚濤駭浪。

    當這一日的午宴結束時,其他諸王和勛貴大臣們敬獻的禮物早已經被人拋諸腦後了,甚至連太子精心設計的那文治大禮也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洛川郡王陳善聰揭開的那冰山一角,以及趙王北征再次大勝的影響。以及那莫名其妙沒有被兵部送上來的報捷文書。而相比這些,陳善昭卻並沒有給別人和自己套近乎的機會,只和淄王陳榕笑著攀談幾句,一出宮就徑直回了府。

    由于武寧侯顧長風還在外頭征戰,太夫人昨日從宮中回來,便吩咐上下嚴禁隨便外出。然而,這一日萬壽節朝賀,顧鎮身為嘉興公主駙馬,而顧銘身為勛衛,一個位列勛貴之中,一個則是負責宿衛,全都在宮中。待到散場的時候,顧銘脫不開身,顧鎮卻是匆匆趕了回來。

    而章晗昨日從陳善昭那里得知了西苑圍獵出的岔子,再加上陳善昭突然去長寧宮中知會陳榕前去乾清宮,她就知道這幾日只怕又是多事之秋。因而,她在支摘窗內看見顧鎮面色陰沉地徑直進了太夫人的正房,緊跟著不多久,王夫人也趕了過來,她便知道必然是今日壽宴又出了什麼岔子,一時只覺得心中頗為不安。

    盡管陳善昭告訴她父兄平安,可她身在京城,又在顧家這樣的豪門世家,牽一髮而動全身,怕就怕那種突如其來令人猝不及防的危機。

    思來想去,她便索性打起簾子到北屋去看張琪。見人坐在書桌前正在認認真真地臨帖寫字,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凝香不要出聲,隨即便輕手輕腳地走到張琪身側,見那筆下一個個字已經頗為娟秀纖巧,她便滿意地點了點頭。當看到張琪手腕一抖,那一捺收不住,一時滿臉懊喪的時候,她方才開口說道:「運筆講究的是收放自如,還有,手腕不要那麼沉,放松一些,人不要僵著,否則寫的時間長了容易累。」

    「啊,晗妹妹你來了?」張琪連忙放下筆,正要站起身時,被章晗按了按肩膀,她便又坐了下來,隨即笑瞇瞇地說:「好容易才學會了一點訣竅,可一不留心,還是容易寫錯……」

    「沒事,多練習練習就好了。」章晗一面說一面笑著拿起筆來,和張琪示範寫了幾個字,正在輕聲提醒該臨哪幾個人的帖子時,她就聽到外頭傳來了晚秋提高嗓門的聲音,忙放下了筆。下一刻,她就只見晚秋引了白芷進來。

    「晗姑娘,白芷姐姐來了。」

    白芷恭恭敬敬地向章晗和張琪行過禮,隨即便笑容滿面地說道:「奴婢是來向晗姑娘道喜的。今日萬壽節午宴上,趙王世子呈上了趙王的捷報,說是得了大勝,不日就要班師回朝。淄王殿下親自向趙王世子求證過,說是晗姑娘的父兄都安然無恙。而且還立了功,所以駙馬爺從淄王殿下口中得知之後告訴了太夫人和二夫人,太夫人特意吩咐奴婢稟告晗姑娘一聲!」

    陳善昭竟然在壽宴上送了這樣的捷報?

    章晗又驚又喜,而張琪卻反應更快些,連聲對凝香說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打發白芷姐姐報喜的賞錢?這樣的好事,她第一個報喜怎麼都該重重賞了!」

    白芷見竟是張琪越俎代庖地打賞。一時間更覺得這姊妹兩人感情極好。因而當張琪留著她坐下,又細細問事情原委的時候,她自然是把太夫人把自己召進去吩咐的情形全都說了。只顛來倒去,也就是知道趙王率軍大破叛軍,斬獲無數。別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而章晗雖有些不滿足這消息的單薄,可轉念一想,太夫人能知會自己一聲,也都是看著趙王此次大勝的面子上,否則她父兄那樣的品級,還不至于讓顧家人留意。因而,她又親自謝了白芷,便婉轉打探太夫人眼下心情如何,自己是否能過去道個謝,當白芷微微沉吟了一會。有些赧顏地說駙馬爺剛走,太夫人仿佛有些困倦不便見人時,她那欣喜不禁打了些折扣。

    然而,這一夜的章晗仍然睡了個踏踏實實的安穩覺。盡管早就從陳善昭幾次的明示暗示中知道那邊打了勝仗,但畢竟和過了明路的捷報不同。她不知道男人們對建功立業的渴望。只知道自己最擔心的親人安危得到了確保。直到次日早飯過後,芳草步履匆匆地從外頭進來,說出了從廚房媳婦那兒聽到的傳言時,她才為之大吃一驚。

    昨日皇帝壽宴上,陳善昭呈上捷報,但兵部卻是事先並沒有奏捷!而陳善聰更是在之前告了工部一記刁狀!太子精心設計的獻禮。在這兩件事的打擊下,頓時完全顯不出來了。

    然而,這一天也就是萬壽節次日上午,當武寧侯府再次得到內侍傳信,吩咐擺香案預備接旨的時候,上上下下全都有些意外,但仍是又一次忙碌了起來。太夫人和王夫人這兩位有品級的忙著讓人預備誥命禮服,就連管家僕婦都換上了平日舍不得的新衣裳。而章晗和張琪自忖自己乃是顧家外眷,依舊一如往常那樣待在屋子里。然而,章晗正一面翻書,一面思量陳善昭是不是在昨日這壽宴風波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一個人影突然撞開門簾沖了進來。

    「晗姑娘,請趕緊梳妝換衣裳!」

    章晗見是綠萍,不禁一愣,待聽明白了這話,她頓時更糊涂了。然而,綠萍也來不及解釋,連聲把芳草碧茵等幾個丫頭都叫了進來,甚至顧不得和張琪解釋,徑直連扶帶拉地把章晗按到梳妝臺前坐下,三兩下松開了那個簡簡單單的纂兒,還有那三兩樣尋常的髮飾。她正拿起木梳要給章晗梳頭,手卻突然被一只手給按住了。

    「先不忙,綠萍姐姐能不能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晗姑娘,宮中的天使是來給您傳旨的!」

    章晗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整個人都木了,雖說耳邊只聽得張琪連聲追問綠萍,但她自己卻半點實在的感覺都沒有,直到白芷送來了一大堆首飾,道是顧鈺說讓她隨便挑,她才陡然之間醒悟過來,隨即不容置疑地伸手一推那精致的梳妝匣子。

    「不用這些。」章晗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也不看滿臉錯愕的綠萍和白芷,還有旁邊的張琪和那幾個丫頭,斬釘截鐵地說道:「平日我是怎樣見人,今日就怎樣去接旨,換一件鮮亮些的衣裳就夠了!」

    能傳給她這一介女流之輩的,不可能有別的旨意,只有婚旨。她竭盡全力這許久,卻不想仍然命運操之他人之手,可事到如今,不管是福是禍,她都要以本色去領受!

  (第二卷 朱門燕 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4:5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6 01:14 AM 編輯

第三卷 並蒂蓮  

  藕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

第一百二十七章 賜婚

    武寧侯府七間九架的正堂榮華堂中,此時顧家人正濟濟一堂。然而,往日素來習慣了當主角的他們,這一日面對突如其來的聖旨,卻都有些不安。因為這聖旨不是給顧家人的,而是指名給章晗的。尤其是從前力主把章晗留在家中的太夫人,此時此刻更是面色凝重。倘若不是李忠身為皇帝身邊的側近,嘴風緊得油鹽不入,她必然還會竭盡全力探聽一二。

      無緣無故給章晗這女子傳旨,應該多半是婚旨。可此前四位親王的王妃都已經定了,那多半就是諸皇孫了。以章晗父兄的品級,她多數是會配給那些郡王,這其中,早先就有企圖的洛川郡王陳善聰倒是可能性最大。一來秦王妃應該早就上下打點過了,二來陳善聰今日萬壽宴上才有些表現。倘若如此,倒是可惜了章晗這聰明伶俐的姑娘……

    「章姑娘來了!」

      隨著這聲音,眾人齊齊往外看去,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容自若地從外間進了這正堂明間。見章晗一身縹色的交領右衽斜襟衫子,滾著折枝花的襕邊,下頭著一條艾綠色的裙子,而除卻髮間一枚玉簪,耳上一對玉塞兒,再不見其他配飾。可就是這樣的衣裙打扮,卻是讓所有看著她的人齊齊想起了一句詩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就連李忠,也忍不住打量了好一會兒,這才笑瞇瞇地說道:「既然章姑娘來了,那便請諸位各就其位吧。咱家傳旨之後也好回宮復命。」

      太夫人正不悅地掃了一眼綠萍,暗怒都吩咐了把顧鈺那些首飾帶去,讓章晗好好裝扮裝扮,結果還是讓其就這麼一副素面朝天的樣子出來了。可聽到李忠這麼說,她不禁心中一動。要知道,此前聘顧抒為韓王妃的時候,也不曾勞動李忠這個皇帝的親信側近親自出馬。莫非剛剛她的猜測有誤麼?只此時楚媽媽已經是慌忙上前攙扶她就位,她也顧不得考慮這許多。須臾,地上便整整齊齊跪下了一大片人。

      章晗剛剛一進屋子見到李忠的時候。便認出這是自己和張琪頭一次入宮的時候,在顧淑妃的長寧宮中曾經見過一次的太監。那一次她就覺得其人可疑,如今就只看人竟然能承擔傳旨的重任。足可見絕非尋常太監。因此,此刻她雖是眉眼低垂,可恭謹放在雙膝的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發僵。

      她這輩子很少求助過神佛,可如今面對皇帝的聖旨,她能做的,便只有在心中默默禱祝而已!

      「趙王中護衛副千戶章鋒女章晗,六行昭宣,四德淳備。性識柔明,言容婉嫕。可聘為趙王世子妃。待大軍凱旋之後擇吉日完婚,欽此。」

      這聖旨也不知道是何人主筆。言簡意賅,除了那四個嘉詞之外,意思便是沒讀過書的人也能聽懂。然而,章晗雖說一字一句全都聽見了,可頭腦卻許久才反應過來。因而行禮的時候不免有些遲緩,等到李忠含笑將那一卷旨意交給了她,一貫最擅長待人接物的她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好在李忠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外,當著同樣震驚的顧家人的面,他便乾咳了一聲。

      「趙王世子上了趙王殿下的奏捷文書,其中趙王殿下保奏有功將領二十四員。章姑娘的令尊令兄便在其中,先鋒之陣斬殺大將便是令尊令兄所為。這旨意本待要晚幾天來,可皇上盼著這捷報已經很久了,今日一高興之下自然擊節贊賞,道是有其女必有其父,有其父必有其女,自然就早早讓誥敕房擬了這旨意。」

      他一面說,一面又笑看了顧家人一眼:「顧家才剛冊了一位王妃,如今又有這樣的喜事,真是可喜可賀!不日宮中便會派人來教習禮儀,顧大小姐倒是有個伴了……」

      居然是趙王世子……怎麼會是他?雖說他在外人面前是書呆子,可他畢竟是皇帝甚為喜愛的皇孫,又是世子之尊,聘世子妃不是應該聘一個出身名門的千金麼?她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寒微女子,皇帝怎麼會聘她為趙王世子妃,難不成是他在皇帝面前說了什麼?不,不可能,這家伙慣會裝傻充愣,實則精得什麼似的,斷然不會給人這樣的把柄,更何況,他們倆之間什麼都沒有,也就是想方設法傳遞消息,可那又不是私相授受……

      章晗想著想著,眼前閃過陳善昭每每露出的笑容,突然又覺得有些不確定了。因而,哪怕李忠的言下之意是她暫且留在顧家,她也並沒有露出分毫異色。不管這婚旨有多麼出乎意料,但她如今再不是在顧家寄人籬下的外人,不用再擔心遭了別人的輕易算計。只是,剛剛乍聞旨意之後的感覺,卻不僅僅是詫異驚疑如釋重負,仿佛隱隱之中還夾雜著幾分別的情緒。

      陳善昭……他若是得知了這婚旨是個什麼心情?是驚怒氣惱,還是……

      等到送了李忠出門,太夫人和王夫人雙雙轉過身來,見章晗仍有些怔忡,太夫人便笑道:「還是皇上眼光卓著,一眼便相中了你當孫媳婦。趙王世子品格純良,就是太喜好讀書,由是有些書呆子氣,卻是得有你這樣玲瓏剔透的人壓一壓。」

      王夫人也順口附和了兩句,而周遭其他的僕婦丫頭媳婦們也少不得齊齊圍上來對章晗賀喜道喜,好話說了一籮筐。王夫人自然從了太夫人之命,笑著吩咐一一打賞。顧鈺卻最後一個上得前來,神情複雜地握了握章晗的手,旋即便微笑道:「晗妹妹,恭喜你了,皇上確實是好眼光!」

      知道顧鈺說這話,是因為此前在宮中那句話,章晗也沒有多說什麼,也輕輕握了握顧鈺的手作為回應。這才對太夫人和王夫人施禮道了謝。忙活了這麼一會兒,一眾人又回身往里走的時候,太夫人便對王夫人說道:「既然宮中不多日便要派姑姑來教習禮儀,再讓晗兒住在我那東廂房就太不成體統了。之前抒兒說東府房子多,你還沒安排孩子們搬過去,如今倒是正好,讓晗兒搬過去先和抒兒做個伴。到時候宮中來人也便宜。」

      章晗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不可能再和張琪日日一處起居,因而沉吟片刻。她便開口說道:「老祖宗,我和瑜姐姐最後再一塊住幾日吧,那邊且收拾出來。來日等宮中知會來人之前,我再搬過去也容易。另外,我想選一天好日子,選一處地方上香,和瑜姐姐一起祭拜乾娘。」

      太夫人聽章晗竟然不嫌逼仄,仍要和張琪再一塊住幾天,眼眶中不禁流露出了幾分水光,隨即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們姊妹情深,我自然不會阻了你們。就先讓人去收拾吧。至于上香的事情,我讓人去好好安排安排,回頭讓你大哥和四哥護送你們一塊去!」

      有顧鎮這個身份尊貴,性子又強硬的駙馬在,也不愁再鬧出什麼麼蛾子!

      太夫人發了話。王夫人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順口又稱贊了章晗有情有義,等到一路送人回到了寧安閣,眼看章晗和就等在穿堂處翹首盼望的張琪相擁而泣,她也忍不住心頭微動。等應了太夫人去張家報喜,退了出來回悅心齋之際。她見顧鈺一直沒說話,不禁眉頭一挑道:「你可是覺得今日皇上這旨意來得突兀?」

      「突然是突然,也卻沒什麼突兀。」顧鈺說話間便抬起了頭,好些天黯然無神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幾分湛然神采來:「晗妹妹雖出身寒微,但性情剛烈果決,再加上時運好,自然應該青雲直上。我看似什麼都比她強,但要和她學的東西,還多得很!」

      「好好,我的女兒果然長進了!」王夫人就怕女兒連章晗都要嫉妒,此時頓時心頭大石落地,一時間笑著拉了顧鈺的手道:「你能看開,娘就放心了!」

      聘世子妃的旨意只下給女方,但陳善昭身為在文華殿日日聽講的皇孫,又是皇帝最喜愛的皇孫之一,這一頭聖旨才剛出宮門,到了家中的他就得到了消息。見那通風報信的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偷覷了一眼他的臉色,他突然渾身放松地往後重重一靠。

      「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太過詭異,那小宦官完全弄不清楚陳善昭對這樁婚事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因而當拿到了陳善昭讓單媽媽打賞的一錠銀子時,他仍有些戰戰兢兢的。直到躡手躡腳退出書房時,聽到里頭隱約傳來陳善昭的感慨,他才終于斷定,這位世子至少大體上是滿意的。

      「皇爺爺英明!日後我可以安安心心看我的書,不用擔心其他事了!」

      單媽媽聽陳善昭如此說,透過支摘窗的窗縫看見那小宦官出門一溜煙跑得飛快,不禁回頭對陳善昭笑道:「世子爺這話傳到皇上耳中,皇上必然會滿意得很!」

      「那當然,要是皇爺爺這會兒就在面前,我恨不得磕十個八個頭拜謝!哎,要找個合適的媳婦兒容易麼?」陳善昭笑吟吟地往後又靠了靠,直到太師椅被自己折騰得兩只前腳離地,後背完全靠在了靠墻的書架上,他才大手一揮道:「媽媽去傳令吧,賞賜闔府上下,讓上下都知道他們的世子爺要成婚了,順便也告訴外人,我對這門婚事很滿意,說不出的滿意!」

      西邊偏院中,當趙破軍從一個四下里嚷嚷的小廝口中得知這麼一個突然的消息時,卻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許久臉上才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章老爹才從五品,皇帝竟然會為趙王世子陳善昭選這麼一位世子妃,而陳善昭還很高興?如此說來,他此前心里若有若無的猜測只怕是沒有錯,章晗和陳善昭之間,真的存在某種默契……或者說情愫。



第一百二十八章 趁你病,要你命

      端午節這一天,張昌邕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天,太醫院的御來把了脈之後開藥,話說得兇險之極,一時間上上下下都嚇了一跳。聞訊趕來探望的幾個官員雖不曾被擋在門外,可當他們親自被領到屋子里,揭開帳子看到臉色又青又白昏睡不醒的張昌邕,景寬還親自伸手探過人的額頭,再看了看御醫開出的方子,他就知道這一次是真的指望不上張昌邕了。

      然而,過了皇帝萬壽節這一天,前兩日還病得七死八活,仿佛下一刻就會斷了一口氣的張昌邕,午後的精神卻好了許多。

      得知這兩日自己昏睡那些時間發生的事,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可一聽說太夫人只是下帖子去太醫院請了御醫,卻沒有讓張琪來探望他這個爹爹,還捎帶來了那樣的話,他頓時為之氣結。

      果然顧家人就是那德行,目中無人,狂妄自大,早晚有的是你們的苦頭吃!

      轉而一想到自己錯過了這次最好的機會,他仍是不免有些捶胸頓足。思來想去,他便吩咐去叫了管家來,就在床上吩咐其去打聽外頭的消息,越全越好,等人連聲答應後離去,他這才又躺了下來,暗想這次裝病雖給了那御醫不少銀錢,讓其開了一副藥讓自己昏睡了兩日,也不知道其會不會稟告給顧家。可就算是稟報了,太夫人若真的扣著自己的那份奏折,應該也不會在這事上再為難他,不管如何他總是顧家的女婿......

      想著想著,張昌邕不知不覺又生出了幾分睏意,合上眼睛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只聽到耳邊傳來了老爺老爺的急切呼喚,睜開眼睛一看,他才發現是一個小廝,而在其身後,赫然站著面露微笑的顧泉。一見著這一位,張昌邕不由自主地支撐著坐起身來。

      「這點小病還勞動顧管事又來探望。」

      「小的奉命前來,一是來探望二姑老爺,二是來給二姑老爺報喜。」

      見顧泉恭敬地行了禮,張昌邕想起平日這家伙行禮時亦流露出的輕視之色,一時間又驚又喜,連忙精神大振地問道:「喜從何來?莫非是昨日皇上萬壽,拔擢官員……」

      「不,是剛剛府里來了宮中的天使。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公公親自前來傳旨,聘章姑娘為趙王世子妃。」顧泉話音剛落,見張昌邕震驚得無以復加,他想起自己最初得知消息時,驚詫之後卻覺得理所當然,少不得又添了一句:「太夫人吩咐讓東府收拾出一座整齊的院子來,待宮中教習禮儀的姑姑來了,便讓章姑娘挪過去,如今仍是章姑娘和表小姐同住。」

      「這......這是不是弄錯了?」張昌邕終于從剛剛的震撼中回過了神,強笑著張了張嘴,有些艱難地說道:「她父兄不過是此前才因功得了封賞,聽說她父親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副千戶,怎麼會突然下旨聘她為世子妃?」

      「二姑老爺是病糊涂了吧?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公公親自傳旨,這種事情若是有假那世上恐怕就全都是欺君罔上之輩了!」

      顧泉被張昌邕這話說得眉頭緊皺,雖知道自己這話未免有些不敬,但張昌邕這樣的人實在讓人敬重不起來。因而,他也懶得在這里多待,又代太夫人問候了幾句,立時匆匆告退。而他這一走,張昌邕臉上慘白一片,最終突然發狠似的將床頭邊上的那個梅花高幾推倒在:「見鬼,可惡怎麼會讓她攀上這樣的高枝,這不可能!」

      然而發泄似的憤怒之後,張昌邕所感到的便是深深的恐慌。他很清楚自己當初想對章晗做些什麼,他也同樣清楚,章晗對自己會有怎樣的痛恨。倘若章家依舊是那樣的寒微之家,哪怕章晗如今托庇于顧家門下,他依舊有一天能把人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任意揉捏。然而,章晗的母弟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脫逃無影無蹤,章晗的父兄高升進了趙王中護衛,而到了現在,章晗竟然就要成為世子妃了,竟然要凌駕于他之上!

      「你休想得逞,我不會讓你如意的!」

      神經質似的說了這麼兩句之後,張昌邕想起那個藤箱之中被完全掏空了的東西,一怒之下只覺得喉頭一陣咸甜翻涌,好半晌才勉強把這種感覺壓下。現如今,他手中唯一捏著的,便是當年嫡女和庶女的偷天換海之計。從前他是顧慮這事若讓顧家知道,他難免處境堪憂,但如今讓章晗上位,他興許就更加難保了。

      那丫頭是聰明,但就是心軟,他可以用這一點挾制她,挾制她辭了這道旨意!否則,他可以對顧家說當初是因為怕太夫人受刺激,這才出此下策,但章晗姊妹卻絕無好下場,太夫人那老婆子最是護犢子,別看如今看著慈善,其實手段狠辣得很!

      正當張昌邕想入非非的時候,外間管家卻是匆匆忙忙進了屋子,面上的表情一片死灰,竟是又驚又懼。不等張昌邕發問,他便屈膝在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來,隨即小聲說道:「老爺,不好了!工部侍郎蔡大人被拿了下獄,連蔡家都給查封了!大理寺少卿景大人和事府少詹事吳大人全都被革職除名,詔永不敘用!」

      倘若說起頭顧泉帶來的那個消息如同當頭一棒,就已經給了張昌邕重重一擊,那麼,此時此刻的這兩個消息就好比是晴天霹靂,震得張昌邕幾乎麻木了。他下意識地一把撈住了管家的衣領,一字一句惡狠狠地問道:「胡說!你敢虛言誆騙我?」

      「老爺,小的絕無一字一句的虛言!」管家頓時急了,舉起手來賭咒發誓似的說道:「小的是親自去了那三家門口,蔡大人下獄小的是親眼瞧見的,那門上查封的封條但凡是人都能看得見!至于景大人和王大人,那門口的倉皇樣子做不得假,小的又親自向街坊鄰居打探過,繼而還使了錢問過他們家里的下人。」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蔡侍郎分明聖眷正好,就要轉去吏部任侍郎了,怎麼會突然一跤跌得這麼慘?景寬和吳秋也是,竟然在萬壽節這一天被革職除名,這太突然了!難道是……難道是他被人偷去的那奏折惹了聖怒?很有可能十有八九是那奏折落在了太夫人手中,因而遞上去惹來了聖怒,這才雷霆處置!謝天謝地,太夫人雖讓人偷了那東西,可還放了他一馬,也多虧他腦子清楚裝了病,否則興許凄凄慘慘戚戚的人里頭,就會多他一個!

      「關門,關門!除了顧家人,若再有別人來探望就說我的病重得很,不見客!」張昌邕幾乎是一把將被子拉著緊緊蓋在了自己的身上,隨即色厲內荏地吩咐道:「這些天你們全都記住了,除非采買不得出門,也不要再隨便打探了!這一次照應好了,等老爺我病好了,一概重重有賞!」

      即便知道張昌邕躲過了這一劫,今後也未必好過,但一家人都捏在張昌邕手里又摸不準顧家的態度,管家自然不敢生出什麼貳心來,連聲答應後便退了下去。這一次張昌邕卻是整個人癱軟了下來,較之前見過顧泉後的渾身發冷更嚴重。即便是這初夏時節緊緊捂著袷紗被,他依舊覺得自己渾身發冷,甚至雙腳都有些發僵了。

      那三個人倒了,很可能就會有人盯上他,這時節,他不能沒有顧家這岳家之助,只有抓牢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老爺,晚秋姑娘奉大小姐之命來看您了!」

      借著病在家里昏昏沉沉又躲了數日,這一日早起之後躺在床上發了許久的呆,張昌邕聽到外頭這嚷嚷萎靡的精神才為之一振。可聽到晚秋這個名字,他立時想起如今革職除名的景寬還有被自己直接攆回了景家的百靈,心里不禁打定主意,回頭病稍好一些就去顧家,一定要讓顧家把晚秋或攆或賣,解決了這個禍害。因而,當晚秋進屋子之後恭敬行禮問候的時候,他自然冷冷的沒什麼好聲氣,直到他突然聽清楚了晚秋的那句話。

      「晗姑娘差奴婢告訴老爺,您那奏折,她會好好收著的。」

      「你……你說什麼?」

      晚秋見張昌邕震驚得連說話都結巴不利索了,只覺得心頭說不出的痛快,當即又笑意盈盈地重復了一遍:「奴婢說,晗姑娘讓奴婢告訴老爺,您那奏折,她會好好收著的!」

      「你......果然是你......不,怎麼可能是她!」

      眼見張昌邕一時竟語無倫次了起來,晚秋便照著來時章晗的吩咐,一字一句地說道:「晗姑娘說,請您千萬保重身體,別因為近日以來連續不斷的壞消息給氣壞了。人算不如天算,善惡到頭終有報,還請您別老是用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歪主意。

      順便告訴您一聲,景大人和吳大人原本是定了革職除名,永不敘用,但昨兒個又不知道怎麼觸怒了皇上,一個流瓊州府,一個流哈密,一個天南一個地北。若是您日後安分一些,這奏折她自然會一直穩妥收著。」

      「你......你這個賤婢,景家倒了,你以為你逃得過去!」

      晚秋面對張昌邕幾乎要點到自己鼻子上的手指頭,卻是冷笑一聲道:「怎麼,老爺想去官府指證我一個奴婢?若是老爺真的有膽子去,那就去說好了!順便說一聲,太夫人本要給章姑娘添人,可章姑娘只要了奴婢過去在身邊服侍。今日讓奴婢來,也是皇上命人代趙王下定禮,並派教習姑姑到了侯府,所以太夫人差遣,來向老爺要奴婢和芳草碧茵,還有凝香一家人的身契。」

      盡管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里如同火燒似的怒火沖天,然而,張昌邕終究還存著一絲理智,知道晚秋絕不是一個人來的,況且以如今外頭的局勢,他眼下完全奈何不了這麼個丫頭。他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向了枕頭旁邊的一個匣子,可手才碰到那小巧玲瓏的搭扣,他只覺得喉頭一癢,驟然一口血吐了出來。

      早知今日,他當初絕不會放了章晗來京城!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8:4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6 06:55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君心綿密妾何報

      章家在京城並沒有產業,因而太夫人想著章晗成為趙王世子妃已經是成為定局,收拾東府屋子的時候,問過胡夫人和顧抒之後,便索性把顧振當年住的會芳閣收拾了出來。會芳閣位于威寧侯府西路,和東路顧抒和胡夫人所住的地方井水不犯河水,一應屋子全都寬敞明亮,這一日宮中派來教習禮儀的那位沈姑姑也帶了兩個小宮女來了,住著也便宜。

      章晗這幾日起居睡臥,面前老是晃著陳善昭那張笑吟吟的臉,一直睡不好。這一日沈姑姑先來,她原是打疊精神預備好好應對一個規矩嚴苛毫不通融的中年婦人,就如同早年顧夫人特意請來教習她禮儀的那位姑姑一樣,誰知道到了面前的竟是一個圓臉上掛著和善笑容,三十出頭的女子。甫一見面,她便恭恭敬敬地給章晗行了禮,寒暄了一陣子後,她又借口有幾句要緊話說,可章晗把丫頭們屏退了下去,她打頭第一句話便是語出驚人。

    「章姑娘果然容貌品格都是一等一的,難怪世子爺煞費苦心。」

    章晗一時大愕,隨即便皺了皺眉:「沈姑姑這話是什麼意思?」

    「奴婢雖是淑妃娘娘特意選來的,實則卻是世子爺的安排。」沈姑姑含笑又欠了欠身,這才主動解釋道:「奴婢和世子爺的保母單媽媽,是兩姨表姊妹。我們這些教習禮儀的姑姑,是要跟著王妃世子妃郡王妃陪嫁的,世子爺擔心宮中人不可靠。所以特意安排了奴婢來。」

    陳善昭……

    想到那個人人都覺得書呆子,實則心思靈動縝密的趙王世子竟是如此煞費苦心,章晗只覺得心底深處涌動著一股暖流,但與之同來的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惶惑。相比盲婚啞嫁,她算是夠幸運了,不但見過未來丈夫,而且還見過他的另一副面孔。可正因為知道。她才會覺得這樁婚事的荒謬。就算她有些機敏應變的本事,可是,何足以讓應該見過更好女子的他這般用心?

    她知道沈姑姑絕不會是虛言誆騙。畢竟,賜婚之後,單媽媽就已經來過兩次。每回太夫人都笑吟吟地請了她出來見,萬一她問起,這等謊言很容易戳破。于是,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終于遲疑著開口問道:「世子……可還說了些什麼?」

    沈姑姑想起相比自己,原本更有可能被派來的另兩個人。相比在宮中熬一輩子,派出去教習王妃世子妃郡王妃,日後憑借是宮里人,理所當然就能在王府得一個好位置,還不搶破了頭?結果。來自一個和太子妃有些關聯的,偏生在兩天前犯了絞腸痧,一個和秦王妃有些瓜葛的,偏生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辭了這差事,最後這事情順理成章落在了自己肩膀上。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笑容,旋即又趕緊掩蓋了下去,遂正色說道:「世子爺沒說什麼別的,只道章姑娘最是機敏,不用他吩咐。只關照說,章姑娘身在顧家諸多不便。還請千萬忍耐一二。」

    如今要說是忍耐,那從前戰戰兢兢的日子算什麼?這種話他還記著囑咐幹什麼?章晗不由自主在心里刻畫出了陳善昭偶爾呆頭呆腦的樣子,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隨即才想到自己是在沈姑姑面前。可要遮掩也已經太晚了,她只得輕咳一聲道:「沒什麼不便的,我早已經習慣了。倒是這些天要勞煩沈姑姑了,若是在顧家有什麼不便,還請和我說一聲,咱們也好商量商量。若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請盡管對我說,不用顧忌。」

    沈姑姑原覺得這話只是客套,可見章晗真誠地看著自己,原是因為世子爺差遣才應了這一次的差事,可此時她卻覺得著實運氣。章晗既不是那些出身高貴習慣了頤指氣使的大家閨秀,也不是那些小門小戶畏畏縮縮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這麼一位興許得跟一輩子的主人,倒是真的不壞。于是,她便笑吟吟站起身屈膝行禮道:「是,奴婢都記下了。這會兒前頭下定禮,章姑娘可要奴婢去幫忙看一看?」

    「那就有勞姑姑了。」

    沈姑姑見章晗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當即站起身來,等章晗叫了碧茵來隨著她去,她又行了禮後方才出了門。芳草剛剛守在門口,此時忍不住死死盯著沈姑姑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滿臉羨慕地說:「姑娘,沈姑姑行禮走路的樣子真好看。」

  章晗亦是有同感。沈姑姑一舉一動中不卑不亢帶著幾分從容,最難得的是那和藹可親的性情,多虧了陳善昭送了這樣一個人來,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婉拒顧家送她管事媽媽,日後讓人出門辦事也方便多了!心里這樣想著,她面上卻打趣道:「怎麼,你是羨慕了?那我跟著沈姑姑演習禮儀的時候,你和碧茵也好好學一學,別日後進了王府惹人笑話!」

    「姑娘是說真的?」芳草又驚又喜地沖上前兩步,隨即又自知失態垂下了手,最後索性屈膝跪了下來:「您真的不嫌棄奴婢和碧茵只是出身鄉野?東府里頭的丫頭們都說,大夫人給大小姐挑的丫頭都是最好的,不像奴婢和碧茵都是粗笨人,而且身契又在張家,到時候肯定會讓父兄另外挑好的丫頭陪嫁……」

    「什麼出身鄉野,難道我便出身很高貴麼?」章晗見芳草已經是眼眶紅了,便伸出手去摩挲著她那如今漸漸豐潤的面龐,「再說了,你什麼時候粗笨了?你替我辦那些事情的時候,哪次出過紕漏?再好的丫頭,抵得過咱們這段日子同甘共苦的情分?再說,你以為我讓晚秋去張家幹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們的身契?」

    「姑娘……」

    「快起來,否則回頭沈姑姑回來了。說不定要責你輕狂!」

    章晗見芳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隨時會掉下淚來,只好把沈姑姑搬了出來。待到人忙不迭站起,又轉身擦著眼睛,她忍不住想起了今天被自己派去張家的晚秋。盡管知道晚秋為人聰明大膽,這一趟去必然能辦好,可她仍不免有幾分擔心。可那些憂思總是每每被一張隨隨便便從腦海中蹦出來。又在眼前亂晃的臉給打斷,最後她連打發時間看的那本書都撂下了。

    陳善昭,你這般用心。讓我何以為報?

    這個問題自然不會有結果。章晗心神不寧的時候,晚秋卻終于回來了。她一進屋子便當著芳草的面將手中的幾張身契呈了上去,這才屈了屈膝道:「姑娘。奴婢幸不辱命。」

    這一句話便涵蓋了千言萬語。章晗贊賞地看著晚秋,微微頷首道:「做得好。回頭你把凝香一家人的身契給那邊送過去。另外,這晚秋的名字是別人給你改的,從今天起,你就改回你從前的名字,秋韻卻是比晚秋好聽多了。」

    晚秋聞言頓是又驚又喜。盡管呂家有千萬不好,但六安侯夫人呂氏對她卻是一直信賴有加,而晚秋這個名字卻是景寬起的,每每想到這個名字,她就會覺得又屈辱又憤恨。此時此刻。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屈膝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多謝姑娘!」

    章晗拿著身契,又看著面上赫然流露出難以置信表情的芳草說道:「看到了沒有?我說到做到,這是你們的身契,從今往後,你們就是我的人了。再沒有別人可以處置你們。你們應該知道我的性子,只要你們一心一意,我也絕不會視你們為草芥,日後必然會為你們挑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此時此刻碧茵正好奉了沈姑姑來到門外,乍然聽見這話,她簡直難以掩飾心中狂喜。若非沈姑姑就在身邊。她甚至會就這麼徑直沖進屋子去。即便是沈姑姑,聽到章晗這般許諾,也不禁暗自點頭,緊跟著卻輕輕咳嗽了一聲。待到進了屋子,她便笑著雙手呈了一份單子上去:「章姑娘,這是今日定禮的詳單,東西暫且由顧家收著。」

    「嗯,多謝姑姑。」

    章晗笑著接了過來,卻見大紅灑金的帖子上,林林總總羅列著此次的定禮。按理這些東西都是不該給她這個待嫁姑娘看的,但如今父母親人全都不在身邊,而且皇帝也完全沒有送她去保定府,然後在那邊迎親成婚的意思,太夫人樂得做好人,又有沈姑姑出面,這定禮的單子方才會送到她眼皮子底下來過目。

    金五十兩、珍珠十兩(用紅綠紗銷金袋一個)、花銀四百兩、各色纻絲四十匹(用紅綠羅銷金束子一百二十個)、大紅羅二匹(用紅綠羅銷金束子六個)、生紗二匹(用紅綠羅銷金束子六個)、里絹四十匹、綿胭脂一百個、六兩重抹金花銀合一對,盛裝金花胭脂臙脂二兩、紅綠羅銷金袋盛裝鉛粉十兩、北羊四牽(用紅綠絹銷金蓋袱四條,並牽羊紅麻索四條)、豬二口、鵝二十只、酒八十瓶(用紅綠羅銷金小蓋袱八十條、每條墜角折二銅錢四個)、圓餅八十個(用紅紙花貼面)、末茶十袋(用紅綠羅銷金袋十個)、果、白熟米二石(作四合、每合上用染紅米二升)、面四十袋(用紅紙花貼面)。

    和正式的納征禮,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大定比起來,今日的定禮只能稱得上是小定,但不像民間小定不過是送些糕餅和首飾就算完了,官宦人家也不會超過四抬之數,章晗聽沈姑姑說送來的定禮整整三十二抬,仍是不免暗自驚嘆。而沈姑姑見章晗怔忡了片刻,便少不得笑著又添了一句:「論理世子成婚,下定禮是應該照親王減半的,如今卻是完全比照親王的份例,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須知去年二月秦王世子成婚,也不曾有這樣的體面。」

    這竟然已經逾制了?

    章晗愣了一愣,隨即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世子照親王減半,那郡王呢?」

    「郡王便是一應照世子再減半。」沈姑姑見章晗一問便問到了點子上,當即又笑了笑,「趙王府中,世子爺和三位郡王年紀都差不了多少,後頭幾位皇孫還小,前兩年是皇上一直都沒對禮部發過話,趙王殿下打仗沒顧得上,所以都耽擱了下來,這一次萬壽節那天都一並定了下來。懷柔郡王和東安郡王一個定的是瀘州知府之女,一個定的是福建按察使的侄女,宛平郡王定的是定遠侯的獨女,都是明年再成婚。」



第一百三十章 玉虛觀中定鴛盟(上)

    興許是因為回回去隆福寺,回回都出事情,而此前去朝天宮卻是安然無恙,因而太夫人便決定舍佛寺而就道觀,定下了在城外的玉虛觀打醮,為已故的顧夫人再做一場法事,早早對顧鎮和顧銘都囑咐過了。這一日一大早章晗和張琪一塊出門的時候,除了顧鎮和顧銘兄弟護送,沈姑姑和一應丫頭跟著,她又讓顧泉選了二十家丁隨行。

    玉虛觀位于城南,雖也是敕建的道觀,但香火比起內城那些香火鼎盛的佛寺道觀來說就要差了許多,平日權貴往來也少。太夫人命人吩咐說在這兒打醮,不管是在道錄司掛了名的道官李道士親自帶著從上到下的道人把觀中上下清理了一遍,這一天更是封了道觀,吩咐所有人等屆時不得擅自亂走,以防沖撞女眷,自己親自帶著一干道士在大門口迎候。及至看到這一行幾十個人護著幾輛車遠遠而來,他連忙快步往那邊迎了上去。

    瞧見頭前一輛朱輪清油青帷車上下來了一個綠色綢衫的少女,他正想行禮,見人扶著車簾在旁邊站了,這才知道不過是一個丫頭。等到車上又下來一個身穿荼白斜襟衫子,容色光彩照人的少女,他本覺得人衣飾並不出挑,又主動伸手去攙扶上頭的另一個少女,原是自作聰明地認為是丫頭,可眼見旁邊兩騎人先後過來下了馬,又稱晗妹妹,他終于醒悟到這衣著樸素的竟是此番正主兒。

    那位便是出身寒微,卻即將嫁入趙王府的幸運姑娘!

    李道士知道今次來人不是那些年老的誥命需要自己全程陪著,目不斜視帶著人進了山門,等到眾人熟知禮儀地一路先走到最里頭參拜,等一路拜完了,他便賠笑對剛剛一路跟進來,恨不得每間大殿的帷幔都拉起來檢查一遍的顧銘行了個禮,又對四下查看的顧鎮說道:「駙馬爺,四公子,貧道這小觀從昨兒個開始就閉門謝客上上下下也仔細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決計不會有外人混進來。就是貧道的那些徒子徒孫們,也都屏退在了外頭做法事。」

    顧鎮和顧銘對視一眼,顧鎮正要說話,卻只聽後頭章晗開口說道:「既如此,便請大表哥和四表哥在二層門上守著,我們便在這兒四處逛逛散散心。」

    顧鎮知道此前拜佛做法事,回回都鬧出事端來,最大的緣由便在門上,此時聞言自然首肯,囑咐了顧銘去守著後頭的門,他便帶著李道士轉身先去了。這時候,章晗方才看著沈姑姑道:「姑姑可來過這玉虛觀麼?剛剛一路進來又拜出去,然後又進來,也來不及四處走走看看。」

    「奴婢倒是真沒來過,不過陪著章姑娘去逛一逛倒是好。」

    見沈姑姑會意地如此回答,章晗隨即便沖著幾個丫頭道:「就秋韻一個跟著吧,姐姐走了拜了這大半天,應該也倦了,你們且在這兒守著她休息休息。」

    誰都沒去想沈姑姑一個宮中出來的教習姑姑跟著章晗會有什麼不妥再說還有個秋韻。而張琪張了張嘴要說什麼,可看見章晗已經撂下她自己去了,而顧銘則是若有所思沒挪動腳步,她的腳下竟也如同生了根一般,即便知道如此不妥,可就是沒法動彈。

    而章晗和沈姑姑秋韻出了這三清殿後,秋韻見沈姑姑和章晗熟絡地說說笑笑,一點都不像宮中出來的教習姑姑和未來世子妃那種客氣中透著疏離的態度,不禁暗自納罕。而更讓她心中猜測不已的,則是顧銘竟是還留在殿中,分明是有什麼話想對張琪說。然而她更知道自己如今是真真正正沒了半點後路,很快就心無旁騖地規規矩矩跟在了後頭,這一路章晗和沈姑姑一面走一面閑聊,當來到一座被一棵槐樹掩映的二層小樓時,卻只見一個人影突然從樹後現身了出來。面對這情形,她一愣之後便微笑行禮道:「見過世子。」

    剛剛幾乎差點叫出聲的秋韻見章晗毫不意外暗自慶幸自己警醒,隨即方才意識到沈姑姑就在章晗旁邊,頓時心里咯噔一下。然而,看見沈姑姑笑意盈盈地屈膝行了禮,自然而然叫了一聲世子爺,她只覺得心中好一陣翻騰。還沒琢磨出什麼,看見沈姑姑往後退了幾步到自己身側,大有深意地對她眨了眨眼睛,幾乎下意識的,她就跟著沈姑姑的步子退得更遠了。

    陳善昭見沈姑姑和秋韻都如此識趣,這才笑道:「我還以為,會嚇你一大跳的!」

    「我已經被世子嚇得夠多了,今天若是你不來,我才會吃驚。」章晗抬起頭來直視著陳善昭的眼睛,目光漸漸變得明亮而又犀利,突然直截了當地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陳善昭挑了挑眉,「為何皇爺爺會選中你?」

    「皇上如何想,不是我一介民女能揣測的,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要如此煞費苦心,仿佛早就知道皇上會選中我似的!」

    陳善昭見章晗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因為入夏漸漸毒辣的日頭,亦或是因為到底帶著幾分羞澀,不施脂粉的面頰微微泛出了紅暈,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指著那大槐樹道:「太陽底下說這些太熱了,咱們樹下談?」

    「世子這咱們兩個字,說得倒是順口!」章晗挑了挑眉,但卻沒有拒絕他的提議,可待走到蔭涼的樹底下,她卻又抬起頭來盯著他,「你今天既然來了,就別想顧左右而言他蒙混迂去!你知不知道,前幾日下小定的時候,宮中是按照親王妃的份例送來的東西......」

    「我當然知道。」陳善昭見章晗那薄嗔淺怒的樣子,只覺得鮮活而又真切,答了這麼一句後,忍不住又端詳了那張臉好一會兒。直到她幾乎柳眉倒豎,他才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是趙王世子,如假包換的天潢貴胄,可也是和你一樣,小小年紀便到了陌生地方,不得不孤單單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人。」

    章晗頓時怔住了。見陳善昭微微抬起了頭,目光專注地抬頭看著樹葉縫隙中星星點點灑下來的陽光,那樣子仿佛根本不覺得陽光的刺眼,渾身上下竟流露出一種讓人刺痛的寂寥,她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別一直抬著頭看太陽,雖說是樹蔭底下,可看久了眼睛還是容易流淚,回頭刺痛受傷就不划算了!」

    陳善昭這才垂首,又側過了頭來,臉上流露出了溫和的暖意:「那次在隆福寺我磕破了頭的時候,你也是這樣,不由分說便把我訓斥了一頓。明明有父母卻不能在膝下承歡,明明有兄弟卻不能起居同處,還要提防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明槍暗箭,那種寂寥和無助,你是最知道的。」

    「你……便是為了這個……」

    見章晗輕輕咬著嘴唇,陳善昭便聳肩一笑道:「當然不止是為了這個。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只覺得很驚嘆,一個能夠自己下狠手割破自己喉嚨的姑娘,我從前沒見過。第二次在六安侯府見著你的時候,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家竟然知道外間的民生,而且在錦衣衛臨門的時候還能臨危不懼,我就更有興趣了。後來在大中街上,你扮著個裝腔作勢的大家貴女,替顧家做那樣危險的勾當,我怎麼能不留心你一下?沒錯,你爹和你哥哥,是我設法調入趙王中護衛的。」

    從前的疑惑得到了證實,章晗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生出了更深的惘然。然而,陳善昭卻並沒有停下來,而是背著手又若有所思地說道:「和你定下同盟,我其實最初並沒有指望太多東西,可是,一次又一次煞費苦心的傳書,遞著那些要緊的消息,我忍不住想多見見你,而你也真的讓我一次又一次見到了,即便只是看一眼,難得才能說上一兩句話,可咱們也算接觸過了不是麼?至于這婚事是如何成的……呵呵,是我的設計,但也是老天爺開眼。就算我想吹吹耳旁風,也得你有事情讓我使人去吹不是麼?」

    章晗見陳善昭笑得異常暢快,心中的不安也好驚疑也罷,仿佛都在這一刻化解了不少。過了許久,她才輕聲說道:「你就不怕,只是瞧見了我好的那一面……」

    「沒關系,你看到的,難道就不是我好的那一面?」

    聽到陳善昭這自以為是的回答,章晗原本那激蕩難平的心頓時為之一滯,隨即就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世子倒是真敢說!什麼好的一面,我瞧見的卻是你裝傻充愣,把一個個人耍的團團轉,最後悶聲大發財!」

    「這個比方不錯,我喜歡。」陳善昭咧嘴一笑,兩顆雪白的門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你要讓人看見你的價值,而我卻不能讓人看見我的價值。所以,你機敏穩重,我書呆隨性,這不是正好天生一對麼?」不等章晗再次翻臉,他便又似笑非笑地說道:「話說回來,好容易能相見一次,你就不想問問,你的父兄如今如何?」

    「我爹和我大哥怎樣?」

    章晗話一出口,見陳善昭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才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又被他三言兩語引誘得墜入了彀中。然而,當他含笑娓娓道來的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覺得,此時此刻站在這大樹底下,夏日的燥熱仿佛都已經褪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涼爽。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9: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6 07:00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玉虛觀中定鴛盟(下)

    入了五月,便是漸漸進入了一年中最熱的時節。而江南的夏季更是比北方來得早,再加上湛藍的天空連一絲一毫的雲彩都沒有,那藍色雖則讓人覺得心曠神怡,可毒辣的日頭就很不招惹人喜歡了。奈何大樹底下的蔭涼秋韻是完全不敢湊上去的,只能和沈姑姑一塊躲在了墻根底下,間或往那邊廂相對而立的一雙男女看上一眼。

    遠遠望去,就只見陳善昭一身灰色的衣袍,嘴角含笑,看上去顯得從容儒雅,章晗一身荼白,亭亭玉立仿佛出水白蓮,清冷而又俏麗。她越看越覺得那是極其相稱的一對,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起來。直到意識到身邊就是沈姑姑,她這才稍稍收斂了一下目光,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暗自嘆息了一聲。

    倘若沈姑姑上次說的是真的,趙王府此次定了婚事的其他三位郡王,兩位庶出的也就算了,未來的郡王妃家中也不過四品官,可嫡出的那位宛平郡王,卻是迎娶了定遠侯的獨女,日後這妯娌之間若是有紛爭,自家姑娘又沒有得力的娘家可以倚仗,處境未必就會真的如此時花前月下郎才女貌一樣如意。

    樹蔭底下的陳善昭,此時此刻說起的正是章晗的父親章鋒和大哥章晟。他簡略說了戰報上頭的那些數字,知道章晗並不關心這些,他便輕聲說道:「父王和武寧侯分兵兩路之後,最初父王的進展並不順利。一來父王對遼東並不熟悉,二來從沈陽出兵之後。便漸漸深入了女真人的地盤,還是三弟親自請纓,帶領麾下五千人馬充當先鋒,你爹和你大哥便在其中。三弟那性子你也知道,是一員勇猛絕倫的猛將,你大哥麼……呵呵,乍一看和我三弟差不多的脾氣。但卻狡猾得多……」

    聽陳善昭在那說父兄如何與東安郡王陳善嘉定計,如何以章晟假冒陳善嘉為誘餌,如何與女真人談判。如何偏師奇兵突襲……章晗聽著一幕一幕,只覺得驚心動魄,尤其是章晟利刃加頸臨危不懼時的那種驚險。和人比武懾敵,東安郡王陳善嘉和父親率軍偷襲的那些經過,她幾次都忍不住驚呼出聲。到最後,她終于有些醒悟了過來,忍不住瞪著陳善昭道:「世子難道學過說書?這跌宕起伏的光景,說得宛如親見似的,真是好口才!」

    「沒想到被你覺察出來了!」陳善昭微微一笑,面帶促狹地說道:「是三弟在父王的奏折中夾帶了一封戰報,所以大略是這麼一回事。至于你大哥被人刀架在脖子上是不是如此臨危不懼,我只能估摸著他這人死硬的性格,應該差不離才對……別瞪我,再瞪就不好看了!」

    盡管早知道陳善昭就是這麼個性格,可如今真的面對這麼一個油鹽不入的人。章晗卻覺得滿身無力。更何況,沈姑姑和秋韻雖不在面前,可就在那邊墻根底下站著看著,她也不能真對陳善昭怎樣。暗地里記下這筆賬之後,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還有之前那捷報是怎麼回事,你仿佛早就知道了。可朝廷上卻一絲一毫風聲都沒有?」

    「入夏之後,兩淮一帶雨水漸多,沖垮了道路,以至于到南京的官道上擁塞嚴重,即便是驛馬信使也被堵了不少,所以被堵住的不單單是父王的捷報。」話雖如此,陳善昭卻譏誚地挑了挑眉,「再加上各式各樣的小事故,晚三兩日自然就是家常便飯。只要趕不上萬壽節,就蓋不過太子九叔的那份大禮,只是別人不會想到父王為人也有謹慎的一面,從早年開始,寫奏折送入京都是一式兩份。給我的一份不是走的那條官道,來得早。」

    章晗不想還有這麼多曲折,聞言頓時沉默了下來。怔忡了片刻,她突然只覺得眼前的光線為之一暗,一抬頭方才發現,竟是陳善昭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又靠前了兩步,和自己相隔不到咫尺。面對面之間,她只覺得那種寂靜的氛圍有些讓自己不知所措,不由自主便往後退了一步。可就在這時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章晗幾乎被他的大膽給驚呆了,好一會兒才色厲內荏地低斥道:「快放開,有人看著呢!」

    「沈姑姑不會胡說八道的,你那個丫頭就更不會了。」陳善昭無所謂地一笑,旋即直視著章晗的眼睛道:「你以為我今日怎麼混進來的?是我差人對顧銘說,有法子玉成他的好事,讓他行個方便,讓我來見見我的未婚妻。要打通他的關節還真不容易,不知道這死腦筋對他的心上人把話說清楚了沒有。」

    連顧銘那個方正的人都被他收買了,這家伙是不是無所不能?

    章晗只覺得心里又好氣又好笑,然而,她知道如今張琪的處境看似好,但其實卻孤立無援,不能授人以柄,皺了皺眉就裝成驚訝的樣子問道:「玉成什麼好事?」

    「裝傻充愣的事情你做得不如我多,就別在我這個行家面前顯擺了!」陳善昭笑瞇瞇地看著章晗立時色變,他便欣然說道:「那一次你和你那位乾姐姐一塊去送你家人的時候,她哭成那樣子,顧銘在旁邊手忙腳亂勸著,這情景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要是還看不出來,那我豈不是太遲鈍了?顧家其他人興許都會憐你那乾姐姐無依無靠,唯一要打通的,也就是武寧侯夫人,所以,顧銘打算請纓去廣西平瑤亂,搏一個建功立業,所以我答應娶了你之後,替你的乾姐姐撐撐腰。」

    「他就這麼簡單被你說動了?」

    見章晗滿臉不信,陳善昭暗嘆她的敏銳,但卻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可怎麼都不松開手。直到她仿佛認命似的不再試圖掙脫,他才開口說道:「今日我來見你。恐怕是吉日之前最後一次了。日後哪怕你獲召入宮去見淑妃娘娘,我也不能和從前那樣橫沖直撞進去了。所以,剛剛你問了我這麼多,我卻還沒有問過你。之前傳旨賜婚的時候,除了意外,你可有過不願?」

    章晗被陳善昭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陡然之間問住了。接到聖旨的時候,她有過不敢置信。有過驚疑難解,有過彷徨不安,有過如釋重負……無數種情緒讓她甚至一連幾晚都沒睡好。可唯獨不曾有過的,便是不願。仿佛潛意識中,她就沒有抗拒過這個男人。

    于是。在陳善昭明亮的眼睛注視下,她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搖了搖頭。然而,這樣一個可以作兩種解釋的回答,卻讓陳善昭一時面露異彩,順手一拉手腕把章晗又扯近了些,突然不由分說地從懷里取出一樣東西,給她套在了手腕上。

    章晗低頭看著手上那只溫潤細膩的白玉鐲子,一時只覺得有些懵了:「你……」

    「這是娘這一次離京的時候留給我的。」陳善昭深深凝視著章晗,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悠遠:「娘說過,這是將來給我媳婦的,也不知道將來我成婚的時候是不是在京城,她是不是趕得上,便給我留下了。如今我的媳婦既然已經定了。正好趁著今日送給你。那些大定小定都是宮中照規矩下的,卻是比不上娘這只鐲子。」

    他竟然就這樣把趙王妃留下的東西送給了自己!

    章晗輕輕用右手握著左手腕的這只鐲子。鐲子入手有些溫熱,也不知道是他一直藏在手中,還是放在懷里捂熱的,而剛剛被他緊緊抓著的手腕處,則是微微泛紅。良久。她正要開口說話,耳畔卻傳來了陳善昭的聲音。

    「我已經下了定,你有什麼回禮給我?」

    這個賴皮的家伙!

    見陳善昭理所當然似的打蛇隨棍上問了這麼一句話,章晗只覺得牙癢癢的。更讓她氣結的是,陳善昭竟是掰著手指頭說了起來:「今日想來你不會帶著什麼東西,不若便來日一塊補吧。你的針線這麼好,不如到時候給我做一件中衣、一件小衣、一件長袍、一條玉帶、一雙鞋襪……」

    章晗忍不住出口打斷了他的自說自話:「世子索性說讓我做全套不就好了麼?」

    「我是想啊,成婚之後穿著全套你做的衣裳去給皇爺爺行禮,他一定會覺得之前的賜婚是英明之舉。」陳善昭見章晗終于忍不住莞爾一笑,他便收起那玩笑的臉色,認認真真地說道:「只要皇爺爺覺得你好,那就抵得上旁人一千句一萬句。」

    面對這樣鄭重其事的囑咐,章晗忍不住面上一紅,隨即點了點頭,可當那只手伸過來輕輕替自己捋了捋耳畔的一縷亂髮時,她仍然覺得如遭電擊,不由自主就退了兩步,隨即才有些慌亂地說道:「時候不早了,世子也請趕緊回去吧!」

    「好。」陳善昭緩緩放下了手,見章晗轉身步履匆匆地往沈姑姑和秋韻那兒走去,他突然含笑輕聲吟道:「煙雨江南五月天,遠山潑墨水如藍。秦淮兩岸臨池柳,裊裊依依挽畫船。波似霰,醉紅顏,棹搖慵影倚闌干。藕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

    一詞在身後婉轉吟來,章晗的腳步忍不住越來越慢,直到最後到了沈姑姑和秋韻面前,她突然轉過身來又沖著陳善昭走了回去,解下系在腰上的一樣東西,一股腦兒塞到他手中,這才快步又走了回來,對沈姑姑和秋韻開口說道:「走了,咱們回去!」

    看著那一行三個遠去的背影,陳善昭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見是一枚編織靈巧的如意結,他的嘴角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雖說他更想要的是象徵比翼雙飛的雙蝶結,可象徵吉祥如意的這如意結,總好過空手而歸。更何況,他也總算是確定了她的心意。



第一百三十二章 嫁衣

    回程路上,章晗和張琪同乘一車,卻是久久無話。最後是張琪打破沉寂,用幾乎比蚊子叫還輕的聲音訥訥說道:「四哥說,他要去廣西……」

    話還沒說完,張琪就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章晗的手,死死咬著嘴唇,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掙扎:「他說,從前別人都說將門虎子,但他一直都在京城窩著,那些贊嘆都是看在二舅舅面子上,所以要證明自己,就不能跟著二舅舅。他說我孝期還有一年半多,正好足夠他建功立業了......可是,我真的不想他去冒險,哪怕我不能嫁給他,也不想看著他拿著命去搏,證明自個沒有姻親也能出人頭地......」

    見張琪說著說著,終于撲在她腿上痛哭失聲,章晗想起陳善昭此前透露的話,伸出手摩挲著張琪那一頭秀髮,可最終沒有說出任何的勸慰話來。

    顧銘那樣的性子不是聽人勸的,而張琪對自己哭訴,也只是想要有個肯聆聽心聲的人,並不是真的想聽那些軟弱無力的安慰。知道今日她們是出來給顧夫人做法事,縱使哭腫了眼睛回去也不會惹人懷疑,她過了良久方才輕撫張琪的背,低聲說道:「哭出來吧,哭出來總能好過些。」

    于是,張琪那抽泣聲便伴隨了一路。直到馬車到了顧家門口停下時,她才搶著外頭跟車的婆子問話之前吩咐道:「把馬車停在東府二門,回頭我送瑜姐姐回去。」

    到了會芳閣,章晗扶著哭腫了眼睛的張琪進了正房,讓芳草打來一盆水為其洗過了臉,在眼睛上敷過之前顧鈺所贈的冰粉後,重新勻臉上妝之後,她才把沈姑姑和丫頭們屏退了下去,看著張琪說道:「可好些了?」

    「嗯。」張琪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方才抬起頭道:「是我太經不起事了,怎麼也學不會你教我的從容不迫。明明知道四哥不單單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自己,可我就是忍不住……不說這個了,之前張家讓牙婆送來的那些丫頭,我挑了兩個,雖說都是青澀的新人,但脾氣性子看著都還好。我又向太夫人借了白芷姐姐幫忙,亂了兩天就漸漸好了……」

    聽張琪說著自己不在身邊時,她努力去做的那些事,盡管其中有做對了的,也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但章晗不再像從前那樣事無巨細一一提點,只是含笑在旁邊聽著,不時贊上一兩句。等到了最後,她才開口說道:「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和你分開,從今往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

    「姐姐不用再為我的事擔心。」張琪再次叫出了那個稱呼,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總不能靠著你一輩子,我一定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等到張琪告辭離開,送她到會芳閣穿堂門口的章晗站在那兒,良久才轉身回了屋子。無論是從前在自己家里也好,在歸德府衙也罷,還有之後到了顧家,她住的地方一直都逼仄得很,可如今待在這偌大的正房中,她反而覺得空空落落的不甚習慣。若有所思地到了東屋,見臨窗的軟榻上還有昨日胡夫人身邊的一位媽媽親自送來的幾匹尺頭,她翻了翻就把秋韻和芳草碧茵叫了進來。

    「這幾日除去和沈姑姑學禮儀,其他的時間你們幫我裁剪這些布匹。」

    秋韻知道此前章晗並未想到這麼快就要備嫁,嫁妝衣裳等等都要立刻預備起來,自然連聲應是。然而,芳草卻有些猶豫地說道:「等到趙王殿下班師凱旋回朝,頂多也就是幾個月,這些日子光是做嫁衣就未必來得及,更何況那些繡活?」

    見章晗面露沉吟,秋韻忙開口說道:「姑娘,我十三歲跟著先頭六安侯夫人嫁去王家,針線活雖不算拔尖,但縫衣裳的功夫卻還扎實,只繡活未必上得了臺面。」

    芳草和碧茵就沒那樣的底氣了,芳草剛剛問這個就是因為自己不過會些縫縫補補,正經做衣裳繡花就差得遠了,碧茵也好不到哪兒去。正當碧茵有些猶豫地開口說,是不是去向太夫人借幾個精通針線的丫頭媳婦,或者去請幾個繡娘時,章晗就聽到外頭傳來了沈姑姑的咳嗽聲。知道沈姑姑這是避諱屋子里是否在說什麼要緊話,章晗沖著三個丫頭擺了擺手,緊跟著,沈姑姑就挑起門簾進了屋子。

    「姑姑來了?」章晗起身讓了讓,見沈姑姑屈膝行禮不迭,她讓了其坐下,這才笑著說道:「姑姑來得正好,她們三個正在和我發愁嫁衣和繡活的事,姑姑可有什麼好主意?」

    「原來為了這個。奴婢從前就聽說過,章姑娘的針線活做得細密精巧,若是怕時間不足,我也能幫一點忙。要知道我初入宮的時候,便是在針線房做事。」見章晗眼睛一亮芳草和碧茵則是又驚又喜,只有秋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她才又開口說道:「若仍擔心不足,奴婢帶來的那兩個宮人,針線功夫也還過得去,打個下手分線縫縫補補盡可幫得上忙了。這種事情少用外人,也不至于給人落下話柄。」

    沒過幾日,宮中顧淑妃又賞賜了章晗絲、羅紗、絹帛等等各種綾羅綢緞總計三四十匹。送東西來的太監特意提了一句,道是淑妃娘娘知道章姑娘父母家人不在身邊,備辦東西不便,這才賞了這些表里。有了這些花色時新精美的綾羅綢緞,章晗除了跟著沈姑姑學習禮儀,其他時間便都花費在準備嫁衣和各種將來要用的針線活上。大半個月下來,隨著天氣漸漸炎熱,沈姑姑便滿意地說章晗的各式禮儀都已經嫻熟無誤,重心就都放在了針線活上。

    這一天,章晗正在南窗的軟榻上聚精會神地繡著花,外頭突然傳來了丫頭說話的聲音。很快,小丫頭通報進來,道是凝香來了,章晗自然放下了手中的繡繃。章晗點了點頭,芳草便起身出了門,不消一會兒就把凝香讓了進來。

    「晗姑娘,天氣熱了,大小姐讓奴婢給您送些時鮮果子來。」凝香把手中的果盒交給了芳草,見其會意地把東西拿了出去,而屋子里也沒有外人,她便又上前兩步笑道:「大小姐還讓奴婢告訴姑娘,老爺要外遷出京了,這次是去廣西布政司任左參政。

    章晗對于官制頗有了解,布政司左參政是從三品,以張昌邕如今的正四品應天府丞外放,這也算是小小地升了一級,但廣西這種是什麼好地方?更何況此前顧銘還對張琪說要自請從軍去廣西平瑤亂,足可見那里的局勢已經相當險惡。因而,她眉頭一挑就若有所思地問道:「好好的他怎麼會外調?」

    如今自己一家人的身契都被要了回來,凝香後顧之憂盡去,再加上對張昌邕這個主人已經徹底失望,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上前兩步湊到章晗身側,她便低聲說道:「是四少爺傳來的消息。太夫人對老爺頗為不滿,讓咱們家相熟的都察院那位右副都御史劉大人彈劾老爺幾條,又支使人說廣西布政司出缺,輕輕巧巧就把老爺弄去了廣西。」

    太夫人果然好手段!恐怕本來就有把張昌邕趕出京城的心思,如今景寬等人全都被貶,索性就把人打發得更遠了。倘若不是她扣著了張昌邕的奏折,此人決計會以從前的李代桃僵作為把柄,要挾她們姊妹給他說話。至于如今,去廣西布政司任左參政,總比被流放到天南地北強,想來張昌邕縱使不甘心,也會老實一點!

    「我知道了。」章晗輕輕點了點頭,又開口問道:「姐姐可準備去送一程?」

    「大小姐說,不會給人留下話柄,到時候一定會去送行。」凝香想起張琪提到此事時毅然決然的態度,不禁有些心悸,「姑娘,奴婢只擔心老爺到時候會把氣撒在大小姐頭上,您是不是勸一勸大小姐別去了?」

    「去是要去的,這種事情終究要她自己面對,不能總是躲著。」章晗見凝香有些失望,便笑著說道:「她若是連這點決心都沒有,將來寄居顧家,怎麼護得住你一家人?她身邊都是些新人,白芷又是顧家人,日後你得用心留意,她不會虧待你的。」

    「是,奴婢記下了。」

    隨著凝香恭恭敬敬地行禮退下,章晗不禁輕輕吁了一口氣。她能替張琪做的,都已經做了,就算是親姊妹,她一旦出嫁便不可能再時時刻刻護著她,一切就只能看張琪自己了。想到這里,她心里不禁有些悵惘,一時看著綠色窗紗外夏日明媚的陽光出起神來。突然,隨著一陣微風拂動,卻是芳草滿臉喜色地又進了屋子來。

    「姑娘,姑娘,趙王府的單媽媽來了!她已經見過了太夫人,正往這兒來!」

    陳善昭又打發人來了?

    章晗竭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里卻是高興得很,立時站起身往外間走。而芳草跟在後頭,掐著手指頭計算單媽媽在賜婚之後來過的次數,最後得出一個極其喜人的數字,臉上不禁神采飛揚,但旋即便有些擔心了起來。

    這定下婚事就三天兩頭派人看望未婚妻兼送東西,趙王世子還真的是我行我素,不怕外人說閑話!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09:3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7 12:16 A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太子VS世子之二

    阿嚏——

    聽到這個響亮的噴嚏聲,淄王陳榕忍不住側頭看了陳善昭一眼,見其有些狼狽地找出絹帕捂住了鼻子,忍不住打趣道:「怎麼,你不是皇孫中最常來常往瓊苑的麼?今天得了御準才進來走了沒兩步,你算算你打幾個噴嚏了?」

    「興許是這花花草草太多,鼻子有些禁受不住。」陳善昭嘿然一笑,若有所思地看著瓊苑之中競相綻放的百花,仿佛漫不經心似的隨口問道:「對了,十七叔,之前咱們去隆福寺那一次的驚馬,還有在西苑莫愁湖射獵跑出來的那一只熊,如今有什麼說法了沒有?」

    不說起那一次驚馬還好,一提到隆福寺的事,陳榕頓時沉下了臉,老半晌才冷冷說道:「如今沒了錦衣衛,那些家伙仿佛就連辦事查案都不會了似的,一個個都只會誠惶誠恐叩頭。我盯著過問好幾回了,每次都是搪塞了事,要再是沒下文,我非得稟報父皇撤換了主事官員不可!倒是西苑莫愁湖的那只熊,雖說異獸房的那個太監畏罪自盡,但還是查出了一些端倪。仿佛是其和韓國公有些故舊,所以趁著圍獵之際把熊放了出來,父皇下令不必繼續追查了,這事也就暫且這樣放了過去。倒是工部勞民傷財要筑莫愁湖南岸邊墻,被父皇厲斥了一頓。」

    說到這里,陳榕又皺眉說道:「不過,三哥的捷報在路上被堵了三天,父皇對這個反而更加震怒。官道斷絕的兩淮境內。光是知府知縣被牽連問罪的就有三四個,這回事情鬧得大發了,兵部也倒霉地吃了掛落。你可得小心,人不知道怎麼恨著三哥和你呢!」

    「我又不歸他們管!」陳善昭很是無所謂地一攤手,見枝頭一朵花開得極好,他伸出手扶著枝頭端詳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放開了手。可就在這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既然喜歡,折下來用花瓶養著日日觀賞就是了。難道父皇還會因為你在瓊苑折一枝花怪你?」

    陳善昭這才看見不遠處緩步行來的正是太子,而陳榕已經行禮不迭,他自是退後一步彎下腰去。然而。太子腳步卻快,上得前來一手一個拽起了他們兩個,隨即又笑看著他。這時候,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枝頭的花看起來生機勃勃,折下來就算用最貴重的鈞窯瓷瓶裝了,用最清澈的山泉水養著,仍然難免衰敗下去,何必為了我折騰它們?」

    「可萬一一夜風雨花落無數呢?與其變成殘花敗葉,還不如養在屋子里,還能多綻放幾日。看的人也多些。」

    「太子九叔此言差矣,豈不聞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一來一往的機鋒打得淄王陳榕眉頭大皺。好在兩邊都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太子啞然失笑後就岔開了這個話題,說了一陣別的事。便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總算兩淮那邊官道已經暢通,三哥的後續奏報已經到了。舒家上下的殘黨雖然已經一網打盡,列了名單呈送了上來,可我之前聽說,舒家老七說是死了,可聽說是從流放的地方逃了。如今下落全無。原本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個尚不滿弱冠的小子也就罷了,可舒家人釀出了那樣的兵災禍端,倘若跑了這一個,難免禍患無窮。」

    「九哥說的也是。」陳榕對于這些正經事素來興趣不大,此時敷衍地答了一句,他便輕咳一聲道:「我和善昭到瓊苑來,是我拉著他給母妃移植一盆五色當頭鳳,九哥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有功夫到瓊苑里頭來逛?太子妃聽說是最愛花的,可沒聽說九哥也是護花人。」

    提到太子妃,太子的臉上頓時有些不自然,隨即便若無其事地道:「我正好來見淑妃娘娘,遠遠看見你們叔侄倆徑直朝著瓊苑這邊來,于是就跟了過來。我有兩句話要和善昭說,十七弟能否把人讓給我一陣子?」

    陳榕不過是隨口打趣太子一句,見人如此說,他雖說有些詫異,但還是笑著答應了,拍了拍陳善昭的肩膀便轉身往前頭繼續走了。眼看陳榕的身影消失在花徑的盡頭,太子才收回了目光,卻是看著陳善昭剛剛端詳的那朵花道:「一晃你進京已經七八年了,那我行我素的作風倒是越來越重。聽說父皇賜婚之後,你讓人三番兩次給你那未婚妻送過不少次東西,你對她就那麼中意?」

    「不錯。」太子問得直接,陳善昭答得更坦然,見太子有些意外地看了過去,他便笑道:「不瞞九叔,我這人最怕盲婚啞嫁,一想到揭開蓋頭才能看見將來要共度一生的女人長什麼樣,我就總覺得不自在。章姑娘畢竟是我見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無論是容貌品格,在我見過的女子之中都是上上之選,所以皇爺爺給我挑了一門這樣的婚事,我自然滿意得很。」

    面對這種毫不避諱理直氣壯的回答,太子頓時為之啞然。然而,想到那個千辛萬苦聯絡了上來輸誠的張昌邕吐露的那些內情,其中甚至添油加醋地說自己不是不上書,而是奏折被人偷了去,而且明說必然是章晗所為。他雖不怎麼相信張昌邕此人,也不打算去摻和其外調廣西的任命,但此刻仍是斟酌片刻便語帶雙關地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雖見過她,可興許看到的也不過表象……」

    他這話還沒說完,陳善昭便已經勃然色變:「九叔你這是什麼意思?雖說她尚未過門,可畢竟是皇爺爺為我定下的妻子,若你要說她什麼不是,請恕我不奉陪了!」

    見陳善昭竟是拱了拱手,就這麼丟下自己拂袖而去,太子一時瞠目結舌。此前身邊的心腹太監稟報太子妃仿佛有些謀劃,他雖警告過她,可也沒想到她竟敢自作聰明到那樣的地步,聯絡了這麼些人想要追封已故的生母吳貴妃,于是一步錯步步錯,不但事情沒成,還搭進去少有的幾個和自己亦步亦趨的可用之人。

    然而,那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能做的只有嚴厲訓誡了一通,然後冊了數月前剛生下了一個女兒的劉氏為太子良媛,算是給她一個警告。女人自作聰明最是麻煩,他只希望他那妻子少干涉正事,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就夠了!

    誰知道,陳善昭這個呆子竟然這麼呆,一言不合就這麼走了,最要緊的話他都來不及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虧陳善昭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居然連這個也不知道,真是一廂情願!惱火了一陣子,他的心氣漸漸就平了。橫豎那章晗出身寒微,性子狡黠又通醫理,而趙王嫡四子宛平郡王陳善睿卻娶了貴妻,日後在兄弟妯娌之間必然會有的是嫌隙,就算不能讓陳善昭對未婚妻生出疑忌,卻也對他有利!

    而陳善昭在遠離了太子之後,在一處花叢後看著人悻悻而去,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就蹙著眉頭沉吟了起來。直到後頭突然傳來了一聲嗨,他才嚇了一跳似的回過了頭,卻發現陳榕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到了自己身後。

    「十七叔,人嚇人要嚇死人的!」

    「九哥不是要和你說話嗎?怎麼才一會兒,你就跑到這兒來了?」

    「別提了,話不投機半句多!」

    陳善昭沒好氣地背過了身去,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見他犯了書呆子氣,陳榕也就索性沒再多問,叔侄倆徑直招來瓊苑的幾個花匠,讓人把那株五色當頭鳳小心翼翼裝盆移植了出來,趁著別人都在忙活那個,陳榕也異常關切地盯著母親顧淑妃要的這麼一株花,陳善昭自然是東張西望四處溜達,最終來到了花朵競相綻放的那一片芍藥上。

    記得太子妃最愛芍藥,每日插瓶也好,瓷碗水養也好,采摘的芍藥是整個宮里最多的,以至于其他各宮嬪妃喜歡芍藥的常常私底下抱怨,說是如今插瓶的花都沒了。如今這大片芍藥開得正好卻無人采摘,看來所謂太子妃養病不知道真假,人沒心思再來幹這些摘花的悠閑事卻是一定的。要真是如此,太子和太子妃中間生出嫌隙便是十有八九的事,難怪他要在自己面前提醒那種話。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等到陳善昭在顧淑妃的長寧宮盤桓良久,出了宮回到趙王府時,已經是這一日傍晚的事了。得知單媽媽去看過章晗,把那些不值幾個錢的空白折扇,解暑的涼茶,以及兩大筐西瓜都送到了,他便笑著點了點頭,隨即便問道:「她可有什麼回禮麼?」

    單媽媽見陳善昭問得理所當然,不禁有些好笑:「世子爺這不是明知故問麼?還是和從前一樣,回禮是她親手做的四色糕餅。章姑娘都不得不對奴婢說,讓您好歹收斂些,她如今準備嫁衣都來不及,再說回禮又不能送針線活計,只能三天兩頭做糕餅,這所有的種類都已經輪過一遍了,您吃不膩,可她都要黔驢技窮了。」

    「其實不用總是糕餅,做碗麵條送來也不錯。」

    陳善昭微微一笑,見單媽媽滿臉古怪,他便乾咳了一聲道:「過幾日你再去的時候告訴她一聲,約摸六月底,她父親和哥哥就能回朝了,晉升和賞賜都會等到那個時候,也讓她高興高興!」



第一百三十四章 插翅飛回來的章家父子

    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尤其是視線無遮無攔的官道上,塵土漫天之外,騎在馬上暴曬著,一路疾馳之間躲沒法躲,藏沒法藏,身上的衣裳乾了濕,濕了乾,黏在那兒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然而,對于章家父子來說,這些全都無所謂,自從得知了那個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消息之後,這其他苦楚就全都成了次要的。

    大中午最熱的時候在江都縣外的邵伯驛用飯後,別人都在趁著這難得的片刻功夫歇息,而章晟打了一桶井水上來給父親洗了臉,見周遭沒有閑人,他終于克制不住了,惡狠狠地說道:「這叫什麼事,好端端的妹妹怎麼會成了世子妃!」

    章鋒垂著頭,面色亦是有些晦暗。攀龍附鳳的心思他們從來就沒有生出來過,因而那消息傳到軍中時,別人固然是哄笑著上來道喜,可他和兒子卻半點高興勁都生不出來。有道是門當戶對,想當初他們連顧家替顧銘向章家求娶章晗的時候,他這個當爹爹的都一口回絕,更何況趙王世子這樣的天潢貴胄?齊大非偶,日後女兒若是遇到什麼難事,他們這樣的低門頭怎麼來回護她?

    「不行,這實在是太離譜了!要不,讓妹妹裝病回絕了這婚事?要不我去裝瘋賣傻鬧一鬧……」章晟隨口說出了兩個主意,隨即自己也覺得這著實是餿主意,頓時忍不住抱著頭坐在地上,胡亂揉著那又是油汗又是塵土的頭髮。最後煩躁地叫嚷道:「真是的,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有,連個應對之策都沒法想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章鋒輕輕嘆了一口氣,站起身的時候卻輕輕在章晟的肩膀上拍了一記,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看來,你之前去顧家的時候發狠似的許下那個誓願,恐怕得把它當真。將來才可能護得住晗兒……老天爺還真的是老在和咱們一家人作對!」

    眼見父親頭也不回地回屋子歇息去了,章晟想起趙王世子陳善昭那張人畜無害,卻難以讓人明白其在想些什麼的臉。又想起東安郡王陳善嘉的豪爽脾氣,他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旋即才低聲嘟囔道:「為什麼是趙王世子……倘若是東安郡王,我也就不用那麼擔心了……都說那位世子爺是書呆子,可我怎麼看他都不是好相與的人!」

    從江都縣啟程,坐船渡江之後是鎮江,距離南京便已經只剩下兩百里了。盡管章家父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進京城,但和他們同行的卻還有此次同樣先行一步的東安郡王陳善嘉,他們也只能耐著性子投宿在鎮江縣城外的京口驛。待到第二日一大清早,一行十余人換了驛馬出發。終于在午後申時抵達了京城太平門。

    止馬等著盤查入京之際,東安郡王陳善嘉掃了一眼章家父子,突然開口說道:「章鋒,章晟,想來你們心里都焦急得很。我也不留你們了,進城之後你們就徑直去顧家見章姑娘吧……唔,順便替我向未來嫂子問個好!」

    陳善嘉如此善解人意,章晟一時大喜,不等父親有所反應他便立時在馬上拱拱手道:「多謝郡王體恤,那我這就和爹告辭了!」

    說完這話。他就在馬上伸出手去一把拉住父親身下坐騎的韁繩,低聲嘀咕了一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隨即夾緊馬腹一馬當先馳了出去。章鋒生怕這個從小就脾氣莽撞沖動的兒子急沖沖跑到顧家闖了什麼禍,沖著陳善嘉施禮過後就趕緊打馬追了上去。眼看這父子二人一走,陳善嘉見剛剛正在核對路引的軍士帶了滿面惶恐的主官匆匆過來,他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自己輕輕抖了抖韁繩。

    沒想到那位章姑娘就要成為自己的大嫂了……世界真奇妙!

    第二次到京城來的章晟已經是老馬識途了,策馬在京城那些橫七豎八的街道小巷中七拐八繞,他須臾便尋到了威武街,徑直在武寧侯府門前停下後,便沖著一個面帶疑惑迎上前來的門房吩咐道:「替我通報一聲,我是趙王中護衛百戶章晟,今天是來見妹妹的!」

    聽到這的話,那門房頓時愣住了。好在章鋒只是比兒子晚了半步,卻是徑直跳下馬來,含笑對那門房拱了拱手道:「勞煩這位小哥通報一聲,我父子倆是寄居府上章姑娘的父兄,連日急趕,今日剛剛從遼東抵達京城,所以特來登門見見她。」

    「啊,原來是章姑娘的家人!」

    那門房這才恍然大悟,打量了章家父子片刻便一溜煙跑了回去。這時候,章鋒才看著滿臉訕訕的章晟低聲斥道:「就算著緊妹妹,也沒有你這樣說話沒個章法的。回頭被人知道了,指不定還要說咱們家暴發戶沒體統!」

    「是是是,爹,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改還不成嗎?」嘴上如此說,章晟卻焦躁地坐在馬上伸長脖子往里頭打量,等到父親又投來了一個凌厲的眼神,他才實在沒辦法,只能從馬背上下來,卻又嫌熱,一時兩個袖子都捋得老高,臉上脖子上都是一片油膩膩的汗珠。

    不消一會兒,那門房就領了一個人從里頭出來,不是顧泉還有誰?顧泉訝異地端詳著風塵僕僕的章家父子,旋即笑說道:「章爺和章公子這一路辛苦了,這是馬不停蹄趕了過來吧?如今章姑娘挪到了東府的會芳閣,獨居一院,你們探望也便宜。不過這時刻多半宮中那位沈姑姑正在教習禮儀,我讓人先過去通稟一聲,二位若不介意,洗個臉換身衣服過去可好?」

    不等章晟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章鋒就點點頭道:「也好,有勞顧管事了。」

    盡管章晟根本就不想這麼折騰一回,但父親都答應了,他也不得不耐著性子跟著顧泉先進了門去。到了一個小跨院,聽顧泉還要吩咐人燒水沐浴,他終于不耐煩了,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顧管事,不用這麼講究,我們在北邊也是就著雪水擦擦身而已,這麼熱的天,我自己提兩桶井水沖一沖就完事了。」

    「那我就讓人去預備兩套衣裳。」顧泉打量了一下父子倆,便大略知道穿顧長風和顧鎮的舊衣裳估摸著差不多,一點頭就轉身離去。

    章晟不想再聽父親教訓,隨手扒拉下了身上那件灰蒙蒙沾滿了塵土和油膩的上衣,三兩步來到了井邊輕輕松松提了一桶水上來,對著精赤的上身便是痛快地一澆,看得章晟直搖頭。然而,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想在顧家人面前訓斥兒子,尋思顧泉剛剛透露章晗已經搬去了東府,他想到顧家還聘了一位王妃,便是東府那位大小姐,頓時明白了這番安排的緣由。想著想著,他的思緒就飛到了遠在保定府的妻子和幼子身上。

    也不知道這一趟婚事是在哪兒辦。趙王世子聽說在京城已經很多年了,而成了婚的秦王世子亦是在京城,如此說來未必能回保定府。趙王此次必然是要來報捷獻俘的,而趙王妃卻未必能拋開王府內務抽出身來。畢竟,趙王府這一趟又不止趙王世子這一樁婚事,陸陸續續另外三個兒子都要備辦起來。可婚事缺了婆婆,日後章晗隨趙王世子回到保定府,和婆婆不免就會有一層天生的隔閡。還有,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幼子能不能趕過來……

    「唉!」

    嘆氣歸嘆氣,可當章鋒和章晟先後用井水胡亂沖洗了一下,換了衣裳前去東府的時候,面上都很好地掩飾了這股焦躁和不安。沿著西路那條筆直的甬道一路進去,一進二門,兩人就發現乾乾淨淨的路上看不見什麼人影,瞧著清冷而又安靜。這時候,顧泉便在一旁解釋道:「這里原本是三少爺住的地方,但自從他和二小姐李姨娘先後回了老家,這兒伺候的人多數都跟去了。太夫人吩咐,人不要安排太多,以免嘈雜驚擾了貴人。」

    章鋒有些生硬地點了點頭。到了第二座穿堂處,顧泉便停了下來,抬了抬手說道:「這里頭我再進去便有所不便了,章爺和章公子請進去吧。」

    「多謝顧管事了。」

    章鋒按下心頭激蕩的情緒,拱了拱手便入了穿堂。視線才經歷了再次由暗轉明的變化,他就看見了女兒熟悉的身影,嘴唇忍不住輕輕蠕動了一下。然而,身邊的章晟卻遠比他沖動,三步並兩步沖上前去便急急忙忙地問道:「妹妹,你還好吧?怎麼看著像是瘦了?」

    「我當然好。」章晗那滿心的離愁別緒被章晟這一句話給沖得無影無蹤,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胡說八道,我成天錦衣玉食,怎麼可能瘦了?倒是你,成天就知道爭強好勝,身上又多了幾道傷疤?聽說大哥你還自動請纓去當誘餌,真是能耐了,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說完這話,見章晟有些尷尬地縮著腦袋不再吭聲,章晗只覺得眼前仿佛閃過了兒時成天追在調皮搗蛋的大哥後頭抓人的情景,一時間竟有些恍惚。那時候她曾經一次次把章晟訓得狗血淋頭,他便一直都是這樣當面唯唯諾諾,背後故態復萌,如今時隔多年竟依舊如此。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7 11:47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章大哥妙探心意,敏世子慨贈美室

    「有句俗話說得好,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章晟絞盡腦汁方才想起了這麼一句自己記得的俗語,立時振振有詞搬了出來,隨即還討好似的說道:「再說,我那時候主動請纓,也是因為進退兩難沒有辦法,很有把握的……」

    「少給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

    章晗斜睨了章晟一眼,這才面帶嗔怒地看著章鋒道:「爹,大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既然在軍中又是上司又是父親,也不管管他!」

    「怎麼管?他這性子從小如此,好了傷疤忘了疼!」章鋒沒好氣地看著縮頭縮腦的兒子,嘆了一口氣道:「更何況,打仗的事情便是在戰機二字,戰機一閃即逝,縱有風險也只能硬上。而且東安郡王和你大哥投契得很,你大哥說什麼他都覺得對脾氣是好主意,一來二去,我也只能竭力拾遺補缺而已。所幸老天垂青,這幾仗都沒出什麼大紕漏,舊日弟兄雖有重傷的,可也沒折損,否則我真對不起他們!」

    「爹,慈不掌兵,大伙都說了不怪您。再說這一趟仗打下來,之前咱們這些人中。至少得出三五個百戶,總旗更不必說,日後也能帶挈兒孫一把,大伙都是感激你的。」章晟終于尋到空子插了一句話,見妹妹鳳目一瞪,又朝自己掃了過來,他只得趕緊舉起雙手道:「好妹妹,我真不是誇大。打仗都是有風險的,冒一點風險當然值得。再說了。如今天下漸漸太平,馬背上博取戰功的機會越來越少,倘若不拼一把。咱們將來怎麼護得住你?」

    說到這里,章晟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滿臉不甘心地說道:「可我真沒想到,好好的你竟然被聘為了趙王世子妃!就算有這樣的功勞,我也好爹爹也好,頂多連升兩級,就這樣爹也不過剛剛邁入四品的門檻!京城上下的四品武官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我們又在趙王麾下,要真的他欺負你……」

    章晟頓了一頓,突然咬牙切齒地道:「真要是他敢欺負你。就算是世子,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聽到大哥放出這樣的豪言壯語,章晗張了張口想要斥他胡說,可那話卻噎在喉嚨口,怎麼都說不出來。到最後還是父親章鋒開口數落了章晟兩句。然而隨之而來也嘆了一口氣。

    「晗兒,你大哥雖說的是衝動話,可他擔心的也是我擔心的。從前顧家的提親我回絕了,便是四個字——齊大非偶,沒想到如今卻是皇上的賜婚。你從小就聰慧機敏,再加上又在張家這許多年。熟讀詩書,又通曉人情世故,便是再顯貴的人家也配得起。可畢竟世人都大多只重出身,怕就怕趙王世子對這樁婚事有什麼不滿。他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將來的王位繼承人,便是公侯千金也未必看得上,雖說外人都說他是書呆子,可我和人見過兩次,總覺得氣勢不凡,萬一他嫌棄你出身低微……」

    見父親說得滿臉擔憂,而大哥亦是父親說一句便點點頭,十足一副應聲蟲的樣子,章晗起初還心懷感動地聽著,可等到父親說起陳善昭,那話里話外的擔憂,和起頭自己接旨之後的擔憂竟是差不多,她的目光忍不住就落在了自己左手腕的那只鐲子上,旋即便想到了那次見到陳善昭時他說的話,一時竟有些走神。

    而章晟兩只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妹妹,見章晗面上漸漸露出了兩朵紅霞,眼神也有些迷離,他頓時心中一動。見父親一邊說一邊斟酌著語句,他便輕輕拉了拉父親的袖子,示意其暫且打住,又瞅了一眼章晗之後,他悄悄站起身到門口,陡然重重咳嗽一聲,滿臉驚疑地大聲說道:「什麼,趙王世子到顧家來了?」

    「啊?」章晗聞言一下子回神,竟是忘乎所以地站起身來,待要開口發問時,她突然敏銳地察覺到章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驚之下頓時氣惱地說道:「大哥你又胡說八道什麼!」

    「我不就是看妹妹你走了神,隨便叨咕一句嗎,你怎會當了真?」章晟笑嘻嘻地打量著章晟,見其剛剛微微露出紅暈的臉上竟是一瞬間紅得宛若發起了燒,他自是沖著父親章鋒擠了擠眼睛道:「爹,鬧來鬧去,咱們這一路上真的是白操心了!早知道這是兩廂情願的大好事,我幹嘛趕路趕得這麼辛苦,這會兒都快累趴下了!」

    剛剛沒防著章晟突然來這一招,此時此刻面對這再顯然不過的結果,章鋒不禁有些發愣。見女兒果然有些心虛地垂著頭不敢看自己,盡管心頭卸下了一塊大石頭,他仍然不無擔心地說道:「晗兒,難道你和趙王世子早就有……」

    「沒有!」章晗慌忙抬起頭來,隨即便紅著臉解釋道:「只是你們離開京城之前那一次,他和東安郡王正好到家里來蹭飯,便和我約定互通些消息。之前那些日子,我們也就是經由做衣裳也好,抑或送你們的家書也好,從中夾帶送些各自打探出來的要緊訊息,並沒有別的往來,我也不知道怎會突然有這樣的婚旨!」

    「爹只是說你們早有默契,又不是說你們私訂鴛盟。」章晟的嘴里迸出一個從戲文里看來牢牢記住的詞,見章晗氣惱地剜了自己一眼,他歪頭想了想那次陳善昭帶著陳善嘉上自家蹭飯的情景,那會兒只覺得奇怪。如今就覺得要多可疑有多可疑了,最後忍不住哼了一聲,「感情他是早有預謀!真是的,早知道當初我就應該寸步不離跟著他!」

    章鋒雖不至于如章晟那樣咬牙切齒,可沉吟片刻,仍是謹慎地開口問道:「就算你倆一直有些消息往來,你又是如何知道此次賜婚之事他作何反應?」

    盡管知道父親是關心自己。生怕自己受了委屈,可別的事情都能淡然處之的章晗,這會兒仍是臉上一直紅到了耳根。老半晌才低聲說道:「宮中這次派來教習禮儀的沈姑姑,是他不知道什麼法子送來的,是他身邊保母單媽媽的兩姨表姊妹。如今除了教習禮儀,還幫我一塊趕制嫁衣和其他針線活。而且……」

    「還有而且……」

    見章晟誇張地瞪大了眼睛,章晗只覺得又羞又氣,伸出腳狠狠在章晟的腳面上一跺,見人雖是齜牙咧嘴,可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她只能囁嚅說道:「前一陣子我請示了太夫人,和姐姐一塊去玉虛觀拜謁了乾娘,結果和他在那兒見了一面……」

    這後頭的話,章晗就算不好意思說。章家父子也都聽明白了。章鋒如釋重負的同時,想想有那樣一個人肯為女兒煞費苦心,雖有些悵惘,但更多的卻是老懷大慰。而章晟則是捏著扶手嘟囔了兩句,最後卻嘿然笑道:「這下我明白了。等回了趙王府,我一定要去會會我未來的妹夫,討他一個說法。」

    「喂,大哥你可別胡鬧!」

    見章晗急得站了起來,章晟頓時笑得更歡了:「喲,這還沒嫁人呢。妹妹你就心疼起他來了?放心,我不會對他怎樣,不管怎麼說那也是趙王世子,我一個小小的百戶怎麼能奈何得了他?只不過他算計了我妹妹,怎麼也得有句實在話給我!」

    來顧家的時候,章家父子倆都是憂心忡忡,可從會芳閣出來,他們卻都是神清氣爽,隨顧泉去拜見了太夫人後便辭了出去。然而,一出顧家門前的威武街,章晟便勒住了馬駐了足,見父親亦是如此,他便低聲說道:「爹,妹妹應該不會被那小子騙了吧?」

    「趙王世子應不是那樣的人。」章鋒搖了搖頭,隨即卻是嘆了一口氣道:「如今你該擔心的應該是另外一樁。既是下了婚旨,趙王世子又在兄弟之中居長,趙王殿下凱旋之師到達京城奏捷獻俘之後,論理婚事就要開始辦了。可咱們家別說一個讓她出嫁的地方,就是短時間內要湊齊嫁妝只怕也是問題。」

    章晟這才想到一路緊趕慢趕回來時,竟忽略了這麼一個最大的問題,一時間亦是緊緊皺起了眉頭。好一會兒,他才破釜沉舟地說道:「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算砸鍋賣鐵,也得把妹妹嫁得風風光光,決不能讓人笑話了去!要說咱們這次戰功應該有些賞賜,總能夠救救急吧?」

    父子倆你眼看我眼,最後只能暫時略過這個棘手的問題,縱馬又往趙王府馳去。等到了王府門前,甚至不用通報,就有迎上前來的門房笑說世子爺在書房見二位,他們自是立刻徑直往那邊去了。一進門行過禮後,見東安郡王陳善嘉不在,章晟正有些蠢蠢欲動之際,陳善昭卻連寒暄都沒有,伸手就遞了一張紙過去。

    章鋒雙手接過掃了一眼,頓時大吃一驚道:「世子爺……」

    陳善昭微微笑道:「我在京城這麼些年,誰都知道我愛書畫和古籍,可沒人知道這些東西我也會買進賣出,所以存了些體己。京城大居不易,其他東西你們備辦容易,但宅子別說好地段的沒人肯賣,就是肯賣,這銀錢你們卻也棘手,這座三進的院子不那麼扎眼,距離王府也不遠,下納征禮和發妝出嫁的時候正好。要是你們真的為章姑娘著想,就別拒了我的心意。畢竟要一碗水端平,不能讓別人詬病,皇爺爺就算賞賜此次的功臣,也斷然不會給你們賜宅的,你們總不想章姑娘受委屈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動之以誠,告之以情

    盡管只是薄薄的一張紙,但章鋒拿在手中,卻覺得有千鈞般重。就連起頭明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咬牙切齒的章晟,此時此刻也換上了一臉莊重的表情。良久,章鋒才抱了抱拳說道:「世子爺厚愛,卑職銘感五內。卑職剛剛探視了小女回來,有些事情已經聽說過了,卑職父子二人在軍中這些時日,多謝世子爺照拂她。」

    他才剛說到這里,陳善昭便抬起手來阻止他繼續往下說,隨即就似笑非笑地說道:「章副千戶,這些感謝的話你一定要說,我也只好聽著。只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這婚事既然已經定下,你就別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卑職,畢竟,咱們已經是一家人了。」

    這家伙……真夠厚臉皮的,這婚事還沒成呢!

    章晟一時額角青筋畢露,忍了又忍,他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世子爺抬愛,咱們父子倆就領您這好意了。我也沒什麼別的話好說,可這京城里名門淑媛不計其數,我那妹子雖有些美貌,雖有些機敏,可也不值得您這樣惦記吧?再說了,有道是門當戶對,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找一門顯貴的岳家,將來也能夠成為您的助益不是麼?」

    「你是覺得,你們父子倆將來不會成為我的助益麼?」

    陳善昭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見章晟那臉色一下子僵住了,繼而則是有些發黑,他那原本頗有些戲謔的目光漸漸凝重了下來,隨即淡淡地說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但還有一句古話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就算夫妻之間肯同甘共苦,可互為姻親的兩家人卻未必就能休戚與共,昔日六安侯府便是最好的例子。六安侯王家鼎盛之時,呂家千辛萬苦才把自家的嫡長女嫁入了王家為長媳,繼而更是憑著這一點,呂家老爺一路穩穩升到了太常寺卿,家里的產業三年之中多了兩成,可是王家倒了之後呢?」

    當年皇帝高舉屠刀的時候,倒下的勛貴不計其數,章鋒和章晟彼時還不到那個層次,當然不會了解其中詳情。但六安侯王家畢竟是去年才剛剛敗了的門庭,況且章晗還在王家抄家當日去過王家,林林總總的情形他們也聽說過一些。此時此刻,章晟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章鋒一手攔住了。而陳善昭微微一笑,又繼續說了下去。

    「王家倒了之後,呂家生怕被牽連最初想過把六安侯夫人撈出來,讓她和丈夫離異,但當知道連女眷都不放過,他們便立時痛下決斷,不但不曾派人去探望過六安侯夫人,而且連當年六安侯夫人陪嫁時的一應家僕,也全都攆了出去,竟是要徹底抹掉當年和王家的這麼一層關系。如此絕情絕義,這便是所謂的官宦門第,富貴人家。可以共富貴不可以共患難!」

    盡管聽說過一些,但此時話從陳善昭口中娓娓道來,聽在章家父子耳中竟是別有一種驚心動魄。而章鋒畢竟多活了幾十年,沉住了氣後,他便開口問道:「世子爺所言是有道理,但並不是所有人家都如此。」

    「但是,我不想冒著盲婚啞嫁的風險。既然知道有那樣一個容貌也好,品格也好,性情智慧更都是上上之選的姑娘,而且我自己又中意,我為什麼要遷就一個性情等等全都是未知的千金大小姐?」陳善昭理直氣壯地反問了一句,見章晟一時眼睛大亮,他便笑得瞇起了眼睛:「還是說,章百戶願意娶個家世顯貴卻頤指氣使的姑娘進門?」

    「世子爺就別拿我開涮了!」章晟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待想到面前這位並不止是自己未來的妹夫,而且還是身為皇孫的趙王世子,他只能乾咳了一聲道:「世子爺的解釋很動聽,怪不得能拐到我那素來冷靜自持的妹子……」

    這話還沒說完,陳善昭便似笑非笑地說:「順便還拐到了你們父子倆。」

    章鋒終于微微色變。見陳善昭臉上那種表情,看上去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他的心情竟是激蕩難平。因為早年女兒被顧夫人從家中強要了過去,之前又因為他們這一家人,不得不留在京城顧家,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受過多少磨難,他心中一直對章晗懷著愧疚,最初在顧長風麾下,功勞雖有也是枉然,他便告訴兒子不論如何一定要保著命回去。而到了趙王麾下,知道趙王最愛勇士,他更是默認了兒子的冒險,甚至跟著一塊豪賭,便是因為想要能夠保護女兒,保護家人的地位和權力。

    因而,他最終聲音艱澀地說道:「世子爺太高看咱們了。」

    「是不是高看,日後便會見真章。就算我看走了眼也不要緊,至少,你們絕不是那些為了榮華富貴就會舍棄了家人的人,更不會為了自己利益挑唆生事的人。你們在京城也沒有那麼多錯綜複雜的姻親關系,這樣省事的岳家,我上哪兒找去?」

    說到這里,陳善昭突然輕輕用手指敲了敲腦袋,隨即滿臉笑容地說道:「差點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情忘了告訴你們,我差人回保定府報信時,順帶讓人提了一句,請母親盡快派人送章娘子和昶哥兒到京城來。雖則讓他們母子這麼在京城和保定府兩邊來來回回趕路未免有些對不住,但這樣的大事若是錯過了,想來他們會傷心懊悔一輩子的!」

    盡管最初踏進這書房的時候,心中難免有這樣那樣的擔憂,可章鋒的最後一絲憂懼也終于在這番話中煙消雲散。就算打著燈籠,他也未必能挑得到這樣肯為章晗著想的女婿,既然如此,還擔心那麼多日後幹什麼?

    而章晟的反應更是直接,瞪著陳善昭看了老半晌,他最終舒了一口氣深深彎腰行禮道:「多謝世子爺,將來若有差遣,無論赴湯蹈火,我必然在所不辭!」然而這話說完,他又直起腰一字一句地又添了一句,「但若是日後你對不起我家妹妹,我也絕不會放過你!」

    而陳善昭面色古怪地盯著撂下這話的未來大舅哥,還有沉默不語的未來岳父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爆發出了一陣大笑。笑過之後,他才愜意地往後背上一靠,饒有興味地說道:「好,咱們大伙兒都拭目以待吧!」

    對于章晗來說,父兄歸來實在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盡管他們並不能立時三刻接了她回去,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前來見她,但知道他們和自己同在京城,那種安心感卻大不相同。于是在丫頭們看來,她面上輕松寫意的笑容越來越多,哪怕是在繡花的時候,嘴角也常常會掛著欣悅的微笑。

    這一日下午,天色漸漸昏暗,繼而突然打起了雷。丫頭們忙著關窗關門,收拾院子里的衣裳,可一切還沒忙完,豆大的雨點就砸落了下來,須臾間天地就掛上了一道雨幕。此時光線太過昏暗,掌燈做針線又傷眼睛,章晗便放下了手中的繡繃,站在支摘窗前看著一陣一陣的雨珠子在地上砸起處處水花,須臾便將青石路面洗刷得乾乾淨淨。

    好一會兒,她突然看到沈姑姑和一個打著雨傘的丫頭匆匆忙忙從穿堂進來,兩個人衣裳全都被淋濕了大半。想起沈姑姑今日回宮去見顧淑妃了,她連忙支使芳草秋韻和碧茵去迎一迎,再幫忙收拾收拾。不一會兒,芳草就進屋說道:「姑娘,沈姑姑身上衣裳鞋子都濕了,原本要先進來見您,我做主請她和那位沁珠姐姐先去換一身乾爽的,免得過了風寒,又叫廚房去做兩碗薑湯來。」

    「嗯,你這主做得好。」章晗點了點頭,見芳草高興得屈膝行過禮,她便吩咐其過來在小杌子上坐下,這才含笑說道:「日後有些事情就不要事無巨細都來稟報我,你和秋韻碧茵一塊商量著,報我一個結果就行了。就算這次做錯了,日後改過,養成這習慣,日後到了別的地方,你們也就有底氣了。」

    「嗯!」

    章晗又提點了芳草幾句,外頭就傳來了秋韻稟報沈姑姑來了的聲音。隨著她開口吩咐了一聲,沈姑姑就進了門來,擦得半乾的頭髮松松垮垮挽了一個纂兒,先行禮告了一聲罪,見丫頭們都知機地退了下去,她便喜形于色地說道:「姑娘,我今日去長寧宮見淑妃娘娘,正巧見著淄王殿下和世子爺。世子爺說,給章爺和章公子預備了一處三進院子,如今他們正在帶人重新粉刷裝飾,大約不日之內就會完工。等那邊落成了,章爺就會上書請接您回去。」

    說到這里,見章晗同樣又驚又喜,想到陳善昭低聲對自己嘀咕的話,她忍不住莞爾,但還是一五一十地說道:「世子爺還避開了淄王殿下讓我捎話,說等您搬過去了,他就來看您。」

    「誰要他來看?」

    章晗本能地嗔怒地罵了一句,可想著沈姑姑連更不合禮法的事都已經瞧見了,她也不過臉上微微一紅而已。按著胸口想著他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她只覺得心頭暖意更甚,癡癡發呆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問道:「他可提過,如今趙王殿下一行到哪兒了?」

    「聽說才過山東德州。要預備奏捷獻俘,帶的人不會少,所以最快也要過了七月才能到京城,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中秋。照這樣的進度,納征禮都未必能趕得上。」怕章晗多心,沈姑姑又笑道:「趙王殿下已經算是好的了,能趕得上世子爺的婚事,想當初秦王世子成婚,秦王殿下可是不在京城。這回洛川郡王定下了安國公的二孫女,若是年底成婚,而明年又沒有御準朝覲,秦王殿下也一樣不能來參加。」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0:3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7 11:57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七章 出府歸家,依依惜別

    如今東府里住著一位準王妃,一位準世子妃,這對于原本已經露出頹勢的顧家長房來說,自然猶如一顆定心丸。盡管女兒嫁的不是自己看中的淄王,但胡夫人知道自己也該滿足了。所以每逢王夫人過來和她商議顧抒的嫁妝,她就算強打精神也必定強撐著。可畢竟是久病之身,久而久之便有些吃不消了。因而,這一日王夫人過來的時候,寒暄兩句就一把按住了要強自起身的她,隨即在床頭坐了下來。

    「大嫂,娘讓我來對你說一聲。咱們家能出一位王妃,這是鎮兒尚公主之後又一樁天大的喜事,必然會竭盡全力操辦,所以日後這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安心養病要緊。」說到這里,仿佛是知道胡夫人那眼神閃爍下的深意,王夫人又開口說道:「你若是真心為抒兒著想,就把精力都放在自己的病上,別讓她再耽擱了。」

    此話一出,原待要勉強理論一二的胡夫人頓時沉默了,良久才輕輕點了點頭。見爭強好勝的胡夫人終于被說服了,王夫人終于松了一口氣,隨即便笑了笑。

    「另外,今天來,我也是另外有一件事想和大嫂說一聲。晗姑娘畢竟在咱們家里住了這麼久,說情分也好,說緣分也好,如今她就要成了世子妃,咱們家也不能只是嘴上說一兩句恭喜。她父兄已經回來了,在京城置辦了一座宅院,已經上書皇上請接她回去,又上門來說過一次。娘也答應了。除卻她那三個丫頭,從張家帶來的一應箱籠,還有定禮,娘還預備了四箱衣裳,兩匣首飾,兩箱藥材,鈞窯瓷器一套十二件。還有好些其他的古董珍玩……」

    見胡夫人眉頭微蹙,仿佛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意思,王夫人便加重了語氣說道:「她家里並不是太寬裕。所以娘想在她的嫁妝上助一臂之力。須知銀錢易得,好東西難得,所以娘翻檢了自己的嫁妝體己。那些首飾和瓷器都是從里頭挑出來的。」

    胡夫人聽說太夫人又要做這樣的好人,面上不露聲色,心中卻嗤之以鼻。然而,下一刻王夫人說出來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幾乎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

    「宮中淑妃娘娘送來消息,韓王殿下大婚之後,將就藩平涼府。」

    「這怎麼可能!」胡夫人一把拽住了王夫人的手,聲音急切地說道:「此前皇太子尚未入主東宮前。和英王那幾個皇子不是都不曾就藩嗎?」

    「此一時彼一時。」王夫人自己得知這個消息時,亦是大吃一驚,但相比胡夫人這個當事者的失態,她那會兒也好,此時此刻也好。都鎮定得多,輕輕掙脫了王夫人的手,她便低聲說道:「雖說韓王殿下不如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情分深厚,但韓王殿下要去就藩的乃是甘肅那種偏遠之地,萬一遇到什麼事。趙藩身為北地強藩,興許能照應得到。不過是一丁點財物,就能賣人一個交情,大嫂應該看得出其中利害才是。」

    而且,惠妃當初為什麼想為韓王聘章晗為王妃?還不是因為章家父兄都在趙王麾下,據說頗得趙王信賴,而惠妃先頭一個兒子已經封在了北邊,自然希望趙王能照應一二。如今雖是惠妃這一重希望落空,但倘若胡夫人能夠替女兒做些好事,惠妃哪怕是看在兩家的兩重兒女親家關系上,也會對顧抒這個兒媳更看重。

    總算胡夫人終究還當了多年的主母,當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好,我也送兩匣首飾,兩箱衣料,再加上一套越窯的青瓷,日後添箱的時候,我再助她一把。」

    自打父兄再次上門來之後,章晗便知道,自己待在顧家的時日恐怕不多了。雖則這地方曾經讓她無數次想要逃離,但如今真的要走,她除了不舍得張琪,卻也有些異樣的悵惘。這座朱門綺戶讓她一度失去了不少東西,但也讓她得到了不少東西。平心而論,顧家雖也有顧振顧拂兄妹那樣的混賬,但太夫人等人即便算計過她,終究也是雷厲風行取捨明確的人。否則,她也沒有今天,早就成為一堆枯骨了。

    因而這一日,當章鋒和章晟親自登門來接時,她辭了太夫人回到房中,抱著哭得止都止不住的張琪,她便輕輕拍著她的背道:「傻丫頭,日後可不能再這麼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家的眼淚也金貴得很,有時候打落了牙齒也只能往肚子里咽,畢竟只會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不在,你就要一切靠自己了。竭盡所能讓太夫人憐惜你,竭盡所能讓武寧侯夫人看重你。如果我所料不差,三姐姐就要開始學著管家了,你也對太夫人磨一磨,和她一塊去學一學歷練起來。你無需超過她,只要有自己的亮點,總能讓武寧侯夫人對你的印象改觀……」

    聽章晗囑咐著那些對自己來說至關緊要的話,聽她抓緊最後一點時間給自己的未來指路,張琪終于止住了抽噎,用帕子擦了擦已經通紅的眼睛,用心地記下了那些珍貴的教誨。直到最後章晗說完了,她才突然屈膝跪了下來。

    「你這是幹什麼!」

    「姐姐,多謝你這些年來對我的照應關切,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

    眼看張琪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章晗一愣之下,慌忙伸手去把人拽了起來。想到乾娘死後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她忍不住一把將人拉在懷里,眼淚也一時簌簌掉了下來。

    「好了,別哭了,也別這樣行大禮,你越是這樣,我心里越難受。你放心,就是我走了,也不會真的一點都不管你的事,我只有兄弟沒有妹妹,一直就把你當成我親妹妹似的。」說到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記住,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遇到什麼事,你自己一定要堅強!」

    「嗯!」

    當章晗頂著腫得如同桃子一般的眼睛出了顧家二門之際,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那往日多半關著的福祿壽喜紋樣的垂花門敞開著,顧鈺正扶著王夫人站在那兒,見她回頭便笑著點了點頭,而張琪則是怔怔揮著手,王夫人則是一臉的坦然笑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欠身一禮便提著裙子鉆入了車廂。當沈姑姑跟著一塊上來了之後,放下車簾,外頭又關上了車門,她卻是如同癱軟似的一下子靠在了沈姑姑身上。

    沈姑姑多年身在宮中,對于人情世故自然知之甚深,此時一貫行事大方穩重的章晗竟是這樣失態,心里哪有不明白的,任由章晗就這麼靠著,卻是沒有說話。直到馬車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章晗終于坐直了身子,她方才輕聲說道:「姑娘心里可是不好受?」

    「是不好受……畢竟姊妹那麼多年……」章晗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便苦笑道:「只希望她能心想事成。」

    「姑娘放心,您這份心意一定會一輩子護持著張大小姐的。」

    當馬車最終停穩了之後,章晗便聽到外頭傳來了章晟那咋咋呼呼的聲音:「妹妹,已經到了,快下來看看咱們布置得如何?」

    沈姑姑忙卷起了車簾開了車門後跳下車去,隨即又一手攙扶了章晗下來。章晗定睛一瞧,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在門外的胡同,而是在二門前。一道高大的影壁橫在自己這輛馬車的身後,上頭是磚雕一個斗大的福字,顯得乾淨爽利而又喜氣洋洋。

    雖則覺得好,可她也不理會耍寶似的兄長,扶著沈姑姑的手進了二門,見這第二進院子北面五間懸山頂黑瓦片的屋子,三正兩耳,東西廂房各三間,尚有小小的回廊連接正房。看上去顯得方正而整齊。待從北面右邊的小門進去,第三進院子卻是格局稍小,東西廂房都只兩間,北面三間屋子,卻布置成了一個小小的花園,東北角是一個葡萄架子。花園中鋪著一條碎石子的小徑,在如今這臨近八月中的時節,雖說難見姹紫嫣紅爭奇斗艷的景象,但一簇簇綻放的粉色芙蓉仍是讓人心曠神怡。

    見章晗東看西瞧,面上滿是驚喜的笑容,起頭還擔心妹妹不喜歡的章晟終于松了一口氣。當章晗回轉身詢問這些花從哪兒來的時候,他便大大咧咧地說:「誰知道,都是趙破軍那家伙去張羅來的,今天我還留著他一塊的,他倒好,溜得比誰都快!」

    章晗微微一愣,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叫老爺的聲音。眼見一個八九歲的童子快步進來在章鋒身側說了句什麼,繼而章鋒就匆匆出去,章晟便嘿然笑道:「想不到爹也有被人叫老爺的一天!」

    看著那童子的背影,章晗便若有所思開口問道:「這下人也是趙大哥安排的?」

    「不是,那是一個戰歿士卒的弟弟。朝廷雖有撫恤,但他家里人口多,他父母都想把他賣了,爹就說把人請來給咱們幫幫忙,每月給他家里五百錢,他家里自然千肯萬肯。」章晟說到這里,就嘆了口氣道:「這樣的還有不少,爹說盡量照應照應他們,橫豎就幾個月,在外院做些事,比不知道根底的人強。而且年紀小,也不虞有其他心思。」

    正說著,章鋒卻已經匆匆回轉了來,面上流露出幾分躊躇和無奈:「晗兒,顧家又打發了幾輛車來,說是太夫人和威寧侯夫人武寧侯夫人和小姐們各自送你的東西。此前怕你婉拒,所以待我們一出來就派了車跟上,是顧管事親自送來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顧氏贈妝奩,世子賀喬遷

    按照章晗原本的打算,離開顧家的時候,除卻此次皇家送的定禮和自己縫制的嫁衣和各種針線,再加上必要的衣裳首飾,其他的東西她都不打算帶走,但最終思來想去,她還是把從張家帶來的那些箱籠一體搬了回來。一則是畢竟是她的東西,撂在顧家不但顯得矯情,而且別人未必能用,二來有些舉動在外人看來便是和顧家劃清界限,未免沒意思。

    然而,臨行前太夫人已經送過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如今這幾大車東西再送過來,她若是再貿貿然收下,那便說不過去了。因而,她沉吟片刻就問父親章鋒要來了禮單,看著上頭分門別類將太夫人胡夫人和王夫人顧抒顧鈺所贈的東西寫得清清楚楚,她不免躊躇了起來。

    太夫人是四箱絲羅絹等諸衣料,而胡夫人和王夫人則是各兩箱衣料。除此之外,便是每人兩匣子首飾,一套前朝的名窯瓷器,太夫人額外加了一座六扇的花梨木雕美人屏風,四軸字畫,花瓶一對,擺盤兩件,紫檀筆架一個,筆墨紙硯一套,林林總總這些東西加在一塊,她約摸估算就知道價值不菲。而顧鈺送的則是一盒十二瓶裝在晶瑩剔透玻璃瓶中的花露,一對雙蝶結,一把裙刀,十條絳子,顧抒是兩把折扇,一副頭面,盡管尚未見到實物,但她一看便知道顧鈺是花費了功夫的。

  這時候,章晟便忍不住皺眉說道:「顧家這是什麼意思,大張旗鼓把東西送上門來,指量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咱們不能下他們的面子是不是?要我說,讓他們怎麼送來的怎麼拿回去,咱們章家雖然窮,可還不至于要他們出錢給你添嫁妝!」

    對于章晟這說法,章鋒卻微微搖頭道:「就如你說的,東西送來了,徑直送回去的話,不免太不給顧家顏面。更何況就算他們是因為晗兒身份今非昔比,這才送東西來籠絡,可一味強硬給人看來,倒是咱們不近人情了。晗兒,這些事情你在行,你覺得如何?」

    盡管那幾張泥金箋紙輕飄飄的,但章晗捏在手里,卻覺得分外沉甸甸。剛剛這一路看下來,她心里已經約摸有了些主意,這時候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爹說得對,退回去更不妥。我是已故顧夫人的乾女兒,甚至自願為其服了期喪,和顧家人的關聯不是拒收這些東西就能斷得了的,而且驟貴之後拋卻前情,也容易被人詬病。這些東西既然是顧家人的一片心意,那就收下來吧。」

    章晟聞言面色一變,脫口而出叫道:「妹妹!」

    「爹,勞煩你出去謝過顧管事,就說本應再回去拜謝,但今日乍然離府卻又回去未免不好看,改日我再去拜謝。至于這份禮單,還請爹收好了。」章晗說著便看了一眼滿臉不高興的兄長,微微笑道:「衣料是她們一片心意,自然留著的好。我出嫁之後,一兩年之內恐怕是離不開京城的,既然如此,姐姐他日出孝許人成親的時候,我應該在京城。就算不在京城,添箱之際讓人把太夫人和二位夫人所贈的那些首飾珍玩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就行了,而且還能顯露出我們的姊妹情分。至于那兩位姐姐所贈的一片心意,我自然可以留著。」

    畢竟,張琪既不可能再成為皇家的媳婦,也不會願意成為皇家的媳婦,顧夫人當年陪嫁產業雖豐厚,可日後顧家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真正能到她手中的誰也不知道會有多少。既然如此,今日她承顧家的情,日後連本帶利全都還給張琪就行了!

    聽章晗這麼說,章晟方才面色稍霽,而章鋒更是笑著點了點頭道:「還是你縝密,好,就聽你的,我和你大哥出去對顧管事說。對了,這第三進院子日後便是你住的地方,別只瞧著外頭這屋子和花園,里頭的木器擺設陳設你也先進去瞧瞧!」

    總算讓妹妹脫離顧家人的掌握,章晟原本想留下來再好好顯示一下自己這個大哥的存在感,豈料父親不由分說地一手扳住他的肩膀就往外拖,他只能一面不由分說地跟上那步伐,一面扭頭嚷嚷道:「妹妹,這座宅子原本是空的,木器擺設都是我在外頭淘澄了許久一件件買回來的,要有什麼不好你盡管說,我一定揍死那敢糊弄我的死家伙……哎喲,爹你打我幹嘛,我又沒說錯,是他說那些都是上好的木頭真正的古董……」

    「知道了知道了,要是你被人騙了我一定明說,由得你去和人理論!」

    眼見得父親一如從前那般把兄長拖走,章晗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陽光燦爛的笑意看在沈姑姑和幾個丫頭眼里,她們一時都不由得體會到了章晗在這兒和在顧家時候的不同。在顧家的時候,不論言行舉止,這位姑娘看上去都是矜持穩重,如今卻終于顯出了跳脫的一面。直到章晗漸漸收起了笑容,沈姑姑才笑著走上前去。

    「姑娘,咱們就進屋去看看!」

    三間正房一明間兩暗間。正中的明間用一座高高的木質屏風隔成前後各半,兩邊是供人出入的小門,都掛著紗簾。木質屏風前頭是一張可坐可臥的八成新酸枝木羅漢床,兩邊是見客的四張椅子,都配著高幾和腳踏,搭著簇新的椅袱。掀起紗簾從小門到了明間的後半,卻是擺著吃飯的烏木桌子,角落中一個高高的雕漆架子上,擺著一只樣式古舊的瓷瓶。

    章晗上得前去仔仔細細看著上頭燒制的花樣和那前後的字畫,隨即便微笑了起來。

    「我就說呢,他又不懂瓷器,不定被人怎麼誆騙。也不知道是哪兒出來的東西,要了他多少銀子。」嘴里嗔著章晗卻不由得用手輕輕摩挲著那瓷瓶,隨即目光就落在了那一架玻璃穿衣鏡上,立時悚然動容。其他的東西興許會作假,但這種穿衣鏡卻是異常難得,只有一等一的富貴人家方才能有,章晟卻是從哪兒弄來了這樣的東西?

    一旁的沈姑姑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因笑道:「大少爺也是的,穿衣鏡只有放在西屋里頭的道理,哪有就這樣擺在這後頭的?」

    「所以說爹爹特意把人拎走,興許是怕我看到這閨閣布置的樣兒氣著了!」

    章晗打趣了一句,旋即就出了這後半,又進了東屋。卻只見東屋臨窗擺著一張形似紫檀木的大書案,走上前去用手摩挲仔細一瞧,她便若有所思看向了沈姑姑,沈姑姑就笑道:「是黃檀,乍一看和紫檀沒多少區別,但卻容易得一些,于家具來說也是上好的材料。而且木器這種東西倒不是新的好,就是這些用得八成新的最好用。」

    「姑姑說的是。」

    章晗聞言莞爾,暗想自己又不是什麼出身顯貴的大家千金,還不至于連家具用什麼木頭都計較,更何況在家住的日子有限,大哥這份心意到了就夠了。待看到桌上筆架子上擺的筆墨紙硯,臨窗另一邊的繡架,西墻上掛著的那一張水墨山水,北墻的多寶格上,一套套摞的都是各式各樣的書竟是頗有些閨閣書房的格局,她便笑吟吟地在書桌後頭那張花梨木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大哥長年在外打仗,這一次已經為自己竭盡所能了。至于東西好壞真假那有什麼要緊?而爹爹從前那樣不茍言笑的性子,如今重逢卻每每在自個面前流露出愧疚,真的說起來,都分明是她當年一時無心之舉連累了父母家人,又怎是他們對不起她?

    想著想著,她便示意芳草去取水磨墨,等到那塊硯臺中積了小半池子的墨,她便先用溫水化開了一支尚未用過的筆蘸墨之後先試了試隨即便拿過一張小箋紙來,扶著袖子在紙上緩緩寫下了幾行字。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一首《游子吟》一蹴而就,她盯著那字跡看了許久,好半晌才擱下了手中的筆。而一旁的芳草看了秋韻一眼,見其對自己打了個眼色,她便笑著說道:「姑娘,那咱們就去把箱籠整理起來了?還有被褥等等,這傍晚之前要是不收拾停當,晚上可沒法睡了!」

    章晗當即點點頭道:「也好,你們先去忙吧。」

    幾個丫頭退了下去,沈姑姑知道章晗這會兒並不需要什麼安慰,當即也尋了個借口出了門。等到這偌大的地方只余下自己一個人,想到自己不用再小心謹慎地待人接物,不用再應付那些明里暗里的爭鬥,想到自己可以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她終于忍不住伏在了面前的這張黃檀大案上,卻不敢就此瞇上眼睛,生怕眼睛一閉,如今的景象便會如美夢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芳草秋韻碧茵三個丫頭都是手腳麻利的人,午飯之前,鋪蓋和箱籠就差不多都收拾好了,而章晗自然很是誇獎了一番章晟的眼光,直讓兄長喜上眉梢。等章晗午飯過後一個午覺睡得有些昏昏沉沉的時候,卻是被人輕輕搖了兩下,一貫的習慣立時讓她驚醒了過來。

    「什麼事?」

    「姑娘,趙王府東安郡王來了,說是趙王殿下一行人已經在江東馬驛了,讓老爺大少爺跟著他回府,然後過去會合,屆時要和大軍一塊入京受封賞。另外,世子爺知道姑娘今天搬回來,老爺和大少爺也是今天才正式搬過來,讓單媽媽送來了一簍螃蟹,一簍柑橘,一簍枇杷,一簍山東的冬棗,賀咱們喬遷,也請大伙嘗個鮮。」

    此前章晗在顧家,每次面對陳善昭送來的東西,她能回的就只有糕餅,可如今既是到了自己家,她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那就請姑姑先去陪單媽媽說一會兒話吧。他既然是送禮賀咱們喬遷了,咱們也該備辦幾樣回禮。」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0:5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8 12:06 A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九章 論功行賞,連升三級

    「欸,郡王……」

    東安郡王陳善嘉一貫和陳善昭親善,因而即便是門口那書童阻攔,他仍是徑直沖進了陳善昭的書房。只是,瞧見敬愛的大哥正精赤著上身在那換衣裳,他不禁一下子呆住了,旋即才趕緊退後兩步,也顧不上後腦勺碰到了簾子,一直退到外頭明間才止步。然而,緊跟著,里頭就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說的是非禮勿視,可你又不是外人,又不是沒看見過,這麼慌慌張張幹什麼?」

    陳善嘉想起在軍中大伙都是一條河里痛快洗澡,一口鍋同刨飯的光景,此時不由得愣了一愣,隨即才重新掀了簾子進去。見陳善昭里頭已經套上了那一件軟甲,他不禁瞳孔一縮,這才有些訝異地說道:「大哥,你直到現在……還穿著這個?」

    「沒辦法,你大哥膽小怕死!」陳善昭笑著說了一句,等到又套上一件衣裳,開始自顧自地穿袍子,他才又說道:「如此一來,只要不是別人要砍我的腦袋,這保命幾率便大得多。沒法子,父親英雄兒子膿包,父王在外頭威風八面,可得罪的人多忌憚的人多,總有些人沖著我來,多做些防備,總好過被人算計了。」

    「大哥你才不是膿包!」

    「呵呵,還是三弟你最好,換做別人,至少不會毫不猶豫說這話。」陳善昭猶如小時候似的,一面系著袍子上那一個個扣子,一面含笑上前,突然如同小時候似的,伸手在陳善嘉的頭上揉了揉,這才微笑道:「別人說我是膿包也沒關系,成王敗寇,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這可是當時前頭那個短命的宋朝一位諸侯揭竿而起,將那位弒兄殺侄的篡位晉王掀翻時說的話,只可惜,那江山他也沒能最終到手,這話也就成了笑柄。」

    陳善嘉素來難以應付陳善昭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話,這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好一會兒他方才一拍腦袋道:「都是大哥你打的岔!我剛從章家回來,待會章家父子就會過來和咱們一塊啟程前往江東馬驛和父王會合。對了對了,章姑娘還讓單媽媽送了回禮來。說是當初在歸德府時,若是搬遷都要送這等回禮給四方鄉鄰,留著我等了好一會。我剛剛瞅了瞅,是麵條、包子、焦餅、饅頭,總共四樣,是她親手做的。」

    聽到章晗這一次居然還送了麵條,想到上一次單媽媽回來在自己面前說章晗的抱怨,自己曾經的戲言,陳善昭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便點點頭道:「那好,這會兒出城,到了那兒興許就錯過午飯了,趕緊把麵條先拿進來讓咱們先祭一祭五臟廟,也省得路上沒力氣!至于其他的,帶著路上以備不時之需。」

    由于陳善昭此前送給章家的那座三進院子和趙王府只不過一街之隔,因而這會兒麵條送了進來,竟是還熱氣騰騰的,拌上黃瓜絲、青豆、京蔥、炸醬等各式各樣的作料,一時清香撲鼻讓人食指大動,陳善昭正若有所思地拿著筷子沉吟的時候,陳善嘉已經是快速開動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停下筷子說道:「大哥怎麼還不吃?剛剛章姑娘還捎話說,本應該是做燴麵的,只上一次咱們嘗過了,這次就做了北平的炸醬麵。我都想起每回過生日,娘給我做的長壽麵了!日後大哥你過生日的時候,也可以讓大嫂給你下長壽麵!」

    陳善昭那滿心的思量被陳善嘉這一打岔,一時間竟是哭笑不得。挑起筷子吃了一口,他竟也鬼使神差想到了小時候的情景,那一剎那,他只覺得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堅定。他在人前無論是散漫也好,書呆也好,執拗也好,但那寂寥孤單的一面,卻是永遠不會展露出來,日後有了她,他終于有一個可以遮風擋雨,讓一顆心歇一歇的地方。

    「嗯,你這主意不錯!」他一面說一面又要去摸陳善嘉的頭,見這三弟敏捷地把頭一偏,隨即有些警覺地看著他,他頓時笑道:「希望我未來那位三弟妹,也會給三弟你洗手作羹湯。」

    江東馬驛原本就是外臣入京前最後一站投宿的地方。然而,這一次征用的是趙王,而且隨行的兩千余京衛兵馬也駐扎在附近,上上下下自然忙了一個倒仰,生怕有半點不周而引來趙王震怒。在驛丞和一眾驛丁戰戰兢兢的盼望中,隨著這天傍晚當趙王世子陳善昭和東安郡王陳善嘉兄弟帶著章家父子以及先期進京的一眾軍官到來,以及緊跟著的宮中傳旨人等,他終于松了一口大氣。

    這些貴人們在江東馬驛只會停留一夜!

    奏捷也好,獻俘也好,都是趙王奏捷之後,禮部就開始大張旗鼓操辦的,盡管主持禮部的素來是最恪守禮法尊卑的清流君子,但不到數月禮部尚書侍郎就已經連著換了兩批人,倘若還看不清楚皇帝的心意,那這官也就不用當了。于是,趙王一行人才到江驛,一應準備就已經全都就緒。

    頭一日的午門宣捷獻俘結束之後,次日便是論功行賞。當第一通鼓驟然擂響之際,金吾衛列旗幟器仗,拱衛司設儀仗車輅,典牧司陳仗馬虎豹,一時間樂聲大作。

    隨著第二通鼓擂響,趙王和武寧侯顧長風等受賞諸官一應具朝服先行于丹墀肅立,其余文武也和大朝一樣在丹墀兩邊排列得整整齊齊。等到第三趟鼓擂響,方才是奏請皇帝于謹身殿服袞冕,而太子其余諸王等則一應在奉天殿耳房內更換冕服。一切就緒,皇帝車輿儀仗行來,一時又是鼓樂聲起,升御座卷簾之後,靜鞭鳴響,百官一片肅然。隨著太子和諸王一一入殿就位,皇帝身側的知班官和贊禮官便齊齊側上前一步。

    「班齊!」

    「跪!」

    剎那之間,就只見從殿內到殿外,身著整齊朝服的文武百官們齊刷刷地屈膝跪下,那種如退潮一般齊齊矮了一截的光景,讓坐在寶座上的皇帝為之瞇起了眼睛。

    三跪九叩的大禮之後,便是如同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

    「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

    當殿內殿外的臣子們先後站起身之後,承制官方才滿臉肅重地手捧一卷誥旨大步走向殿外。直到出了奉天殿在檐下丹墀上方站好了,他方才拉長了聲音高聲叫道:「傳制!」

    隨著贊禮官一聲跪字,趙王以下一眾將領再次俯跪于地,此時此刻,那承制官方才一字一句地高聲念道:「朕嘉某等,為國建功,宜加爵賞。今授皇三子趙王陳栐領北平都司、北平行都司、北平三衛,賜黃金一千兩,白金五千兩,絹千匹。」

    隨著趙王深深行禮,武寧侯顧長風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盡管他不及趙王大軍連戰連捷,最後俘獲舒氏所有人等,但權衡起來亦是不小的功勛。果然,那承制官只一頓便繼續念道:「授武寧侯顧長風太子太師,蔭二子入國子監,賜黃金五百兩,白金二千兩,絹五百匹。」

    盡管爵位不曾再動一級,但顧長風深知國公爵位有多難得,況且這一級上去,今後再有功勞便是賞無可賞,因而他竟是舒了一口氣。待到謝恩之後,他便凝神聽著以下一眾將士的賞賜,當聽到趙王三子東安郡王陳善嘉和四子宛平郡王陳善睿竟是一個領北平左衛,一個領北平右衛,他在心中一緊之余,忍不住悄悄拿眼睛去看趙王的臉色,但最終卻什麼都沒瞧出來。就在他分神之際,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兩個自己極其熟悉的名字。

    「授趙王中護衛副千戶章鋒趙王中護衛指揮同知,賜黃金百兩,白金八百兩。授趙王中護衛百戶章晟趙王中護衛指揮僉事,賜黃金五十兩,白金五百兩。」

    章家父子二人竟是一下子連晉三級!

    倘若是從前,這樣的擢升在軍中也是司空見慣的事,然而,隨著章家即將出一位世子妃,章鋒父子的過往幾乎都被人翻了出來,此前的軍功奏報幾乎人人都仔仔細細琢磨過,倒也不認為趙王會未卜先知地虛報戰功,而這樣的封賞也確實符合皇帝一貫的慷慨大方。畢竟,誰都知道,韓國公舒家的後人,這些年來竟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許久,這長長的封賞名單方才宣告結束。趙王身為此次的受賞第一人,自是上前接過誥命禮物,旋即又鄭重其事交給了左邊的武寧侯顧長風以及右邊的東安郡王陳善嘉,兩人慌忙拜受。如是一番受賞完畢之後,一時今次所有受封賞的功臣再拜山呼,一時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再次響徹殿前。

    等到冗長的封賞過後,隨著皇帝起輿回宮,此前的誥命禮物卻是置之于午門之外的龍亭,按制用鼓樂儀仗一一送回各自的宅邸。相比每三年一次的科舉三甲跨馬游街的盛況,今次這樣大張旗鼓的慶賀儀式亦是極其少見,因而街頭巷尾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全都沖著那一個個騎在馬上威武雄壯的軍官們指指點點。

    章晟此前雖也受過一次賞,但那會兒級別不夠,如今見道路兩旁圍觀的百姓中竟還有不少女子,其中那些未嫁的姑娘有不少都是目光熾烈,不但有人沖著他揮手,還有人連手絹香花之類的東西也扔了過來,他一時眉頭大皺。可偏偏就是在這時候,父親章鋒竟是對輕聲說了一句話。

    「都說長幼有序,此前一直都顧不上考慮,你的婚事也就一直耽擱了下來,如今你妹子都已經定了人家,也該給你娶個媳婦收收心了!」



第一百四十章 父子天倫

    繡架旁邊,章晗正在聚精會神地繡花。鮮亮的寶相花紋在繡線勾勒下,漸漸展露了出來。盡管世子妃的冠服都是禮部所制,冊妃當日都會送到家中,但其他的衣裳乃至于將來的燕居冠服,還有枕套被面帳子等等,按理卻都要自己一針一線繡出來。

    如今京城中的千金小姐們出嫁,說是親手做嫁衣,但大多數都會從那些有名的繡莊去請一二繡娘來「指點」針線,而各家針線上的丫頭就更不用說了,往往都要齊齊出動。然而,章晗從小做慣了針線,當年顧夫人更曾經請過一位有名的繡娘前來教授繡花,再加上她心靈手巧,又有沈姑姑相助,短短兩三個月,這針線活就已經趕得差不多了,只余下繡花的活計。此時此刻,她繡下這一塊的最後一針之後,打結之後輕輕刷去了上頭余下的線頭,這才輕輕用手捶了捶肩膀。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

    「爹,爹!我的事情真的不急,咱們還是先忙活妹妹的婚事來得要緊!」

    「爹,我是說真的!再說了,這娶媳婦也不是說娶就娶的,總得先相看,相看了之後從定禮聘禮到迎娶等等,還要花銷一大筆錢,咱們好容易得了這麼些賞賜,總不能一次性花光,最後鬧得自己精窮吧?」

    「爹,你別不吭聲啊……這娶媳婦的事您不能說娶就娶啊,得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聽著外頭章晟那越來越急躁的聲音,章晗眉頭一挑就放下了繡架。下一刻,外間就傳來了芳草的聲音:「姑娘,老爺和大少爺來了!」

    隨著章鋒挑簾子進來,後頭章晟亦是快步跟上。

    不等他張嘴還想說什麼,章晗就笑著迎上前道:「爹,今日的論功行賞是不是熱鬧得很?我在里頭都聽見外頭鼓樂吹吹打打呢,差點忍不住想出去看看熱鬧。聽說還是一路鼓樂儀仗護送著游街回來的,可是大哥這英明神武的樣子引來無數大姑娘小媳婦追捧?」

    「我說好妹妹,你就別寒磣我了,快幫我勸勸爹爹,爹催著我娶媳婦呢!」

    見章晟急得團團轉,而章鋒則是一臉氣定神閑的樣子,章晗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大哥你這是什麼話,我都已經定下了人家,爹催著你娶媳婦也是應該的,爹和娘都等著抱孫子呢!至于開銷什麼的,你更不用擔心,咱們章家如今不比從前,你又前途正好,還不得無數好姑娘爭著搶著要給我當大嫂?」

    「你......」章晟忍不住為之氣結,隨即便索性賭氣一屁股坐了下來,「這時候巴上來的,我才不稀罕,那都是看著前途和咱們家要出一個世子妃來的。爹,我是你兒子,你可千萬別因為那些上司或者同僚的挑唆,就把你兒子我給賣了!」

    「你爹是這樣的人麼?」章鋒這才淡淡反問了一句,旋即不等章晟回答,他便乾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道:「既如此,回頭我派人去歸德府,對宋家說一聲,讓他們趁早別理會你這個心思不定的小子了,趕緊把他家閨女嫁人來得正經。」

    「啊?」章晟這才目瞪口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一會兒,一貫沖動到莽撞的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爹……你是說宋秀才家的二丫頭?你你你……」

    「你什麼你,沒規矩的小子,快滾吧,再說不想娶媳婦,這事兒就此算數!」

    「想,想!」

    章晟連連點頭,見父親臉色不善,他趕緊一舉手迅速地溜之大吉。然而,等到他前腳一出屋子,章晗便聽到了一個喜出望外的笑聲。這一刻,她不由得笑得前仰後合,緊跟著才上前扶著父親章鋒坐下,又笑道:「還是爹厲害,竟然能把大哥降伏得服服帖帖。」

    「他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章鋒微微一笑,緊跟著便嘆道:「皇上聘了你為趙王世子妃,家里水漲船高,難免你大哥被人惦記上,早些把他的婚事定下來,也免得到時候難做。我和你大哥的大名都是宋秀才起的,你小弟啟蒙也是他,婚事我當年因為你大哥這情形不敢提,如今總算有了些底氣。對了,今日論功行賞,我和你大哥都連升三級,賞賜也比之前預計得多。說起來,也是咱們沾了你的光呢。」

    「爹您這是說什麼話!我在京城安安穩穩錦衣玉食,你們卻在外頭浴血奮戰搏殺,要說沾光,也是我沾你們的光!」章晗說到這兒,忍不住緊緊咬著嘴唇,可還不等她再往下說,章鋒就笑著拉了她一塊坐下身來。

    「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麼?報喜不報憂,不論怎樣的艱險都不對我和你大哥說,可想也知道,你寄人籬下的日子,哪里會是什麼錦衣玉食?就算我和你大哥有些功勞,可此次出征,有功勞的將士多了,怎麼沒見他們家出個世子妃?能讓皇上知道你,足可見咱們走了之後,你在京城過得並不像你說的那樣舒心愜意……你什麼都好,就是這什麼都往自己心里藏的性子最不好!」

  「爹……」

    章晗輕輕叫了一聲,眼睛卻已經有些紅了。然而,章鋒卻沒有讓她有功夫開口辯解什麼,嘆了口氣搖搖頭便站起身來,卻是一手在她的肩膀上輕輕一搭:「總而言之,如今你再不是寄人籬下,若是什麼事,盡管對咱們說!都是一家人,有什麼麻煩事一起擔,別還是從前那樣子一個人頂著。就是你嫁了過去也是一樣,有什麼事多和娘家人通通氣……當然,看趙王世子那樣兒,應該是個有擔待的,你們小兩口商量商量也好!」

    對于父親這質樸而又簡單明快的道理,章晗忍不住愣在了那兒。從小家務就是母親照管,父親多數時間都在外頭,因而這樣的教導極少,尤其是這樣提醒她這個即將出嫁的女兒,更是開天辟地第一次。臉上浮現出了微微紅暈過後,她便抬起頭來坦然點了點頭。

    「爹提醒的是,我知道了。」

    趙王府中,一連兩日從宣捷獻俘到論功行賞一一折騰下來,再加上散去之後皇帝又召見了一次,縱使趙王幾乎可算得上是鐵打的人,回到家里也不免露出了幾分疲態。此時脫下厚重的朝服之後,他先就著下頭小太監跪著捧上來的銀盆中洗了臉,就這麼趿拉著鞋子在居中的竹榻上坐下,隨即就沉聲說道:「去叫善昭他們三個來見我。」

    不多時,三個兒子便應召而來。盡管今日論功行賞的只有兩個兒子,但陳善昭這個世子亦是在出席之列,但只是一直旁觀著這一場規模浩大的論功行賞儀。此時此刻,他領著兩個弟弟對父親行過了禮,便垂手站在了一旁。

    「父皇讓我留下主持你的婚事,此次我在京城大約會停留兩個月。」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後,趙王便看著後兩個兒子吩咐道:「等你們大哥的婚事完結之後,我打算在你們兩個之中再留下一個在京城,你們誰願意留下來陪你們大哥?」

    此話一出,陳善昭頓時愣住了。然而還不等他琢磨出此事究竟是大臣建言,還是皇帝祖父的意思,陳善嘉就不假思索地說道:「父王,我留下陪大哥!」

    陳善睿雖則比陳善昭小三歲,比陳善嘉小一歲,但因為一直隨父親征戰沙場,身量竟和陳善昭差不多,雄壯而不失文雅,一雙眼睛奕奕有神,此時他亦是反應得快,迅速也接口說道:「父王,我也願意留下!」

    見兩個兒子都如此說,趙王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便淡淡地說道:「那好,便是善睿留下吧。」

    「你和你大哥一母同胞,留在京城記得萬事聽你大哥吩咐,不要自逞勇力闖出什麼禍事來。你的婚事我已經對父皇說過了,定在明年,因而定遠侯府那兒你不妨當成未來岳家多多走動走動。定遠侯當年乃是沙場勇將,必然有指教你之處。」

    趙王半點都沒有給陳善嘉和陳善睿爭搶的機會,不容置疑地做出了決定。見兩兄弟盡皆愕然,但仍是齊齊答應,而陳善昭則是低下了頭,他便沉聲說道:「好了,你們兩個從昨天忙活到今天,眼下就下去歇著吧。從明日開始早起練武不可間斷,白天的文課也不能放下!」

    「是。」

    等到陳善嘉和陳善睿行禮退下,趙王才端詳了一番陳善昭,隨即點頭道:「坐下說話。」

    知道父親說一不二,最討厭別人沒必要的謙遜禮讓,陳善昭立時就在父親下手的第一張椅子上坐了,卻是身下只沾了一丁點椅子,脊背挺得筆直。果然,趙王斜睨了一眼坐姿端正的他,微微頷首道:「你在京城中這些年做得很好,沒有讓我失望。」

    倘若說皇帝在皇孫們面前,時常還會露出慈祥溫和的一面,那麼趙王這個父親便從來都是嚴父,別說陳善嘉和陳善睿鞍前馬後戰功累累,趙王也難得稱一聲好字,陳善昭這個被人稱之為書呆子的世子,幾乎有些不記得上次聽到父親誇獎是什麼時候了。因而即便是他,此時此刻仍是愣了一愣,這才抬起頭說道:「是兒子應該做的。」

    對于這個從小就被送到京城,一年甚至于幾年才能見到一次的嫡長子,打從當年把人送出來的時候,趙王便一直把陳善昭當成成年人一般看待。

    此刻聽到陳善昭的回答,他沉吟片刻,便直截了當地說道:「父皇提到在你兩個弟弟當中留一個給你做伴,我思來想去,最終留下了你四弟。他和你一母同胞,都是嫡子,如此父皇也好,太子和朝中文武也罷,都能放心一些。章家父子打仗有勇有謀,倒是難得,想來他們家的女兒應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既然他們的女兒就要是世子妃了,到時候我把兒子留給你,當老子的我帶去北平,畢竟北邊還不安定。」

    「是。」陳善昭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便開口說道:「既然留下了章晟,父王把趙破軍帶走吧。他為人方正,那本事在戰場上遠比在京城管用得多!」

    既然知道趙破軍對章晗頗有傾慕,把人留在京城有個念想,還不如把人打發到父親身邊建功立業去!

    「好。」趙王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他便開口說道:「你之前在江東馬驛建言之事,就照你說的去做吧。」見陳善昭連忙起身應是,他猶豫了片刻,最終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娘一直惦記著你,記著別太過火了,否則若有什麼萬一,我無顏面對你娘。」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1:2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8 12:13 AM 編輯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上)

    皇帝對戰功的賞賜一向豐厚,章家父子此次得到的賞賜計黃金一百五十兩,白銀一千三百兩。若按照官方一兩黃金兌四兩白銀的比率,這便是將近兩千的銀子,但如今市面上金少銀多,私底下一兩黃金能兌到八兩甚至十兩白銀,因而最終這筆賞賜自然分量更重。倘若尋常武官人家,這點錢娶媳嫁女就都夠了,可如今章晗畢竟是要嫁入趙王府。章鋒在外頭奔走了數日,回來之後每每陰沉著臉。

    那些笨重的木器家什,乃至于衾被枕褥、幔帳掛簾、四季衣裳等等,雖則置辦起來花費不菲,但總是還有數的,頭面首飾宮中送來的聘禮裝盒就已經很體面了,可那些書畫瓷器古玩卻是有錢都買不到的東西。盡管從前親王娶妃的時候,也有出身尋常的王妃僅僅是在宮中聘禮之外少少加上一二十抬當做嫁妝發送過去,但據他所知,那樣的幾乎很少能在王府中站得住腳。可若真的傾家蕩產嫁女,回頭兒子娶媳婦的時候太過虧待了人家,他也過意不去。

    因而,此時此刻臨近午時,他站在第三進院子的穿堂前,竟是在大太陽底下遲疑了好一會兒方才進去。正好正房門口芳草端著一盆洗臉水出來潑在陰溝里,一見他便急忙迎上前來,因笑道:「老爺來了?」

    見章鋒盯著她手上的銅盆瞥了一眼,芳草便連忙解釋道:「是沈姑姑剛從宮里回來,因天熱所以姑娘讓我打盆水服侍了洗臉。沈姑姑說,襄王今日下納征禮,淄王殿下三日後下納征禮,韓王和越王也都是這幾天,等到了八月九月,竟是兩個月四位殿下納妃,也不知道禮部那些官員會忙成什麼樣子!姑娘才剛說,隆平侯大小姐添箱的時候,她打算去一趟。」

    話音剛落章鋒還沒來得及答話,外間院子里一個小丫頭便手中捧著一張帖子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深深躬身行了個禮便開口說道:「老爺,外頭有人送帖子來給姑娘,說是隆平侯府的媽媽。」

    章鋒已經隱約聽說,趙王世子納妃十有八九在十月,如今聽芳草轉述了沈姑姑的話,他心中更是深信不疑。想到還有這麼些時間供自己張羅,他心中一定,接了帖子之後得知那送帖子的媽媽仍是等在外頭,他便讓芳草進去說一聲,不一會兒,沈姑姑便匆匆出來,一見他便連忙下了臺階過來行禮。

    「老爺,隆平侯府的那位媽媽便交給我吧。」

    「勞煩了。」

    等到沈姑姑從東廂房叫了那兩個宮女來一塊出去,章鋒沉吟片刻,便轉身進了正房。明間前頭的布置和起頭並無不同,然而一進東邊的書房,這些天忙前忙後除了晚上吃飯,就沒空上女兒這兒來的他便發現這兒有些不同。西墻上多了一張蓮花斗方,書架前頭多了一條水墨簾子就連桌子上也多了個小小的桌屏,盡管其他的東西一樣都不曾刪減,頂多只是桌椅移了個位置,但看上去別顯雅致。見章晗笑著迎上前來,他便贊賞地點了點頭。

    「到底是你的心思,你大哥就是一股腦兒把東西搬進來就行了!」

    「大哥是男人,大開大闔是好事,若是連這些都上心要咱們女人幹什麼?」章晗請了章鋒坐下待父親把隆平侯府的帖子遞上來,她笑著接了在手一翻她便開口說道:「爹,隆平侯大小姐和我頗有些交往,她添箱的那一日,我預備去給她助助陣。雖則是她此前在家中步履維艱,但如今畢竟要當王妃了,家中嗣兄也不敢太不給面子。我打算送表里兩端,繡品兩幅,首飾四件,您覺得如何?」

    「你說好就好。」章鋒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隨即卻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這衣料首飾也就算了,你自己的針線活都做不過來,這繡品……」

    「其他的東西就是湊個數好看而已,繡品卻是我真正的心意。」章晗解釋了一句,見父親眉宇間仍有些憂慮,她便補充道:「爹你就放心好了,四位未來的王妃中,也就是她和威寧侯大小姐需得我去添箱湊湊熱鬧,其他兩位我既是不識,也不會送出針線去。」

    「既如此,那好吧。」章鋒微微一頓,有心想隱去自己這些天來的奔波和為難,但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對章晗和盤托出道:「晗兒,我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聽父親滿臉赧顏地訴說著這些天攢妝的經過,章晗雖是靜靜聽著,但心底卻異常不是滋味。等到父親發狠似的說不論如何,也會讓她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出嫁,她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父親那滿是老繭的手。

    「爹,不用這樣。」見章鋒眉頭一挑要說話,章晗便搶在前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家是什麼境況,瞞不住別人,與其打腫臉充胖子,不若就著到時候納征那些聘禮備辦就是了。爹剛剛說從前也有王妃家中窘迫因而嫁了過去後過得不好,甚至在王府中站不住腳,那並不單單是嫁妝的原因,一來興許是她們夫婿的性子使然,二來興許是她們自己都自卑于身家,不能坦坦蕩蕩拿出主婦的威嚴,不能讓夫婿和下頭人敬重。可三來,是朝廷冊封的王妃,自己行事若站得住腳,哪怕不能得丈夫的愛,便是得了一個理字,也絕不會有站不住腳之說!」

    見父親仿佛被自己說動了,章晗便松開了手,卻是直視著父親的眼睛,坦坦蕩蕩地說道:「爹,不是我矯情,我上頭還有大哥,下頭還有小弟,娘和您多年分開,身體也不好,好不容易您和大哥在沙場上拼搏了這麼多年,才有了這些賞賜,倘若全都用在我身上,豈不是我這個女兒不孝順不懂事?就是皇上看到咱們家傾力備辦嫁妝的舉動,也會覺得那是打腫臉充胖子,更不要說滿京城那些原本就知道我底細的人。」

    「可是……」章鋒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說道:「可你不知道,這一回宛平郡王也要和世子爺一塊留在京城,聽說明年便會成婚。他定的是定遠侯家的千金,到時候這樣出身顯貴的妯娌進門……」

    「爹,您想得太多了。」知道父親是關心則亂,章晗便笑道:「就算咱們家再竭盡所能,也不能和定遠侯家相比,既然如此,那就一開始便不要去想別人是怎樣個預備妝奩,只要咱們自己盡心就行了。她傲氣也好,溫和也罷,只要我待之以禮,誰說閑話我也不怕。爹,女兒在張家在顧家住了這麼久,這點寵辱不驚的心性還是有的。更何況,世子爺不是那樣的人,怎會看重這些身外之物?所以,您和大哥這次的賞賜中,拿出八百兩銀子替我備辦嫁妝便夠了,若有人笑話,那就由得他們去!」

    聽到章晗這斬釘截鐵的話,章鋒呆呆地看了女兒好一會兒,最後終于苦笑了一聲:「罷了,我說不過你……只是八百兩未免太寒磣,便是千兩之數吧!你不要和我爭了,你小弟年紀還小,離婚娶還早著呢,我正在盛年,你大哥也正年輕,日後不愁掙不出前程和金銀!」

    既然妝奩之事說開了,又知道宛平郡王陳善睿要留在京城,章晗少不得開口問道:「對了,爹你怎知道宛平郡王留京的事情?」

    「這是東安郡王對你大哥抱怨的。他原本想留著陪世子爺,結果趙王殿下卻點了宛平郡王留京,讓他很是沮喪。還有,等你成婚之後,我便會跟著趙王北上,你大哥會留在京城,代替這幾日便要動身去保定府的趙破軍。」章鋒說到這里,卻是面露輕松之色,「雖則咱們兩個不能都留下,你大哥有時候沖動莽撞,但我總算能放心一些。」

    終于擺脫了寄人籬下的日子,又是好日子將近,然而,聽著父親說這樣的事,章晗仍不免心中愀然。然而,她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外頭突然傳來了輕輕一聲咳嗽,緊跟著便是秋韻的聲音:「老爺,姑娘,大少爺帶著世子爺和東安郡王來了,還有趙百戶也一塊來了!」

    此話一出,章鋒頓時愣住了,而章晗在一呆之後,更是臉上立時緋紅。陳善昭此前就由沈姑姑捎過話,說是等她搬出顧家就來看她,可她搬出來之後林林總總事情繁多,她也就把他這話忘在了腦後,可今天人竟然真的來了,還拉了東安郡王陳善嘉和趙破軍打掩護!于是,她幾乎深深吸了一口氣便開口說道:「爹,既然是來客人了,您就快出去吧!」

    章鋒點點頭站起身來,但臨到門口時卻回頭看了章晗一眼,見其低垂著頭,臉上那紅暈卻久久沒有退去,他卻突然不知道心里是什麼滋味。好容易把女兒從張家顧家人那里搶回來,這就要拱手讓給別人了?都說女大不中留,這話還真是……一點不假!

    父親這一走,章晗不禁有些心亂如麻。又是想著陳善昭如此大喇喇地過來,再加上此前三番兩次讓單媽媽送東西,外人還不知道說些什麼,又是想著這家伙贈了這樣的一座宅子給他們,不知道皇帝和趙王會不會知情,又是想著此次趙王立下大功,卻不得不把兩個嫡子全都留在京城,趙王妃這當母親的不知怎樣惦記關切,而這也足可見趙王實力太大,如今只是表面光鮮,又是想著趙破軍那一番心意,她終究不能回應……想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聽到簾子一動,抬頭一看就瞧見是沈姑姑。

  「姑娘,大少爺陪著世子爺來了,就在外頭院子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下)

    陳善昭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溜達了好一會兒,又在那幾叢旁邊駐足許久,這才回頭看著章晟道:「這小花園看上去不錯啊,真難為你一個大男人竟是花了這麼些心思。」

    章晟跟在陳善昭身後,原本臉上繃得緊緊的,就差沒咬牙切齒了。東安郡王陳善嘉心情不好,這幾日便天天找他當陪練。正好他自己也是心情激蕩,又想著父親派人去歸德府向宋家提親,又想著好容易回家團圓的妹妹這麼快就要嫁人了,因而也趁陪著練武發泄發泄,豈料今日打得正熱鬧的時候,陳善昭這位趙王世子竟突然來了。來就來了,人還三言兩語不費吹灰之力就挑唆了陳善嘉到自家來看看,隨即就大喇喇厚臉皮地跟來了!

    不但如此,到了自己家中,他便誠懇地說什麼惦記著未婚妻,想要見一見人,陳善嘉這個傻弟弟竟然還在旁邊幫腔,累得自己拼命給父親使眼色,卻還竟然讓父親給答應了!這些皇家子弟不是都學過不知道多少年的禮法規矩麼,怎麼這樣膽大妄為!

    因而,他竟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陳善昭說的是什麼,面色一變後方才岔開話題道:「世子爺這麼直截了當到咱們家來,就不怕趙王殿下責備?」

    「責備?」陳善昭眉頭一挑,隨即才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父王對你父子倆頗為看重,說是有你們這樣的父兄,章家的姑娘必然是好的,和皇爺爺的話如出一轍。再說了,我把隨從都留了在外頭,你們家就這麼幾口人,倘若還有傳言出去,那我就沒辦法了。」

    「可世子爺您這登門難道不會有傳言?」

    「你和你爹是三弟的麾下愛將,此次建下大功,我這個趙王世子跟著他來看望一下此次的功臣,別人有什麼好說的?」陳善昭輕輕巧巧一句話又把章晟給堵了回去,見那邊廂門簾高高打起一身藕荷色衣裙的章晗跨過門檻出來,娉娉婷婷,那燦若銀星一般的眸子往這邊看了過來,他便笑著微微頷首,渾然沒理會旁邊那針扎似的目光。

    「世子爺。」

    「章姑娘。」

    盡管是這樣客套的稱呼,但看在章晟眼里,卻覺得兩個人從對視見禮,再到互致問候,仿佛都是深有默契似的,心里頓時要多別扭有多別扭。然而他又不能就這麼擋著不讓他們去看彼此,只能乾咳了一聲:「世子爺,舍妹已經來了,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言下之意很簡單,說完就快走!

    躊躇片刻,直到章晟都有些不耐煩了,陳善昭方才沉聲說道:「父王這一回要把四弟也留在京城,我思前想後,便打算告訴你說一聲。」

    這個別人十有八九會覺得古怪的開頭語章晗熟悉得很,因而她略過了兄長那虎視眈眈的目光,便頷首說道:「嗯,爹已經對我提過了。」

    「那就好,想來你已經明白父王為何要如此做。父王近來風頭太勁,至少十月婚期之前,我應該都不能再過來了,而且我這書呆子好一陣子不曾展露過呆氣,恐怕這一次又得露一回臉了。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傳來什麼消息,你不要擔心,一定要相信我。」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聽在章晗耳中卻是猶如晴天霹靂。遙想陳善昭犯執拗呆氣的那幾次,哪次不是天大的事?因而她幾乎是緊緊咬著嘴唇,雙手不由自主地攏在身前藏在袖子里絞在一起,許久才艱難地開口說道:「你……別老是這麼勉強。」

    「放心,我會把握分寸。」陳善昭嘴角一挑微微一笑,那聲音溫和之中流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再說,都是要娶媳婦的人了,我不會拿著雞蛋碰石頭的。」

    一旁的章晟起初還鐵青著臉在一旁聽著,可就算他再遲鈍的人,漸漸聽著也覺得不對勁了,此時終于忍不住張口問道:「什麼勉強,什麼冒險?世子爺你想幹什麼?你和我家妹子的婚事都已經定下來了,你可千萬別胡鬧啊!」

    「大哥,別說了!」

    章晗早在之前接了婚旨的時候就知道,倘若嫁給了陳善昭,隨之而來的不單單是榮華富貴,還有莫大的風險和危機。然而,接受了他那個鐲子的時候,她便已經有願意承受這些代價的準備。因而,喝止了兄長之後,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你能留多久?」

    「你想讓我留多久?」陳善昭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見章晗不吭聲,一旁的章晟卻有發飆的跡象,他這才低頭一本正經地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旋及抬頭笑道:「至少用過午飯後再回去,絕不會有人說嘴。」

    章晗斜睨了章晟一眼,見兄長額頭青筋畢露,她便莞爾笑道:「既如此,世子爺便留下用過午飯再回去吧。特意來這麼一趟,倘若連飯都不吃就匆匆忙忙走了,在外人看來還顯得心虛,也顯得咱們章家不會待客。」

    「那自然好,只不過……」陳善昭頓了一頓,這才掰著手指頭說道:「之前我吃過你的燴麵,炸醬麵,還有你做的海棠糕、黃金糕、鳳凰果、金錢酥、棗泥餡包子……」他林林總總數落了十幾二十樣點心,直說得章晟臉都綠了,他才輕笑道:「這一回好歹讓我嘗嘗你別的手藝吧,也讓三弟好好羨慕羨慕,之前他還高興地說,日後我過生辰的時候,終于能有人給我做長壽麵了,說得府里人和單媽媽仿佛不給我過生日似的。」

    他再次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順便提一句,我的生日是十一月十一,正好是四個一。」

    章晗早就習慣了陳善昭私底下非但這般絲毫不呆,反而狡黠百出的性子,可章晟何嘗見過這麼難纏的主兒?因而,眼見大哥仿佛隨時隨地就會忍耐不住的樣兒,章晗便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一把揪住章晟把人拖到了一邊,這才正色說道:「大哥,你帶著世子爺去外頭吧,記得好好待客。」

    「他的話都說完了?」章晟眼睛一亮,見章晗微微點頭,他立時如蒙大赦地轉身快步走到陳善昭跟前,乾淨利落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看著陳善昭對章晗點頭致意,隨即閑庭信步似的往外走去,他只覺得心頭和貓撓似的,又是糊涂又是疑惑。

    然而,章晗等到陳善昭一走,卻忍不住伸手扶在了那葡萄藤的架子上。

    龍子鳳孫們看著尊貴無匹,但伴君如伴虎,非但那些大臣們如此,這些天潢貴胄們也是如此。

    陳善昭打算去做的顯然是一件絕不輕松的事,否則,他決不至于特意來囑咐提醒自己。他明明知道的,她並不是那樣脆弱的人,但他仍然這麼做了,便足可見此事絕非他所說那般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輕松!

    盡管答應要去預備午飯,但此時此刻,她仍是怔怔站在葡萄架下,雙掌合十喃喃禱祝了起來,那聲音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正房門口,秋韻原本打起門簾要從里頭出來,正好看見了這一幕,當瞧見章晗眼中隱現水光的時候,她忍不住心中一揪,直到有人拿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瞧見就好,不用放在心上。」沈姑姑輕輕放下了門簾,旋即才輕聲說道:「這貴人們心里,也和尋常人一樣,哪能沒個擔憂苦楚?」

    「可姑娘明明剛剛和世子爺見過……」秋韻這話才說了半截,見沈姑姑微微搖頭,她最終輕輕咬了咬嘴唇,再不做聲了。那一刻,她在心里把滿天神佛全都求了個遍,該許的願全都許了出去。

    糖醋青魚、炸酥肉、生炒肚絲、炸八塊、洛陽燕菜、拌豆芽兒、羊肉湯、白菜粉條,八道家常菜。最後,便是一籠屜的開封灌湯包。盡管等了許久,但當這些菜色一一送上來的時候,東安郡王陳善嘉仍然是眼睛大亮,端詳了好一會兒便扭頭看著親自來上菜的沈姑姑問道:「這些全都是章姑娘做的?」

    「也是好幾個人打下手幫忙,灌湯包是早先就預備好的餡,否則也沒這麼快上來。」沈姑姑笑著解釋了一句,便沖著陪客的章鋒章晟福身說道:「姑娘說,老爺少爺這些天也一直都忙個不停,也請陪著二位貴人多用一些,還有趙百戶……」

    沈姑姑微微一停頓,見趙破軍一下子抬起頭來,她便含笑說道:「姑娘說,聽說趙百戶不日就要被趙王殿下派著北上,讓奴婢轉告您路上千萬小心。另外,她在京城的這些時日,多謝您一直照拂有加。大恩不言謝,這份情她會記在心里,謹祝趙百戶一路順風,將來建功立業封妻蔭子,也讓泉下的趙家先人享享蔭福。」

    聽到章晗竟然當著陳善昭的面,讓沈姑姑帶這樣的話,趙破軍只覺得心下五味雜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欠了欠身讓沈姑姑代他問候一聲,最終拿起桌上那雙筷子時,他終于如釋重負地輕輕吁了一口氣。

    結束了,興許從來就不曾開始過。原本就是他的一廂情願,能有如今這樣的結局便已經夠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7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9 12:41 AM 編輯

第一百四十三章 添箱(上)

      自打隆平侯大小姐張茹被聘為淄王妃,門庭冷落了多年的隆平侯府便漸漸熱鬧了起來。然而,一貫淡出京城貴婦社交圈子的隆平侯夫人卻仍是很少在人前露面,再加上張茹要學習禮儀不能出府,縱使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議論這位好福氣的小姐,但卻不得不緣鏗一面。于是,等到皇家正式下了納征的聘禮,發了冊妃的金冊和儀仗等禮物過後,八月十六添箱這一日,早早送了帖子給少數幾家親朋的隆平侯夫人一大早就心中不安地在院子里來回踱步,結果才一會兒外頭就報了信進來。

    「夫人,章姑娘來了!」

    「哎呀,居然這麼早!」

    盡管之前章晗和張琪也應邀來過府上,但聽那會兒兩人雖討顧家太夫人喜歡,可都是在顧家寄人籬下,因而隆平侯夫人欣喜于自家女兒得了如此好運的同時,也不免替這兩位當初在隆福寺中好心提點了自家女兒的姑娘嘆息,誰知道轉瞬間章晗便聘給了趙王世子,她竟是和女兒一塊高興了好一陣子。此時此刻,聽到章晗居然一大早就趕了過來,她只覺得異常高興,竟是親自迎了出去。

    「我一個晚輩,怎好讓夫人來迎我?」

    見章晗行禮,隆平侯夫人連忙把人攙扶了起來,又笑道:「你和張大小姐都是我母女的恩人貴人,別說迎一迎,就是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只恨這些天里我一直忙著茹兒的婚事,又要照應她爹爹,外間的消息竟是絲毫不知道,還是送帖子的人到了顧家,這才知道你搬了回家去,竟是連賀一賀都沒顧得上,茹兒知道之後懊惱得不得了,偏生杜姑姑又拘著,一步走不得。」

    正說著話,章晗只見隆平侯夫人身後不遠處,一個婦人帶著兩個丫頭匆匆忙忙往這邊趕了過來,正是申氏。一如從前金碧輝煌的打扮,這一日她更是通身遍地金的大紅衣裙,若不知道的人,只怕會把人錯認為是隆平侯夫人。她近了前來便一改上一次的纏槍夾棒,笑吟吟地向章晗寒暄問好,隨即又自來熟地道:「到底是章姑娘待咱大小姐情分深厚,這一大早就過來了。也難怪,都說淄王殿下和趙王世子情分最好,日後你又是嬸子和侄媳……」

    不等申氏說完,隆平侯夫人便淡淡地道:「今日大好的日子大嫂倒是空閑,家中上下款待各家女眷的酒宴都已經打理好了?章姑娘難得來,總不能留人在門上說話,我這便帶著人去見茹兒,大嫂若是還有話要說,就進來好了。另外,大伯到底只是因當年老爺的幫忙,蒙聖恩蔭了個六品百戶武職在身,你這大紅遍地金的衣裳給今日賓客看見,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還請大嫂多少為世子著想著想。」

    見申氏吃這話一噎,一時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章晗想起從前隆平侯夫人在隆福寺和別人相見時處處賠小心的光景,忍不住仔細端詳了其一番。見其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眉宇間也盡顯闊朗,她便知道那從前的殷勤小意都是為了女兒,如今最大的心結一去,為人處事的態度也都不一樣了,心里一時也為這對母女感到高興。此時此刻,她跟著隆平侯夫人沿著青石甬道往里頭走了一段路,便輕笑了一聲。

    「今日見到伯母這般樣子,想來女肖其母,日後茹姐姐就是嫁到淄王府也不用愁了。」

    隆平侯夫人聞言一愣,隨即便醒悟到章晗這話的意思不禁苦笑道:「從前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沒用,累得自己的女兒都只能一塊受委屈,倘若我能早些想通這些就好了……」

    「伯母如今再振作也不晚。」章晗微微一笑,隨即便目光清澈地道:「日後有了做王妃的女兒,世子若是敢不孝順你,一味聽生母的話,伯母大可拿著孝道責備,想來這家中上下也都應該知道,世子的前程如何,都捏在你這個嫡母的手中,誰還敢陽奉陰違?而您這個母親過得好,茹姐姐在王府才能沒有後顧之憂,不是麼?」

    隆平侯夫人一下子停了步子。盡管她活了大半輩子,如今也終于能有底氣和申氏相爭,但還真的沒有想到這麼透徹過,只覺得一貫趾高氣昂的申氏變得紙老虎一般好對付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章晗看了許久,她終于重重點了點頭道:「章姑娘提醒的是,我明白了!」

    章晗深知隆平侯府不是威寧侯府,胡夫人這一口氣吊著就是為了女兒顧抒,倘若顧抒婚事成了,多半就會撐不住撒手西歸,但顧家人終究是一體的,顧抒就算攤上一個靠不住的庶弟,總還有武寧侯府在後頭照應著。然而,倘若隆平侯夫人真的因為女兒出嫁就此松了一口氣,從而覺得人生在世也活夠了,到那時候有個什麼萬一,讓嫁到王府的張茹情何以堪?這對母女既然相扶相助過了許多年,未來即便不能時時刻刻相見,但也該繼續彼此遙遙相依才是!

    因而,見隆平侯夫人顯見是聽進去了自己這番話,她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氣。然而,順著甬道一路走著,她漸漸就發覺不是之前和張琪一塊來看張茹時的那條道。而隆平侯夫人看出她的疑慮,哂然一笑後就開口道:「趙王世子來過之後,他就怕茹兒住的地方倘若傳揚出去會傷了臉面,所以死去活來懇求著讓她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兇神惡煞硬是要把我母女挪出去的!」

    和此前那個距離後門極近,但卻破舊逼仄的小院相比,如今張茹所住的院子寬敞明亮,院子里一棵冠蓋如傘的參天大樹,沿墻根還擺著些花盆。院子里伺候的丫頭見隆平侯夫人引著章晗過來,後頭還跟著幾個丫頭僕婦連忙進去稟報,不消一會兒,卻是一個瓜子臉的中年媽媽先行出來。見她走路裙子紋絲不動,面上掛著一絲得體的微笑,行禮時動作標準得不能再標準了,章晗立時便知道這必然是和沈姑姑一樣,從宮里派出來教習禮儀的杜姑姑。

    「章姑娘。」杜姑姑行禮稱呼了一聲,她便笑道:「奴婢杜氏是長寧宮淑妃娘娘選來教習貴人禮儀的。」見跟在章晗身後的沈姑姑上前見禮,她又與其見過,又繼續道:「貴人就在屋子里,請章姑娘移步入內。」

    相比沈姑姑的親切猶如自家長輩,甚至連那些兒女情愫和心中不安都能對其傾訴,這位杜姑姑一看便是截然相反的性子。章晗忍不住多看了人一眼,這才點了點頭進了屋子。跨過門檻的那一剎那,她的眼角余光瞥見杜姑姑要跟進來,卻被沈姑姑拿話絆住,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氣,暗自在心里謝了沈姑姑一聲。

    「晗妹妹!」

    張茹快步迎了上來,見章晗笑著屈膝行禮,她連忙把人一把扶了起來,見後頭竟是沒有動靜,她更是喜上眉梢,將章晗拉到了東屋的湘妃榻上坐下,她便輕聲道:「趁著杜姑姑沒來,咱還能兩句體己話。」

    章晗連忙關切地問道:「怎麼,是杜姑姑很苛刻麼?」

    「不,不,不是苛刻,只是嚴格,一言一行全都要從頭管到腳,我好容易才能讓她少挑兩個錯處。再如今已經下過冊文,醮戒都行過了,她便讓我時時刻刻擺出王妃的氣度來。」

    張茹少有俏皮地皺了皺鼻子,這才吁了一口氣道:「只不過,雖然嚴格,但之前大伯母三番兩次要來套近乎,全都給她義正詞嚴地攔在了外頭,而且也沒少教我宮中貴人的相處之道,我很感激她,畢竟從前我在家中都只是母親教著讀書寫字待人接物,多虧有她否則日後我非得出丑不可。聽說從前淑妃娘娘還派過她隨侍淄王殿下,當過好些年的保母。」

    怪不得淄王一度是那樣的香餑餑,即使在顧家里頭亦是姊妹相爭,有顧淑妃這樣不愧是權攝六宮多年的婆婆,就算當媳婦的留在京城,那日子也必然會比嫁入尋常名門好過得多。

    想到這里,章晗便笑著道:「看來,日後必然能看到淑妃娘娘和你婆媳和睦的情形了。」

    「哪有這麼容易!」張茹嗔了一句,但隨即便低聲道:「雖則還從沒見過娘娘,但我想著她能這般周到仔細地待我,我就安心了很多。」

    「放心,娘娘一貫親厚和善,至于淄王殿下......」章晗拖長了聲音,見張茹露出了緊張的表情,她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又不是沒見過,溫文爾雅一表人才,你一定能琴瑟和諧夫唱婦隨的。」

    張茹只和淄王見過唯一的一面,這會兒被章晗打趣得面紅耳赤,待要嗔怒又怕外頭的杜姑姑聽到動靜,只能狀似發怒地去瞪她。然而,下一刻,隨著一聲咳嗽,她連忙坐直了身子,果然就只見杜姑姑領頭,沈姑姑和捧著東西的秋韻芳草跟在後頭進了屋子來,而隆平侯夫人卻不曾進來。

    知道私話恐怕就只能到這兒了,章晗輕輕捏了捏張茹的手,旋即笑道:「今天是你添箱的大好日子,我也沒什麼別的東西能給你的。兩匹表里都是從前淑妃娘娘賞下來的東西,我就借花獻佛送了給你。四件首飾是金銀鋪里剛送來的,雖不如御用監的東西強,但也算是式樣時新的。至于這兩幅繡品,是我這些天自己繡出來的東西,你別嫌針線粗就行。」

    「晗妹妹……」

    張茹一想到自己這些日子惡補各式禮儀補得昏天黑地,甚至連章晗回家都不知道,更不曾送過什麼東西,只覺得愧疚得無以復加,聽到章晗送來添箱的這些東西,她更是忍不住心里慚愧。可她正要開口什麼,卻見章晗輕輕搖了搖頭。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張茹一想到日後兩人的關聯,立時明白了過來。就在這時候,外間便傳來了紫晴的聲音:「大小姐,外頭武寧侯夫人帶著威寧侯大小姐、武寧侯大小姐還有張大小姐一塊來了,夫人已經出去迎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添箱(下)

    認真算起來,就連張琪和章晗也只是在隆福寺那一回初識張茹,但因為真心實意地提點幫了她一把,這才結下了情分。因而張茹被聘為淄王妃,第一件事便是請兩人過府一見,如今發嫁妝前一日添箱,也是第一時間派人給她送了信,萬萬沒有想到顧抒和顧鈺也會來。因而,當她站在屋子門口,眼見母親引了武寧侯夫人,後頭還跟著那三位樣貌形容各不相同的少女進來時,心底忍不住生出了一絲緊張來。

    顧抒身穿縷金富貴牡丹紋樣的銀紅右衽斜襟衫子,下頭著一條蔥黃撒花湘裙,頭上綰著一支雙蝶翊鳳釵,脖子上掛著赤金五彩瓔珞嵌寶梅花項圈,從前顯得傲然而又獨立的她,如今這幅裝扮一上身,更顯出了富貴凜然的氣息。相形之下,一貫最重打扮的顧鈺卻只是翡翠衫子艾綠裙子,再加上幾樣翠玉首飾,愈發顯得亭亭玉立。而張琪則是畢竟尚未出孝,今日雖出來了,仍是一身的荼白衣裳,瞧上去素淡而雅致。至于王夫人更是打扮得家常隨意,一身秋香色,既不顯老氣,也襯著今日的喜事,看上去雍容穩重。

    張琪一看到章晗便露出了高興的表情,可仍然竭力克制住了。隨著王夫人顧抒顧鈺上前和張茹章晗廝見了之後,她才趁人不注意落後兩步,又眼疾手快去拉了拉章晗的手,又輕輕向其眨了眨眼睛。等到眾人一一進屋子,她示意章晗落在後頭這才低聲道:「是二伯母向太夫人提請,讓大姐姐和三姐姐跟我一塊來的。」

    「淄王殿下畢竟是太夫人的外孫,給茹姐姐臉面便是給淄王殿下臉面。」章晗輕輕了一句,隨即便悄聲道:「等忙過這一陣子,我下帖子請你到家里來說話。這兒到底不比家里,說話不方便。」

    「嗯。」

    盡管姊妹相見只能悄悄交換這麼兩句話,但章晗見張琪面色紅潤神情恬然,就知道自己不在顧家她也過得還算好,心下就放心了。因而,當得知王夫人此次帶著女兒侄女前來添箱,一出手便是一架玻璃穿衣鏡,四件銀貂皮、十匹閃緞、十匹妝花緞如是林林總總四十多端表里,隨即又是樟木箱子等等木器家什,兩匣子金玉首飾,花瓶古玩,屈指算一算,竟是至少也能多出八抬嫁妝來,她更是不禁暗嘆顧家人雖功利了些,但出手卻從不吝嗇。

    面對這樣的厚贈,起頭看著顧家抬來那些東西的隆平侯夫人心里又是咂舌又是感激,而張茹也誠惶誠恐,推辭了好一陣子方才勉為其難接了下來。而她坐了不多久,漸漸又有人前來添箱,除了親自走了一趟的嘉興公主,就都是些當初和病臥在床的隆平侯當初並肩打過仗的老牌勛貴家,後來又漸漸疏遠斷了來往的。一位位或年長或年少的誥命夫人含笑進來,出手多半都絕不小氣每人至少都助了一兩抬的嫁妝。隆平侯夫人起初還驚訝意外,到最後瞧著那些東西都有些麻木了。

    她這個主人都如此,更不用家里的下人了。隨著隆平侯身上只剩下了閑職後來又風癱在床,家中世子的生母申氏掌權,卻擠不到那些勛貴誥命的圈子里頭去,也就索性不再去和人家往來,這隆平侯府已經多年沒有這樣熱鬧體面的盛況了。而申氏看著外頭連綿不斷抬進來的東西,氣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可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咒罵。

    因而,隆平侯府這一日的添箱赫然是辦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至少也給張茹添了二三十抬的嫁妝。當章晗坐車回自己家的時候,心里就已經大略猜了出來。畢竟淄王是顧淑妃唯一的兒子,是顧家的外孫,因而張茹的添箱禮若寒酸,淄王丟臉不算,顧淑妃和顧家也一樣會被人指摘。以顧家在勛貴之中的人緣,請四下里幫這麼一個小忙,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當然,經此一來,張茹將來嫁了過去,外人便不敢小覷了。

    這便是大家子的做事風度,如申氏那樣小家子氣的人,想來是絕不會算計到的!

    次日送妝的那一天,章晗一個未婚姑娘便不好再去了,卻是打發了大哥章晟去那兒幫忙,順帶打探打探。結果章晟直到申初許方才回來,一見著她便臉色不善地道:「真是陰魂不散,居然今天領頭催妝的就是趙王世子!」

    「怎麼是他?」章晗愣了一愣,隨即有些意外地問道:「淄王殿下後頭的皇弟還有好幾個,怎麼也輪不到他這個侄兒去催妝吧?」

    「皇家催妝又不是民間辦婚事,什麼時候要勞動那些同樣尊貴的親王去幹這種事?」章晟總對妹妹要嫁入規矩多多的皇家頗有些不忿,此時此刻便沒好地冷哼一聲道:「按照一貫的規矩,就只宮中派一個太監至王妃家,送上兩只羊二十瓶酒外加兩盒果子,這王妃家就得乖乖將那些嫁妝送去王府,也不知道他這個世子是怎麼死乞白賴地搶過今天這差事的。」

    盡管大哥一口一個陳善昭死乞白賴,陰魂不散,章晗本待笑,可人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上一次他到家中來看她時的那些話,一時之間就怔住了。印象之中,陳善昭和淄王陳榕確實情分深厚,兩人同進同出也不是一兩回了,硬是親自上門催妝,自然更顯叔侄情分。可這種看似不管不顧的事由陳善昭做出來,總讓她心里有些放不下。

    章晟見一番話得妹妹怔忡了起來,一時間不禁有些後悔,連忙乾咳一聲道:「我就是隨便,你可千萬別惱!他穿戴起來還是很像那麼一回事的,起頭路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都以為他是尋常的催妝後生,後來知道那是趙王世子,不少人都一路跟著跑,咳咳,總而言之,他這家伙品貌還行,總算配得上你!」

    胡言亂語了這麼一堆,章晟終于撐不下去,趕緊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而等到他一走,章晗手肘支著扶手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最終便吩咐丫頭去請了沈姑姑來。然而,沈姑姑來了之後,她卻猶猶豫豫好一會兒,好容易下定了決心。

    「沈姑姑,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我出門不便,爹和哥哥都是凡事只想著我,有時候未免報喜不報憂,還請你近來多往宮里打探打探消息,不論什麼事情,千萬別瞞著我。」

    這沒頭沒腦的話聽得沈姑姑心頭咯噔一下。見章晗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她琢磨著這番話的言下之意,老半晌才屈了屈膝:「是,奴婢都知道了。」

    隆平侯府發妝之後,便是淄王親迎行廟見禮,又回王府行合巹禮,次日朝見皇帝,夫妻倆領了賜宴後拜了後宮諸妃,第三日是盥饋,另朝見東宮太子和太子妃,第四日方才是回門。得知在禮制所定的一應禮物之外,淄王陳榕還給臥床的岳父送了一條熊皮毯子,給岳母送了一張寬大的扶手太師椅,一件冬日用的紫貂皮斗篷,章晗便知道至少這幾日那對夫妻必然和諧得很,一時自是安心了不少。

    一晃就過去了一個月,章晗去給顧抒添了箱後,韓王越王的婚事也一一都辦了。她下帖子邀了張琪到家里來做客了一回,其他日子也平靜安詳。和她擔心的風波乍起不同,朝野一直都是風平浪靜,仿佛趙王的勝仗和這些天一樁又一樁婚事合在一塊,讓整個天下都顯出了盛世太平的景象。可越是如此,她懸著的心越是難以放下,即便是從衣裳到枕套帳子被面,以及要送給公婆兄弟妯娌等等的各種針線活她都基本上預備齊全了,她仍然心里空落落的沒個底。

    終于捱到了下納征禮的前一天,章晗既不想看書,也不想到院子外頭散心,枯坐在窗前的繡架許久,她最終還是決定隨便繡些活計消磨時間,也好轉移一下注意力。讓芳草找來了一沓新鮮繡樣,她一樣樣翻檢了許久,最後發現中間夾著一張鮮活可愛的戲水鴛鴦,便忍不住將其挑了出來。

    若有所思地端詳了好一陣子,她最終將一塊白綾覆在上頭,輕輕用筆勾勒出線條來。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就當她順著其中一只鴛鴦的尾部,打算勾勒最後一筆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沈姑姑話的聲音。

    「姑娘在麼?」

    「是沈姑姑?請進來吧。」

    章晗放下手中的筆,見芳草連忙打了簾子讓沈姑姑進來,而後者今天進宮去了,臉色瞧著雖鎮定,但眸子里卻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焦急,她便立刻對芳草使了個眼色。等到芳草出了屋子,她便開口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世子爺……」沈姑姑只覺得腦際千頭萬緒,整理了好一會兒,這才竭力平穩地道:「皇上要殺趙王殿下平叛遼東期間所俘獲的舒氏所有族人和叛黨賊首,加上婦孺總共三百零三人,世子爺上書諫勸不成,便如上次那樣跪在乾清宮前求懇,結果被皇上召了進去痛斥一番,世子爺偏犯了執拗在御前力諫,結果……」

    「結果什麼?」見沈姑姑突然停住了,章晗的聲音已經是微微有些顫抖。

    「皇上怒極之下劈手砸了一個筆筒出去,不巧正中世子爺,聽說……人血流滿面仍是力諫該由律法從事,後來便昏厥了過去,如今還在宮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12:5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9 12:51 AM 編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皇孫之中第一人!

    乾清宮東暖閣中,此時此刻正是死一般的寂靜。

    盡管從前皇帝就是嚴苛的性子,但剛剛目睹了一個伺候多年的中年宦官不過稍微出了點差錯便被拖了出去,任何一個人都屏氣息聲,生怕發出任何一點聲響,觸怒了時時刻刻都可能爆發的皇帝。而乾清宮管事牌子的李忠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見皇帝的注意力全都在軟榻上的趙王世子身上,他雖不至于如其他人那樣戰戰兢兢,但還是沒有出聲,只是小心翼翼往那張軟榻上掃了一眼。

    跪在軟榻前的太醫院賈院使依次診治左手和右手,足足過了許久卻一直都不敢吭聲,額頭上密布著豆大的汗珠,直到他知道這一次怎麼都難以捱過去,他方才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了御前屈膝跪下俯伏在地,聲音艱澀地道:「回稟皇上,世子爺並無大礙……」

    這話還沒完,皇帝便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並無大礙?並無大礙怎麼會躺在那兒至今都沒有清醒過來,你們一個個御醫輪番診治,這都過了多久了!你要是診斷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換別人,要是太醫院所有人都診斷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那朕就把太醫院上上下下全都換一遍,朕就不相信這一丁點傷居然都治不好!」

    聽皇帝竟是激動得語無倫次,賈院使甚至能感到自己額頭上的汗珠一點一滴地落在地上,支撐著身體的雙手甚至都在微微顫抖。直到那咆哮聲終于暫時告一段落,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頭:「回稟皇上臣雖是無能,但傷勢深淺還是看得出來的。外傷只是破皮出血和里頭的青紫,活血散瘀便可,但頭乃六陽之首,內中機理最是複雜,便是那些隱居的杏林名手也未必能看出端倪來。而且,前一次世子爺在隆福寺中救了淄王殿下的那一次,也曾經磕破過頭,那時候臣就去診治過雖當時沒有大礙,但兩次的傷碰在一塊……」

    「不用說了!」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惱火地喝道:「總而言之,不論是什麼名貴的藥材,全都給朕用上去!他要是有半點岔子,朕唯你太醫院是問!」

    這不是要命嗎?倘若真的是如此心疼趙王世子,之前怎麼會任由人在這種已經極其寒冷的天氣里跪在乾清宮前頭卻不理會,之後還拿那樣堅硬的東西砸人腦袋,他來的時候赫然看到趙王世子血流滿面的驚怖一幕,如今卻還來如此一幅祖孫慈孝的戲碼?

    腹誹歸腹誹但賈院使知道此時此刻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只能哭喪著臉應道:「臣定當盡心竭力!」

    「你們幾個就在這乾清宮商量,然後把方子擬了給朕看!」

    皇帝不耐煩地把人趕了下去,這才看見了一旁的李忠,當即沉聲吩咐道:「你在這兒好好伺候,若是有什麼動靜立刻稟報朕!」

    眼見皇帝起身往外走,李忠知道是有話要問自己,連忙快步跟了上去。果然,等到出了東暖閣,皇帝便駐足站住了周遭的那些太監宮女立時默不作聲齊刷刷退了下去,這時候,他又上前兩步後這才低聲道:「奴婢去了趙王府向趙王殿下稟報此事之後,趙王殿下又驚又怒,已經跟了奴婢進宮來,是要代世子爺向皇上請罪。」

    「又驚又怒?」皇帝眉頭一挑,隨即方才冷笑道:「宣他到思政軒!」

    思政軒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的皇帝見趙王進門之後疾走數步便跪了下來,他沉默片刻便淡淡地道:「你養的好兒子!」

    盡管是父子但在父子人倫之外尚有君臣大倫,因而趙王雖在戰場上無往不利,此時此刻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後背一陣戰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折雙手呈遞了上去。

    「父皇,兒臣並不知道他竟敢如此膽大妄為!此等謀叛謀逆的賊黨,便應該全數處死以儆效尤,否則便是姑息養奸,何來寬宥之理?非但如此,兒臣懇請在將那三百余人明正典刑時,將賊首舒氏嫡系數人當眾凌遲處死,其余人等梟首示眾,另有率先附逆的遼東軍民近六百人,一體斬首,將此次俘獲其余從逆人等,全數闔家流放瓊州嶺南一帶,以警示天下敢有不臣之心的人!」

    皇帝見趙王手捧那份奏折,當即瞥了李忠一眼,見其亦是愕然,他算算時辰也知道趙王尚不至于如此消息靈通,在得知消息之後便預備了如此奏折。于是,他示意李忠上前接過奏折,當即坐了下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見字跡工整,遣詞造句無不是深思熟慮過的,確實是趙王親筆,他就知道陳善昭果然是呆氣發作,竟不和父親商量便來向自己求情,當下竟是嘆了一口氣。

    當爹的口口聲聲都是殺,當兒子的心心念念惦記著寬宥,這父子倆怎會是父子,一見趙王依舊跪在那兒,皇帝沉吟良久,最終沒好氣地道:「起來吧。」

    趙王這才低頭起身,然而,當聽到皇帝接下來的下一句話時,他卻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說吧,你這兒子當如何處置?」

    「都是兒臣教導無方。」趙王咬了咬牙,最終再一次跪了下來,「父皇若要處分,便處罰兒臣吧。他自小便在京城,兒臣和母親不能耳提面命日日教導,縱有錯也都是兒臣的錯。」

    「他一直都在京城,朕這個當祖父的倒是曾經耳提面命教他仁孝,你這麼說,豈非都是朕教導無方,都是朕的錯?」見趙王一時驚懼交加地抬起了頭,皇帝方才放緩和了口氣道:「夠了,你這個當兒子的既然知道自己教導無方,回去把《孝經》抄上十遍。」

    趙王不想皇帝竟是這樣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一時間竟是愣住了。直到皇帝眉頭一挑,他方才慌忙行禮答應。可該當告退之際,他忍不住開口問道:「父皇,兒臣打算把善昭接回去,不知道……」

    「不用了,就把人留在朕的乾清宮養傷吧!」見趙王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皇帝才自嘲地笑道:「一次又一次,只有你這個呆兒子敢在別人都躲得遠遠的時候挺身而出勸諫,朕不會怪罪他。朕之前一怒之下傷了他,如今正後悔得很!現在他還未醒過來,不要貿貿然挪動的好。等他醒了,朕自然會讓人把他送回去。」

    趙王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答應了。然而,當一路後退出了思政軒的時候,他忍不住抬起頭偷瞥了一眼皇帝,赫然瞧見自己那位父皇一貫剛硬的臉上,竟是貨真價實流露出了幾分懊悔的表情。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直到出了乾清門,他心里仍是驚詫莫名。

    「三哥!」

    有些走神的趙王聽到這聲音,立時抬起了頭,待認出是太子,他立時側身後退一步預備行禮。然而,還不等他跪下去,太子就緊緊扶住了他的手,緊跟著便開口道:「善昭的事情我已經都聽了,從前他也一直都是如此固執,父皇也一直未曾怪罪過,想來這一次也一定不要緊的。三哥還請放寬心,無需憂懼過甚。」

    「多謝太子殿下關切。」

    趙王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等到又敷衍了太子一會兒,總算脫開身匆匆出宮,他那眉宇間的郁結自始至終就沒散開過。他怎麼都沒想到,陳善昭竟然不單單是跪在乾清宮前求情,竟是在皇帝面前還硬頂了好一陣子,這孩子就不要命了麼?眼看明日便是納征禮,再過不數日就要成婚了,陳善昭竟是成了這幅光景,這好端端的喜事竟然……

    「早知道就不該讓他這麼胡鬧……」

    趙王口中迸出了這微不可聞的一句話,最後輕輕搖了搖頭。

    進了思政軒的太子和往日一樣問安之後,便小心翼翼把話題拐到了陳善昭身上。然而,他的求情之語才只是起了個頭沒上兩句,皇帝便打斷了他的話。

    「朕還沒老糊涂,非但不會治他的罪,而且還會賞他進言有功!朕這麼多孫子,和他一般大的也不少,卻從來沒有一個敢在這種大事上頭站出來,他卻一連就是兩次,到底是朕皇孫之中的第一人!傳命給刑部,按謀叛律,賊黨不分首從全部斬首,妻妾子女,給付趙王府和武寧侯府為奴,父母祖孫兄弟等,全數流兩千里安置。這呆子之前勸諫得不錯,朕既然定了律法,便沒有任憑喜惡的道理。」

    這一下子便能活下來一大半人!

    面對皇帝這突如其來的寬宥,原本準備了一大堆話想要的太子頓時呆若木雞。然而,他知道此時此刻再什麼別的都是空的,因而只能唯唯應是,最後待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卻突然只聽皇帝又告誡了一句。

    「你是東宮儲君,有些事情不要等著你的子侄輩來諫勸朕!」

    「是,兒臣今後謹記!」

    太子忍不住咬了咬牙,好容易迸出這麼一句話。等到低頭退出了思政軒,他的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皇帝但凡遇到和舒氏有關的事情便是動輒雷霆大怒,所以誰都不敢去碰這樣的雷區,只有陳善昭那個呆子傻人有傻福,一而再再而三竟然觸碰了兩次,皇帝竟然仍是不怪罪!可是這一次,陳善昭畢竟到現在還是生死未知,皇帝卻要他這個當兒子的日後也多多諫勸,可你盛怒之際發作的時候怎就不知道收斂一些?哪怕只是看到陳善昭身為皇孫尚昏迷不醒的樣子,臣下但使有些腦子的,誰敢建言?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子令探問,生死不離棄

    由于趙王如今在京城,原本由禮部代行的職責自然都由趙王府代行,而一應納征的禮物卻仍是皇帝親自下令撥給。此時此刻,章晗聽著外頭報進來的那一樣樣珍貴禮物,卻根本連一絲一毫聽的心思都沒有,滿腦都在想著陳善昭的事。于是,等到納征禮成,章晟匆匆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妹妹神思不屬的一幕。

    昨天發生在宮里的那一檔事,原本就傳得飛快,更何況他和父親是趙王府的部屬,再加上妹妹即將成為世子妃,不用打探就有無數人把無數個版本的內情說給他們聽。只想想趙王世子到現在還不曾醒過來,他就忍不住心里煩躁,這會兒再看章晗這樣,他就知道,哪怕自己和父親死死瞞著,但章晗還是已經知道了。

    此時此刻,他索性把厚厚的一沓禮單撂在章晗身前,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妹妹,老天不會不開眼的,有道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不是說他是禍害,只他那個心思機變的家伙,不會這麼輕易就出事的,伱一定要放寬心!就算他真的……」

    「大哥,你不要再說了!」

    章晗一口打斷了章晟的話,見大哥滿臉懊惱,她卻不想再說什麼,低頭拿過了那一沓厚厚的禮單。她一張一張緩緩看了過去,見那冗長的禮單決計不像是親王世下納征禮時應該有的東西,一時忍不住又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個苦笑。

    玉圭一支、玄纁纻絲五匹(玄三匹、纁二匹,用紅綠羅銷金束十五個)、世妃七翟冠一頂,翟衣一套、珠翠燕居冠一頂(冠上大珠博鬢結等項全)、上金鳳二個、金寶鈿花二十七個、金簪一對、冠上珊瑚鳳冠觜一副、燕居服四套、大紅纻絲一件、大紅線羅一件、大紅素紗一件、青線羅一件、大帶四條、玉革帶一副、玉事件九件、金事件三件、玉花采結綬一副、采結上玉綬花一個、綬帶上玉墜珠六顆、綬帶上金垂頭花板四片、金兒六個、白玉鉤碾鳳文佩一副、玉事件二十件、金鉤二個、紅羅銷金夾袱大小五條(包燕居服及玉革帶等用)珠面花四副、珠花四枝(金腳八錢重)、金腳四珠環一雙(金腳五錢重)、梅花環一雙(金腳五錢重)、金钑花釧一雙(二十兩重)、金光素釧一雙(二十兩重)、金龍頭連珠鐲一雙(五十四兩重)、金八寶鐲一雙(八兩重、外寶石一十四塊)、金四百兩(九成色二百兩、八成色一百兩)、花銀一千六百兩、珍珠二十四兩、乘馬四匹(紅籠頭錦韉四副)、各色纻絲六十匹、各色綾六十匹、各色紗六十匹、各色羅六十匹、各色錦六十匹、大紅羅四匹、生紗四匹、各色絹三百匹、白綿二十斤、胭脂二合二兩重(金胭脂合一對一十兩重)、鉛粉二十袋一十兩重、北羊三十二只、豬一十六口、鵝三十二只、酒二百瓶、末茶三十二袋、果二十合、響糖二合、芝麻纏糖二合、茶纏糖二合、砂仁糖二合、胡桃纏糖二合、木彈二合、蜜煎二合、棗二合、乾葡萄二合、胡桃二合、圓餅六百個、白面一百二十袋、紅紗罩盝大小一十二個。另世子妃儀仗全套。

    長長的聘禮用掉了厚厚的一沓泥金箋紙,看得章晗牽動嘴角露出了深深的苦笑。這麼一份沉甸甸的東西,倘若是陳善昭如今平安無恙,她惶恐一陣也就過去了,但如今的感受卻大不相同。小定禮用親王的例。還能說是皇帝對陳善昭這麼一個皇孫的喜愛,但納征禮也如此,只少了玉圭。在朝堂上就是決計說不過去。那麼便只有一個解釋,皇帝對陳善昭的情形心懷愧疚,于是便在今日的納征禮上補償給了她。可對于這份榮寵。她真的不在乎!

    她只希望那個時而犯呆氣,時而狡黠若狐,時而真誠若知己的家伙能夠平安無事!

    章晟站在旁邊有心想勸兩句,可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肯定不得法,一時只得乾著急。好容易等到父親也進了來,他正要支使父親上來一塊幫忙規勸兩句,卻不料章鋒猶豫片刻便開口說道:「丫頭,外頭宮里來了一位公公,要見你。」

    章晗一下回過神來,旋即便霍然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她便頷首說道:「請爹爹去陪他一會兒,我這就出去。」

    當章晗換上了一身見客的衣裳到了外頭中堂,一見那個人,她一時心中咯噔一下。來人她曾經見過兩次,一次是在第一次入宮見顧淑妃的時候。此人隨侍在顧淑妃身邊,第二次是在此前到顧家傳旨賜婚的時候,又是此人宣讀的聖旨。她聽太夫人的稱呼,再加上後來向沈姑姑打探,便知道那竟是乾清宮管事牌李忠。此時此刻,她強自壓下心中的忐忑。上前行禮道:「李公公。」

    「不敢當章姑娘禮數。」李忠側身避開了,見章家人都已經知機退了下去,就連沈姑姑也不例外,他便滿意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咱家和章姑娘也算是有緣之人,所以今天特意來,也是有些話要說。雖則是幾個御醫連番施為,可以說是用盡了渾身解數,但世子爺直到現在還是沒有蘇醒過來。」

    盡管這是自己已經猜到的答案,但聽到李忠證實了這麼一個消息,章晗仍是輕輕揪了揪手中的帕子,咬緊了嘴唇沒吭聲。而李忠頓了一頓,又不緊不慢地說道:「不瞞章姑娘您說,此前皇上之所以會為世子爺聘了您,一則是因為您的個性純善孝悌,又烈性聰慧,二則是您在隆福寺中斥責世子爺的那番話。世子爺早年就進了京城,個性仁善自然是好的。偏生固執起來誰的話也不聽,所以皇上想挑一個能勸諫他的世子妃,再加上世子爺和咱家提起的時候,似乎對您頗有些好感,咱家自然也對皇上如實稟報了。」

    陳善昭……他竟然會這樣直接大膽地對別人說!

    章晗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又是感動于他的用心,又是懊悔他當初對自己說那番話時。她應該更清楚地回應,又是不明白皇帝既是肯對一個皇孫如此成全,又怎會讓陳善昭落得如今這麼個田地。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她好不容易才壓下了這些異樣,卻是一字一句地問道:「李公公若有話賜告,還請直說。」

    李忠並沒有計較章晗的語氣。事實上,章晗的掙扎和傷心他都看在眼里,這當口倘若再不知道章晗對陳善昭恐怕也有些什麼情愫在,他也枉活了這麼多年。于是,他稍稍斟酌了一下語句,便開口說道:「世子爺的情形如今不好說,興許明日就能醒過來,興許會拖個三年五載,也興許堅持不了多久。章姑娘若不願意,你的父兄此前功勞不小。倘若如今……」

    「李公公就莫要出言試探我了。不說今日納征禮已下,便是之前小定禮已下,我便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哪里還有兒戲的道理?」章晗嘴角一挑冷冷一笑,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還請李公公代我回稟皇上,嫁了過門之後,他在一日,我就守他一日,他若不在,我便隨之而去!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別說她答應過陳善昭,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一定會相信他。就算他不曾特意囑咐過,就沖著他從前救過她的性命和清白,就沖他讓她的父兄能夠從此擺脫別人的鉗制建功立業,她把這條命賠給他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她還曾經在玉虛觀中接過他那只鐲,更贈了他一條如意結,這鴛盟已訂,便再無反悔之理!

    李忠盯著章晗看了好一會兒,見其神情堅定,並無一絲一毫的勉強,他最終便退後一步長身一揖道:「好,章姑娘放心,咱家必然會一字不漏地將這些話稟報皇上。」

    盡管想都不想就說出了這麼一番話,然而,當李忠一走,章晗卻只覺得渾身力氣仿佛盡皆散盡一般,一下癱軟了下來。她甚至不知道沈姑姑什麼時候進來,更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怎麼攙扶回了房中,直到最終在父兄的一陣陣焦急呼喚中回過神來,她方才睜大了眼睛。

    「妹妹,那公公究竟說了些什麼,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事。」章晗勉強展露出一絲笑容,見章晟滿臉不信,父親章鋒則是憂心忡忡,她便支撐著坐直了身,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真的沒事。爹,大哥,你們都不用擔心。」

    「丫頭……」

    章晗搖了搖頭打斷了章鋒的話,旋即眼神清澈地說道:「從明日開始,我想齋戒一陣子。」

    盡管章晗絲毫沒說這一陣子是多久,但章鋒和章晟父哪里會不明白?後者當即就面色焦躁地要反對,卻被章鋒一把撥拉在了身後。緊跟著,章鋒便試探著問道:「剛剛那位公公可曾提到婚期是否會有變動?」

    「一切都如之前定下的那般。」章晗並不想把自己對李忠說的話告訴父兄,知道他們必然會擔心關切,她甚至有意笑了笑解釋道:「李公公只是說,皇上並不曾怪罪世子爺,還把太醫院最好的大夫都召集在一塊替他診治,讓我千萬放寬心,所以婚事必然會如期進行。我也只是聽到皇上不怪罪他,松了一口氣,這才想齋戒一陣,求老天爺保佑他能早日醒來。」

    聽章晗這一番話說得口齒清楚,並無一絲一毫的艱澀,章晟仔細想了想,最終便有些信了,而章鋒則是盯著女兒的眼睛看了許久,最終方才站起身來,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伱好好休息,這幾日外頭的事情你就別管了,有我和你大哥呢!」

    父兄一走,章晗便在幾個丫頭的服侍下躺了下來,然而,雖則瞇著眼睛,但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因而能清清楚楚地聽到芳草和碧茵秋韻的竊竊私語,聽到她們替自己擔憂的聲音,聽到她們輕聲埋怨老天無眼的聲音。她輕輕握緊了拳頭,感到的卻是比之前那道突如其來的婚旨蒞臨顧家時更深切的無助。然而這一刻,耳畔仿佛又響起了陳善昭的話。

    「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傳來什麼消息,你不要擔心,一定要相信我。」

    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她突然把拳頭攥得死緊,哪怕這些天蓄長了的尖利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中,帶來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刺痛,她仍然沒有松開手,突然一個翻身朝向了里頭。

    我相信你絕不是空口說白話,可是,所謂生死相依不離不棄,我也絕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1:2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3 02:30 AM 編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好事將近闔家聚

      數日過去,宮中一直都沒好消息傳來,吃過早飯沒別的事,章晟因心里憋悶得慌,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了一陣步子,索性出去在院子里耍了一通大刀。如今自己有了房子,他也學顧銘在院子里立了一個兵器架,大刀練過一陣子後,便換了幾樣其他的兵器,來來回回演練一陣出了通身大汗後,他也不在意如今已經是快到初冬,照樣提了井水在身上澆。正酣暢淋漓地長舒了一口氣,他就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緊跟著,一個被派在門上的小廝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大少……大少爺!」

      「好好說話,什麼事急成這個樣子?」章晟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慌忙一個箭步邁上前去,突然拎住了他的領子:「莫非是趙王世子出宮了?」

    「不......不是!」拎緊的領子突然被人松開,那小廝終于松了一口氣,見章晟滿臉失望,他趕緊連珠炮似的道:「是趙王府的人把太太和小少爺一塊送來了!還有……」

    他這還有兩個字尚未完,就只見章晟眼睛大亮,竟是三步並兩步地往外沖去。他只得搖了搖頭整理了一下領子,隨即低聲嘟囔道:「偏這麼性急,我連話都來不及完……在外頭的不止是太太和小少爺,還有另一撥人呢!得,我這就去稟報老爺!」

    「娘,小弟!」

    章晟人還沒到聲音就已經到了。當他瞧見小弟章昶規規矩矩地扶著母親站在那兒,他只覺得一股狂喜從心底油然而生,慌忙沖上前去就著那勢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才磕了一個頭就被母親一把拉住了胳膊。他生怕自己勁頭大帶倒了母親,只能扶著膝蓋起身,端詳了母親好一陣子,這才關切地問道:「娘,路上走了多久,一切可還順利怎麼也沒早帶個信來?」

    「是王妃特意派了車和護衛,這才能一路走得順順當當。」章劉氏一面指著身後的那幾個護衛,等到章晟慌忙趕上前去謝了一聲,又連忙叫了個伴當來將人領進去休息並打賞,她便又開口道:「至于帶信,因為這一路走的是水路,有什麼事都知會的是趙王府,怎麼,你之前不知道我今日到麼?」

    章晟這才想起趙王府如今的情形臉色一下子陰了下來。然而,他卻不想現在就在母親面前提起這件糟心事,連忙含含糊糊蒙混了過去,隨即又摸著章昶的腦袋笑問了幾句。寒暄了一陣子,他正要扶著母親往里頭走,卻突然被章劉氏打掉了伸出去的手。

    「猴急什麼,又不止咱們到,宋秀才一家也來了,是你爹請了他來的,剛剛只顧著和你說話我也忘了,你不趕緊去迎一迎?」

    「啊?」

    章晟一下子呆若木雞,一面暗自埋怨剛剛那小廝話只說半截,一面快步往外迎去。才轉過照壁他就看到了一個中年書生站在一輛馬車前笑呵呵地看著他。雖則是自從人當初搬到章家那條街之後,已經混得極熟了,但父親的那番話在前,他仍是忍不住老臉一紅,好一會兒才尷尬地上前深深一揖道:「宋先生,剛剛實在對不住,底下人沒說清楚,我還以為只是我娘和弟弟到了……」

    「你母子兄弟好一陣子沒見多耗費一陣子也是應該的。」

    宋秀才四十出頭蓄著一叢整整齊齊的胡須,膚色白皙盡管額頭上已經有了兩三根深深的橫紋,兩鬢也有些微霜但身穿一襲青衫的他乍一看去,仍然能瞧出年輕時的俊逸來。他含笑點了點頭,端詳了章晟片刻就道:「不過,你父子兩個出去打拼了這麼多年,終于掙了個錦繡前程出來,也不枉背井離鄉這麼多年!」

    「哪里哪里。」章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隨即突然醒悟到車中有人,頓時趕緊放下了手,可腦子里卻硬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該些什麼。好在這時候他身後傳來了父親章鋒的聲音,總算替他解了圍。

    「宋相公?居然這麼巧,你一家竟是和拙荊犬子一塊到了!」

    「章兄說的是,確實無巧不成書!」宋秀才爽朗地拱了拱手,隨即含笑道:「不過,我早年雖說過,章兄骨子里的義氣血氣還有那一身勇武,一定能夠讓你在戰場上脫穎而出,可如今看來,章兄這脫穎而出的步伐倒是比我想象得更快。」

    「你就不要打趣我了。」章鋒做了個請的手勢,見章晟目不轉睛只盯著那輛馬車,他微微一笑,隨即便提高了些聲音道:「我那點莊稼把式能夠在戰場上活下來,便已經是萬千之幸,萬萬沒有想到能夠升到如今的高位,說句實在話,我已經力不從心了。你這個秀才客居歸德府這麼些年,我看你的志向也不在坐館教書,所以我才想請你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讓我這個說書跟你去打仗?呵呵,虧你想得出來!」笑歸笑,宋秀才還是了點頭道:「正好我一家人在歸德府也惹了些麻煩,你這一接卻是雪中送炭啊!」

    章晟直到這時候方才反應了過來,一時間又驚又怒地盯著自己的父親。敢情父親根本不是用給自己提親的名義派人去歸德府的,而是請人家宋秀才出山來幫忙的!然而,還不等他開口什麼,就只見父親拿眼睛瞟了過來。

    「大郎,你還愣著幹什麼,你宋家嬸子和妹妹一路上風塵僕僕走了這麼久,還不趕緊請人下車到里頭去安置?你妹妹如今住最里頭一進院子,你娘昶兒與你宋家嬸子和宋家妹妹一塊住,我父子倆和宋相公在外頭暫時湊合一下就成了!」

    被父親這話一提點,章晟這才如夢初醒,暗想人都已經來了,近水樓臺先得月,不愁事情辦不成。等到在車前略一站,訥訥叫了一聲比蚊子還小的宋家妹妹,眼見得一只素手撥開了車簾,他頓時就有些移不開眼睛。等到那個一身粗布衫子和襦裙卻依舊難掩嫻靜清雅的少女下了車,他卻蹬蹬蹬連退三步這才站住了。可還不等他想著怎麼見禮,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笑聲。

    「大哥,你怎麼變成呆頭鵝了?」

    章晗近幾日只是茹素,晚上又時常在睡夢中驚醒,因而整個人竟清減了幾分。此時此刻,和母親小弟說過話的她一轉過影壁就瞧見了那下車的少女,眼睛頓時一亮。

    她離家多年,雖則聽母親過父親和哥哥弟弟蒙一位私塾先生給起了名字,弟弟更是入了別人門下,但她一年到頭能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宋秀才,更不要說人家宋姑娘了。笑過之後,見那宋姑娘連忙襝衽行禮不迭,她立時回了禮,隨即笑著上前伸手把人拉到了身邊。見其出落得清麗大方,隨口問了兩句,見對方最初有些謹慎,但隨即便自然了起來,她不禁暗自稱許。

    于是,待到宋娘子下車,章鋒招呼了眾人進去,一進二門,她就笑看了呆頭呆腦的大哥一眼:「爹,宋相公,這兩日宋姑娘就在我那兒住吧,橫豎我那兒地方還寬敞,也好有個伴。」

    「那可不行!」

    章晟才剛開口嚷嚷了一句,待見其他人全都盯著他看,他頓時感到後背心全都是汗,好一會兒方才含含糊糊地道:「妹妹你那兒畢竟還有宮里教習禮儀的沈姑姑,未免規矩大不方便……還是讓宋姑娘和她娘在外頭住吧。」

    章晗聞言莞爾,但她本就是打趣一二,卻也不再堅持,告罪一聲後,就先拉著母親和章昶往自己那院子去了。看了院子里的小花園,還有閨房,章劉氏只覺得眼睛一陣澀澀的,而章昶更是東摸摸西看看,到最後突然轉過來一把拉住章晗的手道:「姐,今天晚上我和你一塊睡好不好?」

    「昶兒,你都不是小孩子了,別胡鬧!」章劉氏本能地斥責了幼子一句,見其泫然欲涕地低下了頭,她知道章昶從小都是章晗帶大的,姐弟感情原本就異常深厚,只因為顧夫人把章晗接走,這才生生把他分開。她趕緊扭頭抹了一把眼睛,隨即就轉過來強笑道:「之前那消息傳來的時候,我真的是不敢相信。只這一路上緊趕慢趕,卻也只趕得上這最後幾天。你好容易從別人家回來,娘和你小弟卻與你團聚不了幾天了……」

    「娘……」

    章晗終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母親,這些年的委屈辛酸,還有知道陳善昭出事之後的驚懼傷心惦記,全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她死死地摟著母親,那聲音漸漸從呻吟變成了啜泣,又從啜泣變成了止也止不住的哭聲。直到她隱約聽到章昶那一陣陣的哭聲,她方才竭力壓下了淚水,好半晌終于放開手擦了擦眼角。低頭一看,小弟章昶已經是哭成了淚人一般。

    「好了好了,大家總算是團圓在了一塊,還哭什麼?娘,雖我就要嫁人,可大哥也快要娶媳婦了,日後除了我之外,還會有我未來的大嫂孝順您。」章晗說著便摩挲了一下章昶的腦袋,因笑道:「小弟也是,日後還可以讓你大嫂教你讀書寫字。」

    章劉氏今天見著宋氏一家,便已經猜到了丈夫的打算。雖然對于未來的親家和媳婦早就滿意得很,可一想到女兒就要成為別家的人,她依然只覺得心頭如刀絞一般。強笑著點了點頭,她便一字一句地道:「娘只盼著你未來的夫婿能好好對你,不會辜負了你!」

    想到陳善昭,章晗眼神一黯,但隨即就點了點頭:「娘放心,我當然會好好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嫁之始,風光無限

    等到了章家為章晗添箱之日,卻是比之前那四位王妃出嫁的時候更熱鬧。盡管趙王世子陳善昭頂撞皇帝受傷,如今仍在宮中養息,但皇帝那句皇孫之中第一人的評價已經傳遍了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小民百姓,全都在津津樂道于這位書呆子皇孫的大膽。因而,哪怕章鋒並未四處送添箱請柬,可這一日一開始便注定非同小可。

    章晗是要嫁到趙王府為世子妃的,日後也就是趙王的長媳,顧家雖則早在章晗出府之際就送了厚禮,但這一次仍然由王夫人帶了女兒顧鈺和侄女張琪過來,添了一架玻璃穿衣鏡和一對落地的大花瓶,外加幾件珍貴的紫檀料子。而緊跟著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才剛剛嫁到淄王府不過一個多月的張茹。原本她這個即將做人嬸子的王妃不必親自過來,但牽掛著宮中到現在還沒醒過來的陳善昭,又痛心章晗還未嫁過去就遇到這種事,她仍執意走了這一趟。

    此時此刻,她屏退了別人,只留下了張琪之後,便緊緊拉著章晗的手,卻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最終竟是一把將章晗攬在了懷里,眼淚已經是在眼眶中直打轉:「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不該哭的,可我真忍不住……你這樣好的人,怎麼會遇到這種事……」

    被張茹這幾句話勾出了心中的傷痛,章晗只覺得鼻子直發酸,好容易方才忍住了,卻是輕輕推開了張茹之後。強笑著說道:「別這麼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相比那些一輩子做好人卻沒個好報的人,我已經很知足了!沒事的,我相信他不會這麼不濟事,一定能挺過這一關,就是日日呼年年喚。我也會把他叫醒的!」

    「晗妹妹……」張琪也被張茹說得眼睛紅了,待見章晗對自己輕輕搖頭,她終于忍住了那種流淚的沖動。輕輕咬了咬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你為人最好。老天爺一定也會顧惜你,不會這麼捉弄你的!」

    「嗯,那就承你們吉言了。」

    章晗微微一笑,旋即便看著張茹岔開話題道:「瞧你的樣子,應該和淄王殿下和諧得很吧?想當初回門之際,隆平侯夫人看到你們郎才女貌,應該不知道多高興呢!」

    「嗯。」畢竟是新婚不久,被章晗提起這些,張茹仍是不禁面上一紅,隨即低聲說道:「殿下對我很好。知道我要來為你添箱,他還特別囑咐我定要準備得豐厚一些,又說世子不但從小和他情分深厚,又是他的救命恩人……」

    張茹今次帶來了四匣金玉首飾,四箱子宮制內造的帳子掛簾。再加上八仙桌等木器家什,林林總總至少有八抬,遠勝過之前章晗所送的那些。因而此刻章晗聽張茹說了淄王的囑咐,她只覺得心中又翻起了陣陣漣漪。

    都是他結的善因,如今卻是她來領受那樣的善果……陳善昭,要是你知道的話。就趕緊醒過來,別這麼讓一個個人都替你揪心!

    顧家人準備的衣料和首飾已經足夠章晗用一輩子的了,因而張琪沒有預備這些,只是送了自己親手繡的一架鴛鴦戲水圍屏,卻是讓章晗想起了自己當初才勾了圖便被那消息打岔後尚未完工的那一件繡品。看著那圍屏,她輕輕伸手抱住了張琪,又說了好一番體己話。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沈姑姑的聲音。

    「姑娘,宮中淑妃娘娘、惠妃娘娘、敬妃娘娘各賞賜了添箱禮!」

    這消息從外頭傳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里里外外都知道了。剛剛陸陸續續也有幾家和趙王府親厚的勛貴和武臣誥命親自送了禮物來,得知王夫人和淄王妃張茹親自過來,又看到前頭那些豐厚的東西就已經嘖嘖稱奇,豈料這時候宮中那三位管事的高位妃子竟也打發了人賞賜添箱禮。

    淑妃是一架玻璃鏡梳妝臺,一套越窯酒器,一套定窯花口瓷碗瓷座,外加一對青鶴瓷九轉頂爐。惠妃是一對紫檀雕翟盆架,一只定窯白瓷刻花角瓶,一張八寶琉璃榻。而敬妃則是一只定窯瓷枕,一只五彩饕餮紋方鼎,一盞鏤銅畫玻璃心掛燈,一只青瓷刻花梅瓶。三人誰都沒有賞任何金玉首飾,但識貨的人都知道,這些瓷器擺設竟是比那些金玉都貴重。

    送人的三位姑姑執意不讓章晗行禮便笑著回去復命了。而這三妃來了之後,又跟著前來湊熱鬧的人不是別個,竟是嘉興公主。她素來是個爽利人,讓人抬進東西就徑直登堂入室來見章晗,卻是甫一見面便正色說道:「晗妹妹,你素來是聰慧的人,我也不勸你那些讓人牙疼的話。那個呆子從小到大,狀況也出過不止一回了,可一直都是福大命大。你也是有福氣的人,你們兩個加在一塊,一定會白頭偕老多子多孫,所以你只管放寬心!」

    章晗一直都很喜歡嘉興公主的直爽,知道此時自己說其他的都蒼白無力,便感激地點點頭道:「多謝公主!」

    嘉興公主笑呵呵地瞇起了眼睛,突然又眨了眨眼睛道:「差點忘了,等你過了門之後,到時候可得叫我一聲十二姑姑,回頭他一醒,我立時下帖子邀你們兩口子!」

    身份所限再加上章家並不算寬敞,嘉興公主自然不好久留,之後來的卻是韓王妃顧抒。和淄王妃張茹的面色紅潤相比,她卻稍顯憔悴,而且留下添箱的東西之後,也沒有停留太久便起身走了。而她之後,又來了好幾位公主,全都是之前她跟著嘉興公主去赴安慶公主的壽宴時識得的那幾位。人人都勉力安慰了她一會兒,留下數目價值不菲的添箱禮,略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即便如此,這仍然讓其他來添箱的人暗自咂舌。

    要知道,就是之前那四位王妃出嫁的時候,甚至是早年間那些出身無不是尊貴的王妃出嫁時,也不曾有今日這樣風風光光的場面!

    眼看添箱禮辦得熱熱鬧鬧,貴客盈門讓人應接不暇,可章劉氏帶著幫忙操持的沈姑姑迎來送往,面上雖笑著,心里卻始終惘然難安。盡管章晗不說,章鋒和章晟起頭也想瞞著,可紙包不住火,沒兩日她就知道趙王世子陳善昭竟然還在宮里尚未清醒過來。一想到女兒好容易脫離苦海,竟然又遇到了這樣的事,她也不知道暗地詛咒過多少聲老天無眼。

    隨著和趙王府交好的勛貴和武臣命婦一個個來湊熱鬧,不到中午,這前院的廂房就已經擺放不下東西了,幾個丫頭輪流招待,那些丫頭還不夠,甚至連客居在此的宋秀才娘子金氏也來幫忙操持,女兒宋清盈亦是索性頭上包了帕子進了廚房幫忙。章鋒雖大為過意不去,可此前預備不足,人手完全不夠,再加上來的都是女眷,他一個男人只能在門口站著,只能對宋秀才千恩萬謝。

    到了傍晚時分,因太子妃和秦王世子妃也大約是因為別人都送了,不好例外,都吩咐人賞了東西來,于是就連章晗那最後一重小院子的廂房,也不得不打開了存放東西。章鋒和章晟連夜將這些東西裝了什盒,又清點了一遍,赫然發現連帶此前送來的那些聘禮,這嫁妝竟是早就超過了一百二十抬,原本擔心不夠體面的章鋒,如今甚至不得不擔心是不是太招搖了。

    然而,父子倆終究更擔心的還是至今尚未傳出出宮消息的陳善昭。盡管這些日子章晗行事如常,除卻不沾葷腥之外,就連說笑也一如往日,可他們就是沒法放下心來。待到第二日送妝之日,前來送妝的全都是自告奮勇前來的軍中袍澤故舊,可他正等著趙王府催妝的內侍時,外頭卻突然傳來了大呼小叫的聲音。

    「東安郡王帶著幾個軍中兒郎親自來催妝了!」

    上一次陳善昭自告奮勇帶人去給淄王陳榕催妝,這一次卻是東安郡王親自來,俱是和往日禮制不符。但如今也沒人顧得上這些,催妝的羊酒以及果盒到了之後,章晟便親自帶著人預備送妝事宜。然而,他正忙得不可開交,突然有人到背後耳語了一陣子,他連忙拋下東西快步出了院子,果然是看到一身郡王冠服的東安郡王陳善嘉在那兒來回踱著步子。

    「郡王……」

    「章晟!」陳善嘉快步走上前來,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開口說道:「大哥到現在還沒醒過來,明日的迎親恐怕也是不能出場……父王親自去宮中和皇爺爺商量過,皇爺爺親口說,明日把大哥送回王府,請四弟代為迎親。」說到這里,他知道章晟會是個什麼表情,咬了咬牙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進宮去看過大哥好幾回了,太醫院那些家伙說是腦袋受到撞擊,所以一時不能清醒,但應該不會有大礙的……不,是醒過來之後,就絕不會有大礙的!」

    見陳善嘉說到最後已經是眼睛紅了,章晟想到這位東安郡王平日說起話來,最為尊敬的便是趙王世子這位大哥,再想想自己和妹妹雖則分別多年,亦是感情深厚,他到了嘴邊的譏刺便不知不覺吞了回去。

    事到如今,便只有看妹妹和趙王世子能不能掙得過命!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1:4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6 02:10 AM 編輯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迎親(上)

    從一大清早開始,乾清宮便開始忙碌了起來。這些天來,皇帝一直都在乾清宮,未曾臨幸過任何一位妃嬪,甚至連往日常常去顧淑妃和惠妃敬妃那兒坐坐聊聊天都暫時斷了。整日里出入乾清宮最多的不是那些太監宮女,而是太醫院的那些御醫太醫。這一日,這浩浩蕩蕩一大群太醫院的官老爺們又都涌了過來,一個個都是陪著十萬分小心。

    因為這一天正是趙王世子陳善昭成親大喜的日子,可現如今人卻還沒醒過來!天知道這些天從乾清宮的宮女太監到他們,有哪個敢發出半點不該發出的聲響?從上到下,誰都怕打擾了趙王世子的靜養!

    「小心些,千萬小心些!」

    午後時分,李忠親自跟在後頭連聲囑咐,直到陳善昭被人小心翼翼地送上了特制的肩輿,下頭鋪著厚厚的熊皮褥子,上頭又蓋上了厚實的錦被和毯子,四個最身強力壯的太監一聲低喝抬起了肩輿,他才快步上了臺階回到正殿前,沖著滿臉複雜表情的皇帝躬了躬身。

    「皇上,時辰差不多了……」

    「那就起行吧。」

    皇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心里卻浮現出了那時候陳善昭滿頭滿臉的鮮血,卻依舊不依不饒在那兒陳情的樣子。送來京城就讀的親王世子並不止那一個,肯用心讀書的,也不止陳善昭一個,可長久以來,別人都是拿他當成皇帝來敬,只有陳善昭有時候會把他當成祖父來愛,這些東西別人體味不出來,他身為當事人,卻能夠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對于這個書呆子,他自然能夠多上幾分容忍,可這一次,那怒火卻偏偏沖昏了他的理智!

    眼看李忠答應一聲就要下臺階。皇帝便喃喃自語嘆了一聲:「那個章晗確實不錯,倒配得上他……希望真能借此次的喜氣沖一沖……」

    堂堂天子甚至說起了沖喜的話來了,李忠只能當成沒聽見似的,慌忙快步下了臺階。等到他和一眾太監護送著人出了玄武門。立時便有早就備好的一輛馬車停在那兒,他親自指揮著人將陳善昭搬了上去,這才讓人駕起馬車徐徐往北安門而去。

    盡管這一路上已經事先用黃土墊道,但難免會遇到顛簸,每次一顛簸,李忠就感覺一顆心忍不住顫動一回。這一路簡直只比肩輿的速度稍快一丁點,待到好容易從玄武門一路來到趙王府前。這已經用了整整一個半時辰,他愣是在這已經初冬的時節出了滿頭滿身的大汗。

    趙王府中四處張燈結彩,然而,相對于一眾人身上的紅花喜綢,卻沒幾個人能露出喜氣來,甚至連趙王本人看到陳善昭從車上被抬下來的樣子時,也是臉色僵硬難看。他目送著人被送進已經布置好鋪了床的新房,隨即便側頭看著左手邊的宛平郡王陳善睿道:「時辰差不多了。你預備一下,再看看人是不是還存著紕漏,然後就去章家迎親吧!」

    陳善睿連忙躬身應是。隨即轉身就去了。而站在趙王右邊的陳善嘉看著那新房,拳頭竟是握得緊緊的,當趙王淡淡說了一句走吧,他卻突然沉聲說道:「父王,我去屋里守著大哥!」

    趙王聞言一愣,見陳善嘉表情堅決,他躊躇片刻便苦笑道:「罷了,隨你。若是你大哥有動靜,便速來知會我。」

    話雖如此,當趙王緩步離開的時候。心里卻根本沒存著奢望。他素來只相信現實,不相信奇跡,更何況在宮中那麼多太醫輪番圍著轉都沒有結果,怎會一回到家里就會陡然發生改變?一想到當初是自己答應了陳善昭,他就只覺得萬分懊悔……背著雙手的他面色漠然地順著青石甬道徐徐走著,渾然沒有注意到兩邊丫頭僕婦行禮時的詫異目光。

    從來都不會被任何事情壓倒。從來都是昂首挺胸的趙王殿下,如今竟是佝僂著背!

    新房之中到處都貼著大紅的吉祥如意亦或是雙喜字,掛簾不是繡著雙蔭鴛鴦、比翼雙飛就是連理枝,那張寬敞的描金漆吉祥如意紋攢寶相花圍欄板的拔步床邊是一盞落地雙喜燈,床上掛著大紅的羅帳,鋪著紅緞綠緞的繡被和鴛鴦繡枕,一切都顯得喜氣洋洋。

    然而,陳善嘉看著這一切,卻只覺得心頭大不是滋味,趕跑了幾個要在旁邊伺候的丫頭,他怔怔站了好一會兒,突然不管不顧地背著身在拔步床前的地平上一屁股坐了下來,脊背重重地靠在了床上。

    「大哥,雖說我是娘從小帶大的,娘也一直對我很好,可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娘生的。娘雖然不讓人嚼舌頭,可不管我想不想聽,總能聽到人在身前背後嘀咕。是你對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別和內院娘們兒似的計較什麼嫡庶,只要我願意,就一定能闖出自己的天地來!是因為你這麼說,我才去學武的,也是因為有你一直誇獎我稱贊我,我才會是現在的拼命三郎的!」

    他一下子提高聲音吼了一聲,許久才突然垂下了頭,肩膀輕輕抽動著,聲音亦是變得有些哽咽:「你對我說過,老天爺很奇怪,戰場上敢拼命的人反而不會死,越是貪生怕死反而越是死得快,還說我日後練就一身好武藝,就能保護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哥……可是,我如今已經是人見人怕的大將,你卻不給我機會保護你,你不守承諾!」

    說到這里,他突然整個人都埋在了雙膝中間,聲音更是變得有些斷斷續續了起來:「大哥,今天明明是你大喜的日子,結果上上下下卻半點喜氣都沒有,要是章姑娘嫁過來看到這樣子,再加上你還躺在床上,她肯定心里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你既然很中意她,應該就不希望這種情形的是不是?我原本是想代你去迎親的,可父王卻點了四弟……可不管是誰,成親這麼大的事情,迎親卻換成別人,你能甘心麼?至少要是我,我肯定不甘心!」

    這不甘心三個字他一時怒吼了出來,仿佛花掉了他渾身的力氣。一時間。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再也沒有出一聲。他整個人伏在胳膊上,一時淚水糊滿了眼睛,直到他依稀感覺到。仿佛有一只手輕輕探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這才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待到聽見背後那個微弱的聲音,他轉瞬間從背部到整個身體都僵在了那兒。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不甘心……」

    章晗今日的全福夫人乃是趙王中護衛指揮使羅敬的夫人吳氏,四十出頭的她父母兒女俱全,人也生得喜氣富態。這一日一大清早就過來的她先是指點梳妝,再是四處張羅,到最後又一次跟著章劉氏踏進章晗的閨房時,見原本嫵媚嬌艷的章晗在畫上新娘妝之後,顯得喜氣圓潤,她便笑了起來。

    「大伙都是從這一步過來的,雖然那會兒都覺得不好看,但後來想想。約定俗成也有約定俗成的理兒。一來是喜慶,二來婚事又不是看相貌,卻是看旺夫宜子。這樣一副裝扮出去,自然就有了這麼個影子。再說,您生得原本就好,不論怎麼化妝都是好看的。」

    吳氏說著便看向了和聘禮一塊送來的那套繁複而雍容華貴的世子妃冠服,又笑道:「今天得一直忙到晚上呢,您可千萬多吃一些東西墊墊饑,否則到時候餓得吃不消。還有,這樣一套重重的頭面上去,到時候到了新房天地桌前行過禮後卸下來,整個脖子都是僵的。如今趁機好好休息養精蓄銳。」

    見章晗輕輕點頭,她又沖芳草碧茵和秋韻這三個要陪嫁過去的丫頭點了點頭道:「還有你們三個,別現在只顧著忙,等到了王府,還有的是你們要做的事,趁早都歇一歇。讓下頭小丫頭們幫幫忙,這會兒能坐一會就坐一會,這兒距離趙王府近的很,到時候坐馬車過去還沒坐下就到了。」

    之前陳善昭贈這宅子的時候只圖著方便近,捎帶什麼東西也方便,然而,真正到了迎親的時候,這咫尺的距離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哪怕是在附近大街小巷繞一圈,也耗費不了多久。因而,章晗聽著那吳氏語速極快地吩咐這個指點那個,知道芳草她們必定都會事無巨細地記下來,她不由自主又走神了。

    直到外頭傳來開席了的聲音,章晗才知道是到了中午。然而,對于那些送上來易下口的東西,她卻半點胃口都沒有,直接搖了搖頭吩咐端下去。她並沒有嫡親的姊妹,陸陸續續來閨閣中坐的雖也有顧鈺這樣相處過一年多也有些情分的,但終究不能說些體己話——張琪有孝在身不能來,張茹則是王妃之身,添箱之際親自來也就罷了,這一日再來動靜太大。于是,雖進進出出都是那些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她卻反而只覺得煩躁。

    等到這進進出出的人終于告一段落,她方才接過了秋韻知機地遞上來的書,然而,往日她總能看進去的那些文字卻仿佛飄忽不定一般,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沒個準。直到她煩亂地突然把書合上,卻只聽外頭劈劈啪啪一陣鞭炮,她一時醒悟到迎親的隊伍來了。剎那之間,她手里的書突然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就在這時候,一旁的秋韻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宋姑娘。」

    「我見別人都出去看熱鬧了,就來這兒瞧瞧。」

    宋清盈一身蔥黃的衣裙,顯得鮮亮而又喜氣,通身只耳垂上戴著兩個玉塞兒。她緩步上前來,斟酌了一下語句,這才抬起頭說道:「章家姐姐,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爹和我說過你的事,我一直很佩服你。之前添箱的時候,我也沒來得及預備東西,這荷包還請你收著。」

    她說著便不由分說地一把將那繡著如意紋的荷包塞在了章晗手中,旋即含笑說道:「只願你和世子爺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第一百五十章 迎親(中)

    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一身世子冠服的宛平郡王陳善睿坐在親王象輅上,看著那座並不如何奢華的門頭,聽著里頭那些大呼小叫的嚷嚷,嘴角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若有如無的笑容。

    皇孫之中第一人又如何?就算得了皇帝的這麼一個評價,可陳善昭如今還躺在床上,而且街頭巷尾坊間百姓津津樂道的,卻還是他的呆。

    從太子到諸皇子,乃至于下頭文武百官,這麼大的事情誰都不出來勸諫,偏生陳善昭要親自上,如今卻落得如此的結果,怪得了誰來?好在祖父皇帝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要是換成一個真正聽不進人言的天子,別說留在宮中悉心照料醫治,恐怕還得因此雷霆大怒,問罪趙王府其他人!就是因為他的一時沖動呆氣,差點連累了別人!

    陳善睿見街道兩旁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不少還拿手指沖著他指指點點,依稀仿佛能聽到有人在說,這便是之前征遼東有功的那位郡王,一時只覺得更加得意。眼看鞭炮漸漸放盡,彌漫著整條街的硝煙也漸漸散去,他方才下車徐徐往章家門口走去。然而,底下的隨從敲了門之後,章家卻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反而里頭傳來了一個如同洪鐘一般的聲音。

    「要開門可以,先對上咱們出的對子再說!」

    盡管民間娶媳婦常有這樣為難新郎官的場面,但陳善睿哪里料到趙王府迎親竟然還會遭到這樣的考核刁難。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自負文才武略俱全,卻也不能就此退縮,當即高聲說道:「什麼對子,報上來!」

    里頭章晟本就憋著一肚子氣,再加上身邊便有一個飽讀詩書的宋秀才,此時他便高聲說道:「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

    陳善睿本以為章晟打仗固然在行。但據說大字不認識幾個,哪里會出得了什麼好對子,一時根本沒放在心上。然而。這對子一出,他就頓時愣住了。絞盡腦汁思來想去良久,他卻愣是腦子一片空白。這時候,他仿佛能夠感覺到,四周圍原本那些或殷羨或尊敬地看著自己的目光,仿佛都透出幾許狐疑來,頓時大為惱怒。

    這個章晟,他真以為自己是大舅哥了,這種時候還敢為難他!

    然而,里頭的章晟卻不管陳善睿是怎麼想的,見外頭卡了殼,他便嘿然笑道:「郡王文武雙全。莫非連這麼小小一個對子都對不出來不成?」

    最好對不出來扭頭就走,這樁婚事也就吹了!

    陳善睿恨得牙癢癢的,目光一時就看向了前後左右。然而,今天原本就不是他的婚事,和他一塊來迎親的也就是那些親兵家將。打仗都是一等一的在行,這對對子的勾當卻是只能你眼瞪我眼。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惱羞成怒之際,里頭突然又傳來了章晟得意洋洋再次重復那個對子的聲音,最後甚至還譏誚地說道:「若是對不出來,要不我換一個?」

    「不用換了!」

    由于大街上的百姓多半都只敢嗡嗡嗡小聲議論,這聲音雖說不大。但也足夠清晰可聞。里頭的章晟還沒聽出來,陳善睿卻只覺得如遭雷擊。

    扭頭一看,他就只見一輛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停在了象輅前,陳善嘉正小心翼翼地扶了一個人出來,不是陳善昭還有誰?盡管其人面色蒼白形容消瘦,但眼睛卻亮得讓人不敢逼視。

    只著了一身便服的陳善昭扶著陳善嘉的手緩緩走到門前,這才含笑說道:「六旬花甲再周天,世上重逢甲子。」

    門後頭的章晟一時沒聽出聲音來,只以為是陳善睿旁邊有人拆解了這個對子,立時扭頭看向了宋秀才。宋秀才有些訝異地捋了捋下頜胡須,隨即輕笑道:「對得工整,那就下一個!」

    章晟有些惱火地哼了一聲,這才惡狠狠地說道:「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流千古,江樓千古!」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影萬年,月井萬年。」

    這幾乎是不假思索對出來的速度讓章晟一時面色鐵青,而旁邊的宋秀才已經是眨動眼睛,臉上的訝異已經被驚疑所取代。章晟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好,算你能耐,算你本事,最後一個,對出來我就開門!春到太行喜不盡赤橙黃綠青藍紫!」

    「冬至王屋悲無窮柴米油鹽醬醋茶。」

    頃刻之間又是對出了下聯,章晟忍不住拿眼睛去看宋秀才。若不是那很可能是自己的未來岳父,他幾乎就要徑直質問上去了——這就是你說的天底下最難的對子?然而,知道背後還有眾多看熱鬧的賓客,他只能沒好氣地磨了磨牙,最後高聲叫道:「開門!」

    隨著兩扇大門吱呀吱呀地徐徐打開,原本院子里笑著議論紛紛的賓客們看清楚門口站著的人,一時間全都愣住了,而章晟更是仿佛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看了許久,突然又狠狠眨了兩下眼睛,最後還嫌不夠,突然拿手死命地又揉了兩揉。直到確信自己眼睛沒花,他才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你怎麼來了?」

    陳善昭卻沒計較章晟巨震之下的失禮,笑吟吟地掃了一眼後頭那滿院子的賓客,他便頭也不回地對陳善睿說道:「四弟,辛苦你跑這一趟了。我出來得匆忙了一些,你這一身穿戴換給我吧。迎親的事情要是讓人代勞,我這輩子恐怕都要被人指指戳戳脊梁骨了!」

    盡管他口中說著這樣不吉利的言辭,但誰都知道,這位世子爺此前好些天了都沒清醒過來,如今不但清醒了,而且還能到這兒來親迎新娘子,不啻是天大的奇跡。一時間,不禁外間看熱鬧的百姓齊齊起哄叫好,就連今日來章家湊熱鬧的主力軍——那些趙王中護衛的軍官們,也都一個個大聲嚷嚷著叫好,誰也沒注意到陳善睿已經是臉上漲得通紅。

    然而,今日原本就是陳善昭的婚事,他就是再惱火也不得不從命。盡管不用當著那些小民百姓的面脫衣裳,但到了章家前院的廂房之內,陳善睿鐵青著臉將身上的世子冠服一一除下,眼看陳善昭一樣樣穿戴了起來,又見陳善嘉在旁邊高興得什麼似的,他終于忍不住出言刺道:「三哥,就算大哥已經醒了過來,可這種狀況豈是能夠出來的?你逞一時之快把人給弄了出來,回頭皇爺爺和父王怪罪下來,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只要今天迎親能夠順順當當,回頭怎麼處罰我都認了,就是挨上百八十軍棍也不打緊,反正我皮糙肉厚!」

    陳善嘉滿不在乎地嘿然一笑,又親自上去給陳善昭整理衣帶。見此情景,陳善睿終于一刻也不想多待,當即氣咻咻地拂袖而去。他一走,剛剛正在低著頭整理衣衽的陳善昭方才抬起了頭,卻是突然伸手在陳善嘉的腦門上敲了一下。

    「哎喲,大哥你這是幹什麼!」

    「笨,沒事給人留口實幹什麼,不知道說是我脅迫你帶我出來的?要是被父王知道你居然就這麼把我帶了出來,回去罰你跪一夜院子都是輕的!」

    見陳善嘉愣頭愣腦的張大了嘴巴,已經穿戴整齊的陳善昭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隨即便緩步往門外走去。當陳善嘉追上來忙不迭地攙扶了他的手時,他才突然開口低聲說道:「三弟,多謝你了。倘若不是你把我給叫醒,我絕對會後悔一輩子的!」

    陳善嘉愣了一愣,隨即便咧嘴笑了起來:「大哥這是什麼話,那是應該的。要是知道你這麼容易叫醒,早在之前父王帶我去宮中看你的時候,我就嚷嚷著非得把你叫醒不可!大哥你這次做了這麼大的好事,救了那麼多條人命,就沖著這個,老天爺也該保佑你的!」

    救了人命……陳善昭嘴角一動露出了一個苦笑。倘若知道這次竟然會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那時候興許會退一步的。真的是昏頭了,居然爭著爭著便全身心投入了進去,完全忘記自己只是在做一個姿態,竟然和素來最是強硬的祖父爭執到了那個地步。本以為大不了被斥被罰乃至于被貶,可誰知道祖父竟是那樣暴怒激動,他險些連婚事都沒能趕上……

    然而,當走出屋子的那一刻,面對章家父子和滿堂賓客,他卻是露出了自己一貫最習慣的溫文笑容,得體地應付著四方的恭賀和行禮。盡管賓客中尚有不少都又是驚嘆又是擔憂,可看著陳善昭雖然面色依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腳下也並不穩當,但待人接物卻始終彬彬有禮,一時不禁全都是暗自稱贊。

    不愧是皇帝口中的皇孫之中第一人!

    閨閣之中,當章晗聽完跌跌撞撞沖進來的秋韻說的那句話,縱使她起頭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結果,此時此刻仍然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她問不出話來,芳草和碧茵卻喜極而泣,一個接一個地對著秋韻連連發問,直到秋韻第無數次地重複說,陳善昭已經換好了冠服,章鋒正請其入中堂,讓全福夫人吳氏趕緊引了章晗去中堂預備行禮,屋子里的人方才真正信了,而章晗也忍不住一下子腳軟坐了下來,眼中既有怔忡,也有欣悅。

    他終究是做到了,他終究是兌現了他的承諾!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2:0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6 02:18 A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迎親(下)

    盡管庶民成婚之日也能借用九品服色的鳳冠霞帔,然而,和民間常用的小珠慶云冠相比,世子妃的七翟冠顯得富麗堂皇得多。此時此刻當章晗坐在妝臺前,看著沈姑姑和秋韻芳草碧茵共同將那頂珠玉輝耀的鳳冠戴在自己的頭上時,盡管她此前已經在沈姑姑教習下演練過兩次,脖子仍然是不免為之一僵,沉甸甸的分量壓得她脖子很是難受。

    這頂七翟冠乃是用漆竹絲編成圓形冠胎,表面冒以翡翠紗。冠頂顫顫巍巍綴著七只口銜珠滴的翠翟,冠身上鋪有四十片點翠鑲珍珠的如意云,下頭飾有兩朵一樹的大珠牡丹花八樹,小珠飄枝花八樹。冠前的翠口圈上綴珍珠寶石鈿花及翠鈿各八,托里金口圈上則是珠翠面花四,珠排環一對,額子上用描金鳳紋裝點,又是二十一顆滾圓的珍珠,安在翟冠後頭的兩邊博鬢上則綴著垂珠鸞鳳。

    因而,戴著這樣沉甸甸的七翟冠,章晗幾乎根本無暇理會一層一層套在身上的玉色中單和青色翟衣等等,當那些玉圭、帶綬、玉佩、襪舄全都穿戴了整齊,頭頂蒙上了那一方大紅銷金羅帕的她隨著沈姑姑的引導下緩緩走出屋子的時候,恰是亦步亦趨,目光所及之處就是腳底下的方寸之地。直到耳畔隱隱約約傳來沈姑姑的提醒聲,她方才知道是正堂到了。

    隨著禮官的贊禮,章晗盈盈跪下了之後,當聽到耳畔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她才一下子驚覺了過來。然而,在那一方只能隱隱約約透出些許光線的蓋帕之下,她只能看到並肩而立父母的雙腳,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那是父親章鋒的聲音。

    「必恭必戒,毋違舅姑之命。」那是母親章劉氏的聲音。

    想起父母的生養之恩,自己卻長年在外不得盡孝。如今終于團圓才沒多久,卻又要嫁為人婦,章晗只覺得心中一絞,深深俯首行禮時。強忍著方才沒有讓眼淚掉了下來。等到沈姑姑輕輕攙扶去了她,低聲提醒該是上轎的時刻,她依舊只覺得腳下有些挪不開步子。正在這時候,她突然只聽到一旁傳來了陳善昭的聲音。

    「又不是你嫁了我就不回來了。日後只要你喜歡,隨時隨地都可以回來住。」

    盡管那聲音很輕,不虞被那些觀禮的賓客聽見,可章晗仍是覺得臉上如火燒一般。只恨不能和往日那樣瞪他。更不能出聲,她只能看著那大紅袍服衣角的身影緩緩在眼前消失。直到出了大堂,她按著沈姑姑的指引輕輕伏在了大哥章晟的背上,那種又是悲傷又是欣悅混雜在一起的情緒,方才會由另一種悵然取代。而章晟穩穩地背著她,腳下卻猶如入了泥潭似的一步一步走得極慢,嘴里甚至還低聲提點著。

    「丫頭,嫁了過去有什麼委屈別藏在心里。記得對爹和我說,也記得對他說。他既然煞費苦心娶了你進門,今天這樣的情形也硬撐著親自過來了。足可見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大哥雖說一開始不想讓你嫁入王府去,但如今木已成舟,只希望你和他真能夠和和美美一輩子……」

    聽著章晟一反常態的那些話,最後更是直陳心意,章晗卻沒有如往日那般打斷他打趣他,只是靜悄悄地伏在他背上聽著,直到外頭傳來看熱鬧人群嚷嚷新郎官打起轎簾了的哄笑聲,章晗又聽到了禮官恭請升轎的聲音,她知道轎子已經近在咫尺,這才輕輕嗯了一聲。此時此刻。哪怕之前一直壓在她心頭的那塊大石頭已經搬開了,可更加深沉的惶惑卻籠罩了下來。

    她才和親人團圓沒幾日,這麼快就要嫁人了……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了!

    「丫頭,坐穩了!」

    章晟輕喝一聲,隨即穩穩當當將章晗從背在背上一下子換成打橫抱起。然而,他卻沒有立時彎下腰來把人放在鳳轎里。而是兩眼目不轉睛盯著陳善昭。陳善昭聞弦歌知雅意,笑著微微頷首道:「大哥放心,我日後一定會好好待她!」

    這個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的家伙!

    盡管章晟挑了挑眉,然而,想到陳善昭應當是之前剛剛清醒過來,便硬生生趕到了這兒迎親,這份心意便抵得過千言萬語,他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候,他抱在懷里的章晗卻是突然低聲說道:「大哥,他肯定是硬撐著趕過來的,你……你不要為難他!」

    我哪里為難他了!看他那細胳膊細腿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我若為難了他,你還不得找我算賬!

    盡管章晟心中嘀咕女生外向,可當胳膊上被章晗狠狠揪了一下時,他不得不意識到眼下自己的妹妹已經半隻腳踏入了陳家的大門,自己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于是,彎下腰來把章晗小心翼翼放在那頂寬敞的鳳轎中之後,他眼見陳善昭上前要親自放下轎簾,便低聲說道:「世子爺,就沖著今天你能硬撐著親自趕過來,我服你這條漢子!」

    陳善昭微微一笑,卻沒有答話,而是趁著放下轎簾之際,對著轎子中頭頂大紅喜帕,身穿青色翟衣的章晗輕聲說道:「我說過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一定要相信我。所以,親迎這種最重要的日子,我不會讓給別人的,哪怕是我弟弟。」

    對于章晗來說,這簡直是這個世上最動人心弦的情話。眼看喜帕縫隙中透進來的光亮越來越少,她知道轎簾應當就快要放下了,一時間竟也忍不住說道:「就算你沒能醒過來,我也已經對李公公說過了。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盡管已經聽陳善嘉多嘴地提過了這件事,陳善昭仍是感到心頭涌過一股暖流,一時竟是趁著放下轎簾的最後一刻,伸出手去敏捷地捏著章晗的手輕輕一握,這才迅疾無倫地放開了。等到轉身登上象輅之際,他拒絕了陳善嘉伸出相扶的手,最終竟穩穩當當上了車。那一刻,四周圍觀的百姓一時又發出了一陣轟然叫好聲。

    這實在是近來連續不斷的皇家婚禮中,最出人意料的一次了!

    陳善昭此前一露面便引起了巨大的騷動,因而,這一消息竟是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一眾相關人等的耳中。當乾清宮中的皇帝乍然聽到這訊息時,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隨即竟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原本戰戰兢兢稟報此事的小太監跪在那兒,忍不住愕然抬起眼看了皇帝一眼,而兩側垂手而立的太監宮女們則是更加驚奇了。

    「好,好,果然用喜事沖一沖便好了!」

    他就知道,那個書呆子福大命大,絕不會就這麼輕易有事的!

    喜上眉梢的皇帝一按扶手站起身來,就這麼在東暖閣中來來回回踱了兩步,突然停住了腳步,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來人,將朕案頭上那一方白玉如意紋麒麟鎮紙賞給趙王世子,將今年新貢上來的羊脂玉獅子一對賞給趙王世子妃。再有……」

    皇帝微微一頓,竟是快步走到了書案旁,竟是親自捋起袖子,在此前陳善昭于萬壽節那一天送來的一角碎裂的歙硯珍品龍鱗月硯之中,注入溫水磨了小半硯臺的墨,繼而便命人鋪開一張橫卷,飽蘸濃墨寫下了龍飛鳳舞的四個字——天作之合。隨手寫下年月,等到墨跡稍乾,他便拿起一旁自己日常寫手諭時常用的那一方宸瀚堂主人之印,重重鈐在了橫卷上。

    「和這一軸橫卷一並賞賜給趙王世子和世子妃!」

    趙王府中,當快馬加鞭趕回來的陳善睿面色惱怒地說,陳善嘉竟是不知怎的把才剛蘇醒過來的陳善昭帶出了府去章家迎親,趙王亦是滿臉的不可思議。然而,在眉頭緊皺了片刻之後,他便哂然一笑道:「罷了,他們兩個自小便是兄弟情深,今天這大喜的日子任由他們胡鬧去吧,橫豎善昭能下床總是天大的好消息。」

    聽父王竟然這麼說,陳善睿忍不住開口說道:「可大哥終究是才剛大病初愈,若有什麼萬一可怎麼辦?」

    「就算是大病初愈,親迎這種事情都用別人替代,終究是權宜之計,之前我也是實在沒辦法,這才和父皇商量了如此去做。只要他在人前露面,不少傳言就能不攻自破,卻也是好事。」趙王一時負手而立,隨即淡淡地說,「再說了,他是我的兒子,既然已經醒了過來,便一定能支撐到底,哪里會這麼不中用!」

    眼見父親竟是如此態度,陳善睿頓時啞然,只能眼睜睜看著趙王大步出去,吩咐了上下加緊預備。一時間,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轟然應諾聲,原本彌漫在趙王府上空多日的愁云慘霧竟是一下子消散得乾乾淨淨。進進出出的人雖則都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可他卻分明覺得,他們眼里根本就沒有自己這個人,只有陳善昭這個趙王世子。

    「他差點闖下了彌天大禍……憑什麼……」

    也不知道在空蕩蕩的書房中站了多久,陳善睿才面色陰沉地往外走去。然而,他才剛剛下了前頭的臺階,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陣劈里啪啦的鞭炮聲,緊跟著就是人大呼小叫的嚷嚷:「英王殿下偕王妃到!」

    「淄王殿下偕王妃到!」

    「嘉興公主及駙馬到!」

    此前那些個生怕刺激了尚在靜養的陳善昭,並不打算出席的親王妃和公主們竟然一個個都到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合巹美酒醉人,欽賜天作之合

    坐在轎子里的時候,章晗就已經覺察到了四周圍的喧囂熱鬧,然而,當下轎的時刻,她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沸反盈天。章家今日來賀的賓客並不多,多半都是章鋒和章晟的軍中故舊,再加上迎親的是趙王世子陳善昭,人人都顧忌他的身體,因而都不敢太過喧鬧,可到了這兒卻仿佛是肆無忌憚似的。

    當她懵懵懂懂地隨著贊禮的聲音跪了又拜,行禮復行禮,終于算是拜了天地,繼而被攙扶著在一張床前坐下的時候,她終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快,新郎官,給咱們挑開蓋頭,讓我們這些姑姑嬸嬸們看看我們的侄兒媳婦!」

    是嘉興公主!

    聽出了這聲音,盡管四周笑聲更盛,但章晗卻自然而然沒什麼不安了。然而,當她以為陳善昭會依言揭蓋頭的時候,她卻沒有等來他的動作,等來的反而是他仿佛在討饒的聲音:「十二姑姑,還有各位姑姑嬸嬸們,難得侄兒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來,各位好歹體恤我一些,讓我安安靜靜獨個兒揭了蓋頭可好?等回頭我一定親自帶著媳婦一家家拜上諸位,讓你們好好看個夠,今天就放過我這重傷初愈的可憐人吧?」

    倘若不是沈姑姑耳提面命,她自己也知道新婚之夜一定要莊重,章晗差點沒被陳善昭這種可憐巴巴的語氣給逗得笑岔了氣。好在她有那紅蓋頭作為遮掩,這會兒嘴角翹起無聲偷笑了好一會兒。正如她所料,在陳善昭打躬作揖裝可憐的情形下,嘉興公主終究是帶頭松了口。

    「算了算了,看在你今兒個勉力親迎的份上,咱們就饒過了你,趕明兒帶著你媳婦一家家拜過來,要是敢少了哪家,看我不找你算賬!放心。咱們也不會虧待了你那媳婦,少不得厚厚地預備一份見面禮,大伙兒說是不是?」

    盡管淄王妃張茹倒是很有幾句話想對章晗說,可嘉興公主都這麼說了。其他人雖說打趣的話兒不少,可也都一個個應了,她自然只能隨眾。臨走前,看了一眼那大紅喜床上端坐的章晗,還有一旁一身世子冠服,胸前還戴著紅花的陳善昭,她只覺得兩個人異常般配。

    老天爺終究還是開眼了!

    好容易捱到人都走了。陳善昭那殷勤的微笑終于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他狠狠擦了一把額頭,隨即高聲叫道:「快,快關門,該合巹了!」

    單媽媽和沈姑姑這男方和女方在洞房中伺候合巹的媽媽對視了一眼,同時抿嘴一笑,卻是順從地去關上了門。緊跟著,單媽媽便笑吟吟地將那秤桿遞給了陳善昭。章晗看不見。但卻本能地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盡管她早就見過這個今後即將共度一生的丈夫,可這一時刻,她仍是只覺得渾身繃得緊緊的。直到那蓋頭突然被一桿挑起,眼前那亮閃閃的大紅喜燭和喜燈的光芒照進了眼中,她才反應了過來,緊跟著便看見了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他。

    知道合巹的時候不能多言,盡管對他炙熱的目光仍有些不習慣,但章晗只咬了咬嘴唇,隨即把目光側向了一邊。下一刻,就只聽一旁傳來了單媽媽請世子爺就座的聲音,幾乎是隨著那聲音一塊兒,陳善昭便大喇喇地上前坐在了她的身側。一只手更是不由分說地抓住了她的手。雖是她本能地想縮回來,可陳善昭重傷初愈卻仍是勁頭很不小,她抽了兩下都沒能擺脫他的魔爪,最後只得低著頭聽之任之。

    「金爵進酒。」

    章晗這才看到,單媽媽送上來的,是兩個用五彩絲線系著底部的金爵。等到陳善昭伸出手去。她正要伸手,這才發覺自己能動的那只手還被他攥著,少不得拿眼睛去睨他,這才讓他松了開來。待到接了金爵一飲而盡,她和陳善昭一塊放下了金爵,接下來沈姑姑卻是含笑又依樣畫葫蘆送來了幾乎相同的另一對金爵。

    「這樣的大好喜事,當然要連喝三爵才行。」陳善昭眨巴著眼睛對章晗說了一句,見其滿臉不信,他便笑道:「今天正好借著我身體才剛恢復,不用到外頭去應付那些賓客,也可以把那些要鬧洞房的人統統攔在外頭,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怎麼也該咱們好好喝一杯慶祝慶祝?娘子,我這昏睡了好些天的可憐人這麼一點要求,你總不會不答應我吧?」

    「無賴……」

    章晗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嗔怒地回了一句,但終究還是依著陳善昭的話,又如是飲了第二杯第三杯。她原本就不善飲酒,此時此刻三杯下肚,再加上屋子里燒了地龍,溫暖得有些過頭,她只覺得雙頰火熱火熱,須臾便升上了兩朵紅霞。至于那些之後送上來的子孫餃子、長壽麵等等,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只是象征性地用了幾口。好容易等到這些禮儀一一完結了,沈姑姑方才帶著秋韻芳草和碧茵上來,預備服侍她換下那一套沉甸甸的世子妃冠服,可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

    「世子爺,世子妃,宮中皇上賞賜了東西來!」

    盡管並不是有旨,但天子有賜,陳善昭愕然片刻便只能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斜睨了章晗一眼,他便伸出手去扶了她一把,旋即苦笑道:「避開了那些姑姑嬸嬸們,卻忘了還有皇爺爺,只怕接下來淑妃娘娘惠妃娘娘敬妃娘娘全都少不得賞賜!」

    「誰讓你這個世子爺被人稱作是皇孫之中第一人?」

    章晗終于找到機會回了這麼一句,而陳善昭卻是挑了挑眉,隨即笑吟吟地看著章晗說道:「我這皇孫之中第一人,只不過是皇爺爺隨口一說而已,算不得數。倘若你能早點讓我抱上個大胖小子,你這皇孫媳中第一人便是鐵板釘釘的了。」

    「就知道油嘴滑舌!」

    哪怕是章晗早就領教了陳善昭那尖牙利齒,此時此刻仍是在他的戲謔之下敗下陣來。又羞又惱地隨著他出了新房,等到了王府正堂,她只覺得那軒敞的屋子里滿是各式各樣的賓客,一個個全都用或審視或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剛剛那些不曾滿足願望的公主和王妃們更是指指點點。歡聲笑語不絕。而趙王則面色沉肅,此刻對她和陳善昭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隨即便開口說道:「既然人都到齊了,便到前頭接旨吧。」

    京城的王府不比各藩的王府。形制規模都遠遠不如,就比如這京城趙王府中堂不過九間,而保定府的趙王府的中殿承運殿則是足足有十一間,前院亦是較之有所縮減。即便如此,對于此前蒙著蓋頭進來只能看清腳底下,此時卻終于能看清這王府規制的章晗來說,仍然是為之心中暗嘆。哪怕她已經見識過武寧侯府威寧侯府那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浩大規制。可和這王府一比,仍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因只是頒賜而不是旨意,儀制也就簡單得多,趙王居前,陳善昭和章晗緊隨其後,再往後方才是東安郡王陳善嘉和宛平郡王陳善睿。四人跪下行禮後,親自來送賞賜的李忠便笑道:「皇上有旨,賜御筆百年好合橫卷一軸。賜趙王世子白玉如意紋麒麟鎮紙一方,賜趙王世子妃羊脂玉獅子一對。」

    盡管賞賜的物件看似不多,但四周圍依舊發出了一陣掩不住的驚嘆。皇子皇孫的婚禮都是有定例的。陳善昭已經是幾乎都比照了親王的份例,此番又賜下了別說親王大婚,就連皇太子大婚都未必有的御筆橫卷,怎不叫眾人殷羨議論?

    當陳善昭上前接過了賞賜的時候,李忠更是笑呵呵地說:「皇上得知世子爺竟能夠親自去迎親,一時歡喜得不得了,所以才賞賜了這些東西。聽說淑妃娘娘和惠妃娘娘敬妃娘娘都高興得很,都預備了賞賜。」

    「多謝皇爺爺和娘娘們惦記。」陳善昭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見章晗只落後半步在身邊,他突然笑著一股腦兒把東西全都塞到了章晗手中。這才扶著腦袋哎喲一聲,又沖李忠說道,「李公公別見怪,實在是今天硬撐著去迎親,其實我這會兒腦袋還有些昏昏的……」

    章晗原本對陳善昭把東西全都塞給自己有些錯愕,待聽到這說辭。若不是她遮掩的功底好,怕是當場就要露出破綻來。想當初在新房里鬧著要多喝幾杯慶祝慶祝的時候,怎麼沒聽見他說頭昏?

    然而,就如同先前騙倒嘉興公主那些個公主王妃時一樣,這會兒李忠也立時三刻就被騙倒了,慌忙上前攙扶了一把陳善昭道:「世子爺可千萬悠著點,皇上這才高興著,您若再有什麼不好,怕是皇上要親自來看您了……世子妃,眼下還是扶著世子爺回房吧,趙王殿下您看如何?回頭若是再有賞賜來,請兩位郡王代著接下就是了。」

    見陳善昭吹了風,臉色仿佛真的有些青白不好看,趙王自然沒有二話。而章晗只得對趙王和李忠先後告罪一聲,又把東西交給了沈姑姑和單媽媽捧著,自己親自扶著陳善昭往里走去。雖則四周圍那些目光依舊熾烈,但她的心思全都在身邊的陳善昭身上,因為他赫然緊緊靠在她的身上,仿佛真的弱不勝風似的,腳下亦是步履蹣跚,實則根本不是她攙扶著他,而是他死命拖著她往里走。

    直到終于再一次捱到了新房,大門一關,陳善昭便不管不顧地拉著章晗到妝臺前坐下,親自三下五除二給她摘掉了那沉甸甸的鳳冠,隨隨便便塞到了秋韻懷里,也不管後者抱著那麼一樣四五斤重的東西是個什麼小心翼翼的表情,又催促芳草和碧茵服侍章晗洗臉,自己讓單媽媽除去了頭上的冕冠,這才沖著章晗笑道:「這下好了,今晚咱們終于清凈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2:2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6 02:25 A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三章 良宵苦短喜燭長(上)

    秋韻是早就見過陳善昭這種做派的,因而抱著沉甸甸的七翟冠雖哭笑不得,可搖搖頭也就小心翼翼去安放了,可芳草和碧茵卻看得直咂舌。剛剛瞧見皇帝親自讓人賞賜了那麼一些物件,她們本是滿心歡喜,可陳善昭突然說頭疼,兩人都嚇得什麼似的,可沒想到人一回了新房卻又生龍活虎,哪里像是有一絲一毫不妥的跡象?

    七翟冠是用各種寶鈿花樹等等固定在髮髻上的,保證各種狀況下都不會輕易掉落下來,因而此時此刻這頭冠一除去,章晗自然而然地披散了一頭秀髮。那烏黑油亮的頭髮落在紅領褾襈裾上,織金云龍紋在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再加上她此前喝過酒又吹過風,此刻再次回到了這溫暖的屋子中,再洗去了臉上那些大紅面脂口脂,面上的紅暈更深了,竟是比先前的新娘妝更加嫵媚動人。

    陳善昭卻不管幾個丫頭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自己,只顧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今日親自迎回來共度一生的妻子,好一會兒才脫口贊嘆道:「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即便是芳草碧茵這樣不識幾個大字的,也知道這位趙王世子是稱贊自家姑娘無論是之前的濃妝,還是如今的素面都美艷動人,一時都忍不住抿嘴偷笑,甭提多高興了。而章晗卻眉頭一挑,隨即淡淡地說道:「世子爺就是不掉書袋,你這書癡名聲也是滿城皆知了!我一介蒲柳之姿的民女,倘若不是蒙你抬愛,也不至于有今日這般風光的時候!」

    「你要是不喜歡掉書袋,那我就照實說好了,之前的新娘妝在別人臉上都慘不忍睹,你裝扮起來卻好看得很。如今洗去鉛華就更動人了。」

    陳善昭徑直挨著沒有脫去大衣裳便坐在床邊的章晗坐下,見其低著頭,雙肩微微顫動著,卻不理會自己,他微一沉吟便知道章晗為何是這般態度。當即抬起頭看向了單媽媽和沈姑姑。這一雙表姊妹果然能體會他的心意。向秋韻和芳草碧茵招了招手,竟是把三個又驚愕又不情願的丫頭給悄悄領出去了。

    「還在生我的氣?」

    「我不敢!」章晗硬梆梆地迸出了三個字。雙手捏著自己的衣角好一陣子,見陳善昭沒吭聲,她方才死死咬了咬嘴唇。直到幾乎能把紅唇咬出血來。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必然有你的不得已。趙王雖說建下大功,又授予兵權和重任。但朝中必然多有人疑忌,總得有個口子疏解疏解。你是世子,總是責無旁貸……你已經提醒過我暗示過我,我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不明白?」

    「即便知道明白,可你心里還在生氣?」

    陳善昭扳過章晗的肩頭,又半是用強地把她低垂的腦袋給捧了起來,見其雖已經眼露水光,卻怎麼都不肯看自己,他便歉然說道:「我本來只是勉力試一試,哪怕是申斥也好責備也罷,總得幫父王疏解一些壓力。可是,我也沒想到那時候怎會和皇爺爺頂了起來,結果挨了那一下子……也許是書呆子當久了,真的染上了幾分呆氣,也許是真的想救幾個尚不足死的人,也許是因為我不自量力地想看看能不能扭轉皇爺爺的心意……只是在昏過去之前,我還是有些懊悔的,畢竟命只有一條……」

    「你知道就好!」

    章晗脫口而出打斷了陳善昭的話,見其呆呆地看著自己,她也不會知道哪來的沖動,就這麼伸出手去,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仿佛下一刻他便會從自己身邊消失似的,這些天來的惶然不安憂心關切,全都在此時此刻噴涌而出。她把自己深深埋在了他的懷里,卻是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什麼聲音都不想發出來。那是她定下鴛盟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如今終于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面前,而不是她曾經此前深夜噩夢中那個面帶笑容昏睡不醒的人!

    陳善昭很清楚,對于這樁婚事,他用的心遠遠比章晗多。盡管玉虛觀中在婚旨之後又訂下鴛盟的時候,他已經確定她的心中已經有了自己,已經確定她雖則意外,對這樁婚事並未有過抗拒不願,可這會兒章晗這種真情流露的表達方式,無疑更能讓他感到心情愉悅。直到那股大力實在讓他有些吃不消了,他才不得不乾咳了一聲。

    「娘子,放開一些好麼,再晚些恐怕你就要謀殺親夫了……」

    「呸……」

    章晗被陳善昭這一句話沖淡了滿腹的辛酸憂切,笑出來松開手的同時又忍不住啐了一口。可讓她意料不及的是,剛剛還可憐兮兮的陳善昭竟是突然湊了過來。那股灼熱的氣息不但封堵了她來不及出口的驚呼,而且強勢地向里頭進一步攫取。盡管她想要死死抵抗,可當陳善昭的雙手扳住了她的肩膀,那近在咫尺的眼睛更是流露出真切的笑意時,她的牙關終于禁不住被撬開了些許,緊跟著,那種水乳交融的感覺便讓她完全迷失了進去。隱約感到他的手仿佛伸向了自己的衣帶,可她竟是連絲毫抗拒的本能都提不起來。

    「大哥,大哥!」

    突如其來的嚷嚷聲將主動和被動的兩人全都驚醒了過來。章晗是驚慌之下一把將陳善昭推開,而陳善昭則是在喪失了攻城略地大好機會的同時,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惱怒。

    這種時候壞人好事,是要遭天譴的!

    盡管依稀能聽到外頭單媽媽和沈姑姑苦口婆心的勸解,但他更明白自己那個不諳世事的三弟絕不是那麼容易打發得走的。更何況他在人前用那樣的借口溜之大吉,只怕人還信以為真了。他只得留戀地看了一眼面上嬌艷不可方物的章晗,然後滿臉陰沉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房門口,一把拉開了房門。果然,單媽媽和沈姑姑正攔在陳善嘉前頭,在他一個眼色下,方才無可奈何放了陳善嘉過來。

    「大哥,淑妃娘娘賞賜了一對鴛鴦合歡瓷枕,惠妃娘娘賞賜了一張紫檀木百子多福的方炕桌,敬妃娘娘賞賜了一對早生貴子的瓷娃娃。還有太醫院的院使院判和幾個御醫都來了,說是奉的皇爺爺旨意在這候著……」

    然而,還不等陳善嘉說完,臉色黑得猶如鍋底的陳善昭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誰管那些太醫們來幹嘛,若不是你,我興許還躺在那兒等死!還有三弟,要是你想日後成婚的時候,被我挑唆無數人鬧洞房不得安生,你最好眼下給我閉嘴!」

    陳善嘉愣了一愣,見陳善昭面色好得很,說話中氣也十足,他頓時恍然大悟,臉上立刻有些訕訕的,撓了撓頭就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地說道:「我知道了知道了,這會兒外頭要是還有人來,我一定替大哥你死死攔著,絕不會壞了你和大嫂的事……我走了!」

    眼見陳善嘉快步往外走去,陳善昭長舒了一口氣,暗想被這愣小子來鬧一把也好,總不會再有什麼不長眼睛的人闖進來。然而,他才剛剛關上門,緊跟著外頭咚咚咚又被人敲響了。滿臉不耐煩的他一把拉開房門,見外頭還是陳善嘉,他頓時為之氣結。

    「大哥,這個……您畢竟重傷初愈,千萬……千萬節制一些……」

    陳善嘉結結巴巴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兩扇門在自己面前砰地一聲關得嚴嚴實實,頓時忍不住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隨即低頭沮喪地往外走。這又不是他想要囑咐的,是父王召了他前去知會大哥宮中其他賞賜還有太醫都候在府里的消息時,滿臉嚴肅讓他轉告的。

    而屋子里,陳善昭滿臉青黑地走了回去,恰是看到章晗的雙頰紅得簡直像是要滴出血來。知道她必定聽到陳善嘉的話了,他只能乾咳了一聲道:「沒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弟那是什麼性子……別聽他的,咱們繼續!」

    章晗那滿心的羞惱終于在陳善昭這句話之下完全爆發了出來。沈姑姑教習過禮儀後,也給她看過那些宮中珍藏的春宮畫,可上頭所有合歡圖,最初幾張都是極其含蓄隱晦的,就連母親教導她的那些,也不外乎是吹燈之後拉了帳子的那些,誰知道陳善昭處處不按常理出牌!她幾乎下意識地伸手往身側一摸,也不管摸了些什麼就徑直砸了出去,結果大把的棗子桂圓就擦著陳善昭的身側,順著那去勢胡亂散落了一地。

    「棗子桂圓?哎呀,早生貴子?真是好兆頭!」

    章晗也只是想出一出今日盡是被他取笑戲謔的氣,本待再扔,可一聽到陳善昭這話,她就想起被子里頭應當都是些花生棗子桂圓,扔上去也只不過招惹這書呆子更多的話來。可放眼這一張大床,除卻兩個沉甸甸的枕頭,再沒有其他的東西可扔。

    正覺得窩心之際,她只覺得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當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剛剛東安郡王說得不錯,世子爺重傷初愈,今兒個晚上也不能輕忽了。妾身去讓人向太醫們把藥方拿來,這就親自給你煎藥去!」

    煎一副最苦的藥,讓你好好嘗嘗苦頭!

    眼見章晗站起身來,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走過他的身側,分明就是要開門去外頭,陳善昭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往她胳膊上一拉一拽,順勢將人拉入了自己懷中。

    「今天晚上,再沒有什麼比你更好的藥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良宵苦短喜燭長(中)

    燈光之下面對他明亮而灼熱的眼睛,章晗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兩下,便不動了。

    自從成了顧夫人的乾女兒開始,她便習慣了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地過日子,將兒時在家里的放縱自由全都收了起來,因而穩重也好,大方也好,聰慧也好,機敏也好,無數的評價便自然而然成了她的假面具,那些真情流露的嬉笑怒罵卻早就盡收了起來。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卻輕而易舉便丟掉了那些為人稱道的東西,羞怒也好氣結也罷,她總是輕而易舉地便被他挑起了心中那些真實的情緒。

    「別胡鬧了……你的傷才剛好,這些天一直都躺著,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一次,陳善昭聽著章晗的聲音雖然輕了許多,卻知道那是真心實意的關切。他笑著低下頭去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我說的是大實話,今天晚上,你才是最好的藥。你知道我為什麼能夠趕得上今天的親迎麼?是三弟在我床前說了很多話,雖然我只迷迷糊糊聽到了最要緊的那些……」

    陳善昭就這麼攬著章晗的腰,腦袋擱在她柔弱而又堅強的肩膀上,一邊回憶一邊復述著之前自己聽到的陳善嘉那些話。盡管漏掉了很多,但他仍然隱約覺察到章晗仿佛被深深觸動了,于是便輕聲說道:「倘若我遲幾日清醒過來,對弟弟的承諾固然還能夠做到,但對你的承諾卻失約了。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便是不守諾,所以,哪怕是真的三魂六魄被人勾走了,我也一定會回轉復蘇,更不消說皇爺爺一直用最好的老山參給我吊著元氣。」

    見章晗果然是面色微動。他又趁熱打鐵地說:「所以,我特意讓人把長壽麵做得清淡一些,之前合巹的時候也吃了不少填肚子。再加上迎親之前,三弟才偷拿了灶上的雞粥……」

    情意綿綿的話驟然之間卻變成了這樣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說辭,章晗簡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是好。扭過頭來想要再瞪他一眼時。她卻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陳善昭的手輕輕伸向了她的腰間。靈巧地解去了繁複的衣帶,褪下了她外頭的那件青色翟衣之外的織金雲龍紋紅領褾襈裾,強硬地拽著她來到了拔步床前。又牽著她坐下。直到他又彎下腰除下她的襪舄,手伸向了她的中單和蔽膝時,她這才突然伸出手去抵住了他的胸膛。

    「晗兒?」

    見陳善昭抬頭看著自己,盡管章晗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時必定面紅耳赤。但她還是一聲不吭,只有些僵硬地將手伸向了陳善昭的衣裳。

    這些東西都是沈姑姑曾經教過她的。盡管曾經練習過很多次,但相比陳善昭剛剛的嫻熟,對于那些繁複的大帶、大綬、小綬、玉佩、玉鉤等等,她卻是生澀地解了好幾次,這才勉強將這些解了下來。待到除去那一層層的纁裳、青領襈時,她同樣費了老大的勁。每除去一件,她本想把東西掛在衣架上,可陳善昭卻看也不看隨手將這些往地上一扔,將這些旁人眼中視若珍寶的世子冠服就這麼和一地的棗子桂圓一塊散落在地。

    直到兩人都只剩下了中單,陳善昭才一把捉住了章晗的手,拉著她坐在了床上。知道她臉嫩,盡管此時此刻周圍並沒有別人,但他還是輕輕拉下了她那半邊的大紅羅帳,伸出手去寬解那阻隔他們彼此的最後一重障礙。直到那一件中單輕輕滑落,露出了她雪白滑膩的半截肩膀時,他的手終于停住了,旋即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美好的身影。

    盡管羞澀已經比最初疏解了好些,可平生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裸露身體,章晗仍然忍不住背過身去,早先那點為陳善昭寬衣解帶的勇氣早已經丟到爪哇國去了。直到中單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力道,還是自然而然從背上滑落了下來,她才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可才剛感覺到幾絲涼意的背上,轉瞬間就傳來了一種炙熱的感覺。

    下頭的錦被被掀在了一邊,後頸上仿佛被什麼溫熱的東西緊緊貼住了,一如此前那種撬動了她唇齒的熱情,而前頭的小腹上更是探入了一隻手。而他的另一隻手順著後頸,順著後脊上那一條彎曲的曲線逐漸往下,直到觸碰到某一處地方時,她終于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整個人順著那力道不由自主往前伏在了床上厚厚的錦被之中,依稀看見陳善昭那兒的半邊帳子還敞開著,還殘存著幾分理智的她忍不住低聲叫道:「拉上……拉上帳子……」

    「沒人能看見的,單媽媽會親自守在外頭,而且再外頭還有三弟那一尊門神……」

    陳善昭又好氣又好笑地解釋了一句,便俯下身把人輕輕翻轉了過來。見章晗只看了精赤的他一眼便幾乎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修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反手在帳鉤上輕輕一挑,終于放下了自己這半邊簾子。此時此刻,帳子之中一下子就昏暗了下來。然而,相比此前那大紅喜燭喜燈的光芒,眼下這光線透過大紅羅帳再照進來,竟是讓帳子之中更加紅彤彤了起來,一時連帳內的溫度也仿佛升高了上去。

    帳子的落下讓章晗的心中為之一松。哪怕知道外頭並沒有按照規矩留了人,可她適才總覺得有些放不開。她伸出手去,扶著陳善昭的雙肩,卻感覺到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腰,整個人便這麼完全覆了下來。細碎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臉頰上,紅唇上,又順著脖子緩緩往下,當他最後攫取了那一點嫣紅時,她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吟,整個人都隨之一緊,可修長的雙腿之間,卻是仿佛硌著什麼似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合攏。那一瞬間,她想起母親曾經提過的破瓜之痛,一時只覺得身體更加僵硬了。

    「別怕,有我呢。」

    陳善昭再次抬起了頭,探在她腰下的手又輕輕往下探了探,直到兩個人已經近乎嚴嚴實實貼合在了一起,他才順著那漸漸有些濕潤的谷地,整個人漸漸沉了進去。最後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她整個人都仿佛變得熾熱了起來,身體繃得緊緊的,腰腿死死纏住了他,緊緊抱著他肩膀的手也用上了最大的力氣,好些指甲都已經深深掐入了他的肉里。眼見她的眼中已經淚水盈盈,他不由自主地低頭親吻著那滾落下來的淚珠,隨即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放松些,晗兒,放松些,別那麼緊張……」

    重復不斷的溫柔聲音讓章晗漸漸松弛了下來。盡管那種灼熱的在身體里馳騁的劇痛依舊在渾身上下蔓延,可隨著那輕輕的律動,那種異物的不適漸漸被一陣陣仿佛攀上雲間的快感取代。她有些生澀地回應著他的親密,手上也漸漸松開了勁頭。只是看著那近在咫尺光滑而布滿了汗水的肩膀時,她也不知道從那兒來的力氣,磨著牙冷不丁咬了一口。

    陳善昭手中正揉搓著那一團軟玉溫香,被這突如其來的痛感鬧得渾身一僵,轉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方才稍稍抬起了一些腦袋,身下又用了幾分力氣,待到她終于忍不住再次呻吟出聲時,他才徐徐收兵撤退。眼見得章晗癱在了那兒動彈不得,他才帶著幾分氣喘含笑問道:「如何,好不好吃?」

    章晗強忍住呻吟求饒的賭氣冷哼道:「不好吃,又鹹又苦!」

    「那下一次你再嘗嘗看滋味有什麼不同。」

    大汗淋漓的陳善昭見章晗沖著自己露出了滿口編貝似的銀牙,他便忍不住又低頭吻了吻那翹起的鼻尖,雖則是疲憊得不想動半根手指頭,可看著那張秀美嬌艷的臉,他卻很有一種再度攻城略地的沖動。可腦際傳來的一陣陣眩暈以及章晗剛剛的狀況告訴他,此時此刻還真是像父親告誡的那樣,有節制一些好。于是,他便只是緊貼著人躺了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我叫人進來服侍你沐浴吧?」

    「不!」

    盡管一陣陣的疼痛讓章晗直皺眉頭,可聽到陳善昭的這話,她本能地反對了一句。直到身邊的男人側頭看著自己,她才頂著火燒似的臉咬著嘴唇說道:「再……再過一會兒叫人……」

    「小傻瓜,再過一會兒,我怕我又會忍不住了!」

    陳善昭伸手拉過被子遮蓋了赤身的章晗,突然就這麼轉身下了床,隨手撿起一件中單披在身上,開口便叫了一聲來人。應聲進來的正是單媽媽和沈姑姑,兩人見這屋子里一片凌亂,單媽媽連忙側身讓了陳善昭出去,而沈姑姑則是上得前來,見床上一片狼藉,甚至還有些尚未收拾乾淨的桂圓紅棗花生,想起陳善昭早早急不可耐地打發了她們出去,以至于這會兒如此情景,她頓時莞爾。只不過,收好了元帕之後,面對面紅耳赤的章晗,她便笑道:「水已經備好了,世子妃可要眼下沐浴?」

    章晗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嗯了一聲。待到三個丫頭進來收拾了地上散落的那些衣裳,沈姑姑又給她裹上了家常舊衣,攙扶著她進了隔間,她艱難地一跨進木桶浸在水中,當即就在水汽氤氳之中出起了神,恍惚之間竟沒注意什麼時候沐浴完了,什麼時候換了一身衣裳,又是什麼時候重新躺在了床上。直到身邊傳來了好聞的香味,她才側過了頭去,卻發現一身白色中衣的陳善昭已經坐在了床頭,手里還捧著一個碗。

    「灶上煮著的紅棗桂花粥,我讓三弟去悄悄盛了一碗過來,吃一些填填肚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6: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8 01:00 A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五章 良宵苦短喜燭長(下)

    章晗見陳善昭滿頭還帶著水珠的長髮就這麼隨便不在意地散落在肩頭,手中捧著的那個碗怎麼看也不像是惜福養身的富貴人家平日吃飯用的官窯小碗,反而像是自家大哥常常用的那個大飯缸,她的嘴角不覺微微顫動了一下。

    「難道你平時吃飯也用這麼大家伙?」

    陳善昭挑了挑眉,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那個藍邊大花碗,他才笑吟吟地說道:「你是說這個啊!我對三弟說兩人份,他大約是圖省事,所以就直接這麼一大碗盛了過來。回頭你擺出大嫂的架子好好訓斥他,這種時候還偷懶,真不像話!」

    見陳善昭說得振振有詞,想起陳善嘉什麼事都聽他這個哥哥的,章晗忍不住撲哧一笑,暗道當這家伙的弟弟還真夠可憐的,可下一刻,她就只見一個湯勺遞到了眼前。抬起頭來,見他眼神中滿是笑意地看著自己,她連忙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有些慌亂地開口說道:「我自己來……」

    「我剛剛進來你都險些沒發覺,眼下還說什麼自己來?」陳善昭輕輕地吹了吹勺子里頭的熱粥,等到上頭仿佛不怎麼冒熱氣了,他才再次將其伸到了章晗嘴邊,見其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最終低頭就著勺子入了口,卻是須臾便順著喉頭下了肚,他便笑瞇瞇地說道:「我就說嘛,之前合巹的時候也沒見你吃什麼,想來你白天也應該吃不下什麼東西,這會兒肯定是餓了。再說先前看你就渾身無力……來。我一口一口喂你!」

    這是不是倒過來了?她可不是病人,他才是!

    章晗只覺得又是荒謬,又是手足無措。她已經做好了今天晚上仔仔細細照顧他的準備,已經做好了在空虛和陰冷中陪伴他的準備,可如今他不但親自來迎親,剛剛更是圓了房,此時此刻還沒事人似的這般親密。著實顛覆了她心中的所有預期。因而,在兩三口熱粥下肚之後,她終于忍不住突然出手握住了陳善昭的手腕。

    「怎麼。就吃不下了?」

    「你昏睡了那麼多天,是不是生龍活虎得太快了?」

    「倘若真的是生龍活虎,之前那會兒就不會這麼快偃旗息鼓了。」

    陳善昭一句話說得章晗再度雙頰赤紅。他便放下了碗,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見人先是一僵,隨即就悶悶地低著頭不做聲,他方才開口說道:「那個筆筒砸過來的時候,萬千之幸,我總算來得及避開一些,否則,這一次恐怕真的就沒機會見你了。我並不像別人想的那般不濟事,在宮中那些日子,隱隱約約也能聽見些動靜和聲音。不太分明,可就是睜不開眼睛,倘若不是三弟那一聲當頭棒喝的話,也不知道還要耽誤多久才能醒過來。只是不管如何,洞房花燭夜都是不能虛度的。」

    他側過頭。見章晗也仿佛心有靈犀似的側頭看著他,他突然湊過去在那紅唇上輕輕一啄,這才含笑說道:「既然迎親都能親自去迎,沒來由洞房合歡卻不行。否則,傳出去便不止是逞強二字,連帶你也要招人指摘。不過是之前喝合巹酒的時候用了些藥而已。酒助藥性……」

    這話還沒說完,陳善昭就只覺得章晗突然翻身坐起,竟是兩只手支撐在他身邊兩側跪坐在那兒,兩眼又憤怒又痛惜地看著他。當初在隆福寺他救了陳榕,自己卻磕破了頭的時候,他也曾經看過她幾乎同樣的眼神,此時此刻便會意地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

    把人拉了下來緊緊抱在了自己的懷里,他覺得腦際那股眩暈感更難以抵擋了,這才輕聲呢喃道:「我不能委屈了你,也不能讓人有對我說三道四的機會……我本是預備好了被責備申斥乃至于受些責罰的,但既然皇爺爺如此高看我這個孫子,甚至還賜了那樣天作之合的橫卷下來,讓我們的婚事如此風光,那麼,我就是撐,也要讓這一天圓圓滿滿,讓取笑或是懷著惡意的人沒有機會。皇爺爺會那樣補償我,應當是因為心懷愧意,如今他既然高興,我總不能讓這一天的最後關頭敗興了。否則傳出去迎了親卻沒能圓房……」

    章晗只覺得環抱自己的雙手漸漸沒了最初的大力,再聽到陳善昭的聲音越來越輕,而且條理也不甚清楚,她忍不住為之大駭,支撐著挪開少許,見其竟是腦袋擱著枕頭就這麼閉上了眼睛,她一把抓起了其的手腕,顫抖著在脈搏上搭了搭,感覺到脈象雖說談不上極其強健有力,但好歹還頗為平和,她方才稍稍鎮定了一些。然而,待到她想要下床的時候,卻發現陳善昭搶了原本該她睡的外邊那一半,自己要下床便得從他身上跨過去,一時又躊躇了起來。

    陳善昭剛剛說,今夜寧可用藥也要行了這周公之禮,不止是為了她,也是為了自己,倘若自己真的把太醫院的人驚動了來,那麼就枉費他一番苦心了。然而,真的就這麼任由他如此昏睡,她又著實心中不安。思來想去,她仍是咬咬牙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翻過他下了地,趿拉著鞋子便往外頭門邊走去。透過門縫隱約瞧見外頭守著一個人,雖不能確定是沈姑姑還是單媽媽,但她還是輕輕拉開了門。下一刻,人便立刻上了前來。

    「世子妃可是有吩咐?」

    是單媽媽!

    章晗舒了一口氣,側身讓單媽媽進了屋子,旋即便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陳善昭,輕聲說道:「單媽媽可懂得切脈麼?」

    單媽媽眼皮一跳,隨即便謹慎地說道:「略通一二。王妃早年讓奴婢跟著世子爺南下的時候,便看中奴婢粗通醫理,若是有什麼萬一可以派得上用場。」

    謝天謝地。趙王妃真的是心思縝密的人!

    章晗當即頷說道:「那就請單媽媽給世子爺把一把脈吧。」

    單媽媽快步走到拔步床前,跪在地平上小心翼翼地給陳善昭診過左手,她緊皺的眉頭立時舒展開了。緊跟著又診過右手,她方才小心地將陳善昭的手放回了被子中,站起身後退兩步來到章晗跟前,見這位世子妃赫然滿臉焦慮,她便輕聲說道:「世子妃放心。不是昏厥,應該只是睡過去了。世子爺大約因為今日重傷初愈有些勞累了,明日一早應該會醒的。」

    聽到單媽媽如此說。章晗懸在心頭的一塊巨石方才復又落下,可那勞累二字著實讓她心里五味雜陳。她緩緩上前在床邊上坐下,見陳善昭平躺在那兒。臉上還掛著一絲笑容,一如往日出現在人前時那種氣定神閑的樣子,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著他的臉,手指劃過耳廓下頜,最終停在了他光潔的額頭上。

    她一直都知道的,和寄人籬下的自己一樣,其實他一直在逞強,一直在勉強自己,卻偏生裝得游刃有余。仿佛天塌了都永遠不會砸著他似的。他們天生就是同類人,所以在一起的時候總能夠理解彼此。他不需要一個只知道安享榮華富貴,不會擋那些明槍暗箭的人在身邊,所以才要了她。他比自己所處的環境更加危險,可從前他對她的援手遠遠多于她給他的幫助。這一次也是同樣。可是,她怎麼能次次都讓他來護著自己?

    「陳善昭……」

    她輕輕呢喃著他的名字,並沒有注意到單媽媽已經是躡手躡腳地收拾了碗勺,悄悄退出了屋子。四處都是大紅喜字的新房里,那一對大紅的喜燭仍在歡快地燃燒著,一點一滴掉下來的燭淚須臾便在底下形成了鮮紅的一片。而雙喜燈的火苗則是歡快地簌簌跳動著,一會兒把人的影子拉長,一會兒又把人的影子縮短。紅色的燈光之下,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當陳善昭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的第一樣東西便是頭頂的大紅羅帳,緊跟著便是身側均勻的呼吸聲。發現章晗竟是就坐在身側,頭枕著圍欄眼睛緊閉歪在那兒,身上披著一件家常舊衣,臉上還帶著宛然淚痕,他不禁為之怦然心動。下一刻,他突然察覺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方才發現他們倆的手竟是彼此相握,他頓時更是目現異彩。

    他很清楚,昨天晚上自己是怎麼昏睡過去的。就著合巹酒喝下去的藥著實有效,他並沒有錯過自己最不想錯過的東西,而與此同時也收獲了更重要的真心。即便此時頭仍然有些隱隱作痛,但他卻一丁點都不在乎。他拉過被子包裹住了自己和她,當人如同受驚似的小鹿一下子驚醒過來的時候,他方才輕聲笑道:「早安,我的娘子。」

    面對這一個溫和而真切的聲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的章晗只覺得眼眶一陣濕潤。單媽媽固然是保證過,可她仍然擔心他的逞強會不會帶來什麼萬一,因而,見他沖著自己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伸手在他的身上掐了一下。

    「哎喲……」

    「很好,我不是在做夢!」

    章晗沖著滿臉無辜的陳善昭嫣然一笑,隨即就看向了斜里的大掛鐘,仿佛只是一眨眼間,一夜時間便俶爾逝去,如今已經是卯正了。她正看著那大掛鐘出神,陳善昭便伸出手來攬住了她的腰肢,滿臉無所謂地開口說道:「沒事,我還是病人,咱們晚些起也不要緊。」

    而就在這時候,外頭就傳來了單媽媽和沈姑姑的聲音:「世子爺,世子妃,該起了!」

    聽到這聲音,章晗眼見陳善昭滿臉愕然,她不禁撲哧一笑:「世子爺,想要苦短日高起,恐怕得等下回呢!」

    「唉!」陳善昭支撐著坐起身來,見那喜燭依舊未曾燃盡,他忍不住輕聲嘟囔道:「苦短喜燭長,惜哉依舊要早起……」

    在他身前,已經站起身來預備更衣的章晗幾乎沒笑岔了氣,好半晌才扭過頭來沒好氣地看他。四目交匯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明白,無論是他的機敏和膽色,還是他的呆氣和迂氣,同樣都是出自他心中那份苦中作樂的堅持。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佳兒佳婦

    京城的趙王府比保定府的趙王府規制遜色不止一籌,屋宇不稱殿,而用堂齋樓閣等名。正堂名曰白虎堂,乃是趙王親自所題,因西方白虎主殺伐之故。然而,這地方往日接見王府下屬軍官無礙,在這喜慶的日子里,于這四周圍壁上懸著案上供著兵器的地方拜見舅姑,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然而,趙王陳栐安然坐著,其他人自然不敢有誰說一個不字。兩側東安郡王陳善嘉和宛平郡王陳善睿全都是垂手而立,眼圈都有些青黑。陳善嘉是在外頭替大哥守了大半夜,直到後來單媽媽死活勸了,這才終于安心去睡;而陳善睿則是翻來覆去一宿無眠,到最後索性一大清早起來練了一趟劍,可終究是蓋不住這臉色。

    「世子爺世子妃到。」

    按照禮制,世子夫婦婚後于家中拜見王爺和王妃之後,方才具禮服到宮中拜見帝后東宮,隨後次日謁宗廟。因而此時此刻,章晗和陳善昭都是一身燕居冠服。跨過門檻進屋之後,章晗便看見了坐在東邊的趙王。盡管此前在送行的時候遠遠望見過一次,僅僅那一瞥就覺得威武雄壯氣勢不凡,此時此刻真的面對這麼一位軍功赫赫的親王,隨著一步步上前,她幾乎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迎面襲來,就連目光之中也帶著幾分威壓。

    到了近前,早有僕婦預備了拜墊,章晗緊挨著陳善昭跪了下去,四拜之後,她便和陳善昭齊聲說道:「拜見父王。」

    片刻的沉默之後,她就只聽頭頂傳來了趙王淡淡的聲音:「都抬起頭來。」

    抬起頭來的章晗見趙王若有所思地直視著自己的眼睛,盡管心下異常緊張。可想起自己進京之後,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達官顯貴,便是皇帝也曾經見過一面,如今這位哪怕在外頭再威名赫赫殺名遠播,但不論如何都是自己的公公。她須臾就鎮定了下來。

    而趙王見章晗眼神清明神情坦然。端詳了好一會兒就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不似那些扭扭捏捏戰戰兢兢的庸脂俗粉。到底是將門之女,都起來吧。」

    這一句評價讓章晗為之心神一松,當即隨陳善昭站起身來退到左手邊垂手侍立。緊跟著,她便聽到趙王徐徐開口說道:「善昭,你之前在你皇爺爺面前大放厥詞,雖是你皇爺爺不曾降罪切責,但以下犯上。不可不罰。今日你新婚之際,我也不罰你別的。等你這傷再將養幾天。便抄孝經百遍,你可心服?」

    「是,兒子認罰。」

    見陳善昭低頭應是,趙王微微頷首,又看著章晗說道:「章氏,你既然已經入了門中,今後這王府的內務人事便全數由你操持,一應銀錢支出亦是全都交由你之手。切記決不可再任由他一擲千金買那些故紙堆,平日亦需時時規勸管束,讓他知曉身為世子之責。」

    對于趙王徑直就把府中人事連同賬目的大權都交給了自己,章晗雖心中有些意外,但仍是躬身應命。可趙王所說的規勸和世子之責,她卻著實覺得有些荒謬滑稽,可既然不能斷定趙王是真的這個意思還是在演戲,她自然不會盲目地露出破綻,依舊連聲應是。

    等到趙王訓誡完了,她和陳善昭便向著趙王妃的空位再次行了禮,旋即就是和陳善嘉陳善睿見禮。前者她已經是極熟了,後者卻還是第一次見,只見那比陳善昭陳善嘉兄弟更年輕的臉龐上,赫然掛著幾分兩人少見的傲氣,而且也不知道是否她的錯覺,那一聲大嫂聽在耳中,竟是有些的刺耳。

    這一番見禮之後,便是敬獻新婦給舅姑的禮物。章晗復又向趙王行過禮後,便從身後侍立的沈姑姑那兒接過了一個雕漆托盤,雙手捧著到趙王面前雙膝跪下說道:「父王,妾身知道您南征北戰,乃是不世出的名將,而北地入冬之後卻又苦寒,所以預備了這一對冬天馬上射箭用的護手,以及一對護腿暖膝。」

    趙王聞言便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他伸出手去拿起一個護手在手上套了一套,見尺寸正好,他不禁有些失神。他還清晰地記得,從前妻子過門的時候,送給自己的是一件千針萬線縫制的軟甲,恰是合了他的心意,婚後兩人琴瑟和諧,趙王妃體貼入微,什麼事情都能預先替他考慮到,從軍袍到貼身的衣裳更是全都是不用外人之手。沒想到,今日兒媳過門之後,卻是沒送鞋襪,而是送了這種更合他心意的東西。

    「你是如何知道這些尺寸的?」

    見趙王放下東西,面色亦是平和,章晗便抬頭說道:「回稟父王,家父曾經得父王賞賜一對用過的舊護手,所以妾身才做了這樣一對護手。而護腿暖膝是可以調節松緊的,卻是無需擔心尺寸不對。冬日太冷,若用革容易開裂,妾身都是用的鞣皮,希望父王能派得上用場。」

    「你很用心。」

    盡管只有這四個字,但章晗仍是心中一寬,待到起身後退到一旁,又從沈姑姑手中接過另一個雕漆托盤,她方才依樣畫葫蘆又送到了趙王面前,這一次則抬頭說道:「妾身聽說母親舊有胃寒,因而便縫制了這一件貼身暖襖,並不是什麼名貴的料子,只取其實用,希望能夠敬獻給母親聊表心意。」

    趙王見托盤中一件樸素的黃褐色小襖,伸手一摸,知道是用了厚實的松江大布,不是更貴重的標布和絹帛綢緞等等,正合了素來節儉的妻子習慣,當即又點點頭道:「好,等我北歸之日,便替你捎帶給王妃。」

    這送給舅姑的禮物都好好地送出去了,章晗心中舒了一口氣,回過身之際,見陳善昭亦是含笑看著自己,那眼神中滿是贊賞,她頓時垂下了眼瞼。暗想沈姑姑和單媽媽那樣的表姊妹關系,又將未來公婆的習慣等等都告知了自己,若還預備不出這些稱心如意的東西,她也就太笨拙了。等到送出給陳善嘉和陳善睿的見面禮時,她一個送了一雙結實耐磨的靴子。另一個則是佩劍的革帶。兩人亦是齊齊謝過。

    如是一番,自少不得又耗費了好一會兒。待到趙王吩咐兩人回房後盡快用過早飯更衣進宮,卻已經早就過了辰初二刻。一回到自己房中,就只見盡管喜燭等等已經撤去。但大紅羅帳還在。用完飯之後,陳善昭有意借著身上重傷初愈,讓章晗親自替她更衣。然而趁著她低頭束著玉帶的時候,他卻是突然低了低頭。輕聲說了一句話。

    「你剛剛打動了父王,到時候見皇爺爺的時候。千萬也要給父王和我長長臉。想當初秦王世子妃第一次面聖,卻是戰戰兢兢,險些連棗栗盤都打翻了,鬧得她直到如今還在宗室之中抬不起頭來,以至于別人對世子之位也有了非分之想。」

    陳善昭說得隨便,然而,當章晗一身世子妃禮服隨趙王和陳善昭踏入乾清宮,在眾多宮女太監的注視下拜見皇帝的時候,盡管她此前也曾經在長寧宮見過一次皇帝,但場合不同,那種緊張的壓力也截然不同。雖說她不曾在捧獻棗栗盤和禮物的時候出丑,但當皇帝不問陳善昭,卻向自己問起陳善昭昨晚的情形時,她仍然忍不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知道皇帝定然問的不是男女之事,她頓時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

    「回稟皇上,世子睡下之後,妾為防有失,親自為其把過脈,確信脈象平和並無不妥,便一直都在旁邊守著世子,但最後……一不小心還是睡迷了過去。」章晗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半真半假,不把單媽媽的事供出來,此刻頓了一頓,她便低下頭說道:「是妾疏失了。」

    昨夜趙王世子和世子妃最終圓了房,皇帝已經是得到了稟報。此時此刻聽到章晗這有些赧顏的陳情,他忍不住瞥了陳善昭一眼,見那書呆子亦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垂著頭,他頓時搖了搖頭,隨即笑著說道:「罷了,這書呆子執拗起來,要壓服他卻難。只是章氏,朕把他這個朕最看重的皇孫都交給你了。從今往後,你得牢牢看著他,別讓他再做些什麼出格的事情,否則,朕可唯你是問!」

    「是,妾謹遵聖命!」

    章晗才答應了一聲,旁邊的陳善昭就忍不住站了出來,深深行禮後便滿臉尷尬地說道:「皇爺爺,您是知道孫兒性子的,這萬一孫兒犯了呆性,和她卻是無干的……」

    「夫妻本是一體,何來無干之說?你要是體恤你的世子妃,就給朕收斂一些,如此你父親北上也能放下心來!」皇帝沒好氣地打斷了陳善昭的話,旋即板著臉說道:「眼下帶你的世子妃去東宮見太子,我留著你父親說話!」

    等到陳善昭和章晗行禮後離去,皇帝這才看向了趙王,卻是滿臉欣悅地說道:「看到這呆子醒過來了,昨日成婚亦是美滿,朕總算是松了一口大氣。得此佳兒佳婦,你此行北上該放心了。」

    就只看章晗送的針線並不是那些他雖收下卻從不服用的袍服靴子之類,而是一條馬鞭,便足可見她的心思細密。

    「是,都是父皇慧眼如炬,為善昭選中了一位賢婦。」趙王應了一聲,想了想又補充道:「兒臣已經吩咐,將府中人事,連帶銀錢等等內務全都交給章氏打理。」

    皇帝聞言微微頷首道:「她的性子剛烈,就不知道有沒有你媳婦的賢惠能幹了,且再瞧瞧她能不能管住那書呆子!」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6:4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8 01:10 A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七章 謁東宮,察端倪

    所謂東宮,顧名思義便是在整個宮城的東邊。盡管人人都以東宮稱之,但實則上這里也有其正式的名稱——清寧宮。位于文華殿東北側的清寧宮,自從皇帝登基冊封了已故懿慶太子之後,便是一直作為東宮。就在去年,這里還是已故懿慶太子妃帶著兩個郡主住著,如今那母女三人卻不得不黯然離開這座住了十幾年的宮殿移居宮外,而魏王夫婦在入主東宮之後,也把自己的子女們都帶了進來。

    此時此刻,章晗跟著陳善昭一入清寧宮大門,立時便有內侍迎了出來。待到入了清寧宮正殿時,太子和太子妃東西而坐,兩人俱是滿臉喜氣洋洋的笑容,瞧著和善而親切。謁見東宮的儀制很簡單,都是四拜行禮,太子和太子妃又是長輩,自然一一坐受。但等到兩人起身,太子妃便親切地起身拉了章晗到身前,左看右看上下端詳了一番之後,當即笑了起來。

    「當日在瓊苑之中見著你的時候,我就覺得是有福氣的人,如今看來果真如此。若不是這樁婚事,趙王世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蘇醒過來,這沖喜真是沖對了。」

    此話一出,陳善昭頓時神情一凜,而章晗則不動聲色地說道:「太子妃言重了,都是皇上抬愛,這才賜下婚旨。至于沖喜之說,妾卻不知道此話從何而來。世子爺只是在御前力諫陳情,一時間因太過激動而磕破了頭,在家養息幾日而已,迎親之日亦是親力親為。更何況,賜婚在前,世子爺傷情在後,應是外間以訛傳訛。」

    這是之前陳善昭的傷情在外頭的官方解釋。陳善昭見太子妃被章晗說得神色一僵,他便似笑非笑地問道:「太子九叔,我在床上躺了這麼些天,一時竟孤陋寡聞了。怎麼,外頭竟有人說我這婚事是沖喜麼?」

    太子沉著臉瞥了妻子一眼。見其頓時訕訕不做聲了。他這才溫和地笑道:「左右不過是大伙都擔心你這情形,所以亂七八糟的傳言多了些。倒是你這小子好福氣。居然正好趕上了這親迎之日醒了,還得了父皇的御賜橫卷,這可是咱們這些正經皇子都沒有的恩遇。」

    這樣的話從太子口中說出來。卻是不顯殷羨嫉妒。而是帶出了幾分長輩對晚輩的戲謔調侃來,他甚至讓陳善昭撥開頭髮,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那道長長的傷痕,這才鄭重其事地吩咐關照了幾句。少不得又對章晗囑咐了一番。緊跟著,他便笑著說道:「之前皇爺爺賞賜了你這麼多東西。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正巧得了幾本好書,你可要去瞧瞧?」

    陳善昭眼睛一亮,眼角余光卻瞥了章晗一眼,見其面上不動聲色,合攏在身前的雙手卻是上上下下輕輕一動,知道她是讓自己放心,他便又驚又喜地說道:「那敢情好,看來我真是好福氣好運道,還請太子九叔撥冗帶一帶路?咳,若是沒空兒,隨便尋個人引我去也行!」

    見陳善昭果然意動,太子啞然失笑,囑咐太子妃領著章晗在東宮四處走走,當即帶著人去了。而這時候,太子妃仿佛完全忘了之前自己的沖喜二字讓氣氛一時無比尷尬,笑吟吟地開口說道:「趙王世子便是這樣的性子,有了書就忘了一切,從前還曾經為了一套《太平廣記》,問淄王借了一大筆銀子,連父皇聽了都直搖頭。」

    若是別人新婚謁見東宮之際,夫婿拋下自己就跟著太子去看書了,怎麼都會心存彆扭,但章晗對于陳善昭這個人實在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因而太子一出口說話,她便知道這位東宮儲君支走陳善昭,必然另有緣由,當即打手勢暗示陳善昭放心地跟著去。此時此刻聽了太子妃這話,她便少不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多謝太子妃提點。世子爺愛書是有名的,妾身省得。」

    「那就好那就好。」太子妃笑容滿面地點了點頭,又拉著章晗說道:「讓他們那兩個大男人去看他們的書,咱們說咱們的體己話。」

    太子妃的正寢便是清寧宮後院正殿,進深兩間,面闊七間,明間內設著寶座,兩側是左右各四把交椅,俱是搭著椅袱設著腳踏,漆色卻都顯得老舊,顯然有些年頭了,多半是從前已故懿慶太子妃留下的老東西。然而,章晗跟著太子妃進了東屋,入眼卻是一整套簇新的花梨木家具,從貴妃榻到桌案高幾大櫃百寶格一應俱全。在太子妃的再三邀請之下,章晗仍是沒有在榻上同坐,而是占了下手的第一張椅子。

    讓人沏了茶來,太子妃先是仿佛漫不經心似的說了幾句閑話,隨即便使了個眼色吩咐左右退下去,旋即便看著章晗說道:「聽說你打小都是養在顧家已故的二姑太太跟前,並不是和家人一塊?顧家的家教是京城有名的,怪不得我頭一次看到你時,便覺得比那些打小長在朱門綺戶的千金小姐更嫻靜文雅。」

    這幾乎是京城人盡皆知的秘密了,因而太子妃探問這個,章晗便只是含笑點了點頭,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見她這幅光景,太子妃便和顏悅色地說道:「我知道你和顧家從前親厚,但如今既嫁入了王府,你父兄也都在王府,和顧家的往來便不宜太多。趙王和武寧侯此次一同出征,半道上卻分了兵,足可見武寧侯有何趙王爭功的意思。再加上那也不算你正經親戚,面上過得去就行了,老是來來往往,外人瞧著總不是那麼一回事,趙王心里也難免有思量。」

    見章晗面露驚疑之色,太子妃知道自己這番話有了效用,當即又推心置腹地說道:「你是世子妃,趙王的長媳,日後趙王離京,這京城的王府便都是你掌管,你的一舉一動都是趙王府的顏面,萬事得以王府為重。」

    「我明白了。多謝太子妃提點。」

    章晗終于露出了一絲感激的神情,欠身答應了一句。面對這樣的反應,太子妃知道起頭那一句失言的影響,應該是挽回了,心底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面色便越發親切了起來。又指點了章晗幾句在長輩宗親之中該如何周旋相處。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她便仿佛無意似的問道:「從前京城趙王府沒個女主人。世子爺又不是那等在意庶務的,所以這一攤子都是幾個管事各自攏去,如今你既是入了門。趙王可發過話今後如何處置麼?」

    盡管品著香茗。嘗著東宮小廚房送上來的可口點心,狀似輕松愉快地說著話,面上仿佛已經放松了對太子妃的警惕,但章晗心中卻一直都清醒得很。此時此刻聽太子妃探問了王府內務。她低頭又喝了一口那香洌的茶水,口中便說道:「今早拜見父王的時候。父王已經提過,說是讓我接手料理王府內務。」

    趙王真真是只知道在外頭打仗的男人,哪怕京城王府並不比保定府的趙王府,但也是何等大的一攤子事務,居然就這麼交給了剛進門的新媳婦!

    太子妃心中巨震,但卻絲毫沒懷疑章晗這番話的真實性。畢竟,章晗說得雖淡然,神情中卻流露出了幾許歡喜得意。因而,她便越發笑得深了,贊許地誇了章晗兩句,又笑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哪家的媳婦若是一進門便被婆婆帶著管事,便足可見信賴。如今趙王妃雖是不在京城,但趙王發話是一樣的。只不過,王府家大業大,聽說你陪嫁不過是三個丫頭,兩房家人,這偌大一攤子乍一上手,卻是不那麼容易的。」

    「多謝太子妃記掛,這人事上頭,我會慢慢熟悉,並不貪多求快。」

    「那就好。」太子妃見章晗這般滴水不漏,卻依舊是那樣一副笑臉,仿若無心地一樣樣數落起了京城那些最賺錢的鋪子產業,最後突然感慨道:「要說這些庶務賬目,理得最清楚最爽利的,卻還是京城那些個大店的掌櫃。只不過他們都是各家鋪子的鎮店之寶,大多數還有乾股在其中,等閑也不可能另投別家。各家王妃之中陪嫁的產業有多有少,可打理得好壞,卻與多少沒關系,和用人卻有關系。就比如秦王世子妃當年娘家還陪了三間三山街的鋪子,這些年卻是做什麼買賣虧什麼買賣……」

    太子妃仿佛閑話家常似的說著各家王妃家的瑣事,章晗狀似感興趣地一一聽著,但心里想的卻是太子妃這異常靈通的消息。都說太子從前還是魏王時不哼不哈,可不哼不哈卻不代表著全無作為,只是正位太子之後浮出了水面,人人都盯著,卻還能有這樣明晰的渠道,無疑是從前下了苦功夫的結果。她正想著,耳畔卻突然傳來了太子妃的一句話。

    「說起來,當初先頭顧家的三公子奪爵勒令回鄉的時候,倒是還有些流言傳出來,說是他對你那位乾姐姐有非分之想,甚至還打算兼收並蓄。雖說流言是無根之木,可既然有這樣的事,你如今是趙王府的宗婦長媳,哪怕是因著這個,也更得遠著顧家才是。」

    顧家下人素來嘴緊,更何況此事她也只在太夫人面前哭訴過,顧振也不可能真的四處去說,這種事情,太子妃怎麼會知道!章晗心中一凜的同時,想到當初斷定是宋媽媽對顧振走漏了消息,但卻不明白顧振緣何會有那樣兼收並蓄的把握,她只覺得心中那塊一直缺失一塊的拼圖,剎那間就拼上了。

    當初給顧振那膽子的,興許便是太子!太子需要一個人打聽顧氏的動向,顧振這個敗家子無疑是最好的棋子!只不過顧振恐怕不知道後頭支持自己的貴人究竟是誰,又或者是被警告了不敢聲張,這才會落得個奪爵回鄉的結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夫妻的默契

    謁見了東宮出來,已經是接近午時了。章晗瞧著陳善昭捧著兩本薄薄的書戀戀不舍的樣子,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待到出了那道門,後頭還有今天跟進宮來的沈姑姑看著,她便忍不住嗔道:「恭喜世子爺又得了珍寶,只還請笑得稍稍節制些,別老是合不攏嘴的樣子!否則回頭我就得被父王和皇上一塊訓上一頓了,這才頭一天就沒能管得住你!」

    「我怎麼能不高興?這兩本唐時雕版刻印的《貞觀政要》第三卷和第四卷,放在外頭已經是價值連城,太子九叔大手筆地送給了我,我不表示一下受寵若驚,順帶把嘴笑歪了,怎麼符合我這書呆子的性子?」陳善昭心情極好地抱著書露出了幸福的表情,旋即便嘿然笑道:「要知道,愛書之人可是願意出千金去買,都未必能買得到。」

    「書呆子!」

    「嗯!」

    章晗忍不住輕輕嘟囔了一聲,見陳善昭絲毫不以為忤地應了一聲,她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這時候,卻還是後頭的沈姑姑趕上前來提醒道:「世子爺,世子妃,按照規矩,該當去拜見三位娘娘,眼下是先去長寧宮拜見淑妃娘娘麼?」

    「這天色已經不早了,午飯呢?」陳善昭見章晗聞言愕然,他便很無辜地說道:「總不成這一趟進宮,竟是沒個地方蹭一頓午飯吧?實在不行,咱們折回乾清宮,皇爺爺總不會捨得把我趕出去……」

    此時眾人已經走到了清寧宮東北的拐角處,盡管章晗被陳善昭這話氣得哭笑不得,可她知道這家伙在外頭並不是我行我素的人,待到聽見角落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咳嗽,她便忍不住往陳善昭看了過去,果然看到他沖著自己眨了眨眼睛,她抬頭一看,就只見剛剛的前導正巧已經轉過了拐角。顯見是他們給陳善昭遞了信。等到下一刻,一行人便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前頭的那個一身天青色的便袍,眉眼中透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不是淄王陳榕還有誰?

    「還以為你受了這一趟教訓終于長進了。如今倒好,非但還是老樣子,而且還變本加厲了!」淄王說著便搖了搖頭,見章晗襝衽施禮,他連忙虛扶一把,旋即笑道:「母妃見你們兩個去了東宮這麼久都沒出來。所以特意支使我過來瞧瞧,結果卻讓我聽到這個呆子什麼都不想,卻正在操心那頓午飯!」

    眼尖的他突然瞥見了陳善昭抱在懷里的那兩本書,一時似笑非笑地道:「我道是你怎會在東宮耽擱這麼長時間,原來又是太子九哥給你留了好東西,累得我們等你這麼長時間!」

    「十七叔,千萬寬宥則個,我剛剛已經被世子妃教訓過了。」陳善昭慌忙又是拱手又是躬身連聲賠不是。待到陳榕好容易罷了休,他方才訕訕地說道:「剛剛出了清寧宮。她就已經恨鐵不成鋼似的說了,這都快中午了,若是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娘娘一直在等著,指不定還以為我出了什麼事,身為晚輩卻讓長輩牽掛等著……咳,都是我的錯,回頭我親自給三位娘娘賠不是。」

    自己什麼時候教訓過這個呆子?

    章晗聞言愕然,可眼見陳榕邊走邊數落陳善昭,她漸漸就明白了過來。她剛剛是明知道太子要把陳善昭拖住,以便于太子妃對她說那些話。所以並不在意。可若是陳善昭在清寧宮一耽擱就是將近一個時辰,卻一丁點悔過的表示都沒有,被人寄予「約束」厚望的她,自然是新婚頭一天就失職了。

    果然,當她再一次踏入長寧宮前院正殿的時候,就只見一大群人正等在那兒。除卻她認得的惠妃和敬妃,淄王妃張茹,韓王妃顧抒,嘉興公主和另一位惠妃所出的公主,還有一個不曾見過的男子,料想必是韓王,至于敬妃所出的那位公主卻是並不得見。面對這陣仗,陳善昭一進去就立時苦著個臉,一個個地行禮過去陪著不是。

    這其中,嘉興公主就差沒直接拎著陳善昭的耳朵了:「這才第一天見各路長輩,你倒好,居然扔下你家媳婦去太子九哥的書房里看那些珍本書,還順了兩本出來!昨兒個你硬撐著去迎親,我還以為你改過了,結果才一天就故態復萌。快,還不給你家媳婦賠個禮?」

    章晗見陳善昭連連應是,竟真的轉過身要給自己作揖,知道今天內情的她哪里好意思,側身一讓就慌忙來到嘉興公主身前,誠懇地行禮說道:「十二姑姑,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何況書是他的命根子,一時半會這習慣改不了。好歹我出清寧宮說了他兩句,他還聽進去了,心里也懊惱得很,您就不要責怪他了。」

    說完這話,她又沖著滿屋子的人含笑襝衽行禮道:「還請諸位娘娘,各位叔叔嬸嬸姑姑們寬宥了他這一回,我代他賠禮了。」

    陳善昭也跟著一躬到地道:「還請諸位娘娘,各位叔叔嬸嬸姑姑們看在我家世子妃的面子上,寬宥我一回,我在此賠禮了。」

    兩人近乎一模一樣的話引來了四周一片笑聲。當即顧淑妃連忙讓張茹把章晗攙扶了起來,又笑了一陣子,當即眾人便分賓主坐了,惠妃和敬妃更是以陳善昭如今身體重傷初愈為由,說是在此一並行過禮就行,淑妃自是從善如流。

    待到夏雨親自取了拜墊來安設好了,章晗便隨陳善昭一個個拜了過去。陳善昭輩數小,她少不得跟著做了一回磕頭蟲,而從淑妃開始,每一位長輩的見面禮都給得極其大方。從二十兩重的金鐲子,到一對無暇的碧玉手環,再到一整套的金頭面,加上她之前家里的那些金銀首飾,卻是一輩子都穿戴不完。

    好容易行過禮後,淑妃便拉著章晗到身邊坐,旋即笑道:「從前看你就覺得好,卻是皇上慧眼識珠,把你要來當了孫媳婦。你婆婆不在,若是善昭有什麼對你不好,盡管來找我做主。就是我不能出頭。惠妃也好敬妃也罷,就是你這些姑姑嬸嬸們,也盡有能給你出頭的。」

    「多謝娘娘。」章晗微微一笑,見陳善昭露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她便看著他,笑得露出了一個淺淺的酒窩,「如此我就有底氣了。」

    顧淑妃見章晗看著陳善昭,本還以為她會說什麼「他對我很好」諸如此類,她們作為過來人,也不知道聽到過多少次的話,可聽她如此一說,又拿眼睛去看陳善昭。那有名的呆子竟是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她頓時心中一動。淄王和張茹成婚已經一月有余,夫妻和美,可她冷眼旁觀,知道小兩口之間相敬如賓是有了,但要說是一家人,彼此卻還太客氣了些。可如今,章晗和陳善昭不過是相處一夜。竟有了幾分默契,倒真真有些難得。

    因是人多,這一日長寧宮的這一頓家宴自然是熱熱鬧鬧。待到飯後。顧淑妃原本還打算留著章晗多說幾句話,可見陳善昭飯後滿臉倦意,想著人不過昨日才剛蘇醒過來,她便連忙開口說道:「好了,今日進宮該拜見的長輩也都拜見過了,回去好好歇息歇息,至于其他人,不妨等三朝回門之後再一一去見,不必急在一時。」

    「淑妃娘娘既是這麼說,其他姐姐妹妹那兒。我自然替你去說一聲。」嘉興公主沖著陳善昭狡黠地一笑,又沖著章晗道:「晗兒,趕緊扶了你家書呆子出去,這幾日好好看著,別讓人再多看了書。」

    「是。那今日妾身就先告退了。」

    章晗見陳善昭的眼神,便上前和他一塊行過禮,隨即攙扶著他出了門去。這一路從瓊苑經玄武門出去,見外頭竟是早早停著一輛親王象輅,問明之後得知是趙王特意留下的,情知父王往日出行並不喜奢華,這一架象輅也沒用過幾次,陳善昭忍不住瞇了瞇眼睛,隨即才扶著章晗的手上了車。等到車門緊緊關上,他便再沒有人前那時而呆氣時而慧黠的樣子,竟是把頭直接擱在了章晗的肩膀上。

    看見陳善昭那滿臉疲憊的樣子,章晗忍不住問道:「怎麼,是頭疼還是頭暈?」

    「沒有,只是有些累了,讓我靠一會兒。」

    陳善昭雖不承認,但他微微皺著的眉頭卻讓章晗心生擔憂。她伸手替其按著太陽穴,可見陳善昭那閉目養神的樣子,想起她雖應付了太子妃良久,可他敷衍太子一樣是極不容易,一時間竟不想轉述太子妃那些話。好一會兒,卻還是陳善昭先開了口。

    「明日就是謁見宗廟,今天你也累了,且回去養精蓄銳,後日還有回門。」陳善昭說到這里,微微頓了一頓,他便低聲說道:「父王估計這幾日就要走了。此次四弟留京,父王不但不會多留銀錢下來,還會帶走一些莊田上送來供年底開銷的租子,因為之後要去北平接收都司和北平三衛,無處不要錢,這開支需得立時開始節省。」

    那聲音極低,幾乎都被車轱轆轉動的聲音和馬蹄聲開路吆喝聲給蓋過了。見章晗鄭重地點了點頭,他便有低聲說道:「都說開源節流,但四弟那邊的開銷別少了他的,他脾氣急躁,萬一因此不滿露出端倪,回頭必然被人察覺出來,咱們倆省一省就行了。還有我的那些書,全都交給你。我是從小愛書如命,是書呆子,但還沒呆到癡傻。相比命,有的時候卻不得不捨棄我最愛的東西。你知道我的意思麼?」

    章晗凝視著陳善昭那閃閃發亮的眼睛,最終輕輕點了點頭:「你放心,我明白。」

    「我就知道你會明白的。」陳善昭輕輕抓住了章晗的手,隨即淡淡地說道,「所以,你想做什麼,只管放手去做。」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8:1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8 01:18 A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立威之商鞅立木

    陳善昭和章晗在淑妃的長寧宮用過午飯出宮到趙王府,已經是接近下午申時了。從二門得知趙王早早回來之後,又出府去了,扶著陳善昭下車的章晗略一思忖,便開口吩咐道:「回頭等父王回來了,記得來稟報我一聲。」

    「是。」

    門上那管事媽媽連忙答應了一聲,隨即又行禮說道:「另外,奴婢請世子妃示下,內院的管事媳婦和媽媽們從一大早就開始等著給您行禮。因您和世子爺今早見過王爺就進宮去了,現如今人都還沒散。倘若您此刻沒空兒,奴婢這就去說道一聲,讓大伙兒散了。」

    章晗還是才知道有這麼一件事,略一思忖,見陳善昭沒做聲,她便明白了他的心意。畢竟,出了名書呆的他應當是從不理會這些的。于是,她當即開口說道:「如今時辰雖晚了些,可既然她們從早上開始就等著,若是就這麼讓她們白等了一場,改日再見,不免耽誤了功夫。你去傳話,讓她們預備一下,我送了世子爺回房,這就見她們。」

    見那管事媽媽答應了便要走,章晗卻又開口叫住了她,隨即問道:「王府里從前是在哪兒處置內務?還有,這二門上的事情,是你一人管著,還是如何分派的?」

    「回稟世子妃,奴婢是趙四家的,這二門上的事情,是奴婢和來喜家的輪流照管。」報名之後,趙四家的深深行了個禮,這才低著頭說道:「從前王妃回來的時候,都是在後頭正院前頭的偏廳里處置內務,可王妃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平素都是各家管事媳婦和媽媽攏共分去各自的事務,然後把賬目報到理事房,由夏總管掌總過目。如今既是世子妃掌事,這料理內務和見人之處。還請您裁奪。」

    昨日才剛嫁過來,對于這王府內林林總總的院子屋子,章晗自然不太了然。正斟酌間,她就只聽旁邊的陳善昭開口說道:「我那內書房前頭夾道的盡頭。有一間倒座廳,平時都是見一些不太要緊的客人,索性辟出來給你做個議事廳吧。那里統共三間,就是管事的人全都來了,也是綽綽有余,而且距離二門近,若要叫外院的人進來說話也便宜。離我的書房也近。」

    「那就按世子爺說的吧。」

    章晗知道陳善昭的安排必定沒錯,當即就如此說道。眼看趙四家的應聲而去,她扶著陳善昭順著青石甬道緩步往住處走去,心里不免斟酌著待會兒見人該說些什麼。等到回了昨夜的新房,見上上下下的陳設已經換掉了昨夜的大紅,布置得雅致而又整潔,她立時猜到這是單媽媽的手筆,正沉吟今日出去是不是該帶上單媽媽。她突然感覺到那抓著自己的手突然緊了一緊,側頭一看卻見是陳善昭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自打當年我十二歲到京城來,這王府內務我就從來沒管過。」陳善昭見章晗愣了一愣便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接下來不用解釋這一茬,哂然一笑便開口說道:「所以我只能告訴你,總管夏勇曾經是父王的親衛,對父王忠心耿耿自不必說,但為人方正不知道變通。管著車馬的虞大,是我的奶哥哥,他是可靠的。另外,便是庫房的二管事沈明建,他這個落魄秀才是我弄進府里的。除了他們。外書房伺候的林成,門上管事的秦海,廚房的蕭風家的,這幾個是可靠人,其他人就良莠不齊了,應當各府里的眼線都不少。」

    侍立在章晗身後的秋韻聽得直咂舌。就是從前她跟著六安侯夫人呂氏剛剛嫁到六安侯王家的時候。崔太夫人為人寬和,家里也多有拿大的刁奴,可好歹也有不少用得得心應手的親信,先頭呂夫人管家的時候方才能夠很快上手,可算算趙王世子剛剛說的統共才多少人?不敢做聲的她偷瞥了一眼沈姑姑,見其面色鎮定自若,倒是不禁暗自佩服。

    而章晗則是在一一記下這些之後,再沒有問一句話,點了點頭把陳善昭扶到了臨窗的那張軟榻上,墊了幾個厚實的靠枕讓人歪著,又拉上了那一條薄薄的毯子,她便含笑說道:「那我先出去見一見她們,世子爺若是有事,便喚單媽媽吧。」

    然而,陳善昭聽到章晗去隔壁更衣過後,出門叫了芳草和碧茵一塊跟著,當即動身走了之後,他便立時開口叫了單媽媽進來,直截了當地吩咐道:「派個人去那邊聽著些動靜。」

    「世子爺,要不我親自去那邊探一探?」

    面對單媽媽的自動請纓,陳善昭卻搖了搖頭:「你派個人去,只不過是你自己擔心,但你親自去就不一樣了。沒事,她那樣險惡的環境都熬過來了,如今這些人當中膽大包天吃里扒外欺上瞞下的固然都有,但應該還不至于有真敢當面違逆她這世子妃的。只是我好奇她第一天理事,會是什麼光景。」

    當章晗來到陳善昭口中的那座三間倒座廳時,她便發現這里已經整理得整整齊齊。正中央擺著兩張半舊不新的花梨木扶手椅,兩側則是空空蕩蕩,顯見都是留給人站著的地方。想到剛剛進來的時候,這院子里頭垂手而立的那些年歲不一的僕婦,林林總總總有十幾個,她在正中西邊的椅子上坐下之後,便語氣平和地說道:「傳見吧。」

    沈姑姑微微頷首,當即看了在六安侯府待了好幾年的秋韻一眼,秋韻立時會意地出了門去。隨著一聲世子妃傳見,就只見一眾人等分兩列魚貫而入,默不作聲站定了之後,便跪了下來磕頭,隨即參差不齊地說道:「奴婢見過世子妃。」

    章晗只掃了眾人一眼便含笑吩咐道:「都起來吧。」

    今天苦苦等了大半日,卻直到眼下才等到世子妃從宮中回來,再加上此前那風光無限的婚事,還有峰回路轉的迎親,這些管事媳婦和媽媽們對章晗這位新婦都不敢有半點怠慢。跪下磕頭之際,原是做好了跪上一刻兩刻鐘聽訓的預備,卻不想章晗輕而易舉就讓她們起身了。此時此刻,站起身的她們雖低垂著頭,可依舊能感覺到那目光從她們臉上一一掃過。

    「若不是之前二門上趙四家的提了一句,我還不知道今天你們還等著見我。雖則是進宮謁見也是大事,但家務同樣也不是小事,日後但凡白天府里有事安排的,不要再像今日這樣,不知會一聲,白白耽誤了功夫。」

    聽到下頭那同樣參差不齊的答應聲,章晗知道短短這兩句話想要懾服了眾人,卻是不可能的。陳善昭之前特意提醒她能用可信的人,無非是說,這王府中宮中眼線別府眼線都多得很,而他之所以能維持這麼多年的書呆子形象,也和他從不插手從不理會庶務有關。

    而趙王妃那樣素有賢名的人,真要插手管,哪怕是一兩年才到京城一次,也必然能夠把王府料理乾凈,于是放著不管的緣由就很簡單了——與其讓人絞盡腦汁安插人手進來,還不如大大方方讓人看!然而,那是從前,她如今行事,卻是不必一定保持著從前的舊例!

    于是她在停頓了片刻之後,便又開口說道:「今日既是你們第一次見我,便各自說說各自的職司吧,我心里也好有個數。我也想聽聽各位從前那些功績和最為得意的能耐。都說物盡其才,人盡其用,興許日後還會有什麼調動。」

    章晗這一開口,見下頭不少人都露出了活動的表情,她便指著左手第一個粗眉大眼的婦人開口說道:「便由你開始吧。」

    「是,奴婢夏勇家的,見過世子妃。奴婢是夏勇的婆娘,管著內院的上下巡查……」

    從總管夏勇的妻子到下頭一個個管事媳婦媽媽,林林總總十一二個人各自說明了各自的職司,以及自賣自誇了一番之後,就已經用了大半個時辰。那些在前頭說完的最有頭有臉的幾個人見章晗一直氣定神閑地坐在那兒,哪怕是聽有些個管事媳婦吹得沒了邊際,也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意思,都不禁暗自佩服這位世子妃的坐功,而心底不免更加存了小心。而章晗等人都說完了,這才接了一旁芳草送上的茶喝了一口,隨即方才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

    「很好,今天這見人便到此處。我也沒有太多話要囑咐的,不過是有功則賞,有過必罰八個字。所以,今天我回來,趙四家的提醒了我一聲有人等著見,這便是盡了責,自然當賞。」見趙四家的慌忙站了出來跪下磕頭,連聲道不敢,章晗便含笑問道:「你家里有幾口人?」

    「奴婢的男人專管去莊子上收租,下頭還有一個小子一個丫頭,小子才八歲,丫頭才十三歲,尚未當差。」

    「那回頭就把你家那個丫頭帶來給我瞧瞧,若是機靈懂事,上房正好還缺一個人。」章晗見下頭眾人都露出了殷羨嫉妒的表情,而趙四家的則是又驚又喜,她便笑著說道:「好了,今天就到此處。明日後日我都要出門,所以就還是今日這時辰在此見人,從大後日開始,每日辰初三刻用過早飯後在此見人,此為永例。好了,都散了吧。」

    上房中,單媽媽將之前差遣一個小丫頭去探聽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對陳善昭稟報了之後,便笑著說道:「世子妃第一天見人,倒是沒人受罰,反而有人受賞。」

    「不是罰才是立威,這賞也是一樣的。商鞅立木,便是這個道理。」陳善昭這才安安心心地躺了下來,合上眼睛之後喃喃說道:「下馬威未必非得在第一日,沒有機會便先擱著,不急不躁……嗯,媳婦能幹,我這個男人便能輕松多了……」



第一百六十章 回門之日診傷情

    謁見宗廟之後,章晗這個趙王世子妃才算是真正成禮。

    然而,一連兩日頂著那樣的禮服進宮,她不得不感慨這身珠玉輝耀的行頭實在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于是,對于原本就是重傷初愈的陳善昭,她自然更加小心看護,眼看人一連兩夜都只是嘴上調笑戲謔,但須臾便沉沉睡著了,她雖有心召來太醫仔細問問他的情形,可想起太醫院的人早就被陳善昭趕跑了,生怕就此弄巧成拙,因而只能暫且把此事放在肚子里。

    轉瞬間便到了第三日回門。一大清早,單媽媽便報了下頭按照規矩準備的回門禮來。不過是花銀三百兩、雜色纻絲三十二匹、北羊四只、酒四十瓶、果四合。和之前的定禮和聘禮一樣,這些東西也都是用大紅大綠的銷金束子和蓋袱等等包裹,看上去喜氣洋洋。

    而陳善昭在聽到單媽媽這般稟報之後,他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再添上兩口寶刀,這是給我那岳父和大舅哥的。然後是一件灰鼠皮襖子,想來岳母不是年前便是年後北上,天正冷,用得著。再從我珍藏里找上兩本好的楷書字帖來,算是給我小舅子的見面禮。」

    之前淄王和淄王妃回門之際,也比禮制所定的東西添了不少,然而,陳善昭如今林林總總每一個人都想到了,章晗自然覺得心頭生出了深深的歡喜。見單媽媽答應一聲又看向了她,她便笑著說道:「世子爺都想得很齊全。不過勞煩媽媽去對沈姑姑提一聲,在我的首飾匣子里把那一對白玉手鐲揀出來,回頭賞了我那未來的大嫂。」

    陳善昭頓時瞪大了眼睛:「哦,你未來的大嫂?章晟要娶媳婦了?」

    知道陳善昭此前因為昏睡多日,並不知道宋秀才一家抵京的事,章晗少不得對其細細說明了一番。去章家的路上,陳善昭起初一直一聲不吭,眼看馬車停了。他才輕輕磨了磨牙道:「我還指望著你大哥娶上一個精明潑辣的媳婦,好好收一收他那性子,沒想到竟是那樣一個小家碧玉……便宜他了!」

    對于自己大哥和陳善昭之間那微妙的關系,章晗心里哪會沒數。聞言頓時笑了起來。所幸世子和世子妃夫婦回門並不像王爺和王妃那樣夫妻兩人甚至得一前一後地回娘家,此時此刻她和陳善昭一下車,便看見了站在門口迎接的章鋒和章晟。

    父子倆第一時間上上下下在章晗身上端詳了好一會兒,隨即才看向了陳善昭。見其氣色雖還不盡如從前初識那會兒,但卻還算紅潤,章鋒便松了一口大氣,親自上前攙扶了陳善昭下車。待到入了正堂一番廝見禮畢。陳善昭命人送了禮物上來,章鋒眼見得那一幾樣特意給他們預備的東西,自是心中感動。等到攜了女兒女婿到中院正房說話,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世子爺的氣色看著比迎親那一日好,不知道太醫怎麼說?」

    見母親亦是滿臉關切地看著陳善昭,章晗知道家里不比別的地方,斜睨了陳善昭一眼,她便搖了搖頭道:「太醫早在成親後就被他給趕跑了。」

    「不過都是些人云亦云的家伙。留著反而聒噪。再說,指不定他們的診治還有方子,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傳遍整個京城。留著他們幹嗎?」陳善昭也不矯飾,直截了當地解釋了緣由。

    「世子爺說得固然不錯,但您是千金之軀,更何況之前是頭部受創,即便復蘇得快,但也決不能就此小覷了。」說到這里,章鋒猶豫了片刻,便誠懇地說道:「倘若世子爺擔心外頭的大夫嘴風不緊胡言亂語,我正好從歸德府接了一位舊日友人來。他雖不是坐堂的大夫。卻是一手好脈息,而且于外傷也有些心得,早年間我那些外傷便是他醫治的。」

    「哦?」陳善昭一時饒有興致地睜大了眼睛,可目光突然就落在了章晟身上,當即笑嘻嘻地問道:「可是晗兒曾經提過的那位宋秀才?她那未來大嫂的父親?那自然是好。岳父能有這樣的摯友,大舅哥日後倒是有福氣了。」

    章晟不想陳善昭竟然一嗓子把這一茬都給道破了,一時間頓時神情有些狼狽。而章晗哪里不知道陳善昭這是報復章晟從前的那些不善舉動和言辭,頓時忍不住莞爾。章劉氏見丈夫笑著出去請人了,而女兒女婿這彼此含笑對視相處融洽的模樣,心里只覺得又是欣慰又是感傷,而章昶卻瞪大了眼睛。

    「未來大嫂?姐夫你是說,宋姐姐是我未來大嫂麼?」

    陳善昭聽到這一聲姐夫,當即一本正經地招手叫了章昶過來,摩挲著他的腦袋,也不去看章晟那紅得發紫的臉,笑瞇瞇地說道:「是啊是啊,你回頭看到你宋姐姐,記住直接叫人一聲大嫂,她肯定會高興得很,你愛吃什麼她就會給你做什麼!」

    「世子爺!」

    章晗和章晟幾乎異口同聲叫了一聲,章晗是忍俊不禁,而章晟則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而兄妹倆對視了一眼,章晗卻是搶先笑道:「我今天還給宋家妹妹帶了一對鐲子來。大哥橫豎你沒事,就給人帶去吧,省得她見了我又要多禮。」

    被陳善昭三言兩語揭得滿頭包的章晟聽到這話,頓時如蒙大赦。他趕緊接過了章晗遞來的那個紅綢布包,謝了一聲就慌忙低著腦袋往外沖去,出門之際還險些和章鋒撞了個滿懷。見其這般風風火火的模樣,章鋒哪里不知道兒子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在這種事上臉皮極薄,禁不住陳善昭那樣的打趣,一時啞然失笑,隨即才側身請了宋秀才進門。

    陳善昭目不轉睛地盯著章鋒帶進來的那位中年文士,見其近前之後要彎腰行禮,他便笑道:「今日我是在岳父家,宋先生就不必多禮了,請坐吧。怪不得此前我迎親之日,大舅哥能拿出那三個對子來,原來是因為有宋先生這樣一位高人在背後指點。」

    盡管迎親之日,宋秀才便已經覺得陳善昭平易近人,但此刻聽他這般使人如沐春風的說話,他坐下的同時不禁笑了起來:「世子爺這般謬贊,鄙人實在是不敢領受。倒是世子爺能夠轉眼之間對出那三個絕對,這番急智,實在讓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之前迎親之日用了這樣的對子,雖因為晟哥兒不忿王府派人代為親迎,也實在是我的不是。」

    「有什麼不是的?」陳善昭眨巴著眼睛,笑吟吟地說道:「再說那也算不得絕對。我這人打小就頗有幾分急智,這幾個對子還對得工整,沒在人前露怯出丑。至于出題之事,宋先生不用記掛,橫豎又不曾難倒了我。不過,宋先生精通文史之外,不料想還居然精通醫術麼?這還真是全才。」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此話雖說托大了些,卻也是人之常理。再說,有一技傍身,總好過百無一用是書生。」宋秀才說到這里,便欠了欠身說道:「還請世子爺容鄙人診治一二。」

    章晗見陳善昭二話不說便伸出手去,心中頓時感激他對自家人的信任,連忙將手帕折疊好了墊在其手腕之下。眼見得宋秀才起身上前,伸出二指搭在陳善昭的左手腕脈上,這凝神一切便是好一會兒,她頓時只覺得滿心緊張。好一會兒,卻只見宋秀才收回了手,又頷首說道:「世子爺可否容鄙人看看您頭上的傷?」

    見陳善昭點頭算是答應了,章晗便站起身來,親自解下陳善昭那束髮的頭冠,將頭髮撥開之後,露出了距離額髮一寸許的那個傷口。盡管如今傷口早已收口結疤,但每次看到那個痕跡,她仍是忍不住一顆心猛地一縮,今日也毫不例外。而宋秀才則是先端詳良久,隨即用手輕輕觸碰了兩下,問了陳善昭幾句之後,他方才回身坐下了。

    「雖是外傷,但因為是硬物,應該還是傷到了經絡。頭是諸陽之會,若有些許閃失,哪怕如今顯不出來,對于日後也影響非小。」宋秀才說到這里,突然看了章鋒一眼,有些躊躇地說道:「章兄,你和嫂夫人令郎能否先避一避?」

    章晗頓時心中一緊,等到章鋒和章劉氏章昶起身離開,她要開口之際,宋秀才方才沉聲問道:「恕我直言問一句,此前一兩日,世子爺是否用過某些……某些壯陽之藥?」

    「沒錯,新婚之夜合巹的時候,曾經用過。」陳善昭見章晗滿臉的愧疚和難受,他便輕輕握了握章晗的手,隨即開口說道:「我知道此法傷身,所以用量有所節制。而且我如今還年輕,宋先生不會說調養不過來吧?」

    宋秀才見陳善昭和章晗兩手緊握的情形,心中一時了然。沉吟良久,他方才開口說道:「所幸世子爺把太醫院的人給趕走了,否則若是讓他們診脈,此事必然隱瞞不得。這調養自然是能夠的,而且世子爺畢竟年輕,底子也還好,且先吃一副藥試十天半個月。若是自覺精神漸好,那便不要緊了。至于這頭上的傷,鄙人教世子妃幾個小手法,日常便是能用的。但是……」

    他頓了一頓,這才看著陳善昭道:「世子爺早年可是有過舊傷或宿疾?」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08:4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8 01:36 A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用人之道

    回程的路上,章晗雖坐在穩穩當當的馬車中,但眼神卻有些惘然,人更是一直恍恍惚惚的,耳畔仿佛一直傳來此前在娘家時的那一番番告誡和提醒。

    「晗兒,你如今是世子妃,世子爺對你雖好,但偌大的王府,要照管起來必然是勞心費神。縱使下頭人陽奉陰違,你也千萬別操之過急,慢慢來。只要你們夫妻倆一直都能同心同德,其他的東西都是虛的,你也別只顧著他的身體,自己好好調養,早日有個一男半女,娘在家里也能放心了。」無疑,這是母親章劉氏的囑咐,善良中透著真心的關切。

    「丫頭,你大哥的婚事就在這兩日。我和宋先生商定了,不大操大辦,熱鬧一回盡早辦妥了,我也好跟著趙王殿下北上。趙王殿下雄心大志,你和世子爺在京城一定要千萬小心。世子爺是個靈思敏捷的人,但做起事來有時候確實有些書呆子的執拗,便如同這一次的驚險,倘若再來一回,未必能有如此好運,你一定要時時規勸刻刻照拂!你大哥這人沖動是沖動,但我已經吩咐他萬事必須得聽你的,你不用顧忌。」這是父親章鋒的提點,帶著為人父的洞察世事,以及對她和陳善昭在京城處境的擔憂。

    「世子妃,世子爺雖不承認,但我對自己的醫術還有幾分信心,他十有八九是小時候傷了元氣。我聽說趙王殿下四個年長的兒子當中,哪怕是那位懷柔郡王,亦粗通武藝,但世子爺在外頭的傳聞卻是手無縛雞之力,極有可能根子便在小時候。正因為底子不夠好,此次受傷之後才會久久沒有醒來。所以。我之前的那個方子,並不單單是調養此次的傷,最好能讓世子爺服用時間長一些。」宋秀才的話語重心長,可其中透露的意思卻讓她有些心悸。

    一旁的陳善昭見章晗面色變幻不定,合攏在身前的手漸漸絞得越來越緊。甚至于連骨節都有些發白。他心里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當下就把自己的手輕輕覆了上去。只覺得章晗那雙手異常冰涼。他便輕聲說道:「別想這麼多,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後怎樣以後再想。咱們只過好如今這每一日就行了。」

    「陳善昭……」

    聽著章晗回過神來。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他,嘴里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陳善昭不禁極其愉悅地嘴角一挑,攬住人的腰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卻是什麼話都沒說。接下來這一路上,兩人就這麼緊緊挨著彼此。那呼嘯的寒風雖然在馬車中亦是能聽得清清楚楚,但車廂中卻是洋溢著一股溫暖的氣息。

    車入王府,大門上立時傳了趙王的吩咐,請陳善昭去白虎堂。見陳善昭一瞬間便提起了精神,剛剛的一縷疲憊之色一掃而空,章晗少不得跪坐著替他系緊了身上那件貂皮大氅,等其下車之後,她在繼續前行的馬車中挑起窗簾眼看人隨著幾個引路的小廝去了,心里便大約猜測起了趙王召見陳善昭所為何事。

    趙王此次在京城停留的時間已經很不短了,十有八九近日就要啟程,也不知道父親章鋒說要趁此機會把章晟的婚事一塊辦了,時間上頭是否來得及。

    車到二門,章晗攏了攏身上那件銀鼠皮的披風下車,就看見今日還是趙四家的當值,其人滿臉殷勤站在旁邊伸手攙扶。她自然而然地輕輕搭了一把,踩著車蹬子下來站穩了,一面進二門,一面便開口問道:「你那個女兒人可帶來了?」

    「奴婢見世子妃這兩日忙得很,不敢拿這點小事打攪,只讓她在家里時刻備著召喚。一會兒就又是各位嫂子們回事了,世子妃若是不得閑,過幾日再見也不要緊。」

    「如今見人的時辰還早,你把人帶來吧,我在上房見她。」

    聽章晗這樣說,趙四家的立時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而等到走在了回上房的甬道上,周圍沒有別人,章晗方才對沈姑姑問道:「姑姑可打探過了?」

    「回稟世子妃,單媽媽說,趙四家的是個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精明人,女兒的性子亦是如此,機靈有余,穩重不足,頗有些眼高手低,所以之前世子爺挑丫頭伺候的時候,卻是沒有選中她。她那八歲兒子倒還小,人也憨厚老實。」

    章晗對此並不意外。倘若自己隨口一說,就能挑到一個可用之人,那運氣也就未免有些太好了。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從沈姑姑口中探知了單媽媽推薦的幾個人,她一一暗暗記在心里,卻沒有打算立時三刻把這些人提拔安插到那些要緊位子上。

    即便她對單媽媽觀感再好,可不論是她從張家到顧家耳濡目染學到的東西,還有那些經史子集上君王用人的故事都告訴她,縱使再賢明的人,舉薦上來的人也未必是賢明,決不能偏聽偏信。當然,單媽媽說的那幾個勾連外頭以及欺上瞞下之輩,卻是必然確鑿無疑。她如今接手王府,雖不用一定和從前那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如何慢慢清理王府,卻也是一樁難題,最要緊的是一個由頭。

    回了上房,換下那一身沉重的世子妃冠服,章晗穿了一件家常的櫻桃紅色小襖,罩上一件銀紅色的褙子,坐在東廂房的軟榻上一頁頁地翻著手中的賬簿。她並沒有要那些積年的賬簿,只是吩咐拿了兩個月的內院開支簿子,一面兩相對比,一面輕輕用指甲在那些重大的進項和開支上頭輕輕掐著印痕。直到外間傳來了秋韻的聲音,她才抬起了頭。

    「世子妃,趙四家的帶著人來了。」

    「進來吧。」

    章晗合上了手中的簿冊,往那張此前宮中惠妃賞賜的百子多福紫檀木方桌上輕輕一放,抬頭就看見趙四家的帶了一個姿容尚屬端麗的少女進了屋子。母女倆一塊磕了頭之後,趙四家的便直起腰畢恭畢敬地說道:「世子妃,這便是奴婢家里的閨女,名喚銀杏。今年十三歲。」

    輕輕點頭之後,章晗吩咐了一聲抬起頭來,當即便仔細審視了起來。見人雖是竭力顯得低眉順眼,但低著頭的時候,目光卻仍有些游離不定。當她沉默的時間漸漸有些長了。跪在那兒的銀杏仿佛察覺到了某些不好的端倪。竟是一下子抬起了頭來,出言打破了這沉寂。

    「世子妃。奴婢什麼都會做,針線活也好,灑掃擦抹的力氣活也好。照料花木也好。全都能行,請您開恩……」

    趙四家的被女兒這大膽放肆的舉動給嚇得一哆嗦,待要開口時,卻已經看到章晗的臉色有些變化。幾乎是一瞬間,她便慌忙出手拉了女兒一把。隨即磕了一個頭便聲音顫抖地說道:「世子妃恕罪,奴婢今兒個來,是想辭謝您這一番好意。奴婢這閨女實在不懂規矩,這上房的差事就算您真的開恩提拔了她,她也萬萬擔當不起!」

    章晗本就覺得趙四家的活絡伶俐,是個可用的人,此刻見其拉住了女兒,又搶著說出了這麼一番話,她頓時嘴角一挑笑了起來。因見那銀杏雖咬著嘴唇臉色漲得通紅,可終究不敢再爭,她便點點頭道:「既然你這個當娘的這麼說,那就依你的意思。但之前我既然親口說過要賞,就總不能只是嘴上說說。這樣吧,你家兒子八歲,卻也不小了。世子爺提過,外書房前頭的院子里,正好缺了個小廝,就讓他去那兒吧。」

    世子爺身前的差事有多難得,趙四家的自然心里有數,原本因為女兒的魯莽而懊悔不已的她,此時此刻立時眼睛大亮,慌忙磕了兩個頭連聲謝恩。然而,讓她更沒想到的是,章晗這話竟然還沒有說完。

    「至于你這女兒,既然自陳針線不錯,便去針線房試一試活計吧。她年紀小,既然有些冒冒失失的,在那兒磨一磨性子,過一兩年興許就能出息了。」

    「是是,多謝世子妃恩典,多謝世子妃恩典!」趙四家的一時間驚喜不勝,磕了好幾個頭之後方才記起女兒,見女兒亦是歡歡喜喜地行禮,她忍不住抹了抹剛剛喜極而泣迸出眼圈的淚珠子,起身的時候又賭咒發誓似的說道:「世子妃日後若是有什麼事,盡管吩咐奴婢,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會做好的!」

    點點頭後看著母女倆退了下去,章晗輕輕舒了一口氣,知道這一家人就算都差不多了。她撿起剛剛撂下的簿冊正要再看,就只聽外間傳來一聲世子爺來了,她立時一個激靈丟下東西站起身來。下一刻,就只見陳善昭大步進了屋子。她連忙上前親自給他解了身上大氅,入手覺得那一雙手冰冷冰冷,連忙放在手心里捂了捂,許久一抬頭,就看見了他含笑的眼睛。

    「沒事,就是從父王的書房過來有些遠,要知道,父王最討厭男子漢大丈夫捂著個手爐和女人似的。」說到這里,陳善昭便拉著章晗一塊坐了,瞥見沈姑姑已經帶著幾個丫頭們都退了下去,他躊躇片刻就開口說道:「父王已經定下了日子,五日後動身啟程。」

    盡管知道趙王言出必行,但想到這大冷天漕河都已經封凍,只能走陸路,若是遇到飄雪天更是難捱得很,章晗還是忍不住說道:「從京城去保定府,陸路兩千多里,又是嚴冬臘月,這一路……」

    「父王要趁著年前立刻接收北平都司的軍務。」陳善昭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句,見章晗再無二話,他便輕輕揉捏著她光滑的手指,輕聲說道:「不過岳父既然不準備大操大辦我那大舅哥的婚事,應當還是趕得及的。」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了單媽媽的聲音:「世子爺,世子妃,東宮太子妃殿下賞了暖房里養的芍藥四色,說是給世子妃插瓶。」

    「又來了!」陳善昭眉頭微皺,旋即哂然一笑道:「這才三天,她已經送過兩回東西來了!」

    「任她如何,我自巋然不動就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御前直陳情,皇孫媳第一!

    趙王啟程之日,章晗和陳善昭新婚還不到十天,章晟的婚事也是在少人得知的情形下低調辦完了。章鋒把妻子和幼子留在京城,吩咐等年後再動身前往去保定府,就連宋秀才一家也留了下來,後者無論是對于此前婚事的簡單,還是對于這樣的處境,都表現得甘之如飴,半點猶豫都沒有就爽快地答應了。

    抬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趙王看了看那邊整裝待發的親衛,又看了一眼已經和章晗告別之後歸列的章鋒,突然頭也不回地對陳善昭說道:「這幾日東宮頻頻給章氏賞賜東西,從插瓶的鮮花到各式綢緞,還有擺設珍玩,顯見是花了大力氣的,看樣子總不脫你那太子九叔的授意。章氏年輕,有些事未必考慮得周全,你記得多多提點她。」

    陳善昭自然知道父親這話言下之意為何,當即微微笑道:「父王的話,兒子明白了。不過,她並不是那些未經世事的大家千金,這種手段還不至于瞧不出來。兒子回頭恐怕要重新進宮讀書了,內宅的事情既交給她,父王只請放心就是。」

    趙王聞言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見陳善昭一臉的信心滿滿,而隔著更遠處的陳善睿則是頻頻抬頭看向他二人,他便哂然一笑道:「既然你對你媳婦如此有信心,我也沒什麼好囑咐你的了。我留著她兄長統領府中親衛,動用起來也便宜。只不過你四弟初入宮中讀書,規矩禮儀等必然都未必能習慣,你多多帶挈他。還有……」

    頓了一頓之後,趙王方才用極低的聲音迅疾無倫地說道:「多多留心御體。」

    「是,兒子理會得。」

    對長子吩咐了這許多話,趙王方才招手叫了陳善睿過來,又對其囑咐了好一通,見陳善嘉親自牽了自己的坐騎過來,他翻身利落地躍上馬背。旋即才輕喝一聲道:「你們兄弟在京城好好讀書,切勿以我和你們母親為念。異日上京朝覲的時候,我再考較你們的學問武藝!」

    「恭送父王。」

    隨著陳善昭和陳善睿兄弟雙雙躬身行禮,趙王一甩馬鞭。一時便策馬和一眾親衛們會合。等到陳善嘉也上了馬,浩浩蕩蕩一二百人便這麼絕塵而去。知道半道上還有精銳扈從千余人會合,這安全可保無虞,陳善昭直起腰之後便對陳善睿說道:「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見四弟滿臉怔忡,陳善昭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想念父王和母親,回頭多寫幾封家書送去就行了。」

    陳善睿這才一下子回過神來。卻是有些不自然地往旁邊讓了一句,旋即輕哼一聲道:「大哥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是第一次離家,父王數次率軍征戰的時候,不是我就是三哥當前鋒,常常十天半個月都是孤軍深入。這京城又不比群敵環伺的戰場,我還不至于怕了這個!」

    見陳善睿撂下這話就徑直朝自己的坐騎快步行去,到了近前躍上馬背也不管別人。就這麼用力一打馬,便風馳電掣地呼嘯而去,陳善昭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他低頭上了自己的馬車。見章晗二話不說徑直塞了一個手爐過來,他便笑呵呵地捂在手里坐下了,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四弟不像我,在京城這種處處講規矩的地方,恐怕是會很難受的。」

    「難受誰都會有,就看他能不能適應了。」

    盡管章晗和陳善睿並沒有打過幾次交道,但也覺得那是極其傲氣的人,此刻答了一句之後,她突然挑起窗簾,看了一眼那邊廂正在指揮一眾親隨的大哥。隨即方才放下了手,若有所思地說道:「倒是太子妃連著賞賜了那麼多東西下來,父王這一走,恐怕也該走下一步了。」

    「前戲都鋪墊夠了,後頭的大戲也該開場唱了。」

    陳善昭舒舒服服地把身體埋在了厚實的毛皮毯子中,原本勾手想把妻子一塊拉下來。可見章晗早就敏捷地換了一個位子,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本賬簿,他不禁無可奈何地說道:「我的賢妻大人,你也不用這麼抓緊時間吧?早知道如此,這些東西我就讓老夏晚些給你了,省得你坐臥全都放不下這些。」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章晗覺察到陳善昭把腳勾了過來,當即提起腳來在他腳面上輕輕一跺,隨即方才嘆了一口氣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要是讓人知道,趙王府如今竟是如此缺錢,那傳揚出去不但是笑話,而且還會引來別人的疑忌。不過,也幸好有你這個書呆子從前大把大把花錢買書,還可以遮掩遮掩。」

    「所以說,為夫這書呆子的名聲,在很多時候都是很有用的。」

    章晗見陳善昭竟然大言不慚地自吹自擂,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其面頰上刮了兩下,嘲笑了一回他臉皮厚,卻不料被他捉住了手,一下子兩個人緊緊靠在了一起。感覺到了他那灼熱的氣息就在耳畔,自新婚之夜後一直都不曾有過肌膚相親的她只覺得臉上一陣火熱,好容易才往旁邊挪了挪,整理了一下耳畔亂髮便橫了他一眼。

    「節制些,否則下了車讓人看見笑話!」

    「再節制下去,我就變成那個沒娶媳婦的書呆子了。」盡管心中亦是憋著一團火,但陳善昭哪里不知道,這幾日一日三頓藥吃下來,再加上調養得宜,無論是行止坐臥,腦袋的那股眩暈感已經幾乎沒有了。只是,眼看媳婦就在身邊,卻只能看不能碰的滋味實在太難熬,哪怕知道此前自己那一爭是正確的,哪怕知道洞房之夜的選擇是必然的,他仍不免有些懊惱。

    等到馬車漸漸沿著官道往南進京,隨著四周圍人流車流的漸漸增加,即便前頭打了世子的儀仗開路,車馬速度免不了漸漸變慢。突然之間,章晗只覺得緩緩前行的馬車突然一停,一怔之下便出聲問道:「怎麼回事?」

    「回稟世子爺,世子妃,今日午時在太平堤上大刑殺人,所以往太平門的這路給圍觀百姓堵了大半邊!」總管夏勇今日亦是親自送行。此刻過來親自開了車門解釋了一句之後,他便有些赧顏地開口說道:「此前一直都在忙著為殿下啟程做準備,一時竟是忘記查問此事。如今要麼掉頭走神策門,要麼就在這里等著午時行刑完畢,小的請世子爺和世子妃示下。」

    太平堤是什麼地方,陳善昭自然心中了然。不等章晗開口,他便問道:「今日處刑的有多少犯人?殺的都是些什麼人?」

    「這個……」車外的夏勇猶豫良久,最後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殺的是此次殿下在遼東平叛的時候拿到的那些叛逆首領。其中舒家上下共十一人,還有附逆的賊首總共二十三人,總計三十四人。」

    一次行刑殺三十余人,這對于在歸德府長大的章晗來說,簡直有些不可想象。但陳善昭在京城卻是看慣了。太平門外三法司乃是當今皇帝即位初年所設,而沿著玄武湖的這一段太平堤,一直都是殺人的場所,每逢秋決斷頭之日。這里便是京城最有名的刑場。從前皇帝治罪韓國公的時候,牽連進去的達官顯貴眾多,最驚人的一天便有上百顆人頭落地。

    想到這里。陳善昭便出口吩咐道:「改道吧,從神策門走!」

    然而,他這話才剛剛出口,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因為前頭打著儀仗的關系,這浩浩蕩蕩的一支車隊立時引來了圍觀大刑殺人的百姓的注意,旋即趙王世子一行經過的消息便四下里傳遍了,死囚當中的不少人也都聞聲伸長了脖子往官道那邊看了過去。

    此前他們都是押在這太平門外的三法司天牢,當今日斷頭之日,卻還是有人對他們說了家眷得以逃脫一死的消息,不但如此。那幾個獄吏更是添油加醋地說了趙王世子求情之事。

    此次帶頭起事的韓國公胞弟舒會深深吸了一口氣,冷笑一聲後便沖著左右說道:「難得今天我等殞命之日,還能看到救了咱們家小一命的恩人。趁著這機會,該當好好謝一謝他的仗義執言才是!」

    眾人都知道今日必死,此時此刻聽到舒會這話,一時間口耳相傳。不論是明白舒會此舉的深意,還是只為了自家逃得一命的家人,竟是齊聲高喝了起來。須臾,那參差不齊的聲音就連身在馬車中的陳善昭和章晗都聽得清清楚楚。

    「多謝趙王世子高義,來世必當回報!」

    「多謝趙王世子救了我等家人一命!」

    「好人有好報,咱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會記趙王世子您這份人情的!」

    章晗一時間忍不住握緊了陳善昭的手,見他面色陡然一沉,她知道此時此刻哪怕王府派人出面彈壓也是枉然,只會讓事情越鬧越大。因而,她瞇了瞇眼睛便出口說道:「夏總管,拿王府的帖子去刑場見今日監刑的三法司官員,就說趙王府不知今日此地行刑,所以請勞煩驅趕圍觀百姓,讓我們從這兒進城。」

    夏勇一時大吃一驚,忙開口說道:「世子妃,還是依照世子爺之言,改道神策門……」

    「改道神策門?剛剛的聲音夏總管都聽見了,就耽擱這麼一會兒,後頭的車馬應該就多了不知道多少,還會給咱們改道的空子?」章晗聽到外頭夏勇久久無言,突然一手就把厚厚的棉簾子高高打了起來。眼見得夏勇明顯一副不願從命的樣子,她揚了揚眉,目光便看向了那邊廂正留意這兒的章晟。

    深深吸了一口氣,章晗突然提高聲音叫道:「章晟!」

    在家敘家禮,如今既是在外,章晟策馬迅速趕了過來之後,立時下馬行禮道:「世子妃傳召卑職有何吩咐?」

    「你拿著我的帖子去見刑場上監刑的三法司官員!」章晗把之前對夏勇的吩咐轉述了一遍,卻是信手遞出了蓋著自己名姓印章的帖子,隨即又加了另一番話,「世子爺今日出城給父王送行,一時動了舊傷在車中靜養,卻不料碰到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想請教那諸位大人,卻不知道這些待死囚犯,怎會知道世子求情之事?另有,謀叛的死囚咆哮刑場。從古到今可有這等例子?」

    夏勇開口正要說話,卻只見章晟行過禮後就拿著帖子上了馬,竟是徑直往那邊廂監刑官的高臺趕了過去,一時只覺得又驚又怒。然而。正當他看向了陳善昭,想請這位世子爺阻止章晗的莽撞沖動時,卻只見面色鐵青的陳善昭突然閉緊雙目哎喲了一聲,就這麼靠在了章晗的懷里。

    眼見陳善昭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章晗心中一陣熨帖,抬頭深深看了夏勇好一會兒,竟是二話不說就這麼放下了沉甸甸的棉簾子。隨即出口吩咐道:「關車門!」

    夏勇在京城趙王府多年,就是陳善昭對他亦是客客氣氣,哪曾受過這樣的對待,一時竟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僵持了一會兒,那邊死囚的嚷嚷終于告一段落,更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慌忙上前趕開了圍觀的百姓,堪堪騰出了一條路來。而章晟亦是縱馬飛奔趕回,就在馬車前彎腰稟報道:「回稟世子妃。事情已經辦成了。」

    「好,進太平門,回王府!」

    車門一關。陳善昭便皺眉叫了一聲:「晗兒!」

    覺察到陳善昭一時面色震驚,抓著自己的手重重一捏,章晗便寸步不讓地看著他道:「倘若有人要用此事興風作浪,我絕不會讓他們得逞的!就是我這世子妃背上一個跋扈狂妄的罪名,我也不在乎!」

    在四周無數圍觀百姓那議論紛紛和好奇目光中,趙王府這一行車隊須臾便通過了太平堤,又不多久就進了太平門。車中一直都沒有說話的章晗低頭凝視著陳善昭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待回了王府,你先回屋子歇息,我要進宮去見皇上!」

    從剛剛章晗那寸步不讓的態度中。陳善昭就已經明白了她的決心。知道她亦是做事執拗的人,自己除非把人綁了,否則必然勸不回來,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我能說不行麼?好吧,你進宮一趟也好。這趟的事情若是輕輕放過,也不知道會引來多少議論。只是,你之前才責備過我沖動莽撞,你自己千萬小心。」

    「你放心。」章晗察覺到陳善昭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微微一笑便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論你此前是因何進諫,終究是做了好事。想往你身上潑這桶臟水的人居心叵測,我若是讓他們得了逞,我何顏面對今日剛剛啟程離京的父王?」

    何顏面對為我做了這麼多的你?

    盡管後一句話她沒有明說,但陳善昭哪里會不明白?面對妻子那清澈而犀利的眼神,他終于嘴角一挑露出了一個笑容,就這麼歪著點了點頭:「那就一切拜托你了。」

    乾清宮東暖閣中自從入冬之後,就一直燒著溫暖的地龍。盡管江南並不比北地苦寒,但皇帝早年東征西討,腰腿都落下了一些隱疾,每到冬天就隱隱作痛,因而東暖閣中甚至還擺著兩個炭盆。坐在書案旁正一絲不茍看著那高高一摞奏折的他時而眉頭緊皺,時而沉吟思量,時而奮筆疾書,四周圍雖侍立著不少宮女太監,卻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沒有。突然,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外頭傳來了李忠的聲音。

    「皇上,趙王世子妃求見!」

    乍然聽到這麼一聲,皇帝頓時愣住了。他就這麼提著朱筆躊躇了片刻,隨即便開口問道:「就是她一個,還是和那呆子一塊來的?」

    「回稟皇上,就只趙王世子妃一個。」

    「可有說所為何事?」

    「奴婢探問過,但趙王世子妃並不肯說。」

    越發詫異的皇帝這才吩咐宣召人進來,心里卻是轉過了無數猜測。然而,等到一身世子妃冠服的章晗進來,行過禮後鄭重其事說出的那番話,就把他那剛剛生出來的那幾分不悅完全打消得乾乾淨淨。然而轉瞬之間,他心里又驟然迸出了一股更深的憤怒,一時霍然起身。

    「皇上,妾知道按制不該貿貿然打攪。實在是因為今日世子爺和妾一塊去城外給父王送行,不巧回城之際恰遇太平堤上行刑,所殺正是此前遼東謀叛諸人。車隊被圍觀百姓擋了一擋,本待改道,可誰知道那些死囚竟當眾高呼感激世子爺搭救家眷之恩云云。世子爺今日送行出城,在郊外吹了些冷風。身上本就有些不適,聽聞這番言辭更是幾乎氣暈了過去。」

    盡管沒有等到上首的皇帝做出任何反應,但章晗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面前仿佛有一種凝滯了的巨大壓力。她索性又磕了個頭。隨即沉聲說道:「妾見世子爺因此不好,一時氣急,便吩咐人拿著妾的帖子去見今日刑場監刑的三法司官員,質問緣何此等死囚竟會知道世子爺求情的事,再有便是緣何有死囚咆哮刑場之事,並勒令他們驅逐圍觀百姓讓我等先行入城。妾知道身為一介女流,不該造次干預此等大事。將世子爺安頓在府里之後,妾不得不斗膽進宮求見,親自稟告皇上。」

    馬背上打下了江山,又治理了二十余年的天下,皇帝自然知道今日這件事絕非這麼簡單。見下頭的章晗跪得筆直,雖是垂手低頭,但眼神中分明可見幾分豁出去的決心,想到正是陳善昭透露口風。他才挑中了這麼一個世子妃,他頓時輕輕點了點頭,隨即便坐了下來。

    「此事朕知道了。」

    皇帝正斟酌著該怎麼說。外頭卻又傳來了李忠的聲音:「皇上,刑部尚書方大人緊急遞來了折子。」

    「哦?他動作倒快!」皇帝眉頭一挑,立時吩咐送進來。待到接了李忠送進來的折子,他卻也不理會地上跪著的章晗,就這麼徑直一目十行看了下來,末了嘿然笑了一聲,復又抬起了頭來,「章氏,刑部尚書方敏在折子中說,都是他此前一時想岔了。打算讓那些叛逆體察恩情,因而告訴了他們是善昭在朕面前求情,這才讓他們家小得以活命,沒想到會闖出這樣的禍來。」

    巧言令色!

    章晗在心里怒罵了一句,卻是突然抬起了頭,就這麼直視御容道:「皇上。妾只知道此事固然有世子爺勸諫之德,但更關鍵的卻是皇上容人雅量!倘若不是皇上納諫,並因此而按律處置,便無今日的結果!刑部倘若要讓那些叛逆體察恩情,就該直言乃是皇上天恩,而不該言及什麼世子爺求情,否則置天子律法于何地!妾一介女流尚且分得清楚君恩私恩,沒來由那些老大人讀了幾十年聖賢書,又執政數十載,卻在這上頭犯了糊涂!」

    「大膽!」皇帝脫口厲喝了一聲,見章晗雖是面色蒼白,但磕了一個頭便再不做聲了,卻連一聲請罪都沒有,一時不禁激賞于她的膽色,面上卻是冷冰冰地說道:「你才入趙王府多久,就敢指斥大臣?」

    「妾入宮之時,世子爺還一再阻攔,不願以此事擾皇上心緒,妾也知道莽撞,可著實忍不住!此事一出,滿朝議論,天下議論,若以為世子爺建言乃是為了自己邀人心,豈非百口莫辯?妾不敢指斥大臣,只求皇上憐惜世子爺一片赤誠真心!」

    見章晗突然重重一頭磕在地上,那沉悶的聲響雖是不大,可皇帝聽在耳中,卻只覺得分外心悸。他盯著地上伏跪的這個孫媳婦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淡淡地說道:「來人,把趙王世子妃攙扶起來,賜座!」

    當一個宮女慌忙上前攙扶起了章晗時,皇帝便清清楚楚地看到,章晗的額頭上赫然一塊清晰可辨的烏青,面色卻依舊堅定從容。想到陳善昭執拗起來也是這麼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如今這媳婦竟也是同樣光景,他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但心中更多的是寬慰。

    知道為夫婿請命陳情,他那第一敢言的皇孫,就該有這樣的皇孫媳!

    「皇上,太子殿下求見。」

    對于太子這麼快的反應,皇帝卻連眼皮子也沒眨一下,當即吩咐了一聲宣。等到見太子進來,目光在起身行禮不迭的章晗身上只掃了一眼,便立時在拜見過後說出了今日太平堤上之事,又明言如今人已經全數處刑,他卻沒聽完那番詳細的解釋之後便擺了擺手。

    「你不用說了,章氏已經對朕原原本本說了事情始末,再加上刑部這折子今天來得比誰都快,朕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此事朕就交給你去辦,給朕查問清楚,究竟是誰的主意給那些死囚透的話,又是誰縱容的那些死囚在行刑之際大叫大嚷!」

    太子本就是聽說章晗突然進宮而急急忙忙趕過來的,此時此刻聽到皇帝這不容置疑的吩咐,他難以置信的同時,目光更是落在了章晗身下的那個錦墩上。別說世子妃,便是太子妃和王妃,除卻家宴宮宴,誰能奏事時竟然在御前有個座位?更讓他心中一跳的是,皇帝緊跟著又開口吩咐了一句。

    「李忠,你親自送趙王世子妃出宮,再代朕去看看趙王世子如今情形如何。另外,賞……」皇帝說著頓了一頓,旋即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賞趙王世子句容莊田三十頃!」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8 01:49 A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雷霆手段,犀利世子妃!

    趙王府中彌漫著一股有些詭異的氣氛。

    今日趙王才剛啟程上路,回程時便發生了這麼一件事,而才剛剛進門沒幾日的世子妃章晗,又掃了在趙王府已經好些年的夏勇夏總管的面子,不但一意孤行派人去見三法司的官員,而且還硬是從太平門入城,繼而更孤身一人直接進宮去了。面對這樣急轉直下的變化,別說那些別家安插的眼線上躥下跳探聽消息,就連本分的下人們也免不了議論紛紛。

    二門上趙四家的便是最提心吊膽的一個。這世子妃入門之後,第一個賞的就是她,而且女兒兒子齊齊得了好處,下頭人一個個都把她當成是世子妃的心腹趨奉。可好端端的,世子妃卻非得把事情鬧得這麼大,萬一受了申斥或是有什麼閃失,那可如何是好?

    「喲,趙嫂子,怎麼這麼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和趙四家的輪番管著二門的來喜家的咳嗽了一聲,見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便似笑非笑地說道:「世子妃都進宮一個多時辰了,到現在一丁點消息都沒有,世子爺也沒讓人去探問,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可憐你那兒子閨女好容易才得了好差事,現如今……嘖嘖!」

    「世子妃公允明理,說不定是皇上留人多問兩句,有什麼好奇怪的!」趙四家的強打精神回了一句,見來喜家的皮笑肉不笑,四周幾個僕婦亦都是差不多的表情,她只覺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穩。正彷徨之間,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廝的嚷嚷。

    「宮中李公公送世子妃回來了,說是奉皇上之命來探世子爺!」那小廝三步並兩步地沖到了趙四家的跟前,見其又驚又喜,他笑容可掬地又行了一個禮,這才討好地說道:「好教嫂子得知,還有個更大的好消息。皇上賞了句容的三十頃地給世子爺!」

    三十頃,那就是三千畝!這江南田土豐腴,這樣的賞賜就是親王也是極其稀罕的,更不用說世子郡王這些皇孫了!

    趙四家的仿佛這受賞的便是自己似的。歡喜得兩眼放光,隨手從腰里掏了一把銅子塞到那小廝手中,她也顧不得自己的職責是守著二門,提著裙子就急急忙忙地往里頭沖去,只想著當第一個報喜的人。而她這麼一走,剛剛還幸災樂禍的來喜家的和幾個僕婦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一時都是暗自叫苦。

    而當陳善昭看到秋韻忘乎所以地沖了進來。又聽到了那一番話的時候,自從回了屋子就不曾真正合眼睡上一分鐘的他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接過一旁的單媽媽體貼地遞來的參茶抿了一口,他這才笑瞇瞇地說道:「總算可以安安心心睡上一會兒了……」

    見陳善昭閉上眼睛,竟是就真的這麼睡了起來,秋韻一時瞠目結舌,但轉瞬間心里就被高興和歡喜填得滿滿當當。因為趙王吩咐一切從簡,今日送行單媽媽帶著她們幾個留在家里,只沈姑姑隨行。等到回來之後得知這麼一檔子事,緊跟著章晗又馬不停蹄入宮去了,她這此前嘗過天子之怒滋味的人只覺得心驚肉跳。誰知道轉眼便是雨過天晴。

    因而,特意出門等在了穿堂門口的她眼看一位老太監跟著章晗往這邊行來,後頭則是沈姑姑和早早迎了出去的芳草和碧茵,她連忙趕了上前。

    「世子妃回來了。」

    章晗點了點頭,見秋韻只瞥了一眼自己的額頭,就立時乖巧地見過了李忠,她便開口問了幾句陳善昭。見秋韻知情識趣地說世子爺正歇著,她便只嘆了一口氣,什麼別的話都沒說,到了上房門口便側身讓李忠先進去。待到進了西屋陳善昭床前。見人閉著眼睛呼吸均勻,顯然睡得正香,她便對李忠輕聲說道:「勞煩李公公回宮稟告皇上一聲,就說世子爺還好,免得他老人家擔心。」

    李忠見陳善昭面色雖有些蒼白,但顯見睡得還好。心中一面暗嘆三法司捅出的那個大簍子,一面暗嘆這位世子爺呆人有呆福,竟娶到了這樣一個蕙質蘭心又有膽色的世子妃。因而,他向單媽媽又低聲詢問了幾句陳善昭這幾天的情形,他便放輕了腳步又從西屋里退了出來。在明間里頭坐下喝了一杯茶,待到章晗親自送他出門之際,他少不得含笑說道:「世子妃,因為皇上開口突然,句容那三十頃地應該還要過一陣子才能收拾好移交,地契咱家改日便會親自送來。」

    「是,多謝公公今日走這一趟。」章晗說著便從旁邊的沈姑姑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包袱,含笑遞了過去,「這是府里針線房近來新做的暖耳。如今天冷,公公年紀大了,又經常出宮走動,戴著也能暖和一些。」

    李忠乃是天子側近,到哪邊府里去傳旨傳話走動,總少不了各式各樣的打賞,但多半都是金銀錁子首飾之類,聽到這小包袱里頭竟是暖耳,他一時怔了一怔,隨即才欣悅地笑道:「好,好,那奴婢就多謝世子妃這番費心了。回頭若有消息,奴婢便差人稟告,今日告辭了。」

    等到目送李忠上馬離去,章晗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便對沈姑姑問道:「姑姑,我之前進宮之後,府里可有什麼動靜?」

    「上上下下都沒想到世子妃此次如此大張旗鼓,說什麼的都有。尤其是等了這麼久卻不見您回來,人心更是浮動。如今世子妃既然回來了,合該訓誡一番。」

    聽沈姑姑這麼說,章晗哂然一笑,隨即便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傳令下去,把人全都召集到白虎堂前頭的院子里,我就在那兒見他們。記住,闔府男女老少,除去各道門上必須留著的人,其他一個都不許少,一刻鐘之內把人聚齊。若是待會兒發現有誰遲了,那趙王府就沒這個人了!另外,命人去知會章晟,點齊了趙王府所有親衛!」

    趙王特意把大哥留下,以指揮僉事職領趙王府上下二百親衛,不是為了給她這個新晉世子妃面子。也不是為了在外頭好看的!

    白虎堂作為京師趙王府的正堂,自然沒有人不識。然而,除非是總管夏勇這樣的趙王心腹,平日里也少有踏進這兒的機會。更不消說其他人。此時此刻,他帶著闔府上下的男女僕役站在白虎堂前偌大的院子里,看著中堂那皇帝欽賜的大匾,心里只覺得五味雜陳,就連呼嘯的寒風和不時飄落下來的雪花,他也完全沒注意到。

    可和他相比,其他人就沒那麼淡定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縮頭縮腦,有人東張西望,更有人顫慄發抖。好一會兒,眾人方才聽到了一個聲音。

    「世子妃到。」

    隨著這聲音,罩著一件銀鼠皮披風的章晗便在沈姑姑和三個丫頭的簇擁下出現在了眾人面前。有眼尖的人卻發現,世子一貫信賴的單媽媽並沒有跟著來。而章晗擺手拒絕了人送上的一把太師椅,就這麼直接站在了白虎堂前臺階上頭的風地里,手中既沒有捧著手爐。而且連貂皮暖套圍脖護手之類的東西也一樣沒有。站著環視了眾人一圈,得知人全數到齊,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今天的事情要徹查起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且能否查得準確還是一回事。但倘若發生了今天這樣匪夷所思的勾當,她敢進宮去向皇帝陳情,在家里卻還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必然要被人當成是色厲內荏。既然敢做初一,那就沒什麼不敢做十五的。幸好單媽媽早就對她點出了王府中那幾個里通外府行跡最明顯,沒有任何家人在府里,而且連遮掩都懶得做的家伙!那幾個這些年在王府中也不知道遞了多少消息出來,此番事故難保也有涉,這次若是不殺雞儆猴。還不知道要出多少事端!

    「我把你們全都召集了來,想必你們應該都知道所為何事。今天在太平堤發生的事情,我已經事無巨細稟告了皇上,自然有聖明天子料理,自然有朝廷公斷,但這家中。這府里的疏忽,我卻不得不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在太平堤今日行刑殺人的事情,當不是今天突然才決斷下來的,至少也已經張貼了榜文公示好幾日,我和世子爺這些天忙不曾顧得上,難道你們就個個都不知道?今天回程走太平門的時候,緣何就沒有一個人出來提醒?」

    夏勇瞥了一眼章晗額頭上那觸目驚心的淤青,只覺得這字字句句全都在質問自己,一咬牙便第一個屈膝跪了下來,低著頭說道:「都是小的大意失察,請世子妃責罰。」

    他這個總管都跪下了,其他人哪里還站得住,一時間全都跪了下來。這冬日的青石地上豈是尋常,不消一會兒,眾人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膝蓋蔓延了上來,不少衣裳少穿了一些的下人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而章晗面對這一瞬間矮了一截的人群,只是沉默片刻便冷冷地說道:「身為總管,你自然有應得之罪,便革你三個月銀米!」

    眼見夏勇並無二話地磕了個頭,章晗便又冷冷地說道:「至于今日扈從送行的人,從上至下,全都革一個月銀米,也算是一個告誡。還有,今天在我進宮之後,你們中間私底下議論的,幸災樂禍的,甚至于交通內外的,以為我人不在這兒,就什麼都看不見瞧不見?」

    隨著她這聲音,跪在地上的眾人突然察覺到四周異樣的動靜。有膽大的甚至偷偷把頭抬起一些往四下里瞥看,就只見一隊隊佩刀親衛大步進來,一時間將整個院子圍得水泄不通,為首的那個面色沉肅的不是別人,正是世子妃的嫡親兄長,此次被趙王留在王府統領所有親衛的趙王中護衛指揮僉事章晟!想到這一茬,不少人才猛地心中一個激靈,一下子明白了如今的局勢。

    哪怕這位世子妃出身寒微,但父子卻同在趙王麾下,聽說都是難得的勇將。如今趙王更是將府中戍衛全都交給了章晟,這王府中要變天了!

    見這院子四周都被人把守住了,章晗又抬頭往章晟的方向看了一眼,見其大步走了過來行禮,她方才收回了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章晟,父王讓你留下領王府親衛,你今日既然扈從出行,卻也不曾事先探明太平堤行刑之事。論理同樣該罰!只你是兵部任命的指揮僉事,我卻不好罰你的銀米。十日之內,這趙王府的大門你給我親自去看好了!」

    章晟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妹妹。哪怕從前就知道她在發脾氣的時候極其兇悍,但這樣的氣勢和威壓。他還是頭一回領教。盡管罰的是自己,而且堂堂指揮僉事去看門,在別人看來自是莫大的屈辱,但他卻絲毫沒有猶豫,立時單膝跪下道:「卑職領命!」

    罰過了夏勇,連帶自己的親兄長一並掃了進去,章晗這才再次看了一眼地上跪著的眾多僕役。冷冷地說道:「夏總管一個人管著眾多事務,說是失察情有可原,扈從送行的人,如今也全都罰過了。但王府里那些里通外府的人,若輕輕放過,這王府豈不是沒了規矩?」

    她陡然之間停了一停,隨即沉聲喝道:「柴康、蘇進、周海!」

    隨著她這厲喝,跪在地上的男女僕役們中間傳來了幾個戰戰兢兢的答應聲。然而。還不等眾人思量清楚章晗點了這三個人是打算如何處置,就只聽上首又傳來了一聲斷然厲喝。

    「將這三人立時拿下!」

    王府中上百號僕役,雖則是分成各個不同的派系。但隱隱約約對于別人的動向,都是有些數目的。此時此刻聽到拿下二字,就連總管夏勇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當然知道這三個幾乎是別人明著放在府里的釘子,一直都把各式各樣的消息往外頭傳,可從前縱使趙王和王妃回來,也都只當成不知道沒看見,誰知道世子妃竟是要如此當即處置。幾乎是一瞬間,他便抬起頭說道:「世子妃,這三人……」

    不等他把話說完,章晗就淡淡地打斷道:「夏總管。你要領失職之罪不妨之後再說!若不是這些吃里扒外的人作祟,如今天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世子爺重傷尚未痊愈,此時此刻正氣得起不了床,倘若不處置了這幾個人,我怎對得起今日才剛剛起行的父王?」

    「世子妃,小的冤枉!」

    「小的絕沒有吃里扒外!」

    「世子妃怎麼能因為旁人一句閑話就治我等之罪。證據何在!」

    前兩句哀求章晗聽得臉色紋絲不動,直到最後一句與其說是求饒,還不如是威脅的話傳到她耳中,她才眉頭一挑,隨即嗤笑一聲道:「閑話?證據?若是你等覺得冤枉,那就看看有誰覺得你們是受了冤屈,出來給你們辯解辯解!你們全都聽好了,若是有覺得他們冤枉的人,眼下就站出來,我容你們舉出他們不曾吃里扒外的證據!」

    盡管章晗這話引來下頭一陣陣微微騷動,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竟是不曾有一個人站出來給這三人辯解,哪怕平日里和他們稱兄道弟,亦是走動殷勤的人也不例外。正當那語帶威脅的周海大感不妙又要開口嚷嚷的時候,章晗卻突然又疾喝一聲道:「堵上他們的嘴!」

    聽到這聲音,章晟立時毫不遲疑地沖押了那三個人的親衛打了個手勢,眼見得他們利索地封堵了那三個人的嘴,他才再次抬頭往章晗的方向看去。

    「每人打四十大板,記住,別把人打死了!」章晗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這句話,卻是停頓了一會兒,這才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打完了就給我架出府去,直接扔在了大街上,就說是趙王府處置勾結外頭奸人賣主的家奴,看看誰會把他們抬回去!」

    四十大板有輕有重,若是重些,決計能送了人的性命,因而,聽到章晗竟然說不要把人打死,章晟忍不住愣了一愣,待聽到最後方才恍然大悟。而院子里跪著的一干人等,亦是因為章晗這最後一句補充而簌簌發抖。可以想見,就算這背後三個人的主子,也決計是不會因為三個微不足道的人而和趙王府過不去,他們仨必然死定了!

    隨著下頭端了刑凳上來在院子西邊擺好了,親衛們二話不說就把人架在了上頭捆好,繼而便是舉得高高的板子重重落了下來,盡管三人全都被堵上了嘴,但慘哼聲仍然咿咿嗚嗚地傳了出來,聽得那些存著異心的人心驚膽戰,但也聽得那些忠心耿耿的人暗自稱快。而跪在最西邊的人,全都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個挨板子的人屁股上大腿上那血肉淋漓皮開肉綻的樣子。膽小的固然立時閉上眼睛,膽大的也只是瞧上兩眼就立時收回了目光。

    等到四十大板打完,幾個親衛便把人解開又架了上來。章晗見幾人全都是面色慘白嘴唇發青,被架過來的時候。地上甚至還落下了點點滴滴的血跡,盡管她看過顧泉做這種事,但自己發號施令行刑卻是第一次,可哪怕有些心悸,她仍是面上絲毫不動聲色。

    「把他們扔出府去!」

    見眾親衛齊聲應諾拖著人下去了,章晗方才再次掃了一眼院子里的這些下人們。和一開始的面服心不服相比,此時此刻。她能夠看到的便是一個個整整齊齊的後腦勺,沒有一個人敢抬頭對上她的目光。

    「抬頭三尺有神明!世子爺從前不管事,我卻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若再有下一次,我也不說什麼罰銀米之類的話,就如同今日這般,一頓板子直接扔出府去!」

    說完這話,她深深看了一眼跪在最前頭的夏勇,徑直轉身拂袖而去。直到二門。見趙四家的賠笑迎上前來,她微微頷首後就進了門去,卻是把趙四家的喜得的眉眼都快到一塊去了。一路回到了上房。章晗才一進西屋,就聽到里頭傳來了陳善昭帶著幾分慍怒的聲音。

    「你可是回來了!聽說你額頭都磕青了?快過來給我瞧瞧!」

    章晗本就是一直強撐到現在,此刻聽見陳善昭的聲音,她不禁覺得腳下一亂,若不是身邊沈姑姑攙扶得及時,她幾乎便要坐在地上。當被扶著到了床邊,見陳善昭揭了毯子要下來扶她,她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隨即便順勢坐了下來。

    「沒事,就是之前勁頭用得大了些……」

    「我磕破了頭就是有事。你磕破了頭就沒事?這世界上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見章晗一副懨懨的樣子,陳善昭便沖單媽媽打了個眼色,等到其取了一盒藥膏來,又知趣地帶著其他人一塊退了下去,他便打開了蓋子,手指蘸了厚厚的藥膏。就這麼輕輕觸碰到了章晗額頭的那塊淤青上。然而,手指才輕輕一碰,他就聽到了她輕輕吸氣的聲音,一時間不禁緊緊把人攬在了懷里。

    「傻瓜,小傻瓜!就算要進宮陳情,你就不能別學我這書呆子麼?」

    「不能……」章晗抽痛似的又吸了一口氣,腦袋輕輕擱在了他的肩膀上,之前在人前的強硬無影無蹤,「我從前不知道,你做那些事是頂著怎樣的壓力,而如今我終于知道了。你是書呆子,碰到這種事情自然不好出面,可我既然嫁給了你,又人人都知道我是個烈性子,我若不據理力爭,怎麼給你分擔壓力?今天我在前頭擺世子妃的威風那樣一頓殺威棒打下去,人人都知道你娶了個厲害王妃,日後自然會盯上我!我知道此前趙王府是故意不管,那是因為你是出了名的書呆子世子,可從今往後,我不想讓家里全都是別人的眼線!」

    聽著章晗說這些,陳善昭只覺得心里翻涌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欣悅和苦澀。手中那個裝滿藥膏的小罐子不知不覺就掉了下去,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放松開了手,旋即就吻上了妻子的紅唇。直到過了多久,他才戀戀不舍地往後移開了些許,旋即雙手托著她的雙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借這件事這番立威立得很好,在皇爺爺面前想必表現得更好。可是,我在別人面前是書呆子,卻不是只有那些書呆子的手段。」

    「我知道,可我既然嫁給了你,總不能什麼事都讓你在前頭擋著!」

    陳善昭聽到這悶悶的聲音,這才重新撿起了那藥膏罐子,再次小心翼翼地為妻子敷起了藥。那手指將清涼的藥膏一點點搽在了她的額頭上,卻仿佛有一點一滴的熱力從手指上反饋了回來,讓他一顆心都是暖暖的。

    自從離開父母到了這京城之後,盡管祖父皇帝頗為偏疼他這個孫子,宮中那些娘娘也對他還好,那些公主姑姑們也都是看到他就笑意盈盈的,但更多的是因為他的書呆,他的執拗。只有她是真正因為他這個人而對他一心一意,只有她……

    想著想著,他的手不禁緊緊攥住了那一只注定要和他攜手一生的柔荑。就是那樣柔若無骨細膩滑嫩的手,今天卻義無反顧為他支撐起了那樣堅實的傘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威震八方

    午後開始下的雪在入夜之後便漸漸大了。等到次日一大清早人們起床的時候,卻是發現四處一片銀裝素裹,整個京城都成了一個潔白的世界。小民百姓在緊急忙活著清理屋檐,防止壓塌房子的同時,更多的人則是在清理房前屋後。而趙王府的前頭,昨日挨了四十大板後被扔了出去,一直都沒有任何人敢靠近查看的那三個人,卻已在一夜大雪中化作了三具凍殍。

    這大雪的天氣里凍餓而死的乞丐等等也不少,即便如此,這三具凍殍卻一直都沒有差役敢貿貿然收攏了送化人場,而是全都小心謹慎地留著不去理會,生怕觸怒了趙王府。而昨日趙王府的那一系列舉動,自然是在滿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東宮之中,一夜都在書房中緊鑼密鼓地下達了一系列指令,這會兒眼圈青黑地回到了太子妃的中院正殿,太子便是一坐下便淡淡地問道:「此次的事情可是和你有關?」

    太子妃聞言嚇了一跳,隨即臉上就露出了不忿的表情:「殿下就把妾當成了這樣的蠢人麼?做這種顯見是會露餡的事情,對妾有什麼好處?之前那一次會一時失策,妾也是因為那花言巧語的景寬……」

    「你還敢說景寬!」太子低聲怒喝了一句,見太子妃立時閉口不言,他便冷笑道:「他好歹是跟了我這麼多年的人,卻被你那愚蠢的一招給全部賠了進去!這次不是你做得最好,我正好把三法司清理清理!」

    太子說著便站起身來,可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卻停下了腳步,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這一次趙王世子妃章氏一鬧,非但不曾觸怒父皇,反而讓父皇激賞不已。她又是徑直面聖,又是雷霆治家,雖處置的都是無足輕重之輩,但對旁人何嘗不是一個莫大的震懾?年紀輕輕便能有這般手段。你之後若再接近她,記得多生幾個心眼。她不是好相與之輩,之前景寬他們之所以會落得那麼一個下場,極可能便是因為她偷了張昌邕的奏折。以至于走漏了消息。」

    說完這話,他也懶得回頭看太子妃是怎麼個表情,徑直揚長而去。而太子妃呆呆愣愣坐了好一會兒,這才露出了又驚又怒的表情,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

    「原來是她壞了我好事!」

    武寧侯府的寧安閣正房,太夫人用過早飯後,外頭就報說王夫人來了。她頷首示意請人進來之後。便擺手吩咐這自己最看重的兒媳不用多禮,吩咐人坐下之後便關切地問道:「趙王府那邊可有什麼新的訊息?」

    「娘,聽說那邊一夜整肅無話。」王夫人答了一句之後,見太夫人微微一沉吟便輕輕吁了一口氣,她便贊嘆道:「雖我們早先就知道她性子剛烈果決,可著實沒想到竟然如此雷厲風行。就只見昨日她先進宮陳告,再回家治理內務。大有章法不說,而且毫不手軟,便能看出她思慮又快又周詳。趙王世子果真是好福氣,竟是得了這樣一位世子妃。」

    「趙王世子是好福氣。」太夫人嘆了一聲,見王夫人表情有些不自在,她便笑道:「放心,我這話不是怪你。這樣的膽氣手段,配了那些龍子鳳孫是好的,但若是給銘兒就著實有些過了。畢竟,銘兒上頭還有他大哥在,公主雖是金枝玉葉。又聰慧識大體,但論及心計手段,確實是及不上趙王世子妃的。咱們這樣的大家,以和睦一心為上,卻不像趙王世子身為趙王嫡長子,人又有些呆氣。確實得這麼一位世子妃鎮一鎮。」

    聽婆婆這麼說,王夫人方才放下了心底一塊大石頭,忙笑著附和道:「畢竟是娘閱歷深厚,我卻沒有想到這麼多。」

    「你也不用捧我這個老婆子,如今你一人要管兩府,卻還井井有條,你這媳婦于顧家來說,也是功臣。」太夫人笑語了一句,旋即便仿佛隨口提到似的問道:「銘兒可有信來?」

    提到顧銘這個放著勛衛不做,卻硬要去廣西平瑤亂的嫡親兒子,王夫人的臉色頓時晦暗了幾分,老半晌才強笑道:「就是半個月前的那封信,說什麼一切都好。娘也不用太記掛他,好歹那邊有老爺的舊交昌平伯照應,不會有事的。」

    「上有尚主又深得皇上喜愛的大哥,下頭有年紀幼小卻又深得那幾個大儒賞識的幼弟,中間幾個庶出的弟弟也都有各自的出息,銘兒這個居中的嫡子已經是很出色了。」太夫人含笑看了王夫人一眼,卻又關切地問道:「倒是鈺兒和瑜兒如今跟著你學料理內務,可有些進益?我也是沒想到瑜兒竟然肯主動學這個,讓你這個當舅母的費心了。」

    「哪里,瑜兒雖是身體嬌弱些,但做事倒是用心。」

    王夫人想到顧鈺一反往日只喜歡琢磨那些胭脂水粉香露之類的東西,對于一應家務賬冊都肯用心鉆研學習,心里就只覺得大為欣慰,因而對于張琪也從最初的冷眼旁觀到如今的肯出手指點指點,對人的觀感自然而然便有些改觀。因而,當太夫人事無巨細問張琪的事情時,她也就樂得讓太夫人高興,一一詳細解說了,盤桓了小半個時辰才辭了出去。

    她這一走,太夫人便樂呵呵地攥著佛珠笑了起來,一旁的楚媽媽知道她心里高興,遞了一杯杏仁茶過去便笑道:「太夫人可是因為表小姐的事情高興?」

    「她肯用心,我當然高興,而且她如今的身體大有好轉,就是她母親在九泉之下也必然會心懷大慰。」太夫人輕輕轉著手中佛珠,又若有所思地說道:「淑妃娘娘說得對,與其硬是讓老二媳婦答應這樁婚事,還不如看看瑜兒能不能讓老二媳婦瞧出好來。否則我遲早要去的,倘若老二媳婦心不甘情不願,日後婆婆媳婦有嫌隙,卻是佳偶也要變成怨偶。」

    「太夫人自然睿智。」楚媽媽奉承了一句,一旁的賴媽媽也湊趣地說道:「要說咱們二姑太太的乾女兒都能有如今這樣的前程,更何況嫡親女兒?」

    「你們別以為趙王世子妃就是那麼好當的。」太夫人收起了笑臉,搖了搖頭嘆道:「她這樣鋒芒畢露,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趙王世子輩數低,她若能早些傳出喜信也就罷了,若是不能,難免會有人想把手插進去。而且,等到明年宛平郡王妃進門,還不知道如何。」

    徹夜未歸的宛平郡王陳善睿卻是在這一日午後時分方才策馬回府。進門之際,他忍不住駐馬先看了一眼那傳得滿京城沸沸揚揚的三具屍體,這才輕哼了一聲縱馬進門。然而,他沒有徑直去二門,而是先去了總管夏勇見人的理事房。才一到門口,他就只見聽到消息的夏勇迎了出來。跳下馬的他見夏勇慌忙行禮,少不得伸出一只手把人扶了起來。

    「夏總管,昨兒個晚上我去定遠侯府向老侯爺討教兵法,可今天一回來卻看到外頭竟然撂著三個死人,這是怎麼回事?」

    盡管明知道昨天那麼大的事情必然傳遍京城,沒道理定遠侯府竟然不知道,但陳善睿既然問了,夏勇自然只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又解說了一遍。盡管陳善睿已經聽說了大多數細節,可當聽說陳善昭當時經過太平堤刑場,竟然順著章晗的話做出那樣的反應,他仍然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但須臾便遮掩了過去。待到聽說了章晗治理內務的那一幕一幕,他一時便眼神閃爍了起來。

    「想不到,大嫂昨兒個竟是這麼大的氣性。」陳善睿斜睨了夏勇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說道:「而且,竟然連夏總管你的面子也一塊下了。」

    「本就是小的犯下過錯,算作失察疏忽還是輕的,怪不得世子妃。」

    夏勇說得謙卑,陳善睿也就沒再多話,只是安慰勸解了夏勇幾句,隨即就上馬調轉馬頭離去。這時候,後頭幾個管事這才湊了上來,其中一個便滿臉堆笑地對夏勇說道:「夏總管,郡王說這話,足可見是體恤您老人家的……」

    「住口!」夏勇冷冷打斷了他的話,隨即環視了其他人一眼,聲色俱厲地說,「世子妃秉公處斷,更何況那三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早就該亂棍打死!誰若再對此事嚼舌頭,我也就顧不得大家彼此之間這麼些年的交情了!」

    眼見夏勇拂袖而去,幾個管事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打了個哈哈就各自回各自的屋子料理事情去了。只是,所有人的心里卻還免不了思量陳善睿這番態度,以及昨日章晗那番雷霆手段,以及送她從宮里回來的那位李公公和那三十頃地的封賞。

    而屋子里翻著賬本的章晗聽說昨晚捎信回來說在定遠侯府過夜的陳善睿回來了,她不禁抬起頭瞥了一眼身旁正歪在榻上看書的陳善昭,這才開口對沈姑姑說道:「派個人去應天府衙說一聲,讓他們派幾個差役,把那死屍盡快送了化人場!」

    等到沈姑姑一走,陳善昭便坐起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章晗說道:「恭喜世子妃,賀喜世子妃。從今往後,你在京城就是威震八方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10:2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9 11:28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服口服

    議事廳前,被召喚來的夏勇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見守著的小丫頭已經報了進去,又殷勤地把藍色撒花棉簾子高高打了起來,他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進了門。一進屋子,他便覺得一股暖意迎面襲來,剛剛這一路走來有些發僵的手和腳也立時暖和了起來。迅速偷瞥了一眼端坐上首的章晗,他立時收回了目光,恭恭敬敬跪了下來。

    「小的參見世子妃。」

    「攙扶夏總管起來。」章晗含笑吩咐了一句,等到沈姑姑親自上前攙扶了人,芳草又乖覺地擺好了錦墩,她才開口說道:「異日日常相見,夏總管不用這麼多禮。你早年就跟著父王,深得信任,倘若這些年是隨父王建功立業,恐怕早就是將軍了,可你卻自從世子爺當年來京城,就跟了過來,大好的歲月全都耗費在這京城王府中,可以說是勞苦功高。」

    夏勇被章晗這一番話說得心中一震,隨即慌忙站起身行禮道:「小的不敢當。小的從前開始就不擅長處置這些紛雜事務,這麼多年勉力當著總管,卻是上下照管不周,以至于王府不寧,每每讓世子爺煩憂。昨日又因疏失險些給世子爺惹來天大的麻煩,小的卻是再也沒臉面當這個總管了。」

    聽到這話,章晗卻是沒有吭聲,默默地盯著夏勇看了許久,直到這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仿佛有些坐不住了,她方才嘆了一口氣說:「夏總管看來是心灰意冷,要撂挑子麼?」

    夏勇抬頭看了一眼章晗,見其目光清亮明澈,他不知不覺就想起了昨日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二話不說將那三個幾乎人人都知道是外頭安插進來眼線的家奴給處置了。想到自己這些年並不是沒有察覺出來這些人,只是因為趙王曾經告誡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凡事和氣為上,脾氣火爆的他才一直忍到了現在,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起身再次跪了下來。

    「世子妃,小的是粗人,不會說話。小人真的不擅長這種迎來送往總理內務的勾當,想當初便是趙王一力揀選了小的。趕鴨子上架,小的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做了這許多年。如今世子爺既是有世子妃為臂助,小的這總管真的願意讓給賢能,只求當一親衛足矣!戰陣上的事情,小的擅長,但這王府中的內務……小的雖識兩個字,可這勞苦功高四個字著實擔當不起!」

    昨日殺雞儆猴的舉動。章晗拿著夏勇和自己的兄長章晟作為開頭,用那四十大板作為中場大戲,最後一天一夜無人敢理會的那三具凍殍,終于把這一場事端收了尾。

    她本以為把夏勇叫來好好安撫一番,總能夠說通這個陳善昭口中對趙王忠心耿耿的總管,可沒想到夏勇竟不是以退為進,而是真心想要撂挑子。說起來趙王就藩多年,趙王妃又是那樣精明賢惠的人。可什麼人不好挑,非得讓夏勇這個親衛掌總京城趙王府,那份不知變通自然也是必要的。

    于是。她鎮定了一下心神,知道叫沈姑姑去攙扶他也是白費力氣,打眼色讓芳草去門外守著,她就這麼端坐著說道:「夏總管,我之前說你勞苦功高,並沒有譏刺的意思。父王英明,母親睿智,既然挑選了你陪侍世子爺來京,自然不是因為父王和母親身邊沒有機敏精幹善于打理這些的人,而是因為你最合適。而且。我聽說夏總管在趙王府這些年,曾經在夜里抓過好幾個窺探王府圖謀不軌的人?倘若這不是勞苦功高,什麼才是?就是世子爺昨日也曾經對我說,父王在京城這些天你一直忙碌不停,失察之罪絕非有心。」

    見夏勇終于抬起頭來,眉宇間露出了一絲訝異。她便又誠懇地說道:「可是,你是總管,不罰你不足以服眾,所以我少不得小懲大誡,便連我的兄長也一塊罰了進去。我這個人信奉的不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而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否則以人情斷是非,難免會有差池!世子爺對于家務一直不上心,他既如此,你就算真有心收拾府里那些敗類,卻不能越權,所以你若因為我收拾了那些人便心存去意,卻是不必。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如今世子爺成婚之後府里還是老樣子,成婚何益?」

    夏勇聽著那一字一句的說理,最後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尤其是此一時彼一時六個字,更是讓他品出了幾分不同的滋味來。想到趙王臨行前特意見過他,交待人事賬目銀錢往來等等全都由世子妃做主,他左思量右思量,最後雙手支撐著地上的青磚,終于磕了一個頭。

    「小的……謹遵世子妃吩咐。」

    章晗終于松了一口氣,示意沈姑姑去把夏勇攙扶起來,她便開口說道:「父王既是把王府交給了我,我自然也不會瞎折騰。這里里外外,夏總管你是最熟悉的人,可你管著外院脫不開身,這幾日便讓你家媳婦在我左右提點提點吧。」

    「萬萬不可……」夏勇的臉上一下子漲得通紅,「回稟世子妃,她雖擔著一個內院巡查的名義,但其實比小的還不濟,大字不識幾個,也就有幾分蠻力。也是因為小的是總管,王妃抬舉她,當年才給了她這麼一個職司,其實她是從不管事的。而且她心眼瓷實,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其他人糊弄了去,不給世子妃添亂子就不錯了!」

    章晗和夏勇家的只見過幾面,覺得人生得粗壯有力,嗓門大說話爽利,便大略知道就是這樣性子的人,因而聽到這番解釋,她反倒笑了起來。

    「你剛剛說她有幾分蠻力,這麼說竟是有武藝的人?」

    「哪里說得上武藝……就是一兩手莊稼把式,上不得臺面。」

    「那就更好了。我身邊這幾個丫頭都是頂多會耍耍繡花針的,有她跟著,我進進出出就絲毫都不用擔心了。」章晗見夏勇瞠目結舌,她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夏總管不用想這麼多。你們夫妻倆既然是父王和母親信賴不疑的人,自然也就是世子爺和我信賴不疑的人。這王府的事務,我還要你這條臂膀時時刻刻提點。你剛剛說讓賢,卻不妨想想,我身邊統共就是沈姑姑和三個丫頭,兩房家人都在莊子上,不信賴你這樣忠心耿耿的舊人,難道去隨便從外頭找一些不明根底的人進來?就是日後還有什麼人事變動,我自然還是和你商量。」

    夏勇從昨天到今天,也不知道聽了耳邊多少鼓噪挑唆,即便不說怨尤,但心灰卻在所難免。然而,章晗這麼一條條剖析了開來,他終于完全明白了過來,坐在那兒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然而,待到他把心一橫起身又一次跪下,打算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時,卻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郡王,世子妃正在里頭見人……」

    「別人能見,莫非我就不能見不成?」

    隨著這聲音,就只見陳善睿直接挑起簾子闖了進來。進了議事廳的他一見夏勇正跪在那兒,當即眉頭一挑,大步走上前來,見章晗起身相迎,他便拱了拱手道:「大嫂,夏總管就算有錯,但請念在他為父王鞍前馬後出生入死的份上,寬宥他這一次!」

    章晗被陳善睿這話說得微微一怔,隨即便笑著說道:「四弟既如此說,那便依你所言吧。」她說著就對夏勇微微頷首,見其有些錯愕,仿佛要開口解釋一二,她便搖了搖手,這才又含笑說道:「夏總管不用多說了,你的心意我已經明白得很。你且回去吧。」

    盡管不知道章晗為何不對陳善睿解釋清楚,但夏勇最終還是依言起身,又對陳善睿深深行過禮後,他便步履匆匆出了議事廳。等到他一走,章晗方才對著表情有些不自然的陳善睿笑道:「四弟來見我是為了何事?」

    陳善睿從無數人那兒聽到了章晗昨日那番雷霆手段,其中不乏添油加醋,因而,他本以為今日進來為夏勇求個情,怎麼都會大費唇舌,甚至于還要爭執一二,誰料章晗竟是這樣輕飄飄就從了他的請。此時此刻面對這麼一句話,本來就沒有別事的他心念數轉,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也沒什麼別的事,只是今日從定遠侯府回來,我去馬市上溜達了一圈,卻是瞧中了一匹好馬,可一時錢不趁手,所以只好來求大嫂了。」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章晗微微一笑,隨手取了對牌給一旁侍立的沈姑姑說道:「去支取二百兩給宛平郡王。」

    聽章晗不問他差多少便批了銀子,陳善睿一時啞然,留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章晗說了兩句定遠侯府的情形,他便匆匆告了辭,不消一會兒,低頭看著賬本的章晗便只覺得一陣冷風從外頭吹了進來,抬眼一看便發現是陳善昭。

    陳善昭隻字不問剛剛章晗都見了誰,緊貼著她身邊一站,兩只手便扶在了章晗的肩膀上,隨即彎下腰輕聲說道:「太子九叔剛剛派了人來。他不是在萬壽節給皇爺爺送了那麼多珍本書麼?他打算讓我和十七叔領著翰林院那些人一塊去古今通集庫整理出來,還說要把古今通集庫那些珍藏,還有再行搜羅民間的各種典籍,編一本包含萬千書籍的盛世大典,敬獻給父皇。九叔這一招,真的是戳著我這個書呆子的軟肋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夫妻之緣,禍福與共

    沈姑姑見陳善昭一副要和章晗說正事的樣子,當即沖著碧茵招了招手,兩人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將這議事廳偌大的地方讓了出來。而章晗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兩人的退走,從乍聞消息後的震驚之中一回過神,她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攥緊了陳善昭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不是說淄王殿下韓王殿下他們全都要就藩了麼?」

    「就不就藩,都在皇爺爺的一念之間。況且十七叔和我一樣,都是愛書的人,而且他出口成章人盡皆知,這種文治上的事,若是有皇子皇孫領銜,自然也是佳話。」陳善昭解釋了兩句,感覺到章晗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他便苦笑道:「我從小就愛看書,到了京城之後,很少有我能做的事情,對書就更加愛好癡迷了,更何況這樣的大好事若是我還往外推,那書呆子的封號更是就該換人了。只若這麼一來,我早出晚歸恐怕都是輕的,把你一個人留在府里,我真的不放心。」

    「你該不放心的是你自己,擔心我幹什麼!」章晗突然側頭看著陳善昭,見他那亮晶晶的眸子注視著自己,她便索性站起了身來。她也顧不得理會陳善昭那依舊按著自己肩膀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太平堤的那一場戲,是沖著你來的;這一次太子殿下說要編什麼大典,也是沖著你來的。要說不放心,也該是我不放心你,更何況,你的身體……」

    陳善昭盯著章晗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把伸手將妻子攬在了懷里,卻是輕笑一聲道:「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在別人面前是書呆子,卻不是只有那些書呆子的手段。至于我的身體,我自己心里有數……本想不告訴你的,可我知道你從回門那天後就一直心心念念惦記著。沒事。只是我小時候在一次陪著父王打獵的時候,一個刺客暴起行刺,卻誤中了在旁邊的我。」

    盡管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但他還是剎那間就感覺到懷里的人一下子僵硬了下來。他少不得把人緊緊摟在了懷里。又輕聲說道:「刺客被當場格殺,但身上查不出任何標記,父王暗地里讓人搜索良久也沒有所得。恰逢太子過世,皇爺爺病了一場,雖知道了這麼一件事大為震怒,但這種事情那時候傳得沸沸揚揚不好,就只能按了下來。所以京城少有人知道那一次的事。大夫們靜心調養了我一年半,那一年半,我幾乎都沒離開過臥榻,一本接一本囫圇吞棗地看書,也就是那時候才愛上這個的。」

    「你為什麼不早說……」章晗低低地吐出這麼一句話,聲音中不知不覺露出了幾許哽咽,「你如果早說,我怎麼也不會任你強撐著來迎親。又強撐著……來日方長,你怎麼這麼傻!」

    「書呆子久了,自然而然便有幾分傻氣。」陳善昭微微一笑。寵溺地箍著妻子不盈一握的纖腰,隨即輕輕地湊到了她的耳畔,「如果真的醒不來也就罷了,可既然醒來了,我怎麼能撂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那兒?至于洞房之夜,更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要緊的時刻,哪怕行了那天晚上的周公之禮,這些天都要苦苦忍著,可我不後悔。」

    「傻瓜……笨蛋……」

    章晗忍不住重復著這兩個簡單的詞,直到耳畔那股溫熱的氣息撩撥起了她這些天壓在心頭的所有柔情蜜意。她終于忍不住從他的懷中掙扎出來,竟是主動踮起腳,在他的唇邊落下了一吻。面對妻子這樣的主動親近,陳善昭一怔之後,自然低頭湊了上去。這一次,卻不像當初洞房花燭夜中有陳善嘉打擾。直到彼此都有些透不過氣來,兩人方才倏然分開,章晗固然是臉上嬌艷欲滴,陳善昭卻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一吻換那幾聲傻瓜笨蛋,我還是賺了!」

    陳善昭笑著打趣了一句,見章晗忿然輕哼了一聲,他方才說道:「所以,此事我答應下來,不過也透了話過去,再留我在家里休養幾日。總得你這邊都安定了,我出去才放心些。忍了這些上躥下跳的家伙這麼多年,難得你這次用這麼好的借口大動干戈,誰也挑不出錯處來,就讓他們羨慕我有這麼一個威震八方的世子妃吧!」

    「世子爺你書呆子的名聲既然能名揚四海,還不許我當一個威震八方的厲害媳婦?」章晗白了陳善昭一眼,但最終還是仔仔細細地給他整理了一下剛剛那番舉動弄亂的衣襟,隨即才低低地說道:「太子殿下既然如此著緊你的事,是不是對父王也是……」

    不等章晗這句話說完,陳善昭便打斷了她道:「你心里有數便好。」

    見章晗倏然抬起頭看著自己,陳善昭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無奈,緊跟著便輕嘆了一聲:「父王從前爭過了,就不能和從沒爭過的十七叔一個樣。他是雄心勃勃不甘平淡的性子,既然如此,無論異日登基的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人也罷,都很難容下他。否則,我這個書呆子世子怎麼會讓這麼多人惦記著?說起來,我當初是救了你,也讓你父兄母弟從別人手里掙脫了出來,可如今你們一家人都上了趙王府的船,若有那麼一天……」

    「別說了!」

    這一次卻換成了章晗脫口制止了陳善昭。盡管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格外厲害,甚至有一種幾乎要迸出嗓子眼的感覺,可她還是強行壓下了那種心悸和恐慌。

    從她八歲那一年開始,她便懂事了。乾娘顧夫人用父兄要挾她入府,她向張昌邕爭取陪著張琪入京,顧府大難之際她從太夫人那兒接了那樣一個要命的任務……包括此前的賜婚,她從沒有第二個選擇。然而,盡管這樁婚事從不是她意料之中的,這樣一個身為皇孫的丈夫,也是她從前不曾想過的,而且如今又聽到這麼一番話,可她卻生不出什麼懊悔的情緒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遇上你便是我的緣分,將來不管遇到什麼,不過是禍福與共罷了!」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陳善昭只覺得擱在心底的最後一塊大石頭轟然崩塌成了無數碎片。幾乎是下意識的,他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章晗額頭上那塊已經淡下些許的淤青。

    「昨日你不管不顧挺身而出,我就知道了。晗兒,你放心,我不會負了你!」

    乾清宮東暖閣,當皇帝聽太子說完了編纂大典的事情之後,他便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吟。良久,他方才淡淡地說道:「這是古今少有的盛事,且讓朕再琢磨琢磨。十七郎和善昭那兒,你也不妨去提一提,看看他們兩個愛書的是怎麼個想法。當然,若是真的要編,光是他們兩個領銜卻還不夠,你這個太子也責無旁貸。」

    「是,兒臣遵旨。」太子早就想到了皇帝會有這樣的打算,躬身施禮後便畢恭畢敬答應而來一聲。等到皇帝吩咐其告退,他從東暖閣中小心地退了出來,嘴角便露出了一絲微笑。

    而坐在書案後頭的皇帝等到太子一走,卻是使人去叫了李忠來。等到人進了屋子,他把其他人都屏退了下去,旋即饒有興致地問道:「今日趙王府中有什麼動靜?」

    「回稟皇上,趙王世子妃昨日處置過那三個人之後,今日卻是沒什麼動靜。只聽說宛平郡王支了二百兩銀子,上馬市去挑馬去了。」

    「她倒是知道一張一弛。」

    李忠知道皇帝說的是章晗而不是陳善睿,卻是沒有吭聲。直到見皇帝仿佛出起了神,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據奴婢所知,洞房之夜後,這幾日世子爺和世子妃雖說每夜一塊安寢,但似乎……似乎不曾同房。」

    「打聽這些私隱幹什麼!」皇帝沒好氣地眉頭一皺,見李忠連連請罪,他便漫不經心地吩咐道:「趙王府中的人你不要再布置這麼多了,門上留兩個就行了。省得那呆子的厲害媳婦把他們一個個都清理了,卻是浪費人才。」

    「皇上說的是,奴婢也沒想到,趙王世子妃昨兒個回去後竟是那樣雷厲風行。」

    「雷厲風行也沒什麼壞處,那呆子不理會府里被人安插眼線,但他身邊的人又不是個個傻子,既然他媳婦因為他的事情直接鬧到朕這兒來了,少不得要清理掉那最最不安分的幾個。」說到這里,皇帝便若有所思地笑道:「那呆子是得有個厲害媳婦輔佐。」

    聽皇帝的口氣分明是對這皇孫媳十萬分滿意,李忠自然不會不湊趣,當即笑道:「雖說趙王世子妃霹靂手段,卻也是心思細膩的人。昨兒個奴婢奉旨送她回去,她還賞了奴婢一對暖耳。論理這都是大臣們服用的,奴婢不敢僭越,可終究心意難得。」

    「她既賞了你,你戴著就是。」皇帝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那些莊田,你盡早把地契送過去,今年的年租也直接送去趙王府吧。另外,去太醫院看看有什麼清淤消腫的藥膏,給那呆子的厲害媳婦送去,免得回頭落下疤痕,那呆子和朕抱怨!」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10:5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9 11:34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七章 閨中厚誼情難負

    一大清早,陳善昭內書房前頭夾道盡頭的議事廳里,滿滿當當站著一地的人。自打那一日章晗雷霆萬鈞說處置就處置了那三個在府中多年的老人之後,上上下下對這位世子妃的手段都是噤若寒蟬。再加上皇帝之前派了李忠親自護送章晗回來,又賞了陳善昭三十頃莊田,分明是世子妃那一趟進宮非但無過,而且還博得了天子的贊賞,誰還敢陽奉陰違?

    于是,這一連幾日的點卯別說無人敢遲到,甚至好些人為了表現殷勤恭謹,至少都提早一刻鐘在這兒候著,章晗人沒來,屋子里炭火就已經燒得熱了。此時此刻幾個媽媽一一報過幾件瑣事之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世子妃,單媽媽來了。」

    「快請進來。」

    章晗發過話之後,自然有守在外頭的小丫頭打了簾子讓了單媽媽入內。誰都知道單媽媽是陳善昭身邊最信賴的保母,章晗不開口,她們不敢亂巴結,但等到章晗笑著虛抬手示意單媽媽不用多禮,又吩咐看座,早有人搶在芳草前頭去把錦墩端了過來,還用手絹輕輕擦抹了兩下。而單媽媽斜簽著身子坐下之後,便又欠了欠身說道:「世子妃,十一月十一是世子爺的生辰,從前宮里照例賞賜長壽麵,世子爺多半是在長寧宮淑妃娘娘那兒過的,今年是如何一個章程,還請世子妃示下。」

    沒錯,那呆子是說過,他的生日最好記,確實是十一月十一!

    章晗一想到自己這兩天一直在思量王府的內務,若不是今日單媽媽前來請示,險些忘了他的生日,而昨晚上他卻也不提,頓時暗自一陣懊惱。然而,在別人面前。她略一思忖便含笑說道:「世子爺怎麼說?」

    「世子爺沒說,是奴婢想著,此前世子爺已經行了冠禮婚禮,今年總不能再麻煩淑妃娘娘。」

    章晗想了一想。最後便點了點頭:「既然是整壽生辰,不如這樣,便辦得熱鬧一些,回頭我親自去送帖子給諸位長輩,請了大家來熱鬧熱鬧。」

    雖說那一日在長寧宮中已經拜見過一些長輩,但後來為趙王送行各色打點預備,送行當日又出了這麼一件事。章晗至今還未能抽出空去見其他人,因而便有此意。單媽媽聞言立時笑著說道:「世子妃這一說也著實沒錯,奴婢都險些忘了,世子爺今年恰是二十整壽,是該好好熱鬧熱鬧辦一場。只是世子爺如今身體尚未痊愈,各府里又多半都是長輩,若一家家走動下來……」

    「自然是我一人去,他重傷初愈。之前又險些被那一樁給氣病了,連皇上都吩咐好生靜養,他自然還是安心休息。等著做壽星翁的好。」章晗說著便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仿佛沒注意面前站著十幾個管事媳婦媽媽,徑直說道:「否則,太子殿下給了他那麼一樁修書好差事,他也不至于還要再歇幾日了。單媽媽回去再稟告一聲世子爺,聽他怎麼說。」

    前幾日的大雪之後便是數日晴天,趙王府門前的那條街上,中央早就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只兩旁的積雪尚未化盡。而其中正對著趙王府的一處雪堆處。隱約還能看到幾處暗紅的痕跡。親自守在大門口的章晟每每把目光落在那兒,心里就總會有一絲說不出的悸動。

    那時候妹妹還真的是果決狠辣,要是男人,上了戰場肯定比他強!

    「章大人!」

    章晟乍然聽到這一聲,立時抬起頭來。見是一個親衛打著手勢,他立時往街口的方向看去。眼見得一隊前導儀仗就這麼過來。他立時明白應當是哪邊府里的貴人,待看清了前導牌子上的字,他立時招來一個親衛吩咐道:「速去通報世子妃,就說是淄王妃來了!」

    之前添箱之際,淄王妃張茹曾經見過章晟一次,因而今天特意過府,她透過窗簾瞧見章晟竟然親自在外頭守著,心里頓時想到之前淄王對自己提到的趙王府大動干戈之事。待到下了鳳轎之際,眼見章晗快步迎上前來,盈盈行禮稱了一聲十七嬸,她頓時臉上一紅,慌忙把人扶了起來,又盯著其的額頭看了好一會兒。

    「宮里添油加醋什麼傳言都有,聽得我一直心驚肉跳,可殿下說這幾日趙王府必然忙碌的很,我只能今天才過來。」張茹一時忘了這是在不少外人面前,竟伸出手去摸了摸章晗額頭上那已經淡了不少的青痕,隨即滿臉擔憂地問道:「太醫怎麼說?」

    「哪里這點小事就要請太醫,皇上命人又賜了藥膏下來,府里原本也有好藥,再過幾日就好了。」章晗微微一笑,也就拉著張茹的手往里走,徑直到了自己起居的上房明間里,她親自接了秋韻端來的茶送到張茹手中,她這才謝道:「就是這麼一點小事,還讓你這長輩親自來探望我。」

    「小事?外頭都已經快翻天了,你還說小事!」張茹忍不住眉頭緊皺,將茶盞往旁邊一擱,就緊緊握住了章晗的手說,「若不是瑜妹妹身上有孝,這趙王府也不能輕易進來,她必然比我來得更早!太子殿下親自領銜追查此事,刑部尚書侍郎到司官幾乎全都吃了掛落,刑部黃尚書更是直接求了致仕,兩位侍郎據說是罰俸一年,大理寺主管天牢的少卿貶成了遼東一個知縣,都察院的兩個都御史都受了申斥!」

    章晗聽得心中一凜,第一時間想到的,卻不是這分外嚴厲的處分,而是張茹這淄王妃都知道了這些,趙王府卻沒聽到半點風聲。陳善昭絕不會明明知道而故意隱瞞她,想到他從前就曾經說過,趙王府對北邊的消息渠道,和對京城這邊的消息渠道是完全不相重疊的,為的就是不至于被人盯著這邊而動了那邊,她不禁心中一凜。那種措置固然減低了北邊受影響的風險,卻讓陳善昭和她很容易便成為瞎子聾子。

    而張茹見章晗愣住了,以為她也是震驚于這樣的雷霆處置,松開了手之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你入宮為世子爺陳情,之後更是整肅趙王府的事,外頭說什麼的都有。那些說你好的,我知道你也不在乎聽這些,但那些說你不好的……有說你不教而誅的,有說你手段苛虐的,也有說你狂妄跋扈的……我聽殿下說了之後擔心得不得了,本來殿下也要和我同來,卻因為今日東宮召見而分身不得,就讓我一個人過來了。聽說世子這幾天一直臥床靜養,我帶了些血燕、天麻,還有一支從前淑妃娘娘賜給殿下的老山參!」

    「十七嬸,謝謝你!」

    章晗心情激蕩,一時間只吐出了這麼幾個字。想當初她不過是因為心中不平幫了張茹一把,可這樣的善緣卻讓對方一直記在心里,不止是那一次秋韻去應天府官廨聯絡萬福,而且還有她的添箱禮,如今又這樣第一時間來通風報信,自然是一片誠摯之心。

    見張茹笑著搖了搖頭,她微微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那些說我不好的隨他們去,我只求所作所為對得起本心,對得起父王和世子爺,對得起賜婚的皇上。你回去之後萬望轉告淄王殿下,多謝關切,我一定會好好照料世子爺的。」

    張茹輕嘆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章晗又探問了一番外頭的情形,隨即便和張茹說起了閑話。得知隆平侯夫人如今雖是打疊精神開始料理家務,但一時間並未有太大的進展,而張茹陪嫁雖不少,但和她一樣,更多的都是金銀首飾擺設器物綾羅綢緞等等,可什麼田地鋪子之類的產業卻幾乎都沒有。想到趙王府名下那些每年進項不了幾個的鋪子和田莊,她微微一思忖便開口說道:「你手頭可有用不著的活絡錢?倘若願意,我們不如合伙看看能開個什麼鋪子,讓你娘出面,咱們賺點脂粉錢,也好讓你娘在府里更有底氣些?」

    「那自然好!」張茹一時眼睛大亮,連忙點點頭道:「我身邊只有個杜姑姑,別的丫頭都是派不上用場的,殿下雖也只是開府沒幾個月,可上上下下的人我卻不敢妄動,如今只是在一點一點地摸著石頭過河。每月說是撥二百兩銀子開銷,但出去的更多,哪怕當初我那嗣兄咬著牙給了我五千兩銀子的壓箱錢,各種金銀首飾也多,可總不能這麼過日子。」

    知道張茹這淄王妃過得更不容易,即便淄王對她還敬愛有加,可兩人畢竟婚前並不熟悉,總不能事事訴苦,章晗自是少不了又安慰了張茹一番。兩人各自商量了一回,便約定各拿兩千銀子作為本錢,找準了門路再看看開什麼鋪子,雇什麼樣的人,相對于還有一大筆壓箱錢的張茹,章晗卻是已經打起了質押首飾的主意。然而,兩人商量到最後,章晗剛剛提起陳善昭的生辰宴,外頭就傳來了碧茵的聲音。

    「世子妃,淄王妃,太子妃殿下突然來了,說是來探望咱們世子爺!」

    聞聽此言,章晗頓時愕然。須知張茹身為淄王妃,又是長輩,親自來看她還能說是因為從前的情分,外人不好說什麼,如今太子妃親自來,這就著實太不同尋常了。于是,她和張茹對視了一眼,兩人齊齊站起身來。

    「快開中門迎接!」章晗吩咐了這一句之後,卻又叫了沈姑姑來,額外又囑咐了一句,「去西屋看看世子爺,是在看書還是歇在床上了?」

    言下之意自然清清楚楚,不管陳善昭在幹什麼,都趕緊上床歇著去,橫豎如今有皇帝勒令他靜養的尚方寶劍當做護身符,太子妃這種麻煩人士由她應付!



第一百六十八章 驅虎吞狼

    章晗從前見太子妃方氏,方氏每每都是一身東宮妃的正裝,不是二珠翠鳳冠便是九翟四鳳冠,看著雍容華貴,而這一日在中門迎進來的方氏,卻是一身真紅大袖衣和紅色羅裙,外頭罩著同色的霞帔,但頭上身上的配飾卻都簡簡單單,看上去竟比張茹這個親王妃還簡樸些。三人相見的時候,方氏一把攙扶起了要行拜禮的張茹,連章晗亦只是受了半禮,便笑著一手一個拉了她們入內。

    到上房親自看過正呼呼大睡的陳善昭,她便對章晗說道:「聽說這些天世子爺都在靜養,偏生又遇到那麼一樁糟心事,也苦了你內外維持。」

    「都是我該做的。更何況,還有太子妃殿下、十七嬸,以及其他諸位長輩關切。」

    太子妃莞爾一笑,吩咐單媽媽放下帳子後,便攜手章晗和張茹出了屋子。章晗本待請其去正堂白虎堂說話,但從前曾經見識過一次那四壁寒光照人殺氣騰騰的地方,太子妃自然不會再去爭那種所謂的面子,當即親親切切地拉著兩人徑直到東屋說話去了。一番寒暄關切的場面話之後,她便把之前張茹才剛對章晗交過底的消息又說了一遍,而關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那些官員慚愧無地自容的模樣,自然比張茹所述詳細了一倍不止。

    章晗聽著太子妃添油加醋地說著太子如何公允,如何讓三法司諸官員認錯認罰,如何懲治下頭那些獄吏……她心頭自然敞亮得很。如此大動干戈,看來這事情絕不會是太子這一系人馬做的了。而在面上,她卻少不得感激涕零地起身行禮道謝。

    對于章晗這番態度,太子妃自然很滿意,她笑著伸手把章晗攙扶了起來,又滿臉疼惜地看著章晗頭上那尚未褪去的青痕,語重心長地說道:「世子從來就是那一往無前的執拗性子,你可不能學他這個。日後做事還得三思而後行才是。畢竟,皇上今次嘉賞了你,可萬一下一次卻責你僭越呢?日後有什麼事,不妨直接來見太子殿下亦或是我。可知道了?」

    張茹見太子妃這般說話,忍不住眉頭微皺,不等章晗開口,她便笑道:「太子妃殿下所言不錯,只不過那等緊要關頭,世子妃惦記的都是世子爺,哪里能有那麼多思量。」

    太子妃被張茹這話噎得一滯。隨即便立時含笑說道:「我不過提醒一聲,日後世子妃若是能記得,那就最好不過了。」

    章晗含笑對張茹投去了感激的一睹,自是順著太子妃的口氣答應了下來。接下來兩三句閑話過後,太子妃突然詞鋒一轉道:「對了,你之前處置了三個吃里扒外的家奴,卻沒有再繼續整肅下去?要說這趙王府也是該好好清理清理了。這京城的產業大家都是有數的,趙王府在三山街奇望街和大中街上就有三家鋪子。統共十二間房,可出息還及不上武寧侯府在應天府衙附近的那一家典當行。我知道你身邊沒有幾個可靠人,所以想薦兩個掌櫃給你。你可以讓人打聽打聽。他們打理過綢緞莊酒樓飯莊,那生意手腕在整個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說到這里,太子妃便笑瞇瞇地看著章晗,等著她的反應。

    縱使太子說過,這章氏頗有心計,此前甚至攪黃了她的好事,但總歸是因為和張昌邕有齟齬,哪里能夠洞悉朝局政事。至于此前直闖御前為趙王世子陳情,多半因為心切丈夫魯莽沖動了一把,處置那三個人更是敗筆中的敗筆。這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現如今太子給趙王世子出了那麼一口大氣,她又給章晗舉薦了這樣的掌櫃人選,章晗怎麼會拒絕?就算拒絕了,她回頭只消透露出去,章晗在宗室長輩心目中,這狂妄自大四個字就甭想脫去了!而若是她答應了。不說趙王異日得知會看輕這重利的長孫婦,她也能逐漸對趙王府的產業插手進去,看看趙王府的銀錢進賬究竟是怎樣一個光景!

    而章晗在片刻的驚愕過後,雖見張茹放在身下的手一直在輕輕搖著,但她還是略一思忖便笑著說道:「太子妃殿下如此好意,我怎能不領?明日便請他們來吧,我先見一見。」

    「那自然好。」

    太子妃眼見章晗果真應了,一時自然神采飛揚。而等到章晗提了十一月十一陳善昭的二十歲生辰,她不消說便是滿口答應和太子一塊來,又盤桓了片刻便借口東宮還有事情要處置起了身。章晗親自把人送到門口,眼見人上了鳳轎,在眾多儀衛的前呼後擁之下漸漸離去,她才轉過身就只見張茹嗔怪地看著自己。

    等到再次回了上房,張茹一進屋子便立時開口說道:「你怎麼能答應了她?這各家王府都有各家王府的用人之道,這事傳出去王府的人會心生怨尤不說,就連外人也會取笑你的!哪怕真的進項增加,對你也有害無利。」

    「十七嬸,你說的我都知道。可她論禮法是東宮妃,論親長是九嬸,今天特意來這麼一趟,便是告知太子殿下在之前的事情上是如何公允,如何給世子爺出了氣,倘若她這一番好心我還推在門外,那傳揚出去我同樣會得一個不知好歹的名聲。」章晗見張茹張了張嘴,愣了一愣便不說話了,她便笑著說道:「沒事,我心里有數,你別擔心。」

    「那你回頭可千萬對世子爺說一說,然後好好商量商量對策,否則日後趙王殿下知道了,必定會惱了你。」

    「沒什麼好商量的,世子妃說的便是等同于我說的。」

    隨著這聲音,一身青袍的陳善昭施施然從西屋里頭轉了出來。他很沒禮貌地在目瞪口呆的張茹面前伸了個懶腰,隨即才在章晗的瞪視下,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禮叫道:「見過十七嬸。」

    「啊……世子爺不用多禮!」

    張茹連忙虛扶了一把,等到陳善昭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她才有些尷尬地說道:「我只是擔心異日趙王殿下怪責了世子妃,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十七嬸是一片好意。」陳善昭誠懇地點了點頭,隨即伸出手去把章晗拉了過來,這才笑瞇瞇地說道:「晗兒能有十七嬸這麼一位長輩時時關切。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張茹從小跟著母親,只知道父親和母親名為夫妻,實際上和陌生人沒什麼兩樣,而自己嫁給了淄王。兩人也是相待有禮,此時此刻見陳善昭當著自己這個外人的面,竟是大大方方就這麼拉著章晗的手,她都忍不住有些臉紅了。聽到這感激不盡四個字後,她更是狼狽地乾咳一聲道:「世子爺不用這麼客氣,我和世子妃本就是情分深厚……咳,時候不早了。我也得趕緊回府了!」

    「十七嬸,我送你出去。」

    章晗不滿地瞪了陳善昭一眼,隨即甩開手笑著送了張茹出門。然而,等到中門外鳳轎徐徐過來的時候,張茹猶豫片刻,忍不住低聲問道:「世子爺……世子爺平時也是……也是那樣的?」

    一句話鬧得章晗也是一陣不好意思,可要解釋卻是越抹越黑,她只能乾笑道:「世子爺就是這樣不拘小節的人。你別放在心上。」

    「不,我沒怪他!」張茹脫口而出說了一句,隨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幾分羨慕說道:「看到他對你如此信賴如此親近,我就放心了!」

    因為張茹這麼一句話,章晗回房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有些心事重重,因而甫一進門竟沒有注意到面前有人,被人一拉一拽,她腳下一個不穩,徑直就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里。抬頭一看見是陳善昭,她頓時惱羞成怒。脫口而出道:「你幹什麼!剛剛在十七嬸面前也這麼大膽,這會兒還胡鬧,不怕人看見!」

    「誰看見,沒人啊?」陳善昭無辜地挑了挑眉,努了努嘴示意後頭門口紋絲不動的簾子,他方才說道:「為夫過完生日就要去暗無天日的古今通集庫修書了,你卻陪完這個陪那個,多撥點功夫陪我就不行?」

    章晗見陳善昭不由分說便攬著自己朝西屋走,慌亂之下,她忍不住叫道:「眼下是白天……還有,對太子妃我都說你如今還在靜養,別胡鬧了!」

    「我只是想抱著你坐一會兒,說一會兒話。」

    見章晗掙扎的動作果然停止了,剛剛僵著的身子也軟了下來,陳善昭頓時暗自慶幸自己這一招以退為進來得絕妙。終于把章晗拉著到床上坐下之後,他便兩手環著她的腰肢,腦袋輕輕擱在了章晗的肩膀上。覺察到她的呼吸粗重了不少,他才仿佛漫不經心地說道:「太子妃薦來的那兩個人,你真的預備就這麼用?」

    章晗被陳善昭的小動作鬧得臉上一陣發燙,可聽他說起這樣的正事,她還是正色道:「你不是說過,王府在江南的那些莊田照管還算用心,但其他產業里頭,幾間最要緊的鋪子誰都不知道是趙王府的,銀錢賬上不從京城這邊走,而三山街奇望街大中街那幾間鋪子則是放任自為,你從前又不插理,那些管事都早就開始膽大妄為了麼?既然如此,把太子妃派的人調撥過去,讓他們兩撥人去斗一斗,豈不是最好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父王在北地開銷吃緊,可咱們在這兒也不能坐吃山空,索性我把他們派去查賬,承諾查出不好就讓他們接手!」

    「賢妻這一手驅虎吞狼,倒是深合兵法之道啊,不去打仗可惜了。」

    「是是是,若我是男人,你三弟四弟也好,我大哥也罷,都要靠邊站,這總行了吧?」

    聽到章晗這打趣的話,陳善昭便靠近了她的耳畔,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可不成,若你是男人,我豈不是娶不到你這賢妻?」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8 11:2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19 11:40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定計

    章家那座起頭陳善昭所贈的小院和王府相隔不遠,再加上小小的章昶總是思念姐姐,這幾日總借故去王府門前溜達一圈,每次都能看到大哥那高大的身軀矗立在門前,一來二去再加上小家伙很會鉆營,在茶攤上又聽到了不少傳聞,少不得回去對自己的娘親一五一十說了。章劉氏從來就是本本分分的婦人,聽說了此番事情的經過之後,她不由得焦慮難當,忍了好幾日,這天傍晚章晟一回來,她就把兒子叫到了身前。

    「我想明日去看看晗兒。」

    章晟聞言一愣,想了一想才開口說道:「娘,您若是去,妹妹自然一定會見你的。可王府正在忙著世子爺十一月十一的生辰宴,那天得請不少貴人,妹妹這幾日都忙著往各家府里送請帖,還要料理家務,忙得不可開交。前幾天她還見了太子妃舉薦的兩個掌櫃,剛把人分派下去。倘若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娘還是緩幾天再說吧。今天我都回來了,她還沒回府呢。若不是世子爺讓人發話,我也不能這麼早回來。回頭等這生辰宴一過,妹妹應該才能閑一陣子。」

    一聽到章晗身為世子妃,竟是忙成那樣子,章劉氏頓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那之前的事情,你為何不對我說?」

    「什麼之前的事?」

    章晟原本還想著這大冷天母親少有出門,他又囑咐過妻子和岳父千萬瞞著趙王府那些事,此時還想裝糊涂。可是,當發現母親的目光越來越惱怒的時候,他頓時有些狼狽了起來。偏生這時候,就只見母親的椅子背後探出了一個小腦袋來:「就是姐姐去宮里為姐夫陳情,後來又在王府中動板子打死人的事!」

    見竟然是章昶,章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把人拖了過來,他不由分說就在其腦袋上敲了一記。旋即便索性換上了滿臉正色,把自己知道的詳詳細細對章劉氏說了一遍,又加上了岳父宋秀才的那些解釋。看著母親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他便輕聲說道:「娘,妹妹和咱們的見識眼界都不一樣,在太平堤遇著事情的那一刻,她在王府中處置人的那一刻,我都在身邊,實在是……威風凜凜!」

    好容易在記憶中搜刮出了這麼一個一向用來形容帝王將相的詞,章晟忍不住笑了,旋即便嘆了一口氣道:「我能做的便是當好趙王殿下派給我的事。統領好王府親衛,一切都聽妹妹的吩咐,其他的事情我這個粗漢也幫不上什麼忙。娘,我知道您替她擔心,但如今這種時候,別讓她分心憂慮咱們這些家人,那才是最好的。」

    說完這話,章晟方才嚴厲地盯著小弟章昶道:「還有你,如今不比從前,你該做的是跟著你那宋先生好好讀書,少成天往外跑。這些消息還輪不到你打聽!咱們這一家人里頭,爹和我都錯過了時候,讀書明理的指望都在你身上,難道你想給你姐姐丟臉?」

    「我……」章昶只覺得臉上漲得通紅,可在兄長如同利劍似的目光注視下,他不知不覺就低下了頭,好一會兒方才再次抬起頭說道:「大哥,我知道了,今後絕不再亂跑!」

    章晟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腦袋,這才看著臉色複雜的母親說道:「娘,這京城不比其他地方,爹臨走時就已經對我千叮嚀萬囑咐,您別怪我剛剛說話太重……妹妹成了世子妃,咱們家就成了眾矢之的。我一天到晚在王府還好,可萬一有人拿著小弟當靶子鬧出什麼事情來,那是防不勝防。爹原本要帶您和小弟一塊回去的,考慮到天寒地凍,漕河已經走不得了,再加上趙王那一行都是軍旅,帶家眷不便,所以才讓您開春再走。京城不是善地,等明年運河一開河,您和小弟就立時上路吧……把岳父和清盈也一塊帶上!」

    「她可是你媳婦!」章劉氏一時不禁大吃一驚。

    「正因為是我媳婦,所以總應該留著服侍爹和您老人家。」章晟不等章劉氏出言反對,就緊緊按住了母親的手,「這事情我和她已經商量過了,爹和岳父也都同意。您放心,我這麼多年也都是自己照料自己,如今又是官身,直接住在王府沒什麼不便。」

    等到從母親和弟弟住著的中院正房出來,章晟便徑直轉到了東廂房里,他先到南屋門口打起簾子掃了一眼,見妻子正坐在窗前聚精會神地做著針線,他便輕輕放下了簾子,隨即出門到了西廂房,一進門就看到自家岳父正坐在明間的椅子上看書。

    「岳父,我有件事情想請教。」

    「哦?」宋秀才放下書,見妻子從里屋出來和章晟打過招呼,他便擺擺手吩咐其回避,等人會意地回了屋子去,他這才開口問道:「什麼事?」

    父親臨行前就說過,讓他凡事向岳父多請教,因而這幾日思來想去,章晟深知自己在趙王出發那一天的疏失,倘若不是章晗機敏果決,興許就真的鑄成大禍了,于是少不得思量著該怎麼補救。此時思忖片刻,他便低聲說道:「岳父覺得,要打探消息,從哪里入手最容易?」

    此話一出,宋秀才頓時沉吟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字斟句酌地說道:「市井之中的酒樓飯莊青樓楚館,各式各樣的消息最多,但要從中整理出能用的,非浸淫此道的不足以勝任。而販夫走卒匯集之地比如車馬行等等,固然會有各家的動向,但也同樣繁雜不容易理順。所以,古往今來,權貴都喜歡設沿線內應便是如此。至于宮里的消息,最容易知道某些動向的,自然無非那些太監宮女了。但是……」

    宋秀才一下子加重了這兩個字的口氣,見章晟神情一凜,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這種事情,欲速則不達。尤其是你這身份,若貿貿然行事,只會讓世子妃陷入泥沼。與其如此,你應該在你統領的親衛之中多多下下功夫,不要只親近自己那幾十舊部。你是世子妃的兄長。只要曲意接納,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靠近你,二百個人若是人人都把打探到的事情對你說,你還愁耳目不靈通?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不要逾矩,這就夠了。」

    趙王府二門,當章晗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滿臉疲憊。既然是親自上門送請柬,總不可能把東西送到就走,還要應付那些宗親長輩審視的目光,挑剔的眼神。乃至于層出不窮的問題,樣樣都需要打疊精神應對。幸好今日最後一家是嘉興公主,這位公主留著她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甚至還指點了她不少請客宴會時該當留意的東西,又硬是拉著她用過晚飯才放了她走,生怕夜禁有人為難,還派了一行護衛一直送到這趙王府門口。那個領頭的顧姓家將,不肯收分毫賞賜。只道是公主另有賞就帶著人告辭了。

    「世子妃小心些。」

    章晗回過神來,見是夏勇家的小心翼翼要伸出手來攙扶自己,她便索性扶著其那關節粗大結實的手上了臺階。旋即笑道:「這幾天你跟著我東奔西跑,想來也該累了,早些回去歇著吧。對了,今天公主送我的那幾盒蜜餞果子,你帶一盒回去給你家小子嘗嘗。」

    夏勇家的從前說是內院各房巡查,但只是擔著個名義,其實不怎麼管事,她又知道自己生得模樣不夠體面,卻不想章晗竟大大方方帶著她出門見各方貴人,一時間只覺得受了無比重視。此刻聽到還有這樣的賞賜。她慌忙推辭道:「這怎麼使得。」

    「有什麼使不得,我說給你就是給你。」章晗見芳草拿了一個雕漆捧盒塞到夏勇家的手中,便說道:「快回去吧,明日還有的忙。」

    「是是是,奴婢這就告退了。」

    「等等!」章晗見夏勇家的小心翼翼揣著那一盒蜜餞就要走。她突然又把其叫住了,等到其慌忙上前了兩步,她便笑道:「你從前伺候過王妃,可既然已經跟著夏總管一塊放出去了,便再不是家奴之身,日後這奴婢兩個字也該收起來。你家那兩個兒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也不小了,回頭帶來我瞧瞧,若是機靈,也該開蒙認幾個字。」

    夏勇家的最大的遺憾就是丈夫讀書不多,而自己更是幾乎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此時此刻自然是歡喜得不得了,對于那前言更是感動莫名,千恩萬謝好一會兒方才退了下去。

    而章晗目送著人走了,這才和迎了出來的沈姑姑會合。還不等她問明今日家中可有什麼事,突然聽見旁邊一聲小心翼翼的世子妃,見是趙四家的滿臉忐忑站在一邊,她便含笑點了點頭道:「可是有事?」

    「不是……啊,是有事情!」趙四家的慌亂過後,便把心一橫道:「奴婢有話想稟報世子妃,只這事情有些的……」

    「你隨我到上房說話。」

    前次趙四家的狂喜之下去上房報信,也只是在穿堂之外對大丫頭秋韻說了,此時此刻頭一次踏足那裝飾簡潔雅致的上房,她連眼睛都不敢隨便亂瞟。等到章晗吩咐人取了小杌子讓她坐,她更是只覺得後背心有些出汗,坐下之後竟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世子……世子妃,事情是這樣的,奴婢有個表兄弟在大中街幫工做事,聽說了一些事情……這咱們趙王府在大中街的一家鋪子,不是您才派了太子妃舉薦的一個掌櫃去查賬麼?聽說兩邊一直相爭不下,今天連鋪子都關了!聽說,三山街和奇望街的另外兩家鋪子的情形也差不離。」

    兩邊都是甫一交鋒,就都不肯相讓?也難怪,一方是長年自作主張作威作福慣了,另一方又是有東宮當後臺。

    章晗眉頭一挑,心里知道自己這驅虎吞狼之計初見成效,隨即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主意。因而,她略一思忖,便招手示意趙四家的上前,對她低聲囑咐了兩句。

    「你找個可靠人給那幾個原先的掌櫃挑唆兩句,就說查賬只是太子妃薦來那幾個掌櫃存心展露本事,想要取而代之。」章晗見趙四家的雖大吃一驚,但立時點了點頭,她因從單媽媽那里聽說過其身家清白,決計信得過,她便又淡淡地說道:「既然都是多年前的舊事,只要他們假作失火把賬本燒了,世子妃就是再厲害也不可能追查下去,自然就沒事了。順便把此事也對太子妃舉薦來的那幾個掌櫃透透口風,記住,別用你那表兄弟,把你自己摘乾淨。」



第一百七十章 金枝玉葉賀生辰

    十一月十一這一天雖然寒風徹骨,但卻是一個大晴天。打從一大清早,王府上下的人便早早忙碌了起來。畢竟,這是世子爺成婚之後第一次宴請四方賓客,而且還是生辰宴,更何況那位世子妃在入門之後循規蹈矩了幾日之後,突然展現出了讓人難以置信的鋒芒和犀利手腕,也讓不少心存試探的人都暫時歇了那不軌的心思。

    而陳善昭和章晗卻是一塊換上了禮服早早出門,先去了宮中拜見皇帝,又在六宮之中盤桓了片刻,這才回府。即便如此,到家也已經是巳正時分(十點)了。

    在宮里,皇帝對于年滿二十的陳善昭照例是耳提面命吩咐了好一通,又讓其過了十一月十五便去古今通集庫修書,隨即便賞賜了御酒果子等皇孫生辰常有的賞賜,卻還附帶了兩卷珍貴的漢代帛書,喜得陳善昭在御前就合不攏嘴了。而顧淑妃和惠妃敬妃則是在壽面壽桃這些老套東西之外,賜了些各式的小家什,卻都是給章晗的。這會兒跟在馬車後頭的,便是整整一輛車的東西,讓府里上上下下大多數人都是歡歡喜喜。

    誰不高興自家主子深受皇帝和各位娘娘們喜愛?

    而很快,賓客們就都紛紛登門了。章晗早兩日便把一應招待事宜寫成了條陳分派下去,由單媽媽和沈姑姑掌總分派監督,下頭每個人包幹一處,若有紕漏就直接找相應的人。此時此刻,她自是忙著將一撥一撥的女客迎了進來。

    最早到的不消說,便是淄王陳榕和淄王妃張茹,緊跟著就是嘉興公主和顧鎮,再接著方才是絡繹不絕的親王王妃和公主駙馬,竟連並不常常在人前露面的秦王世子和秦王世子妃吳氏也都來了。因都是皇孫媳婦,吳氏一進門,幾位年紀大的王妃少不得拿著章晗和吳氏暗中比較,見吳氏悶葫蘆似的幾處行禮道安之後。就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最後孤零零地選了一張椅子坐了,借著喝茶躲避別處的目光,而章晗則笑意盈盈地周旋于各方長輩中間。哪怕是有人話語帶刺,也都不動聲色帶了過去。

    見此情形,英王妃便哂然一笑:「三嫂一直都是賢惠能幹出了名的,這次竟然又如此運氣,挑著一個同樣能幹的長子媳婦。秦王世子妃聽說在府里就是個透明人,現下一比更顯得太小家子氣了。只希望我那世子兩三年之後,也能娶上章氏這樣兒的。千萬別是吳氏這種兒媳婦。」

    一旁的吳王妃則是輕聲笑道:「誰讓咱們的二嫂早年間讓人對父皇吹風,說是世子秉性柔弱身體又不好,希望找個性子柔和溫順的人伺候世子,事後娶了這麼一個兒媳婦,方才來痛心疾首父皇不曾為世子找一個勛貴之家的千金,這能怪父皇麼?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卻把火氣撒在世子妃頭上,要我說那吳氏也是可憐人!」

    楚王妃卻是笑呵呵地打趣道:「你也別說人可憐。她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你敢把人叫了來在旁邊說話?只怕她在邊上這麼一坐,原本好端端的談天說地也就接不下去了。」

    正如同幾位王妃在那談笑風生說的那樣。章晗笑著應付諸位王妃公主的時候,也注意到了秦王世子妃那孤零零無人理會的樣子。

    此前應邀去京城秦王府做客的時候,她也曾經見過吳氏一面,那時候便只覺得人是秦王妃韋氏身邊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悶葫蘆似的話語極少,送趙王妃嘉興公主和她出來的時候,也只是訥訥幾句客套話。此刻,端詳著人那瘦削的身材,雖涂抹了脂粉,卻依舊顯得蒼白的臉。她略一思忖,便抽了個空子來到吳氏面前。

    「嫂子嘗一塊杏肉吧?」

    章晗笑著遞了捧盒過去,見吳氏一怔之下張了張嘴,最後勉為其難地拿著竹簽子挑了一塊放入口中,只看表情就知道仿佛味同嚼蠟,她便開口說道:「嫂子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不和諸位姑姑嬸嬸去說說話麼?」

    「我……」

    吳氏不安地瞥了一眼四周,這才想到今日的貴人實在太多,單單這偌大的廳堂里便有七八位王妃,六七位公主,所以自己從家里帶出來最是熟悉的媽媽和丫頭自然和別人一樣,都留在外頭,一時神情更加惶然驚懼。

    她的父親是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人,讓她識了字就只教一些女訓女誡之類的書,再有就是針黹女紅,一切都以溫和柔順為要,冊了世子妃之後,合族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苦楚。秦王府的內務她是不懂也插不進手去,公公婆婆對她都不待見,丈夫是個病秧子,時時都要靠藥吊著,對她也冷淡得很,府中雖沒有正經名分的側室,卻有三四個侍妾,她這世子妃竟是可有可無的,也幾乎不知道該怎麼和那些宗親長輩相處。

    因而,見章晗笑得溫和,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一會兒方才把心一橫道:「世子妃不用理會我,我喜靜不喜動,一個人坐著就行了。」

    喜靜不喜動?在四座大多數都是人精的王妃公主面前,這種借口實在是太拙劣了。

    章晗在心里暗嘆了一口氣。她並不是濫好人,更深知秦王和趙王之間頗有些齟齬,然而,秦王次子洛川郡王陳善聰和她可是有仇的,聽聞對秦王世子之位虎視眈眈。而今日哪怕只是初次相見,她也能看出那位秦王世子是真的病弱,而且瞧著待人接物也不像是深藏不露的,既如此,對吳氏結納一二就很有必要了。

    因而,她思量片刻,便笑著伸手去拉住了吳氏,不等這位面色大變的秦王世子妃開口說什麼,她便彎下腰來低聲說道:「我知道嫂子不怎麼出席這種場合,只是你既然來都來了,與其一直這麼孤零零坐著,不如跟著我四處走動走動。又不是要你硬是和各位姑姑嬸嬸們湊成一堆,到她們那兒站一站隨便說兩句話就成。嫂子老這麼獨,長此以往更沒人搭理你,難不成你就打算這麼窩在王府里一輩子?」

    吳氏原想掙脫章晗的手頓時僵住了。掙扎了好一會兒,見章晗看著自己的目光透著善意,她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猶豫的聲音說道:「可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別一直低著頭,有時候不用說話,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就算要說話,是啊對啊附和兩聲,也不一定真要說什麼。」

    吳氏不由自主地被章晗拉著站起身來,注意到那些王妃公主們不少都在看著自己,她險些丟開這僅有的勇氣,奈何章晗攥著她的手很緊,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深深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待回過神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幾位公主身邊。聽到汝寧公主正在笑著說已經致仕的那位刑部尚書家甫一去職,幾個兒子便鬧起了分家,她不由得為之一愣。

    原來,這樣的金枝玉葉,私底下也會議論別家短長?

    嘉興公主卻嗤笑道:「那方敏老頭原本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道貌岸然,可也不想想他都六十多了,家里有幾房內寵,誰不知道他什麼德行?既然口口聲聲的存天理滅人欲,他這人欲怎麼不好好滅一滅,還想進位禮部尚書?晗兒,虧得你為你家那呆子出頭,否則真要讓這種偽君子去了禮部,怕不得定出一堆繁文縟節來!」

    吳氏聽到嘉興公主竟是直呼趙王世子呆子,一時更是瞪大了眼睛。然而,讓她更愕然的是,章晗對于呆子這兩個字竟是一絲懊惱也沒有,而是也跟著莞爾笑道:「十二姑姑就別捧我了,那時候我是真的氣糊涂了,一股膽氣直闖御前,回來又憋著一口氣在府里折騰了一回,過後就後怕了起來。至于那位去任的方尚書是怎樣的人,卻不關我的事。我只知道就是他的疏失險些害了我家世子爺,那他總得負起責任!」

    「哎呀哎呀,果真好氣勢,那呆子真是好福氣!」

    見章晗說得這麼乾脆,其他公主又是對著其好一陣打趣,吳氏一時只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當章晗回頭看她時,她才露出了有些勉強的微笑。然而,眾人的話題她幾乎都插不上嘴,只能在旁邊笑著嗯嗯啊啊兩聲,再加上章晗笑說,今日這麼多賓客,就她們倆是同一輩數的,她不知不覺心里就微微一松,但隨即便是一陣自怨自艾。

    從前她是唯一的皇孫媳婦,公婆冷眼丈夫冷遇,在皇帝面前亦戰戰兢兢半句話不敢說,可章晗如今同樣是剛過門,卻在御前敢那樣硬頂,今日這種場合也揮灑自如。就算是同輩,她這皇孫媳之中居長的,簡直完全是別人的陪襯。

    章晗一直留意吳氏的表情,見她緊緊攥著帕子,她便突然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我看嫂子臉色有些不好,外頭透透氣吧!」

    眼看章晗一把拉著吳氏出了門,嘉興公主頓時想起了當初隆福寺的那一幕。想到隆平侯夫人帶著張茹亦是被人排斥在外,章晗和張琪卻把張茹拉了出去,一來二去變成了手帕交,她不禁抿嘴一笑,見寧安公主低聲問她,她卻是含糊其辭帶了過去。姊妹幾個閑適自如地說著朝中內外的種種閑話,良久,也不知道是哪位公主突然開口說道:「怎生太子九哥和太子妃至今還不來?聽說他們都是一口答應給那呆子的壽宴捧個場的!」

    仿佛是應著她的聲音,外頭突然高聲通報道:「各位王妃,各位公主,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已經到大門口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29 07: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12:53 A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夫唱婦隨,當頭棒喝

    趙王府雖大,但正堂白虎堂殺氣太重,陳善昭招待各位親王世子郡王等等,是在他外書房東邊的天機館,也是他這個世子素來招待外客的地方。五間偌大的屋子不曾隔斷,既有供愛書的人隨意取閱的書架,也有供好武的人把玩的各式兵器。至於投壺雙陸之類的玩器,也應有盡有。就連今天不得不留在家中陪侍賓客的陳善睿,此刻正和好武的荊王在那興致勃勃說著挑選弓箭的要訣,一時間忘了其他。

    而陳善昭在眾人之間溜達了一圈,卻是最後笑吟吟地來到站在書架前發呆的秦王世子陳善文跟前,伸出手去在其肩膀上輕輕一搭:「想什麼呢?」

    「嗯?」陳善文一下子回過頭來,見是陳善昭,他臉上的那一絲慍怒方才收斂了下去,往旁邊挪了一步拂落了陳善昭的那只手,他才淡淡地說道:「只是被你這些珍藏看住了。聽說你搜羅這些用了大工夫,倒是捨得就這麼擺著讓別人隨便翻。」

    「這其中不少也是各位叔叔和兄弟們找來送給我的,如今擺出來讓大家看看,不正說明我記著大家一片心意麼?」陳善昭嘴角一挑,隨即方才若無其事地說,「對了,怎麼沒見善聰跟你一塊來?我家媳婦可是說過,送去秦王府的帖子可是連他也一塊請了。」

    「哼!」陳善文的臉上掠過一絲的毫不掩飾的戾氣,隨即才慍怒地瞪著陳善昭道:「你用不著明知故問,他打的什麼算盤,你還會不知道?不過是覺得我這世子身體病弱,至今又沒有子嗣,這才明裏暗裏算計無數麼?就和你那四弟一樣……」

    不等陳善文把話說完,陳善昭便一口打斷了他的話:「我四弟和你那二弟可不一樣!他不過是心性驕傲些,可不比那胖子一般手段狠毒。而且,他和我畢竟是一母所出。」不動聲色地指出了那最關鍵的一點之後。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再說了,你既然知道你家二弟都瞅准的是什麼,怎麼也該對嫂夫人和氣些。否則就算你得了兒子卻是個庶子,你以為他就會善罷甘休了麼?你該知道,皇爺爺對你,總歸比對那胖子看重些!」

    陳善文平日裏最討厭別人說這種事,然而今天這種場合,說話的又是陳善昭,再加上對方並不是撩撥他和陳善聰相鬥。他的臉色由赤紅變成鐵青,最後還是逐漸和緩了下來,卻仍是冷哼一聲道:「要是她有你家媳婦一星半點的魄力,我也不至於那樣!」

  「這你也怪不得她,她又不知道自己會成為第一個皇孫媳。」陳善昭想到那曾經傳入自己耳中的已故顧夫人那點小算盤,他頓時微微一笑,暗道就是那一位慈母算計,結果是便宜了自己。於是。他須臾就若無其事地說道:「說句最不中聽的話,這媳婦都已經娶進門了。覺得她不夠能幹,你就得伸手幫一把。否則,等到明年你那位出身高貴的弟媳一進門,豈不是連王府內務也要大權旁落?」

    這最後一句話仿佛大錘子似的,狠狠砸在了秦王世子陳善文的心頭。他幾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狠狠攥緊了拳頭。一旁的陳善昭見其這幅光景,頓時滿意地往後退了幾步,悄悄隱沒在了賓客之中。

    上次刑場那件事如果不是太子的手筆,那麼,十有八九和秦王一系脫不開干係。而陳善文是比自己更加沒歷練不理外務的性子。那多半就是陳善聰使的詭計。那死胖子曾經被他撞破過那樣的事,因此更加被皇帝不待見,再加上和章晗有仇,動機是最充分的。既如此,不扶上陳善文一把,難道坐看陳善聰繼續在京城上躥下跳給他添堵?

    而章晗拉著秦王世子妃吳氏出了待客的水月軒。雖察覺到吳氏不停地往後想要把手掙脫出來,她卻一丁點都沒有放鬆力道。一直把人拉到了側近的一間偏廳,她打了個眼色讓一路跟過來的秋韻在門口等著,她便把吳氏按在了中間的軟榻上,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犀利地問道:「嫂子是不是覺得,那些姑姑嬸嬸們對我親近和善,可對你卻像外人似的?」

    「我……我沒有……」

    章晗卻仿佛沒聽見吳氏這結結巴巴的聲音,微微一笑便在吳氏旁邊坐下了:「嫂子的父親雖說官職不高,但好歹也是兩榜出身的進士,堂堂正正的知府,卻是比我家裏強多了。我爹和我兄長最初只比小卒略好一丁點,而撫養我的乾娘,想當初也不過是知府夫人。」

    吳氏當然聽說過那些,因而當初乍一聽得趙王世子妃出身也並不顯貴,她還松了一口氣,可眼看那無雙恩遇盛大婚禮,不久前又傳出了章晗御前陳情雷霆肅府,即便秦王府那些下人有不少都在嘀咕趙王世子妃狂妄跋扈,可她多希望自己也能這麼挺直腰揚眉吐氣一次!此時此刻,她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道:「可你乾娘畢竟是侯府千金,如今你父兄也高升了……」

    「侯府千金又如何?我乾娘去了,我那乾姐姐如今在侯府,也一樣是寄人籬下。而就算我父兄高升,要想他們真的能夠每一樁功勞都落在實處,而不是被人克扣,亦或是打仗被人丟在前頭最危險的地方,出了錯卻當成替罪羔羊,便需要我在王府中站住腳跟!」章晗打斷了吳氏的話,見她聞言為之一怔,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嫂子,你當初嫁給秦王世子的時候,令尊就是知府,不知如今官居何職?」

    果然,吳氏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面對這情景,章晗便淡淡地說道:「當初你冊為世子妃的時候,他便是知府,現如今卻仍是知府。令尊的背景清白,和朝中權貴都搭不上邊,卻入仕九年便升為知府,足可見才具品德都是上上之選,緣何這幾年就原地不動了?有句話說得好,因子及父,在你身上也是如此,焉知皇上不是因為你這世子妃不得力,而覺得令尊教導不力,這才以至於他仕途蹉跎?如今他是原地踏步,可日後誰知道會不會貶官去職?」

    「別說了,你別說了!」

    吳氏終於真正惶然了起來,死死攥著衣角,整個人恨不得蜷縮起來。然而,讓她更痛苦的是,章晗的話卻還沒有說完:「嫂子,洛川郡王已經定下了郡王妃,是安國公的孫女,出身名門,我曾經見過一次,確實是氣質高貴的美人。倘若你還是這樣打不起精神來,不能和秦王世子戮力同心,你的家人別說享你的蔭庇,興許要被你連累也說不定。想當初我初入京的時候,不過是陪著我那乾姐姐,一介寄人籬下的民女,也不知道遇到過多少艱難險阻,你知道我是怎麼挺過來的?」

    儘管章晗字字句句都如同尖銳的針一般,直戳自己的心底,但吳氏咬了咬牙,還是忍不住那好奇,開口問道:「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父兄還在戰場上生死未知,我的母親和弟弟還在後頭翹首等待。若是想要一家團圓和和美美,便得我豁出去,膽大心細地做好每一件能做好的事!只要我能夠撐下來,就能夠幫得上他們,就能夠福澤自己的家人!」

    吳氏終於悚然動容。一想到曾經千辛萬苦給自己從遠方捎了東西來的母親,雖嚴厲,卻對她極為關切的父親,還有自己的兩個哥哥,身為家中幼女的她眼眶不知不覺就紅了,豆大的淚珠簌簌掉落了下來。章晗見狀便悄然起身,對守在門口的秋韻吩咐讓人打水來,她就放下門簾,又緩步走到了吳氏身邊。

    「嫂子,你還年輕,秦王世子雖說不如我家世子爺身體壯健,但今日我看也還好。就算秦王妃不是好相處的人,可婆婆又不在京城,你是王府中名正言順的掌事人,凡事不會就和世子爺好好商量商量,拿出些擔當和氣魄來。至於在諸位姑姑嬸嬸中間,不管是不是明白她們在說什麼,不管是不是感興趣,拿出膽子來,哪怕是站在旁邊只聽著,也比你孤零零坐在一旁的強!這世間困境多得很,就看你有沒有決心去打破它!」

    這猶如當頭棒喝似的話讓吳氏整個人都呆住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旋即站起身對章晗深深襝衽施禮道:「今日聽你一席話,我才知道自己從前錯得厲害……謝謝弟妹這一番教誨!只是我……我……」

    猶豫半晌,見章晗看著自己既不催促,也不提醒,她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只是我從前和各位姑姑嬸嬸都不熟,實在不敢貿貿然上去湊堆,今日能否請弟妹帶挈我一塊?」

    「我當是什麼大事。」章晗二話不說便笑著點了點頭,「你就對人說是看著我忙,想搭把手,跟著我同進同出就行了。」

    須臾,秋韻便親自拿了水盆進來。章晗得知芳草這會兒守在外頭,她便放心地讓秋韻服侍了吳氏洗臉後勻面上妝,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鬢髮。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芳草低低的聲音:「世子妃,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的車駕已經到外頭大門了!」

    章晗一面起身,一面含笑看著吳氏說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既然一塊來了,這會兒大家自然得一塊去迎接,嫂子可要打起精神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居心叵測

    今日到趙王府來的貴人們太多,因而無論是親王還是公主,彼此間都極有默契地沒用那些需要眾多儀仗和前導的象輅和鳳轎,也正因為如此,太子自然也同樣不會用自己那皇太子金輅,而是和太子妃一塊坐了一輛只稍微奢華一丁點的馬車前來。此時此刻眼見中門大開,一大群人在前頭行禮,他連忙含笑虛扶了一把。

    「今天大夥兒都是來給善昭慶生的,只敘家禮,不問國禮,快快請起!」

    因見太子妃第一個便去攙扶了皇后所出,又是諸公主中居長的寧安公主,別人紛紛起身,他少不得招手把陳善昭叫了過來,關切了一番人的身體,再次確認陳善昭過了十一月十五便會去修書,他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等到再斷斷續續各自單獨見過,接下來自然仍是如先頭一般,男人女人分了兩撥,各自擺下了宴席。

    等午飯用過之後,眼看水月軒前頭的戲臺上已經忙活了起來,沈姑姑又親自送來了戲單,章晗自然是笑著捧到了太子妃跟前,太子妃掃了一眼就笑道:「今天這麼好的日子,點一出喜慶一些的吧,不如就是八仙過海?」

    她起了一個頭,章晗沖著吳氏打了個眼色,吳氏便接過戲單,仿佛主人似的遞到了一旁的寧安公主手邊。從來都是不露頭不說話的吳氏今次竟然轉了性,一時間自然引來了一片側目,就連寧安公主也是呆了一呆。從上到下掃了一遍之後,她便皺了皺眉說道:「這還真是讓我犯難了,看中的都是那些悲悲切切不應景的。」她說著便若有所思抬頭看了一眼吳氏道,「要不然,你來幫我選一出戲?」

    吳氏看到這麼多人都在看著自己,原本已經有些腿肚打顫了,再聽到寧安公主如此說。她更是禁不住一陣不安。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耳畔傳來了章晗的聲音。

    「既然二姑姑都說了,嫂子可得挑一出好的!」

    吳氏抬頭看了章晗一眼。見其沖著自己微微點頭,她立時想起章晗那些提點,頓時不那麼忐忑了。盯著那長長的戲單看了好一會兒。她就抬起頭說道:「今日是趙王世子的二十生辰,但他新婚尚未有幾日,正是雙喜臨門,不如就點一出《雙喜臨門》吧。」

    寧安公主聽到這話,頓時笑著連連點頭道:「好,好,這主意不錯!就來一出《雙喜臨門》,這一出戲又熱鬧,又喜慶,我剛剛看著竟是漏過去了!」

    一時間吳氏便含笑拿著戲單下去請別的王妃公主一一點戲。少不得有人戲謔地問道:「你平日什麼事都躲懶不出來,怎麼這一回趙王世子的壽宴,你居然這麼盡心?」

    章晗之前就說過,倘若她一時改了往日做派,難免會有人詢問。早早和她商定了說法。這時候,吳氏便坦然而誠懇地說道:「好教嬸子得知,從前皇孫媳就我一個,我又膽小,人前目光全都看著我,一時自然慌張。越發不肯見人。如今終於多了一位弟妹,而我們又是一見如故,今天這樣大的場面,她若一個不留神就容易照顧不周,我當然得幫襯幫襯。」

    吳氏既然肯自陳從前是膽小,又直言今次是和章晗一見如故,一時間四周頓時一片笑聲。有的納罕,有的稱奇,有的笑著打趣,也有的私底下不屑地冷哼鄙薄。然而,如嘉興公主和張茹顧抒這般早就知道章晗性子的,卻都知道吳氏所言恐怕就是實話。因而,吳氏團團請眾人點過戲之後,便又上前和章晗挨著說話,兩人不消一會兒又親自捧了瓜果來請她們這些長輩用。章晗一到嘉興公主面前,嘉興公主便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輕聲嘟囔了一句。

    「我真沒看錯你,你這人就是慣會好心!」

    「十二姑姑自己也不是最好心的?」章晗低低回了一句,見嘉興公主笑著白了她一眼,她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懶懶的顧抒,便關切地問道:「我近來幾次見十八嬸,她都有些懨懨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若是按照親戚來說,顧抒可以叫嘉興公主一聲嫂子,也可以稱一聲姑奶奶,再加上嘉興公主素來就是爽利的性子,因而章晗才忍不住問這一聲。此話一出,她就只見嘉興公主的臉色陰了一陰,隔了好一會兒,嘉興公主卻突然站起身來,竟是一把拉住了她。

    「我和我這侄兒媳婦去說會私房話,你們可別過來偷聽啊!」

    見嘉興公主這話引來一片笑聲,章晗沖著眾人歉意地行了個禮,隨後便看著吳氏說道:「實在對不住,又要偏勞嫂子了。」

    儘管吳氏心中沒什麼底氣,可想著章晗那些有關家人的話,她還是鼓足了勇氣說道:「沒事,你陪著十二姑姑去說話吧,這兒我幫你照應著!」

    出了水月軒,嘉興公主那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等章晗聞弦歌知雅意,將她帶到了之前才和吳氏說過悄悄話的地方,她一屁股坐下之後便歎了一口氣道:「你是知道的,她從小詩文精通,乃是勳貴千金之中少有的才女,自然有些傲氣,可我那弟弟雖說內向些,同樣也是一個傲氣的人,他們倆成婚那會兒卻還算好,可誰知道我那弟弟一次從東宮謁見回來,卻要了一個宮女,兩個人就開始鬧彆扭了。這都已經兩個月了,看樣子還沒個好!」

    章晗剛剛也只是隨口關切一句,見嘉興公主這麼大反應就知道事情不對頭,此刻聽到竟然是為了這事,她頓時愣住了。事涉東宮,她斟酌片刻便輕聲問道:「這事情,顧家太夫人她們可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嘉興公主無奈地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似的說道:「我母妃教訓過我那傻弟弟,老祖宗和娘也都把抒兒妹妹叫了回去教導,可兩個人竟是擰到了現在。不過是一個宮女,長得柔弱嬌怯,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美色,居然不知道為什麼眼巴巴特意從東宮要了回來,行止起居都讓人在旁邊伺候。要不是我那弟弟內向歸內向,卻是個執拗人,母妃恨不得把那宮女叫到眼前立時打死或是送出京城算數!」

    章晗本能覺著有些不對勁。然而,人是韓王自己從東宮要回來的,她即便和嘉興公主還算親近,卻也不能直接把矛頭指向東宮。可她正斟酌著還沒說話,嘉興公主便冷笑了起來:「我那弟弟我是知道的,人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可凡事卻總不願意被別人比下去。我也不瞞你說,想當初母妃原是對你很有意的,可他卻總覺得前頭二嫂三嫂幾個都是出身國公府,也想迎娶一位公侯千金,結果倒好,人娶進來了,他卻還不知足!也不知道太子妃是怎麼想的,東宮那些宮女一個賽一個柔媚,她就不怕勾跑了太子九哥的魂!唉,我是勸不了抒兒了,你做事說話向來有章法,今天幫我一個忙勸她兩句試一試。」

    被嘉興公主這麼一說,章晗頓時想起新婚次日去宮中謁見東宮的情景。那時候倉促之間也沒太在意,如今回憶起來,東宮的宮女確實全都姿色端麗,最差的也是清秀那一級的。當著嘉興公主的面,她卻不好說這些,安慰了幾句之後,她便巧妙把話題拐到了之前太平堤刑場鬧出的那件事,當說到太子秉公處斷,太子妃又給自己薦來了三個掌櫃,嘉興公主頓時笑了起來。那笑容中分明流露出一絲不屑。

    「論出身,咱們那位太子妃拍馬都比不上前頭秦王妃趙王妃,但論家財,她家卻是數一數二。方家乃是蘇州府的大地主,聽說田地少說也有十萬畝,鋪子產業更是不計其數。想當初太子九哥娶了她進門,咱們當中就有人笑他一輩吃穿不愁的。這些年,太子妃娘家的產業都經營得好,進賬自然多,論理她舉薦的掌櫃自然都是精通經營之道的,可是……」

    嘉興公主猶豫片刻,拉著章晗的手示意她在身側坐下,這才語重心長地說道:「三哥和九哥素來交情平淡,如今九哥是太子,你貿然接受了這些人,回頭怕是三哥三嫂要生氣的。不是我說,你找個什麼法子回絕了他們才好!」

    章晗從前就知道嘉興公主和趙王妃傅氏關係極好,但此刻聽到這樣關切的提醒,她自然心頭頗為感動。謝過之後,她正要道出苦衷,突然就只見門簾一掀,竟是起頭自請留在上房看屋的單媽媽快步走了進來,匆匆行了個禮便臉色焦躁地說道:「世子妃,不好了,王府在三山街的那個鋪子走水了!」

    聞聽此言,章晗頓時霍然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就開口吩咐道:「派人知會章晟,讓他帶一些親衛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若是火勢大,讓他們幫忙滅火。等撲滅了,立時把管事的帶回來見我!」

    「是!」

    單媽媽再次行禮之後便肅然退了出去。這時候,章晗方才對滿臉驚愕的嘉興公主說道:「十二姑姑,我知道您剛剛說的是正理。可是,之前太子妃薦人的時候,正好是太子殿下給世子爺討了公道,大刀闊斧清理了三法司不少人的時候,我總不能拂了這個面子……誰知道今天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1-30 07: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1:00 A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如膠似漆,心如明鏡

    不但章晗得了稟報,這消息同樣傳到了正在太子身旁陪著看戲的陳善昭耳中。

    太子身側,英王也好,淄王韓王等人也罷,人人都一時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眾目睽睽之下,陳善昭咳嗽了一聲,隨即盯著親自前來奏事的夏勇惱怒地說道:「就按照世子妃說的去辦,記得讓章晟多帶一些人,免得到時候有什麼亂子……該死,偏生在今天大喜的時候!」

    「怎麼,是出了什麼事?」

    眼看夏勇行禮之後匆匆離去,陳善昭又聽到太子這一問,頓時露出了又是懊惱又是氣憤的表情,最後氣咻咻地說道:「王府在三山街的一個鋪子著火了!從三山街到奇望街大中街,恰是整個京城最熱鬧的地方,這一燒起來是多大的事!該死,這幾天九嬸嬸舉薦來的那幾個掌櫃都在那兒查賬,若出了事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陳善昭這一嗓子直接嚷嚷了出來,太子登時心頭一凜。而其他那些親王世子和郡王之類的皇室宗親,聽說過這一茬的自是竊竊私語,沒聽說過的也向左右打聽,頓時都知道了太子妃給趙王世子妃章晗舉薦了兩個掌櫃的事。事不關己卻又有的是熱鬧好看,一時少不得有人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而淄王則是皺了皺眉。眼見陳善昭站起身來,臉色勉強地對太子告罪一聲就出了天機館,他立時也起身跟了上去。人人都知道他們叔侄倆感情甚好,自然都不驚奇,只有太子皺了皺眉。

    「善昭!」

    聽見這聲音,陳善昭立時回過頭,眼見是淄王陳榕緊緊跟了上來。他便歎了一口氣道:「本以為今天這好日子請了大夥來熱鬧熱鬧,誰知道竟然會出這種事!我今年難道是流年不利麼,怎麼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全都沖著我來了。就連這二十生辰也不讓我消停!」

    「誰讓你這書呆子好欺負?」陳榕見陳善昭那表情一下子呆滯了起來,頓時有些好笑,隨即便關切地說。「這樣吧,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也輕易離不開,我去那邊替你瞧瞧!」

    「十七叔,這怎麼使得,就算是失火,也不能勞動你這親王……」

    「廢話,若單單失火自然不管我的事,可若是有人算計你呢?總而言之,我帶著人去那邊瞧一瞧。哪怕火勢大了,有我在應天府衙和江寧縣衙的差役們也不敢出工不出力!好了,回頭若是我家王妃問起,你讓人說一聲,我出去看看!」

    眼見陳榕撇下自己二話不說就出去了。陳善昭張了張口想要把人叫住,可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打算。站在那裏好一會兒,他才招手喚來了一個小廝,才想吩咐兩句,他又打消了主意,當即沉聲對人吩咐道:「若是裏頭有人找我。就說我到內院去了。」

    「是,世子爺!」

    章晗和嘉興公主雙雙面色陰沉地回來,這頓時讓太子妃和諸位王妃公主都有些猜測。然而,宗室貴婦往往都練就了不動聲色的本領,即便異常好奇兩人都說了些什麼,可這會兒全都默契地不聞不問。只有吳氏在章晗送了嘉興公主回座之後,等人到了自己的面前,她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弟妹,別人都在看你呢。就算十二姑姑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你若這時候流露出來……」

    章晗何嘗不知道別人都在觀察自己審視自己。儘管之前人人仿佛都對她這晚輩又親切又和藹,但她深知皇室之中多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自然不會奢望別人都拿真心待她。此時此刻吳氏這一開口提醒,她便露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沒事,和十二姑姑無關,只是剛剛得了一個消息……」

    話還沒說完,章晗就只看見那邊戲臺旁邊的通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轉了出來,腳步如飛須臾便出現在了水月軒前,不是陳善昭還有誰?他這個今日過生辰的壽星親自過來,自然引來了好些戲謔打趣,而陳善昭一改往日在這些嬸嬸姑姑前的耐性,打疊精神敷衍了幾個就快步走到了章晗面前,一把拉著人要往外走。感覺到了他手上那股力道和那冰冷的感覺,章晗不由自主跟上了他的腳步,可還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善昭,你這個壽星不過來和大家說說話也就算了,還拖著你媳婦要到哪兒去?」

    陳善昭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是寧安公主,他輕輕捏了捏章晗的手,一時有些尷尬地側過了腦袋。這時候,章晗立時接著說道:「二姑姑恕罪,實在是世子爺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和我商量,待會兒他自然會再過來和諸位行禮說話。」

    見陳善昭立時如釋重負地連連稱是,行過禮後就立時把章晗拽了出去,一時間四座議論聲頓時更大了,亦是此前才過門的襄王妃更是有些酸溜溜地開口說道:「看來趙王世子和世子妃真是如膠似漆,一刻都分不開,就這麼一會兒也不放心,非得把人從咱們當中拉出去問問,難不成以為咱們這些嬸嬸姑姑會給他媳婦氣受?」

    聽到這話,嘉興公主頓時忍不住了,當即沒好氣地說道:「他們就算是如膠似漆,那也是福分,卻犯不著非得在這時候露出來給咱們這些外人瞧。我知道你們多半在猜,剛剛我和她跑到外頭說什麼去了。原本不過是兩句閒話,可結果才要進來的時候,外頭突然報說,是趙王府在三山街的一家鋪子正好著火。原本王府產業小有閃失也就罷了,偏偏這幾天太子妃舉薦給趙王世子妃的兩個掌櫃正在那兒查賬呢,他們兩個若不是擔心人有個閃失對不住太子妃殿下的好心,誰理會這些!橫豎趙王府又不是少了那家鋪子就會餓死!」

    嘉興公主原只是氣不過襄王妃那些酸溜溜的話,然而說著說著,她就順嘴把太子妃掃了進去了,一時間就只聽外頭戲臺上那幾個戲子正依依呀呀唱得起勁,整個水月軒中一時鴉雀無聲。尤其是居中而坐的太子妃臉色錯愕難當,旋即借著捏緊手絹,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挑選的那兩個掌櫃都是一等一的精明人,此次應該是意外才對……否則,三山街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熱鬧去處,真要是火勢太大延燒眾多官民房屋,就連她也脫不開干係!

    陳善昭拖著章晗出了水月軒,卻是也不去哪間屋子,沿著回廊走了一箭之地,他打了個手勢示意剛剛匆忙跟上來的芳草和碧茵在那兒守著,他就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四周,這才回過了頭來。就在這時候,章晗忍不住開口說道:「都是我沒想仔細……我曾經讓趙四家的輾轉給三山街那個管事出主意,說是若燒了帳本沒了憑據,查賬的事情就能暫時告一段落。又讓她連那兩個掌櫃也暗示過了,原本是想讓他們爭一爭,可今天這場火興許是因此而起……」

    然而,章晗話還沒說完,就只覺得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握住,一抬頭就看到了陳善昭那清澈明亮的眼睛:「少胡思亂想。你只是給他們遞了這樣一個消息,會怎麼做全都在於別人。就算這場火真的與此有關,那也是他們作惡,和你無關!」

    章晗見陳善昭說得斬釘截鐵,心中此前得了消息之後的不安卻沒法就此消解,隨即便苦笑道:「只希望老天保佑,不要有什麼死傷!」

    「這兒不是天乾物燥的北方,前幾天還下過雨,論理不至於。」陳善昭說著微微一頓,隨即若有所思地說,「想來我把你急急忙忙拖出來,她們必然少不得四處打聽。就讓她們全都知道知道,太子妃給你薦了兩個一等一的掌櫃來,你又信之不疑把人派去查賬,結果事情卻鬧得這樣大。原本不過是私底下議論議論,經過這一茬,如今卻得是人盡皆知了。而且,十七叔我是攔都攔不住,他自己親自往那兒去了!三山街那個秋老六雖說貪得無厭,卻決計不會喪心病狂縱火,也不至於大意失火。事情既然出了,就別想緣由,只要收場就行了!」

    當陳善昭和章晗分別回到那濟濟一堂的貴客中間的時候,看似氣氛已經恢復了起初的喜慶熱鬧,一眾賓客們也都默契地不議論先前剛聽說的事,但最尊貴的那一對夫婦卻是都無心繼續湊這熱鬧。然而來都來了,哪怕他們再關心外頭的事情,也只能按捺心思等著。

    而章晗雖說亦惦記著那場火可能帶來的傷亡,面上卻勉強帶著笑意招待這些宗室長輩們,又對張茹低聲知會了淄王趕過去的事。直到午後未正時分,沈姑姑進來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她先是如釋重負,但聽著聽著便露出了滿臉怒容:「這些混賬東西!」

    話音剛落,嘉興公主便第一個關切地問道:「如何,三山街上那場火可是撲滅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做賊心虛

    三山街乃是南京城西三山門進城的要道,再往東就是奇望街大中街,一整條路貫穿南京城東西,最是繁忙富庶商旅雲集之地。在這種地方要置下一間鋪子,尋常百姓就是一家人攢一輩子都未必能夠,因而這種黃金地段的產業,自然而然所有者都是非富即貴。即使賃一間房開店,一年少說也要千八百兩的銀錢。於是,整條三山街上,從香料鋪綢緞莊到金銀鋪古董行典當鋪,全都是油水最豐厚的買賣。

    所以,打從那家茂生綢緞莊開始冒煙開始,四面鋪子中的小夥計就緊急知會了上頭的掌櫃,而當那邊火光竄出來的時候,更是已經有自發的商戶開始幫忙救火了。這無關什麼道德心腸,完全是因為這一場火下來,很可能並不是燒毀一家店,而是可能殃及眾多。於是,忙著提水救火的人們當瞧見那綢緞莊中幾個衣著光鮮卻臉色狼狽的中年人匆匆逃出來,彼此互瞪了一會兒,竟不是忙著救火,而是倏忽間兩三個人扭打成了一團,頓時全都愣住了。

    當章晟帶著親衛匆匆趕到的時候,看見的便是街上奔忙救火的一幕,聞到的儘是刺鼻的焦臭味。儘管前幾日下過雨,說不上太乾燥,但今日的風卻大,儘管一桶桶的水澆上去,但卻只能暫且壓住火勢,四周圍嚷嚷聲不絕於耳,卻看不到有差役的影子。到了近前,興許是他們這一行人清一色的衣裳實在太過顯眼,救火的人們都一時間愣了一愣。直到位的章晟出聲喝令了幾句,眾人才恍然大悟。

    「你去應天府衙報火情!還有你,這三山街上照例不是都有救火的水龍和激桶嗎,趕快去找找,把東西調出來!」

    「你們分成兩隊,一隊從水井提水傳上來,一隊把空桶傳下去。省得來回跑一團亂!」

    「還有,茂生綢緞莊管事的在哪!」

    和前頭單純的吩咐相比,最後一句卻是一聲暴喝。不但剛剛悄悄思量這些人身份的幫忙救火的人嚇了一跳。一旁鄰近鋪子裏忙著搶運自家存貨的夥計掌櫃們也都忍不住側頭多看了兩眼。等到一行一二十人已經按照章晟的吩咐忙著去提水救火的時候,已經是有個灰頭土臉衣襟都被扯破了的微微發福的中年人快步走上前來。

    「章爺,小的就是茂生綢緞莊的管事秋老六……」

    章晟端詳著他那狼狽的樣子。一時皺緊了眉頭,卻也懶得問其怎麼弄成這一番樣子,只是直截了當地問道:「鋪子裏的東西都運出來了沒有?」

    「這個……」

    眼見秋老六眼睛滴溜溜直轉,一副不老實的樣子,章晟只覺得怒從心頭起,當即又厲喝道:「你身為管事,這話竟然答不上來?」

    「不不不……是之前起火太急,小的一時情急,這才什麼東西都沒能搶運出來!」秋老六知道章晟不止是趙王留下來守衛京城趙王府的親衛頭子,更是那位手段淩厲的世子妃的兄長。慌忙解釋道:「都是因為那兩個查賬的耽誤了時間,否則……」

    他這話還沒說完,後頭就有兩個人腳步飛快地趕了上來,一個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領。另一個則是氣急敗壞地叫道:「章爺別聽他胡說八道!幸好咱們趕來得及時,否則這個狗東西就把歷年來的帳本全都燒了!而且,要不是他貿貿然在店鋪內燒東西,根本不會有今天這場大火!」

    秋老六不想剛剛跑了的這兩個查賬掌櫃竟然又返回了來,而且正好是在章晟面前揭破了這一點,他頓時惱羞成怒。一面拼命掙脫,一面高聲辯解道:「章爺,千萬別聽他們胡攪蠻纏!小的只是在店鋪內燒一些沒用的憑條,可就是他們兩個帶著不知道從哪兒帶來的一夥人,突然闖進了店鋪裏頭,不由分說就對小的大打出手,扭打之間方才打翻了火盆……」

    儘管章晟不知道今天這事情究竟是誰對誰錯,但聽著這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指責,他的那團怒火已經是到了極點。為了今天陳善昭的生辰,章晗裏裏外外忙了好幾天,可就是這樣喜慶熱鬧的日子,竟然鬧出了這樣不可開交的事,傳揚出去還不得成了笑話!想到這裏,他只覺得這三個跳樑小丑異常可憎,強忍住把人直接打趴下的衝動,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統統給我閉嘴!」

    這一聲暴喝以及那殺氣騰騰的眼神頓時止住了三個互相指責的人。秋老六好容易從別人手中掙脫出來,可卻仿佛感覺到了迎面章晟那森然怒意,他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眼見章晟使了個簡單俐落的手勢,緊跟著他身後尚不曾分派的兩個親衛便大步上了前來,他一個激靈就察覺到了對方要拿下自己,一面慌忙往後退一面叫道:「章爺,小的跟著殿下這麼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小的也不是故意把那些綢緞失陷在裏頭……」

    「堵上他那張臭嘴!」

    見兩個親衛依令照辦,那喋喋不休的聲音終於告一段落,章晟方才冷笑一聲道:「區區綢緞算什麼?就是搶出來也十有八九不能用了,但東西全都撂在裏頭,你是想讓這火燒得更旺麼?管了這許多年綢緞莊,連這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還說什麼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延燒其他官民房屋,你以為是個什麼罪過?把他牢牢綁在那邊拴馬樁上,這會兒沒工夫管這種只會誇誇其談的廢物!」說完,他又掃了那戰戰兢兢的兩個掌櫃一眼。

    看在他們是太子妃的人,暫且先撂著,回頭再收拾他們!

    儘管有了幾十個生力軍,章晟又把之前那些無序救火的人組織成了有序的陣型,然而,火勢仍然漸漸延燒到了旁邊的鋪子。眼看前往應天府衙的人還沒回來,找激桶水龍的人卻回來報說不見看守的差役,他知道不能再這麼等下去,問清了存放地點便徑直趕了過去。

    然而,應該在這兒看管東西的差役卻不知道溜到哪兒摸魚去了,只剩下一把銅鎖孤零零掛在門上。面對這情景,章晟只覺得額頭青筋畢露,二話不說就直接拔出刀往那銅鎖上砍去。興許是陳善昭之前所贈的著實是一把寶刀,或許是鏈條年久失修,三四刀下去,那銅鎖和鏈子終於掉落了下來。

    等到激桶水龍等物一一取來,直接連上了水井,火勢終於漸漸得到了控制。就當章晟長長舒了一口氣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聲氣急敗壞的嚷嚷:「章爺,秋老六跑了!」

    章晟剛剛不想把珍貴的人手浪費在那種無關緊要的人身上,這才吩咐把人綁在拴馬樁上。此時此刻,他聞言望去,見那邊廂拴馬樁上果然只剩下了一截繩子,頓時眉頭一挑。然而,還不等他指派了人去追,就只聽一陣陣嚷嚷回避的大喝聲,卻只見那邊一行二三十騎人驅趕著街上看熱鬧的人,漸漸疾馳了過來。而頭前一騎人手裏牽著一根繩子,那五花大綁踉踉蹌蹌被繩子牽著的人,不是秋老六還有誰?待到看清楚被護衛簇擁在當中的那年輕人時,他更是嚇了一跳,連忙快步迎了上去。

    「淄王殿下!」

    這一聲雖然不大,但眼見章晟屈膝行禮,看熱鬧的眾人剛剛已經知道這年輕人統領王府親衛,此時察覺來人身份不凡,大多數人都慌忙回避,有的打小巷裏溜了,有的則是慌忙回自己鋪子,只餘下那些救火的人還在忙活。而馬背上的淄王陳榕直接俐落地躍了下來,喝了一聲免禮之後,他看著那燒得屋頂早已穿了的屋子,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團。

    「火勢怎麼會這麼大!」

    「回稟殿下,火勢乍起之時,綢緞莊上下不曾齊心協力,鋪子內存放的綢緞一匹都沒有運出來,以至於助燃之物太多。」章晟瞥了一眼形容比之前更加狼狽的秋老六,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落在淄王陳榕手裏,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把他和太子妃舉薦的那兩個掌櫃在自己面前還互相推諉責任的事說出來。

    可即便如此,陳榕仍是面色鐵青。他環視了四周一眼,不見半個差役,他更是惱怒了起來:「應天府衙和江寧縣衙的差役呢,怎麼半個不見?」

    此話一出,章晟想起自己派出去報信的那個親衛至今尚未回來,心裏自是也惱火得很。此時此刻,還是淄王身後的一個親隨乖覺些,翻身下馬後走到淄王身後,低聲說道:「殿下,卑職聽說,今天是應天府尹家的三公子滿月之喜,不少人都去恭賀了……」

    一想到陳善昭難得熱熱鬧鬧過一次生辰,被這事情給掃了興,尚且知道派親衛過來瞧瞧,這應天府尹乃是京城的父母官,卻是只顧著自己的兒子過滿月,他頓時為之大怒,完全沒意識到這起火的地方對陳善昭來說怎麼都是自家產業,而對應天府尹來說,不過是奏報中的幾句話幾個詞。等到厲聲吩咐了人再去府衙縣衙,他見章晟盯著自己親隨前頭抓到的慌不擇路奔逃的那個中年人,他不禁開口問道:「章指揮認識他?」

    「殿下,他便是這茂生綢緞莊的管事。」

    聽到這話,原本只覺得此人形跡可疑的淄王頓時為之大怒。然而,還不等他再發火,就只聽那邊廂傳來了一陣歡呼聲。

    大火終於撲滅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1 01:4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1:13 A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五章 懼內的呆子!

    見眾人都看著自己,尤其是太子妃的表情更是關切得無以復加,仿佛燒的不是趙王府的鋪子,而是太子的產業,章晗頓時暗自哂然一笑。

      「老天保佑,總算撲救的人多。淄王殿下更直接從應天府衙把應天府尹叫了過去,如今三山街已經恢復通行了。所幸今天進城的人不多,否則這樣一條進城的要道被堵塞了,也不知道要耽誤多少事情。鋪子是完全被燒了,相鄰兩家鋪子也損失不小。」

      「好好的喜慶日子,竟然鬧出了這樣的事情!」寧安公主忍不住歎了一聲,隨即想起了什麼,連忙開口問道:「話說回來,那些外頭的鋪子產業一直都是嚴防這種事,尤其是綢緞莊,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走水?」

      寧安公主既然問到這個,章晗微微一頓,當即就冷笑道:「我聽著本來也覺得納罕。真真是聞所未聞,那個管事秋老六關了門燒帳本,也不知道是怎的走漏了風聲,這幾天查賬的那兩個掌櫃帶著一大堆人闖了進去拿了個現行。這一群人扭打之中,也不知道是誰竟然點著了房子!所幸沒有死人,否則就是殺了那秋老六也難辭其咎!」

      果然還是和自己薦給章晗的那兩個掌櫃有關!

      太子妃只覺得頭上一根青筋都忍不住顫動了幾下。倘若真的是抓著人家偷偷燒帳本也就算了,不但沒錯,而且還有功,回頭自己就能順理成章地對章晗再吹吹風。用了他們來接管趙王府這幾家鋪子,可誰知道他們竟是邀功心切,直接帶人就這麼闖了去,就在今天這樣金枝玉葉齊集趙王府的當口鬧出這麼一場火!

      於是,儘管章晗口口聲聲都是說那個秋老六該死,儘管眾多王妃公主也多半都是在附和感慨,趙王府竟然出了這樣一個背主的刁奴。儘管甚至都沒人提起她舉薦的那兩個掌櫃,但她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卻不會改變。更何況,對於如今的她來說。名聲比什麼都重要,可這一次卻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丟臉,這是她最難忍受的情形。

      好在外頭的太子仿佛終於找到了由頭。須臾便有人進來請她回宮,她自然如蒙大赦似的順勢站起身來。然而,之前和太子一塊到來眾人恭迎的時候那種春風得意,這會兒在同樣這些人恭送的時候,她卻絲毫都感覺不出來,上馬車的時候甚至因為失神而腳下踉蹌了一下。所幸一旁的太子眼疾手快,及時拉了她一把,這才避免了她在上車之際絆倒。

      太子夫婦這一走,一眾親王王妃公主駙馬等等自然也就陸陸續續有人告辭。先走的多半都是沖著彼此都是皇室宗親,皇帝又明擺著對陳善昭這皇孫頗為偏心。於是不得不來的人,至於嘉興公主和淄王妃張茹,自然都是氣定神閑地繼續留在那兒,倒是顧抒在聽到前頭傳來韓王殿下請王妃預備的稟報之後,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來。

      「十八嬸這就要走了?」章晗一見她站起身就快步走了上去。見顧抒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她沉吟片刻便問道:「不知道韓王殿下幾時就藩?」

      「年底上路太冷了,應該是定在明年開春。」

      章晗看著顧抒那複雜的表情,一時也能夠體會其激蕩的心情。儘管說是有弟弟妹妹,但顧抒真正的親人。也就是胡夫人一個,早先胡夫人盼著女兒嫁給淄王,不過是瞧著年輕的皇子不用就藩,而且淄王和顧抒是表親,能夠照應女兒,現如今後一條落空,前一條也同樣落空,母女若是就此分別,日後胡夫人過世的時候,顧抒也未必能見最後一面。再想想嘉興公主提到的事,儘管她和顧抒一直都談不上有多親近,但既然公主之托,她想了想還是開了口。

      「十八嬸,有些事情與其憋在心裏,不如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即便說出來的結果有好有壞,可總比憋在心裏傷身傷心的強。」

      顧抒聞言眉頭一挑,生性驕傲的她想到之前嘉興公主把章晗拉出去說話,必然是知道了,她幾乎就要反唇相譏,可見章晗襝衽行禮之後,便往另一邊去了。她扭頭一看,見是嘉興公主正沖章晗招手,發現自己正瞧過去的時候,這位大嫂兼姑奶奶有些不自然地沖著她笑了笑,旋即就一把將章晗拉到了身邊,又對一旁的寧安公主和淄王妃張茹,還有侍立在那兒的秦王世子妃吳氏說著什麼。不消一會兒,這四位和章晗便笑成一團。只看那笑容,她絲毫瞧不出章晗有因為之前那場火災而懊惱氣憤的樣子。

      倘若是她遇到這種窩心事,必然早就端著冷臉,懶得再維持這種人情應酬了吧?

      顧抒在默立片刻之後,沒有等章晗再次起身送她,便悄然出了水月軒。母親的夙願得償,她應該也是姊妹當中嫁得最好的,可如今看來,這種富貴榮華,真的不是她要的!

      拖著章晗,等到顧抒走了,嘉興公主這才松了一口氣。倘若說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她怎麼也應該和韓王韓王妃同進同出,可現如今這兩口子鬧成這樣子,她又不是不曾勸過,既然沒作用也就不想看兩人彼此之間那張冷臉了。

      此時此刻,她瞥了一眼章晗,想了想便開口說道:「除了二姐姐,你們三個入門雖有早晚,可都和新媳婦差不多,我今天就厚顏當個過來人提醒你們兩句。男人都圖新鮮,與其有個什麼由頭就和他鬧,還不如先把自己的好顯出來。否則就算有理,鬧出來也是咱們做女人的倒楣!好啦,好端端的生辰鬧出這樣的事,想來你這世子妃也有的忙了,咱們也都預備預備,吃飽喝足看完了戲,都該走了!」

      寧安公主見嘉興公主分明也沒年長幾歲。卻還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忍不住輕輕在其腮幫子上擰了一下:「你呀你呀,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你家那駙馬爺最是心疼你的,但凡外出赴宴,只要有歌姬舞姬什麼的女人,立時扭頭就走。都不怕人說他懼內怕老婆,他什麼時候圖過新鮮?」

      「二姐,偏你打趣我!要說懼內。那第一個就得數善昭這呆子,誰不知道他有個厲害媳婦?」

      嘉興公主嗔怒地叫了一聲,卻是連忙出聲去讓人去外頭知會一聲顧鎮。章晗見吳氏低著頭。仿佛在咀嚼嘉興公主這番話,她知道今天自己說的做的已經夠多了,自然不會再畫蛇添足對其再說什麼。須臾,果然外頭兩位駙馬並秦王世子都派人來說要走,她少不得親自送了出去,而張茹則是因淄王尚未回來,和她並肩站在二門目送眾人上車遠去。

      「這把火一燒,咱們之前商議的那事兒還是先作罷了吧。橫豎我家殿下一時半會不會離京,你把府裏的事情收拾好了再說也不遲。」

      「也好,等我理清楚了頭緒再說。」

      章晗點了點頭。心裏終究惦記著剛剛嘉興公主的話。儘管寧安公主話裏話外就差沒直接打趣嘉興公主河東獅吼了,但顧家太夫人幾乎是把嘉興公主當成嫡親的孫女那般疼愛信賴,王夫人亦是對這兒媳親近信重,她自然不覺得這位公主是無的放矢。因而,相攜張茹往裏走的時候。她見身邊就幾個親信丫頭,忍不住低聲問道:「淄王殿下身邊留著從前的人麼?」

      張茹聞言一愣,隨即方才低低地說道:「聽說從前是有的,但淑妃娘娘都替殿下遣了出去。就連之前……之前我不方便的時候,他也只是在書房歇息的。」儘管比章晗還早嫁兩個月,但說起這個。她仍是不免面露紅暈,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陪嫁了四個丫頭,雖是在紫晴之外還給我備了三個,可都是後來在外頭臨時買的。娘讓我選一個好的給殿下……」

      說到這裏,張茹就停住了。此前看過母親的那般遭遇,即便知道世家豪門中這種事都無法避免,更不用說皇家,但她心裏總覺得說不出的膈應,偏生母親面前又不好說。此時此刻,她又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就是前兩天,我還聽說外頭書房中伺候的並不都是太監和書童,也有……」

      即便張茹不點穿,章晗也知道她想說什麼,當即便含笑說道:「所以,剛剛十二姑姑的話你都聽見了。雖說公主們和咱們不一樣,但總有共通的地方。你們才新婚燕爾呢,安排什麼丫頭,他要是真的有那個心,你就是不給難道還能攔住他?淄王殿下我前前後後見過幾次,總覺得和我家那位世子爺有共通之處。」

      「你還說!我家殿下可沒你那位世子爺……膽大!」張茹本想說臉皮厚,可話到嘴邊覺得不夠恭敬,便換成了另兩個字,見章晗抿嘴一笑,卻並不生氣,她就悵然說道,「殿下對我已經夠好了,可我總覺得不夠真實。」

      「慢慢就真實了,少年夫妻老來伴麼!」

      兩人笑語了一陣,還沒回到水月軒,章晗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喚聲,緊跟著,卻是趙四家的氣喘吁吁出現在了面前。她恭恭敬敬屈膝行了禮,旋即就笑著說道:「淄王殿下回來了,正在二門等王妃呢。說是王妃若想多坐一會兒,那他也就在王府中盤桓一會兒,若王妃打算就走,這會兒他就讓人喚車馬來。」

      「看看?十七叔還是很顧著十七嬸你的。」

      章晗看著張茹,待到其訥訥說你府裏多事的時候,她自然聞弦歌知雅意,原路把人送了出去,在二門口恰是遇見了匆忙趕來相送的陳善昭。

      夫妻倆看著那一對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夫妻上了車馬,陳善昭便似笑非笑地說道:「好教娘子得知,我之前假傳你的軍令,又派了親衛,吩咐把奇望街大中街那兩個管事連同帳本一塊解送過來!如果我所料不差,大約他們也燒了帳本!」

      又好氣又好笑的章晗忍不住白了這書呆子一眼:「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說什麼假傳軍令,傳出去讓人笑話!橫豎現如今我厲害的名聲傳出去了,誰都知道你這呆子是聽我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秋風掃落葉,世子妃虎威!

      乾清宮東暖閣中恰是溫暖如春。然而,對於從趙王府回來之後,就被召入這兒,此刻跪在書案前的太子來說,卻能感到一股沉重的寒意撲面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今次從趙王府回來後便被皇帝召到這兒的他才終於聽到頭頂處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

      「那呆子一貫不怎麼過生日,好容易二十生辰熱鬧熱鬧,結果被這麼一場火一燒,乘興變成了掃興敗興,還是說他成婚之後流年不利,犯了太歲?」

      此話一出,太子頓時感到後背心一陣涼意。然而,他更知道自己這時候就是說一千道一萬,也難以挽回皇帝已經做出的判斷,索性低著頭默不做聲。下一刻,皇帝卻冷冷地將一方白玉鎮紙不輕不重地在桌子上輕輕敲擊了兩下。

      「朕知道,你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坐在這個位子上於心不安,那是很自然的。」

      乍然聞聽這話,太子頓時再也沉默不下去了,慌忙磕了個頭說道:「兒臣斷斷不敢!」

      「但是,朕既然選了你,就不會朝令夕改,三心二意,這句話朕不想再說第二遍!」

      皇帝陡然提高了聲音,接下來的話便嚴厲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自從入主東宮之後,你從前的隱忍藏拙都到哪里去了?你那個太子妃的賢慧明事理都到哪里去了?你不要只看著你二哥三哥還有其他幾個兄長鎮守邊陲坐擁重兵,你可看到他們在前頭和韃子和叛黨拼殺的時候。付出了多少血汗!你三哥的兩個嫡子都在京城讓朝中安心,另外兩個兒子一個跟著他鞍前馬後打仗,另一個留在王妃身邊照管內務,可你的兒子女兒卻一落地便坐享富貴榮華!你三哥在京城的產業就那幾處,這些年多半都貼補了那呆子買書,你那太子妃還要伸手?」

      話說到這個份上,太子頓時唯有叩首而已。而皇帝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卻是不想再說了,握著扶手想要站起身來。然而,就在站起身的一剎那。他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竟是就這麼再次跌坐了下來,面色一時蒼白得無以復加。伏跪于地的太子雖說沒有察覺。一旁的李忠卻驚得魂飛魄散,待伸出手去攙扶的時候,卻只見皇帝忽然舉手制止。

      「總而言之,朕不希望再聽到善昭那兒又發生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兒臣……知道了……」

      當太子勉力站起身低著頭退出了屋子之際,他分明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因為跪得太久了,仍有些酸軟無力,直到還不走出乾清宮,他的心緒才終於恢復了一些。

      沒錯,他確實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論理一開始距離大位的距離就無比遙遠,但他卻自從聽到母親吳貴妃死前對他說出那一席話的時候開始,就知道自己才是最可能入主東宮的那個人,哪怕那時候前任東宮太子還活著。果然,先太子半道薨逝。儲位空懸已久,到最後果然是他越過曾經明爭暗鬥多年的秦王趙王,一舉成為了太子。可是,無論秦王還是趙王,什麼時候服過他?

      只占著空頭名分,實力卻是不濟。就算他日後真的能順利即位,也是坐不穩江山的!要說他那太子妃確實不能說是極其聰明,但此次做事還算循著道理,就算是那場火,亦是趙王府自己內務不靖,怎麼能全部怪在她和他頭上?

      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東宮中院正殿,太子徑直擺手摒退了那兩個要上前服侍的宮女,隨即便直截了當地對滿面忐忑不安的太子妃說道:「從今往後,不用去管趙王府如何了!」

      「什麼!」太子妃又驚又怒,一時忍不住站起身來,「雖說趙王世子是書呆執拗,不足為懼,可世子妃章氏卻分明刁滑得很!妾身派去的那兩個掌櫃都是精明人,決不信他們竟會這樣莽撞衝動,而且妾身讓人去問過,說是他們聽說那家鋪子管事的決定燒了舊賬……」

      「他們那已經不是莽撞衝動了,分明是狂妄大膽!」太子一口打斷了太子妃的話,冷冷地說道,「你不過是薦兩個人給章氏,就算章氏用了他們,也不過是雇兩個掌櫃,他們聽說了什麼自然應該往上稟報,自說自話帶著外人闖進那鋪子裏,而且還鬧得著了火,不論是誰聽了,就算責趙王府管教不嚴,你一個縱容的罪名也逃不掉!恐怕是這幾年你家裏覺得順風順水,下頭人都做事太張揚了。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家裏那些產業能夠日進鬥金,其中用了什麼手段!要借我的名頭,可以,但若敗壞了我的名聲,你自己知道那是什麼後果!」

      說完這番話,太子便臉色陰沉地拂袖而去。而太子妃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心裏又是彷徨又是不忿,最後索性一把扯過旁邊的引枕,仿佛把渾身的氣都撒在上頭似的又是掐又是抓,直到指甲根都疼了,她才高聲叫道:「來人!」

      「主子?」

      進來的是一個二十七八的年長宮女,行過禮後,她便知機地走到太子妃身側。果然下一刻,她就聽到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居然敢辦砸我交待的事情,把那兩個惹禍精連同他們的家人,全都給我掃地出門!不許給他們留一丁點東西,把人統統趕出京城去,讓他們自生自滅!」

      「是。」

      三山街上的那場火,將趙王府的那占了三間屋子的鋪面燒得乾乾淨淨。那些積年的賬簿固然燒了個精光,同時失去的還有綢緞莊裏存著各式布料綢緞,算起來損失很不小。然而此時此刻,跪在正堂裏的卻不僅僅是這個綢緞莊的管事,還有另外兩家鋪子的管事。儘管他們不曾鬧出失火來,但賬簿同樣燒得乾乾淨淨的他們面對這一樁已經捅了天的事情。即便自詡為老江湖老油子的他們,也禁不住瑟瑟發抖。

      跪在那兒已經超過一刻鐘,上首的世子和世子妃卻都是不發一言的情況下,鬧出失火的秋老六終於撐不住了。他幾乎是使勁把頭往地上撞了幾下,隨即帶著哭腔叫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萬望世子爺和世子妃瞧在小的多年辛勞份上。饒過小的這一次!」

      儘管另兩位管事對這個闖出大禍的同伴恨之入骨,可這會兒見章晗冷厲的目光落在了他們兩個的身上,他們只覺得後背心汗毛一炸。一瞬間就想起了王府外頭那三具凍殍。幾乎同時,他們也全都是和之前秋管事一樣,咚咚咚磕起了響頭來。就在那沉悶的聲響在這屋子裏回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讓人窒息的靜寂時,他們突然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時都停止了動作。

      秋管事乍著膽子抬頭一瞧,卻發現是陳善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身來,拳頭還捏得緊緊的。儘管從前一直都當這位世子爺不理庶務更不懂庶務,沒怎麼在乎過他,可這會兒他立時意識到,倘若不求這位仁善的世子爺寬宥,先頭已經露過雷霆手段的世子妃決計不會放過他!

      「世子爺,小的是跟著殿下建藩時的老人了。求您看在小的跟了殿下幾十年的份上……」

      他這一起頭,另兩個也立時磕頭如搗蒜地求饒了起來。

      「世子爺,小的是王妃陪嫁的家人,小的一直忠心耿耿,賬目上頭只是一時糊塗……」

      「世子爺。小的只是不合聽了人挑唆,只以為太子妃薦來的人是想對殿下不利……」

      最後一個辯解無疑是最最聰明的,但這種拿大事來給自己脫罪的言語也是章晗最不能忍受的。儘管上一次舉起屠刀的結果並不能讓她覺得愉快,但她還是隨之站起身來,對陳善昭斂衽行禮後說道:「世子爺,父王離京的時候。曾把王府內務和人事賬目等全都交給了妾身,今次的事情讓妾身處置可好?」

      陳善昭原本打算暫時不管自己這書呆子名頭,假作一時震怒,把這些沒臉沒皮的東西全都清理乾淨,但此時此刻聽到章晗這話,又見她的眸子裏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哪里不知道妻子這麼做是想為自己擔去別人的注意力?儘管感情上他極其不願意,但在理智上,他卻知道章晗這麼做才是對的。因而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他才重重坐了下來,沉聲說道:「好吧,既然父王全都交給了你,那就你來處置!」

      「世子爺……」

      還不等那三人再想出什麼哀求的法子來,章晗就沉聲說道:「來人,把他們拿下!」

      「世子妃,您不能……」

      然而,此時帶著親衛侍立在這素來就殺氣騰騰的白虎堂中,正是章晟本人。對於嫡親妹妹兼世子妃的命令,他自然不會打絲毫的折扣,立時就有親衛撲了上來,乾淨俐落地將人反綁,根本沒有讓人有一絲一毫的反抗機會。而在人全數綁上的那一刻,章晗就開口說道:「其他兩個也就罷了,秋老六,你闖的既然是捅了天的禍事,就應該按照律法明明白白地處置。這一次的事情,說得好聽是失火罪,說得不好聽,定一個縱火罪也不足為過!」

      眼見堂上侍立的總管夏勇和外院諸總管俱是神情一緊,章晗前些天仔細細細地研習過朝廷律法,當即冷冷地說道:「若是失火罪,燒的不是他自己的房子,不過是笞五十。但若按照縱火罪,放火燒官民房屋及公廨倉庫,系官積聚之物者,皆斬。並計所燒之物減價,盡犯人財產折剉賠償。光是這幾條,你剛剛那些辯解分明巧言令色!世子爺是朝廷欽封的趙王世子,自然是敬上敬律法,如今犯的是大律,你還敢在那兒拿著從前的功勞要脅?」

      陳善昭見章晗不提家法只提律法,頓時會意,當即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而那鋪子被燒的秋老六起頭雖知道章晗這位世子妃行事果決,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卻不想真的會聽到一項死罪,而且那賠償二字壓在頭頂。從前在外頭養尊處優過著好日子的家人也要受到牽連,一時間他頓時完全癱軟了下來。

      而章晗卻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又看著章晟道:「章晟,你帶著王府親衛立時把人送應天府衙去,然後派人去看住他的家人,著應天府衙立時追賠,不得有誤!一把火燒得世子爺的大好生辰掃興敗興。再過一個多月更是過年,三山街那鋪子今年賬上的虧空,自然全都要著落在這秋老六和他一家人身上!」

      等到章晟帶著親衛親自把秋老六拖出了屋子。章晗方才側頭看著另兩個噤若寒蟬的掌櫃,見他們都流露出了期冀的目光討饒的神情,她便淡淡地說道:「至於你們兩個……你們雖說沒有失火。但既然帳冊也是『無巧不成書』燒了,那現如今你們自己說該怎麼辦?」

      聽到章晗竟是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那兩個管事對視了一眼,繼而眼神閃爍了起來。然而,還不等他們心中迸出一絲希望,他們就又聽到了接下來的一番話。

      「不過,不管你們想說什麼,這兩家鋪子想來你們也是不能勝任!通告整個王府,三山街奇望街大中街這三間鋪子即日換主事的,若首告從前的主事曾有欺上瞞下藏匿銀錢亦或者其他罪狀的。查清之後兩成給賞!上下家人中,但使有本事能管好鋪子,亦或是有什麼能幹人舉薦的,只管報上來!我也不說給多少工錢,只要他們能讓世子爺舒舒服服看到什麼書就能買什麼書。年終賬目盈餘夠王府過年,我給那鋪子的管事一年盈利的兩成為賞!今天這麼多人都聽到了這話,我可以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言出必行,絕不食言!」

      聽到章晗如是一說,原本還抱著一線希望。打算瞞下幾分家私的兩個人頓時呆若木雞。眼見章晗那滿是寒光的眼睛看著自己,兩個人只覺得喉嚨口噎得慌,卻不想倏忽間又聽到了這位世子妃那冷冰冰的話。

      「眼下,我再給你們一個機會,把吞進去的東西一分一毫都吐出來,我給你們留兩成,算是你們這些年來的酬勞。否則王府過不好這個年,你們這個年也別想過了!」

      儘管這個條件換成平日,他們根本連想都不會想,但眼看著秋老六興許連命都保不住,家人也十有八九會跟著倒楣,他們自然不想也落到那樣糟糕的地步。於是,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低下了頭,聲音中滿是苦澀和畏服。

      「小的願意把東西都交出來,只希望世子妃網開一面!」

      當陳善昭從冷寂肅殺的白虎堂中出來時,他就著清冷的空氣深深吸了一口,見一身白狐皮披風的章晗扶著沈姑姑的手緩緩跟了下來,他想起自己擔心了好些年的婚姻大事不但終得圓滿,而且還大大超乎了自己的期待,他不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愉悅笑容。儘管接下來,他便不可能和之前那樣時時刻刻看到自己的賢妻,但他的心裏卻是信心百倍。

      「看什麼呢!」

      章晗總是難以想像,為什麼陳善昭在大庭廣眾之下也能毫不避諱,就如同此刻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那讚歎的眼神仿佛在欣賞什麼瑰寶似的,讓她心裏又是歡喜,隱隱約約又有些被外人窺視的羞惱。然而,她本是嗔怒地說上這麼一句,卻不料陳善昭竟是就這麼走了過來,拉住她的手緊緊攥住了,旋即便轉身往前走去。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的腳步,也沒注意到沈姑姑什麼時候放開了攙扶自己的手,直到已經走了十幾步遠處,她才突然驚覺過來。

      「陳善昭……」章晗輕輕叫了一聲,見旁邊的人仿若未聞似的,她忍不住又提醒道,「這是在外院,你別這麼明目張膽!」

      「律法上又沒有規定,當丈夫的不能在人面前拉著自己妻子的手!」陳善昭側頭看見章晗的臉上不知不覺就紅了,他知道小妻子雖說在人前夠雷厲風行,可實則卻是個臉嫩的人,當即微微笑道,「沒事,如今誰都知道我這書呆子娶了個厲害媳婦,誰還敢嚼舌頭,不怕被你惦記上了倒大黴?」

      「呸……我又不是母老虎!」

      「賢妻大人雖不是母老虎,但那虎威卻是著實懾人得很。沒看到從夏總管以下,人人都是對你噤若寒蟬的樣子?我原以為少說也要三五個月才能有這樣的效果,沒想到連番事變之下,不到一個月你就成功了,可是……有時候厲害的名聲卻未必是好事,日後盯著你的人就更多了。」

      章晗脫口嗔了一聲,但隨即耳畔就傳來了陳善昭那低低的聲音。聽著聽著。她便緊緊反握住了陳善昭的手,隨即用低沉卻斬釘截鐵的聲音說道:「這本來就是我的打算。讓人盯著我,你才能放手去做你的事。放心。我又不是那等溫室裏頭嬌弱的花,禁得起事情!」

      「你呀!」

      眼看二門漸近,幾個僕婦都迎了出來滿臉殷勤恭敬地行禮。陳善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等進了二門,夫妻攜手沿著青石甬道又走了老遠,他才突然又開口問道:「你之前說,只要他們能讓世子爺舒舒服服看到什麼書就能買什麼書,就會依約賞錢,為什麼說這話?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我雖然愛書,也攢下了那麼多書,但關鍵時刻不是不能動的。」

      「但眼下還不到關鍵時刻。」章晗抬起頭來看了看陳善昭,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神采。「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絕不會去動你最喜歡的東西!」

      「傻瓜,如今你才是我最喜歡最放不下的!」

      陳善昭終於忍不住停下了步子,幾乎生出了一種把人抱在懷中肆意親吻的衝動。然而,大庭廣眾之下。他能做的只是輕拂著章晗額前那一縷不甚服貼的頭髮,右手順勢又拂過了她的耳垂。見她在最初的愕然過後,竟是連耳根都有些紅了,他不禁促狹地一笑,拉著人就轉身快步往前走去。即便是聽到耳畔傳來了章晗那微微氣喘的聲音,他亦是沒去理會。

      等到終於進了上房。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留守在屋子裏的秋韻出去,繼而便攥著章晗的手腕進了西屋。此時此刻,厚厚的高麗紙隔絕了外頭的落日餘暉,卻也讓尚未點燈的屋子裏顯得昏暗而又靜謐。通著地龍的屋子裏分外暖和,就只這麼雙目對視的一小會兒,他已經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章晗額上那一層細膩的汗珠。下一刻,他便把自己的唇貼近了上去。

      「唔……」

      儘管自從新婚之夜後,夫妻兩個便再未有過那樣的肌膚之親,但平日畢竟是同床共枕,陳善昭仿佛一直在挑戰自己意志力的極限,每每喜歡撩撥她,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然後自己狼狽地去淨房換衣裳。因而這一次,章晗對他又一次興之所至的親近,並沒有太多的意外。然而,等到他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裳時,她才突然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別,你這身體……」

      章晗這聲音才一出口就被陳善昭堵了回去。她幾乎是連抵抗的力氣都還沒使出來,就被他強勢壓在了床上,耳畔更是傳來了那堅實大床嘎吱嘎吱的聲音。那件做工精良的白狐皮披風早已經在他的大力下散落在了地上。儘管她分外想提醒他如今還是傍晚,儘管她分外想提醒他如今該節制,可話到嘴邊卻根本說不出口。當她只覺得赤裸的肌膚觸及空氣,生出了一股戰慄的顫抖時,身上卻須臾便覆蓋上了一層柔滑的東西,竟是陳善昭用錦被裹住了她。

      「今天是我的生辰。」

      陳善昭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只見原本支著胳膊肘滿面焦急地要坐起來的章晗一下子愣在了那兒,那無限美好的曲線就這麼呈現在了自己的面前。知道她必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方才緩緩解開了自己那衫子上一粒一粒的扣子,當一地衣物散亂了之後,他方才單膝跪在了床板上,一手拉下了帳子,隨即就這麼赤裸裸地跪坐在了章晗的身前。

      「好端端的生辰,敷衍了那麼多無關緊要的人,緊跟著還被這樣一件掃興的事給攪和了,你之前既然說是你不好,是不是該補償我了?而且,忍了這麼多天,我要是再繼續忍下去,你日後就該稱呼你家相公為聖人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2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1:26 A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旖旎之中道佳兒

      昏暗的屋子裏,章晗幾乎已經沒有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她不知道眼下是什麼時辰,也幾乎不知道眼下是在什麼地方,更不知道這是第幾次進入了那種忘記了一切的狀態。

      和新婚之夜那種青澀而又酸痛的感覺相比,儘管最初的時候她仍然不能適應,但當一次次被陳善昭帶上那種高峰之後,從一開始的被動接受到之後的主動迎合,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中間經歷了多久,是一剎那還是永久。直到他終於停了下來,就那麼從背後緊緊箍著她的腰肢,她才感覺到早已經丟開不知道多久的理智終於回歸了自己的身體。

      「是什麼時候了?」

      「不知道。」陳善昭懶懶地答了一句,儘管知道章晗這會兒應該沒有力氣起身,可他還是沒有放開手。聽到身前傳來了磨牙的聲音,他便笑著說道:「怎麼,是從前那一次沒咬夠,打算再啃我一口試一試滋味?」

      「才啃你一口?我真想咬死你!」章晗悶悶地把頭埋在了錦被之中,心裏想著自己當年跟著顧夫人精挑細選的先生學習經史,從來都是說白晝宣淫最是下等,可今天竟在陳善昭的要求下如此胡天胡地,甚至此刻連時辰都不知道。想起自己自從入京之後就幾乎不曾碰過的琴棋書畫,她忍不住對一年多前的那些日子生出了很不真切的感覺。

      和如今比起來,那些便仿佛是夢一般……不,或者應該說從前那些日子更實際,而如今的才是夢幻?

      背後傳來了陳善昭愉悅的笑聲。儘管章晗賭氣想不理會他,然而,當後頸處再次被那溫潤而滾燙的東西緊緊貼住的的時候,她仍是覺得整個人為之一緊,幾乎一瞬間便開口說道:「別……別再鬧了!否則我就……」

      「否則就什麼?」

      「否則你休想我再理你!」

      聽到章晗這軟弱的威脅,陳善昭頓時不禁哈哈大笑。然而。他也知道剛剛那連番大戰著實不是玩笑,即便宋秀才並沒有讓他真的當個節欲和尚的意思,但太放縱卻也是於己無益。於是,他戀戀不捨地往後挪了挪。隨即又放開了手。果然,章晗先是立時掙扎著半坐起身,隨即卻仿佛僵了似的,整個人又倒了下來。

      他這個臉嫩的世子妃,恐怕是羞於叫人進來吧!

      想到這裏,他突然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隨即張口叫道:「來……」

      後一個人字還沒出口。他就只見章晗以少見的敏捷轉了過來,一隻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到她那又羞又急的樣子,他忍不住伸手一拉,就這麼把人拉進了自己的懷裏。彼此貼合的肌膚傳來了驚人的熱度,以至於他的小腹生出了一陣陣灼熱和躁動。而她仿佛感覺到了似的,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看著他,隨即又奮力支起胳膊跪坐了起來,卻是徑直卷過之前被他們那番翻滾而全都到了角落中的錦被。緊緊裹住了自己的身軀。

      然而,即便只是腦袋露在外頭,章晗卻依舊不能阻止陳善昭把手伸了過來。見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下巴和臉頰。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紅,當即只能咬著嘴唇生悶氣。直到他湊近了過來伸手拉她身上的被子,她才有些凶巴巴地斥道:「幹什麼!」

      「你把被子都給卷了,不怕我就這麼凍病了?」陳善昭一面說,一面還應景的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見章晗慌亂地放鬆了被子,又沒好氣地分了一半給他,他這才安安分分地平躺了下來,就這麼看著頭頂的帳子出神。良久,他才開口說道:「你說。咱們將來若是有了孩子,該起什麼名字好?」

      章晗本還在暗惱,可乍然聽到陳善昭的這麼一句話,她頓時有些懵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斷定這傢伙又是在打趣自己,當即沒好氣地說道:「你這書呆子是赫赫有名的文才卓著。問我幹什麼!再說了,一丁點動靜都沒有的事,說出去讓人笑話!」

      「你的名字是晗,是天將明日將出的意思,意味著黑夜過去,白晝來臨。若是我們將來有了孩子,我只希望那孩子就仿佛是初升的太陽,不用捱過那寒冷的黑夜,只需要冉冉升起照耀四方。所以,不論男女,我希望都起一個單名為曦。曦者,既可指晨光,也可指春夏的日光,咱們的孩子一定會比咱們倆幸運。」

      章晗的心緒被陳善昭這一番話不知不覺就說得軟化了下來。她喃喃地念著這個字,最後點了點頭道:「嗯,就算是皇上或父王賜名,咱們也可以把這個字取做孩子的小字。」

      「不是小字,是大名!」陳善昭勾起章晗的下巴,自己湊過去再次吻了她,這才含笑說道:「你放心,既然想好了這個名字,那將來無論如何,我都會讓咱們的孩子叫這個名字!父王也好,皇爺爺也好,他們那裏我會想辦法的!」

      「你就說大話吧!」

      儘管嘴裏這麼說,但章晗還是忍不住把手輕輕放在腹部,想著異日有了自己的骨肉,忍不住心裏火熱了起來。就在這一不留神之間,身後突然傳來了陳善昭的聲音:「來人!」

      這一次的聲音又高又大,章晗知道外頭的人除非是聾子才聽不見,哪怕知道總得叫人進來,可她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尤其是當看見沈姑姑和單媽媽仿佛沒事人似的走進了屋子的時候,她的臉色就更紅了,但心底卻也在暗自慶倖沒讓三個丫頭進來。

      若是讓雲英未嫁的她們瞧見她這幅模樣,她只怕就要找條地縫鑽進去!

      陳善昭的臉皮卻厚的很,接過單媽媽遞過來的衣裳披在了身上,他就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稟世子爺,已經戌時(七點)一刻了。」

      陳善昭不用看也知道章晗必然臉色不好。想也知道,酉初不到回房,原本應該是用晚飯的時候,結果被他這麼一折騰,直接就過了戌時,卻是連晚飯都誤了。還不知道廚房的人會怎麼議論。於是,他便張口說道:「回頭對廚房說一聲,我和世子妃被先頭的事氣得不想用飯,回頭讓他們做些稀軟的東西送來……乾脆就吩咐下兩碗雞湯麵。準備些小菜就得了!」

      這傢伙,竟然睜著眼睛說瞎話!

      章晗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心裏也知道這是最好的遮掩,當即就瞥了單媽媽一眼。而單媽媽仿佛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先是微微頷首,隨即就笑著說道:「世子爺放心,早先廚房讓人來問。我就是這麼打發的,現如今人人都知道世子爺和世子妃回了房之後仍在生氣呢!」

      儘管單媽媽遮掩得很好,可是,章晗眼睜睜看著陳善昭接過單媽媽遞來的其他衣物草草裹在了身上,又下了床趿拉著鞋子往外走,她少不得腹誹了幾句。等到單媽媽跟著陳善昭出去,而沈姑姑則是進來扶起了她,渾身酸軟無力的她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床上那一片狼藉。直接低聲問道:「芳草她們三個呢?」

      「一個在廚房,一個在帳房,另外一個在提點之前選進來那兩個院子裏打雜的小丫頭。」

      沈姑姑半輩子在宮裏。也不知道看過多少人,唯獨沒看過章晗這樣面對外頭大事的時候異常冷靜鎮定,可在這種房中小節上卻如同尋常閨閣女兒似的性子,而陳善昭這個世子爺卻仿佛一清二楚似的,事事順著,這種時候都寧可讓她們來,而不是用丫頭。她低頭去取了熱水來,服侍章晗一一收拾乾淨了,又換了一套衣裳,隨即麻利地收拾了床上的那些東西。又三下五除二地換上了新的,這才轉身來到正發著呆的章晗面前,把人扶上了床。

      趁著陳善昭還沒來,她便低聲說道:「世子妃,如今世子爺和您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自然百依百順。可這種時候總不能老避開那幾個丫頭,久而久之,她們還以為您是防著她們……」

      章晗怎好說自己只是因為著實不好意思,嗯了一聲,也沒說答應或是不答應。而沈姑姑點到為止,隨即就岔開話題低聲說道:「對了,剛剛外頭章爺捎話進來,所以奴婢出去過一次。他讓奴婢轉告世子妃,說是確切消息,太子妃命人將那兩個掌櫃及其家裏人統統趕出京城,連一針一線都不許帶,只給他們留一身衣裳。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原本滿腦子都是陳善昭的身影,但此時此刻章晗聽了沈姑姑這一番話,那些旖旎風光一下子被此刻這話給沖淡了。她眯著眼睛沉吟了許久,最後輕聲說道:「我記得戌初三點(八點十二分)才關城門,你速去對章晟說,親自帶幾個穩妥人跟著那一行人出城,然後明日把人給我帶回來!等等,還是你先去給世子爺報個信,聽他怎麼說。」

      不消一會兒,陳善昭便手裏捧著個大花碗優哉優哉地回來了。見章晗正半坐在床上拿眼睛看他,他便笑道:「沈姑姑對我說了。大舅哥那兒,我已經讓人吩咐他去了。沒想到我那九嬸嬸這一次竟如此嚴厲,既如此,我少不得趁夜去見一見我那太子九叔了!雖說這兩個人急功近利,但真本事還是有的,況且少有能夠連家人一塊挖過來的好機會,怎麼能錯過?」

      見陳善昭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章晗會心一笑之後,旋即不禁有些猶豫地說道:「這麼晚入宮?宮門應該就快下鑰了……」

      「沒事,大不了我今晚就歇宿東宮好了。」陳善昭誇張地伸了個懶腰,隨即笑呵呵地說道:「橫豎我已經被你榨乾了,就算東宮的宮女質素上佳,我也有那個心沒那個膽……」

      話音剛落,他敏捷地躲過了章晗奮力丟過來的那個枕頭,隨即滿臉愉悅地出了門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賠了夫人又折兵!

      夜晚的皇宮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儘管宮殿的大門兩側都立有明瓦燈,巡行其中的太監等等也都會提著燈籠,但那影影憧憧的氣氛更是帶來了幾分陰森可怖。

      這座占地廣大的皇宮並不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而是當今皇帝定都金陵的時候由工部官員調集能工巧匠設計建造的,如今不過才二十多年,而且從之前執掌六宮鳳印的皇后,到如今權攝六宮的顧淑妃,都是堂堂正正的性子,更提不上有多少屈死冤魂,即便如此,在這樣的黑夜中走在白日裏高聳大殿的陰影之下,仍然不是一種多愉快的經歷。

      此時此刻,一個黑影卻不像別人那樣小心謹慎,以少見的迅疾沖過了東宮前頭的正門,三步並兩步來到了東廡殿太子的書房,經人通報之後快步走入,等到了書案前便屈膝跪下說道:「太子殿下,趙王世子說有要緊事求見。」

      「嗯?」

      一聽到趙王世子這四個字,太子那俊秀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陰霾。對於這個深受皇帝喜愛,在宗室當中又人緣極好的皇孫,他從前說不上有什麼喜惡,甚至可以說好感居多,可近來層出不窮的各種事情糾集在一起,再加上皇帝的訓誡,他不能不對陳善昭這趁夜來訪產生警惕和提防。然而,陳善昭本就是通籍宮中的宗室,即便這晚上進宮不合規矩,他在歎了一口氣之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把人請進來吧。」

      「太子九叔!」

      陳善昭人還沒進屋子。聲音就先到了。他腳下匆匆地進了屋子,見太子端坐在書案後頭,正用一種微妙的表情審視著他,他自然而然放慢了腳步,隨即行下禮去。見此情景,太子沖著身邊一個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太監心領神會。不等陳善昭的膝蓋碰著地面,就忙不迭把人攙扶了起來,又殷勤地去搬椅子。

      「不用忙活。我有幾句話要對九叔說,你先下去!」

      陳善昭的執拗勁頭太子是深深體會過的,此時此刻。他少不得擺擺手示意那太監退下,眼見陳善昭快步走到自己椅子旁邊,他才無可奈何地說道:「說吧,是什麼事要趕在這麼晚來對我說?今天是你的生辰,鬧出那樣的事情,你府裏夠忙活了,你這個世子爺還急匆匆跑了出來,回頭宮門下鑰你可怎麼走?」

      「要是宮門下鑰,我當然只能在九叔這兒叨擾一晚上了。」陳善昭見太子一瞬間愣住了,他便退後兩步。鄭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我這麼晚過來,正是因為今天那樁走水的事。下午我和世子妃一塊審了那個鋪子的管事,以縱火直接把人送到應天府衙去了,什麼追賠的事情都交給應天府衙去理會。順帶另兩個燒了帳本的,也一併都拿下看住了。這些都是世子妃的措置,我也沒太理會,可我卻聽說,九嬸便因為今天三山街的那一場火,歸罪於她薦過來的那兩個掌櫃。還把他們連同家人全都趕出了京城,除卻隨身衣裳什麼都不許帶?」

      眼見太子的臉色立時凝重了下來,陳善昭早猜到他恐怕不知道此事,更不會支持此事,他便越發誠懇地說道:「這事情的起因,是因為王府那三個管事長年沒人去管過他們,因而膽大包天,九嬸舉薦的人就算犯錯,那也只是區區小錯,犯不著這麼大張旗鼓,傳揚出去,要麼說是趙王府不依不饒威逼東宮處置他們,要麼說是九嬸處置過重不仁,不是讓別人看了笑話麼?九叔,這麼大冷的天只讓人穿一身衣裳趕出京城,那是要鬧出人命的,別說他們未必是賣身的奴僕,就算是奴僕,如此舉動若是被人彈劾上去,那該如何是好?」

      聽陳善昭這兩番話一說,儘管太子眉頭仍舊緊鎖,但眼神卻緩和了下來。沉吟良久,他才開口說道:「那你說如何?」

      「當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陳善昭理直氣壯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眼見太子詫異地挑了挑眉,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既然那幾個狗才因為他們去查了幾天的帳就慌了手腳,足見九嬸舉薦的人是有真材實料的,既然如此,王府就把他們用上好了!」

      太子不料想陳善昭竟會給出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一貫腦子轉動極快的他竟是有些愣住了,隨即便皺眉說道:「可我聽說,你家那位世子妃已經下了唯才是舉令,趙王府中群情激奮,人人都想要嘗一嘗放出去做管事的癮?」

      儘管這唯才是舉令只是打一個比方,但陳善昭還是仿佛卡了殼,隨即才有些尷尬地說道:「啊……我忘了。」

      太子險些沒被陳善昭這吞吞吐吐的幾個字給嗆得咳嗽出來,當即又沒好氣地說道:「莫非你今天這一趟入宮,沒和你家世子妃商量過?」

      「沒有,她之前還在屋裏生氣呢!」陳善昭歎了一口氣,想了一想就開口說道:「那不如這樣,我把他們留下,日後去查賬的事情就都交給他們,如此一來,府裏就算有想要投機的人,也該知道頭上懸著一把刀,不敢胡作非為。嗯,就這樣好!九叔,你就答應了吧,我出來之前,已經吩咐人去把他們追回來了,否則等到明日就真的要成凍殍了!」

      「你都已經先斬後奏了,我還能說不麼?」

      被陳善昭這軟磨硬泡直接給氣樂了的太子,迸出這一句話後,見陳善昭立時要拜謝,這一次,他少不得親自把人攙扶了起來。眼見陳善昭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想起之前這呆子在皇帝面前亦是每每不管不顧地進諫,他忍不住和當初陳善昭初進京那會兒一樣,屈起二指在其的腦袋上敲了一下,緊跟著就聽見外頭傳來了閉宮門的更鼓聲。

      「得了,看樣子你真的別想出宮去了,我讓人給你收拾一間房,今晚就住在東宮吧,我再打發一個人去乾清宮稟報一聲。你這麼自作主張,回頭看你明日一早回去,你家那位厲害世子妃會不會給你臉色看!」

      「她不敢……」

      陳善昭嘴裏這麼說,表情卻怎麼瞧都有些色厲內荏的味道。啞然失笑的太子開口叫了人來,本待吩咐去收拾屋子,可轉念一想,到了嘴邊的話卻換成了另一句:「這樣吧,去稟報太子妃,今晚就在這書房中多備一張榻,我和善昭留宿書房說話。」

      當陳善昭連夜造訪東宮,之後又被太子留宿書房的消息傳到乾清宮的時候,得知此事的皇帝只是眉頭一挑,並沒有多追問,但服侍了多年的李忠卻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臉上的表情輕鬆多了。然而,對於白天遭了重挫之後,夜晚仔仔細細妝扮了一番,希望借由當初新婚之際的那些舊物件來挽回太子心的太子妃來說,這就決計不能算是什麼好消息了。

      陰沉著臉的太子妃方氏劈手將之前親自動手梳頭的玉梳扔了出去,眼看那梳子砸落在地斷成了幾截,她才咬牙切齒地問道:「可知道趙王世子留在殿下書房都說了些什麼?」

      「回稟太子妃,奴婢……奴婢不知道。」

      眼見那俯伏在地的太監幾乎是腦門緊挨著地面,太子妃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攥緊了手中才打算插上鬢邊的珠花,強自按捺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也對劉良媛和那幾個良人說一聲,省得她們在那等著!」

      那幾個賤人知道今日之事後,必定都想著趁虛而入,索性讓她們也一塊絕了指望!還有太子……既然留宿了人下來,隨便收拾那一間屋子,遣兩個美貌宮人去服侍,回頭就能名正言順讓陳善昭把人帶回去,就如同之前韓王一樣,好端端把人留宿書房幹什麼!

      說是留宿陳善昭說話,但叔侄二人分榻而眠,只是說了沒到一刻鐘的話,太子就聽到了陳善昭那均勻的呼吸聲。有些難以置信的他支撐著手坐了起來,見裹著一條被子的陳善昭側臥在那兒,一動不動睡得香甜無比,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更多的還是不可思議。

      這個呆子,身在東宮居然也能睡那麼快那麼死!換成是他在趙王府,只怕一晚上都要輾轉難眠!

      想著想著,他便披了一件衣裳下了榻,趿拉著鞋子走到陳善昭旁邊,心裏倏忽間轉過了某個惡意的念頭,但旋即便煙消雲散了。就這麼站著俯視著人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倒退回到了自己的睡榻邊,才要躺下去就聽到了陳善昭的嘟囔聲。

      「晗兒,我給你賠禮還不行麼……」

      這個怕媳婦的呆子!

      太子忍不住莞爾,等到拉過錦被再次面朝裏睡下了,他才突然聽到背後又傳來了一個聲音。這一次雖同樣是叫人,但他很確定,叫的決計不是趙王世子妃的名字。

      「曦兒……」

      那一瞬間,太子博聞強記的腦海中掠過了無數宮中女子的名字,但一時卻想不起這個名字會屬於誰。然而,他卻極其確定,陳善昭那夢囈似的低語,興許便是克制性子精明手段淩厲的那位趙王世子妃的關鍵。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3 09:4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1:38 A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恩威並濟

      一大清早,昨晚上連夜進宮的趙王世子陳善昭在王府二門前下了車之後,仿佛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看他似的,不但大大伸了個懶腰,而且還打了個呵欠,隨即方才精精神神地徑直往裏走。等到遙遙看見上房那單簷歇山頂時,他就發現迎面臉若冰霜的章晗已經走了過來。

      「世子妃……」

      章晗想也知道陳善昭昨夜進宮會擺出怎麼一個態度,冷冷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冷哼一聲扭頭就往裏走,沒走兩步,她就感到一隻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甩了兩下卻沒能掙脫開來,這才扭頭低聲喝道:「放開,知道有多少人在看著?」

      「不知道。」陳善昭一本正經地迸出了這三個字,見章晗身後那兩個丫頭想笑卻又不敢,他這才低聲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昨晚上不該就這麼徑直入宮……回房賠罪,回房我給你賠罪怎樣?別生氣啦,我從九叔那兒還順了些好東西來……」

      若不是此時大庭廣眾之下,板著一張臉的章晗幾乎能笑出聲來。她早就知道陳善昭這裝傻充愣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可在自己面前來這麼一套,她總是難以習慣。因而,等到陳善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自己面前掰著手指頭數落太子所贈之物,她終於忍不住了,嗔怒地一手拍在了他的手上。

      「別在這賣弄了,回房去說!」

      章晗橫了陳善昭一眼,可這一次仍是轉過身沒走兩步,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畢恭畢敬的聲音:「世子爺,世子妃,章爺稟報,已經把昨夜世子爺要追的人給帶回來了,請世子爺和世子妃示下。」

      一聽這話,陳善昭眼神一陣閃爍,隨即就賠笑看著章晗道:「我昨夜已經去對太子九叔求過情了。索性把他們兩家人就留在王府,橫豎你如今手底下人正不夠使喚,他們既然能夠在業內有些名氣,自然也是有真材實料的。要不。我陪你去見……」

      「世子爺一夜在宮中辛苦了,還是先回房歇一歇吧!」章晗淡淡地打斷了陳善昭的話,隨即走到他面前,一面用生硬的動作整理著他的領子,一面低聲說道:「戲演過頭小心穿幫,回頭我再審你在宮中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人我去見,世子爺你就別管這麼多了!」

      最後一句話,章晗卻是稍稍提高了幾分聲音。眼見陳善昭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徑直轉身就往上房去了,她這一夜心底的牽掛終於漸漸消解,直到他的人影完全消失,她這才招手叫了芳草和碧茵跟上,緩步前往見人的議事廳。

      從冰冷的外頭進了溫暖的屋子,章晗由著芳草和碧茵替自己解下了那件白狐皮披風。目不斜視地從跪在地上的十餘人身邊走過,到了居中的位子上坐下時,她就認出了之前太子妃舉薦給自己的那兩個掌櫃。上一次見時。當她分派了查賬的差事,兩個人都是面露得色把握十足,聽章晟說昨日在火場外頭碰上時,兩人亦是振振有詞,可就這麼一夜工夫,眼見他們那臉上猶露凍出的青紫,腳下的鞋子身上的衣裳都是七零八落,她不禁嘴角一挑。

      「人是從哪兒帶回來的?」

      儘管不加指代,但章晟還是知道這是在問自己。昨夜是陳善昭而不是章晗下的令,他哪怕心中有些納悶。可還是立時聽命行事。此時此刻,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幾個女眷孩子,想起昨夜那番情形,他定了定神後便躬身說道:「回稟世子妃,是在城西南大約五六裏處找到的。聽說他們被趕出城的時候,是有人騎馬用鞭子驅趕著他們。所以被趕得離城遠遠的。卑職找到他們的時候,幾個孩子的破棉衣都是一條一條的,鞋子也穿不得。因為那時候入城已經來不及,附近的村莊也還遠,他們人又多,就找了一座破廟生了一堆火,暫時安置了一晚上。」

      怪不得這麼狼狽!

      章晗再次掃了他們一眼,隨即便淡淡地說道:「昨天的事情,是非對錯,你們自己應該有數。雖說最大的罪責不在你們身上,但若不是你們,也不至於鬧出那麼大的事!若不是世子爺連夜入宮面見太子給你們求情,如今你們是個什麼下場?」

      「世子妃是說,世子爺給咱們……給咱們……」一日之內從山峰跌落谷底,而且還禍及家小,險些就成了路邊凍餓而死的死屍,那錢掌櫃此時此刻嘴角哆嗦著,幾乎連話都說不齊全了。等看到章晗微微點了點頭,他聽到了身後妻兒家小那喜極而泣的哭聲,怔了一怔便重重磕了幾個響頭道:「小的多謝世子爺恩典,多謝世子妃寬容!」

      他這一說,另一個金掌櫃自也立時回過神來,慌忙也磕了不計其數的頭,再加上那一堆妻兒老小也是伏跪謝恩不止,章晗心裏卻生不出多少勝利的情緒。這些人原本也算是小康殷實之家,可只別人一句話,便從天堂打落地獄,何其殘酷,何其現實?自己當初在生死榮辱當中掙扎的時候,何嘗也不是如此?

      「好了!」

      知道自己不再是從前只要維護張琪,還有章家那些親人的張家養女,她倏忽間便硬起心腸,沉聲喝止了之後,她便沉默了下來。直到眼見下頭這些人俱是噤若寒蟬,她才開口說道:「世子爺是如何向太子殿下求的情,我不知道。只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那三家鋪子昨日雖已經換了掌櫃,新的人選尚未定下來,但我既然說出去的話,就不會收回來。夏總管,若有人因為世子爺求情討了他們回來心中嘀咕,你就對人說,縱使他們兩個再好,終究是犯了錯的人,我不會因為世子爺求情要了他們回來,就因此立時重用!」

      侍立一旁的夏勇原本就想提醒此言,章晗既然自己開口說了,他自然松了一口氣,連忙開口應是。而地下跪著的錢掌櫃和金掌櫃卻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有心抬頭看看章晗是怎麼一個表情,可腦袋卻絲毫不敢抬起來。

      「不過,三山街上的那一家鋪子也就算了,畢竟是燒了,另兩家突然換人關門,卻是影響不小。我就許你們兩個去戴罪立功,先把鋪子開張了起來。至於你們的家人,就由夏總管去安置了,你們不用操心。若是年底帳面還算好看,回頭我自然另有要緊事派給你們去做!」

      「是是,多謝世子妃!」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答應了下來,身後那些妻兒老小自然也免不了千恩萬謝。等到夏勇把他們先領了下去安置換衣裳,章晗方才讓人傳了外頭那些管事媽媽和媳婦進來,仿佛漫不經心似的隨口問道:「好了,你們先把今天要稟報的事情一一奏上來。」

      章晗既然沒有開口說,章晟自然就索性垂手站在那兒,看著章晗一樁樁一件件打理著那些繁複瑣碎的家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這些管事媽媽和媳婦們陸陸續續退了出去,章晗招手叫自己的時候,他才快步走上前去。

      打手勢讓芳草和碧茵去外頭守著,章晗又揉了揉眉心,這才側頭叫道:「大哥。」

      「我在!」章晟聽出了章晗那話語中的倦意和疲憊,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扶她,但最終還是縮回了手來,只是聲音和之前的剛硬比起來,卻是柔和了許多,「你有話只管吩咐。」

      「這幾天一直忙得連軸轉,也沒工夫單獨見見大哥。」章晗抬起頭來看著章晟,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差遣得你團團轉,卻還罰了你,讓你受委屈了。」

      「不,之前受罰本就是應該的,原是我失職!而且,昨天在三山街上,也是我疏忽,險些放跑了那個狗東西,論理就為了這個,我又該受罰的!」

      見章晟脫口而出說了這麼一句,章晗忍不住一笑,隨即便開口說道:「父王走的那一天在太平堤遇到這種事,那確實是你的失察,但昨天你昨晚上能夠那麼快打聽到太子妃處置了他們兩個,足可見大哥你有所長進了。至於差點放跑那秋老六,原本就不是什麼大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淄王不把人拿住,也就是多費一點功夫,但你日後做事確實得更縝密才是。」

      「我知道了。」

      「你也是新婚,可近來卻幾乎日夜都在王府中,說起來也是我對不住大嫂。你先別解釋,世子爺雖口中不說,但他也是知道的。」章晗止住了要開口的章晟,微微一頓就緊跟著說道:「我不管你之前那消息是從哪兒來的,你一定要既細緻又小心,你是我大哥,若萬一你有什麼閃失,我無論如何也原諒不了自己的!」

      見章晗那眼睛直視著自己,章晟愣了片刻,慌忙答應之餘,為了安撫妹妹,少不得把之前宋秀才對自己的那番囑咐搬了出來,等到章晗面色霽和了下來,他才有些赧顏地說道:「只不過話雖這麼說,但那些親衛之中也都是關係錯綜複雜,不少還是宛平郡王的嫡系,所以我如今能完全掌握的也就是一半。」

      「這才幾天?能有一半就很不錯了,不急在一時。」章晗微微一笑,隨即又說道:「至於宛平郡王的親信,大哥你不妨拿出從前軍中的做派來。不求人人歸心,只要人大事無隱瞞就夠了!只有上上下下齊心,咱們才不會被人算計了去!」



第一百八十章 除夕賜宴,呆子偷閒

      儘管陳善昭求情救下了金掌櫃和錢掌櫃,章晗也勉為其難把人留了下來,又令他們去暫時接管奇望街和大中街的兩個鋪子,但王府上下當得知這只是權宜之計,等到年底封帳之後,世子妃會派新人去那邊管事,原本議論紛紛的勢頭立時平息了下去。

      而章晗有了這兩個如今對自己噤若寒蟬,對陳善昭感恩戴德的人在,卻也不怕下頭再舉薦什麼糊弄自己的傢夥,處置事務一時間比之前更趁手了。哪怕陳善昭幾乎整日都在和淄王陳榕還有眾多翰林院官員一塊泡在古今通集庫,但她在趙王府的日子過得緊張卻又充實,卻沒工夫分心想其他。

      即使一直都想抽個空回顧家去看看張琪,亦或是下帖子邀其上門,但顧慮動靜太大,再加上張琪仍在守孝,她只能讓沈姑姑去送過兩次東西,得知其如今過得不錯,而顧銘捎信回侯府,道是萬事順利,她方才放下了心。而母親章劉氏帶著章昶來了王府看過她兩回,每每都是來去匆匆不肯多留。知道他們是怕她辛苦,她也只能按下心頭的思念和惦記。

      轉眼便到了年關,田莊送來了年租,而鋪子也是把賬目和利錢送了過來,再加上打點年禮,才剛稍稍閑上幾日的章晗一時間又忙得不可開交。直到除夕這一天宮中賜宴前,她方才總算把一應事務全都料理乾淨,換上一身世子妃的禮服預備入宮。即便平日出入她都絲毫不招搖,但這一天的賜宴是所有皇室宗親全都會到場。她自然便乘著世子妃的鳳轎進宮。

      待到西安門前下了鳳轎打算換乘小轎的時候,她還未入內坐穩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探出身子一看,卻發現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忠,連忙探出身子又出了小轎。李忠等到了上了前之後,仿佛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似的,有些尷尬地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世子妃,奴婢才剛從古今通集庫回來,世子爺耽擱了一會兒。恐怕得請世子妃先去謹身殿了。」

      那呆子的性子她還不知道麼,有了書就忘乎所以了!

      章晗早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當即含笑說道:「我知道了。就為了這事。還有勞李公公特意走這一趟。」

      「沒事,奴婢也是應該到這兒迎候諸位貴人。」李忠打了個哈哈,見章晗親自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個荷包遞了過來,他少不得連忙辭謝道:「世子妃實在是太客氣了,之前的暖耳奴婢一直都服用著,再說不過是傳一句話,怎好再收世子妃的東西?」

      「不值什麼,過年了,只是兩個吉祥如意的金錁子。不過為了討個吉利,公公收著玩吧。」

      章晗笑語了一句,頷首之後就回了轎子上。而李忠眼瞅著那轎子載著章晗和一行隨人漸漸遠去,瞅了一眼手上那做工精緻的荷包,便知道不是用來打賞尋常人時用的那些粗製濫造的東西。針腳細密花更是繡得精巧。更何況是章晗這位世子妃親自給的,自然和從別人袖子裏拿出來打賞的不一樣。想到這裏,在宮中待了二十多年的他自是心中熨貼。

      不管外間風評如何,這位世子妃待人接物,卻是真的沒話說。

      歷來除夕賜宴,往往都是女眷們一處。男人們一處,但此番賜宴,因皇帝說幾位皇子皇孫都是剛剛新婚,索性就命在謹身殿一併賜宴,夫妻一處,看著其樂融融,卻也熱鬧,倒是讓禮部和光祿寺好一陣忙碌。章晗到得還早,謹身殿中只有稀稀拉拉十幾個人,乍一眼看去,她便發現除了自己,竟也有人是單身一人,其中便有淄王妃張茹。

      「善昭媳婦,到我這兒來!」嘉興公主仿佛民間親長一般親切地叫了一聲,等到章晗快步過去,她便指著面前的張茹笑道:「看看,你和你十七嬸一樣,家裏男人都被古今通集庫的書給絆住了。我看他們是瘋魔了,都到了除夕也還一天到晚紮在書堆裏頭不出來,要知道太子九哥每天去點個卯,就他們廢寢忘食!」

      同是新婦,張茹卻比章晗更靦腆些,聞言立時訥訥說道:「殿下本就是愛書之人,再加上這是父皇分派的急務,他自然一心一意。」

      章晗卻抿嘴笑道:「話都被十七嬸說完了!不過,這是我家世子爺最夢寐以求的差事,他恨不得鑽在書堆裏頭和書為伴呢,成天早出晚歸的,我實在是服了他!不過料想今日這種至關緊要的時候,就算他忘了時辰,淄王殿下也不會讓他胡鬧的!」

      嘉興公主正要答話,眼見韓王妃顧抒一個人孤零零地進了謹身殿,她不禁面色一沉,有心別過目光去,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和張茹章晗打了個招呼便快步迎上去,卻是拉著人到另一邊說話去了。見此情景,張茹少不得輕聲問著章晗近來的情形,當得知那燒了的鋪子不算,另兩家鋪子年底上交的銀錢比去年還多了兩成,她頓時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要是那兩家不能補上三山街那一家的虧空,你這年就難過了。」

      「怎麼會難過?雖說鋪子燒了,但重建已經差不多了,年後就能重開。再說了,秋老六一家吐出來的足有七八千兩,當做明年新開張鋪子本錢足夠了,再加上另外兩家吐出來的,這個年過得好。花了這點代價清理掉了三條蛀蟲,實在是再划算不過。」說到這裏,章晗便看著張茹笑道:「而且新的管事我都已經挑選好了,年後就能走馬上任。至於前頭暫時代管的那兩個掌櫃,他們正好空閒了下來,所以,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咱們倆合開鋪子麼?」

      「啊!」張茹這才想起她們確實商量過這一茬,但因為後來趙王府多事,她漸漸也就忘了。想著修書不是一時半會能完結的,淄王就藩還會繼續拖下去,她頓時眼睛一亮,「你是說,讓他們兩個去管?可他們畢竟曾經是太子妃的人。」

      「太子妃都已經把事情做得那麼絕了,若不是我家世子爺求情,他們一家人都會凍餓死在路邊,他們還不至於愚忠到那地步。」

      章晗見張茹聞言釋然,別人也都在各自說各自的話,她少不得和人商量起了該做什麼營生,該選什麼地段,正說到要旨的時候,她突然只見張茹面露喜色,一扭頭就看見是淄王陳榕和陳善昭並肩進來了。可再一細看,卻分明是陳榕滿臉沒好氣地拉著陳善昭的袖子,後者卻明顯有些精神不振,一面走一面揉眼睛。

      「殿下!」張茹快走兩步迎了上去,見陳善昭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她不禁關切地問道:「世子爺這是……」

      「別理他……就為了找一本書,他險些沒鑽進那些故紙堆裏頭去,午飯也只扒拉了兩口,李忠之前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他那狼狽的樣子!」陳榕又好氣又好笑地放開了手,隨即看著章晗說道:「我實在是看不得他再這麼下去,所以對太子殿下稟報過,索性年初一到年十八燈節完了,讓他在家裏好好歇著,少想他那些書!就有勞世子妃多多看著他,我把人交給你了!」

      「是,多謝淄王殿下!」眼見淄王說完這話,就和張茹轉到他們那一席去了,章晗方才轉頭看著連連打呵欠的陳善昭,發現四周圍不少人都在滿面笑容看著這兒,她不得不歎了一口氣,隨即拽著陳善昭到了東梢間的暖閣,又請小內侍去打了水來。等擰了帕子之後,她親自服侍陳善昭擦了臉,可陳善昭眼瞅著那小內侍躡手躡腳退下,立時就抓住了章晗的皓腕。

      「放開,外頭都是人!」

      聽到這輕喝,陳善昭卻得意地挑了挑眉:「沒事,外頭那小傢夥受過我恩惠,他會在門外好好看著的!」

      「剛剛還呵欠連天和只瞌睡貓似的,眼下又神氣活現的!」章晗輕聲嘟囔了一句,卻沒有再去掙脫他的手,而是看著他那隱約可見血絲的眼睛,有些心疼地說道:「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麼又熬成了這個樣子?」

      「這本來就是我最愛的事,一忙起來忘乎所以也是很自然的。而且,不是這個樣子,十七叔會看不下去幫我去向太子九叔要了那大半個月的假?」陳善昭附在章晗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耳語了這麼一句,覺察到她身子一僵,他方才笑道:「所以說,為了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不得不在前頭拼命一丁點,也好多幾天來陪你。正月那些天走親戚,若是只有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上門,我怎麼捨得?」

      「你呀……」章晗很想嗔怪地責備他兩句,可喉嚨口卻有些哽咽。可陳善昭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又羞又惱。

      「再說,成天忙得早出晚歸,咱們已經好幾天沒有同……」

      「閉嘴!」章晗忍不住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見他雖齜牙咧嘴,可卻不敢出聲,她頓時咬牙切齒地說,「總而言之,回去再審你!」

      「好好,關上門拉上帳子,儘管你審!」

      小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來去了幾個回合,終究章晗架不住陳善昭的心黑皮厚,再一次敗下陣來。就在她恨得牙癢癢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起駕了,請諸位貴人預備好嘍!」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4 08:0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6:13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子盼重孫,御前各逞能

      「時值除夕佳節,恭惟皇帝陛下千秋萬歲!」

      即便此次除夕賜宴乃是皇室家宴,但必有的禮節卻不可能少。將皇帝迎了進來之後,一眾皇子王妃皇孫妃子及公主駙馬等,自是在太子夫婦的帶領下行了四拜禮,等到落座之後,方才有內侍一一往各桌上了酒菜。

      章晗還是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發現今日並不見顧淑妃等嬪妃,不免有些訝異,等瞧見各桌之上各色果子、茶食、小碟、湯,一應都是家常得很,並不見多少珍饈,她不禁側頭看了陳善昭一眼。在這種四下裏暫時還肅靜的當口,哪怕陳善昭素來膽大,卻也只是伸出右手去,在章晗的手上劃了一個簡字。章晗見他如此,原待縮回手來,可生怕被人看見不好,自然還是假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睛卻如同刀子那樣往陳善昭身上紮去。

      「獻平定天下之舞!」

      大宴上必演平定天下之舞,這是皇帝登基之初就定下的規矩,為的便是讓子孫後代記得這天下得來的艱難。在座的龍子鳳孫都是看得多了的,雖是一個個端坐看著,但多半都是心不在焉,只有章晗和張茹顧抒這些新婦們頭一次見教坊司上演這般雄壯的軍舞,一時都目不轉睛地看住了。等到教坊司的樂伎們舞罷叩頭退下,皇帝才拿著面前的金爵,掃了一眼底下的子孫晚輩,臉上露出了笑容。

      「從前都是男女分開賜宴,難得今日合在一塊,朕放眼看去,倒是覺得男有婦,女有婿,成雙成對更喜慶些。一晃便是二十多年。如今朕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了,興許還有看到重孫的那一天。」

      此話一出,章晗就發覺無數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片刻的愕然之後,她不禁面上一紅。這時候。太子卻是站起身道:「父皇春秋鼎盛。況且身體一向康健,不說重孫一輩。異日就是玄孫一輩,興許也能瞧得見。今日乃是除夕佳節,兒臣便以這一杯。恭祝父皇萬年!」

      太子竟如此會順杆爬。原待是預備逢迎兩句的其他皇子們頓時面色各異。然而,從英王到韓王這些先頭留京未就藩的皇子到之前尚未成婚的皇子,都知道此時此刻爭不得,自然也是紛紛隨之站起身來。而章晗隨著陳善昭起身之際。卻不料身邊的丈夫趁著大家起身的聲響,輕聲對她嘟囔道:「聽到沒有。皇爺爺也還等著!」

      大庭廣眾之下也不知道收斂一些,回去再和你算賬!

      章晗橫了陳善昭一眼,等到隨著其他人一塊祝酒,再次坐下的時候,她那放在桌下的手卻忍不住輕輕摩挲著自己的小腹,暗自卻也思量著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儘管進門也就是兩個多月,可馬不停蹄忙完這個忙那個,一直都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連她一向很准的月事,如今卻也不那麼准了。等忙過了正月,或是讓太醫來看看,或是請宋秀才把脈,她確實得好好調理調理身體了。

      受了晚輩們的祝酒,皇帝的心情也一時之間為之大暢,再加上太子領頭提議賦詩為賀,一時間一個個人輪了下來,雖大多數都只是臨時胡謅一首,但字眼全都是好意思,自然也足夠應景。輪到陳善昭的時候,他便不慌不忙站起身來。

      「季冬除夜接新年,帝子王孫捧御筵。宮闕星河低拂樹,殿廷燈燭上薰天。彈弦奏節楷風入,對局探鉤柏酒傳。欲向正元歌萬壽,暫留歡賞寄春前。」

      一詩賦罷,自然而然便引來了滿堂彩,皇帝更是笑著點頭贊道:「好一個宮闕星河低拂樹,殿廷燈燭上薰天!這除夕日的情形,幾乎都給你一言道盡了!李忠,賜趙王世子酒!」

      儘管剛剛淄王陳榕的詩亦是讓皇帝盛讚不已,但賜酒卻還是第一個。當李忠親自用雕漆紅木小茶盤端了一爵酒到陳善昭面前,陳善昭連忙下拜領了,卻是又舉著酒盞對皇帝遙遙敬道:「孫兒便借皇爺爺這一爵酒,祝皇爺爺年年康健歲歲平安!」

      這尋常的吉利話從陳善昭口中說出,又引得皇帝一陣開懷大笑。眼見陳善昭一飲而盡,他少不得也飲了那一爵。被他這一引,剛剛這謹身殿中略有些矜持肅重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下來。幾個年幼留京的皇孫們,或是用稚嫩的聲音祝酒,或是拿出自己的書畫呈上,自然讓皇帝笑聲不絕。今日同來赴宴的宛平郡王陳善睿眼見都是些文治,等到一輪過後,他便霍然起身道:「皇爺爺馬背上平定天下,英雄蓋世,孫兒不才,願獻劍舞一曲,以助今日除夕喜慶!」

      眼看之前陳善昭的詩得了頭彩,這會兒陳善睿又要獻劍舞,滿堂一時議論紛紛,章晗也忍不住側頭去看陳善昭,卻見丈夫不慌不忙,仿佛早有預備似的。然而,就在這時候,只見對面秦王世子後頭的那一席上,卻是也霍然站起來一人。

      「今日佳節,一人孑然獨舞,豈不是有些寂寞?皇爺爺若能允准,且讓孫兒和宛平郡王共舞如何?」

      認出那肥碩的少年赫然是洛川郡王陳善聰,章晗頓時更為之一愣。儘管她隱隱約約能猜到陳善聰這突然站出來,是想要爭風頭,但陳善睿雖年少,馳騁沙場卻已經有好幾年,一身武藝是皇孫之中數一數二的,而陳善聰那身材便擺在那兒,倘若在劍舞中演砸了,那出風頭也就變成出醜了。她正這麼想著,四下裏議論聲更大,而她的耳畔也傳來了陳善昭低低的聲音。

      「說是劍舞,不如說是御前比劍還差不多……晗兒,若皇爺爺准了,你親自備酒給四弟,囑咐他兩句,不要讓他吃了那死胖子的虧!」

      陳善睿突如其來提出御前舞劍,而陳善聰突然橫插一腳要雙人共舞,這樣出人意料的事情,在以往除夕賜宴上是從未有過的。然而,兩人都是今年才留在京城的皇孫,又是出自秦王和趙王這樣的北地強藩,即便議論,但眾人都知道皇帝是必定會准的。果然,不消一會兒,皇帝便笑道:「既然如此,你二人就共舞吧!只若是都誇下海口,若不好朕可不饒你們!」

      聽到這話,章晗見陳善睿面色陰晴不定,她便站起身盈盈行禮,隨即含笑說道:「皇上既是如此說,可能允妾敬我家四弟一爵酒?都說美酒贈英雄,妾只望這一爵酒,能讓四弟為皇上獻上一曲精彩絕倫的劍舞!」

      「准!」

      陳善睿見自己那位大嫂親自捧著執壺和金爵過來,一愣之後忙退後一步行禮。然而,等到章晗親自斟滿了一杯遞到他手裏,耳聽得四周竊竊私語的他心裏正鬱悶著,突然就聽到迎面傳來了章晗的話。

      「四弟你是戰場英雄,今日可得讓大夥兒都開開眼界才是!」這一句聲音不高不低的話之後,她便又低低地補充了一句,「若是他不用詭計,四弟那一手真本事自然決計會蓋過他。只是你大哥讓我提醒你,打敗那死胖子,回頭等到初夏,他請你到醉月樓吃長江鰣魚,吃到你不想吃為止!」

      陳善睿嗜魚,尤其是江魚,但此前身在北方卻是無法。這是章晗從章晟那裏聽說的,而章晟卻是從陳善睿那些親衛處打探得知的。此時此刻她這般半是打趣半是當真地說了出來,再加上那死胖子三個字大對他的脾胃,陳善睿當即看了章晗一眼,竟是立時舉杯一飲而盡。

      「大嫂放心!」

      陳善睿放下金爵之後,章晗便笑著回座,然而,等到坐下的時候,她卻依稀感到有人正死死盯著自己,抬頭一看,卻發現是洛川郡王陳善聰。見他的目光中充斥著陰寒狠毒的意味,她便仿佛沒看見似的嘴角微微一挑,隨即便又滿斟了一杯遞到了陳善昭唇邊。

      「世子爺,飲了這一杯,且為四弟預賀!」

      陳善聰見陳善昭若無其事地接過章晗遞出的酒杯,喝了一口方才看向了自己,還輕輕舉起了金爵,這般看似善意的舉動卻引得他心中大怒。

      儘管對嫡母秦王妃韋氏一度打算將章晗許配給自己而窩火氣惱,甚至不惜用出了那樣的手段,但他並不介意他日迎娶王妃後,再把曾經敢於和自己對抗的章晗收入房中,到時候讓她瞧瞧他的厲害。可誰能想到,皇帝竟然把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女人許配給了陳善昭為世子正妃,而陳善昭還對此甘之如飴!

      這個該死的女人,這對該死的狗男女!

      只是眼角餘光一瞥,陳善昭就知道陳善聰已經被氣得七竅生煙,心底頓時暗自佩服章晗撩撥人的本領。再見陳善睿剛剛的惱火之色都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氣定神閑的淡然,他頓時暗自點了點頭。不管陳善聰打算使出怎樣的詭計,但陳善睿畢竟是戰場征戰多年,只要冷靜了下來,就決計不是一丁點的小聰明能動搖的。

      想到這裏,他便看了一眼對面的秦王世子陳善文和世子妃吳氏,見吳氏正殷勤地給陳善文挾了一筷子菜,而一貫不怎麼理會妻子的陳善文,也正關切地對其說著什麼,絲毫沒有如他們這般,打算給陳善聰壯行色的意思,他頓時微微一笑。

      死胖子,就讓我看看你有什麼真本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劍舞驚變

      既然是御前劍舞,即使出場的是兩位皇孫,自然也不可能用那些開鋒的利劍,而是和此前教坊司的平定天下之舞一樣,用的雙面無鋒的鈍劍。劍一入手,陳善睿就不禁皺了皺眉。他已經不是上戰場的初哥了,自然不會一心講究什麼趁手不趁手,但這用來劍舞的劍著實分量輕了些。見四下裏的人全都在注視著他和身邊的死胖子,他不禁斜睨了陳善聰一眼,隨即手腕一翻,輕輕巧巧便是兩個漂亮的劍花。

      「好!」

      這一聲叫好不是來自於別處,卻是秦王世子陳善文撫掌讚歎。他看也沒看自己的庶弟一眼,而是笑眯眯地看著陳善睿道:「不愧是戰場上的英雄,這區區兩劍,便盡顯英豪之氣!」

      哪怕平素關係僵,但大庭廣眾之下大哥竟然去稱讚別人,陳善聰那臉色頓時更黑了。他何嘗不知道陳善睿是真正的戰場勇將,兼且身形挺拔相貌英俊,正是懷春少女最愛的那種人,在宗室中的人緣即便及不上趙王世子陳善昭,可也決計比他強。但事到如今,已經豁出去的他自然不會有絲毫懼怕,冷笑一聲便平舉了劍在手,一抖手腕刷刷便是兩劍。相較陳善睿剛剛那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他這兩劍卻用上了劍舞的技巧,一時也引來了幾聲讚歎。

      如此一來,原本眾人都以為是一邊倒的形勢,終於呈現出了幾分變數。秦王和趙王一個在西北,一個在北邊,彼此間明爭暗鬥多年,最後卻不料被當今太子摘下了桃子。原本只是應景似的熱鬧熱鬧的除夕晚宴上演這樣難得一見的好戲,一時間人人都聚精會神了起來。隨著陳善睿開口讓外頭教坊司的樂班奏樂,倏忽之間,一陣雄壯的樂聲便奏響了起來。

      陳善睿卻是看也不看陳善聰一眼,倒走幾步,腳下倏然一移。手中的劍便揮動了起來。與其說是劍舞,不如說是和平日大清早習練劍法似的,一招一式充滿著力度和撲面而來的淩厲之氣。當他舞到興起之時,一時只見一團白光遮蓋了大半身形。竟是如同水銀瀉地,花雨繽紛,就連想要撫掌叫好的人,那動作和聲音也都僵住了。

      就在這時候,起頭一直站在旁邊仿佛被陳善睿的劍法鎮住了的陳善聰,卻突然起步了起來。他的身軀本就肥碩不便,此時腳下踉踉蹌蹌。乍一看去更顯笨拙可笑,相比身形矯健的陳善睿自是相去極遠。然而,正當四座上一陣陣竊笑的時候,腳下不穩的他卻突然一個趔趄,手中的劍竟是無巧不巧地搭入了正舞得興起的陳善睿陣中。幾乎是一瞬間,陳善睿便毫不猶豫地橫劍擋格,隨即又是往前一個突刺,當即把陳善聰圈入了自己的攻擊範圍之內。

      劍舞幾乎倏忽間就變成了一場比試。陳善聰本待先激怒了陳善睿。再趁勢進擊,卻不想對方竟直接朝自己攻了上來。電光火石之間,他怡然不懼。以一個絕不好看卻異常扎實的鐵板橋躲過了那迎面一擊,隨即就側過身子揮劍疾攻陳善睿下盤,而左手一垂,袖子中一樣東西倏然落在了手腕上。眼見陳善睿輕輕鬆松避過他那一劍,旋即又挺劍當頭下擊,他眼中精光一閃,竟是直接舉起左手擋格,一時間四下裏驚呼一片。

      即便是鈍劍,但這一下若真的砍實了,不說折斷手腕。那皮肉之苦卻也非同小可。然而,陳善睿對陳善聰今日攪局火冒三丈,那一劍下來卻是只收回了兩分力道。然而,就在他那一劍砍實之際,只聽一聲金石交擊似的聲響,他的劍竟不是被逼退蕩開。而是緊緊貼實了在陳善聰的左手腕上。見那死胖子對自己露出了陰謀得逞的笑容,隨即以那肥胖身軀很難做出的敏捷動作一躍橫劍劈刺了下來,陳善睿眼角餘光瞥見了不遠處的陳善昭和章晗,見兩人俱是滿臉關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真以為我就這一丁點本事不成!

      陳善聰眼見那一記劈砍就要正中陳善睿的肋部,而對方的劍正被自己左手的磁環死死吸著,他幾乎可以確定自己今日能夠讓趙藩一系在殿上出一個大醜——什麼少年英雄戰場勇將,不過都是趙王有意讓人給兒子揚名而已,這個大跟斗足以讓趙王一系抬不起頭來。然而,當他那一劍就要擊中陳善睿的時候,他卻只覺得劍身上突然傳來了莫大的阻力,緊跟著竟是無論如何都劈砍不下去了。定睛一看時,他駭然發現陳善睿只憑三個指頭就捏住了他的劍身。

      「哼,撒手!」

      一聲叱喝之後,見陳善聰雖是臉上憋得通紅,卻硬是不肯放手,陳善睿想到剛剛被這傢伙的詭計害得那麼狼狽,胸中憋著的那團火終於完全爆發了出來,一時間又是一聲如雷暴喝:「給我撒手!」

      儘管只是三指發力,但陳善聰哪怕是用了吃奶的力氣卻依舊無法把劍前刺半寸。聽到那一聲暴喝的時候,他心中一跳,隨即靈機一動,就這麼突然鬆開了手,有心讓陳善睿收勢不及再趁機攻上前去,卻不想陳善睿下盤極穩,非但兩腳猶如釘在地上似的紋絲不動,而且又冷笑一聲,持劍的右手突然一放,隨即左手一挑一放,就這麼拿著他的劍再次疾攻了上來。

      這一次,狼狽不堪的人頓時換成了陳善聰。儘管他的左手腕上還牢牢粘著一把劍,可他早先就打聽過教坊司那些劍的鑄造之法,知道都是鐵質,方才讓人在此之前緊趕著打磨了這一個磁石所制的鐵環。此時此刻,他雖很想把陳善睿那把劍取下來以作招架,奈何根本是有心無力,一時間左支右絀分外狼狽,到最後眼看就要被逼入後頭的席中時,見寶座上的祖父皇帝絲毫沒有喝止的意思,而其他座上的龍子鳳孫都在看笑話似的議論紛紛,他只覺得心下生出了一股難以抑制的惡念。

      你們既然是要看我出醜,那便去出醜吧!

      想到這裏,他伸手一抹左手腕,竟是奮力連那磁環帶那把劍一塊脫了下來,緊跟著假作故意一擊朝著陳善睿擲了過去。眼看對方輕巧地偏頭躲過,他眼看那把劍如同自己擲之前就預料的那樣,直直地沖著趙王世子陳善昭那一桌飛了過去,他頓時露出了猙獰的笑容。隨即差之毫釐地用一個驢打滾躲過了陳善睿的一擊。耳聽得那乒呤乓啷的聲音,他卻就勢站起身來,也不理會持劍追擊過來的陳善睿,單膝點地對皇帝下拜。

      「宛平郡王果然英雄蓋世,孫兒愧不能及!」

      陳善睿原待好好給這死胖子一個教訓,可見其竟是光棍得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即便再氣惱。他也只有悻悻收劍罷手。然而,等聽到另一邊席上的驚呼,他扭頭一看,就發現大哥陳善昭正將章晗攬在懷中,那臉上赫然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惱怒和焦急。

      糟糕,莫非是之前那把劍……

      然而,偏偏就在這一片混亂的時候,夜色中仿佛依稀傳來了一陣沉悶的聲響。仿佛是不知道哪兒的鼓給敲響了。儘管不少人都上前去就查看章晗的情形,但更多的人卻是和皇帝一樣,把愕然的目光投向了謹身殿外。即便隔著那一層厚厚的門簾,明明是什麼都看不見。

      「皇爺爺……」

      直到陳善昭打橫把人抱了起來,皇帝方才驚覺過來。想到剛剛那一劍落入席中,恰是沖著陳善昭去的,一旁的章晗幾乎不假思索便反身撲了過去,那淩空落下的劍重重砸在了她的左肩上,他頓時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等陳善昭把話說完就沉聲喝道:「來人,傳太醫!」

      好端端的除夕晚宴卻成了這種比掃興更糟糕的混亂局面,即便是擲出那一劍時心中充滿快意的陳善聰。眼看陳善昭在李忠和幾個太監的護持下抱著章晗徑直往東梢間的暖閣去了,臨走時還對自己投來了冷冽的目光,哪怕他素來膽大,也知道今次捅出來的簍子很不小。他原本只是想一劍落在陳善昭那一席,那對狗男女必然會狼狽不堪,卻不想章晗的反應竟是那樣過度而激烈。在皇帝和四周人群各式各樣的眼神逼視下。他不得不就此跪了下來。

      「好,很好!」

      大殿中一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嘴裏才迸出了這兩個字,尚未來得及有下文,殿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太監戰戰兢兢的聲音:「皇上,之前是有人……有人敲了登聞鼓,隨即在登聞鼓前自盡了!」

      殿上這一幕就已經很驚人了,然而,和此時此刻乍然傳進來的驚訊相比,卻是又顯得微不足道。整個大殿中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音,哪怕是剛剛俯跪在地的陳善聰,亦是屏氣息聲,凝神聽著外頭的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方才冷冷說道:「此人以死擊鼓,所為何事?」

      這一次卻換成外頭倏忽間安靜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太監才仿佛上下牙齒打架似的,說出了一句讓整個大殿中的溫度幾乎下降到了冰點的話。

      「此人擊鼓之後留下血書,道是……道是殺妻殺子,天理不容……」

      咣當——

      眾人循聲望去,卻只見皇帝手中的一個金爵直直地從手中落下,緊跟著就在地上骨碌碌滾動了起來,裏頭的酒液撒得滿地都是。下一刻,面色鐵青的皇帝蠕動了一下嘴唇,仿佛想要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只覺得胸口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死死壓著,呼吸亦越來越急促,隨即整個人竟是就這麼緩緩軟倒在了寶座上。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5 08: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6:28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三章 喜脈!

      謹身殿東暖閣,也就是此前章晗讓人打水來服侍了陳善昭洗臉的那個梢間之中,當李忠和幾個太監再一次把這對小夫妻倆帶進來,氣氛卻是和之前完全不同。陳善昭看著懷中章晗那緊閉的眸子,想到那一把劍飛過來的時候,一時措手不及的他原待把人拉到自己身後,可她非但沒有退開,反而出人意料地做出了那樣的舉動。

      儘管是劍舞時用的鈍劍,分量也不重,可陳善聰的力道用得極大,從那一劍砸中她肩膀和後背之後,反彈的勢頭仍足以把相鄰那一席的杯碟等等砸得亂七八糟便可見一斑。因而,當李忠開口說了些什麼退出去的時候,陳善昭什麼都沒有聽到,甚至連外間的喧嘩和各種聲音,他也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這個小傻瓜,非得去挨一下,哪怕不這麼做,他就不能給陳善聰一個教訓嗎?那個詭計多端的死胖子,要是今次她有任何閃失,他一定會讓他後悔生在這個世上!

      「世子爺,世子爺!」

      當耳畔傳來了一陣叫喚,繼而來人仿佛是急躁得無以復加,竟是一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陳善昭終於回過神來。見是之前領著他們進這東梢間,還打了水來的那個內侍陳海,他的面色稍稍緩和了些。然而,當聽到對方說出來的下一句話時,他卻覺得一顆心陡然之間繃緊了。

      「世子爺,不好了,皇上突然昏過去了!」見陳善昭流露出了懷疑的表情,陸海往後頭瞧了一眼,又低聲說道,「是因為外頭稟報有人敲了登聞鼓,然後拔刀自盡,留下一封說什麼殺妻殺子,天理不容的血書。皇上便突然昏了過去,如今人已經送去乾清宮了。」

      陳善昭不禁更加狐疑了起來。即便是大好的除夕夜突然出了這樣的慘事,但何至於讓皇帝這般失態?更要緊的是,祖父身體一向康健。卻不知道如今御體如何!看看軟榻上的妻子,又想著外頭剛剛的混亂,他一時間竟是陷入了兩難。

      「世子爺,太子殿下和不少殿下還有公主世子郡王都跟著趕去乾清宮了,如今這謹身殿中沒什麼人了。您是趙王世子,還是趕緊去乾清宮瞧瞧吧,這兒就交給小的。」

      「不要說了!」

      陳善昭面色一連數變。他知道陳海所言字字在理。然而理智提醒他該立刻趕去乾清宮,可感情卻告訴他應該陪在她身邊,更何況皇帝這突如其來的昏倒,太醫院很可能只顧著那一頭,而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好御醫到這兒來。掙扎了好一會兒,他最終開口說道:「你不必再勸了,等御醫過來再說。」

      之前那一幕眾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倘若他拋下妻子去緊趕著關切皇帝。那麼就不是孝心,而是根本沒心沒肺了!

      也不知道在焦躁中等了多久,他終於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扭頭看去的他發現是淄王妃張茹進了來。後頭還跟著一個低頭提著藥箱的御醫,立時站起身來。前頭的張茹沒有開口說話,而那御醫則是慌忙行禮,可膝蓋還沒碰到地面,陳善昭就一把將人拖了起來,旋即快速拉到了軟榻前。

      「閒話少說,趕緊診脈!」

      「是是!」

      那御醫連聲答應之後,只瞥了榻上那位世子妃一眼就別過頭去,又取出小枕墊在其手腕之下,摸索著伸出兩指搭在手腕上。他便凝神切起了脈。一旁的陳善昭見其先是眉頭緊鎖,隨即就突然睜開了眼睛,繼而更是一臉的訝異,他只覺得心中堆滿了不安。若不是一旁淄王妃張茹沖著他連連搖手,他險些就要開口大聲質問。

      這難捱的時光過了許久,他方才看到那御醫放下切脈的右手。隨即站起身來,卻是拱了拱手道:「世子妃只是一時遭受重擊,這才暫時昏厥。下官打算用針,不知世子爺……」

      「針灸哪兒!」

      「水溝,中沖,湧泉,足三裏。」

      聽到這幾個穴位,張茹立時開口問道:「這四處主穴之外,可還要針灸其他配穴?」

      「卻是不必。」那御醫又躬了躬身,隨即含笑說道,「世子妃是有身子的人了,貿貿然針灸其他配穴,若是有個閃失,下官卻是承擔不起。」

      「你說什麼?」

      陳善昭一時脫口而出,待見那御醫面色鎮定,完全不似開玩笑的樣子,他只覺得一股狂喜從足底油然而生,整個人全都沉浸在了難言的欣悅之中,可緊跟著,這股情緒便被後怕和驚怒完全蓋住了。還不等他開口發問,張茹便又驚又喜地問道:「可確信是滑脈,不曾有錯?胎相如今可還穩固?」

      「淄王妃看來是懂醫的人。」那御醫笑呵呵地捋了捋鬍子,隨即氣定神閑地開口說道,「下官其他的不敢擔保,但這滑脈卻從未診錯過。至於剛剛那一下重擊,幸好是在肩背,而且應當不曾摔倒,天幸並未有大礙。」

      診出這樣的脈象,對太醫院的御醫太醫來說,卻也是一件極其值得高興的事。畢竟,事關皇家添丁進口,不說皇帝龍顏大悅,就是對這些宗室也是喜事一樁,傳揚出去對自己也是名聲。因而,在陳善昭的催促之下,他取出自己的金針盒子,在張茹的確認下小心翼翼地各處施針。當他依序撚動到了中沖上的金針時,他便聽到張茹驚喜地叫了一聲:「醒了,醒了!」

      悠悠醒轉的章晗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陳善昭那張熟悉的臉,繼而就認出了張茹。至於那個手拿金針面目陌生的太醫,她則是只掃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腦海中浮現出了此前的那一幕。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就只見陳善昭突然一把握緊了她的手。

      「晗兒,晗兒!你有孩子了,咱們有孩子了!」

      章晗幾乎被陳善昭這語無倫次的話給說懵了,直到張茹亦是笑著沖她連連點頭,而那御醫亦是神采飛揚,她這才算醒悟了過來,心裏竟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忍不住用左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隨即用極不確定的聲音問道:「真的……真的是喜脈?」

      「確鑿無疑!」想起自己那些被急急忙忙召去給皇帝診治的同僚,那御醫想了想便說道,「太醫院還有好幾個擅長斷喜脈的御醫太醫,這樣的大事,不妨去請了來,也好立時向乾清宮報喜,皇上醒轉之後,必然會龍顏大悅!」

      章晗聽到皇上醒轉四個字,心頭頓時咯噔一下。然而,等到陳善昭答應,那御醫拱了拱手轉身出了屋子,她才一把抓住陳善昭的手說道:「皇上怎麼了?」

      儘管陳善昭不想說這些讓章晗多費思量的話,但妻子什麼脾氣他最是清楚,少不得輕聲解釋了緣由。見章晗立時拿眼睛瞪他,他只得訕訕地解釋道:「反正那時候外頭一團亂,我就當成是得知消息晚了。若是你就這麼醒過來,我眼下當然是即刻趕過去,可既然是喜訊,且等其他人來確診了,我過去的時候帶著這樣一個大喜訊,倘若皇爺爺蘇醒了過來,聽了說不準病也好了一多半。放心,我有分寸。」

      你什麼時候有過分寸!

      章晗想起之前陳善昭在御前幾次硬頂,此時再聽到這話,忍不住就想回那麼一句,可礙于張茹在場,她只得側過頭沖張茹問道:「十七嬸,你怎麼也留下了?」

      「是殿下不放心,怕世子爺一個大男人,讓我留下照應照應。殿下還說,乾清宮不可能容得下那麼多人,我在這兒聽信,有什麼消息再過去也不遲。」說到這裏,張茹上前輕輕握住了章晗的手,繼而便笑道,「沒事,我讀過幾本醫書,想著留下來也能幫上忙,結果就聽到了這樣的喜訊。恭喜你和世子爺,聽了這消息皇上一定高興的!」

      聽張茹這麼說,章晗想起先頭也是淄王給陳善昭爭來了那半個月假期,心中頓時感念得很。儘管後背肩膀仍是火辣辣的疼痛,然而,她的心思卻多半都落在了腹中這個不知道何時孕育出來的小生命身上,一想到不久的將來,她便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頓時露出了笑容。而一旁的陳善昭見章晗一臉幸福的笑容,卻也不想開口說話打擾她,索性就這麼靜靜坐在一旁。面對這種自己難以插進去的氛圍,張茹默立了好一會兒,最後終究避出了門去。

      裏頭的兩人真是令人羨慕,只希望她也能儘快有這一天!

      當此前那御醫一口氣帶了四五個同僚匆匆趕來的時候,章晗頓時嚇了一跳。然而,一個個人輪流聚精會神地給她診過脈,都是信心十足異口同聲說是喜脈,她忍不住抬起眼來看就差沒直接哈哈大笑的陳善昭,許久才開口說道:「快去乾清宮吧!」

      「嗯。」陳善昭伸出手去捋了捋章晗額上那些亂髮,強忍住低頭親吻的衝動,盯著那秀美的容顏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等著我!」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子之喜怒

      「皇上,皇上?」

      當發現皇帝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的時候,李忠頓時為之大喜,連忙又湊近了些許又連叫了好幾聲。終於,他看到皇帝的眼瞼顫抖了幾下,隨即緩緩睜了開來。那一瞬間,起頭得知皇帝昏厥過去,整個人如墜冰窖的他慌忙叫了一個小太監過來,連聲說道:「快,快出去稟報太子殿下和諸位殿下,皇上醒了!」

      聽著耳旁那些嘈雜的聲音,皇帝卻是抬頭看著頭頂那熟悉的素淡帳子好一會兒,隨即方才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稟皇上,快子時了,謝天謝地,終於趕上了新年前頭,正是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李忠見皇帝的臉色一時間又晦暗了幾分,連忙又賠笑說道,「外頭諸位殿下都放心不下,硬是要等著,原本都在外頭等,可都擠在乾清宮畢竟不合禮數,外頭又突然下雪了,所以太子殿下就讓人先到東宮去等了,自己也一塊在那兒陪著,這會兒應該立馬都會過來。」

      「哦。」

      皇帝眼神閃了一閃,立時就明白太子這番舉動的用意,一時也暗贊其措置不差。他淡淡答應了一聲,隨即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善昭的媳婦如今怎樣?」

      李忠聽皇上才剛醒來沒多久,就問上了趙王世子妃章晗,他頓時笑了,隨即便喜氣洋洋地說道:「好教皇上得知,趙王世子妃並無大礙。而且……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皇帝眼見李忠突然站起身來,後退兩步,鄭重其事地跪下磕頭行了大禮,他先是為之一愣,隨即就猛然一手支撐著半坐了起來,聲音顫抖地問道:「難道是她……難道是她……」

      見皇帝竟連話都一時說不齊全了,李忠哪里不知道皇帝是高興得無以復加,連忙一骨碌爬起來上前攙扶著皇帝坐好。又在其背後塞了一個厚實的引枕,這才笑吟吟地說道:「正是皇上想的那樣。趙王世子還不太相信,但太醫院幾個御醫輪流診過脈,都說是脈象圓滑如按滾珠。正是喜脈!」

      「好,好!」

      皇帝長長舒了一口氣,此前聽到登聞鼓那消息時的驚悸竟是一時間被打消了大半,竟是喃喃自語道:「一個換一個,這是天數,真正的天數!」

      李忠和宮中那些內侍資格最老的也是打從皇帝當年稱王之際便在身邊服侍不同,他跟著皇帝的年頭更久些。隱隱約約也知道這位主子心裏的疙瘩所在,當即哪里敢讓皇帝再從這一茬上想下去。他打了個手勢吩咐其他人都退下,又連忙殷勤地掖了掖被子,卻是笑呵呵地說道:「皇上還不知道呢,趙王世子知道這消息的時候都高興得傻了,一時間在謹身殿多耽擱了一會兒,後來又把太醫院精擅喜脈的御醫都叫了來,過來報喜的時候也是笑得嘴都合不攏。等孩子生下來。便是皇上重孫裏頭第一人,您今夜除夕宴上的那些話,可是立馬就要實現了!」

      「你倒是會說話。」皇帝微微一笑。但心頭卻著實一松,就這麼歪著隨了李忠的逢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然而,他突然話鋒一轉問道:「你跟著朕多少年了?」

      李忠正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話往喜慶的地方引,不料想皇帝突然問這個,他一愣之後便笑著說道:「皇上,奴婢在您當初稱齊王的時候,就已經跟著您六七年了。後來皇上平遼,得幽燕,繼而得西北定江南。奴婢眼看皇上英雄蓋世定了天下。如今掐指算一算,估摸著能有將近四十個年頭了。」

      「居然這麼久了。」皇帝淡淡地一笑,面帶惘然地說道,「這麼說來,倘若那個孩子還在,如今也應該有四十了。興許應該連兒子都娶了媳婦……」

      「皇上!」

      見李忠臉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他不禁哂然一笑,面色漸漸冷了下來:「朕平生就做了這麼一件錯事。即便當年所有消息都說她死了,即便朕已經娶了彭元帥的獨女,當她抱著孩子好容易尋過來的時候,就算朕不能還她元配的名分,朕就不應該讓人暫時安排她去別處居住!都說女人最多疑最多心,她幾次見朕無果之後,竟是能夠偷偷抱著孩子跑出來去帥府,打算大鬧一場……」

      「皇上,都是陳年舊事,您別再提了,別再惦記這些了!」李忠只覺得腦袋涼颼颼的。即便他確實隱約曉得當年的事,但知道和此時此刻明明白白地聽說,卻是兩回事,硬著頭皮勸了一句之後,見皇帝果然不再繼續說,他方才低聲說道,「而且,您終究找回了她在家鄉的妹妹,登基之後便立了為貴妃,如今不是又冊了太子爺為東宮儲君麼?」

      「是,朕確實設法彌補了……只可惜紙包不住火,想當初舒全就是不知道打哪兒得知了這麼一件事,當朕要治他擅權濫殺之罪的時候,他竟是拿出這麼一件事和朕打擂臺!」皇帝突然死死捏住了被角,臉上露出了一絲病態的潮紅,「從來沒有人能夠威脅朕,不管是她也好,舒全也好,亦或者是任何人……」

      就算是先頭那位太子,還不是因為無意中在一位大臣停妻別娶的事情上大加指摘,結果被皇帝一番痛斥之後,回到東宮便驚悸交加發病亡故的嗎?

      李忠已經是覺得後背心完全濕透了,頭皮更是一陣陣發麻。即便他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滿宮裏的內侍就沒有寵信高過他的,可今天這事情的意義卻完全不同。然而,他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避嫌退出,一時間只能硬著頭皮在那兒支撐著。直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他才終於松了一口大氣。

      「皇上,太子殿下和諸位殿下來了!」

      「朕乏了,懶得見那麼多人!」皇帝沒看見李忠倏然間發僵的表情,沉吟片刻方才開口說道,「讓太子進來,還有,讓趙王世子進來,朕要聽他報喜!」

      等候在外間的眾多龍子鳳孫們當聽到裏頭這番意思的時候,早料到約摸如此的太子頓時扭頭看了一眼還在嘿然傻笑的陳善昭。無奈地搖了搖頭後,便看著眾兄弟和幾位世子道:「父皇既是如此說,你們就先回去吧,明日再來探視不遲。」

      話音剛落。淄王陳榕便忍不住開口說道:「太子九哥,可明日正旦大朝,父皇這身體……」

      太子剛剛竟是忘了大朝的事,此刻醒覺過來,略一沉吟便開口說道:「既如此,我先和善昭去見一見父皇再說,你們在這兒等消息吧。」

      皇帝的身體如何是此時此刻所有人最關心的。別說等上一會兒,就是等一晚上,也沒有任何人會有怨言。於是,眼看著太子和陳善昭一前一後往西暖閣而去,留在外頭的秦王世子陳善文想到之前闖下大禍的陳善聰,在咬牙切齒的同時,卻忍不住想到了此刻陳善昭的殊榮。

      親王們尚且都等在外頭,陳善昭一個世子卻能獲准入內。當然是因為趙王世子妃的喜脈!倘若世子妃吳氏也能有如此喜訊,祖父皇帝必然也會對他另眼看待!看來陳善昭那書呆子先前對他的提點沒錯,與其自怨自艾。還不如對吳氏好一些,如此哪怕一時半會子嗣上頭未必那麼如意,卻不會讓陳善聰那個出身安國公府的王妃進門後,王府大權全數旁落!

      坐在床上的皇帝眼看太子和陳善昭進門之後行禮問安,他便頷首說道:「都平身吧。」

      等到這叔侄倆起身,看著兩人有幾分相似的臉,皇帝就沖著陳善昭問道:「善昭,你那世子妃如今如何?」

      「還好還好,幸虧是未開鋒的劍,肩背上有些磕著碰著的外傷。回頭免不了要抹些藥膏。」陳善昭心有餘悸地籲了一口氣,隨即便喜上眉梢地說,「不過也是陰差陽錯,倘若不是被太醫診出了喜脈,興許又得耽擱許久,萬一再碰上點什麼事。就未必有今晚這麼幸運了!皇爺爺,再過八個多月,孫兒就要當爹爹啦!」

      見陳善昭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就連皇帝的心情也不知不覺愉悅了起來,但隨即卻板著臉斥道:「既然知道都是要為人父的人了,就該穩重些,別一天到晚就知道你那些書!這樣,明日正旦大朝之後,你在家好好陪你媳婦,各家的年節走動都免了,先讓她專心安胎要緊。不但你等著當爹,朕也正等著抱朕的重孫呢!」

      「是是是。」

      插不上嘴的太子終於逮到了這麼一個停頓,少不得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父皇,明日正旦大朝不比常朝,耗費持久,您這身體……」

      「朕還沒這麼不中用。不過是被陳善聰這一鬧,再加上乍聞之前那樣匪夷所思的事情,心中驚悸罷了。」皇帝冷冷打斷了太子的話,隨即又說道,「登聞鼓的事情,你讓人全數移交李忠,不下刑部。至於陳善聰,好好的除夕宴險些被他鬧得不像樣子,罰他把孝經抄上百遍,成婚之前不許他出門!另,賞宛平郡王陳善睿御馬監駿馬一匹,鞍轡一副,讓他自己去挑!」

      這前後兩件事的措置讓太子面色一變,隨即他就低頭應道:「是,兒臣遵旨。」

      說完這話,皇帝方才再次看著還沉浸在喜悅中的陳善昭,溫和地說道:「另外,賞趙王世子妃新貢的織金大絨毯一條,織金花緞十匹,琉璃燈一盞,百子如意一柄。讓她好好安胎,她肚子裏的孩子是朕重孫輩裏的第一人,朕等著她的好消息!」

      除夕之夜不但得到了那樣讓他咬牙切齒的驚訊,同時還收穫了如此好消息,足可證老天爺仍然一直在眷顧他!

  (第三卷 並蒂蓮 完)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6 08:0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6:43 PM 編輯

第四卷 火中凰  

  鳳凰雖大聖,不願以為臣。

第一百八十五章 侯府嫁女,王府娶婦

      臘月正月不宜嫁女娶婦,繼趙王世子陳善昭和另兩位留京的世子先後成親之後就斷了的皇家婚禮,從二月裏就陸陸續續又開始了起來。然而,剩下的都是各藩留京的郡王,禮制上頭自然沒有前頭那麼隆重,可對於百姓來說,這樣的熱鬧仍然是足以讓人津津樂道許久。

      等到三月,這一日正是定遠侯王家往趙王府送嫁妝的日子。宛平郡王陳善睿因一直跟隨趙王左右帶兵,此番留京雖帶著幾十個親衛,但在京城相識的人卻沒幾個,催妝的時候還是陳善昭在相熟的宗室子弟當中扒拉了一下,湊足了八個人前往定遠侯府。而等到迎奩的時候,則是陳善昭這個長兄親自站在街前,當看到那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過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眉頭一挑。

      郡王婚事的聘禮並沒有親王以及親王世子那樣豐厚,金銀珠寶和綾羅綢緞以及諸色玩器等等各色都是幾樣,雖說他不想委屈了自己這個嫡親弟弟,加足到和自己差不多的六十四抬聘禮,但此時此刻抬過府來的嫁妝,光是那打頭的傢俱就不下幾十抬。

      而對於路上的行人來說,那足足堵了大半條街的送妝隊伍,自然足以讓人嘖嘖稱奇。此前京城已經嫁了好幾位王妃世子妃,也不乏公侯千金,但嫁妝最排場的威寧侯府,統共也就是一百五六十抬,此刻定遠侯府怕不得兩三百?

      從大小幾案到八仙桌、琴桌、圓桌、頂箱、書櫃、多寶格的木器傢俱六十四抬,從落地鐘、屏風、琉璃燈、穿衣鏡到瓷瓶茶具酒具在內的各式擺設用具又是六十四抬,從梳篦、漱盂到胭脂水粉等等雜物二十四抬,各式綾羅綢緞被面衣裳尺頭掛簾等等六十四抬,最後頭方才是那些金銀首飾玩器等等,整整又是六十四抬,最後方才是以一塊塊金磚代表的鋪面產業,以及陪嫁的僕婦丫頭,好不闊氣排場。

      即便是陳善昭在京城多年。也沒看過這樣大手筆嫁女兒的。然而,知道定遠侯王誠只有這樣一個獨女,至今對過繼嗣子的事情都沒有過明確表示,他也並不覺得有多麼奇怪。知道那位定遠侯和故去的妻子一往情深,因而對女兒也是視若珍寶。而且,一個傾其所有嫁女兒,不怕人說越過長幼的侯爵,朝臣們心裏多半也會不以為然,昔日智將的名聲也就弱了。

      反倒是今天跟著出來的章晟見這樣鋪張招搖的架勢,心裏直犯嘀咕。倘若不是妹妹當初添箱之際。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貴人添了好些嫁妝,此時上下一比便相差太大了。那位宛平郡王妃尚未進門就在嫁妝的事情上這樣招搖,看樣子就不是好相與的。然而,待想到章晗如今正身懷六甲,宮中每幾日便會有太醫下來診脈,他又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們章家可不是什麼名門大戶,沒能耐和定遠侯府比排場!

      儘管趙王府算得上是寬敞了,但這樣兩三百抬的嫁妝送入門來。木器傢俱等等還是事先量好尺寸做的,但其他的東西卻不可能一一擺放起來,原本打開的庫房便有些不夠用了。卻還得緊急騰挪出新房那院子兩側的廂房,這才堪堪把箱籠全都放下。而所有的妝奩單子厚厚一摞,光是拿在手中就沉甸甸的,更不用說陪嫁的尚有三十頃松江莊田,京城三處產業總共九間鋪子,以及丫頭三人,僕婦二人並家人八戶了。

      當章晗從原封不動轉述著這些的芳草口中得知了這些,她不禁微微一笑,隨即便看著面前三個丫頭道:「宛平郡王妃陪嫁多,那是因為她是定遠侯府千金。侯爺疼愛唯一的女兒,傾其所有,這本無可厚非,你們不要到外頭去說嘴。另外,明日就是正經迎親了,雖說長寧宮淑妃娘娘派了人來幫忙。但你們三個記著輪班上下巡查,切記不可出半點紕漏!」

      「是。」

      章晗知道自己身邊的三個丫頭在京城都沒有任何親朋,不會因為別人的挑唆而做出什麼不智的事情,因而吩咐完這些,她便擺了擺手。然而,芳草和碧茵都退了出去,秋韻卻沒有挪動腳步,甚至無視芳草的目光,反而上前靠近了章晗身下的那具貴妃榻。等到確定其他人都已經出去了,她才低聲說道:「世子妃,除夕夜的那一通登聞鼓……」

      秋韻的話還沒說完,原本已經閉目養神的章晗便倏然睜開了眼睛。而秋韻在她的目光逼視下,立時低下頭輕聲說道:「章爺讓人捎話說,親衛當中有人聽到傳言,道那是舊日韓國公府的餘孽有意為之。雖說此前太平堤幾乎把人都殺完了,家眷也一個不少都流放了出去,可聽說還是有漏網之魚,所以朝中御史對趙王殿下有所責難。」

      章晗聽到這裏,便哂然一笑道:「皇上應當不會理會這些。」

      「是,世子妃說得沒錯。」秋韻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皇上說,平叛本來要想一網打盡,原本就是最難的事,有一二跳樑小丑無礙大局,但卻責成應天府和上元江寧二縣以及五城兵馬司仔仔細細清查京城。聽說應天府尹……被罰俸一年。」

      對於官員們來說,罰俸算不得什麼,要緊的是因此而丟的臉面。章晗隱約記得當初王府在三山街那鋪子失火之際,也就是陳善昭正在過生辰的時候,這位應天府尹正在給兒子慶生,竟是久久都沒有差役派來,她不禁覺得如今這番責難可說是事後算賬。等又沉吟了片刻,她就突然開口問道:「我大哥怎會讓你捎話的?」

      「回稟世子妃,是沈姑姑交待奴婢常去外院。她說蒙世子妃信賴,讓她管著內院巡查,她若貿貿然去外院,久了難免會有閒話。奴婢是世子妃身邊的人,偶爾去見見章爺送些東西,只說是世子妃囑咐,卻不那麼礙眼。」

      章晗聞言點了點頭。須知母親原本是要留在京城,待她生產之後再走的,但她思量著京城的局勢瞬息萬變,思來想去還是狠狠心把母親和小弟章昶一塊勸走了。而大嫂及宋秀才一家也隨著上路。如今大哥孑然一身留在京城,她也不得不多想一些。因而,略一思忖,她便又開口說道:「也不要隔三差五去得太勤。十天半個月去一次就好。若是有最要緊的訊息,他總會到二門稟報。」

      「是,奴婢知道了。」

      隔日便是陳善睿迎親的日子。章晗雖奉旨安胎不管事,可不說她從前就是對此陽奉陰違,靠著沈姑姑和單媽媽將闔府的情形牢牢歸在掌控之內,總管夏勇如今也俯首貼耳,就是今日乃小叔子娶婦的大好時節。她當然不可能只定心歇在上房萬事不管。當她坐著涼轎各處巡查了一圈之後,恰是門外傳來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儘管兩邊的丫頭慌忙吩咐落轎,芳草更是急急忙忙上來捂住了她的耳朵,她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來是新人上門了。走吧,去新房那邊等著!」

      宛平郡王陳善睿的新房設在王府西路最深處,正房五間,左右各三間廂房,軒敞明亮。再加上早就重新整修粉刷過,昨天又擺好了所有嫁妝中的木器傢俱,看上去更是煥然一新。章晗和今日在這兒的諸多女眷見過之後坐下。不多久,她就聽到門外傳來了陣陣喧嘩,卻是都嚷嚷著新娘子來了。須臾,一對新人便被人迎了進來,陳善睿一身郡王冠服,看上去面如冠玉英武俊朗,而新娘子單看身段窈窕多姿,而面目卻被一襲喜帕遮掩得嚴嚴實實。

      在天地桌前行過了禮,這一對新人便被簇擁進了新房。而章晗身為長嫂,自然也被今日來瞧熱鬧的嘉興公主等人一塊哄鬧著。不得不起身跟了過去。當日陳善昭用有傷在身趕跑了看熱鬧的礙事人,這一天陳善睿就沒這麼好的藉口了。他卻也無所謂旁邊有人看著,拿著秤桿當眾穩穩當當挑起了喜帕。就只見那鳳冠之下的新娘子卻不像別個新娘那樣上著厚厚的脂粉,淡掃蛾眉薄施粉黛,在紅彤彤的燭光之下,顯出了十分顏色。

      「哎呀。三哥家兄弟兩個都是好福氣,善睿媳婦又是難得的美人!」

      嘉興公主這個姑姑笑著說了一句,見新娘只微微頷首卻不說話,知道是礙于新婦的規矩,她少不得沖其他人招手說道:「既然新娘子也看過了,咱們且把地方讓出來,接下來該讓他們行合巹禮了。回頭等到善睿去四處迎客,還怕沒時間看新娘子麼?」

      章晗見別人都被嘉興公主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卻是趁著人少招手叫了陳善睿過來,又笑道:「四弟,外頭的賓客多,你那一番應酬下來不知道要多久,我讓人給四弟妹備了一些點心,否則乾等卻是不好受。」

      「多謝大嫂,我知道了。」

      自打除夕夜得知章晗竟是入門數月便有了喜訊,無論男女都是皇帝第一位重孫輩的孩子,陳善睿每每想起就不禁覺得這位大嫂實在是運氣太好了。然而,如今自己終究也娶回了一位身世容貌陪嫁都是第一等的妻子。此時此刻,目送章晗出了門,他回頭看了一眼王淩,神情頓時輕鬆了下來。等到喝了合巹酒,用了餃子和麵,他也不忙著起身出去應付賓客,就這麼溫和地問道:「外頭客人多,若是累了就更衣之後歪著等我。」

      「沒事,我又不是嬌弱的人,就這麼一會兒還撐得住。」

      陳善睿三天兩頭往來于定遠侯府,雖則按照禮制未婚夫妻不得相見,但整個定遠侯府誰會多嘴,兩人別說相見,就是說話交手也很不少,自然沒有別個新婚夫妻的生澀。見陳善睿點點頭要走,王淩突然開口說了一句等等,也不理會別人嚷嚷著王妃不能下床的聲音,徑直站起身來,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用心給陳善睿縛在了手腕上。

      「這是……」

      「雖說這是在王府,可為防萬一,郡王出入也不能赤手空拳。這護腕是我讓人特製的,非金非鐵,就算洛川郡王那等卑鄙無恥的角色再用什麼磁石,也不怕受到影響。」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憑郡王的武藝,有這個護身,出入自可無虞!」



第一百八十六章 弟婦見兄嫂,恭儉禮讓德

      宛平郡王陳善睿娶妻的這一夜,趙王府賓客紛至遝來的景象,絲毫不遜色于當時陳善昭迎娶世子妃進門。一來是陳善昭有意替自己的四弟做面子,在京城相熟的宗室皇親全都請了一個遍,二來則是因為定遠侯王誠在勳貴圈子裏頭人緣很好,有數的幾位國公以及那些侯爵伯爵等等,他都有相熟的,這一日那些勳貴們賀了王家又賀趙王府,到最後陳善睿這新郎官被人灌得酩酊大醉。

      而這些事情,章晗雖是早早回了房,但林林總總都有人不斷報了進來。她卻只在意迎來送往上頭可有紕漏,得知終於席終人散,她才松了一口氣,又對親自進來報說的單媽媽笑道:「今日有勞媽媽和幾位姑姑辛苦了,待會兒出去對上上下下說,管事以上賞錢五兩,管事以下各按層級,從三兩到二兩一兩不等。等過了這幾日,輪流給假一日。」

      「是,奴婢就代替他們謝過世子妃了。」

      等到單媽媽行禮之後笑吟吟地告退離去,章晗想起往日不喜歡湊熱鬧,往往早早避開的陳善昭此時此刻卻連個影子都沒有,頓時有些納罕。耐著性子就了燈光又看了一會兒書,眼見陳善昭依舊沒個蹤影,她終於忍不住了,當即就吩咐回了房來的秋韻出去打探打探。足足好一會兒,秋韻才一個人回轉了來。

      「世子妃,世子爺在書房,聽說是趙王殿下的信使到了。」

      章晗這才為之釋然,當即撂下了書,吩咐秋韻服侍自己更衣。等到滾熱地泡了腳上床,她自然而然就睡到了靠裏頭的那邊。用花瓣熏過的袷紗被透出了一股淡淡好聞的香氣,而她自從懷孕之後就極其嗜睡,腹中的孩子也一直安安穩穩很少讓她難受,因而須臾之間,她竟是就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的腳在被子裏仿佛踢到了什麼似的。這才陡然間驚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她卻發現陳善昭一手支著枕頭,正眼睛明亮地看著她。

      「總算是回來了?都這麼晚了,還不睡?」

      見小妻子睡眼朦朧。連說話都帶著幾分睏倦之意,陳善昭頓時笑了。拉上些被子把章晗重新裹緊了,他才用寵溺的口吻說道:「我剛吃過夜宵,總得先消食一會兒再睡。你趕緊繼續睡你們的,別讓咱們的寶寶累著了!」

      「就知道胡扯!」章晗哧笑了一聲,旋即便安心地閉上了眼睛。鼻間傳來的除了之前那百合花香,還有一股更加熟悉的氣息。因而她竟是比之前更快地進入了夢鄉。她仿佛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笑呵呵地沖著自己伸出粉嘟嘟的小手,嚷嚷著問她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而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兩個孩子就圍著她嬉笑打鬧了起來……

      整整一個晚上,章晗也不知道經歷了幾個不同的夢境,但無一例外都是幸福安樂。因而,當大清早耳畔傳來一陣陣的呼喚時,她甚至本能地不想起來。直到雙唇仿佛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一時間透氣越來越難,她才猛然間睜開了眼睛,卻看見面前是一張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幹什麼!」

      被章晗雙手支在胸膛上使勁推了一把。陳善昭頓時無辜地往後挪開了些許,隨即才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誰讓你左叫右叫都沒反應!若是平時,哪怕你睡到日上中天呢,可今天是新婦第一天見親長。父王和母親不在,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行禮的時辰若是誤了,那可是了不得的!」

      「你怎麼不早說!」

      儘管被陳善昭那促狹的一吻親得面頰上滿是紅霞,但此時此刻聽到這話,章晗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原先王府中就是陳善昭和陳善睿兄弟。後者還三天兩頭不歸家,照面的機會很少,陳善昭讓她不用管,她也就沒怎麼理會,但現如今她卻多了一個妯娌,自然不能再像平日那般隨便。掀開被子的她正要下床。卻只見陳善昭已經笑呵呵地在床前蹲下把鞋擺好了,這時候,她就看見那張大床外頭,芳草和碧茵正垂手侍立,頓時忍不住狠狠剜了陳善昭一眼。

      剛剛這傢伙不會是當著丫頭就那麼明目張膽吧?

      而仿佛是知道她心意似的,芳草含笑屈了屈膝道:「世子妃,昨天不是有人送了幾壇山泉水麼?單媽媽和沈姑姑都說,那水不適合泡茶,洗臉卻是好的。世子爺特意命人去燒了那些山泉水,讓咱們去外頭拿了來服侍您梳洗。」

      這個小事上頭太細緻的傢伙!

      雖說再次橫了陳善昭一眼,但這一次,章晗的目光裏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柔情。等到下了地在人服侍下梳洗更衣,她突然敏銳地發現之前除夕夜才穿過的世子妃燕居常服非但沒有如她想像那樣變得小了,而且還寬大了不少。正愕然照著穿衣鏡的時候,她突然就看見鏡子裏自己的背後出現了陳善昭的身影。

      「看來還好,就是穿到你懷胎十月也不要緊了。」陳善昭伸手按著章晗的肩膀,笑吟吟地說,「說起來,都是你當初自己做衣裳的時候太粗心大意,怎麼也該把有喜之後的衣裳給一塊辦了。結果還是我挑了幾個穩妥人趕制了出來,今日見四弟和四弟妹正好用得上。」

      「你呀……」

      雖是語氣嗔怪,但眼見陳善昭竟是連自己一度忘了的事情都注意到了,章晗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欣悅和感動。

      等到打點好一切出了上房的時候,陳善昭卻是執意親自攙扶著她的胳膊上了涼轎,等到了正堂白虎堂前下轎的時候,又親自把她扶了下來。那種小心翼翼如同呵護絕世珍寶的樣子,哪怕是站在陳善睿身側的王淩早就知道,趙王世子對世子妃百依百順,眼皮也不禁為之一挑。

      按理是先拜父母,再拜兄長,但趙王夫婦既然全都不在,世子陳善昭和世子妃章晗身為趙王一系的宗子宗婦,自然和之前秦王府洛川郡王陳善聰成婚秦王世子世子妃夫婦受禮一樣,先於正堂之中正中的位置受了陳善睿和王淩夫婦倆的四拜禮,隨即方才在側位上受了兩拜禮,還了一禮,這便算是禮成了。

      等到兩人重新落座之後,章晗打量著王淩那一身寶藍色繡著寶相花滾折枝花襴邊的右衽斜襟杭綢衫子,再對比之前那一身大紅嫁衣,卻是忍不住覺得後者才更襯人。畢竟,寶藍色太過老成穩重,但王淩的神情中總有一股飛揚激昂之氣,這顏色就顯得不那麼相稱了。

      夫妻兩人行過禮,此時落座的王淩見一旁侍立的媽媽捧了條盤過來,她便親自捧在手中,再次起身走到了陳善昭和章晗面前,躬了躬身道:「大哥,大嫂,這是我敬獻給北平父王和母親的一點心意,雖說路途遙遠,但希望能夠儘早送到二老手中,全了我這一片孝心。」

      「這是當然。」

      見那條盤中的東西上頭蓋了紅綾,陳善昭既不追問裏頭是什麼,也不打開瞧一眼,只笑吟吟地伸手接過東西,又轉遞給了一旁的單媽媽。而見陳善昭收下了,王淩方才打了個眼色,之前那媽媽立時又捧來了另一個條盤。這一次,卻是直接捧到了陳善昭面前。

      「我知道大哥愛書,這是父親珍藏的唐代雕版陸羽《茶經》,今日卻是能贈知音人了。」

      陳善昭一聽是送書,他眼睛頓時一亮,等王淩說完,他就立時笑吟吟地說道:「四弟妹這一番美意,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回頭必然好好謝過定遠侯!」

      見陳善昭直接伸手拿起書,翻了兩頁方才喜滋滋揣進懷裏,王淩襝衽施禮之後,見另一位媽媽知機地捧了一個條盤上來,她就含笑說道:「聽說大嫂素來針線出色,我著實不敢獻醜。這是裙刀一把,並百子如意的湘裙一條,還請大嫂笑納。」

      「多謝四弟妹這番心意。」章晗掃了一眼那大紅的湘裙,謝了一聲後讓沈姑姑接過之後轉交了芳草,又看著沈姑姑捧了一個小匣子出來。「今日初見,我也沒什麼好相送的,久聞四弟妹你武藝嫺熟又通兵法,所以世子爺找出了三卷《衛公兵法輯本》,我這兒則是一把纏腰軟劍,卻也不知道四弟妹是否中意。」

      王淩本以為會收到什麼金玉首飾之類的尋常玩意,聽說是這樣的見面禮,她頓時神情一動,明白陳善昭和章晗必然是費了一番心思,當即後退一步稱謝不迭。然而,郡王和郡王妃成婚之後,卻是並沒有入宮謁廟以及謁見皇帝后妃東宮那些禮數,而盥饋之禮,趙王夫婦既然不在,也同樣是陳善昭和章晗代行。

      等到這一番禮數全都過完,重新落座之後,陳善睿就開口說道:「大哥,大嫂,如今淩妹過了門,大夥便是一家人了。如今世子妃身子漸漸重了,王府內務繁雜,雖有人幫忙料理,但也是繁雜,淩妹卻還閑著,若可以的話,不妨為大嫂分擔一些。」

      「那可正好,我可是求之不得呢。」章晗微微一笑,當即吩咐沈姑姑拿出了盛放對牌的盒子,竟是連一絲猶豫都沒有,讓芳草扶著起身後,直接接過對牌交到了王淩手中,「有了四弟妹幫忙,我可就能安安心心做個撒手掌櫃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7 08: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6:56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弟婦自有溝壑,世子卻道危機

      趙王府西路最北邊的院子,原本並沒有名字。畢竟,趙王戰場上打仗是一把好手,對於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一直都沒有多大興趣,只從王府正堂那白虎堂三個字就能看出端倪。而陳善昭固然愛書如癡,但卻沒有文人墨客那些到了哪兒都喜歡起風雅名字的習慣。於是,一整個王府裏頭,除了中路那些亭臺樓閣,其他的多半都是沒有名字的。

      然而,在昨晚入門之後,王淩就給新房所在的院子定了名字,一大早更是命人去定制匾額。對於鵬翼館三個字,宛平郡王陳善睿也異常滿意,知道陳善昭和章晗必然不會干涉這些,因而自是首肯了妻子這番舉動。此時此刻,從白虎堂回來之後,興之所至的他便說要去演武場練練劍,王淩自然笑著把人送了出去,等回轉來看著桌子上那匣子裏的對牌,她的臉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旁的丫頭瑤光見她這般情形,便湊趣地笑道:「大小姐,幸好那位世子妃是有了身子,否則聽說是趙王殿下親自令其統管王府內務的,您還不好插手,現如今卻是名正言順了。今天這對牌輕輕巧巧入手,今後幾個月裏,只要您略施手腕,王府上下可不還得唯您馬首是瞻?任憑她如今得意,這懷胎的事情卻說不好,還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平平安安降生……」

      她這話還沒說完,她突然就只見背對自己的王淩一下子轉過了身來,竟是突然一揚巴掌。她幾乎還沒來得及反應,臉上就著了重重一下,踉蹌後退了兩步之後,她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慌忙跪下連連磕頭道:「奴婢說錯話了,奴婢該死!」

      「念在你是第一次,就這一巴掌讓你長點記性。再有下一次,那就沒這麼便宜了!」王淩柳眉倒豎,又看著另外兩個噤若寒蟬的丫頭道,「全都記住。如今這是趙王府,不是定遠侯府,若再有和她這般胡亂說話指摘世子或是世子妃的,王府該是什麼家法,就行什麼家法!還有,都把大小姐三個字收起來,從今往後。我只是宛平郡王妃。」

      「奴婢記下了。」

      「那就滾下去!」見三個丫頭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王淩方才徑直在軟榻上坐了下來,見陪嫁的兩位媽媽一個端茶一個遞水,都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她頓時煩躁地說道,「你們回頭記得好好管教她們三個。爹也是的,用熟的璿璣她們全都留在府裏,非得讓我帶了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入王府!他又不是不知道。這王府不比其他地方,上頭雖沒有正經公婆,我上頭卻還壓著連皇上都說她好的大嫂!」

      知道王淩是在說章晗這位世子妃。武媽媽便賠笑捧了蜜餞盒子放到王淩面前,又開口說道:「郡王妃也別埋怨侯爺,璿璣她們幾個雖是好的,又從小跟著您學武藝,但她們都是軍中舊部的孤女,不過寄養在侯府,並不是在奴籍,這陪嫁過來怎麼都不合情理。這婚事定得如此倉促,大半年也只能調教得她們三個如此,日後奴婢和林媽媽一定嚴加管教。」

      「郡王妃。吳媽媽說的是,這些都是小節。」林媽媽笑著給王淩拿了一個引枕墊在腰側,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至於您剛剛說世子妃,奴婢今日冷眼旁觀,世子妃也不像外間傳言那樣一味攬權。否則也不會這麼爽快地把對牌交出來。而且,世子爺那脾氣是最好相處的,聽說此前下聘禮的時候,也是他一力做主,讓郡王爺和之前他下聘禮的東西幾乎差不多。」

      「世子爺看著確實好相處,可世子妃卻未必不想攬權,只是樂得做個大方而已。」武媽媽這一次卻不同意林媽媽這話,頓了一頓便憂心忡忡地說道,「世子妃出身不過尋常,嫁了進來之後趙王殿下卻那樣信賴,直接托之以王府內務,其後更是皇上稱讚,後妃宗室當中人緣也好,剛進門這才幾個月,居然診出了有喜!現如今郡王妃接手內務,可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他日她生了孩子,總還是要交回去的。況且她之前那一番措置上下都服膺,郡王妃若是照著她那規矩,顯不出自己的好;若是變革那些規矩,萬一有人去世子妃面前抱怨……」

      「你不就想說我是兩面不討好嗎!」

      王淩不耐煩地打斷了武媽媽的話,見其和林媽媽都垂手不做聲了,她頓時冷笑道:「我又不是真的想和她爭權,若不是郡王爺說要為大哥大嫂分擔分擔,讓她能夠平安生下孩子,我才懶得去管這些。你們越是這麼說,我還越是要挑幾樣能整治的好好改一改!只要我做得公允,我倒要看看誰去她那兒抱怨,那種刁滑之輩趁早趕出去,王府才能乾乾淨淨!」

      而回到房中的章晗端著那一碗剛剛送上來的燕窩銀耳羹,用銀勺攪動了兩下,她卻沒有送入口中,而是若有所思出起了神。等發覺面前有一隻手在那兒亂晃,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陳善昭搗鬼,當即嗔道:「你又幹什麼?」

      「等四弟和四弟妹回門之後,我少不得又要去古今通集庫忙活幾天了。」陳善昭見屋子裏服侍的人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心中暗喜她們這察言觀色的功夫是越來越強了,當即捏著章晗的手緊挨著她坐下,又輕聲說道,「十七叔是十日一休沐,我借著你有身子,從正月二十重新開工起就是五日一休,實則一個月頂多只有半個月在那兒,再下去書癡的名頭就要讓人了。更何況如今說是你多了四弟妹照應,我不得不多多去點卯。」

      「去就去唄,這麼多話!」章晗索性靠在了陳善昭的胳膊上,隨即輕笑道,「橫豎府裏的事情都有了人接手,我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賢妻大人果然豁達!」陳善昭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章晗的鼻子,直到被其沒好氣地打開了手,他才笑呵呵地說道,「不過你就不擔心別人奪你的權?」

      「三山街奇望街和大中街那三家鋪子的管事都是新委派的人。又有錢掌櫃和金掌櫃定期去查賬,這事兒四弟妹輕易不會伸手。至於其他的,你那幾個親信人手想來四弟會告訴她,夏家兩口子是父王的親信。她更不會去動。趙四家的人人都傳是我的親信,她若還會隨便出手,那就不是出自號稱智將之名的定遠侯府了!至於我大哥是父王點的,我更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其他人我之前也沒下過苦功夫籠絡,她若是想整頓整頓,那我可得說謝天謝地了,我之前哪有功夫去全部料理一遍!再說。如今孩子才是最要緊的。」

      「果然賢妻大人是胸有成竹。」陳善昭從章晗口中得到了自己最期望的答案,一時自是無比欣悅,一時更是緊緊箍住了她。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晗兒,我就喜歡你這拿得起放得下。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訴你,但如今是非常時刻。」

      察覺到身邊的人身子突然一僵。他便沉聲說道:「自從除夕夜之後,我得到的確切消息,皇爺爺的精神有些不濟了。原本每日批閱奏摺的時間便超過五個時辰。但現如今常常連兩三個時辰都不到,不少都是粗粗看過批一個可字。而東宮的太子九叔,就在日前,剛剛被付以將奏摺分門別類定輕重緩急的差事。」

      乍然聽到此事,章晗忍不住死死握緊了陳善昭的手。儘管皇帝曾經掀起的腥風血雨讓勳貴大臣人心惶惶,她在武寧侯府時也經歷過那樣讓人驚悸的過往,然而,當她嫁到趙王府之後,見到的皇帝雖也有天子至高無上的那一面,可對陳善昭的喜愛疼惜卻更像是一個祖父。就是她因此得益也很不少。可以說,御座上坐著這麼一位天子,是天下穩定的先決條件,倘若御座真的更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幾乎有些顫抖:「那我該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你只要能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便是最大的功臣。」陳善昭見章晗立時沉默了下來,知道她是明白了,當即便語重心長地說道,「還有,昨夜父王派來了信使,帶來的卻不是以往那些奏摺副本,而是很少見的密信,而上頭的內容……」

      儘管面對的是一向冰雪聰明,最能體會自己心意,也是自己最信賴的妻子,但陳善昭仍然猶豫了許久,最後才終於下了決心:「父王拿到了一個刺客,嚴刑拷問之後,得知是韓國公府的老家將。韓國公府還有嫡系沒有落網,便是當年韓國公排行第七的幼子,據說人就在京城。雖說那人說不出別的,但據說,當年韓國公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又以此要脅皇爺爺,這才牽連滿門。這些含含糊糊的也就罷了,要緊的是,還問出了些更了不得的東西。」

      陳善昭頓了一頓,這才沉聲說道:「那人說是韓國公那七公子前年逃亡,後來被他給救上了。說是人能夠在路上活下來,是因為碰到過貴人相助。而這貴人……你和張家大小姐當初從歸德府進京的時候,曾經在宿州境內的百善道驛停留過一夜是不是,你可記得有過一個偷馬的小子?」

      儘管已經是時隔一年半多的事情了,然而陳善昭這一說,章晗的耳畔立時浮現出了當時那一首淒涼絕望的歌謠。面色蒼白的她伸出手去抓緊了身下的座墊,好一會兒才聲音乾澀地說道:「我自然記得。那個人……那個人便是韓國公的七公子?」

      「沒錯。」陳善昭緩緩點了點頭,隨即才開口說道,「張家大小姐那兒,你抽空請她來一次吧。若是人就在京城,哪怕存有萬一的可能和你們接觸,也得緊緊提防著。」



第一百八十八章 姊妹相聚訴衷腸

      自從章晗離開顧家之後,張琪在其添箱之日見過一面,之後數月便只能靠別人的話來確定人過得如何。儘管早就知道章晗秉性堅韌,可是,得知其嫁入趙王府後那一系列雷霆手段,她仍是打心眼裏感到佩服。須知她和顧鈺一塊跟著王夫人學習管家,可頂多就是碰到雞毛蒜皮一般的小事,即便那樣還是常覺得棘手,可章晗卻已經獨當一面!

      因而,當在寧安閣正房得知章晗送來帖子邀她過去相見時,她就不由覺得歡欣鼓舞,更讓她喜上眉梢的是,太夫人竟然一口就答應了。當這一日坐車踏出好久不曾出過的武寧侯府大門,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儘管如今她身邊已經又添了兩個丫頭,但今天跟出來的仍是凝香。和前年伴著上京的時候相比,如今凝香的父母管著從前顧夫人的嫁妝田莊,自己也是張琪面前最得力的大丫頭,無論是忠心也好才能也好,都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此時此刻見張琪這般激動,凝香便笑著說道:「大小姐,這一晃就是大半年了,您總算又能見到晗姑娘……不,是趙王世子妃了。」

      「真的和做夢一樣。」張琪輕輕歎息了一聲,脊背又往背後那軟實的靠墊上靠了靠,輕聲說道,「那麼多艱難險阻,全都一樣樣過來了。只盼著今後一切都這麼順遂就好。」

      「一定會的,世子妃都已經有喜了。等到年底您孝服滿了,太夫人一定會給您做主的。」凝香如今已經知道了張琪和顧銘之間的那些情愫,自也盼著章晗圓滿,自家小姐也能圓滿,見張琪露出了些許惘然,她又輕聲說道,「若是世子妃知道。四少爺此次立了大功,一定也會高興得不得了。」

      「嗯,你說得對。人逢喜事精神爽。」

      話一出口,張琪方才發現了自己的語病。這人逢喜事的是自己,顧銘就是立功。論理也和章晗不相干。於是,她當即紅著臉再次捏緊了帕子,卻是再也不吭聲了。也不知道馬車行了多久,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驚呼,緊跟著就是馬嘶聲叱喝聲,旋即整個人險些坐立不穩往前沖去。虧得凝香見機得快,一手拉住扶手,一手緊緊攥住了她。等到好容易車子停下,兩人也坐穩了,凝香立時來到前頭。打起車簾就厲聲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車夫慌忙開了車門,見凝香探出了身子來,他立時誠惶誠恐地說道:「凝香姑娘,也不知道哪兒跑出了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衝撞了車馬,小的只能緊趕著停車……」

      話還沒說完。車裏的張琪就出聲說道:「可有傷了人麼?」

      「回稟表小姐,所幸小的避讓及時,那幾個小子也溜得快,應該沒傷著人。隨從的齊老四帶著一個人追上去問究竟了。」

      「那就好。」張琪不想今日難得出來去見章晗,半路還要鬧出什麼死傷,松了一口大氣之後便出聲吩咐道。「既然如此,也不用再探什麼究竟,不過是意外而已,就重新上路吧。凝香,你也回來,這原怪不得他們。」

      張琪既然這麼說,凝香頓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卻仍是沉聲沖著那車夫說道:「若是再遇到這種情形,至少提醒一聲,剛剛若跌著大小姐,回去你可怎麼交待?好了,走吧!」

      等到凝香縮回了腦袋,四周圍的隨從聽到那車夫的嚷嚷,自然重新圍攏在了馬車旁。隨著這一行人的漸漸遠去,原本路旁看熱鬧的百姓們也漸漸散去,大街上又恢復了平時的熱鬧喧嘩。人群之中,卻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遠去的那一行車馬,半晌才挪開了目光。

      「不是那個丫頭……」

      趙王府中門素來不輕易開啟,兩側東西角門,西進東出,可過車馬,此次張琪便是從西角門入內。她唯恐王府規矩大,自己若是行止有什麼差錯,那些下人會連帶著議論到了章晗的身上,因而自打馬車入了王府前頭那條街,她就把起頭稍稍掀開一條縫的窗簾都放下了,這會兒馬車停穩,她踩著車蹬子下車的時候,也格外小心。等到站穩之後一抬頭,認出了沈姑姑旁邊站著自己最熟悉的芳草和碧茵,她立時展開了笑容。

      「大小姐。」

      儘管芳草和碧茵如今在趙王府也是最有臉面的丫頭,但此時此刻仍然雙雙迎上前去屈膝行禮。張琪連忙一手一個拉了她們起來,見沈姑姑也迎上前來問好,她便還了半禮,這才隨著她們入了二門。順著甬道一路入內,沈姑姑就含笑解釋道:「原本是該備一乘小轎的,但前幾日車轎處的那些車轎,世子爺因怕世子妃萬一出門,全都讓人來重新檢視修繕,所以只能讓大小姐一路走進去了。不過如此一來,日後您再來,進進出出的路途也能更熟悉些。」

      「不妨事。」

      張琪雖急著想見章晗,可聽到這樣的解釋頓時釋然了,心中更是暗暗歡喜陳善昭竟然能這般體貼。而等到沈姑姑說到再來,她更是猛然想起自己到年底前就能出孝,若有機會確實能夠常常來探望,一時間更是心情激蕩。只走過一箭之地,到了一處夾道拐彎的地方時,她正好隨著沈姑姑進前頭的小門,突然只聽見對面那倒座廳裏傳來了一陣呵斥聲,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隨即才驚覺過來那是王府內務,連忙往前追上了沈姑姑。

      而沈姑姑也聽到了那動靜,見張琪雖不問,但臉色終究有異,她便含笑說道:「那兒原本是世子妃見那些管事媳婦和媽媽們派差事的地方,如今世子妃安心養胎,這些事情就交給了宛平郡王妃處置。郡王妃為人雷厲風行,上下風氣倒是為之一肅。」

      對於那位出身侯門千金的宛平郡王妃,張琪也聽說過,此刻方才得知章晗竟是把家中大權全都交了出去,頓時暗自有些焦慮。順著甬道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見迎面一處齊整氣派的穿堂,心中不覺一動。果然,沈姑姑側身用手一指,含笑說道:「大小姐,這就到了。世子爺從前圖方便,常常住在書房,也就是新婚之後方才搬到了這裏來住,前幾日一時興起,方才給這兒改了名字,就喚作梧桐苑。」

      張琪微微點了點頭,等到隨著沈姑姑進了穿堂,由偌大寬敞的院子到了上房前,眼見得碧茵親自上前打了簾子,她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邁過門檻進去。一入屋子,她就只見明間設著大案和主客位的椅子,卻是並沒有人。倉促之間也顧不得去看高懸中央的牌匾以及兩側的對聯,只快步隨著沈姑姑進了東屋。低頭一進去,她就看到了那湖綠色湘裙下的一雙精緻繡鞋,再一抬頭,一張熟悉的容顏便進入了眼簾。

      她一瞬間竟是覺得喉頭哽咽了,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硬是一個字也迸不出來。直到小腹已經隆起的章晗笑著站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她才終於叫了一聲。

      「世子妃……」

      「咱們姐妹兩個,什麼時候居然用這樣見外的稱呼了?」

      章晗微微點頭,見沈姑姑會意地退了出去,而芳草和碧茵在上前送了茶之後,也拉著凝香一塊躡手躡腳出了屋子。直到這時,她才端詳著張琪說道:「你如今瞧著圓潤了好些,人也長高了。再這麼下去,個頭可是必然要超過我……」

      話還沒說完,她就只聽一聲低低的姐姐,卻是瞧見張琪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見此情景,她連忙拉著張琪到貴妃榻上坐下,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臉上那兩行滾落下來的淚珠,隨即嗔怪道:「好好的,見面就哭!看你這樣子,我真的要擔心了,莫非是在顧家……」

      「沒有,我在顧家很好!」張琪連忙使勁止住了眼淚,這才使勁握住了章晗的手,「只是太久沒見你,今天突然見著,所以忍都忍不住……以前是天天見,如今卻只能靠聽說才知道你過得如何。想當初得知你為了世子爺闖宮去見皇上,回來又雷霆發落了好多人,我心裏實在是替你捏著一把汗,好在你都熬過來了,還有了孩子。」

      說到這裏,張琪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章晗那隆起的小腹上摸了摸,一時露出了滿臉羨慕。緊跟著,她才醒悟到自己這動作有多唐突,一時鬧了個大紅臉,慌忙訕訕地解釋道:「我只是……我只是從來沒見過有身子的人……」

      「沒事。」章晗抓著張琪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見她先是驚愕,隨即露出了難以名狀的歡喜,她便笑著說道,「這孩子若知道有你這麼個姨母,一定會更高興的。」

      「謝謝……謝謝!」張琪一時間幾乎語無倫次了起來。突然,她一下子覺察到手上傳來了一股清晰的觸感,頓時連忙縮回了手,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動了!」

      「都已經動過好多回了,每回世子爺都興奮得手舞足蹈。今兒個正好你在這裏他就動了,應當也是知道有你這姨母來。」章晗摩挲著小腹,面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孩子時而安靜,時而卻調皮好動,可大體來說,卻沒讓我吃多少苦頭。」

      她正說到這兒,外頭突然傳來了芳草的聲音:「世子妃,宛平郡王妃來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9 10:2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7:11 PM 編輯

第一百八十九章 衣帶漸寬終不悔

      儘管張琪連皇帝都見過,之前也在宮中見過顧淑妃和惠妃敬妃這些娘娘們,但此時此刻面對宛平郡王妃突然到來的狀況,她仍然有些措手不及。可就在這時候,她突然感到章晗抓緊了她的手,對她露出了一個一貫能讓她安心的笑容。

      「如今我爹娘大嫂和弟弟都已經不在京城,除卻大哥,就是你這麼一個娘家人了。郡王妃出身定遠侯府,可你是顧家太夫人最喜愛的外孫女,如今也已經學過如何管束下人料理家務了,底氣上頭可不要輸給了她。」

      有了娘家人這句話,張琪只覺得整個人如同被灌入了一股精神似的。儘管臉上淚痕宛然,但隨著章晗起身之際,她的腰杆已然挺得筆直。當瞧見門簾打起,一個遍身大紅的少婦在幾個丫頭簇擁下進了門來,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等到眼睛熟悉了那火紅的顏色,這才快速打量了人一眼。

      不得不說,儘管章晗一直都是如同畫中美人似的,容貌氣質都是上上之選,可宛平郡王妃王淩也絲毫不差,瓜子臉柳葉眉,眼睛黑亮有神,紅唇襯著那一身大紅的顏色,更顯氣韻。再加上身段和氣質,即便是顧家姊妹當中,顧抒和顧鈺走出去亦是雍容華貴,可和王淩一比,卻總仿佛缺了點什麼。等到彼此廝見後她再次隨著章晗坐下,隱隱約約的,她突然明白顧抒和顧鈺和這位郡王妃相比缺了什麼。

      缺的正是那種理所當然的得天獨厚!

      「大嫂難得有客人,所以我正好得閒,便來見見。」

      顧家外孫女的事情,早就因為章晗被冊為世子妃而達官顯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此時此刻王淩真正打量這乾姊妹二人,才能體味出那種傳言不能盡述的真意來。章晗和張琪並肩坐在一處。倘若不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不可能,幾乎就要認為章晗方才是那位顧夫人的嫡親女兒。無論是氣質也好容貌也好舉止也罷,這位張大小姐都遜色太多了!

      章晗知道王淩正在打量身邊的張琪,也大略能猜到對方的那些思量。因而,她輕輕握了握張琪的手。隨即便笑道:「我一直都想見見瑜姐姐。卻總也撥不出空。幸好有四弟妹把那些繁雜的家務事都接了過去,我這才能下帖子邀了她來。說起來。我還得謝謝四弟妹才是。」

      前日回門和陳善睿一塊拜見了父親之後,王淩便著手整肅王府內外,因為偷懶耍滑而被罰的竟有一二十人。她本待有人撞木鐘到了章晗面前。章晗會替人求情。卻不料章晗一直都沒有任何反應。此刻甚至在見張琪的時候,在外人面前也是笑著說幸虧自己分勞,她原本打點好的話頓時用不著了,只能笑道:「看大嫂你說的。你這孩子若是生下來。可是皇上重孫輩中的第一人,別說是這些雜事。就是再多一倍下來,我也是該擔當的。」

      她一面說一面從懷裏掏出了一樣東西,笑看著張琪道:「今日初見,我卻也沒什麼好東西,若是張大小姐不嫌棄,就收下這柄牛角匕首吧。」

      儘管這樣的見面禮張琪還是第一次收到,可此前得了章晗的告誡,她當即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接了,又斂衽行禮道:「多謝郡王妃厚愛。」

      王淩這一番過來,最大的目的便是看看張琪是什麼樣的人,如今人也見了見面禮也送了,要和其他女人那樣東家長西家短地開始閒聊,於她來說卻也難能。因而略寒暄幾句,她便告辭而去,章晗自是讓沈姑姑和兩個丫頭代為送一送。等到她一走,張琪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心有餘悸地說道:「這位宛平郡王妃說起話時總帶著幾分不容置疑,我最怕這樣的人了!」

      章晗不覺莞爾:「她就是這樣,不過做事亦是果斷公允,這王府有她,我才能安安心心地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好了,不說別人,我倒是忘了問你,顧四公子如今如何了?」

      說到顧銘,張琪臉上那種不自在的表情終於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驕傲和歡喜:「前幾日他的信才送了回來,說是打了一場難得的大勝仗,他還生擒活捉了一個叛酋,如果順利的話,瑤亂指日可定。家裏上下都高興得不得了,就連二舅母也讓人去護國寺還願,聽說之前為四哥點了長明燈祈福呢,老祖宗更不要說了,臉上笑容就沒斷過。」

      「他是認准了什麼就不回頭的性子,這樣的人,倘若能成功,全都是能成大器的!」章晗欣慰地按住了張琪的肩膀,見其如同從前那樣依偎在自己懷裏,臉上儘是滿足的笑容,她雖知道此時不妨讓她再高興一會兒,但還是輕聲問道,「那你和他的事情,顧家可有什麼說法麼?換言之,太夫人的打算你可清楚?」

      張琪的身子猛然間僵了一僵,隨即才幾乎用比蚊子還低的聲音說道:「老祖宗……老祖宗曾經在我面前問過怎麼看四哥……」

      「哦?」章晗立時眼睛一亮,連忙拉著張琪問道,「那你怎麼回答的?」

      「我……我說四哥志存高遠,乃是顧家千里駒。」張琪見章晗頓時掩嘴偷笑,她頓時有些羞惱地說道,「是你讓我說的,現在還取笑我!」

      「我又沒讓你說顧四公子志存高遠,是顧家千里駒!」章晗忍不住又打趣了一句,見張琪的臉上已經漲得通紅,她方才笑著說道,「好了好了,我不和你開玩笑。你這話說得很好,無論是太夫人還是武寧侯夫人聽見,都會覺得你這判語很合心意。上頭有嫡出的長兄得天子信賴,下頭還有嫡出的幼弟受教于大儒,幾個庶弟也都各有各的出息,四公子還能有那樣不驕不躁的性子,和你有情卻不是貿貿然去對父母長輩稟明,也不是和你私定終身,而是想著自己去外頭打拼,這樣的人實在太難得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女人,聽別人稱讚自己的心上人,都是一種分外愉悅的感受,張琪自然也不例外。聽章晗對顧銘的評價這麼好,她忍不住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笑容,旋即才輕聲說道:「我也知道,他這樣的人,會是無數人家夢想的乘龍快婿。我雖是有那樣的爹爹,自己也沒有太多的好可以匹配他,就只有更努力。四書上頭的字我已經認齊全了,家事我也在盡力學,姐姐你教我的那些道理,我都在用心體味。不論最後我們的事成與不成……」

      張琪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但既然爭取過,我絕不後悔!」

      「好,好!」儘管剛剛看著張琪仿佛消瘦了一些,但此刻章晗只覺得心裏又是欣慰又是歡喜,一時連連點頭道,「你能夠這麼想,不枉咱們在一起朝夕相處的那一年!琪兒,我再這麼叫你一次,你有這樣的決心,今後就是遇到什麼險阻,你自己也會輕易跨過去。」

      「嗯!」

      見張琪的臉上滿是信賴和滿足,章晗想到遠在廣西的張昌邕,心裏剎那間想起了陳善昭的話。她扣著張昌邕那奏摺,暫時之間是一個把柄沒錯,但倘若御座真的發生更迭,那麼,這把柄就不存在了。如今她是已經掙脫了開來,但只要張昌邕還是張琪的父親,張琪就不可能完全掙脫出來,尤其若是太子登基,張昌邕說不定會反而有能力要脅張琪為己用。

      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只有死了才能天下太平!可他卻不能死太早,否則張琪的孝期又要拖下去!

      想到這裏,她自是不會忘記今天下帖子邀了張琪過來最大的理由,微微一沉吟便開口說道:「你可還記得,當初我們上京的時候,曾經在宿州百善道驛宿過一晚上?」

      「百善道驛?」張琪愕然之後就立時思量了起來,最後皺著眉頭便搖了搖頭,「一路上宿過的驛站太多,而且那時候我身子不太好,一到驛站便昏昏沉沉睡下,委實不記得了……怎麼,是百善道驛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麼?」

      章晗想起那時候車馬勞頓,而張琪的身體底子本就不好,所以每到宿處總是入睡極快,頓時便笑了起來。她想了想,便沒有答張琪的話,而是出聲讓外頭又把凝香叫了進來。等凝香到了面前,她少不得依樣畫葫蘆又問了一次,而凝香在皺眉思量了好一會兒,最後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奴婢是記得,大小姐才睡下,外頭就吵吵嚷嚷了起來,聽說是抓了一個賊,後來發生了什麼,奴婢著實不太清楚。」

      也好,這主僕二人都不記得了!只是她卻記得,當初芳草和碧茵去把人放了的時候,回來卻是說還遇到過楚媽媽,楚媽媽還盯著人問了兩句。要知道京城勳貴常有往來,保不准楚媽媽就一度認出了人來,只是沒有聲張罷了。

      章晗想到陳善昭那番言語,當即卻也不解釋,只是笑著說道:「沒事,只你們兩個都記著,日後若是遇到有人探問,只這麼回答就夠了。」

      張琪雖有些糊塗,可她對章晗素來信賴,當即點了點頭。而凝香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自然更是滿口答應。一時章晗留了兩人又問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凝香突然想起了什麼,竟是急忙開口說道:「對了,奴婢今天早上還在寧安閣上房門口聽見一樁奇事,似乎楚媽媽對太夫人稟報,說什麼三少爺剿滅了一夥叛黨,地方官報功上來,若是論功,不說發還爵位,興許還可以赦免還朝!」

      顧振竟然要回來了!



第一百九十章 東宮賜佳人,氣結嗔世子

      自從章晗有了身子,憑著皇帝當初金口玉言的那麼一句安胎,她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里的應酬都不用再去參加。就算是那些上門探望的,她也只是揀熟絡的如淄王妃張茹,亦或是嘉興公主這樣的見上一面,其他來客都一一謝絕了。現如今王淩當家,她自然更幾乎什麼都不用管,這一天用過午飯後讓人送了張琪主僕出去,她忍不住就歪在那兒想起了心事。

      顧振的性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想當初武寧侯顧長風下獄,顧家危難到了那個份上,他卻還想著對張琪和她兼收並蓄,乃至於太夫人痛下決斷,用一個換一個,再加上她用了那麼一招,於是一門兩侯的顧家方才保住了一頭,而威寧侯爵位也不過是暫時停襲,並未真正革爵。所以,要說顧振那麼一個只會嘴上說說的紈絝會立下什麼功勞,不是她看死了人,她是決計不信的!

      而若是如她早先和陳善昭說起時,兩人那近乎相同的判斷是真的,這一次顧振的歸來,十有八九也是太子在背後使力。儘管顧振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才,可畢竟一個顧字擺在那裏,又是長房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透過其把顧氏一門都拉過來,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山雨欲來風滿樓……」

      章晗輕輕呢喃了一句,心裏卻想著趙王特意派出信使帶密信來給陳善昭,為什麼著意提到那樣一件已經有些久遠的事。就因為一個韓國公舒全,舒氏滿門受累,之後更是牽連到勳貴當中的大清洗,繼而舒氏族人在遼東拉起叛旗,又是一番耗費無數的大戰。而這些當中,理應有什麼秘辛。而且,除夕賜宴時皇帝聽聞有人敲登聞鼓後留血書自盡後那樣激烈的反應,興許也是與此有關。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眼皮就耷拉了下來。

      「世子妃,世子妃。」

      聽到耳畔的輕喚,章晗立時睜開了眼睛。當看見面前的人是秋韻時,她又瞥了一眼窗外。見外頭日光甚好,顯見尚未到太陽落山時分,陳善昭也不可能這麼早回來,她便開口問道:「是外頭有事?」

      「是郡王爺剛剛從東宮回來,帶回來八個宮人。」

      怎麼又是這一套?

      章晗本能地想起韓王夫婦之間鬧的彆扭。顧抒的母親胡夫人在其婚後愣是熬過了那個冬天,儘管顧抒惦記著母親,但韓王就藩也就被皇帝推遲了一個月。之前二月裏剛剛上的路。她是不曾再見過顧抒,然而聽嘉興公主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這一對夫妻之間的狀況並沒有太大進展。儘管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宮人,但決計是梗在兩人之間的一根刺。

      儘管陳善睿說是小叔子,但章晗對其瞭解不深,可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如同韓王那樣從東宮討人的角色。正因為如此,她在皺了皺眉之後就說道:「不要拐彎抹角,直接說!」

      「是。」秋韻連忙應了一聲。這才開口說道,「聽說是太子殿下奉旨考較諸位皇孫的學問文章。因為世子爺在古今通集庫,所以便免了考。郡王爺在大比之中名列前茅。得了好些賞賜,這八個宮人說是宮中撥下來王府聽用的。據說,從前親王大婚,宮中都是撥宮人二十在王府伺候,當初那些人幾乎都被趙王殿下和王妃帶去了北邊。如今王府中正當年的侍婢世子妃也是知道的,矮子裏拔高子也挑不出幾個,像咱們梧桐苑,除了我們三個還有兩個灑掃的小丫頭,就再也沒有了。這是前兩年大選的時候挑進宮的。如今宮中嬪妃不多,用不著這許多人。所以太子妃請示過三位娘娘,選出百多個賜給了各家王府,連公主府也是每府四人。」

      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讓人挑不出理來——一來避免了宮人幽閉宮中不見天日,二來也是為了各府補一些使令女子,三來也是名正言順地安插眼線。畢竟,人既然進來了。總能慢慢打探到該打探的消息。至於若是中間有什麼秀色可餐的,哪家府裏的主子葷素不忌收了進來,那自然便更加圓滿了。

      章晗聽著聽著便哂然一笑。而秋韻頓了一頓,又輕聲說道:「聽說郡王爺把人帶了回來就全都交給了郡王妃,自己又帶著親衛到演武場去了。」

      這才是正理,陳善睿可不傻,這才新婚多久,怎會隨便對不明根底的女人上心?

      「你既然這麼著急過來稟報,可是因為郡王妃把人都分派好了?」

      「是,郡王妃把人一分為二,四個在鵬翼館,四個送來咱們梧桐苑。只是……」秋韻說著便忍不住皺了皺眉,「鵬翼館那四個都是瞧著本分老實的,可咱們這兒的四個剛帶去見過沈姑姑和單媽媽,或嫵媚或清秀,其中一個談吐還有些文雅,聽說讀過書,本要考六宮局女官的。」

      後宮之中,如顧淑妃這樣的便是出自將門,其他類似出身的也有兩三個,此外還有平定四方時收進宮的,而登基之後新進的嬪妃也不少,但高位妃嬪更是只有敬妃一個而已。這麼多年開枝散葉,皇子足有三十多個,偌大的後宮自然嬪妃眾多。如此一來,使令的宮女自然就更不少,前後三次大選,每次都有足足數百人。前一次采選便是在三年前,倘若這些真是采選留下的宮人,就是最年輕的,也應當有十七八了。

      外頭既然有沈姑姑和單媽媽分派,章晗並沒有起心召見她們,只是若有所思地問道:「都叫做什麼?」

      「前頭三個都沒有服侍過貴人,一個叫銀屏,一個叫金珠,還有個叫瑞喜。至於那個讀過書的,似乎是叫熙兒?」

      章晗聞言頓時一愣,本能地問道:「哪個熙字?」

      「這個奴婢倒是不清楚,奴婢去問問。」

      見章晗沒有阻止,秋韻自然立時快步出去。而章晗雖仍是靠在那兒不動,心裏卻忍不住轉過了一個個念頭。很快,秋韻就重新進了屋來,屈膝行禮後就上前低聲說道:「奴婢問過了,沈姑姑說是熙,熙熙攘攘的那個熙字,之前還特意問過,結果她不卑不亢地說,熙者,光明也。因而沈姑姑印象深刻,見她十指如青蔥,分明是沒做過活的,還問過她曾經在哪當差,她說是文華殿。因為咱們這院子裏根本用不著那麼多人,所以沈姑姑和單媽媽商量之後,會針線的兩個送了針線房,這個熙兒和另外一個則是調去了東邊的景安堂。」

      文華殿……熙兒……

      當晚間陳善昭踏著滿天星斗回來的時候,一進梧桐苑的上房,他就喜滋滋地直奔西次間,本待想再體味一下作為父親的快樂,指望著孩子在章晗腹中動一動讓他好好感覺感覺,可誰料一進屋子,他就只看到迎面一本書飛了過來。儘管他動作敏捷腦袋一偏出手一撈,穩穩當當將那本書抄在了手中,可章晗那少見的態度仍然讓他有些意外,連忙快步走上前去。

      「怎麼,可是今天的反應大了些?還是孩子鬧你了?」

      「咱們家的寶寶倒是安生得很。」章晗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隨即慢吞吞地問道,「敢問世子爺,您可還記得文華殿的一位熙兒姑娘?」

      聽到這麼一句話,陳善昭先是眨了眨眼睛,隨即突然大笑了起來。坐在錦墩上的他卻還不是光笑,一面笑一面極其誇張地用手咚咚咚捶著床板。而章晗則是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這個憊懶的傢伙笑得前仰後合,直到最後陳善昭漸漸笑不動了,她才重重哼了一聲。

      「陳善昭,我就知道是你搗鬼!怎麼太子妃偏把和你之前給孩子起的名字讀著一模一樣的人給送來了!」

      「哎呀,我不過是那一次去東宮給人求情的時候在那兒宿了一晚上,結果無意中說了一句夢話,結果讓太子九叔給惦記上了麼?」陳善昭很是無辜地一攤手道,「也真是難為了太子九叔,居然真的能在宮裏把這麼個人扒拉出來,而且還正好是我從前常常出入的文華殿。」

      惹上這麼一個傢伙,還真是太子倒楣!

      章晗頓時給氣樂了,當即嗔道:「既然說是夢話,你還能記這麼清楚!」

      「為夫別的本事沒有,但挨著枕頭就睡覺,睡熟了就說夢話,這本事卻是滿天下無人能及。」陳善昭輕輕揚了揚眉,這才把手放在了章晗的腹部,輕聲說道,「所以,既然說過的夢話,我當然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自打那一次去東宮後,不算除夕夜的意外,你想想咱們過了幾個月太平日子,這夢話說出去自然是合算的。」

      原來這種事還能用合算不合算來說!

      儘管之前聽著那個有些違和的名字,再加上人出自文華殿又讀書知禮,章晗的心裏就已經有幾分嘀咕,可此時此刻真的從陳善昭口中確認了,她在好笑之外,自然體味出了他那點細膩思量。輕輕按著陳善昭那觸摸著自己小腹的手,她沉吟片刻,方才把今天凝香透露的顧振興許可能回來的消息對他說了。話音剛落,她就看見陳善昭挑了挑眉,一向溫和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凜然寒意。

      「看來,別人是雙管齊下啊……只看皇爺爺之前那高興盼望的樣子,誰都知道,你這孩子如果平安落地,不但是重孫當中第一人,而且恐怕更會關係深遠。毋庸置疑,都是沖著你來的!既然如此,這事兒你不用管,我自然不會一味辜負別人的好意了!」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10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9:38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一章 美人夜吟詩,浪子今回頭

      陳善昭這個趙王世子自打十二歲便到了京城,這些年來,他幾乎就是這座偌大趙王府的主人。因而,他除卻並未佔據中路的正寢之外,其餘都是和趙王一模一樣,就連書房也設了一內一外兩處。外書房設在前院西北角,緊鄰著天機館,而內書房設在離二門不遠的夾道東頭,卻是和之前章晗接待那些王妃公主的水月閣很近,距離議事廳也不過三兩步路。

      陳善昭從前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直接宿在這內書房的,因是親自題了名字曰正心齋,取的是正心明意的意思。而相比外書房是由他的心腹林成管,這正心齋的鑰匙卻是一直都由單媽媽保管著,等到娶了世子妃入門,這同樣的鑰匙他又給了章晗一把,至於書童之流,都是應命在外伺候。自從章晗有了身子,他大多數時候仍是歇在上房,但也不時到正心齋過上一夜,上下人等也都習慣了。

      這天晚上,他便沒讓秋韻等大丫頭相送,只叫了一個院子裏灑掃的小丫頭,讓人打了燈在前頭,自己緩步跟在後頭。然而,眼看快到夾道轉角的議事廳那兒,他就只聽前頭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吟詩聲,竟是李白的一首月下獨酌,頓時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哪怕是打著燈籠的小丫頭狐疑地回頭詢問,他只打了個手勢讓其只管繼續走,腳下速度卻突然加快了幾步。

      等到他幾乎和那打燈的小丫頭只差著一兩步的時候,果然,他就只見前頭一個捧著書卷的少女拐過了拐角,隨即仿佛差之毫釐似的,避過了那打燈籠的小丫頭,仿佛懵懵懂懂似的直接朝他撞了過來。

      「咳!」

      陳善昭突然提高聲音咳嗽了一聲,見對方身子一晃,緊跟著便如夢初醒地抬起頭來,一見是他。慌忙又往後連退數步,繼而襝衽深深施禮道:「奴婢孫念熙見過世子爺。」

      「是你?」陳善昭端詳著人,卻是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你在文華殿伺候得好好的。聽說六宮局開考在即,憑你的學識自然有足夠的希望考進去,怎生到了趙王府來?」

      聽到這話,那孫念熙頓時抬起了頭。儘管只是一身單薄的淺青色衣裙,通身半件首飾都沒有,但在月光和燈籠微光的映照下,她仍是顯得亭亭玉立容貌清麗。見陳善昭果然還記得自己。她眼睛一亮,再次屈了屈膝後,便咬著嘴唇說道:「多謝世子爺關切。都是奴婢時運不濟,得罪了文華殿管事的林公公,此次太子妃為各家王府公主府挑人,林公公就做主把奴婢推了出來。只可惜奴婢為了應考女史準備了那麼久,如今卻都付諸東流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陳善昭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隨即便出言安慰道:「這事情容易,回頭我讓人去宮裏說一聲,照舊送了你回去應考。」

      「奴婢多謝世子爺恩典!」孫念熙慌忙再次盈盈行禮。可膝蓋才剛屈了下去,她就感到面前伸了一隻手出來,頓時心中一喜,低著頭扶了那手起來,她方才訥訥說道:「只是世子爺這番好意,恕奴婢不敢領受。世子妃如今正身懷六甲,若是世子爺為奴婢去說情,不知道的人必然會風言風語,若是傳到世子妃耳中。那便是奴婢的罪過了。既來之則安之,而且之前那位沈姑姑給奴婢安排的事情甚是清閒,奴婢感念得很。」

      「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吧。」說到這裏,陳善昭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地說道:「雖說已經開春了,但夜裏風大,這夾道上頭就算有明瓦燈,可似乎還不夠亮到足夠你看書的。若是屋子裏油燈不夠,你就去庫房領幾支蠟燭,就說是我說的!」

      「多謝世子爺。」

      行禮過後,見陳善昭微微點頭便帶著那小丫頭離去,孫念熙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捏了捏手中那本書就步履輕快地往自己的下處走去。儘管夜晚的風仍帶著絲絲涼意,但她心頭卻是一片火熱。正如太子妃所說的,趙王世子本就是個憐香惜玉的性子,她從前在文華殿伺候茶水的時候更是與其日日相見,早就熟絡了,否則趙王世子怎會記得自己?

      儘管只是梧桐苑一個灑掃的小丫頭,然而,當陳善昭進了正心齋,打燈籠的小丫頭回來之後,仍然第一時間見了章晗,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原原本本稟報了一遍。末了,垂手站在一旁的她連頭都不敢抬,直到上首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她這才小心翼翼抬起了眼睛。

      「今天你做得很好,回去記住一個字都不要吐露出去,可知道了?」

      「是,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很好。」

      章晗微微點了點頭,眼見芳草笑吟吟地把這年僅十二三的小丫頭帶了下去,她就想起了陳善昭的話。為了陳善昭,她甘心情願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然而現如今她是懷胎五月的孕婦,她孕育著皇帝最盼望的重孫,便不能和之前那樣,每每用強勢的一面示人了。既然陳善昭這麼說了,宮中送出來的女人們便讓他應付,她自然信得過他。至於她……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

      然而,只是章晗把那些宮人的事丟到腦後不過數日,一個她已經有幾分預料的消息便傳入了她的耳中——顧振剿滅韓國公餘黨有功,著回京入國子監讀書!

      踏進京城三山門的那一剎那,顧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闊別京城不過才一年多,但對他來說,在江西老家那種地方的時光卻是度日如年。若只是他被送回去也就罷了,可沒過多久,竟是連生母李姨娘和妹妹也一塊被送了回去,倘若可以,他恨不得就這麼違抗旨意立時上京討要一個說法。好在當初讓他且耐一時回鄉的那位貴人並沒有空口說白話,他終於得以堂堂正正重新踏足京城。而且他更是有十足的信心,決計能夠把失去的爵位重新奪回來,把生母和妹妹重新接回京城。

      「三少爺,咱們是直接回府麼?」

      「回府?反正他們是人人都恨不得我就窩在那種鬼地方一輩子別回來,我這麼急著趕回去看人的冷臉麼?」顧振哧笑了一聲,隨即冷哼一聲道:「當然是去見爹的那些舊部,讓你訂的地方和請的人,可是已經都辦好了?」

      「那是自然。」

      得到這麼一個答復,顧振自是面色稍霽,正要和往日一樣打馬疾馳,可鞭子才提起來他就想到從前那深刻的教訓,立時徐徐放下了鞭子,就這麼耐著性子策馬緩行。等到終於過了人煙最是密集的三山街,他方才少許加快了速度。到了珍珠橋那一座早就定好的酒樓,他下馬之後隨手把韁繩丟給迎出來的夥計,當即大步走了進去。

      就在顧振和一應隨從們抵達之後沒多久,陸陸續續便有幾撥人到了,領頭的大多都是面相粗豪,年紀從三十多到四十多不等的壯漢。幾撥人明顯都是相識的,打頭的彼此熱絡地打招呼,就連底下隨從馬弁亦是各自笑著互相致意。而等到他們進了店堂,立時就有掌櫃親自上來招呼迎候,上樓之際,其中一個就歎了一口氣。

      「侯爺英明一世,可小侯爺從前也未免太糊塗了。好在這一次立下功勞得以回朝,否則若是威寧侯爵位就此斷了,侯爺在九泉之下也不知道要懊惱成什麼樣子!」

      在其他人的附和和歎息聲中,這四五個人便上了二樓。這兒卻不是如同那些鬧市酒樓一般隔斷成各個雅座包廂,而是一整層寬敞的地方。如今這偌大的二樓只擺了一張大圓桌子,眼見得眾人過來,原本坐著的顧振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上前之後默立片刻,竟是推金山倒玉柱似的拜倒了下去。一見他這般光景,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起頭那歎息的大漢連忙伸出雙手把人扶了起來。

      「小侯爺不可如此,這不是折煞了咱們嗎!」

      聽到其他人紛紛附和,再加上那扶著自己的大漢手勁極大,顧振力抗不過,這才漸漸站起身來。他見那大漢放開了手,當下環視了眾人一眼,卻是又深深一揖到地,聲音竟是有幾分顫抖:「赤叔,鐘叔,還有閔叔范叔劉叔,多謝今日你們能來。侄兒當初犯下大錯,以至於父親留下的爵位都保不住,原本是沒臉來見你們的。只是如今老天垂憐,終於讓我立下了少許功勞得以重新回京,我這才厚顏邀了各位叔叔,只希望你們能寬宥我當初一時糊塗!」

      赤忠幾人當初跟著威寧侯顧長興南征北戰,算得上是最心腹的部屬。隨著顧長興故去,他們如今在京城各衛領著職司,和顧家往來也就少了。但即便如此,對於故主唯一的兒子,那情分總是不能完全隔斷的。如今顧振一見面就如此誠懇,又是下拜又是認錯,縱使他們此前很是埋怨過這個敗家子,但這會兒終究生出了一絲不忍來。

      「小侯爺不必如此,您若是能改過就好,咱們這些外人何來寬宥二字?」

      「赤叔這還是在生侄兒的氣?」顧振抬起頭來時,眼眶已經有些紅了,「侄兒從小就是錦衣玉食,不知道外頭的世道艱難疾苦,但此次回鄉一年多,卻終於是明白了,因而分外痛悔虛度了這十幾年光陰。但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侄兒還年輕,就算從頭再來,料想應該還來得及。父親當年在世的時候,一直盛讚赤叔勇武絕倫,乃是舉世少有的勇將,侄兒只希望赤叔能夠念在父親當年的情分上,教導教導侄兒!」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孝道有輕重,斬草需除根!

      武寧侯府寧安閣,一連數日都籠罩在一股難言的陰雲之中,無論是綠萍白芷這樣的大丫頭,還是楚媽媽賴媽媽這樣深受信賴的管事媽媽,做事全都是小心翼翼,就連說話都不敢高聲。而哪怕是一貫在太夫人面前敢說敢笑的顧鈺,還有至今都住在東廂房的張琪,也都收斂了許多,沒事並不往正房裏湊。

      這當口,坐在太夫人下首的王夫人見太夫人那臉色越來越陰,她便不得不沒話找話說地開口道:「娘,興許是路上耽擱了……」

      「什麼路上耽擱了,我看他是還記恨當年他被一道聖旨發落了離京,而後我又把他那生母還有他妹妹一塊遣送了回去!」太夫人冷笑一聲,捏著佛珠的手重重在扶手上一砸,恰是發出一聲清脆卻讓人心悸的聲響,「沒有一點風聲便風風光光地回京了,他好大的能耐,好厲害的本事,自然不會把我們這些長輩放在眼裏……哼,說不定還以為是我們在算計他那個爵位!」

      此話一出,王夫人頓時微微色變。顧銘在廣西瑤亂中屢立戰功,論功回朝,少不得一個指揮僉事,而且他年輕,日後有的是擢升的機會。平心而論,她根本不想把這麼一個兒子出繼二房,哪怕胡夫人不過是在拖日子,顧銘進門就極有可能撈到那個爵位。可是,好端端的娘變成了嬸娘,日後縱使榮光也都是別人的,這讓她這個當娘的情何以堪?

      因而,她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這才開口說道:「他若是真的要那麼想,咱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的心思可以明明白白說給娘知道,大嫂雖說和我商量過兩次,但我都回絕了。長房有子,再說大郎和小四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沒法忍受讓人叫我嬸娘!」

      太夫人見王夫人說得斬釘截鐵。心中不禁暗歎,點點頭後再沒有說什麼。又過了好一會兒,楚媽媽方才打了簾子躡手躡腳地進來,屈膝行禮之後便低聲說道:「太夫人。二夫人,剛得到消息,三少爺他……回來之後徑直去見大老爺從前的舊部了!」

      儘管楚媽媽低著頭,但仿佛仍然能感受到太夫人那冰冷的視線。而王夫人在片刻的驚疑之後,立時站起身到太夫人旁邊扶住了她的胳膊,繼而就輕聲說道:「娘,您暫且息怒。振兒究竟是去幹什麼還不知曉,您別為了這麼一個消息就氣壞了身子。」

      「翅膀硬了,才剛跌了重重的跤,如今卻是想飛了!他就不知道現如今顧家缺的不是功勞,而是安穩!」

      太夫人說著說著,臉上便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自打次子武寧侯顧長風往錦衣衛詔獄裏走過那一趟之後,她就已經深切明白了這一點。顧家如今不缺煊赫,要的是低調穩定。所以。哪怕顧長風此前回朝受賞之後,只是掛了個榮銜,甚至連都督府裏掛個職都沒有。但她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高興。畢竟,顧抒被冊為韓王妃,這就已經顯出聖眷了。

      王夫人心裏的想頭和太夫人一模一樣,可眼見屋子裏還有外人,她卻不好開口附和,沉吟片刻就打了個手勢讓人退下。等到楚媽媽把丫頭們也都帶了下去,她方才再次開口說道:「娘,此前振兒被皇上革爵之後打發出京城,雖說為的是御史交相彈劾,再加上他後來在門口那條巷子裏做了些蠢事。但我記得您還曾經說過他曾經有些非分之想……」

      「你不用為那個孽障留面子,不就是他想著兼收並蓄,對晗兒……對如今的趙王世子妃亦有覬覦之心麼?」太夫人眉頭一皺,緊跟著便明白了王夫人的意思,頓時按著扶手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混賬。你是說,他此次回來,未必會善罷甘休?他不至於這般狂妄吧,須知如今他就算把爵位得回來,也不過是一個侯爵,可那卻是深得聖眷,正懷著皇上頭一位重孫的趙王世子妃!」

      王夫人按著太夫人的手,身子更俯低了些:「娘,當初您是覺得瑜兒和趙王世子妃身邊那位宋媽媽洩露了二姑太太原本的心意,這才讓他有這樣的妄想。可您想過沒有,就算那時振兒已經襲了威寧侯,可您一貫不喜他的性子為人,斷然不會把瑜兒這外孫女許配給他,更不要提什麼兼收並蓄了。既如此,他緣何敢那般狂妄,甚至還說出了老爺遭人彈劾的事?」

      「這麼說,他不是今天就翅膀硬了,而是早就攀上了高枝。」

      太夫人的聲音一下子就低沉了下來,面色亦是變得晦暗凝澀。好一陣子,她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那時候儲位虛懸,秦王趙王不在京城,其他留京諸王中,又大多是不敢去爭那個位子的。那個能夠說動得了他,緊跟著又能在此時此刻弄了他回來的……」

      「就只有一個人!」

      王夫人接了一句,知道自己不說太夫人也能明白過來。婆媳倆對視了一眼,全都露出了異常憂心忡忡的表情。儘管東宮乃是名正言順的國之儲君,只要皇帝駕崩就能即位,可這世上最難當的,不外乎就是太子。為人臣子的過早地對儲君投下籌碼,異日興許會因從龍之功而烜赫一時,但同樣會讓一家人彌足深陷,還不如一直擺出忠心于皇帝的態度,在異日儲君登基之後再行效忠。這是一個純臣的態度,也是最明智的選擇,顧家已經夠顯眼了。起頭顧家是動過那心思,但最後還是打消了。

      「這個孽障……這個孽障!」

      儘管太夫人已是心頭恨極,然而,當晌午時分,外頭說是跟著顧振的小廝回府稟報,她仍然收斂了那怒色,立時吩咐把人請了進來。然而,那小廝伶俐地在門外跪下磕了個頭後,就頭也不抬地說道:「稟報太夫人,二夫人,三少爺說,既是奉旨回來進國子監讀書,就當一心一意,如今已經去國子監辦好了一應手續。他還說當年耽誤了不少光陰,如今悔之晚矣。所以國子監十日一休沐放假的時候,他已經和赤大人閔大人等說好了,去他們府上請其指點武藝和軍略。三少爺還說,太夫人一直教導他要忠心事上。如今他一定會銘記在心。」

      見太夫人已經是氣得一張臉都青了,王夫人心中不由得緊張了起來,連忙輕咳一聲道:「就算他不回來給老祖宗磕個頭,可大嫂如今病在床上,他這個當兒子的一回來連探望都不去探望就徑直住在監中,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個……三少爺說,大夫人未必願意見著他。還是等他改過之後有了出息,大夫人興許才會高興一些……」

      此時此刻,太夫人終於忍不住了,脫口而出斥道:「滾!」

      那小廝聽到這個清清楚楚的字,抬頭一看,見太夫人臉色鐵青,他頓時心頭一個激靈,再次磕了一個頭後。竟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就這麼狼狽地退了出去。眼看他走了,太夫人卻仍是余怒未消。又氣又惱地狠狠拍了一記扶手,這才站起身來從明間進了東次間。才剛坐下,她還不及和王夫人商量什麼,外間就傳來了賴媽媽的聲音。

      「太夫人,趙王府派了人來送東西。」

      王夫人頓時看了太夫人一眼,見其對自己使了個眼色,她就出聲問道:「是什麼人?給誰送東西?」

      「是世子妃身邊的沈姑姑,說是送太夫人和二夫人,還有三小姐和表小姐的明前茶。都是之前宮中賞賜的,她如今有身子不敢多吃茶。世子爺又嫌明前茶不夠鮮濃,所以只留下了一些,其他的便吩咐人送了嘉興公主半斤,還有就是咱們府上。」

      「既如此,快請進來!」

      明前茶滋味清淡,太夫人確實素來愛這一口。然而。這些好茶葉往往都是先盡著貢品,然後才會到市上出賣,就是顧家的煊赫,如今確實也還沒進門。只是,章晗雖逢年過節屢有饋贈,這當口讓人送茶來,她卻絕不會認為這單單只是一片心意。

      須臾,沈姑姑就進了屋子。不說她還曾經在顧家住過教習章晗禮儀,這前前後後也來過好多回了,當即笑著對太夫人和王夫人一一行禮,又雙手呈上了那個錦盒。等到楚媽媽親自搬了錦墩請她坐了,她坐下後這才欠了欠身說道:「這裏頭一共是明前茶兩斤,世子妃也是聽說此次貢茶原就少,頒賜各府時,皇上格外給趙王府多了一倍,除卻宛平郡王那兒,世子妃到手還有兩斤多,卻是覺得空放可惜了,所以讓我拿兩斤請太夫人和各位夫人小姐嘗嘗。」

      「多謝世子妃費心了。」太夫人連忙笑著把錦盒交給了一旁的綠萍收好,隨即才關切地說道:「世子妃如今的身孕有快五個月了吧?掐指算一算,再過幾個月,這孩子就要呱呱落地了,皇上不知道得多高興呢。」

      「正是。就為了這個,如今王府上下的事情世子妃都撂開了手,都是宛平郡王妃打理。郡王妃公允果決,上上下下都說好。」說到這裏,沈姑姑突然話鋒一轉道:「只是有了身子難免焦慮多思,世子妃一直都很記掛著張家大小姐。」

      聞聽此言,太夫人和王夫人同時怔了一怔。這前幾日才剛讓張琪去王府做過客,怎麼又說惦記的話?於是,王夫人當即笑著試探道:「世子妃這麼顧情分,實在是瑜兒的福氣。」

      「世子妃說了,大小姐和她便如同親姊妹一般,她如今一切順遂,就怕大小姐遭了什麼磨難。大小姐的父親是那樣的性子,之前又有那樣狼心狗肺的僕婦和丫頭,內外勾連對其不利,她每每想起就覺得心中不安。」

      聽到這裏,太夫人終於明白章晗讓沈姑姑帶的話是什麼意思。章晗如今貴為世子妃,卻是牽掛著張琪會不會再次被人算計。號稱一家死絕了的櫻草暫且不說,當時處置宋媽媽的時候是怕人死了,當時正逢事的顧家名聲不好聽,如今是該把人好生清理乾淨了!至於顧振那裏,也要絕了他萬一打主意的念頭!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11 08: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09:48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投桃報李,宮人遺禍

      琴棋書畫這種東西,當初章晗跟著顧夫人的時候,曾經跟著好幾位名師學了幾年。儘管說不得有多麼驚人的造詣,但潑墨揮毫作書畫,勾抹揉挑奏弦音的技藝卻一直都在。此前在顧家的時候,她有意不顯這些當家主婦用不著的本事,這些東西一概都不曾碰過,但如今身懷六甲又不用管內外諸事,她一時起意讓人從庫房裏翻找了一下,竟是找出了一具好琴。

      此時此刻,坐在窗前的琴桌邊,她用那一具讓人調好了弦的琴緩緩奏著那一曲鳳求凰,從最初許久不彈的生澀,到逐漸找回舊日的感覺,心頭一時百感交集。

      教她撫琴的是開封府一位曾經名噪一時的琴師,但因為被仇家斷了一指,便只能在權貴之家覓了一份活計。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對方曾經說過,撫琴其實是自抒心曲,心緒如何,琴音便會帶出那種情緒來。便如同此時此刻她自己側耳傾聽自己那琴音,在平緩之中便透出了幾分焦慮來。

      然而,無論是後跟章晗的秋韻也好,還是從歸德府便一路伴來的芳草碧茵也罷,全都是第一次見章晗撫琴。見其全神貫注的樣子,芳草忍不住輕輕捅了捅碧茵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世子妃竟然連琴都彈得這麼好……上次我去郡王妃那兒送東西,那兩個丫頭還趾高氣昂地搬著琴桌,說話間總有些話頭露出來,若是能讓她們聽見就好了!」

      這兩個丫頭彼此嘀嘀咕咕。秋韻站在那兒,卻忍不住想到了昔日舊主六安侯夫人呂氏。想當年呂氏在閨閣之中也彈得一手好琴,嫁入夫家之後主持中饋,幾乎再沒有時間去碰琴,抄家的那日她記得清清楚楚,那琴架上的琴已經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想著想著,她的眼眶不知不覺就紅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琴聲終於緩緩而止,屋子裏突然傳來了單媽媽的聲音:「怪不得世子妃讓人把琴找了出來,原來是竟有這樣一番深藏不露的琴藝!」

      「說什麼深藏不露。不過是閑來無事拿琴解解乏,整日裏看書散步,實在是有些悶了!」章晗說著便順著單媽媽伸出的手站起身來。回到軟榻上坐下便問道:「十二姑姑怎麼說?」

      「嘉興公主說,多謝世子妃美意。惠妃娘娘那兒原本勻了幾兩給她,如今又有了您送的這半斤,這段日子就熬得過了,還說要是世子妃不嫌煩,她過幾日就帶著珍哥來看您。」

      「那敢情好,十二姑姑前年一舉得男,我也想沾沾她的喜氣呢!」

      章晗說著便抿嘴一笑。儘管她自己是不拘男孩女孩都喜歡,陳善昭也說了無所謂。然而,對於皇帝和趙王而言,恐怕更盼望的是一個兒子。畢竟,這個比她預料中得來更早的孩子承擔著眾多人的期望,不是他們夫妻倆的喜好便可以作數的。

      單媽媽緊跟著又說起了嘉興公主的其他閒話。其中便有提到顧振的。對於當初東安郡王陳善嘉和顧振在威武街上的那段爭執,單媽媽心裏也清楚得很,當下自然轉述得很是詳盡。

      「嘉興公主說,顧振那人的性子便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文不成武不就,想當初威寧侯在外鎮守的時間太長。沒工夫管教這個兒子,而威寧侯夫人又是撒手不管的,慣得他成了那樣的脾性,要說立功剿滅叛黨,別說老家曾經有百多個老家丁,就是再多一倍那都不可能。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就是有人把別人的功勞算在他頭上……」

      單媽媽正說著,只聽外頭院子裏有小丫頭嚷嚷了一句:「世子妃,沈姑姑回來了!」

      瞧見沈姑姑進門,單媽媽立時站起身來,兩人相視頷首打了個招呼。而沈姑姑上前行禮之後便說道:「世子妃,太夫人和武寧侯夫人都說感激不盡,三小姐和張大小姐還讓我帶了兩盒剛剛做好的點心,說是讓家裏人嘗個鮮。」

      知道別人是擔心自己身懷六甲,而不敢捎什麼東西給自己吃,章晗頓時心中暗歎。然而,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她的所有吃食都是梧桐苑內小廚房自己做的,採買上頭也是單媽媽親自把控,菜蔬肉食更是乾脆從王府一個莊子上直接送來,為此陳善昭甚至把自己的奶兄弟,原本管著車馬的虞大給派到了那個莊子上當管事。所以,哪怕知道這些點心必然是張琪和顧鈺親手做的,她也不敢冒一丁點風險。更何況人家也早就想到了。

      於是,點點頭之後,她便開口問道:「太夫人和武寧侯夫人可還有說什麼?」

      面對這個問題,沈姑姑卻是猶豫了片刻。而單媽媽聞弦歌知雅意,立時招了招手帶著丫頭們退下。這時候,沈姑姑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太夫人說,多謝您如此惦記張大小姐。張大小姐是她的嫡親外孫女,她自然一定會好好護著,絕不會再有背主的刁奴。就是從前那些,也不會讓她們有蹦躂的機會。張大小姐到年底前就能出孝了,那時候一定會給她定一門風風光光的親事,到時候可要請世子妃賞光。」

      太夫人果然是明白人!

      想到宋媽媽這個隱患能夠根除,章晗不由得舒了一口氣。儘管如今她已經嫁入了趙王府,那李代桃僵瞞天過海即便鬧了出來,於她也不能傷筋動骨,可對於好容易過上安穩日子的張琪來說,卻是莫大的打擊。早先宋媽媽受刑之後,按照顧泉的話來說便是又聾又啞再難翻騰,可終究是隱患。就算被顧家人認為她是心狠手辣,她也要除了這個禍患!而倘若太夫人真的下了決心成全張琪和顧銘,她就更能放心了。

      沉吟片刻之後,章晗知道若單單是這些,沈姑姑必定不至於為此摒退旁人,當下又挑了挑眉。果然,沈姑姑的聲音倏忽間又輕了下來。

      「送出來的時候雖是楚媽媽陪著,到後來因為裏頭有人找,因而便是綠萍姑娘一路送了我出來。綠萍姑娘說,今天原本是顧家三少爺回來的日子,可左等右等卻不見人回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人是直接上國子監去了,而且還說,異日就算國子監休沐也不會回來,要去已故威寧侯的那幾位舊部處學習武藝軍略。」

      想當初住在顧家的時候,章晗待寧安閣上下的丫頭僕婦素來客氣,即便甚少差遣人,也沒有太多的銀錢可以打賞人,但那些手制的絛子穗子各式小玩意兒,送出去的卻很不少,而綠萍當年更是得了她送的一雙鞋。說是小恩小惠,但現如今便是一條甚好的消息管道,橫豎她打探的又不是什麼太夫人和人商量的隱秘。

      而綠萍告知沈姑姑的這個消息,即便她興許能夠從其他地方打探到,但終究這是最及時的。此時此刻,她忍不住輕輕用手指叩擊著一旁的扶手,想了又想,這才開口問道:「沈姑姑,我從前聽乾娘說過威寧侯的事,據說和來去如風,克敵制勝講究一個快的武寧侯而言,他卻是鋒銳勇武無以匹敵,關鍵時刻敢打敢拼,曾經用八百人破敵一萬,這可是真的?」

      「是真的。」沈姑姑輕輕點了點頭,隨即笑著說道:「威寧侯之所以得了這封號,其中那個威字,是因為其威震西北,韃虜望而生畏;至於那個寧字,則是其當初鎮守甘涼之際,無人敢越雷池半步。如今人都道是武寧侯善戰,其實當初威寧侯尤有過之,麾下都是萬人敵的勇將,作風悍勇銳不可當。說起來,除卻幾位國公爺之外,威寧侯和如今郡王妃的父親定遠侯,便是一勇一智,號稱雙璧,都是皇上登基後最早封侯的。只是,定遠侯早年有過些隱疾,自從皇上登基兩三年之後,就幾乎不曾領軍,而且定遠侯夫人生了郡王妃之後不久就去了,定遠侯再未續弦。」

      章晗畢竟在遠離京城的歸德府長大,儘管顧夫人請來教導她的都是重金請來的名師,但畢竟是教授女子,這些朝中要緊人物往往都是顧夫人親自說給她聽的。而定遠侯王誠畢竟是淡出朝廷很久了,因而她還是聽沈姑姑這一說,方才得知那竟是當年的風雲人物。

      然而,如今要緊的是顧振,她自然而然就把定遠侯王誠的事情暫且丟在了一邊。略一思忖,她又開口問道:「那威寧侯的舊部,如今應該都是功成名就了吧。」

      「這個,世子妃恐怕要問世子爺了。我這些年身在宮中,勳貴裏頭的有名人物還能如數家珍,下頭一層的人就瞭解不那麼多了。」

      章晗知道沈姑姑在這種事上素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此時想了想正打算再問顧家的其他情景,突然聽到外間一陣笑聲。聽著仿佛像是王淩,她便沖著沈姑姑打了個手勢,果然,很快外頭就傳來了單媽媽的聲音。

      「世子妃,郡王妃來了。」

      「快請。」

      章晗扶著沈姑姑站起身來,等到王淩進門,她瞥了一眼那一身銀紅色衣裳,想起除了之前婚後次日穿過一次寶藍,其他時候王淩大多都是各式各樣紅色的衣裳,她頓時笑了起來:「四弟妹,這件銀紅衫子實在是襯你得很。」

      「多謝大嫂誇獎。」王淩笑著和章晗廝見之後坐下,也沒在意剛剛那話,旋即便開口說道:「今天來,一是大嫂給郡王爺和我的那些明前茶,我勻了一半送回去給爹他老人家,他喜歡的不得了,特地讓我謝謝大嫂。二來,是因為宮裏送來的那幾個宮女。」

      儘管王淩掩飾得很好,但章晗還是察覺到了她臉上閃過的一絲陰霾。



第一百九十四章 妯娌話賊心,雷霆動家法!

      區區幾個宮人,若是真的看不順眼,堂堂郡王妃處置起來還不容易?可章晗卻知道,不說如今這時日非比尋常,這人才剛從宮中送來便隨意發落,只看王淩這些日子把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就不會在這種小節上讓人抓到把柄。

      此時此刻,王淩見章晗會意地摒退了旁人,她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大嫂,之前郡王爺從宮中帶回來那幾個宮人,我把容貌出色的都調到了你這兒,想來必然有人心中嘀咕。我也不怕說實話,大哥對大嫂一心一意人盡皆知,大嫂又是蕙質蘭心的人,想來那些庸脂俗粉也不會放在眼裏,更不用提親近。可郡王爺對於這些卻是無所顧忌的性子,從前據說軍前飲宴,父王也常以歌姬賜之,事後他往往轉送給麾下部將,一時部下歸心。但如今不比從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不怕人有非分之想,卻得防著那些其他齷齪手段!」

      聽到王淩說出了這麼一番異常誠懇的話,章晗不禁眉頭一挑,原本靠著後頭那靠墊的脊背也不知不覺挺直了,聲音更是流露出了幾分鄭重:「四弟妹的意思是說……」

      「我那兒的四個已經是看著老實本分的人了,但就在昨兒個晚上郡王爺照例在演武場練了夜箭回來時,卻有一個守株待兔似的在道上候著,差一點給郡王爺當成是刺客一劍給刺了。事後郡王爺惱火得很,把人捆了交給我審問。問是沒問出什麼,她只道是什麼一時在王府裏頭走迷了,可我讓人抄檢了她的行李,卻在針線盒子裏頭找出了幾根有些不對勁的針!」

      說到這裏,王淩便鄭重其事地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小小盒子,見章晗仍舊鎮定自若,她頓時暗贊這位大嫂不愧是傳聞中直闖御前陳情的人,絲毫沒有因為她的話而震驚失色不說。而且也沒露出分毫擔心她就此加害的情緒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卻是就這麼放在了軟榻上隔開兩人的那張小方桌上。見章晗只看了裏頭的東西一眼,便若有所思抬起頭來,她少不得斟酌了片刻。

      「因為是宮裏送來的人。起頭我擔心傳揚出去不好聽,便沒有抄檢她們的行李。但既然搜出了這個,我生怕漏過其他要命的東西,索性吩咐把其他三個也都一一抄檢了一遍,雖沒再搜出這一類的東西,但每個人帶的金銀錁子並散碎銀子都很不少,少說都值五六百兩銀子。遠超過區區一個宮人應該有的。而這繡花針我讓人悄悄拿出去找大夫驗看過,雖不是什麼要人命的毒藥,但卻能讓人筋骨軟麻,持續的時間卻是因人體質而定。」

      聽到這裏,章晗見王淩的眼中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憤怒和後怕,她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當即開口說道:「多虧了四弟妹的仔細。那些金珠細軟的事情暫且不提,但這一盒針卻不能就此甘休了。這樣,你把人先看好,防著人逃跑或是自盡,這盒東西留給我。我這就進宮!」

      王淩就這麼徑直來找章晗,一來是因為後怕,二來卻也是必須知會章晗一聲,免得另外四個也鬧出些什麼不可開交的事情來。然而,當章晗斬釘截鐵地表達了這樣的態度之後,她頓時愣了一愣,隨即卻一把將盒子拿了回來揣進懷裏。

      「大嫂,你是身子重的人了,為了這事進宮,無論是見皇上也好。娘娘們也好,太子或是太子妃也好,固然人人都不會姑息了此事,但萬一勞頓動怒,對你的身體總是不好的。我身為弟婦,這種事情自然該為你分勞。再說事情是我查出來的。此前也是我的疏忽,要進宮也是我進宮陳情才是。」

      見王淩表情也好口氣也罷都是斬釘截鐵,章晗頓時笑了,當即點了點頭:「既然四弟妹這麼說,我自然信得過你,這事兒就拜託你了。至於我這兒那四個,立時就讓人去一一查問仔細。只是,對事不對人,那個出岔子的殺雞儆猴也就夠了。」

      「大嫂真是好心!」王淩哂然一笑,卻是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徑直站起身後又襝衽施禮道:「既如此,我也不耽誤大嫂靜養,這就先去預備了。」

      「四弟妹慢走。」

      章晗知道王淩不是計較這些禮節的人,此刻身邊沒人,她也就沒站起身來。待到門簾落下,外頭傳來了眾人向這位宛平郡王妃打招呼的聲音,她這才往後靠了靠,心中思索著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背後究竟會隱藏著什麼。然而,哪怕她和陳善昭都覺著東宮絕非因為好意而四處送了這麼些宮人,可也不認為太子和太子妃會打那樣愚蠢的主意。

      王淩一出梧桐苑,身邊陪侍的武媽媽便緊隨兩步上前,低聲說道:「郡王妃,就這麼入宮,會不會讓人覺著小題大做,再說,之前不是有跡象……」

      她還沒說完,見王淩神情倏然轉冷,立時噤若寒蟬再不敢言語。而王淩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雖有些懊惱,可事情都出了,不管究竟那針是不是那宮人私藏,她都不能就此姑息,畢竟事情是陳善睿捅到她這兒的。然而這一趟去東宮,她卻直到傍晚時分方才回來。

      一回來之後,她就把外院內院上下的僕婦丫頭管事小廝等等都召集到了白虎堂前,又命人把宮裏送來才沒幾日的那幾個宮人都叫到了最前頭,冷冷看了幾人好一會兒,這才一擺手吩咐把起頭犯事的那個帶了上來。眼見那十七八歲長相還算端正的宮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她便冷冷挑了挑眉。

      「你們幾個雖是宮裏出來的人,但到了王府就有王府的規矩。這賤婢窺視郡王爺,暗藏兇器圖謀不軌,王府留不得如此包藏禍心之輩!來人,傳家法,把她杖斃了!」

      之前王淩還未入門前,上上下下的人知道世子妃是難糊弄的,都盼著未來的宛平郡王妃好應付一些,剛得知郡王妃接手了家務時都還暗自額手稱慶。然而,王淩甫一接手卻露出了比章晗更加強勢的一面,從巡查到獎懲,比從前嚴厲了一倍還不止。這會兒眾人雲集白虎堂前就知道肯定要出事,卻沒想到這位郡王妃竟是厲害膽大到直接拿宮裏出來的人做法!

      因而,眼見得那宮人嚇得面色蒼白連連磕頭求饒,一時間額頭鮮血淋漓,卻仍是被兩個健壯僕婦拖了下去捆在了行刑的凳子上,又嚴嚴實實堵上了嘴,當那板子落下來的時候,已經有膽小的人牙齒咯咯打起了寒顫,更不用說同為出自宮中的那些同伴了。孫念熙便是死死咬著嘴唇,手裏的手絹完全攥成了一團,當聽到板子落下的悶響時,更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數月之前,章晗也曾經大動干戈動用家法,最後三個人在王府外凍餓一夜全都禁不住死了,誰想到如今又是類似的事情再次上演了!

      然而,那宮人更比不上皮糙肉厚的男人,再加上行刑的全都是王淩從娘家帶來的家丁,下手極狠,不過二十多下就已經奄奄一息。等到行刑的那個家丁上來稟報人已經斃命之後,王淩滿意地看了一眼噤若寒蟬的上下人等,又看了一眼那七個瑟瑟發抖的宮人,這才冷冷地說道:「拿蘆席卷了丟到亂葬崗子上去。日後再有包藏禍心的,便以此為鑒!」

      儘管梧桐苑幾個大丫頭和單媽媽沈姑姑都不曾去白虎堂前,但沈姑姑還是讓兩個小丫頭去了,當聽到臉色發白回來的她們說了一應經過後,沈姑姑一進正房東次間,看到章晗抬頭看她,她便照實說道:「郡王妃把那個宮人杖斃了。」

      「到底是出自將門,雷厲風行。」

      除了這短短一句話,章晗便再沒有說這事,其他人自然也默契地隻字不提。等到月上中天時分陳善昭踏著滿天星斗回來的時候,一脫外頭的大衣裳便直接和往日一樣,把耳朵貼在了妻子的腹部凝神傾聽,好一會兒才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今天咱們寶寶竟然對我這個當爹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哪會次次胎動都讓你碰上!」章晗嗔怪地說了一句,隨即她突然感到腹中孩子踢了自己一腳,忍不住哎喲了一聲,眼見陳善昭立時敏捷地再次把腦袋貼了上來,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促狹地伸出手指拉了拉陳善昭那大耳垂,拉著拉著覺得手感極好,忍不住又揉捏掐了幾下,最後便聽到了一聲抱怨。

      「我說娘子,我這耳朵都要被你拉長了!」

      「拉長了不好?不都說長耳有福氣?」章晗笑吟吟地看著陳善昭,突然伸手又捧住了他的腦袋,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她才眨了眨眼睛道:「很好,總算是囫圇回來了。我可就怕有人遷怒在你身上。」

      「你是說四弟妹進宮的那件事?」陳善昭微微一笑,隨即便歎了口氣說道:「聽說四弟妹是徑直去見了太子妃,可也不知道怎麼的,最後這事情連我這在古今通集庫修書的都聽說了,動靜很不小。不過也好,橫豎能讓那些人安分些。」

      然而,心裏對這件事有些想頭的他卻沒有繼續評述此事,而是若有所思地說道:「倒是今天顧振回來的事情,十七叔對我說了。好一個浪子回頭金不換,就連幾個和我一塊在古今通集庫泡著的翰林都說畢竟是顧家人,好歹知錯能改,還說他回鄉之後做了不少憐老惜貧的事。對了,我差點忘了更要緊的事,顧銘應當快回來了。」

      儘管對於顧銘回來的事頗為欣喜,可章晗一聽到顧振竟是連名聲都在漸漸修復,心頭一時生出了很不妥當的感覺。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12 08:1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10:03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危機之下吐真情

      一大清早,威寧侯府和武寧侯府前頭的威武街一片肅靜。這裏不比後街,一整條街矗立著並排兩座侯府,除非是第一次上京城來的外鄉人,本地人對這豪門做派都有些發怵,寧可繞路也不願意打這兒過。所以,當一行人從武寧侯府的南院馬廄門裏牽出了馬來,繼而七八個人先後上馬沿著大街疾馳了出去,卻是沒有引來任何注意的目光。

      京城通濟門乃是南北進出的要道,一大早自然進進出出都是人。然而,當武寧侯府這一行人到城門口的時候,為首的顧泉出示了腰牌,守卒立時移開拒馬放行。等到他們上了官道,路旁邊一個原本正在駐馬歇腳似的客商頓時站起身來,隨即翻身上馬就這麼遠遠跟了上去。

      一直到第三日中午時分,一騎人方才拐進了趙王府的西角門。把坐騎交給了迎上前來的小廝,他就徑直轉往了親衛處,到了正房門口,他讓門口的親兵通傳了一聲,繼而大步走了進去。見章晟從東屋裏出來,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他立時又快步跟上。

      「章爺……」

      「大山,坐下,喝口水慢慢說,這一天也辛苦你了。」

      見章晟親自推了一碗茶過來,綽號大山的青年連忙雙手接過。他也不矯情,喝了一口覺得剛剛好,他便一口氣咕嘟咕嘟喝了個乾淨,隨即放下碗一抹嘴說道:「幸虧章爺告訴我武寧侯府那幾個田莊大略位置在哪,我雖只是遠遠跟著,但算著路途。最後還是找到了地方。等他們盤桓了大半個時辰人一走,我就裝成問路的進去討水喝,即便那些人口風很緊,但我裝傻充愣。又請求投宿幫工,憑著一口本地的口音,最後差不多確定了。」

      若不是章晗叫了他去吩咐事情的時候。嚴令他不得親自出馬,章晟又知道顧泉是認識自己的,他早就親自跟著去了。此時聽到這話,他立時急不可耐地追問道:「怎麼說?」

      「章爺之前說,那位顧管事帶著人,應該是去處置先前顧家一個犯事僕婦的。可我看莊子上的光景,不像是處置人之後生怕外頭察覺的光景。而且我是斥候出身,耳朵極好,從我太陽落山時進去到半夜三更,也沒聽到有人偷偷摸摸出去的聲音。畢竟,那個田莊偏僻得很。而且並不大,再說抬著屍體出去腳步沉重,挖坑埋人也少不得聲音,我不會聽不見。若是趕車那就更不消說了,即便馬蹄底下用棉布包裹上,車軲轆的聲音卻明顯得很。而且,這一夜之後我又耽擱了一個白天,幫著幹了不少農活,最後管事的倒是動心留我。可旁邊人提醒這兒莊子上的都是什麼人,他就不說話了。」

      說到這裏,那大山皺了皺眉,有些遲疑地開口說道:「章爺,地裏做事那些男男女女,年紀從二三十到四五十都有。但都是不太說話,反應也遲鈍,我試著和人說話,那人耳朵極背,大聲吼都很難聽見,差不多竟是聾了。而且詭異的是,我幾乎不曾聽見過那些地裏做事的人開口。莊子上的人基本上我都見過了,應該沒有章爺您和我說的那麼一個人。」

      「這事情你辦得好。」章晟笑著拍了拍大山的肩膀,隨即便低聲說道,「記著,這事情爛在肚子裏。還有,這幾天別出門。」

      「章爺您放心。想當初要不是您拉我一把,我早就是一堆枯骨,這輕重我省得!」

      當章晟把信遞了進去,隨即見到章晗,將大山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說了出來的時候,他就看到妹妹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看到這情景,他幾乎本能地開口說道:「怎麼,是這個宋媽媽極其要緊?若是那樣,我讓人留意著顧家那兩座侯府……」

      「不,別貿然行事。」

      章晗擺了擺手,隨即沉默了下來。她不過是因為顧振回來,一反常態表現得如同回頭浪子,而且連回鄉期間的名聲都能傳播到古今通集庫那種地方,她方才陡然醒悟到宋媽媽那一頭興許會有變。事實證明,武寧侯府確實如她讓沈姑姑帶的話那樣緊急去處置人,然而卻依舊晚了一步。即便大山所言是真,那個莊子上的人基本上都是聾子啞子,可宋媽媽對她和張琪的恨意應該是傾盡三山五海也難表萬一,只要真的跑了,總會被人想到解決的辦法!

      更何況,還有張昌邕在,那個人也只是被調出京城,又不是一輩子不能踏足京城!

      「妹妹,妹妹?」章晟連叫了兩聲,見章晗只是神情恍惚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想了想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叫道,「世子妃!」

      「啊?」章晗一下子回過神來,見章晟正滿臉憂慮地看著自己,她便強笑道,「大哥放心,沒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先前忽略的事情。總而言之,近來興許還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你到時候別嫌我麻煩就成了。」

      「你還和我說這種話!」章晟情不自禁地握緊了章晗的手,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論什麼事,你只管對大哥說,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一定會把事情辦成的!你若是有什麼為難之處,覺得我做不到的,那就……」

      掙扎了片刻,章晟最終還是把心一橫道:「那就去對世子爺說!他這人雖說在人前慣會裝傻充愣,但實則是最聰明機敏不過的人,讓他給你出主意!你們是夫妻倆,沒來由讓你一個人擔驚受怕煩惱!該他這個當丈夫的出馬時,就得讓他出馬,別忘了你還懷著他的骨肉,皇上的重孫!」

      聽到章晟這麼說,章晗忍不住怔了一怔,張了張口後,她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然而,等到她回了梧桐苑,論理該是歇午覺的時候了。然而,平日嗜睡的她躺在那張熟悉的床上,卻是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一隻手不知不覺就伸到了那空落落的地方。

      儘管嫁為人婦尚不滿一年,可她卻完全已經習慣了身邊躺著這樣一個人。聞到那股熟悉的氣息時就能睡得格外深沉和香甜。仿佛是毫不費力地,她就能和他交心,就能和他談天說地。就能和他商量大計,就能和他打趣玩鬧,可唯有這一樁,藏在她心底深處的這一樁,她不敢拿出來說。

      倘若他知道她曾經險些被張昌邕玷污,倘若他知道她為了活命和清白,竟然能夠做出那樣卑劣的選擇。倘若他知道張琪的身世……尤其是倘若他知道她曾經隱瞞了他這麼久,他會是怎樣一個反應?更何況,這事鬧開來,必然會有損于他一貫清白無瑕的名聲!想到這裏,章晗忍不住死死一把攥住了那條枕巾。

      大哥,我沒辦法和別的事情那樣推心置腹地向他說那件事!怪不得人都說至親至疏夫妻,有些話我不敢說,就如同我甚至沒有對你和爹娘這些親人吐露一樣……當初只是對趙破軍,哪怕是為了救出母親和弟弟,我也只敢說張昌邕用母弟要脅她陪著張琪入京,謀求調京職,其他隱情根本不曾透露過!

      也不知道沉浸在那種掙扎的情緒中過了多久,章晗突然覺得渾身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剎那間的驚愕過後,她立時高聲叫道:「芳草……」

      應聲進來的卻不止芳草一個。尤其是快步進來的沈姑姑瞧見章晗面色蒼白的樣子。一時倒吸一口涼氣,連忙快步出去喚了單媽媽,自己則是匆匆到了院子裏,立時三刻打發了小丫頭去請御醫。因為章晗養胎這幾個月一直都是脈象平穩,孕吐的次數都很少,因而太醫院雖留著一個御醫在外院守著。可也只是隔三差五來診一次平安脈,平素卻是清閒得不得了。

      這會兒那王御醫匆匆忙忙跑進來診脈之後,他又躊躇片刻,便提出要看看章晗的臉色,等拉開帳子瞧了一眼,跪在床前的他便字斟句酌地說道:「世子妃這幾日,仿佛是有些焦慮多思了,還請照常和從前那樣休養,千萬不可憂思過重。雖則是世子妃有身子這幾個月,孕吐等等都極少,但這原本就並不一定是好事,若再憂思過重,極有可能影響了腹中胎兒。下官這就去開一副清心寧神的方子。」

      章晗聞言頓時默然,等到那御醫跟著沈姑姑退下開方子,芳草撥開了帳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看著頭上早早掛上了百子如意帳,最後忍不住再次攥緊了拳頭。抬起頭見床前侍立的三個丫頭都是滿臉的憂心忡忡,她在躊躇許久之後,最終一字一句地迸出了一句話。

      「去古今通集庫請世子爺回來,就說我身上有些不好!」

      當陳善昭快馬加鞭從宮中匆匆趕回家,他一進正房就聽見西屋裏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知道是王淩來探視章晗,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時候,剛剛迎了出去的單媽媽就低聲說道:「是世子妃說請郡王妃進去的。」

      儘管陳善昭對章晗身子不好還要見別人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當進了西屋面對這位四弟妹的時候,他仍然表現得客氣有禮——卻是巴不得人趕緊走的客氣有禮。好在王淩亦是知道分寸的人,須臾便起身告辭了出去。等到人一走,他就立時上前緊挨著床沿坐下了。

      「怎麼回事,早起不是還好好的嗎?」

      「陳善昭……」章晗輕輕開口叫著他的名字,見他使勁握了握自己的手作為回應,眼看著丫頭們都退出了屋子,她仍是掙扎了許久,這才低聲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瞞著你。如果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想讓你知道,可沒想到就只是這麼幾天翻來覆去的想,就險些害了咱們的孩子……」

      見章晗的臉色流露出了少有的蒼白,陳善昭只覺得心中一緊,情不自禁地坐近了些,緊緊攬住了她的肩膀,隨即低聲說道:「不管是什麼事,都不及咱們兩個風雨同舟的夫妻情分,還有咱們的寶寶!晗兒,你不要急,慢慢說。不論什麼事,我都會處理乾淨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執子之手,與子同心!

      靠著那堅實的懷抱,章晗只覺得打心底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安心感。章晟還不曾說那話的時候,她這幾天心底就一直在猶豫,今天又掙扎了這麼久,卻還是因為孩子而下定了決心。此時此刻陳善昭這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就猶如一股暖流似的,讓她真正有了力氣。

      「當年,我在城隍廟中,遇到了乾娘的女兒張瑜……」

      陳善昭聽著章晗那緩慢而又低沉的話語,聽到八歲的她被顧夫人用權勢和沒法抗拒的交換條件從親人身邊帶走,聽著她在張家寄人籬下的日子,聽著她從小跟著一位位名師學琴棋書畫、學經史子集、學女紅針黹、學看賬簿管家,聽著她那些小心縝密是如何煉成的……然而,當聽到章晗說到顧夫人去世那天時,他陡然之間發現妻子全身顫抖,頓時明白必然是那一天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他幾乎是緊緊地把章晗擁在懷中,低聲說道:「如果真是讓你受到很大傷害的事,就不要再說了。晗兒,我相信你,更相信我自個的眼光……」

      「不,這事兒除了琪妹妹,再沒有別人知曉……甚至是她,也不知道我曾經親耳聽到那一幕……陳善昭,聽我說完,聽我說完好不好?」

      見章晗的聲音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軟弱和哀求,陳善昭忍不住鬆開了她一些,見她的眼神中流露出難以名狀的傷心和痛苦,他只能輕輕點了點頭。即便有所心理準備,可是,當聽到宋媽媽在顧夫人去世當天就鴆殺了鄭媽媽,又聽到了章晗轉述自己聽到宋媽媽那得意笑語時,知道張昌邕覬覦顧夫人陪嫁時的驚悸,好容易才以昏睡蒙混過去的驚惶,即便是聽慣了豪門世家的陰私,他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頭隱隱約約知道,後續發生的事情恐怕更加驚心動魄。

      然而,興許是平靜了下來,興許是那接連一幕一幕發生的太令人目不暇接。章晗的敍述竟是迥異起頭的語調,顯得平平淡淡,可那平淡之中蘊藏的殺機卻讓陳善昭目光越來越凝重。尤其是張昌邕起了獸心,張琪捨身阻攔,張昌邕張瑜父女相爭,而後又雙雙落水,他在又驚又怒的同時。陡然之間又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莫非如今在顧家的那位張大小姐……

      章晗看出了陳善昭那眼神中的驚疑,沉默片刻便開口說道:「你沒猜錯,事情便是那樣。瑜姐姐身體原本就不好,即便是接近暑日,在塘中被人救起不多時就故去了,而張昌邕知道顧家已經派人來接,生怕嫡女淹死的事情洩露出去,顧家會拿他當做仇人。因而便想出了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計。那時候,我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和性命,便只能賭一賭張昌邕看重功名利祿更勝過美色。這才得以用跟著拾遺補缺的名頭,陪著琪妹妹入京。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而且張昌邕再次入京之後,又算計過我們姊妹倆的婚事,反被我抓准機會趕了他出京。至於宋媽媽,則是在更早的時候,我利用她的貪婪無恥,結果顧家人一頓家法讓她又聾又啞。即便如此,人終究還活著,這次顧振竟是鹹魚翻身回了京。我擔心有人拿她做文章,便讓沈姑姑授意顧家處置了她,結果……人卻是不見了。興許是自己早就跑了,興許是被人接走以圖蓄力一擊,總之樣樣都有可能。」

      這心頭連父母親人都不曾吐露過的實情,此時一股腦兒都對陳善昭說了出來。章晗只覺得心頭松乏了不少,隱隱之中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靠在陳善昭的身上,她甚至能感覺到他那渾身僵硬的感覺,心底知道他會因為此事徹底看清,她的那些應變也好,機敏也罷,全都是為了自保的手段,甚至不惜違背道義,可她並沒有多少後悔。

      與其有朝一日讓別人在他面前揭開她的面具,還不如她自己痛痛快快說出來,讓他明白,她並不如他以為的那般,為著姊妹情深便能不顧一切,是什麼重情分識大體的烈性聰慧女子。她其實只是個自私自利的女人,當日第一次見他時之所以在陳善聰面前敢於以死相逼,也不過是一小部分為了張琪,更多的卻是為了她自己做殊死一搏!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聽到陳善昭這冷硬的聲音,章晗沉默了片刻便開口說道:「整個兒知道所有內情的,除了張昌邕便是宋媽媽,就連琪妹妹也不知道,鄭媽媽是被宋媽媽鴆殺的,而宋媽媽卻是因為受張昌邕指使,覬覦我乾娘的大筆陪嫁。雖說如今那些都是顧家太夫人收著,但乾娘生財有道,當年的陪嫁翻了兩三倍,張昌邕手頭還捏著不亞于顧家的一筆錢……」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除了那些相關人,你父母兄弟……還有趙破軍是不是知道此事?」

      章晗聞言頓時抬起了頭,見陳善昭的臉上冷得如同寒冰似的,她頓時心中黯然,旋即低低地說道:「爹娘大哥都不知道,爹雖說是穩重人,但遇到這種事是肯定忍不住的,大哥更不用說了,他從小就是個暴脾氣,他們也就是從趙大哥那裏得知,張昌邕用娘和弟弟的性命威脅我跟著琪妹妹入京,替他謀求調轉京職,那些都是我當初告訴趙大哥的……」

      「然後你那趙大哥也是這麼原封不動告訴我的!」

      陳善昭的聲音低沉而又暗啞,隨即又過了許久,他的口中才迸出了兩個字:「真傻……」

      良久才聽到這麼兩個字,章晗釋然一笑,隨即就輕聲說道:「沒錯,做這樣總有一天紙包不住火的事情,只為存著一時能夠和家人一塊脫身的僥倖,我確實傻得很……」

      「我是說這樣的事情,你竟然全都悶在肚子裏,只想著一個人去解決,直到現在才對我說!要知道,你已經不是張家養女,你是趙王世子妃,我陳善昭的妻子!」

      陳善昭直視著章晗的眼神。見她的臉上滿是錯愕驚訝和難以置信,他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你以為當初我是為著什麼而對你動心的?什麼重情分識大體,什麼聰慧機敏烈性,什麼美貌才能並重。那都是外人看重的東西,而不是我在乎的!我只是瞧著你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依舊能夠不屈不服,能夠去爭,更知道怎麼去爭!你知不知道,我入京的時候,只有十二歲,因為皇爺爺知道當年我曾經被刺客誤中副車。身體底子不好,不免偏疼我一些,結果,自然而然就招來了數不清的明槍暗箭。有幾次,不是什麼重病,而是被人暗算所致。」

      看到章晗緊緊咬住了嘴唇,面色煞白,陳善昭不禁伸出手去。在她那滑膩的臉上輕輕摩挲了兩下,繼而就淡淡地說道:「進京之前,母親曾經說過讓我多多藏拙。在文華殿聽講也好,大考也罷,都不要和人去爭,可幾次折騰下來我就知道,單純不去爭沒用,反而會讓別人覺得我軟弱可欺,連帶著看輕了父王和母親。於是漸漸的,皇孫之中但凡文考,我必是第一,而但凡遇到那些近在眼前的不平事。我必會到皇爺爺面前去進諫去爭,而被我捎帶進去的人,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伴讀一流,也一時死了好幾個。」

      舉起了那雙顯得骨架纖細,滑膩如同女人一般的手,陳善昭微微一笑。隨即低頭端詳了一番,他便嗤笑一聲道:「你以為,我就真的是那麼一個書呆子麼?我這手裏即便沒有親自沾上血,但死在我這雙手裏的人,決計比你想像得多!所以……」

      他拖長了語調,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我這樣大誠實偽的人,就不曾想過要娶一個如同白蓮一般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妻子!」

      他說著語氣便溫柔了下來,看著章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露出了和往日溫文笑容迥異的冷峻鋒芒,「哪怕再不願意,可我沒法選擇出身,所以,至少我想找一個能夠和我一塊攜手走過這條險路的伴侶。老天垂憐讓我找到了,我又怎麼可能在意你那過去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說起來,咱們還真的是應了皇爺爺所賜的那幅字,是天作之合!」

      聽著這些掏心窩子的話,不知不覺的,章晗已經是淚流滿面。因而,當那只手伸過來輕輕擦拭著她面上淚珠的時候,她忍不住緊緊抓過那只手,將其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儘管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但此時此刻,仿佛唯有這樣,方才能把她的滿腔心意和溫暖傳遞過去。因而,當陳善昭俯身下來的時候,她主動地貼近了上去,將灼熱的豐潤貼在了他那冰冷的唇上。什麼張昌邕,什麼顧振,什麼宋媽媽,什麼興許會被人戳穿舊日一切,全都被她拋在了腦後。

      她只知道,此時此地,有一個完全不在意她那些過去的人,有一個願意無條件接納她一切的人,這就夠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連身子都幾乎緊緊貼在一起的人方才漸漸分開。而陳善昭看著章晗那陰霾散去的臉上,露出了一貫讓自己沉陷進去的安心笑容,他忍不住輕輕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額頭,讓那幾縷額髮就這麼彎彎曲曲纏在指尖,隨即方才用冷峻的口吻說道:「觸怒一個盼著孩子出生的父親,我會讓他們知道,後果嚴重得他們誰也承受不起!你安心養胎,別的事情什麼都不用管,真把我這個世子當成軟柿子捏了!」

      原本還想緩緩圖之,如今看來,橫豎他那孩子出世之後仍然會成為眾矢之的,還管什麼到時候會不會鋒芒畢露!
作者: bluesky0601    時間: 2012-12-13 07:4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9-20 10:12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御前見天子,世子巧賣萌

      四月初的京城正是一年之中氣候最適宜的幾個月之一。雖說時不時會有雨水光顧,但卻不會像夏日那般悶熱,雨過天晴之後,空氣更加清新,而透過東暖閣中新裝的玻璃窗戶看著外頭,就連身為一國之君的皇帝,也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這些天他聽從御醫的勸阻,把批奏摺的時間大大縮短了,再加上注意用藥保養,一度因為除夕夜氣怒過度而昏厥之後露出了頹勢的身體,也漸漸有了些起色。然而,御醫的脈案卻因為他的刻意囑咐,並未將這轉機記載上去,相反卻儘是些模棱兩可的話。而李忠更是在乾清宮上下如同篩子似的篩了好幾遍,但凡少許有和外頭勾結的端倪,他輕則把人革退出去到混堂司寶鈔司等地當差,重則打板子黜落到更鼓房乃至於永久守陵,就是活活打死的也有兩個。而對於心腹太監的這番雷霆舉動,皇帝自然保持著默許的態度。

      這一日,當李忠奉旨親自去把一頭紮在古今通集庫的陳善昭給請到乾清宮時,陳善昭一進乾清門,就看到一個使勁蹬腿掙扎的小太監被兩個健壯的太監一左一右挾持著從身邊出去。李忠見陳善昭盯著那過去的三個人看個不停,他生怕這位稍有不對,就在御前滿臉頂真勸諫的皇孫又犯了書呆子脾氣,連忙輕咳了一聲。

      「世子爺,那小子是不合窺伺皇上起居,所以這才逐出乾清宮,發去更鼓房當差。」

      一聽是這麼個道理。陳善昭立時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我想呢,前幾天似乎還聽到有人說什麼近來乾清宮大張旗鼓處置人,若是這些沒規矩的,是應該好好清理。否則皇爺爺身邊都不能清淨,豈不是有傷御體?」

      「就是這道理,就是這道理。」

      李忠松了一口氣。暗想如今畢竟是娶了妻快當爹爹的人了,總算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打破沙鍋問到底。然而,等到上臺階之際,眼見陳善昭沿路見到那些太監宮人施禮,但凡認識的,總會叫出人的名字,又隨口問上一兩句。他更是暗自歎息。

      除卻這呆氣和執拗性子,趙王世子還真的是皇族之中少有好打交道的人,但凡人求些什麼,無論是求藥也好求情也罷,乃至於其他。陳善昭都是無所不應,但卻從來施恩不圖報,從不支使人打探什麼,這一堅持就是八九年下來,就連他也早不在意了。畢竟,他和皇帝一樣的風濕毛病,陳善昭從藥酒到藥膏再到特製的護腰護膝等等,也不知道讓他拿了多少去。

      「皇上,趙王世子來了。」

      聽到門外李忠的通報聲。正站在大案前寫字的皇帝頭也不抬地說道:「讓他進來。」

      隨著窸窸窣窣打門簾的聲音,以及那稍稍放輕的腳步聲,以及人下跪行禮的聲音,皇帝這才提高了手腕,見陳善昭正跪伏在面前,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笑意。旋即便沉聲說道:「免了,起來看看朕這幅字如何!」

      眼見陳善昭立時一骨碌起身,隨即喜滋滋地繞過御案過來,皇帝便往旁邊讓了一步,見其站在自己剛剛寫完的那一幅橫卷面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後甚至還托著腮幫子冥思苦想了起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就是這麼幾個字,好與不好一語可決之,用得著你這麼想了又想遲疑不決的?」

      「皇爺爺您是天子,又是祖父,孫兒總得先看仔細再說話,斷然不敢就這麼掃一眼就贊口不絕。」陳善昭這才抬起了頭,滿臉鄭重地說道,「單是論這幅字,自然是好的,但恕孫兒斗膽,和皇爺爺從前賜給孫兒的那些字相比,這幾個字略有些不如。這條橫卷是乘風破浪,字眼便是一股縱橫睥睨的氣息,但皇爺爺寫的時候,筆下似乎稍有凝滯猶豫,以至於轉折之間有些不夠自然……」

      聽陳善昭囉囉嗦嗦還要再挑自己的不是,皇帝不由氣結,當下沉下臉道:「既然朕這幅字在你看來毛病這麼多,那就燒了吧,朕也不賜給你了!」

      「啊?」

      陳善昭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抬起了頭,見皇帝滿臉的鄭重,他慌忙懊惱地說道:「皇爺爺,孫兒只是隨口品評幾句,您可別當真啊。誰不知道,滿京城的皇子皇孫,就是孫兒藏著您的真跡最多。再說,寫都寫好了,孫兒回去裝裱好藏在書房裏頭自己看,保管外人誰也不能說這幅字不好……哎呀,不對,外人根本看不見!」

      聽到陳善昭這一番有些語無倫次的話,皇帝不禁哈哈大笑,隨手用鎮紙輕輕拍了拍面前這一張大案,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罷了,也就是你敢說朕今天這一幅字不如從前那些。你既然說了朕下筆有凝滯猶豫,轉折不夠自然,朕自然不會把這麼一幅有瑕疵的字賜給你,回頭另寫一幅好的吧。」

      「是。」

      見陳善昭無奈老老實實應了一聲,皇帝不禁莞爾。他儘管是馬背上得的江山,但這幾十年坐江山理政事,前後請過眾多書法名家教授,再加上苦於練習,每日又是那許多的摺子要批,久而久之,那一筆字已經很拿得出手。然而,他今天叫了陳善昭來,字的事畢竟只是題外話,因而把筆放回筆架後,他喚來小內侍金盆進水洗了手,擦幹之後才看著陳善昭道:「昨天聽說你家媳婦有些不好,派人進宮把你叫了回去?」

      「是,她懷胎已經五個多月了,一直都是脈象平穩,就連反應也遠遠比那些初次懷胎的輕,原本太醫還擔心容易滑胎,但這幾個月守下來,方才放心多了,誰知道昨天突然脈象有些波動。」說到這事情,陳善昭想起章晗吐露的那些事,一時又歎了一口氣,隨即又抬頭偷瞥了一眼皇帝,見其亦是面色關切,他方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昨夜孫兒陪了她一晚上,她睡得還安穩……皇爺爺,孫兒有一件事想求懇,不知道您……」

      「你從前就沒有不敢說的話,今天怎麼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起來?」

      「那孫兒可就大膽直說了!」陳善昭一下子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他本來就站在皇帝身側,此時更是大膽靠近了一步,這才滿臉討好地低聲說了一句話。不等皇帝反對,他便猶如拜佛似的雙掌合十,近乎乞求地說道,「皇爺爺,橫豎這事兒天知地知您知我知,頂多還有世子妃知道,保證再不入他人之耳!這不但是孫兒第一個孩子,也是皇爺爺第一個重孫!」

      禁不起陳善昭這番請求,皇帝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往日一瞪眼睛就能讓臣下噤若寒蟬,可就是從來嚇不倒這個呆子!

      當太子奉詔來到乾清宮正殿外時,正好看到陳善昭喜氣洋洋地從裏頭走出來,手中還視若珍寶地抱著一卷東西。想到陳善昭從前也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從乾清宮中把皇帝的親筆字畫等等弄出來,據說是趙王府內書房已經掛了整整一個暗間,他不禁暗歎父皇對陳善昭這個皇孫疼愛更甚過嫡親皇子。但很快,他便笑著走上了前。

      「啊,太子九叔。」

      「怎麼,父皇又賜了手書給你?」見陳善昭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太子不禁笑道,「滿朝文武加上咱們這些龍子鳳孫,就數你藏著的父皇親筆最多。聽說你家媳婦有些不好?她畢竟年輕,記著好好安養,別操勞累著了。」

      「是是……」

      見陳善昭答應得異常爽快,太子便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之前宮裏調撥過去的八個人裏頭,竟然出了一個意圖不軌的,你九嬸之前後悔得什麼似的,如今她們可還安分?」

      「出了這種人也是說不好的,暗藏那種東西,若不是細心的人,等閒也瞧不出來。」陳善昭若無其事地皺了皺眉,旋即便含笑說道,「反正四弟妹殺了一個,其他的自然就老實了。對了,沒想到九嬸還調了一個熟人給我,其中那個出自文華殿的,以往我在那兒聽講時便見過她,還說過要到六宮局考女官的,結果卻到了我家。」

      「那不是最好?」太子的笑容一時更加溫文和煦,「舊人用著也能更省心些。能在文華殿執役的,都是身家清白識文斷字的,更何況你還識得,那就更好不過了。至於六宮局,若是善昭你願意,把人重新舉薦進來也行。」

      「算了算了,橫豎她自己如今也不樂意。」陳善昭不自然地歎了一聲,眼見得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略寒暄幾句,立時也就匆匆下臺階去了。

      看著他那遠去的背影,太子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不管如何,看陳善昭的模樣,耗費幾個月終於篩選出來的人,應該確實沒選錯。就算陳善昭這麼個懼內的呆子,既然品嘗過了男歡女愛的滋味,自然不可能就這麼清心寡欲熬過章晗身懷六甲這好幾個月。更何況,那孫念熙原本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出身雖說寒微些,但容貌也好學識也好都不一般,否則等閒宮人有幾個能夠放下唾手可得的女史,而在太子妃稍一暗示的情況下就選擇去趙王府?

      倒是顧振竟然從顧家田莊上把那個宋媽媽弄了出來,即便人又聾又啞,但只憑顧振說人看到他又激動又興奮,就說明人是真的知道些什麼。而此前張昌邕的陳情他是聽了,人卻沒理會,任由其去了廣西,如今看來卻還得再設設法。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兄弟齊心,妯娌和睦

      趙王府大門口,當策馬疾馳而來停下的陳善睿看到陳善昭的馬車正在西角門前,幾個從人忙著將車推拉進門,他便抖了抖韁繩,徐徐上前叫道:「大哥。」

      陳善昭立時打起了窗簾,因笑道:「是四弟啊,今天文華殿的講課結束得這麼早?」

      「今天那位翰林不太囉嗦,否則不知道得耗到多晚。」陳善睿眼見此時此刻車正進門,就慢了兩步跟著,隨即便再次跟了上去,等進門後,他就這麼策馬走在陳善昭的馬車旁邊,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大哥,之前除夕劍舞,大嫂來給我敬酒的時候曾經提過,說是但使我贏了那個死胖子,大哥可會請我把這長江鰣魚吃個夠,不知道這話當不當真?」

      「哎呀,你居然記到現在!」陳善昭頓時笑了起來,緊跟著便點點頭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你大嫂都那麼說了,再說那死胖子又狠狠丟了一回臉,卻是你給咱們趙王府長臉,這話當然算數。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今天晚上如何?」

      陳善睿原本不過是突然想起這件事,隨口一提,不想陳善昭就這麼爽快地答應了下來。聽著這親切的一聲死胖子,他也就不假思索地說道:「那敢情好,只是,大嫂今晚不見大哥,回頭埋怨的話,大哥可怪不得我!」

      「那是當然,大不了我回頭被趕去書房而已!」陳善昭爽朗地一笑,繼而就說道:「既如此。四弟你回去換一身衣裳收拾收拾,再對四弟妹說一聲,我先把皇爺爺的手書去收好了,回頭咱們就在二門碰頭。」

      聽到皇帝又賜了字畫給陳善昭。陳善睿頓時愣了一愣。等到在二門口下了馬,他吩咐從人就這麼等著,又隨著陳善昭進去。他少不得問了幾句。雖則陳善昭說不過是御前對答得的彩頭,他看著陳善昭碰在手中的那個長條錦盒,仍是不免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咱們這些皇子皇孫到滿朝文武大臣,大概沒人比大哥得的御賜書畫多。」

      不止是陳善睿這個弟弟發出了這樣的感歎,當陳善昭徑直先來到正心齋的時候,迎上前來的書童福輝看到自家世子爺手中的東西,心裏也轉過了這樣的念頭。然而。他卻有更要緊的事情稟報,上前行過禮後,見陳善昭盯著他那吊起來的膀子直看,便哭喪著臉說道:「世子爺,小的今天不小心在後頭花園裏頭摔了一跤。結果跌在了旁邊一塊石頭上,這手給摔折了,稟報了郡王妃後請了個大夫瞧了,說是傷筋動骨,得養許久。」

      都說這傷筋動骨就得百日,可他這差事若是給別人替了,百日之後他還能不能再回來這正心齋當差,卻還是保不准的事!

      果然,他當即就領受到了陳善昭那惱怒的眼神。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歡喜得差點沒蹦起來:「算了,你家裏要是少了你這一份月錢,還得養你的傷,也不知道怎麼緊緊巴巴的。你依舊在書房當你的差,回頭我找個人給你搭把手就是。回頭記著教訓,以後別這麼冒冒失失的!」

      「是是是,多謝世子爺!」

      等到陳善昭進了正心齋放好了御賜的那個錦盒,他轉身出來的時候,看著福輝那傷了的手,不禁嘴角一挑。等到出了書房那院子上了夾道,他突然就看見角門那兒一個人低頭走了出來,看清了那人後,他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了。

      「啊,是世子爺。」孫念熙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的對襟掐花衫子,一條沙綠綢裙,整個人看上去亭亭玉立分外嫵媚,見陳善昭果然腳下停了一停,她更是趁機開口說道:「今天奴婢又領到了十根蠟燭,多謝世子爺照料。聽說就是針線上頭,也都是只發點燈的燈油,縱有蠟燭也就是一個月一兩根,若不是世子爺,奴婢只怕得每日在外頭借那明瓦燈的光了。」

      「不是為了看書嗎?以後若是不夠儘管去領就是。你既然能好學不倦,我自然能成全你。」陳善昭點點頭後正要往前走,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卻是轉過身子道:「對了,你既然說你在景安堂的差事一向輕省,回頭若是有空,就到正心齋替我整理整理那些書,正巧福輝的手折了。記著晚上過來,否則人多嘴雜。」

      偶爾之間得了這樣的好事,孫念熙只覺得欣喜若狂,慌忙強自按捺面上不露出那驚喜的神色,就這麼屈膝答應了。等到陳善昭快步往前走去,她更是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心中充斥著一股躊躇滿志的感覺。都說趙王世子的正心齋規矩最嚴,不許閒雜人等進,如今卻對她例外,足可見陳善昭果然是對她分外不同的!

      得知陳善昭和陳善睿相約去吃長江鰣魚,知道這緣故的章晗不禁莞爾。眼看幾個丫頭服侍陳善昭脫去了那一身世子常服,換了身尋常的青綢衣裳,她便笑道:「你看看你衣箱衣櫃,石青色蓮青色雨過天青色豆青色松花色,一樣樣全都是青色的,進進出出看著都是一樣的。」

      「誰讓坊間士子都愛青袍,我這樣打扮出去,別人都當是尋常書生?」陳善昭說著就走了過來,竟是就這麼蹲下身在章晗的腹部聽了聽,好一會兒才有些遺憾地移開了耳朵,因歎道:「這小傢伙,每次都是我不在他就亂動,我一回來就沒個動靜!」

      說著,他突然在章晗的小腹部促狹地輕輕拍了兩下,隨即就這麼說道:「寶寶,你家爹爹和你家四叔出去吃長江鰣魚了,等你出生後長大些,你爹也帶你去!」

      章晗被陳善昭這口氣逗得忍俊不禁,直到他站起身來要出去,她少不得把人送到了屋子門口,待看見其右邊腰上,自己曾經送給他的那枚大紅如意結隨著步伐前後擺動著,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等到回了房複又在軟榻上坐下,她瞧著小桌上那擺好的一局殘局,手指摩挲著那溫潤的棋子兒,神情卻是有些恍惚。

      一晃母親帶著大嫂和小弟往北平去也有幾個月了,雖送過信來說萬事都好,可終究不在身邊,心裏縱使想,也不能對人說出來,畢竟,是她狠狠心定要趕了他們走的。京城雖是個繁華地方,她如今又貴為世子妃,可步步荊棘殺機,她一點都不想家人捲入進來。倘若不是趙王把章晟留下,原本她是連大哥都不想留的……

      「世子妃。」芳草在章晗身邊站了一站,見其立時回過神來,她便低聲說道:「有人瞧見世子爺從正心齋出來走過夾道的時候,那個叫孫念熙的有意閃了出來,和世子爺說了好一會兒話,最後喜滋滋地回去了。」

      「知道了。」章晗點了點頭後,又若有所思地問道:「是誰瞧見來報你的?」

      「一個是咱們院子裏灑掃的小丫頭,正去夏家娘子那兒跑腿,回來時瞧見告訴的我。另外一個,是外頭夜裏管明瓦燈上點燈的一個僕婦,她是添油加醋說得好不詳細。」

      「日後再有關於類似這等事情的,你直接聽了就完了,不用來報我。」見芳草大為詫異,章晗便淡淡地說道:「你只需記著那些來對你說事的就行了。若是只論事不論人,聽著不像是添油加醋的,你就記下來;倘若是借題發揮,胡亂編排人的,你也記下來,歸在另一類;至於有誰一直惦記著此事,隔三差五來對你稟報一回的,你更是要格外留意。這三種人,第一種是出於謹慎和忠心,第二種是功利心太重,至於第三種,則是想要借此攀高枝。」

      芳草還是第一次聽章晗對她分說這些,雖說一時半會還不明白,但立時靠著死記硬背,把這些都囫圇記了下來。可等到章晗吩咐她回頭對碧茵也囑咐一聲,她頓時有些納悶了,到了外頭對碧茵如是轉述了一遍之後,她看了一眼指揮小丫頭們曬被褥的秋韻,突然低聲說道:「碧茵,是不是咱們太笨了,所以這事兒世子妃還要另外囑咐一遍?否則怎就不讓我囑咐秋韻一聲,她一向比咱們伶俐!」

      「要真是嫌棄咱們太笨,世子妃還會囑咐這個?」碧茵比芳草更老實些,但心思卻縝密,搖了搖頭後,她就輕聲說道:「要我說呢,你想想,秋韻當初可是六安侯夫人的陪嫁丫頭,如今都快二十了,世子妃那樣仁厚的人,總不能一直留著她不嫁人吧?到了那時候,就咱們兩個最信得過的,不好好打磨咱們怎麼行?」

      雖則是沒看到外頭兩個丫頭咬耳朵,但章晗坐在屋子裏,想著王淩進府之後,用雷霆手段整飭上下,把不少疑似奸細的人都發落到了外頭,竟是和自己不謀而合。從前只陳善昭一個書呆子在,趙王夫婦有意讓人釋疑,於是任由王府中人龍蛇混雜,但陳善昭和陳善睿都已經成婚,倘若她們妯娌連個過門後也不管府務,那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了。好在王淩雖骨子裏傲氣些,卻極通事理,兩人相處至今,一貫還是和睦的。

      可王淩畢竟出自定遠侯府,身邊總有些得用的人;但她卻是勢單力孤,總不能萬事靠陳善昭,這段時日該好好打磨打磨兩個丫頭了,再挑挑可有合用的,至少身邊人一定要滴水不漏!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02.wahas.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