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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34 AM     標題: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3-5-18 12:14 AM 編輯

【小說書名】:一品江山
【小說作者】:三戒大師
【作者簡介】:無
【內容簡介】:
 慶曆五年春,范文正新政改革失敗,富弼也跟著被下放,滕子京重修了岳陽樓,歐陽修喝得爛醉如泥,韓相公卻依然高帥富,文彥博徹底成精;狄青成了大宋吊絲偶像,拗相公和司馬牛才剛剛參加工作,包青天還沒資格打坐開封府,蘇東坡正在換牙,仁宗皇帝努力造人中……

    就像上天的安排,大宋朝乃至華夏民族最傑出的一幫傢伙,全都擠在這個年代粉墨登場。這是最華麗璀璨、最開明自由的年代,空氣都令人迷醉。

    但還有一個甲子,這個迷人的時代,就要毀滅在異族的鐵蹄之下……這到底是因為什麼,有沒有倖免的可能?

    一隻蝴蝶,穿過千年的時空,來到了這個流光溢彩的時代,帶你閱盡市井的繁華,帶你'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帶你與最頂尖的傢伙把酒言歡,帶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只是不知他扇動小小翅膀,能為這個世界,帶來多少改變……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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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36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4 04:09 AM 編輯

第一卷 【清平樂】

第一章 三郎、五郎和六郎

    大宋西陲益州路,即是人們熟知的四川盆地。

    玉帶般寬而長的岷江,縱貫川西平原南北。 《山海經》上說:'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 '從先秦直到本朝,人們都將它視作長江正源。因此岷江雖向南流,但仍被許多文人稱為——大江東去。

    此時正值桃花汛期,江水從川甘交界的崇山峻嶺中狂奔而下,似乎隨時有一瀉千里、奔湧八方的危險。然而有了都江堰,兇暴狂野的江水,神奇的化為汩汩清流,濡養著川中大地。從那時起,旱澇無常的巴蜀之地,變成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天府之國。

    因此有人說,中國最可靠的工程,不是萬里長城,而是都江堰。在誕生一千年後,漢人已經失去了長城的保護,川中百姓卻依然安享著都江堰的庇佑,有肥美沃野千里、有山林竹木萬頃、有蔬食瓜果之饒,有稻米魚蝦之美,處處皆有生民之樂,而無凶年之憂,皆出自它的福澤。

    ~~~~~~~~~~~~~~~~~~~~~~

    時維三月,南去成都百八十里的青神縣城外層巒疊嶂。一山山、一嶺嶺,溝壑幽深,煙雲霏繞,盡是青竹遍布,鋪碧疊翠。春風拂過,綠浪起伏,萬竹成濤,羅煙變幻,氣象萬千,令觀者寵辱皆忘、飄然欲仙。

    遠近聞名的石灣村,便坐落在這漫山遍野的竹林之間,四周青山環抱,村東有一大湖,湖水常年清澈如鏡。

    充足的竹木和水源,使石灣村具備了燒製竹炭的條件。大宋朝北方用石炭,也就是煤,南方多木炭,而蜀地則多用竹炭,用當地巨竹燒出來的炭,易燃無菸耐久,深受城中居民的喜愛。

    湖邊散落著一個個丈許高的炭窯,說明這裡的人們,沒有辜負自然的厚賜。事實上,這個村子燒製的竹炭,在整個竹海都是頂級,不僅在縣城、在眉州城有銷路,甚至還有成都的商人來採購,自然富足。

    在這樣一個似乎與愁苦無緣的樂土中,卻隱隱有低低的哭啼聲傳來……

    仔細尋覓,這聲音乃是從湖東邊最大窯場中發出。正值午休時間,窯場中靜悄悄的,方能聽到,聲音出自西北角落的一間窩棚裡。

    這間拱形的小小窩棚,以竹排圍牆,草蓆為頂,且破敗失修,僅能容身,不遮風雨,與村里粉牆黛瓦的建築,形成鮮明的對比。

    透過虛掩的房門,可以看到裡面除了一張充作臥床的竹板,沒有其它任何擺設,當然也擺不開什麼家甚。一個瘦小的男孩躺在竹板上,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單,雙眼緊閉,面色慘白。

    另有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趴跪在榻邊。大的看起來與躺著的差不多,緊緊抓著他的手。小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只知道趴在那裡哭,一邊啼哭還一邊用帶著蜀音的官話反復道:“三哥哥醒醒,小六不吃炊餅了……”

    他啼哭不住,聽得另一個男孩心如刀割,淚珠子在眼眶眶裡打轉,使出吃奶的力氣攥住那隻手,生怕躺著的人消失一般。

    這一攥不要緊,便聽到微弱的一聲呼痛,兩個孩子一下瞪大了眼睛。

    候了頃刻,床上的那位終於緩緩睜開眼,瞳仁慢慢聚焦之後,看了看兩個孩子,竟忍不住笑了。雖然虛弱無力,他還是樂不可支道:“誰家大人這麼不著調,以為自己是牛魔王,把孩子整成,咳咳,紅孩兒?”

    他的口音怪怪的,說得又含糊,兩個孩子沒聽懂,卻渾不在意,小的那個一下就撲上去,抱著他的脖子蹭啊蹭道:“三哥哥,你醒了… …”大的那個也不再一臉苦大仇深,一邊抹淚一邊笑,甕聲甕氣道:“三哥,你可嚇死我們了。”

    躺著的那位,雖然也聽著費勁,但句子簡單,還能明白,他瞪大眼道:“你……你們,叫我啥?”說著慢慢抬起手,把那個在自己腮上蹭啊蹭的小孩隔開道:“小朋友,擦鼻涕應該用手帕,而不是叔叔的臉……”

    話沒說完,他一下子愣住了,因為這一舉手,他看到了一隻蘆柴棍似的手腕子。驚悚的順著手腕子往下看,手腕連小臂,小臂連大臂,然後連著自己的身體……

    見鬼了,這哪是個成年人該有的手臂,莫非落水後被水鬼吃成骨架了?驚悚的感覺蔓延全身,他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光滑如雞蛋,再往下,沒有喉結,再往下,小鳥**……這下整個人徹底呆住了。兩個孩子也傻了,看著他躺在那裡鬼附身似的自*,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接著見他掙扎著要起來,大孩子趕緊過去扶他。終歸年紀小,也不知該說啥,就那麼愣愣的看著他。

    “別光顧自己看,哪有鏡子,我也看看。”他看看這個頭頂光光,腦袋兩側卻各扎一短短小辮的憨厚孩子,倒是感覺蠻親切的。

    “三哥莫非要銅鏡?”那孩子連蒙帶猜,見他點頭,才黯然道:“大娘娘定是不給的……”

    “好吧好吧……”他不再跟小屁孩費口舌,緩緩躺回去道:“把你家大人找來,就是那個大娘娘吧……”

    “定要如此?”那孩子躑躅道,顯然對那個大娘娘有些發怵。

    他現在也不要求,這孩子好好說話了,似乎人家本就是這麼個口音。於是很快冷靜下來……眼下情形實在太詭異了,在搞清楚狀況之前,還是先不要聲張的好:“算了,先讓我靜一會兒。”

    兩個孩子便乖乖的閉上嘴,老實蹲在榻邊,給他安靜。

    ~~~~~~~~~~~~~~~~~~~~~~~~~~~~~

    安靜下來,他開始梳理思路……自己本來在江邊晨練,誰知遇到一輛麵包車失控落水,當時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也忘記救了幾個人,反正最後力竭,嗆水、下沉、接著就不省人事了。

    怎麼一醒過來,就從'三張'退回青春期前的毛孩子了?這是怎麼回事兒?完全沒道理啊他越想越頭痛,疼得愈發厲害,要裂開似的痛到極點時,轟得一聲,腦殼似乎真的裂開了,一些明顯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眼前一黑,又昏厥過去。

    等他再轉醒時,天已經暗了,窩棚裡更是黑咕隆咚,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黑暗正好可以掩蓋他那一臉的驚恐莫定……他的腦海中,多了一份古代十歲孩子的記憶。

    記憶中,這孩子姓陳,有父無母,兄弟四人……眼前的兩個,是他的兩個弟弟,大的叫五郎,小的叫六郎。之所以聽起來有些亂,是因為這個年代,叔伯兄弟是一起排行的。他父親兄弟二人,兩人一共六個兒子,從大到小排行。

    他叫三郎,還有個親生大哥陳二郎,去年開始在縣城裡讀書。至於這孩子的爹,陳家老二,是個書生,適逢大比之年,故而與同年四處遊學,將這孩子和他兩個弟弟留在家裡……

    很明顯,這窩棚並不是陳老二的家,陳老二家在村子裡,有很寬敞的宅院。準確的說,那是陳老大和陳老二共同的家,兄弟倆雖然都成家生子,這些年又先後喪了考妣,但一直沒有分家。

    陳家以燒竹炭發家,擁有石灣村最大的燒炭場,雖然稱不上大富,但家裡有一雙粗使丫鬟,廠裡有十幾名僱工,已經是石灣村的頭一份了。

    但是陳老二的三個孩子,如何會蝸居在燒炭場的窩棚裡呢?

    十歲的孩子頭腦簡單,只知道自己父親一走,他們哥仨就被大娘攆到這裡。年紀大的三郎和五郎,每天還得幹活……燒炭需要大量的水,場裡原本有具水車,但春里壞了,大娘也不找人修,就讓他兄弟倆一起汲水,每天必須運夠足量的水,才給他們仨晚飯吃。

    十歲的孩子,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供不上用水,好在僱工們看著兄弟倆頂可憐的,便抽空搭把手,兄弟三個才能有飯吃。

    就算有人幫忙,就算每一車水都只裝三分之一,對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來說,還是超負荷超時間的勞動。從水車壞了到現在一個多月,兄弟倆一直是這樣過來的,怪不得陳五郎一臉的苦大仇深……

    但是今日,大娘一反常態,到了場裡沒有看看就回,而是整上午都在監工。這下可苦了兄弟倆,從早晨開始汲水運水,一直乾了將近兩個時辰,全都頭暈眼花,手腳發軟。結果最後一次汲水時,體質比弟弟要弱的三郎,腳下一軟,便落了水……這就是那孩子最後的記憶。

    為什麼大家都是落水,結果卻大變活人?到底現在我是他,還是他是我,還是他中有我,我中有他?這讓他搞不清,而且估計想一百年也想不清。

    他終究是個樂觀的人,決定在找不到辦法之前,暫且先假扮這孩子,以免被人當成妖怪哢嚓嘍……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37 AM

第二章 兄弟

    他從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既已打定主意把自個當成陳三郎,便不再閉眼裝死。剛要開口說話,便聽到'吼嚕嚕'一陣轟鳴,原來是從早晨到現在粒米未進,肚子打起了鼓。

    “這麼黑,”他不禁臉上發燒,看左右一片黑洞洞,只能瞧到隱約兩團小小的身影:“怎麼不點燈?”

    “三哥莫是忘了?”兩團身影愣了一會兒,較大的五郎甕聲道:“前後晌你去要過,大娘娘直是不給,還慘罵你咧。”

    “靠……”他,也就是陳三郎不禁火氣上湧道:“這是虐待未成年啊”

    “何乃未成年?”

    “就是你們這樣的”陳三郎沒好氣道。

    “那你呢?”

    “這倒霉孩子,哪壺不開提……”

    陳三郎對這個世界,也是心懷畏懼,他還沒做好跟外人打交道的準備,決定今晚先摸黑湊合著,橫豎不會把筷子捅到鼻孔裡吧?

    “有吃的麼?”

    “有,有。”娃娃的心最敏感,察覺到他恢復正常,兩個孩子也放鬆下來,小六郎馬上狗皮膏藥似的粘上來。陳三郎這次沒把他推開,任其靠在自己膝上。

    五郎遞給他一塊錐形的物事。陳三郎接過來捏一捏,應該是塊粗糧餅子,不禁自嘲的苦笑:'這下指定捅不著鼻孔了。 '便試探著咬一口,也不知是穀糠還是麥麩所製,反正口中喉中皆是粗糲的異物感,不禁皺眉道:“這能吃麼?”

    “能吃……”五郎甕聲道:“後晌就吃這個。”

    “靠……”陳三郎鬱悶的罵一聲,但實在餓得狠了,也只能硬咽,卻直翻白眼也咽不下去,嘶聲道:“水……”

    六郎便顫巍巍的端著一隻大碗到他面前。

    陳三郎接過來,猛喝兩口才把嘴裡的吃食交待,這才發覺水是出奇的清澈甘甜,這讓他鬱悶的心稍感安慰。

    就著水把一塊餅子吃完,陳三郎還覺著餓,下意識問道:“還有麼?”

    “有。”五郎又從懷裡掏出一塊。

    “謝謝……”陳三郎接過來又吃下去,誰知非但沒有滿足,反而飢餓感如潮水般湧來,就像餓了幾十天一樣:“還……有麼?”

    “有。”這下答話的是小六郎,他也把一塊餅子遞到三哥手裡。

    陳三郎拿過來咬一口,才猛然醒悟,自己許是吃了他倆的食物,登時老臉發燙道:“還有什麼能吃的,我是說,你們吃了麼?”

    他吐字一含糊,兩個孩子就聽著費勁了,半晌才醒悟過來,五郎搖頭道:“再沒了,這三塊餅子,還是魯大叔偷著送來的呢。”

    “有,我還有”小六郎獻寶似的捧一把東西到三郎面前。陳三郎捻一個,似乎是蠶豆,不由喜道:“你從哪兒弄的?”

    “三哥給我采的呀……”小六郎細聲細氣道:“你忘了麼?”

    陳三郎送到口中一嚐,竟是生的,趕緊吐掉道:“這個得煮熟了再吃,不然有毒”

    “一直在吃啊……”小六郎捻起一個,送到嘴裡嘎嘣起來,陳三郎奪都奪不下,趕緊把他手裡的都奪過來,怒道:“吐出來,不許吃”

    小六郎乖乖吐掉,但顯然被嚇到了,眼裡有晶亮的淚水。

    “六郎乖……”陳三郎心一軟,緊緊抱住他道:“趕明兒給你煮熟了吃。”

    六郎聽話的點點頭,半晌才小聲道:“可是餓啊……”

    陳三郎把餅子送到他嘴邊,六郎卻抿著嘴不吃,小聲道:“三哥病了,要多吃才能好……”五郎也使勁點頭,表示附議。

    陳三郎鼻子一酸,感覺眼眶發潮,不禁暗罵自己尿點太低,強笑道:“三哥又不是飯桶,吃飽了,吃不下嘍……”好一個哄,才讓六郎吃下那半個餅子。

    六郎還不到四歲,今天擔驚害怕了一天,早就精神倦怠,吃完便窩在他懷裡睡了。陳三郎把他輕輕擱在身邊,這才想起五郎來,歉意道:“你還沒吃吧。”

    “沒事兒。”五郎憨憨一笑道:“三哥說過,睡著了就不餓了。這法子好用。”便也爬到榻上睡了。

    陳三郎身子還虛,下不得床,加之六郎抱著他的胳膊,五郎抓著他的衣角,想活動一下都不能,只好也老老實實的躺著。

    躺在床上,他發現透過棚頂的破洞,竟能看到燦爛的星辰,不由瞪大了眼睛,發現星空是那麼的美麗。他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狠心人家,會如此虐待尚未成年的子弟,真應該大卸八塊

    狠狠地詛咒那狠心的長輩兩句,他又為自己的處境發愁,一個小孩子家家的,難道要被一直虐待下去麼?不如逃跑吧,可還有兩個拖油瓶,這兩個讓人心疼的娃娃,顯然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依靠,怎能一走了之?

    '兩個小傻蛋,我自己還不知道靠誰呢? '陳三郎鬱悶至極,終是在煩惱中睡著了。 '喔喔喔……'一連串嘹亮的雞叫,打破了黎明的靜謐。

    陳三郎整個身子都被兩個弟弟給壓麻了,睡得併不實落,因此雞一叫就醒了。這才發現小六郎直接趴在他胸口,還流了好大一灘口水。

    陳三郎頭次好生端詳起這小dd,只見他睫毛長長,五官細緻,應是個難得的漂亮娃娃,只是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腦袋大大,身子小小,破壞了應有的可愛,卻更加讓人憐惜。

    他又轉頭看看五郎,這孩子其實也是皮包骨,但架子大,所以顯得要壯實些。就算睡著覺,五郎也是眉頭緊鎖,表情嚴肅……說好聽點是一臉正氣的,說實在的,就是一臉苦大仇深。

    ‘這倆是我弟弟麼? '陳三郎心頭湧起絲絲暖意,這是作為獨生子的他,上一世從未感受過的。

    外面漸漸有了人聲,兩個弟弟也被吵起來,小六郎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囔道:“放水……”

    陳三郎支撐著起身,卻找不到尿盆,還是五郎領著他出去解決。

    兩人一走,窩棚里安靜下來,陳三郎才意識到自己的異樣……渾身像針扎一樣,還沒怎麼動,就一腦門子汗,顯然正在發燒。他那來自後世的靈魂,本是出身中醫世家,雖然沒有學醫,但耳濡目染,勉強算個半吊子大夫。

    昨晚的頭疼不正是徵兆麼?只是當時自己心神失守,才沒有察覺。

    他躺下不敢動了,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要是不顧身體的亂來,小命都可能嗚呼了。

    這時虛掩的門開了,他本以為是五郎他們,但抬頭一看,卻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

    短暫的愣神後,陳三郎記起這是自己的叔伯弟弟,也就是那大伯家的二兒子,四郎。

    比比自己兩個衣衫襤褸的弟弟,陳四郎的穿著判若云泥。只見他穿著暗藍色的綾羅長袍,上面甚至可見團花,外罩黑色坎肩,下穿扎腳長褲,足著簇新的軟靴。

    雖然不認識面料,但陳三郎還是嫉妒的發狂,恨不得把他扒光,給兩個弟弟穿上。

    這時那男孩開口說話了,也是帶著蜀音的官話:“三哥,你無恙吧?”

    見他臉上的關切不似作偽,陳三郎只好把搶劫的念頭壓下,沒好氣道:“死不了……”

    “昨後晌聽說你出事兒,卻沒瞅著空來。”陳四郎有些神色不寧道:“三哥,你看大夫了麼?”

    “我請得來大夫麼?”

    “都是我娘不好……”陳四郎神色黯然道:“我回去求求翠花姐,讓她幫忙找胡先生。”這個年代,'先生'就是對醫生的稱呼。

    “不用那麼麻煩,”陳三郎卻不想多事,搖頭道:“四郎,你能幫我個忙麼?”

    “能,只要我幫得了。”陳四郎連連點頭道。

    “我知道村東有養蠶的,你給我弄點蠶砂來,就是蠶的便便……”陳三郎見這四郎面善,便打起了他的主意道:“再問你翠花姐姐,要點陳皮,廚房裡做飯用的,一說她就知道。”

    “……”陳四郎默默記下來,點點頭還沒說話,外面響起了比雞叫響亮數倍,也難聽數倍的中年女聲道:“四郎陳四郎,你死哪去了”

    “我娘叫我了,得趕緊走了”陳四郎從懷裡掏出包東西,擱到床邊道:“這是我從廚房偷拿的”說完便慌忙走出去。

    外面又響起母夜叉般的喝罵聲:“跟你說多少遍了,再往那豬窩裡跑,就打斷你的腿”

    陳三郎的性子,最是吃不得虧,登時怒火上湧,竟一下坐起來,要出去找那老虔婆算賬。

    可他兩腿灌鉛一樣,哪能走得快?到門口時,已經看不見人影,只聽到竹林中,隱有幾句人聲飄來。

    “娘娘,我三哥病了……”

    “敢頂嘴,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氣沖衝的聲音越來越遠,但尖酸侮辱的話語,卻間或刺耳的傳來:“什麼三哥……窮酸​​破落戶的崽子……沾上八輩子晦氣”

    陳三郎目眥欲裂,他發了狠,只等身子一好,非得讓老虔婆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38 AM

第三章 自救

    發狠歸發狠,可對陳三郎來說,退燒才是當務之急。不然一旦久燒不退,引起並發症,可就九死一生了。正看見兩個弟弟在門口,他便讓五郎扶自己回去躺著。

    小六郎跟著進屋,看到床邊的油紙包,便歡呼一聲道:“有點心”打開一看,果然是幾塊桃酥餅。對於吃不飽的孩子來說,自然是擋不住的誘惑。他拿起一塊剛要往嘴里送,卻被五郎一下打掉道:“不吃他們家的臭東西”

    小六郎泫然欲泣,陳三郎攬過他來,瞪一眼黑五郎道:“這是四郎送來的。”

    “都一樣。”黑五郎上來牛勁了。

    “真是傻蛋”陳三郎罵道:“老妖婆的東西,不吃豈不便宜了她?”

    “哦……”五郎一想也是。

    “所以,要把它當成老妖婆,狠狠的吃下去”陳三郎憐惜五郎餓了一宿,先遞一塊給他。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五郎果然狠狠的咬下去,差點咬到三郎的指頭。

    陳四郎怕他娘發現,只拿了幾塊點心,一眨眼,就讓兩個孩子吃得只剩一塊。這才想起來三哥還沒吃,陳五郎紅了臉,六郎趕緊把最後一塊給他吃:“三哥吃……”

    “三哥病了,吃不下飯,現在得吃藥。”陳三郎笑笑,讓小六郎先收著,然後對黑五郎道:“有勁兒了吧?”

    五郎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現在我需要熱水。”陳三郎慢慢道:“我方才看到,窩棚背面有個灶台,有鍋有柴。你會燒火麼?”他剛才出去看了看,這間窩棚,應該是燒炭場閒時,看場人住的地方,自然可以做飯。

    五郎搖搖頭,為自己的無能而內疚。

    “你去管魯大叔借個火來。”陳三郎道:“就說翠花姐要給我們燒水。”

    “翠花姐?”五郎知道,翠花是大伯家裡的丫鬟,呆呆道:“她在哪?”五郎不明白,就算是後來那個時代,誰也不敢給個八九歲孩子玩火。

    “照說就是,問那麼多幹啥。”陳三郎瞪他一眼:“扶我到灶台去。”

    “我幹什麼?”小六郎希望也能幫上忙。

    “你呀,”三郎笑瞇瞇道:“去揀點乾草吧。”

    等五郎拿著半截著著暗火的竹炭回來,陳三郎已經把柴火在灶裡擺好了,還強撐著打了水。為免引火不順,他用乾草打底。但看到拿來的是燒​​著的竹炭,便知道自己多餘了。

    將竹炭吹出明火,放在乾草上。因為柴堆搭成拱形,空氣流通順暢,乾草熊熊燃燒,繼而引著了柴火。爐火熊熊,鍋裡不一會兒便有了動靜,陳三郎不禁鬆口氣,暗道:'終於可以不用喝生水了……'他太知道喝生水的危害了。

    ~~~~~~~~~~~~~~~~~~~~~~~

    終於有開水用了,陳三郎先猛喝三大碗,然後讓五郎把汲水的木桶提過來,準備燙腳

    在陳三郎所知的幾種物理退燒法中,熱水泡腳要比用酒精擦浴或冰袋降溫舒服,也更管用。因為後兩種方法是通過酒精揮發或冰塊融化,吸收人體熱量來降溫的,而熱水浸腳卻是由全身毛孔散熱,達到降溫目的。一個'外而內',一個'內而外',高下立判。

    方法很簡單,將兩膝以下部位​​泡入熱水中,因為水溫緣故,小腿及腳部血管開始擴張,導致全身血管反射性擴張,血液循環增快,全身毛孔也張開,這就可以通過出汗蒸發達到散熱目的。

    他也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找不到合適的腳盆,便直接用汲水的木桶。倒入適量熱水,泡幾分鐘後,將腳拿出,再加一碗熱水,水溫一次比一次高。如此多重複幾次,使小腿及腳部完全浸泡在水中。

    如法炮製之下,陳三郎汗如雨下,跟水里撈出來的似的。只是忙壞了五郎,里里外外的打水端水倒水,都是用小跑的,讓他慢點都不聽。六郎那麼小的孩子,乖乖在外面添柴看火,整個上午一動不動。三郎的體溫漸漸降下來,心裡卻滿是暖意。

    中午時分,趁著他娘午休,四郎匆匆趕過來,天還不熱,他卻滿頭大汗,把三郎需要的物事放下,就匆匆跑回去,要是被他娘發現就慘了。而在他到來之前,陳三郎早讓五郎弄了根竹子回來。在泡腳的時候,便將竹子最外面一層綠皮刮掉,露出裡邊青白色的部分,一條條小心刮了下來,這就是一味中藥,叫'鮮竹茹'。若是放久徹底陰乾了,就叫'竹茹'。

    這味中藥性微寒,味甘,可清肺化痰。若是鮮品,則長於清熱。與蠶砂和陳皮一起熬水,便是一記退燒止吐、解除發燒引起的頭痛和全身疼痛之良方。一般的人喝一次就可以退燒。嚴重的可以喝兩到三次,完全退燒以後就不用再喝了。

    陳三郎恢復心切,連喝了三碗,蒙頭大睡一下午,到傍晚時起來,便感到渾身輕鬆,頭不再痛,身上也有了力氣。

    見到哥哥徹底好了,六郎興奮的又蹦又跳,五郎也樂得直咧嘴。

    看著一臉煤黑的小六郎,和一臉汗土的黑五郎,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手足之情,從陳三郎的心底絲絲滋生出來。他緊緊抱住兩個弟弟……

    ~~~~~~~~~~~~~~~~~~~~~~~~~~

    '咕嚕嚕……'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

    “靠,又餓了。”陳三郎鬱悶的鬆開手。

    “是我……”黑五郎很誠實道。

    “我也餓了……”小六郎小聲道。

    倆孩子為他忙活了整整一天,那幾塊桃酥早就消化光了。雖然沒斷了喝熱水,但光靠飲水哪能飽?

    好在這時,那位好心的魯大叔和另一位侯大叔下工過來探視,見三郎已經沒有大礙,兩人很高興,又放下三塊餅子,囑咐道:“且將養利索了再去打水,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們。”

    把他們送走,五郎和六郎,因為晚飯有著落而開心。陳三郎的臉色卻很難看……單純的孩子們沒意識到,算上昨天,那個可恨的嬸娘,已經整整兩天不給他們飯吃了,更別說為自己延醫問藥。

    要不是有陳四郎和好心的工友,要不是擁有不屬於十歲孩童的記憶,自己現在就算不死,也得奄奄一息了。這一覺悟讓他出離憤怒,再想起早晨老虔婆的那些話,他更是怒不可遏,就算不提刀殺人,也非得先出了今天的惡氣才行。

    拿定主意,他便不再生氣,把昨天許了小六郎的青蠶豆煮上,然後讓兩個弟弟靠在身邊,一邊吃餅子,一邊聽他胡謅'孫悟空大戰黑旋風'的故事。

    餅子吃完不一會兒,誘人的豆香味從鍋裡飄出,兩個孩子便沒心聽他胡扯,都瞪大眼睛,眼巴巴等鍋裡的水開。孩子這時候的飢餓感,是後來他們的子孫無法理解的。人只有長時間吃不飽飯,才能體會到那種,無時無刻只想著吃的悲劇……陳三郎講故事再精彩,也比不了吃食吸引人。

    實在猴急的時候,他們就掀開鍋蓋看看'咕嚕'有沒有冒上來,一來二去,反而耽誤了開鍋,還不小心被熱氣燙到手。

    但這時候,倆孩子的忍性也是極強的,只默默撫摩著退回乃兄身邊,待疼感消失了就又巴到鍋台邊來。待水汽終於頂開了鍋蓋,連黑五郎都忍不住歡呼一聲。

    陳三郎替他們將蠶豆打撈上來。還沒冷卻,兩個孩子就急著吃起來,一邊還得嘶嘶吸著氣。

    陳三郎又是好笑又是憐惜,便也拿起一個豆莢,在嘴邊一擠,幾粒滾圓的蠶​​豆便滑入口中。輕輕一嚼,口感酥綿、口味鮮嫩、唇齒清香,竟讓他一輩子都沒忘記過。

    夕陽西下,照得湖面金光粼粼,也灑在兄弟三人身上,這一刻,是那樣的靜謐溫馨……

    ~~~~~~~~~~~~~~~~~~~~~~~~~~~~~~~~~~

    吃完豆子,陳三郎早早攆兩個弟弟去睡覺。他自己卻出去轉悠起來。

    半夜裡,兩個小傢伙睡得正濃,卻又被他推醒。

    五郎不情願的睜開眼,六郎乾脆很煩的裝死道:“要睡覺……”

    “想不想吃肉?”陳三郎一句話,就讓小傢伙睏意頓消。

    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這兩宿,至少聽到了小傢伙七八次說夢話,翻來覆去就是三個字:'肉、大肉……'

    什麼叫做夢都想?這就是。

    五郎也清醒了,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好久沒吃肉了……”感情是在回憶上次吃肉的日子。

    “還不快起來,我帶你們去吃肉”陳三郎下了床,給小六郎穿好鞋,帶著兩個弟弟就抹黑出了門。

    到了屋後的灶台邊,藉著明亮的月光,兩個孩子便看到一隻又肥又大的大公雞,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陳五郎太熟悉這只萬惡的大公雞了,因為每天早晨,他都要被這扁毛畜生叫起來,早用眼光殺牠一百遍了。

    只是猛然看到它壯烈眼前,五郎還是驚得張大嘴巴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38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4 03:40 AM 編輯

第四章 盜亦有道

    陳三郎上輩子,幼年住在鄉下,他知道雞在宿窩後特別老實,只要別太粗暴,怎麼動它都可以。

    但根據這輩子的記憶,那隻散養的蘆花大公雞,之所以一直趾高氣揚的活到現在,是因為雞窩邊上還有一條很兇的大黑狗,狗一叫,自然就把人驚醒。

    不過這難不到行家里手,所謂'偷雞摸狗'本是一體,他有好幾種法子,能把那條傻狗和笨雞一網打盡,只是考慮到三個兄弟的食量和善後的難度,才暫且把一頓狗肉,寄在那條傻狗身上。

    他哄著兩個弟弟睡下,外面就黑了天。這時候的農村地區,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們一到天黑就上床睡覺。陳三郎躡手躡腳的摸到僱工們睡覺的工棚外,等了沒多久,便聽到鼾聲此起彼伏。

    他便放鬆下來,施施然走出陰影,抽抽鼻子,便在門外找到了目標。他欣喜的蹲下身,用一根小樹枝把那物事挑起來……那竟是一隻臭鞋。

    一湊近了,他險些背過氣去:'我x,真臭啊……'這得是極品的汗腳,從新穿到破,一次沒刷過,才能有的腐敗臭味。

    這正是他對付狗狗的法寶……世間萬物皆有禁不住的誘惑,就像貓貓會為木天參的味道癡狂,狗狗也無從抗拒酪酸的味道。酪酸是一種帶著腐臭的酸味,存在於鹹魚、奶酪中,但都不如臭鞋臭襪來的純正。若有條件,他自可將偷雞摸狗,做成一件雅事,無奈目下條件簡陋,只能因地制宜,只能要效果不要風度了。

    ~~~~~~~~~~~~~~~~~~~~~~~~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彎皎潔的明月,月下是無邊的竹海。竹海邊是銀光粼粼的湖水,湖邊萬籟俱寂。只有一個瘦小的少年,捏著鼻子,拎著那隻臭鞋,躡手躡腳來到了堆放竹炭的窩棚附近……再變態的人家,也不可能為了保護一隻雞,而專門養條狗,大黑狗的主要任務,是看護那些燒製出來的竹炭。大公雞隻是在它的警戒範圍內宿窩罷了。

    若是往日,一走到這裡,大黑狗就要叫了,但今天那隻狗從窩裡露出狗頭,聳著鼻子、搖著尾巴,死死盯著那隻臭鞋,狗嘴裡發出嗚嗚的討好聲。

    陳三郎施施然走到大黑狗面前,把那臭鞋往地上一放。大狗便嗷嗚一聲低叫,撲在臭鞋上陶醉的又聞又舔。

    '真是愛好非比尋常啊……'雖然知道這法子好用,但陳三郎每次都忍不住要感嘆,他蹲下身來,用合適的力道撫摸著大黑狗的後頸,大黑狗一邊盡享美味,一邊享受按摩,幸福的快要哭出來了,嘴裡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片刻之後,大黑狗徹底的變節投靠了,要是這時候陳三郎解開栓狗繩,它指定跟著走。不過盜亦有道,雞犬不留是土匪才幹的混賬事兒,像三郎這樣有品的妙賊,向來是偷雞留狗,或者偷狗留雞的,從不做絕。

    套完近乎,陳三郎便不再打擾狗狗享受美味,他走到雞舍邊,先將身上破爛的衣裳鋪在地上,然後輕輕打開籠門,便看到那隻睡覺時仍保持高傲姿態的大公雞。

    最為奪人心魄的一幕發生了,可惜沒有觀眾。

    清冷的月光下,只一個衣衫襤褸的清秀少年,緩慢而穩定的伸出雙手,嘴裡還發出低低的'咕咕'聲,說來也怪,那平日里神氣活現的大公雞,居然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困住,不吵也不逃,就乖乖的被三郎一雙手捧住,任他從翅膀上拔下一根長羽毛,穩穩的往後腦勺一插——一彈腿就去了另一個世界,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沒流一滴血。

    說起來費勁,但從頭到尾,只是幾下呼吸而已。陳三郎神態自若的把衣裳一卷,就將大公雞背在背上紮緊,然後朝大黑狗勾了勾手,大黑狗便討好的湊上狗頭。

    陳三郎摸著狗頭,腳下卻輕輕一踢,把那臭鞋給踢出了狗能夠到的範圍。

    大狗頓時委屈的嗚嗚起來,他又安慰幾下,才算寬解一些。

    陳三郎這才撿起那隻臭鞋離開。

    大狗依依不捨的搖尾歡送,當然多半是不捨自己的美味……

    ~~~~~~~~~~~~~~~~~~~~~~~~~~~~~

    把臭鞋放回原處,陳三郎便回去背上柴火,叫起兩個弟弟,帶他們穿山越嶺,走出好幾里地,才在一處竹林間的水池邊,把那大公雞剖腹取出臟東西洗淨,也不拔毛,只用水和了一團泥將雞裹得嚴嚴實實。看他用泥巴糊雞,兩個無限期盼的孩子,全都傻了眼,這怎麼吃啊?但他們對三哥有盲目的信任,老老實實看他炮製,只是心裡難免打鼓。

    陳三郎也不跟他們解釋,手腳麻利的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隱隱透出甜香。待濕泥燒乾變黃,從燒裂的泥巴縫裡透出的香味愈發濃郁,兩個孩子食指大動,小狗似的圍著火堆繞來繞去,忍不住催促起來:“好了麼?”“快了麼?”

    待他們問了七十二遍,陳三郎哈哈一笑,用木棍將烤成泥磚的叫花雞,從火堆撥到洗淨的大青石上,一下敲去泥殼,雞毛隨泥而落,但見雞皮色澤金黃,濃香撲鼻,倆孩子頓時口水直下……

    陳三郎絲絲吸著氣,趁熱將整雞撕開,扯一根雞腿遞給小六郎,對五郎道:“別愣著,吃啊”

    “哦……”五郎嚥下口水,伸手撕了塊雞胸脯​​大快朵頤。

    陳三郎也撕一片雞肉,送到口中品嚐,竟是出奇的雞香濃郁,口感酥嫩,在沒用任何調料,甚至沒放鹽的條件下,竟可以令他這個老饕滿意了。

    趁著熱,兄弟三個將一隻大雞分而噉之。不消片刻,便風捲殘雲一般,只剩一堆白白的雞骨,兄弟三個舒服的靠一起,小六郎一邊舔著手指一邊意猶未盡道:“真想天天都吃……”

    “只要六郎聽話,隔三差五的,三哥就給你打牙祭”陳三郎笑著摸摸他的小肚子道:“不過你得保證,今天吃雞的事情,打死不要說”

    “為何?”小六郎不解的瞪著眼睛。

    “老妖婆要發飆的,你不想三哥被打吧?”

    “不想……”小六郎使勁搖頭道:“我不跟任何人說。”

    “嗯,別人問起來,你昨晚吃的啥,就說'餅子'。問你幹啥來著,就說'困覺',記住了麼?”陳三郎囑咐道。

    “嗯,記住了,餅子困覺……”小六郎很認真的點頭道。

    又反復叮囑小弟幾遍,陳三郎轉向五郎。看到那張苦大仇深的臉,覺得那麼放心,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時間不早,陳三郎打水澆滅了火堆,把雞骨頭掩埋起來,便和五郎輪流背著睡著了的六郎,悄悄溜回窩去。

    回去時,已是下半夜,兄弟兩個也倦怠之極,臉也不洗,蒙頭就睡。

    沒了雞叫,全場的人都睡得分外香甜,待天光大亮才被老虔婆尖銳的罵聲吵醒。揉著惺忪的睡眼,僱工們看到外面都出太陽了,不禁奇怪道,怎麼今天雞沒叫?

    ‘不會是終於罪有應得了吧? '僱工們本就對這刻薄吝嗇的侯氏十分厭煩,只是礙於契約未滿,不得不忍氣吞聲罷了。現在見她終於吃了癟,都幸災樂禍起來。

    還真讓他們猜著了,待他們穿上衣裳走到場院,便見那老虔婆侯氏,站在雞舍前氣急敗壞的張牙舞爪,口中傾瀉著污言穢語:“哪來的殺才直娘賊,敢偷老娘的雞,非把他找出來擠破卵球!”

    “怪不得今天雞不打鳴,原來是陳娘子入替了。”有那嘴上刻薄的便調笑起來。

    “劉猴子,最賊頭賊腦的就是你,我看八成是你偷的!”侯氏正找不著人發火呢,登時罵罵咧咧道:“快還我的雞!”

    “陳娘子搞清楚了,我們可是良人,容不得你污衊!”劉猴子登時跳起腳來,大怒道:“你不妨打聽打聽,我劉猴子輾轉幾家炭場,可有個說我手腳不乾淨的?”

    別看這些人給她幹活,但他們並不像前朝那樣,一日賣身終生為奴。大宋朝是禁止買賣奴隸的。所有僱工,都是自由民……也就是良人的身份,只是為了生計,與雇主在官府簽上三五年的契約,在期限內出賣勞動力罷了。

    一待約滿,他們便可自由離去,要是想去外地謀生,或者改行的話,一個清白的身家是前提……這又牽扯到所謂的鄰里互保,和行業互保。但凡是要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比如說買房、開店、辦路引,都需要鄰里或者工友具保,一旦名聲壞掉了,那可就寸步難行了。

    所以劉猴子再憊懶,也不敢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43 AM

第五章 算計

    侯氏也不敢犯眾怒,何況那劉猴子說的也是,這些僱工都是良人的身份,哪能偷雞摸狗,壞了名聲可就因小失大了。

    那還能有誰呢?她猛然想到被打到冷宮的三個小崽子,遂喝罵道:“日頭快西落了,還不去幹活,杵在這作甚?”

    “肚皮癟著呢,哪有力氣扛活?”眾人滿不在乎的憊懶道。

    “活該窮一輩子的泥腳漢!”侯氏罵罵咧咧道:“緊去吃喝,緊去幹活,不然午飯沒得吃!”

    “十里八鄉找一找,沒人比陳娘子更拿人不當人。”眾人抱怨著一哄而散:“幹完這期,看誰還給你家扛活。”

    “等著給我家幹活的,從石灣村排到下里坡!”侯氏一邊嘴上不饒,一邊氣勢洶洶地向西北角的窩棚走去。

    陳三郎早被侯氏吵醒,聽到有腳步聲,便知道她來搜查了。他低聲吩咐兩個弟弟,一定把嘴巴閉緊了。

    剛給小六郎穿上衣裳,侯氏已經氣勢洶洶的推門進來,劈頭蓋臉就罵道:“說,是不是你們幾個小畜生,偷了老娘的雞!”

    “小畜生罵誰呢?”陳三郎壓著怒氣,彎腰給小六郎穿上鞋。

    “小畜生罵你呢!”侯氏說完就察覺吃了暗虧,一張塗了厚厚脂粉的鞋幫子臉,漲成了赤紅色的蝦爬子臉:“竟敢佔老娘便宜!”她有一副比男子還高大的骨架,張牙舞爪撲上來,登時就嚇哭了小六郎。

    “大娘娘為甚動手打人?”陳三郎抱著小六郎從她身邊閃過,退到門口道:“侄兒甚地方得罪你了?”

    侯氏吃的是暗虧,有口難言,只好先興師問罪道:“說,把老娘的雞藏在哪兒了?”

    “什麼雞?”陳三郎一臉茫然道:“大娘娘的雞,怎麼會跑到我們這裡”

    “指定是你偷的看我找到了,不把你這小賊送官!”侯氏便裡裡外外搜查起來,卻哪能找到根雞毛?但她看到房後的灶台還有餘燼,鍋裡也煮過東西,便像是抓到鐵證道:“說,是不是把我雞煮了!”

    “你且看看鍋裡,可有半點油星?”陳三郎冷冷道。

    他這一說提醒了侯氏,鍋是砌在灶上的,要想拿下來,除非拆了灶台。所以要是煮過雞的話,肯定能找到油跡。但侯氏瞪大眼睛,鍋裡鍋外尋遍了,也未找到一滴油星。不由狐疑道:“那你們生火作甚?”

    “我昨天病的重,得喝熱水,大娘娘又不給飯吃,得給弟弟做飯。”陳三郎冷冷道:“我知道大娘娘嫌我們父子吃白飯、開銷大,早就有分家之念,是以處處不待見我父子。又趁著我父親在外遊學之際,對我兄弟三人百般凌虐。”頓一下,他加重語氣道:“大娘娘何必如此,今年是大比之年,我父或可高中,到時候不知你們如何相見。”

    他之所以藉題發揮,首先自是為轉移侯氏的注意力,以免兩個孩子露出馬腳。同時也好教她有所收斂……

    侯氏本就是欺他們人小不懂事,才會這般肆無忌憚,現在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心中不由一驚,暗道:'怎麼猛得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這小孩竟能看穿老娘? ’

    她的那點心思被陳三郎說中了。多少年來,因為自家男人不是讀書的料,公婆便把希望寄託在她小叔身上,言行間自然難免偏向小叔一家,器量偏狹的陳氏,一直心存不滿。

    但那時公婆在堂,她也擔心小叔能真考成了官人,到時候還得多方仰仗,所以裝也得裝出一團和氣來。可這種扭曲讓她心裡日積月累,堆滿了憤懣,終究是把小叔一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讓她幸災樂禍的是,小叔蹉跎十幾年,別說高中進士,就連解試也沒考過……這讓她篤定,小叔子​​跟自己老公,大哥別說二哥,都沒有做官的命。這樣一來,她再也無法容忍小叔一家五口吃閒飯,更不要說,還得負擔他們讀書的花銷了

    那麼只能分家她早就篤定這個想法,之所以一直拖到婆婆過世兩年多還沒分,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不敢。她怕的是律法無情

    在大宋朝,家族分家不只是家事。

    本朝多次旌表累世同居的大家族,倡導兄弟敦睦不分家。當然能真正做到這點的極少,但《宋刑統》還是明文規定:'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別籍異財者,徒一年。 ’‘別籍’,就是戶口單立。 ‘異財’是析分家產。意思是,祖父母、父母在時,誰敢分家判三年,就算父母過世,也必須到服喪期滿以後才能分家,否則判一年……這是為了避免父母一過世,兄弟不顧著父母喪事,光顧爭家產的醜事發生。

    大宋的律法,無論是製定條文還是執行方面,都堪稱歷代翹楚,幾乎把人性都鑽研透了。但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指望死的條文保護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侯氏雖遲遲不敢分家,卻可以用長嫂的身份,肆意欺壓小叔一家,稍解心中多年的塊壘。

    但她之前,充其量也只是不給小叔好臉色看,不給侄子新衣服穿、好東西吃,遠遠沒有現在這樣,把三個孩子往死路上逼……陳家也算大戶,這樣對自己的侄子,臉面上難看、名聲上難聽。

    侯氏之所以突然變得如此狠毒,是因為今年三月,也就是本月,陳家服闋,合法分產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志在必得,要分得大部分家產,因此預先讓本家弟弟,先到縣衙去打點。

    誰知她弟弟回來說,官府的書吏給了準話,這種事很棘手,因為大宋律例反對分家析產,認為這是破壞公序良俗的行為,故而先提出分家者,反而會少得家產。而且,因為孫子孫女對祖父母的財產也有繼承權,所以在析產時,官府會參照兩家的口數……兩家沒有在室女,清一色都是男丁,換言之,除了她這個媳婦之外,所有人都有繼承權……有繼承權的口數是三比五,她家依然處於劣勢。

    而且本朝特殊的任官制度,使知縣大人不可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壞了自己的官聲。所以要是靠官府來斷,她們家肯定要吃虧的。

    侯氏徹底傻了眼,莫非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弟弟告訴她,現在要麼讓陳老二先提出分家,要麼雙方私下達成協議,再到官府析產……只要大體上公平合理,知縣大人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這成了侯氏的救命稻草,她決意逼迫弟弟先提出分家,自然要變本加厲。恰好當時陳老二外出遊學,她便開始百般虐待他的三個孩子……就是要讓陳老二一回來就覺悟,要麼永遠在家看著孩子,要麼立即分家。

    要是不小心死了一個兩個,那正中她的下懷。這年代兒童的夭折率高的出奇,就算是富戶,生出十個孩子,能養大一半就是奇蹟了。像她生了七個,就活了兩個,所以在她看來,夭折個把沒成年的孩子,實在算不得什麼。

    ~~~~~~~~~~~~~~~~~~~~~~~~~~~~~

    心思陡然被個孩子道破,侯氏不禁一陣慌亂,口裡喋喋不休的罵著什麼'撕爛你的嘴”之類,腳下卻開始往外挪,不想再面對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

    陳三郎暗暗鬆了口氣,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但侯氏哪能這麼灰溜溜走了,她黑著臉,眼珠子咕嚕亂轉,希望能找個尋趁,壓一壓這小子的氣焰。

    當她凶神般的目光,落在小六郎身上時,突然發現這小崽子往後側了側身,不由大喝一聲道:“你藏的什麼”說著劈手去抓小六郎的右手。

    “你幹什麼”陳三郎趕緊擋住小弟,無奈他自己才只十歲,哪有上輩子的力氣?被這凶悍的婆娘一撥,便打個了趔趄。雖然他很快站穩,但這一瞬間,小六郎被侯氏抓住了袖子。

    “你放開他!”陳三郎使勁抱住那婆娘的胳膊,大聲對小六郎道:“快跑啊”

    但那麼丁點的孩子,已經整個被嚇傻了。黑五郎反應過來,抱著弟弟就往外扯。小六郎的衣服,早就殘破不堪,這一扯之下,袖子登時裂開個大口子,一樣物事掉了下來。

    看清那物事,連陳三郎都愣住了,那竟然是一根焦黃色的雞腿……

    “好啊”侯氏一下子氣焰高漲,她猛地甩開陳三郎,理一下散開的鬢髮,如那隻大公雞附體一樣,亢奮異常道:“我果然沒看錯,就是一窩賊小子!”

    “你放屁!”這一聲竟不是陳三郎和黑五郎,而是滿臉漲得通紅的小六郎,他急得都結巴起來:“我,我哥不是賊!”

    “還敢頂嘴啊!”侯氏這種悍婦,自是得理不饒人,抬手就一巴掌,一下就打得小六郎翻倒在地,口鼻流血。

    侯氏還要施展淫威出氣,卻聽到一聲憤怒的吼叫:“我去你個辣塊媽媽!”

    “你……”她一個'你'字還沒出口,便變成了'嗷'的慘叫聲,被陷入瘋狂的陳三郎狠狠撞在肋間。

    侯氏猝不及防,摔得七葷八素,陳三郎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沒穩住身體,也摔倒在地。

    但這時,黑五郎一聲低吼,團身撲上,坐在侯氏的肚子上,拳頭雨點般砸下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45 AM

第六章 拼命三郎

  然而,成人和孩子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是一個比男人還強悍的女人,和一個不到九歲,長期吃不飽飯的男孩相比。

  黑五郎雨點般的拳頭,雖然打得侯氏披頭散髮、鼻青臉腫,但終究造不成什麼傷害。她一定下神,就猛地兩手一堆,正推在五郎的肚子上,把他直挺挺掀翻,後腦磕在地上,一下昏厥過去。

  侯氏剛要爬起來,就看到血灌瞳仁的陳三郎,拎著一塊壘灶台的磚頭,目光冰冷的站在面前。

  “你住手……”侯氏失聲尖叫。

  “住你媽呀,你怎麼不住手!”陳三郎罵一聲,便舉起磚頭,猛地朝著侯氏的臉拍下去。雖然是土坯磚,但這一下拍到臉上,絕對要變成大醬缸的。

  侯氏下意識舉起雙臂,剛擋在面前,磚頭便落下來,砰得四分五裂,她的胳膊也完全失去了知覺。陳三郎一扔碎磚,開始瘋狂的腳踢,他雖然力氣還不如五郎,但知道哪裡最痛——每一腳全都朝侯氏最柔軟的小腹猛踹!

  ‘啊,啊……’侯氏被打得痛不欲生,在地上翻滾起來,口裡發出淒厲的慘號,連村裡人都能聽見。其實陳三郎那一聲嘶吼,就已經驚動了工人,他們紛紛放下碗筷,跑過來探看,遠遠就見一個少年,狀若瘋虎的在踢一個麻袋片……但走近了才看到,那哪是什麼麻袋片,而是他們的老闆娘,陳家大娘子侯氏!

  “快住手!”雖然都不齒侯氏的為人,但哪能視若無睹,長工們大聲喝止,加快腳步跑過來。

  抬頭看了那些人一眼,陳三郎面無表情的一縱身,將全身力量都加諸於膝蓋上,重重砸在侯氏的後背上,便聽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喀嚓斷骨聲,侯氏不似人聲的高亢慘叫,一下子昏厥過去。

  陳三郎雙手撐地,從陳氏腦後抽出一根金簪,高高舉起。這長而尖銳的一根,只要他往下一插,侯氏就會跟她的雞一樣,蹬腿便亡。

  侯氏必須要感謝黑五郎,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的胳膊動了一下,這讓陳三郎胸中的殺意出現一絲動搖,含恨而出的一下,在就要插入侯氏臍上七寸的‘鳩尾穴’時,還是偏移了半寸……鳩尾系任脈之絡穴。擊中後,衝擊腹壁動、靜脈、及肝、膽,震動對方心臟,令其血滯而亡。但只要稍偏一點,就只是無附加的普通傷害……

  殺人終究不是殺雞啊……對於一個從沒犯過王法,甚至還會見義勇為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不過那一下還是紮透了侯氏的肚皮,鮮血噴湧而出,嚇壞了終於趕到的雇工們,他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陳三郎按在地上,奪下他手中帶血的金簪……

  但他們看到五郎六郎的慘狀後,並沒有去傷害三郎,只是把他控制住,防止他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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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山青水秀、四季常綠,為蜀人提供了無比優越的生存條件,而蜀人也懷著對此鄉此土的熱愛,去構築自己的理想家園。在川西平原上,人與自然的和諧隨處可見,徜徉其間,便如走在一幅美妙的水墨畫中。

  坐落在青神縣城外的石灣村,不過是這幅壯麗山水畫中的一角,卻絲毫不給整幅畫卷減色。便見它在青山綠水之間,因山就勢建造,屋舍層層疊疊,掩映於近千株濃蔭蒼宇的百年古榕下。

  村裡的建築,大都為小青瓦屋面,‘木穿逗’結構的二層吊腳樓,竹編夾泥白灰粉牆。白灰牆夾成的閭巷間,是沖刷乾淨的石板路……無不訴說著石灣村的富足安逸。

  村裡的首戶,是一處規模不大但外有石雕柱礎、粉牆黛瓦,內裡是鏤空木雕的花門窗格扇的四合院。這裡曾是人人稱羨的陳家,但那已經走過去時,現在人們路過陳家,聽到裡面傳來淒慘的呼痛聲,都會說一聲:‘活該!’

  “哎呦呦,痛死我的娘了……”呼痛聲自然是侯氏發出,她躺在床上,渾身包得像個粽子。她是被橫著抬回來的,請先生過來一看,發現雙臂骨裂、肋骨斷了三根,肚子上被紮了個洞。那給村裡人看了一輩子病的老先生,直說她太走運了,竟然沒傷到臟器,否則肯定是九死一生,哪還有力氣在這裡大呼小叫?

 雖然逃過一死,但活罪一樣難受,她雙臂上了夾板,又被叮囑必須臥床一月。可就算紋絲不動的躺在那裡,每一下呼吸都會扯動受傷的肋骨,還是一樣痛不欲生。就這樣她的嘴還不閑著,先是咒駡陳三郎,接著擴大到小叔全家,最後直接把陳家的八輩祖宗罵了個遍。

  這讓一直愁眉苦臉坐在邊上的陳家老大陳希世,終於忍不住道:“早就說你,凡事不要太絕,否則會遭報應的,你總是不聽,這下好了吧……”

  “你這個殺千刀的,哎呦呦……”一聽丈夫這樣說,侯氏登時狼眉豎眼道:“攛掇著我做惡人,現在卻又來賣乖,看我好了怎麼收拾你!”

  “好好,我不說你。”陳希世縮縮脖子道:“那現在怎生是好,都是一家人,總不會真要對簿公堂吧?”

  “定要送官,我恨不得殺了那小畜生!”侯氏面現狠厲道:“他險些就結果了我,絕不能饒過他!”

  “送官?”陳希世歎口氣道:“大郎眼看就要應試,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

  “怕甚?我是苦主!”侯氏絲絲吸著氣道:“你把我抬到縣衙去,大令一見我這慘狀,定會重判那小畜生!”

  “糊塗。”陳希世大搖其頭道:“你這樣貌確是夠慘,可兇手卻是個十歲的孩子,大令肯定要究其來龍去脈的!”

  “究就究,難道我這嬸娘,還管教不得侄兒?”侯氏滿不在乎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嬸娘。”陳希世皺眉道:“哪有你這樣虐待侄兒的?傳出去的話,我陳家還有何臉面可言?”人對自己的風評,總是後知後覺,陳老大不知道,自家今春的所作所為,已經把老陳家的臉丟光了,還以為自己名聲很不錯呢。

  “陳小乙,你也忒不害臊了!”聽他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侯氏不讓了,她嗷嗷叫道:“莫非當初你不同意我要分家?還是你不知道,我將那仨崽子攆到炭場去?!”

  “我……”陳希世老臉漲紅道:“我以為是做做樣子,沒想到會如此過分。”

  “我怎麼過分了,你哪隻眼看我過分了?”侯氏不依不饒道。

  “要是不過分,一個十歲孩子,怎麼可能……”陳希世看看侯氏的慘狀,沒說後半句。

  侯氏卻明白了,這下不讓了,嗷嗷潑天的哭號道:“我怎倒了八輩子黴,嫁了你這麼個刀切豆腐兩面光!光想著拿我當馬桶,完事嫌臭躲一邊!”

  她污言穢語傾瀉而下,讓陳希世招架不住,連忙討饒道:“好吧好吧,你想報官,咱們就報官!”

  “這還差不多……”侯氏馬上止住哭。

  “但是,你可得有計較,就算大令依法把三郎判了,縣裡對我倆肯定惡評如潮。到時候大郎應試,我們分家,可都是縣裡做主啊!”陳希世加重語氣道。

  侯氏這次聽進去了,她一邊哎呦呦地叫著,一邊心裡盤算,盤算來盤算去,這似乎都是件損人不利己的事兒。但她心裡那口氣憋著,不可能甘休的,惡狠狠道:“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自然不會。”陳希世聽了,知道她開始動搖,便趁熱打鐵道:“你須知道,只要我們不告官,便可得主動。”

  “怎麼講?”

  “‘卑幼毆尊長’可是重罪,對於這種大逆不道之徒,不論情由,都要刺配充軍的。”陳希世捏著老鼠鬍子,陰測測道:“等老二回來,正好以此要脅他,按我們的心意分家!”歸根結底,他沒興趣給侯氏出氣,甚至覺著這婆娘挨頓暴揍也好。他感興趣的,是自己能分得全部家產!

  “這樣啊……”要不怎麼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侯氏也是個捨命不舍財的主,聽丈夫這樣一說,便不再嚷著要報官,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謀奪家產上。她不禁擔心:“萬一,要是小叔不管那小崽子怎麼辦?”

  ‘你當他是你啊……’陳希世撇她一眼,淡淡道:“不會的,他幹不出那種事兒。”

  “難說,人在錢上,六親不認“侯氏不通道:“小叔那種窮措大,能捨得麼?”

  “那麼我們也豁出去了,對簿公堂!”陳希世冷冷道:“他要是捨不得家產,就得捨了兒子!”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47 AM

第七章 眉山尋父

   被趕出家門足足四十天後,三郎兄弟三個,終於回到了從小居住的四合院。

  只是回來的方式太過淒慘,他們被一路押送進院,然後關在柴房中。

  本來小六郎是不用關的,可他死死抱著三郎,哭得撕心裂肺,陳三郎也擔心他們會虐待弟弟,便也緊緊抱住六郎,分都分不開。最後,只好把他也關進去。

  從窩棚到柴房,其實環境是更好了,至少這裡寬敞,不那麼壓抑憋悶。

  顧不上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陳三郎仔細為五郎和六郎檢查身體。兩個孩子似乎都問題不大,只是精神有些萎靡。這種情況,一般人只會以為是驚嚇過度,但陳三郎仔細望聞問切,發現兩個孩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傷。

  ‘內傷’,並非只出現在於武俠小說,在真實世界中,也一樣存在,便是所謂的‘傷瘀變病’——各類軟組織損傷及其後遺症,有可能會瘀閉人體要穴,令外傷變為內傷,綿延數年而不愈,甚至會引起暴夭或者殘疾。

  小六郎的傷要輕,只是頸椎有些錯位,三郎給他做了個復位,便解除了小傢伙的隱患。五郎的麻煩要大些,因為他後腦著地,雖然地面是泥土,但也震盪傷到了後腦,引發了輕度的腦震盪。

  中醫認為此乃腦絡損傷,產生瘀阻引起的,針灸最為對症,但沒那條件,只能用推拿代替。他讓五郎取坐勢,先站在五郎背後,用兩手拇指,自上而下交替抹其頸部兩側胸鎖乳突肌。然後一手扶住他的前額,另一手用拿法自前髮際至枕後往返,隨後拿他的風池、腦空穴。

  再轉到身前,兩手拇指分別抹印堂,按晴明,抹迎香、承漿;接著再用拇指偏峰推角孫穴,交替進行;再用雙手掌根對按枕後,用掌法拍擊囟門,最後雙手互搓,滾燙後五郎熱敷頭頂,一次結束治療。

  做完一切,三郎感到有些疲憊,但探到五郎的脈象平穩許多,還是深感欣慰,只要再推拿幾次,就不會留下病根。

  三郎閉目養神一會兒,才考慮起自己的處境……老虔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那麼多人在場,對自己用私刑的可能不大。八成會把自己送官府吧。聽那幾個雇工在路上說,‘卑幼毆尊長’是重罪,是要刺配充軍的。

  一想到要成為戲文裡的賊配軍,臉上還得刺上金印,三郎就頭皮發炸。他看‘賊配軍大全’《水滸傳》,感覺那樣的人生徹底變成灰色,要想快活,除了落草為寇沒有別的出路。

  ‘不要啊……’三郎不禁一陣嘴裡發苦,他還不想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若是逃跑呢?那更糟糕!就連十歲的孩子都知道,這年代若沒有官府開的路引,你就寸步難行。賊配軍還有自由可期,要是當了逃人,就得一輩子躲到深山老林了……
  留下來前景悲慘,逃又逃不得,三郎一下體會到了大宋朝的法網森嚴,不遑於後世。他不是內褲外穿的超人,也沒有嶗山道士的穿牆術,更不是穿越了就能橫著走的小說主角。在龐大的王權社會中,個人實在太渺小了……

  然而陳三郎並不後悔自己的衝動,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有一樣的反應。他從來堅信‘世界的美麗來自於參差百態,而非百分百的冷漠與精確。’無時無刻不遵循內心,是守住自我、活得真實的前提,為此,他甘願接受衝動的懲罰。

  何況,他也不是衝動起來,就喪失理智之人。刺向侯氏的一下,沒有引起內出血,並不是她運氣,而是三郎避開了要害……他知道,以現在的醫療條件,臟器內出血就等於死亡,侯氏雖惡,但罪不至死,這也是他的本心,並未被怒火沖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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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來想去,計無可施,只能聽天由命了。

  陳三郎不禁輕歎一聲,緩緩睜開眼睛,便看見小六郎怯生生的蹲在身旁,一雙大眼睛裡滿是淚花。

  “怎麼了,小六?”三郎伸手,把他攬到懷裡,輕拍著孩子的後背。

  “雞腿,”六郎一開口,就抽泣起來道:“是想慢慢吃的……”

  “三哥那麼小心叮囑!”恢復精神的五郎,忍不住訓斥道:“你就敢不聽話!”

  “嗚嗚,好久沒吃肉了……”六郎內疚的哭起來:“一次捨不得吃完。”

  “六郎乖,三哥不怪你。”三郎心裡一酸,緊緊摟住六郎道:“都是哥哥沒照顧好你,以後……”話到嘴邊,心下一片黯然,哪裡還有什麼以後?自己被發配後,怕是永遠不能再相見了,他眼眶也有些濕了,輕聲道:“以後要聽話啊……”

  “嗚嗚,六郎會很聽三哥的話,”小六郎使勁點頭,抹淚道:“再不淘氣了。”

  “真乖,不光要聽三哥的,還得聽五哥,聽二哥,聽……爹爹的。”三郎不放心的囑咐起來,雖然他對那個便宜老爹,一肚子的怨氣,但想必將來能庇護五郎和六郎的,也只有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了……

  “爹爹,爹爹怎麼還不回來啊……”聽他提到爹爹,小六郎揚著臉,梨花帶雨道。

  三郎為他輕輕拭掉淚水,柔聲道:“快了,快來接六郎出去了。”

  “我要和三哥在一起。”小六郎很堅決道。

  “好,三哥跟你一起出去……”三郎揉揉他的小腦袋,雖然心中愁腸百結,卻不想讓小六郎難過。

  在柴房裡關到半夜,兄弟三人正是又餓又渴,突然聽到門口一陣悉悉索索,三郎循聲摸過去,竟然摸到一張餅,他心頭閃過一人,輕聲道:“四郎?”他哪敢隨便吃別人的東西,萬一被毒死豈不冤枉?賴死不如好活著,必須得問清來路。

  “……”外面沉默會兒,終是重重點頭道:“嗯。”

  “你不怪我傷了你娘?”三郎說完豎起耳朵,他得聽聽,四郎的呼吸是否平穩……通常來講,撒謊的人,氣息會稍有散亂。

  “……”四郎又沉默一會兒,才小聲道:“怪,但你們是我兄弟……”

  “四郎,謝謝你,”三郎放下心來,撓撓頭道:“另外,能弄點水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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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晌午,在縣城上學的大郎和二郎趕回來了,大郎十五歲,二郎也有十三歲,在這年代,已經不算孩子了。兩人苦苦哀求兩位長輩,能放過三郎,二郎給侯氏道歉磕頭,把額頭都磕青了。

  但陳希世和侯氏,已經打定主意,哪能被兩個晚輩動搖。何況侯氏怨大郎胳膊肘子往外拐,更恨不得把二郎也關起來,劈頭蓋臉臭駡一頓,就把兩人攆出去,還特意叮囑丫鬟,把二郎趕出家門。

  不敢激怒老娘,陳大郎只好把二郎送出門去。

  陳大郎名喚陳愉,陳二郎名喚陳忱,兄弟兩個在門口相對無言。

  “二郎,”陳愉畢竟年紀大,是有主意的:“家裡有我,你不用擔心三郎他們。你現在,趕緊去眉山找我二叔。魯大叔尋遍了縣城沒找到他,我聽說馬上就要發解試報名了,二叔這次志在必得,定然會在府城等候。”想一想又道:“對了,我記得蘇伯伯家就在眉山,你去他家找找看。”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串銅錢道:“你去碼頭坐船,快去快回。”石灣村距離府城五十里,且全是山路,要走整整一天,陳愉自然不能讓他走著去。

  沒必要和大哥客氣,陳忱收起銅錢,深深一揖道:“大哥,三弟他們拜託你了。”

  “你放心,他們也是我弟弟。”陳愉點頭保證道。

  陳忱重重點頭,轉身便走,趕到碼頭時,正碰上往眉州城運送竹炭的船,他跳上去,給了船老闆八文錢,便搭乘這艘船,往眉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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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都江堰的福,眉州境內的這段岷江水流平穩,江水透明而深藍,故又名玻璃江。沿著玻璃江逆流而上五十裡,便可抵達府城眉山縣。

  眉山並非一個很大的城市,在明山秀水、綠樹成蔭之間,是城鎮中縱橫交錯、千姿百態的小青瓦坡屋面和各式風火牆。官府,寺廟和高聳的城樓、鐘鼓樓點綴其中,樸實淡雅、錯落有致,令人百看不厭。

  種植荷花已成當地一項龐大行業,鄰近各市鎮的荷花販子,都會來此地採購荷花。因此街旁路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荷花池。再過兩個月,便是一幅滿城荷花開的無限美景。

  但陳忱無心欣賞這‘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美景,打聽到蘇家的方位,便往縣城西南隅的紗彀巷趕去。

  在紗彀巷裡,有一座中等結構的民居。自大門進入,迎面是一個漆有綠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于看見住宅的內部。影壁之後,是一棟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樹,一個池塘,一片菜畦。在這個小家庭花園之中,花和果樹的種類繁多,牆外是千百竿翠竹構成的竹林。

  此時,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領著兩個六七歲的男孩、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在池塘邊做鬥草之戲。聽到有人敲門,她便脆生生問道:“誰呀?”

  “請問,這裡是蘇老泉,蘇伯父家麼?”陳忱出聲問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49 AM

第八章 蘇氏

 “正是蘇家。”門一打開,一位身著上粉下綠色襦裙,腰繫淡粉綢帶,頭綰雙羅髻的溫婉少女,亭亭玉立在陳忱面前,柔聲問道:“不知這位書生何事光降?”

  “這位小娘子請了,”陳二郎僅看她一眼,忙低下頭道:“小生姓陳,青神縣人士,家父字公弼,因家中有事來眉山,特來貴府相尋,不知在否……”他平時也不算笨,不知怎地,今日說起話來,卻夾纏不清。

  “你是陳世叔的公子吧,”好在那少女夠聰慧,能聽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一笑道:“那就是陳世兄了,快請進吧,陳世叔就在後院與家父作文呢。”

  那女孩兒的聲音,如西湖暖風般柔美可親,撫平了陳二郎心裡的驚憂惶恐,卻讓他心跳陡然加快,趕緊凝神靜氣,整整衣冠,跟著少女走進院去。

  院裡的池塘邊站著兩個小男孩,大的八九歲,小的七八歲,正在專心的鬥草。宋人好賭,老少皆然。這鬥草之戲,又分武鬥文鬥,一般男孩玩武鬥,女孩玩文鬥。武鬥最是簡單,蓋立春草長之時,尋找中意的草葉,互相角力,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兩個男孩的姐姐領著玩,自然是文鬥。早些時候,她帶著妹妹到臨街的園子裡,采來了一大把各色花草,養在個水盆中,和兩個弟弟鬥戲……要求以對仗的形式互報草名,誰認識的草種多,對仗的水準高,堅持到最後,誰便贏。

  做姐姐的,主要是為了寓教於樂,自然不會跟弟弟去逞能。於是兩個小男孩頂起了牛,

  這個拿起一根柳枝道:‘我有觀音柳’。那個便拿起一根松枝對:‘我有羅漢松。’那個再拿一根說:‘我有鈴兒草’,另一個便說‘我有鼓子花’。這個再說:‘我有金盞草’,那個便滿不在乎道:“這是玉簪花”……

  那姐姐領著陳忱進來時,正逢大弟拿起一支道:“我有兄弟花。”

  “這怎麼叫兄弟花?”小弟傻眼了:“明明是春梅麼。”

  “你看梅開一枝,有上有下,就像咱倆,一母所出,我先你後。可不就是兄弟花麼。”大弟振振有詞道。

  “這麼個兄弟花啊,那我這個……”小弟在盆中找了找,拿起一支並蒂穗道:“這個是夫妻穗。”

  兩人振振有詞,惹得一邊的六七歲小妹咯咯直笑道:“依你們這麼說,花開得一大一小,就叫‘老子兒子花’,若兩朵花背著開可叫‘仇人花’嘍?”

  說得兩個哥哥滿面通紅,大些的笑著跑過來擰妹妹的嘴,於是兩人追逐起來,小妹看到大姐,忙跑過去撒嬌道:“姊姊,看大哥又欺負我。”

  “別鬧了,沒看有客人麼?”大姐歉意的朝陳忱一笑道:“世兄見笑了。”

  “沒有,沒有,令弟妹才思敏捷,那個天真爛漫。”陳忱有些結巴道:“小生十分羨慕。”他發窘的樣子,惹得那小妹吃吃直笑。

  大姐瞪她一眼,讓兩個弟弟引客人去客堂就坐,自己則領著妹妹往書房去請‘陳世伯’。

  後院的書房中,中堂掛著一張八仙張果老的畫像,書架上,書桌上,都堆滿了書,兩個年齡都是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各佔據書桌一頭,都在奮筆疾書。

  那個稍長一些的,就是此間的主人,蘇洵蘇老泉,年輕時乃一個聰敏強記卻個性強烈,不服管教之輩,他痛恨這個時代的應試教育,喜好四處旅遊。

  但後來,大約得了長子之後,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內兄,還有兩個姐丈,都已經科考成功,行將為官做吏,自己卻碌碌無為,依然要靠家裡養活……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會受到刺激,對一個天賦智力超人之輩,自然更是難以忍受。

  他追悔韶光虛擲,痛自鞭策,開始發奮苦讀。謝其素所往來之無賴兒,而從士君子學,閉戶讀書為文辭,已有八載矣。

  但付出不一定就有收穫。八年裡,蘇老泉已經落榜兩次了。這讓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性格古怪,加之他思想獨立,常有驚人之語,自然與那些講究中庸的書生合不來。

  坐在他對面的,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之一,姓陳名希亮自公弼,青神縣人,身材清瘦,面目顏冷,兩眼澄澈如水,一看就是個正直堅定之人。

  陳希亮不像蘇洵一樣年少荒嬉,他是個嚴以律己之人,自幼刻苦用功,但命運作弄,科舉之路十分的不順遂。

  他苦讀到二十二歲年紀,覺著已經有把握了才去應試,果然順利取解赴京,誰知轉年春闈前夕,一封父喪訃告就把他叫了回來,只能等下一屆。

  本朝並非定期舉行科舉考試,而是根據朝廷對官員的需要,有時候每年都有,有時候一停數年。當今官家繼位以來,天下官員人滿為患,故而最近幾次科舉,都是間隔四年。

  所以四年之後,已經二十六歲的陳希亮,又一次取解赴京,誰知從那屆開始,考官不再重經史策論,而以‘屬對聲律’為要,結果不善此道的陳希亮,落榜了。

  在回蜀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樣不善此道而落榜的蘇洵,兩個沉默寡言的人,恰巧住在一個艙裡,能整天整天的不說一句話。但當他們下船前,卻成了相交莫逆的好友。之後幾年裡,時常書信往來,一起鑽研這……‘屬對聲律’之道。

  所以蘇洵叮囑女兒,在帶著兩個弟弟玩的時候,也要加上對仗格律方面的聯繫,可謂痛定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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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讀三年之後,陳希亮二十九歲,蘇老泉三十四歲,都到了輸不起的年紀。所以一開春,蘇老泉就強拉硬拽著陳希亮,到各地去參加文會詩會,在切磋中提高詩詞水準。

  陳希亮本來不放心三個孩兒,但想到一旦取解,一去就得一年多,三個孩子還是要由大哥照看,所以與哥嫂說了許多好話,又反復叮囑兒子聽話。這才跟蘇洵踏上了四處遊學的行程。

  如今兩個月的短暫遊學結束,還有三天,就要到府衙報名了,陳希亮打算等到報名之後馬上回家,這幾天權且住在蘇家,與蘇洵做幾篇應試的程文……宋朝的解舉不像後世一考終身,而是只有一次效用,如果沒考中進士,下次還得再參加取解試。雖然對兩人來說,應該不在話下,但這幾年四川的文氣越來越盛,兩人哪敢掉以輕心。

  正在提筆作文,外面響起‘篤篤’敲門聲,蘇洵眉頭一皺,擱下筆沉聲道:“誰?”

  “爹爹,是我。”

  “八娘?不是不叫打擾麼。”蘇洵一聽是懂事的大女兒,語氣放緩了不少:“什麼事?”

  “陳世叔的公子來了,說是有急事找世叔。”

  “我兒子,”陳希亮心中咯噔一聲,擱下筆道:“老泉兄,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別人的家事,蘇洵不好多問。

  陳希亮站起身來,跟著八娘快步走到前院客堂。

  陳忱正被蘇家兄弟問得啞口無言,見父親來了,趕緊起身道:“爹爹,大事不……”

  陳希亮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在這說:“跟我回房。”這不是要瞞著主人,而是大比在即,如果真有什麼棘手的事情,主人聽了幫是不幫?幫的話,影響應試,不幫的話,於心不安,所以乾脆不要讓主人知道。

  回到客房中關上門,陳忱將家裡發生的事情告訴父親:“傳話的說,三郎險些殺了大娘,現在被關起來了。”

  陳希亮卻不通道:“三郎那樣溫和的性子,小貓小狗受傷了都要救,怎麼可能傷人,而且傷的是你嬸娘麼?”

  “這……”因為陳忱也是道聼塗説,並不確定,一問之下,頓時結舌:“反正家裡在四處尋找爹爹,說您再不回去,就要報官。”

  “報官……”陳希亮拉下臉來,把自己的衣物簡單一收拾,裝進竹書箱中,背在身上道:“我們回去!”說完便出門朝著院門走去。

  八娘正在院中等候,見到陳希亮這副裝束,吃驚道:“世叔這是要走麼?”

  “賢侄女,愚叔家有急事,必須立即回去,”陳希亮朝她抱抱拳道:“來不及與你父親道別,請轉達在下的歉意。”說完就甩開大步走出去。

  八娘只來得及張張嘴,便見他像陣風一樣卷過……

  陳忱朝她歉意道:“抱歉,家父就是這個脾氣……”

  “既然有急事,世兄快跟上吧。”八娘笑笑,福一福道:“希望世兄一切順利。”

  “多謝多謝,”陳忱深深一揖,便慌不擇路的去追父親,險些撞上影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52 AM

第九章 陳希亮

  父子倆趕到碼頭一打聽,今天最後一趟船剛剛開走,要想坐船回青神,必須等到明日一早。

  陳希亮摸出身上所有的串錢,希望包一艘快船回青神,但也不知是他給的錢不夠,還是夜航船真的很危險,總之沒有船家肯接這活。

  “爹爹,怎麼辦?”陳忱焦急問道。

  “……”陳希亮看看遠處的青山,拿定主意道:“二郎,你在船上將就一宿,明天搭最早的船回去。”

  “那你呢?”這時候還沒有‘您’,哪怕是父子之間,也是稱‘你、我’的。

  陳希亮目光堅定如冰道:“我走回去!”

  “爹,夜裡山上有豺狼。”陳忱擔憂道:“還是等到明天吧。”

  “沒事兒,我有這個!”陳希亮從書箱底部,抽出一根哨棒道:“我是打死過狼的。”

  “那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走得太慢。”陳希亮道:“我得立馬趕回去!照顧不了你!”說完把書箱摘下來,往兒子懷裡一送道:“我得趕著關門出城,你晚上自己找點吃食吧。”說完,又像一陣風似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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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紅日初升,陳希亮那風塵僕僕的瘦削身影,真的出現在石灣村外。從昨日酉時初,到現在五個時辰,他走了整整八十里山路,原先整潔的青綃直掇,上身被刮破了七八處,整個下擺更成了一縷一縷的流蘇。腳下涼鞋……也就是木屐內的淨襪,已經成了灰色。

  但他的精神依舊旺健,在湖邊洗淨滿臉的灰汗,卻沒有先回家,而是往自家的燒炭場走去。

  燒炭場中,雇工們剛剛起來,這兩天沒有大公雞叫早,也沒有老妖婆聒噪,他們自然樂得偷懶。此時正在懶懶散散的吃飯說話。話題自然離不開,前日的那場人倫慘劇。

  有的說:“看‘母大蟲’傷得那麼厲害,以她那不吃虧的脾氣,定是要報官的吧,這下陳家可熱鬧了。”中國人愛起外號,就是從宋朝傳下來的。

  “報官?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難道她很光彩麼。”那被黑五郎喚作魯大叔的漢子憤憤道:“把孩子們打成那樣,天下有沒有這種嬸娘?”

  “哎,可惜三郎那孩子了,多乖巧懂事啊。不是被逼急了,能幹出這種事兒?”

  “這孩子血性,”劉猴子卻深表讚賞道:“看著兩個弟弟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不瘋才怪呢。”說著看看眾人道:“若是母大蟲真告他,我卻是要去說幾句公道話的。”

  “同去,同去。”魯大叔幾個回應道:“母大蟲這惡婆娘,卻是要狠狠治一治了!”

  眾人正說得熱鬧,突然有人看到陳希亮進來了,趕緊止住話頭,站起來打招呼道:“陳二哥來了。”

  “諸位,希亮有禮了。”陳希亮朝眾人一抱拳道:“你們想必猜到,在下過來的意圖。”頓一下,環視著眾人道:“聽說那件事在這裡發生。我只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不必為我家三郎遮掩,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那雙平日裡神光內斂的眼睛,此刻目光如箭,直刺眾人的內心,讓他們感覺,任何謊言都會被他識穿一般,不僅紛紛暗叫:‘這還是往日裡那個老實可欺的陳老二麼?’

  君子光華內斂,不欺不虐,卻被庸人視為可欺,這就是所謂的‘君子可以欺之方’麼?

  也是侯氏平日都把人得罪光了,雇工們沒什麼猶疑,便帶著陳希亮,來到了那看場的窩棚邊。

  “我等看到時,你大嫂已經倒在地上,被你家三郎猛踹。”眾人七嘴八舌的向陳希亮講述道:“我們大喊助手,他卻蹦起來,給了你大嫂一膝蓋,然後拔出她的金簪,插到你大嫂肚子上……”

  “三郎他,為什麼會……行兇?”陳希亮面色陰沉道。

  “許是為了五郎和六郎吧,”眾人道:“我們到時,只見五郎和六郎昏倒在地,後來又掐人中,又噴涼水,才把兩個孩子弄醒。”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陳希亮問道。

  “因為,他們就住在這兒。”老魯指一指那窩棚道:“已經住了四十多天了,出事的前一天,我還來看過他們,住得真是……太可憐了。”

  “什麼?”陳希亮難以置信的快步走到窩棚裡,推開門一看,雖然是大白天,裡面又黑又潮,除了一張竹板床,幾個破碗筷,便什麼都沒有了。

  看到地上一隻小小的童鞋,陳希亮彎腰拾起,仔細端詳,發現這正是過年時,他從青神縣王巧婆鞋店裡,買給小六郎的。

  之所以還得細端詳,不是他記性不好,是這只當初做工精良、色彩鮮豔的虎頭鞋,已經到處是破洞,鞋底都快要掉下來了,更是早就看不出顏色……他一直強忍著的淚珠,終於掉落下來。

  陳希亮緊緊攥著那只小鞋,聲音冷得瘮人:“他們怎麼會住這兒,為什麼不住家裡?!”

  “我們問過你大嫂,她說三個孩子犯了錯,懲罰他們一下。”

  “什麼樣的錯,要懲罰四十天?”陳希亮胸中的怒氣洶湧,他得使勁才能控制住,想要一把火燒了這裡的衝動。

  “這我們不知道,反正從那天起,三郎和五郎就得每天打水汲水,必須夠窯裡用的,才能有飯吃,吃的和我們一樣,不是米糠餅子,就是麩皮窩頭。就這樣,還時常沒飯吃。”

  “是啊,事發前兩天,三郎汲水時不慎落水,第二天還病了,你大嫂就不給他們飯吃。當天一早,你大嫂就吵嚷著雞丟了,然後找到這裡,我們沒跟過來。後來她慘叫起來才過來,就看到開頭說的那一幕。”眾人頓一下道“不過,地上確實有根雞腿,應該不是你大嫂栽贓……”

  陳希亮神態冰冷的聽完眾人所說,沉默良久,方深吸口氣道:“諸位大哥,方才所說,果然句句屬實?”

  “當然屬實,我等這麼多人,”眾人點頭道:“怎可能一起編瞎話?”

  “那麼,在下可否筆錄一份,請諸位大哥簽押?”

  “沒有問題。”眾人毫不猶豫道。在宋人看來,對說過的話負責,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於是眾人來到帳房,那裡有現成的筆墨。陳希亮十分強記,筆走龍蛇,很快便寫就了一份數頁紙的筆錄。寫完後,眾人中有粗識寫字的,便接過來閱看,幸而陳希亮全用口語複述,沒有任何複雜字句,還能看得懂。

  那人看完之後,點點頭,便先提起筆來簽名畫押……所謂畫押,又叫花押,乃是根據個人的習慣與創意,用一種符號或者是圖畫為據以示信用。因為只有本人知道是根據什麼而寫,所以他人難以作偽。故而與印章同樣俱備有示信於人的功能。

  待所有人都簽押之後,陳希亮輕輕吹幹紙張的墨蹟,小心收入懷中,便起身朝眾人抱拳作揖道:“多謝。”說完轉身大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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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出燒炭場的大門,陳希亮的步履便凝滯起來,望著遠處那熟悉的粉牆黛瓦,他的心沉重極了,恨不得趴到湖邊大哭一場。

  但他心志極為堅毅,從懷中摸出那只殘破的虎頭鞋看了看,便大步走向那座不能再熟悉的四合院。

  路上有鄉鄰相遇,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陳希亮目不斜視,徑直來到自家大門前。

  宅中的大門緊閉著,他重重的扣動門環。

  “誰呀?”傳來丫鬟翠花的聲音。

  “我!”陳希亮沉聲道。

  “是二哥回來了啊。”翠花趕緊跑回去通報。

  “這麼快?”兩公母對視一眼,都倍覺意外。

  “該來的總會來。”陳希世道:“讓他進來吧。”

  緊閉了數日的大門終於打開,陳希亮看到了自己的兩個侄兒,也是自己教了多年的學生,陳愉和陳慵候在院中。什麼樣的人教出什麼樣的學生,陳愉和陳慵一點不像他大哥兩口子的種,倒和他是一類人。

  這兩兄弟等在這裡,是要跟他通氣的,但陳希亮已經問明白案情,自然不願多費口舌,朝兩人點點頭,單說一句道:“我兒在哪?”

  “二叔,在後院柴房。”陳愉恭聲答道。

  陳希亮便徑直朝後院走去,他必須得先看到,兒子的狀況才能放心。

  宅中除了陳家人,只有兩個丫鬟老媽子,見他手裡提著哨棒,哪敢上前阻攔。

  徑入後宅,到了緊鎖的柴房門前,陳希亮掄圓了哨棒,猛地就是一下,門上銅鎖應聲而落。

  這叫兩個侄兒並從正屋中探頭的陳希世都嚇一跳,他們何曾見過他這暴力的一面。

  陳希亮推開柴房,便看到自己的三個兒子,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神態驚慌的蜷在那裡,眼淚刷得就下來了。

  其實三郎正摟著倆弟弟在睡覺,兄弟三個被陳希亮那一下嚇一跳而已。

  “爹爹……”看清來人,小六郎和黑五郎便嚎啕大哭著撲到對方懷裡,倒叫三郎好生尷尬。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54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4 03:55 AM 編輯

第十章 人要有文化
   
  緊緊抱著骨瘦如柴的兩個兒子,陳希亮卻望向了瑟縮在角落的三郎……當然,這是以他的視角,其實陳三郎是因為要給兩個弟弟當床,才不得不靠在角落的。

  但在做父親的看來,這是闖了禍的兒子,畏懼自己的表現。他心中一酸,把兩個小兒子挪到左臂,空出右臂道:“三郎,過來爹爹這……”

  ‘不要了吧……’陳三郎一陣惡寒,不由抱緊了胳膊。雖然真把五郎六郎當成自己的弟弟,可他還接受不了,又冒出這麼個爹啊。

  “過來吧,爹爹不怪你……”陳希亮見狀,卻更加憐惜了。

  ‘靠,沒辦法了,忍一忍吧。’既然把自己當成三郎,那就得敬業啊,他心中默念著:‘我是陳三郎,我是陳三郎……’一邊進行自我催眠,一邊慢騰騰湊過去。

  陳希亮一直懸著右臂,都快酸得舉不住了,才把三郎等來,便將其緊緊摟在懷裡。

  陳三郎登時一身雞皮疙瘩,脊背發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竟被個男人抱了,呃,還這麼緊……’脊背不由繃得緊緊的。

  感到了兒子的不安,陳希亮依然自以為,他是在恐懼,便輕輕拍著他的背道:“不要擔心,爹爹回來了。”

  雖然渾身不自在,陳三郎還是心中一暖,天知道這些日,他有多無助,多盼著有個神仙能救救自己啊。

  父子溫情了一會兒,陳希亮便抱著六郎,帶著三郎和五郎,大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裡,陳希世和侯氏一坐一躺,他們兩個兒子,也被勒令站在左右鎮場。夫妻倆滿臉怒氣,望著走進來的父子四人。

  陳希亮將六郎放在地上,朝哥嫂深深作揖道:“大哥嫂嫂,小弟回來了。”

  兩人不理他,別過頭去,做憤怒狀。

  陳希亮也不以為意,起身沉聲道:“想不到才是十多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怪我不該光顧著舉業,疏忽了做父親的責任。都怪我平時太忍讓,以至於讓人以為可欺……”

  兩公母聽他說前半句還算順耳,但等說到後半段,就覺著無比刺耳了。讀書人罵人不帶髒字,分明是在罵他們毫無親情、欺淩幼兒、喪盡天良了。

  這下侯氏忍不住了,她當即火力全開道:“本以為二哥是個斯文人,誰知竟教出一些偷雞摸狗、毆殺尊長的孽障來!我等礙著一家人的臉面,沒有把他們送官,本道你該回來給他們教訓,向我這險些死掉的嫂嫂賠不是。誰知你卻氣勢洶洶殺進來,不禁毫無愧意,反而倒打一耙。我算看明白了,有其父才有其子,小崽子孽障,根子就在你這個當爹的身上。”說著‘哎呦呦’呻吟起來道:“沒什麼好說的,要報官,要報官了……”

  這婆娘一番夾槍帶棒端是厲害,顯然早就打過腹稿數遍了,最後又拋出殺手鐧道:“別以為我們不識幾個字,就不知道大宋律例中,毆及謀殺祖父母、祖母、叔伯父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這句話讓陳三郎心裡掀起驚濤駭浪,他可沒想過,竟會是這麼嚴重的後果……比那些雇工說得還要可怕。他不知道,這也是大伯兩口子,臨陣磨槍的結果。

  三郎不由偷眼去瞧陳希亮,見對方沒有流露出意外的表情,顯然對有一定層次的人來說,這是個常識。他心中不禁哀歎:‘不懂法不行啊,這回要是能過去,定然先找本大宋刑律背熟了……’但現在,卻是束手無策,只有靠這個便宜老子了。

  要給力呀,父多……

  ~~~~~~~~~~~~~~~~~~~~~~~~~

  “嫂嫂說的不錯,大宋刑律中,確實有‘惡逆’一條。”只見陳希亮一掃平日的沉默寡言,冷冷笑道:“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以德立國,立刑不在罰,而在於教化遷善。故而有‘三縱’、‘三宥’之慎刑條例。”

  侯氏懵了,她哪懂什麼大宋刑法?方才說的那條罪名,都是陳希世一字一句教的,現在聽說,還有什麼‘縱宥慎刑’,自是兩眼一抹黑。

  陳希世也沉吟不語,《宋刑統》條文如海,除了老二那種要應試的,沒事兒誰去細鑽研?

  “所謂‘三縱’是指老耄、幼弱、愚蠢犯罪,因考慮其行為能力,或免或減其罪。‘三宥’是指不識、遺忘、過失犯罪,因這類屬於非故意犯罪,故減輕其刑。”正是因為知道此事的嚴重性,陳希亮才會連夜趕回來。一邊趕路,他一邊心裡勾當著如何為三郎脫罪……他自然考慮過,是不是放低姿態,求侯氏放過自家三郎,但不讓她斷了狀告三郎的心思,日後總是個隱患。

  反復思量,他還是決定以強硬的姿態回擊,叫侯氏知道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於是打好的腹稿琅琅而出道:“我朝規定,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篤疾者,不加拷訊,流罪以下可以贖罪;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者,犯大逆、殺人等死罪可以上請減免,一般的盜或傷人也可以罰金贖罪。”

  “我家三郎出生於景佑三年酉月,滿打滿算九歲零七個月,自然符合十歲以下減免條例;十歲以下的孩子,懂什麼大宋律例,知道什麼惡逆之罪?自然也符合無知犯罪減免範疇。”陳希亮言辭振振道:“雖然同是‘惡逆’,但‘毆擊尊長’,自然要比‘謀殺尊長’要輕得多,只是判刺配充軍。且到得公堂上,我自會奏請減免。大令必須為我上奏朝廷,當今官家乃是千古難逢的仁君,到時候必會寬宥我兒!”陳希亮大言不慚道。

  “你怎麼知道官家會寬宥?”陳希世終於忍不住出聲道。

  “因為我兒有情有可原!”陳希亮一字一句道。

  “情有可原,笑話!”侯氏氣哼哼道:“說破大天,他也占不著理!”

  “你先把我的小兒子打得口鼻冒血,又把我的三兒子打昏,難道做哥哥的就要在一邊看這麼?”陳希亮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我那是要教訓六郎,你兩個兒子就上來打我,我不過打了一巴掌、推了一下,誰知道你家小子那麼不禁打。”侯氏振振有詞道:“就算打了又怎樣,他們爹娘不在身邊,我這個伯母就有管教的責任!”

  “他們犯了什麼錯,需要你管教!”陳希亮目光陰冷道。

  “偷雞摸狗,這可不是小事兒吧?”侯氏振振有詞道:“小時偷雞,大時偷銀,我能不管麼?”

  “不可能,我的兒子,絕對不會偷雞摸狗!”陳希亮斷然道。

  “還睜眼瞎說!”侯氏怒道:“我打鳴的公雞被他們偷著吃了,我可是從你小六身上,搜出鐵證來的,問問他們,有沒有這麼回事兒?!”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陳希亮悲憤的笑起來道:“吃自家的雞,怎麼能叫偷呢?”

  “那是我的雞!”侯氏怒氣衝天道。

  “請問嫂嫂,我們什麼時候分家了?”陳希亮冷冰冰道。

  “這……”侯氏登時被掐住了脖子。

  “沒分家的話,陳家的物事,都是先考先妣留下的,不知到底是姓陳還是姓侯?”陳希亮吐出長長一口悶氣道。

  ‘帥……’陳三郎不禁暗暗擊節叫好。看來對這位不負責任的便宜老爹,要重新評價了。

  “不告而取就是偷!”陳氏語塞,陳希世只好親自上陣。

  “為什麼不告而取!是因為告了也取不著!”陳希亮猛地一拍桌子道:“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兒子,會被趕到那間窩棚裡,他們是野貓野狗麼?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兒子,還不到十歲就要承擔繁重的勞役,稍有閃失,就不給飯吃!他們是你們的奴隸麼?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兒子掉到水裡,你們非但不給醫治,還數日不給他們飯吃,難道他們是你們的仇人麼?”

  “這些問題你們不回答,卻要糾纏於我兒吃了自家的一隻雞,”陳希亮氣極反笑道:“你們不嫌丟人,我都替你們害臊!還問我官家為何會寬宥我兒,你們果然是腦瘋了!”

  這下陳希世也張口結舌了。

  陳希亮這才重重一歎,放緩語氣道:“大哥,我們是一奶同胞,同氣連枝。就算做不到對從子視如己出,也不至於如此虐待吧?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明說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56 AM

第十一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堂屋中餘音繞梁,陳希世夫妻卻半晌沒回應。

    究其原因,無外乎陳老二這次回來,表現的太出人意料了。在哥嫂的印象中,他素來是不爭不搶,百般忍讓的悶面瓜,哪有這般鋒芒畢露的光景?

    愚夫愚婦不明白,君子能容人不能忍,但亦有所不能忍。之前他們對陳希亮再不好,他都可以容忍,因為他覺著,自己年近而立還在吃白飯,順便吃些白眼實屬正常。但這次,他的兒子遭到虐待,其中一個更有刺配充軍的危險,大大超過了他的底線,所以才會崢嶸畢露。

    其實陳希世兩公母,也不欲把事情鬧到官府,大宋朝講的是‘慈孝’,慈孝慈孝,先慈而後孝。兩公母自忖鬧將起來,忒也承受不起風言風語,所以只想拿偌大的罪名壓住老二,好謀奪家產。

    現在繞了一圈,好似又回到正軌,但形勢已然逆轉,陳老二搶去了主動權。

    兩公母能直接說‘俺們想分家麼’?半晌,陳希世才憋出一句道:“過去的事情,莫要再提了。怎麼說,也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休要再提了……”陳老大這輩子連成都都沒去過,聽到可能會鬧到官家那兒,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那也不能這樣算了。”侯氏也光剩下嘴硬了。

    在陳三郎看來,現在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大好時機,依著他的性子,肯定要趁機揚眉吐氣,至少也得把劣勢徹底扳回才行。

    然而陳希亮卻沒有,他只是淡淡道:“大哥畫出個道道來吧,小弟接著就是。”竟然一下把主動權拱手相讓,叫三郎大感意外。

    “鬧成這樣,怎麼搭夥過日子?”陳希世一臉愁苦道:“我看還是分了吧。”

    “分家……”陳希亮有些憂鬱地抬頭望望,中堂掛著他曾祖父曾祖母的畫像,終是微微闔眼道:“但憑哥哥主張。”

    陳希世已然氣短,再想起勢就不可能了,他歎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粗粗定個大略,改日相約到官府,把契約簽了便是。二哥別以為我圖謀什麼,只是鬧到官府面皮受損,好言好語分了罷。”

    “正當如此。”陳希亮點點頭。

    “放心,我定會公允,不教你吃虧。”說完便讓兒子拿來家產帳冊,卻不打開道:“咱們陳家遷徙至此已有四代,世代以燒炭為生,經年累月,積下這一棟祖宅,一個炭場,一片竹林。原先還有些薄田,但這幾年,家裡四個念書的,開銷太大,早已賣磬,叫你們花銷了。前些日子,慮著你們花錢的日子還長,把竹林也賣了。”頓一下,一臉惋惜道:“那可是十裡八鄉最好的一片竹林,出產最頂級的竹炭,換了三十萬錢。這三十萬錢,你們父子花銷,甚至將來你家小子再念書,也是足夠的。”

    陳希亮點點頭。宋代的經濟水準,與後世九十年代末相當,一文錢的購買力,等於那時候的一元錢。

    “這三塊,就是咱們陳家所有的財產了。我是長房,自然要繼承祖屋。”陳希世道:“至於炭場,你個讀書人,不聞窗外事。這些年官府加征‘西夏錢’,生意大不如前了,幾乎就是不賺錢。要不也不會把竹林賣了。”

    “既然如此,把炭場給我吧。”陳希亮終於忍不住擠兌一句道。

    “呃,你讀了半輩子書,哪懂什麼燒炭賣炭,你知道牙行的門朝哪開麼?你哥哥我沒別的本事,只能守著這片產業。而你呢,馬上還要去京城赴考,高中後就是官老爺了,幹這一行豈不掉價?”陳希世道:“所以你還是拿那三十萬錢,多省心利索啊。”

    說完,他便忐忑的望著陳希亮,希望自己破綻百出、強詞奪理的說辭,能把這個‘書呆子’蒙混過去……只是現在看來,人家也不是什麼呆子,這叫他未免惴惴。

    他沒注意的是,自己的兒子陳大郎呲牙裂嘴,朝著陳希亮使勁搖頭。

    “可以……”陳希亮卻視若無睹,沉吟半晌,一口答應下來。

    “別……”陳希世兩公母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大郎陳愉便忍不住道:“爹爹,你們不能這麼坑二叔,那根本不是三十萬錢,而是……”

    “你住口!”陳希世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站起身來一巴掌,打在了陳愉的臉上,暴喝道:“給我滾出去!”

    陳愉不敢違逆父親,捂著臉往外走,待到了陳希亮身前,還是壓低聲音丟下一句:“都是欠條……”

    “你這個吃裡爬外的狗東西!”陳希世顏面掃地,狠狠丟出茶盅,砸在陳愉背上,氣急敗壞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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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堂中,讓陳大郎這一攪和,徹底陷入了僵局。

    沉默半晌,陳希世乾脆耍無賴道:“反正就這三十萬欠條了,別的一個子都沒有。”

    陳三郎瞪大眼睛,他見過無恥的,還真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我已經說過了。”陳希亮面如古井不波道:“可以。”

    陳三郎的眼睛更大了,心說明知道是坑還往裡跳,這也太太、太那啥了吧……然而陳希亮的下一句話,讓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團。只聽其緩緩道:“不過契約之外,你們要立一份字據,保證今日之事,一個字不得再提,否則炭場、祖屋,以及一切家產,全都歸我。”

    陳希世兩公母,快速對下眼神,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驚喜……他們本以為,老二肯定要據理力爭,多分些家產,誰知他竟明知是白條,仍滿口答應下來,這真是天下一號大傻瓜啊。至於額外的那份字據,立就立,本來就是一樁家醜,誰還願意搞得天下皆知不成?

    他們擔心陳希亮會反悔,馬上讓四郎取來筆墨紙硯,立好一份契約、一份保證,雙方簽字畫押,只等來日去縣衙備案,便可完成分家。

    小心捧著墨蹟未乾的契約,陳希世笑開了花,故作大度道:“二哥去收拾收拾吧,日後分家過日子,需要的事物多著呢。”

    陳希亮點點頭,把那份保證輕輕吹幹墨蹟,小心收入袖中,朝哥嫂一拱手,便抱起六郎,帶著三郎和五郎轉身出了正堂。

    來到原屬於他的跨院,便見到紅腫著臉的大郎。

    陳希亮關切道:“大郎,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二叔,”陳愉急切道:“最後怎麼辦的?”

    陳希亮將手中那份契約,遞給了陳愉,抱著兒子推開房門。

    陳愉展開那契約一看,登時傻了眼,追進去道:“二叔,你怎麼還是要了欠條……”

    “……”陳希亮一邊將書架上的書裝箱,一邊淡淡道:“這三十萬錢,就算是給三郎買個清白吧。”

    陳愉有些愣神,他才十五歲,還不明白人世間的險惡。但陳三郎卻已經明白了……那兩公母如此視財如命,為了獨吞家產,能不惜置親生侄兒於死地。如果靠一時言語上的上風,固然可以不讓他們占到便宜,但事後緩過勁兒,必然心氣難平,萬一生出事端,可就麻煩了。

    陳三郎雖然對這個世界瞭解的不多,但他靠著對人情世故的理解,還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記得那侯氏丟了雞,懷疑是劉猴子偷了時,那劉猴子登時急了眼,說:‘我是良人,怎麼可能偷你雞呢?’

    只要生活在大宋朝的人,就沒有不知道‘良人’身份的重要性——賃屋、開店、上學、遠行……更不要說考科舉了,只要是正經勾當,都需要身家清白。有過案底,或者風評不好的人,鄰里是不會具保的……因為你將來犯了事兒,保人們是要擔責任的。

    沒有個良人的身份,要麼去當兵,要麼就是從事‘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賤業,總之,這輩子算是徹底毀了。

    其實一踏進門,陳希亮就做好了遭受不公的準備,他之前的立威,也不是為了多分家產,而是讓哥嫂明悟,自己不是個好欺負的軟蛋,被惹急了,一樣是要咬人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三郎,不要輸在人生的起點上……陳家的家業何止百萬錢?陳希亮卻眼都不眨的拱手相讓,只是為給自己兒子,買一個清白……

    這一刻,陳三郎還不甚明白陳希亮的深意,但他已經被對方的無私父愛深深感動了。就算對方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陳三郎。可既然取代了人家的兒子,就得……當好這個兒子罷……

    陳三郎深深低下頭,掩住眼裡的淚水,跪在了陳希亮的面前。

    “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陳希亮卻沉聲喝道:“給我頂天立地的站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3:59 AM

第十二章 我們宋朝不下跪

  面對陳希亮的喝止,陳三郎有些錯愕,他在感動歉疚之下,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礙,才進入三郎的角色……在他看來,古人在父母面前表示懺悔的時候,是肯定要下跪的。如果不下跪,站著說‘我錯了’,估計就跟後世吹著口哨跟老爹說‘爺們生啥氣?’一樣,會被打扁的吧。

  可為啥陳希亮的反應如此強烈?就好像自己丟了大人似的,難道在古代不下跪麼?電視劇上不就是這麼演的麼?救命啊,我怎麼跟個白癡似的……上輩子從小被誇到大的陳三哥,找塊豆腐撞死的心都有了。

  其實也不怪他,因為電視劇導演們也不知道,中國人在宋朝,是不跪的。

  宋朝以前有跪,但古人‘席地而坐’,就是跪坐,又叫正坐,這是一種雙膝著地的坐姿。從先秦到五代,跪都是一種坐禮,對坐時表示感激、敬意,行跪禮,如站立時行揖禮。

  但那時相互叩拜是對等的,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君王與百官也平等,都採用跪坐姿勢見面,只分主次、並不分高下。除非祭拜天地祖宗,才是單方面的拜叩,那也是因為,天地和死人是無法還禮的。

  到了宋朝,高腿坐具凳子椅子,徹底取代了矮腿坐具,正坐廢棄,作為正坐的副產品‘跪禮’,也變了味道,使相互叩拜的禮節出現了不對稱。坐者高高在上,跪者五體投地,俯於坐者腳下。在宋朝人看來,這充滿了屈辱的意味。除了拜祭祖先、天地,只有投降、認罪的時候才會用。

  什麼人才跪?奴隸和罪犯!對於普通人,天地君親師,只用跪到第二位,就是見了君主……宋朝人親切的稱為‘官家’……也是只需要作揖即可。後面的親與師更不用說……

  至於中國人什麼時候有了跪下禮呢?要誠摯感謝,蒙元那位耶律楚材的發明。蒙古人原本尊卑觀念比較淡薄,這位天才的耶律大哥,決定用跪禮來修正這一點。窩闊台登基,他對察合台說:“你雖然是大汗的哥哥,但是從地位上講,你是臣子,應當對大汗行跪拜禮。你帶頭下跪了,就沒有人敢不拜。”於是,察合台就率領蒙古各部向大汗窩闊台行雙膝跪拜大禮。從此,跪拜在蒙元一發而不可收,從中國原本最莊重的謝禮變成見面禮,越跪越多,動輒便跪,見到級別高一點的就要跪,跪軟了膝蓋,跪斷了風骨、跪軟了氣節……

  所謂‘崖山之後無中國’,跪禮的濫觴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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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但他很快意識到,如果這種情況下,對自己的父親都不用下跪,估計以後,很少有場合要下跪了。可能就是給皇帝跪跪?靠,國家主席哎,好遙遠啊,三郎覺著自己這輩子,都不大可能見到皇帝的。

  無論如何,不用動不動就下跪,這讓他對這個萬惡的舊社會,陡然多許多好感。

  好處是錯有錯著,陳希亮被他給震驚了,以為這孩子已經在靈魂深處,認識到自身的錯誤了,竟然用認罪的姿態跟自己懺悔。

  君子教子有七不責,所謂‘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責、飲食不責、歡慶不責、悲憂不責、疾病不責’。他本是打算,回頭嚴厲訓斥一下這無法無天的小子,這下當然要改變方式,換上溫和的語氣道:“三郎記住,人一生不斷犯錯,但有些錯誤是絕對不能犯的。犯一次,一生就徹底毀了。”

  陳三郎誠心受教。

  邊上的小六郎認真聽著,仰頭望向父親道:“那什麼錯可以不斷犯?”

  “什麼錯,都不能不斷犯。”陳希亮慈愛的摸摸六郎的腦袋,柔聲道:“聖人雲,過而不改,是為過矣。記住了麼?”

  “嗯,記住了,我每樣錯只犯一次。”六郎奶聲奶氣道。

  “臭小子,將來肯定是個淘氣包。”陳希亮哈哈笑起來,心裡鬱悶也減輕不少。

  中午時分,二郎回來了,見到三弟弟面黃肌瘦的樣子,自然難免落淚。

  “什麼話路上說,去找輛大車來。”陳希亮已經把要帶走的物事打包,其中除了孩子們的衣物,就是書籍,只有很少的一點日常用品。但畢竟是搬家,也想當沉重了。

  陳忱趕緊和大郎出去,不一會兒推了輛板車回來,三人七手八腳將包裹箱籠裝上車,三郎想幫把手,卻沒人用他……父兄都把他當成小孩子了,這讓他分外不適應。

  初來的時候,雖然發現身體是十歲的,但那時有兩個更小的孩子,需要自己去保護,因此他還覺著自己是大人。現在父兄都回來了,他也成了被保護的物件,終於感到心理的落差了……這種感覺充滿了被無視的沮喪和無力感,真讓人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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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陳家之前,陳希亮帶著四個兒子,到祖宗牌位前上香,三郎這次學精了,見二郎跪,自己才跪,二郎幹啥,他就幹啥,總算沒出紕漏。

  跪在祖先牌位前,擎起一炷香,陳希亮的眼淚,刷的下來了。只聽他嘶聲道:“大宋慶曆五年三月壬寅。不肖男希亮,攜不肖孫忱、恪、恂、慥,奏告列祖之尊靈:‘吾等生於斯土、長於斯土,當每日供奉先靈於祠中。如今背井離鄉,日夜不得見我祖,佳節不得祀我宗。此舉大背人情,實乃情不得已,乞我祖宗寬宥……”說到這,陳希亮已經潸然淚下,陳三郎沒法理解這種情緒,但能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應該是一個挺重要的權力,現在被剝奪了,心裡自然難受。

  “不肖男今日立誓,自我陳希亮始,子孫不成功業不還鄉里!”一走神,他錯過了陳希亮前面的話,但沒漏下最後最重要的內容:“何日文中進士,武為刺史,何日認祖歸宗!”

  三郎沒來得及倒吸冷氣,這時二郎開始重複父親的誓言,他說一句兄弟們便跟一句,就連最小的六郎,也是一臉的肅穆,渾沒有平時的嬌憨。

  帶著孩子們在祖宗靈前立誓後,陳希亮便轉身出去,顫巍巍的推上大車離開,不再看自己的祖宅一眼。

  正堂中,陳希世透過虛掩的屋門,目睹了方才發生的一切,一直瞧不見人影,才鬱鬱轉回,自言自語道:“將來老二要是萬一發達了,如何面對才好?”

  “發達,呸……”侯氏依舊包的像個粽子,一臉不屑道:“我聽人說,中官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們陳家往上數八輩子,出過一個官人麼?”

  “瞎說,我請先生專門看過。”陳希世最討厭她這種無差別攻擊道:“我陳家的風水好極了,這一代是要出大官人的。”

  “那你還攆他走?”侯氏最是相信這些東西。

  “廢話,我兒子也讀書!”陳希世終於說出最隱秘的心思:“你聽誰說,誰家能連出兩個官人來著?萬一他要是中了,大郎怎麼辦?把他們一家攆走,大郎不成還有四郎,總能落到咱們頭上。”

  “真高明!”侯氏終於服了她男人,實在是太老謀深算了。她哼哼唧唧道:“要是陳家能出官人,也得是我兒子。你看大郎和四郎,一個個都是方面大耳的福相。哪像老二那一門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說著又想起一事,擔憂道:“你確定他們走了,陳家的風脈就是我們的?”

  “笨蛋,他們父子五人,身無長技,就抱著一摞換不回錢的欠條,不餓死就不錯了,還想著科場,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

  “真是厲害啊……”侯氏讚不絕口,她對自家男人徹底刮目相看。

  ~~~~~~~~~~~~~~~~~~~~~~~~~~~~~~~~

  大郎和四郎相送下,陳希亮父子五人,登上了一艘往樂山去的貨船,這船當晚會在青神縣城過夜,那也是他們父子的目的地。

  船隻駛離了石灣村,看了最後一眼故鄉草木,陳希亮垂下了眼皮,躺在艙裡酣睡起來,一天一夜沒合眼,還趕路搬家,他實在累壞了。

  他的四個兒子,二郎哄著六郎玩,五郎則安靜的陪在三郎身邊,因為他發現,三哥比平時沉默了太多……

  陳三郎陳恪定定望著遠去的竹海,心裡一點都不好過。現如今他已經覺悟,自己應該算是穿越了?可為什麼別人一穿越,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好像開了作弊器一樣無敵。自己上輩子,除了有時衝動,也不比任何人差啊,怎麼回到大宋朝,卻顯得這麼無知、沒用、白癡呢?

  這才幾天啊,就險些被刺配充軍,還得靠個便宜爹爹,捨去身家來救。這次算是躲過一劫,那麼下次呢?下次連這個爹也無能為力了吧……

  前路迷茫,陳三郎愁腸百結。日暮西山,青神縣城就在眼前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00 AM

第十三章 青神縣

    好在三郎本就是個樂天派。一路上碧竹倒影,水鳥起舞,風景端的優美。他躺在甲板上,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望著高天上變幻的流雲,很快把情緒調整過來。

    人總得往前看,既然別無選擇,就要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更好。

    既然對這個世界一片茫然,不如先做個‘思臥特’分析吧。想到這,三郎起身撿起塊木炭,在甲板上劃了個十字。在四個區間內,各寫了一個拉丁字母。

    第一個代表優勢,第二個代表缺點,第三個代表機會,第四個代表威脅。

    先填優勢吧,自己脆弱的小心靈,太需要安慰了。陳三郎想一想,寫下了個‘知識’……怕被人看懂,他用的是英文。

    便宜老爹為什麼把那兩公母震得一愣一愣,無它,知識就是力量。現在這年代的知識叫知識,難道來自那個資訊大爆炸時代的知識,就不叫知識?

    自己出身中醫世家,跟著祖父耳濡目染了十來年,後來進入青春叛逆期,不願按父輩既定的道路走下去,便前去報名參軍,不幸被分到最累最苦的偵察兵。復原到地方後,打過工、創過業、辛苦打拼十餘年,幹過好幾個行當。到來這個世界之前,他已經有了個二百多人的小型企業。雖然不算成功,可也稱得上閱歷豐富,技能全面了。

    在英文中,知識本就有閱歷的含義。憑著這些知識和閱歷,相信自己總能吃上飯的。

    再填缺點吧,陳三郎寫下了兩個單詞,無知和衝動。

    無知不可怕,橫豎年紀還小,只要放空心態,多聽多看多想,相信用不了一年半載,就能克服這一點。

    最要命的是衝動,這是上輩子帶來的毛病。他從小被人誇聰明,無論學什麼、幹什麼,都是一學就會,一干就通,又肯下苦功夫,自然能做到優秀。可為什麼蹉跎了那麼多年?原因無它,唯衝動爾。

    幼時因為衝動當了兵。當兵後本有考上軍校的機會,卻因為抱打不平,將幾個有背景小流氓送進醫院,其中一個落下殘疾。人家到處告他,污蔑他是爭風吃醋動的手,雖然部隊領導保住了他,但上軍校的機會也就黃了。

    一氣之下復員到地方,以他的性子,自然也是處處碰壁,碰來碰去終於把棱角磨沒了,人生這才走上正軌。連他自己也以為,以後再不會有衝動,誰知道看見人家麵包車落水,還是想也沒想,就跳下去救人……

    ‘唉,無可救藥了……’陳三郎苦惱的揉著臉。衝動不是魔鬼,衝動不懂法才是魔鬼,無論如何,這次的錯誤絕對不能再犯了。看來當務之急,就是先找本刑律看看,知道在大宋朝,什麼不能幹,什麼絕對不能幹吧。

    內部因素分析完了,輪到外部因素。他在表示‘機會’的框框裡,寫下了一個連詞‘好時代’,既然從小看醫書,自然少不了讀古文,雖然歷史知識支離破碎,但好歹知道‘慶曆五年’是北宋仁宗時期……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麼。呃,好像初中生都知道。

    那麼說,今年滕宗諒重修了岳陽樓?可惜不能去參觀典禮了。那麼範文正也該還活著……如此說來,北宋剛剛入黃金期,有最仁慈的天子,是最美好的時代,雖然老天作弄,可把自己送到這個時代,送到天府之國,可比送到五代啊元朝啊什麼的,幸福一百倍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還有一不足為外人道哉的幸事,那就是在祠堂中,他聽便宜老爹說兄弟四個的名字,‘忱、恪、恂、慥’,那自己就該叫陳恪了……對這名字,他毫無印象,但對小六郎的名字‘陳慥’,他可是如雷貫耳,陳慥陳季常,著名的河東獅吼啊!呵呵,好險,差點就變成千古笑柄……至於小六郎麼,‘家有悍妻,如有一寶’,呃,這樣是不是有點幸災樂禍?

    人的快樂,多是要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之上,哪怕只是小六郎未來的不幸。如此想來,三郎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只剩下最後一項‘挑戰’了,他想也不想,就填下了個‘錢’字,就算是最好的時代,沒錢也是會餓死人的。看這老爹的君子做派,就知道是位‘視金錢如糞土’的大哥。

    雖然對陳希亮捨棄身家,換自己清白無比感動和歉疚,但陳三郎對他最後的處理,還是很有微詞……這要是換了自己,能把那兩公母的骨頭敲出渣,還能教他們老老實實閉嘴。唉,誰讓君子不言利呢?可能在便宜老爹眼裡,錢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吧……

    他完全可以預見到,未來一家五口饑寒交迫,上演螢囊映雪、鑿壁偷光、隔粥為食等種種勵志故事了。可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上輩子已經苦夠了,剛剛要開始享受人生,嗖一聲又被丟到這裡,難道要再苦一遍?

    ‘不,絕不,老子要享受人生!’三郎使勁搖著頭,暗自發狠道:‘過最快意的生活,才對得起這劫後餘生!’

    發完誓,他突然感覺有些怪異,睜眼一看,只見陳希亮、陳二郎、五郎、六郎,排成一排站在自己身後,瞠目結舌的望著自己。

    “呃,閑得無聊……”三郎趕緊用腳去擦地上的字跡:“想設計個畫押呢……”他看到陳希亮兄弟立契的過程,知道所謂畫押,就是一種鬼畫桃符。

    “哦……”果然騙過了三個兄弟。

    陳希亮卻感覺沒那麼簡單,他面帶憂色的看著行為古怪的三郎,心中暗歎一聲,決定找個時間,和他好好談談心。

    ~~~~~~~~~~~~~~~~~~~~~~~~~~~~~~~~~~~~~~~

    船近縣城時,已是黃昏。這是陳三郎陳恪,第一次見到大宋朝的城鎮。

    他立在船頭遠遠望去,只見這座不大的城鎮依青傍翠、碧水環繞,景致如畫。再近一些,便看到江畔連蔭的千年古榕,極具風情的沿江吊腳樓,錯落有致的臨江水碼頭,以及碼頭上聳立的一面高大牌坊。

    借著余暉看時,那牌坊上卻是篆文,陳恪正在努力辨認,邊上的陳希亮輕聲道:“寫的是‘古蜀後戶’,這裡是古代蜀國的南大門。因為有農神青衣而教民農桑,民皆神之,故而名曰‘青神縣’。”做父親的,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教給孩子知識。

    “哦……”陳恪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邊上船家卻開口道:“官人是讀書人吧?看樣子是要搬到縣城啊。”

    “是。”陳希亮點點頭,一下回答他兩個問題。

    “不知可尋到住處了?”船家熱情問道。

    對這種過分熱情,陳恪警覺起來,以他的經驗看,無事獻殷勤,自然非奸即盜。

    “沒有。”但陳希亮很老實道:“不知老丈可有去處?”

    “小老兒在縣城有處小樓,但官人也看到了,小老兒跑船為生,和老伴常年住在船上,正想把宅子租賃出去,不圖掙錢,只不想空著屋。”船家笑道:“待會兒靠岸,不妨跟我去看看,要是合適就租下來,滿城找不到更便宜的。”

    “也好。”陳希亮道:“待我尋一處客棧,先安頓下犬子,便與你去看房。”

    “還住什麼店啊,”船家熱情洋溢道:“直接到我那住下就得了。”

    陳三郎不禁瞪大眼睛,難道宋朝人這麼熱情好客?不過,哪有晚上看房的?這不跟燈下看美人,一樣的不靠譜?再說了,沒問問價位就去看房子,這……合適麼?以他對便宜老爹的認識,怕是八成要壞事兒。

    不過他現在是個十歲的孩子,大人說話,哪有他插嘴的份兒

    船靠在碼頭上,自有工人卸貨,船家熱情的找來輛板車,幫著把行李裝上,還搶著替他們推車。這讓本就心存感激的陳希亮,大大的過意不去,一路上連連道謝。

    陳恪兩手牽著弟弟,跟著父兄走在這千年前的城鎮中,好奇的四處張望。只見縣城不大,街道極其規整地沿江排列,幾條南北走向的橫街貫穿其間。青石鋪就的道路古老而雅致,走在上面,是那樣的讓人踏實。

    這時候天色已黑,街道兩旁的店鋪都上起了木排門,光線從排門的縫隙透出來,柔柔的、細細的,頗為溫馨。過了街面,進到巷子裡,令陳恪感到意外的是,並非節日,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燈籠。那一團團形式各異,明暗有別的亮光,為晚歸人照出了夜路。雖不算多麼明亮,但令人感動。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00 AM

第十四章 砍斷腸

   陳三郎一路好奇的東張西望,問這問那,遇到感興趣的地方,還跑過去仔細探看,二郎不知催了他多少遍,才沒有跟丟。

    沿著小巷左拐右拐,到達那船家邱老兒的宅子,打開門一看,是一進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蕩蕩,傢俱動用全無。邱老兒把他們領進正屋,摸出一根蠟燭,用火鐮擦動火石點著,插在燭臺上,口上道歉道:“太久不住人,得稍微拾掇拾掇了。”

    陳恪借著微弱的光,便見門窗破舊,內牆剝落,簡直就是一棟廢棄房屋啊!怪不得老小子這麼熱情,還問便宜老爹是不是讀書人,就是看准了讀書人臉嫩腦殘,別人一熱情就不知道怎麼回絕。

    還非得帶著晚上看,真是狡猾狡猾的。

    但陳希亮覺著挺好,主要是夠寬敞,一家五口住著沒問題。稍微破點算什麼?收拾收拾就成了,便對邱老兒說:“這房子,我租了。”

    “官人真是痛快,”邱老兒大喜過望,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小老兒也不能小器。屋裡還缺少些家用,我也不給你補了,便免去官人一個月的房租,如何?”

    “承老丈的好意了……”陳希亮這才想起來問道:“見月的房租多少?”

    “八百文……”邱老兒乾脆道:“你看是年付還是半年付?”

    “啊……”陳希亮登時額頭見汗,他身上的錢倒是夠交半年房租,可是全家人還要生活呢……不禁張口結舌道:“太貴了吧。”

    “貴?官人說笑呢?”邱老兒道:“這是縣城,你雇個泥瓦匠,一天還得百文呢。官人不妨打聽打聽,不到一貫就能租個有房有院的大宅子,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兒?”

    “呃……”讓讀書人討價還價,實在是太難為他了,就知道一定是這樣。

    “我要拉屎……”就在他不知該如何作答時,小六郎突然嚷嚷起來。

    “二郎,帶你弟弟去……”陳希亮隨口道。

    “不嘛,我要爹爹領著,要爹爹領著……”向來乖巧的小六郎卻撒起賴。

    陳希亮無奈,只好問明茅廁的方向,領著小六郎出去了。

    他一走,五郎便閃身把門關上,這讓邱老兒摸不著頭:“娃娃,你們作甚?”他看向最大的二郎,卻見對方也是一頭霧水。

    “老丈,”這時,陳三郎出聲道:““你這房子,一月最多一百文。”雖然是娃娃音,但語調卻老氣橫秋。

    “這孩子,瞎說八道。”邱老兒不悅道:“這麼大的院子……”

    “來的路上,我東張西望。”陳三郎呵呵一笑道:“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什麼?”邱老兒瞳孔一縮道,心說不會看到那家牙行了吧?

    “房屋仲介。”陳三郎冷笑道:“怪不得老丈非要堅持,晚上來看房子呢,原來是把我爹爹,當成羊祜了!”

    “房屋仲介,那是個什麼東西?”邱老兒奇怪道。

    “也許不叫這個名字,但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那店外面有塊告示板就行了。”陳三郎比劃道:“上面寫著某街某戶出租,某街某戶出售,那家店叫什麼名字啊,老丈?”

    “牙行……”邱老兒登時沒了底氣。

    “牙行,哦,我聽過這個名字。總之,我掃了一眼,各式各樣的房子都有出租,”陳三郎一字一句道:“價格普遍在四五百文左右!”

    “算我倒楣……”邱老兒真是鬱悶,今天太邪門了,好容易遇到個好糊弄的書呆子,還以為不但能甩卻一樁心病,還能發筆橫財呢。

    誰知道,這書生竟有個,粘上毛比猴還精的兒子……

    ~~~~~~~~~~~~~~~~~~~~~~~~~~~~~

    “五百文就五百文吧。”邱老兒心說怎麼辦,只能認栽。

    “我說過,我們就出一百文。”陳三郎冷笑道:“多一個子也沒有。”說著加重語氣道:“你抬頭看看,能看到什麼?”

    “什麼?”老丈依言抬頭道。

    “天上的星星!在屋裡就能看得到!”陳三郎拿出前世砍價的功夫,加快語速道:“你再四處看看,這屋子的門窗全部朽壞,屋裡家什全無,地面坑坑窪窪,你這也叫房子?破籠子還差不多!怪不得不找仲介,恐怕仲介根本不接你這單吧!”

    “我不跟你說,我跟你家大人說去。”邱老兒被他擠兌的面紅耳赤。

    “我爹爹一進來,我們兄弟就一起哭著要走,倒要看看你能攔得住。”陳三郎又可惡的冷笑起來:“只是不知道,老丈又要等多久,才會再在這麼合適的時間,遇上這麼合適的人。”

    這句話擊中了邱老兒的要害。他之所以,非要現在帶他們來看房子,掩蓋房子的瑕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讓他們瞭解出租的行情。以為晚上牙行關門,黑咕隆咚,那一看就不問阿堵物的鈍秀才,不會注意呢。結果鈍秀才確實沒注意,可他兒子注意了……

    這時候,陳二郎終於反應過來,也在一邊嗆聲道:“對,打死不租你家房子!”

    “好商量,好商量。”邱老兒終於泄了氣道:“但一百文是不可能的,全天下也沒有這麼便宜的……”

    “你得先看看,全天下有沒有這麼破的屋子!”陳三郎乘勝追擊,語速加快道:“租了你的房子,我們得請人上瓦刷牆、安窗裝門,地面也得鋪上磚。你算算三間屋子得多少錢?還得購置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這些都是錢。到時我們住一年,走了房子還是你的,裡面的東西也都是你的。等於我們自己掏錢,把你這危房破院的修葺一新,你算算該給我們多少錢?”

    “……”邱老兒不說話了,心裡算盤卻打起來。

    “其實就算不給錢,白住一年,你也是賺的。”陳三郎最後蓋棺定論道:“不然你這破房子,幾年也租不出去。現在平白得了一筆銀錢,還把房子修好了,這樣的好事兒上哪找去?”

    陳恪話音一落,黑五郎急聲道:“爹爹回來了!”

    “一百文,答不答應,你看著辦吧。”三郎說完,陳希亮開門進來,他趕緊換一副孩童表情。

    親眼目睹了這小子變臉,邱老兒不禁一陣惡寒,心說這孩子將來得什麼樣?吃人不吐骨頭吧……總之是絕對不敢得罪的。

    “老丈……”不知道發生何事的陳希亮,終於在外面下定決心,要跟對方講講價:“我想了,還是太貴了……”

    “確實太貴了……”邱老兒也點頭道。

    “呃……”陳希亮瞪大眼,心說這老頭怎麼轉性了?他有些搞不清狀況,頓了頓才試探道:“要不,咱便宜便宜?”

    “嗯,便宜便宜。”邱老兒依然點頭。

    “那便宜多少?”

    “一百文吧。”

    “那就是七百文……還能再便宜點麼?”陳希亮感覺極不好意思了。

    “官人誤會了。”邱老兒的笑比哭還難看:“是只要你一百文……”

    “呃……莫不是在耍我吧?”這是陳希亮的第一反應。

    “多餘的話不用說了。”老丈被無力感籠罩,他看看陳三郎那張高深莫測的笑臉,一咬牙道:“立字據吧。”

    “老丈,你,你真是太仁義了……”陳希亮是滿懷感激:“明天我跟你去立契!”

    兩人便草簽了一份租約,租期一年,每月一百文,期間一切修葺、購置費用,房東概不負責。

    陳希亮打開箱籠的夾層,掏出了一張……紙鈔給對方。這讓陳恪瞪大了眼睛,這個,宋代就有鈔票了?莫非這就是歷史書上說的‘交子’?

    剩下的二百文,陳希亮點了六十六枚‘當十’鐵錢支付……文是銅錢的單位,用鐵錢支付時,要以十當三折算的。

    約好明日一早到縣衙立契,邱老兒拿著錢走了,出門後望著終於租出去的宅院,心裡一直弄不明白……我這房子,真有那麼差麼?

    ~~~~~~~~~~~~~~~~~~~~~~~~~~~~~~~~~~~

    忙了一天疲累壞了,陳希亮和孩子們草草吃些乾糧,讓二郎和三郎,把床鋪草草一收拾,鋪上鋪蓋。他則打了水,讓兒子洗刷洗刷,一家人便睡了。

    待父親的鼾聲起來,二郎陳忱輕聲對身邊的陳恪道:“睡了麼?”

    “沒。”陳恪輕聲道。

    “你怎麼敢殺價那麼狠?”陳忱小聲道:“不怕那老丈翻臉走掉?”

    “怕什麼?他的房子要是租的出去,哪還用這樣迫不及待?”陳恪輕聲解釋道:“而他明知道破房子不好租,還要連哄帶騙往外租,只能說明,在他心裡修葺房屋的費用,要比一年的租房收入還高。結果越拖房子越破舊,越是沒人租,簡直成了他的心病……”

    陳忱有些明白了:“你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能用那麼低的價錢拿下來。”

    “不錯。”陳恪點點頭,眼皮有些發沉道。

    “我們真要出錢修葺麼?”陳忱有些擔心道:“他不願意修,不正說明,修起來很貴麼?”

    “湊合湊合得了,還真給他大修啊?”陳恪笑笑道:“放心好了,要是一年之後,我們還住在這兒,那咱兄弟也就太失敗了……”說完打個哈欠道:“睡吧……

    “最後一個問題,”陳忱卻不依道:“你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了?”

    “天知道……”陳恪含糊答一句,酣然入睡。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04 AM

第十五章 活在大宋

   當第一縷晨光照耀大地,一串清脆悅耳,穿透力極強的鐵牌敲擊聲,迴響在青神縣城的巷陌裡,一邊還伴隨洪亮的宣唱聲:

  “卯時已至,晨光熹微,白日晴明,江邊有霾。早晚天涼,需備夾衣……”

  陳恪被這聲音喚醒,他揉著惺忪的睡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什麼,竟然是天氣預報!這萬惡的舊社會,也太太太人性化了吧。

  陳希亮已經起來了,從外面打水進來,叫兒子們下地洗臉漱口,然後出去吃早點……

  所謂‘民以食為天’,天一亮,人就要為肚子發愁了。

  宋朝人極會享受,城鎮居民很少開火。尤其是早餐,基本上都是由臨近的早點鋪供應,粥飯點心,葷素小吃,豐儉由人。除了早點外,還供應茶水和二陳湯。如果你再懶點兒,連洗麵湯……也就是洗臉水,都可以給你提過來。大概這就是最早的‘籠袖驕民’了。

  雖然肯定不如自己動手划算,但宋人很少算這個經濟賬。哪怕像陳希亮這樣拖家帶口的窮書生,也覺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當然,他們家初來乍到,還沒跟飯館定上點,所以只能出去吃。

  聽說早晨要出去吃,五郎六郎都歡欣雀躍,唯有三郎陳恪道:“那多費錢啊……”

  “真懂事,不過日子不是從嘴裡過出來的。”陳希亮摸摸他的頭,笑道:“多少天沒好生用一頓了,快走吧。”

  簡單梳洗之後,父子五人出了門。這時候,縣城還算安靜,那自五更就響起的油餅店、胡餅店的擀劑、翻拍聲聽著分外清晰,也讓兄弟幾個更餓了。

  街面上,已經有趕生活的經紀行販、送吃食的飯店夥計,推著車、挑著擔穿梭巷陌。陳希亮找個挑著吃食擔子的小二哥,問明瞭他家店面的方向,便帶著兒子們,找到那家挑著個大大的‘食’字幌子的早點鋪子。

  這家早點鋪開在臨大街的吊腳樓下,這些大街上的吊腳樓,都是前店後院的,許多人租下來商住兩用,甚至直接就是業主,利用位置優勢開起了買賣。

  店面不大,只有五張桌子,但看流水價提出來的食盒,便知道人家是以外賣為主的,當然也歡迎上門的食客。見有客人到,夥計笑容可掬的招呼道:“客官頭次來用早點吧。本家有各色吃食、多樣湯水!”

  “有勞小二哥了。”陳希亮帶著四個兒子入到裡面,圍著一副柏木桌凳坐下。這年月,管掌櫃叫大哥,管夥計叫二哥……

  “客官看著面生,像是頭次來啊。”那小二端上免費的米粥,客氣的打著招呼。

  “昨日才搬到這裡。”

  “恭賀喬遷之喜了。”小二笑著抱拳,說著一指櫃檯後的一排竹牌子道:“本店最擅長做餅,不過後五樣早晨欠奉。客官看要用些什麼?”

  陳家父子順著他所指,便見每個牌子上都寫著不同的餅,每樣都明碼標價……什麼燒餅、湯餅、炊餅、環餅、糖餅、酥餅,足以七八樣,也有不叫餅的,比如饅頭、餛飩、雲吞……

  陳恪調動三郎的記憶,才恍然大悟,原來在宋代,餅並非僅指經過燒烤加工而成的圓形食品。凡是用麵粉做成的食品,都可叫餅。後世所說的餅,在這會兒叫‘燒餅’。湯餅就是面片湯;炊餅原叫蒸餅,為了避當今官家的諱,才改稱‘炊餅’,其實就是籠中蒸成的饅頭。至於這時候的饅頭,其實是有餡的包子……

  陳希亮點了五碗湯餅,一籠饅頭,怕不夠,還叫上了五個炊餅。誰知幾乎眨眼之間,就不剩什麼了……孩子們是餓極了、也饞極了,那叫個風捲殘雲,片甲不留!像陳恪,到這世上就沒吃過正經東西,現在感覺自己能吃下一頭牛。五郎比他還饑渴,二郎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就連小六郎也使勁往嘴裡塞,好像下頓沒得吃似的。

  “慢點吃,別噎著,再點就是了。”陳希亮心疼的鼻頭發酸,趕緊叫點餐。最後又上了五籠饅頭,三碗湯餅,十個炊餅,才將將填飽小子們的肚子。

  “承蒙關照,五十二文,客觀頭一次來,掌櫃的說了,給算五十文。”夥計笑容可掬的報帳道。

  “多謝多謝。”陳希亮一邊掏錢一邊肉痛,半個月房租沒了……怪不得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呢,現在四個半大小子,豈不要吃死兩個老子?

  吃過飯,他叫二郎帶著三個弟弟先回去:“我去縣衙把契約辦好,你們兄弟幾個把家裡收拾一下,不許淘氣。”父子倆便在鋪子門口分開,陳希亮去和邱老兒匯合,陳忱則領著弟弟們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已是朝陽高掛,街面上熱鬧多了。店鋪卸下了排門,掛上了幌子,亮出了自家的商品……紙店中的金紙銀紙被朝暉抹上光澤;襆頭鋪將擺滿各色帽子的長桌搬到街上;綢布店把一匹匹新花布擺上櫃檯;陶瓷鋪搬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陶罐瓷瓶;鐵匠鋪開始叮叮噹當;成藥鋪裡散發出三郎熟悉的香味……

  除此各色各樣的座商鋪子外,還有挑著擔、推著太平車,沿街叫賣的行商。有箍縛盤甑的、販油的、織草鞋的、弄蛇貨藥的、磨鏡的、鬻紙的、鬻香的、販鹽的、制通草花的、賣豬羊血羹的、賣花粉的、貨薑的、販鍋餅餌蓼的……

  強烈而生動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讓三郎徹底呆住了。到了這個世界有些日子,但他總是有一種強烈的疏離感,直到這一刻,看到這生機勃勃的一幕,發現自己也在這一幕中,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是在生活,生活在大宋朝。

  ~~~~~~~~~~~~~~~~~~~~~~~~~~~~~~

  他本想好好逛逛,無奈家裡還有一堆活要幹,兄弟幾個只好離開大街,回到他們的小院。

  一回去,兄弟幾個便對著這處破落屋子發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就沒有不欠收拾的地方。實在不知該從何干起?

  “人工貴麼?”老爹不在,陳恪便不裝小孩兒了。既然父兄都缺乏生活經驗,自己得撐起這個家來。年齡是最大的障礙,但好在陳忱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反常。

  “什麼人工?”陳忱頓一下才反應過來道:“年前祖屋翻新,大伯請的瓦匠,說是一天要一百文呢。”

  “唉……”陳恪歎口氣道:“一個月的房租啊。”

  “呃……”陳忱忍不住翻白眼道:“是你砍價太狠了吧。”

  “我們先打水洗地吧,祈禱最近莫下雨。”陳恪拍拍屁股起身,提著桶去天井裡打水。

  等把屋裡屋外收拾差不多,陳希亮也回來了,他一手提著個竹簍,裡面裝滿了秈米菜蔬,還有兩條巴掌長的小魚,用柳條穿了掛在簍邊。身後還有個短打扮的漢子,挑著兩籮筐鍋碗瓢盆、板凳菜板,手裡還拎著把菜刀……看來一頓早飯就把他吃慌了,決定自己在家開火。

  請那漢子將籮筐搬進東面的廚房,陳希亮便和他錢貨兩訖。那漢子道謝後,笑道:“官人是剛搬來的吧,我就住在前面條街。”

  “原來是高鄰,快請裡面坐。”陳希亮已經將幾張板凳撒進了北屋的正房,勉強可以納客。

  “今日不了,還有店面要照看。”那漢子笑道:“等官人安頓下來,我約齊了左鄰右舍來道賀。”

  “歡迎歡迎。”陳希亮拱手道。

  送走了那漢子,陳希亮便挽起袖子,去廚房生火燒飯。曾赴京趕考的書生,山高路遠,不是總能碰到客棧。除了那些帶著書童、伙夫的富家子弟,都是要自己動手做飯的。

  當然陳希亮的廚藝水準,說起來有些糟蹋‘廚藝’這倆字,也就僅限於把生的做成熟的。結果米飯糊了,炒菜苦了,就連做個湯,也跟刷鍋水似的……

  幹了一上午活,孩子們又餓了。一桌子飯菜,不管好吃歹吃,幾乎眨眼之間,全都亮了盤底。見他們把滿滿一桶米飯吃得乾乾淨淨,陳希亮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這本是準備兩頓吃的米啊……

  看來過不了兩天,又要買米了,從沒當過家的陳希亮,一陣陣的頭疼。他本是準備過些日子,再出去討債……討債這項高難度工作,真是想一想就怵頭。但今天交了房租,買了那些日用物事,便花去他一半的積蓄,現在看來,還是趕早不趕晚,明日就開始吧。

  孩子們收拾了碗筷後,陳希亮便讓他們坐好,語重心長道:“雖然家裡現在比較困難,但光陰不等人,你們的學業落下了,一輩子也補不回來。”說完從書箱中取出三本書道:“三郎五郎六郎,你們已經荒廢一春了,一時也不能再浪費了。從明天開始,你們便用心溫書。”又轉向二郎道:“為父這兩天事多,二郎你且延兩天回去,先替我看著弟弟們,不許他們偷懶。”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04 AM

第十六章 最佳職業

  “卯時已至,晨光微曦。天色陰晦,出門帶傘……”

    第二天一早,帶天氣預報的叫醒服務如期而至,據說今天是個陰天,有可能下雨。但陳希亮在簡單吃了點粥以後,夾著傘出門去了。

    臨走前他給陳忱留下一百文,作為兄弟四個飯錢……錢顯然給的有點多,但他更擔心孩子們吃不飽。

    自然還不忘囑咐陳忱,好好看弟弟們讀書,他晚上回來要檢查。

    他一走,陳恪便問二郎:“你看,能要回多少來?”“不知道……”陳忱已經習慣弟弟跟大人似的說話:“你覺得呢?”“我猜要不回仨核子倆棗來。”陳恪無聊的翻動著書本道。“仨核子倆棗?”陳忱有些發愣,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道:“不至於吧。”“怎麼不至於,以大伯那操行,能要回來的賬,怎麼可能給我們?”陳恪撇著嘴道:“肯定都是些呆帳、爛帳……哦,就是要不回來的賬。”“未必吧。”陳忱拍他腦袋一下道:“爹爹能要回多少來,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是背不出《孝經》,肯定是要挨打的!”

    “別打頭……”中午時分,外面天陰得更厲害,但雨還是沒下。

    背了一上午書的陳恪,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快十一點……呃,午時了吧?”

    “差不多,”陳忱也在看書,抬頭望望陳恪道:“出去吃飯吧?”

    “還是省省吧。”陳恪挽起袖子道:“我來做。”

    “你會做飯?”要不是樣子一模一樣,陳恪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自己弟弟了。

    “廢話。”陳恪給他個白眼道:“要不要學兩手?”

    “呃……要。”陳忱頷首起身,兩個弟弟也要跟著起來,卻被倆哥哥喝止道:“乖乖看書!”

    ~~~~~~~~~~~~~~~~~~~~~~~~~~~~~~

    吃過午飯,終於下雨了,雖然不大,但細雨濛濛,很是煩人。天快黑的時候,陳希亮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陳忱迎上去,見父親一臉的陰沉,連問都不敢問,只是接過傘道:“爹,吃飯吧。”

    “哦……”陳希亮先是隨口應一聲,接著抬頭驚訝道:“你做的飯?”

    “我和三郎。”陳恪誠實道:“我打下手,三郎掌勺。”

    “你還會做飯?”陳希亮驚訝的望向三郎道。

    “三哥哥
中午就做飯了。”陳恪還沒回答,小六郎便搶著說道:“還給我們烤過雞呢。”

    “唉,難為你了,三郎。”陳希亮不禁歉疚起來,他想起那間窩棚後面,有爐有灶,便以為還不到十歲的兒子,在那四十天裡,學會做飯了呢:“不過也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見他錯進錯出,陳恪也就樂得不解釋。

    陳希亮本以為,三郎就算會做飯,水準也一定在自己之下,他都做好跑廁所的準備了,誰知一飯菜端上來,看到那綠油油的幾乎保持了原貌,又帶一層誘人光澤的菜肴,他就知道,自己拍馬也趕不上的。

    三郎是個食不厭精的饕客,也有一手上佳的廚藝,但在這千年前的廚房……且可能是全縣最簡陋的廚房裡,也只能因陋就簡,用昨日買回來的食材,粗粗炒了四個青菜,做了一碗魚湯。

    在他的思維中,青菜自然是用炒,因其作料最簡單,唯油鹽而已。陳恪從昨日買的物事中,找到了一小罐植物油、一小包鹽……便信手炒了四個小菜、黃瓜、茭
白、萵苣和芹菜。又將那兩條小魚細細煎了,加水熬成魚湯,最後加上鹽、撒上蔥花蒜末,一道簡單卻又香氣四溢的三郎魚湯便出鍋了。

    二郎所謂打下手,其實就是一直在燒火,看到三郎行雲流水的廚藝,覺著無比驚奇,見他將油鹽大把揮霍,又覺著肉痛難耐,幾次欲言又止。只是三郎一直在忙活,沒看到罷了。

    在兒子們的注視下,他夾一筷子黃瓜片,送入口中一嘗,頓覺又脆又嫩、清香滿齒,竟被感動的熱淚盈眶……這讓他想起在京城時,被富裕的同學請去大酒樓吃的炒菜,雖然各方面都有所不及,但考慮到出自一個十歲孩子的手,顯然已經是個奇跡了。

    “爹爹,你咋哭了?”小六郎好奇的問道:“不好吃麼?”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陳希亮擦擦眼角,朝兒子們不好意思的笑道:“沒想到能嘗到汴梁的味道……為父有些感慨了。”

    “呃……”三郎有些搞不懂,不就是炒了幾盤破青菜……而且油溫達不到,色澤、味道、口感都極其一般,怎麼便宜老爹跟吃了‘黯然銷魂飯’似的?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子女做飯,父母如此幸福’?也不像啊,陳希亮似乎只是對菜品有感而發……想到中午,三個兄弟也是讚不絕口,說從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他覺著,這裡面一定有原因。

    調動深處的記憶,他驚訝的發現,在三郎生命的十年中,竟然一次炒菜都沒吃過。在三郎的印象中,做菜便是煮菜,因為只用煮和燉的……

    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炒菜並不是自古就有的,在六朝以前基本的烹飪方法和後世的歐洲差不多,直到宋朝才有炒菜,但在北宋,這被當作一種獨門絕技敝帚自珍,僅限於頂級的廚師掌握。或者說,誰會炒菜,就是最頂級的廚師,都被汴梁中的大酒樓、達官貴人們寶貝似的捧著……南渡以後,才慢慢在民間流傳開來。

    因為宋代飲食的最高境界,講的是‘色、香、味、形、名’俱全,但凡能跟這五項都沾邊的,便可稱為名菜了。

    在所有烹飪方式中,無疑只有炒法能輕易實現前四項,而前四項有了,自然有無數騷人爭著奉送第五項。

    所以炒菜這門技術,就像所有頂尖的技藝,嚴守著傳男不傳女的信條,僅限於京城的廚師世家掌握,也許成都也有三兩個能炒菜,但像青神縣這樣的小地方,是決計不會有的。

    因此現代人到了宋朝,其實最理想的職業,就是廚子……

    ~~~~~~~~~~~~~~~~~~~~~~~~~~~~

    感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擦擦淚,問三郎道:“你怎麼會炒菜呢?”

    “呃……”三郎心說:‘我怎麼就不會呢?’當然,還得一臉茫然道:“也不知怎麼著,就會了呢。”

    “看來真有傳說中的無師自通……”陳希亮不禁感歎,後半句卻沒說出口:‘莫非我兒註定是個廚子?’

    吃晚飯,天也黑了。陳希亮到處找物件找不著,隨口:“誰見油罐子了?”

    “在廚房。”陳忱說著,跑去拿回個陶罐兒來。陳希亮開口一看:“怎麼少了一塊?”

    “被我炒菜用了……”陳恪又是沒想到,宋代的植物油竟也然是燈油,有些惴惴道:“很貴麼?”

    “一百文一斤,七十文一罐,能用五天,算是很便宜了。”其實本可以用八天,但陳三郎油煎油炒的,一下就用掉三天的量。雖然對一頓飯吃掉這麼多油,很是肉痛,但陳希亮一點沒表現出來。在他看來,孩子能主動承擔家務,就是責任心的體現。往大裡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所以只應鼓勵,而不能打擊。

    陳希亮把燈油注入油燈中,再用灶中的餘燼點亮燈芯,屋裡便生成一團橘黃色的光。他坐在燈下,開始檢查孩子們的功課。

    先從小的開始,六郎的課本是《雜字》,這是孩童啟蒙的識字讀本,與後世宋明時,以《三字經》、《千字文》,這些一上來就灌輸禮教思想的教材,為孩子啟蒙不同,宋人是用《百家姓》和《雜字》的,因為讀書識字,雖說以科舉為最高目的,但絕大多數孩子,畢竟沒有高中的可能。所以在識字同時學一些實用知識,才是整理。

    《雜字》就是這樣一本書,它開篇名義道:‘人生天地間,莊農最為先,要記日用帳,先把雜字觀。”後面便從農事說到飲食起居、男女婚嫁、工商算籌,從而把一些常用的字詞包羅進去。孩子識字的同時,也完成了最基礎的素質教育。

    陳希亮把要六郎識的字,打散了順序寫出來,六郎很是聰慧,不怎麼費力就全都認出來,自然得到父親的表揚,但又同時宣佈,明日的識字量翻倍……六郎剛樂開的花,又萎靡下去。

    接著是五郎的功課,這孩子一臉的苦大仇深,就是從讀書開始的。他好像跟書本有仇,從年前就在背《千字文》,現在還是《千字文》,顛三倒四背不過。

    好在陳希亮對他的情況很瞭解,只求他能多識字,明事理,又擔心逼迫過度,使他厭學,所以也不急躁,只是很溫和的提出了勉勵,要他繼續用功,明天再來過。

    最後輪到陳恪,他的課本是……《孝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07 AM

第十七章 忘不了

 《孝經》在宋朝,相當於中學入門讀本。顧名思義,乃是儒家講‘孝道’的經典。開宗明義章第一,便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這本書是儒家典籍中最短的一本,也是最基礎的,需先讀懂了《孝經》,才開始講《四書》。陳恪自幼學醫,看醫書之前,要先以國學啟蒙,這本孝經自然是必讀,雖然後世已經基本確定,這本書是漢儒偽作了。但他要是敢跟陳希亮說,這玩意兒是董仲舒那幫人編出來,給天下人洗腦用的,估計會被打扁了。

  作為一個十歲的孩子,最明智之舉,還是老老實實的捧讀,逐句逐段的背誦吧。

  因為有上輩子的基礎,加之這輩子本身就背誦過,又臨時抱了一天佛腳,他自我感覺,能記住七七八八了,便從頭背誦起來: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陳希亮起先微閉雙目,手指無聲的叩著桌面,跟隨著抑揚頓挫緩緩頷首。當陳恪背誦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時,他滿意的睜開眼睛,能背到這裡,就說明三郎今天用功了。

  他滿以為,陳恪很快會磕磕絆絆,然後停下來。然而那小子就像在照本宣讀一樣,依舊富有節奏的背誦著。

  當陳恪背誦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時,陳忱已經驚得張大了嘴巴,他今天主要精力都放在兩個小弟弟身上,卻沒想到大弟弟徹底變異,不僅會講價、會炒菜,連背書都靈光了呢。當陳恪背誦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禮順,莫善於悌。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時,陳希亮的嘴巴也張大了。

  一直背到‘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陳恪才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道:“後面的,想不起來了……”

  “已經是最後一句了……”父兄絕倒。

  “啊……”陳恪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原先雖然腦子不笨,但要背的東西一長,還是蠻吃力。這篇《孝經》雖然只有一千九百零三字,但一段一段,支離破碎,要背誦起來,難度還是很大的。

  但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腦子裡就是清清楚楚的,一想到哪一段,哪一段的內容就浮現在心裡,想背錯都不可能。

  當事者和旁觀者都錯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咳嗽兩聲,收起臉上精彩的表情道:“背的麼,還算馬馬虎虎。但記憶只是一面,還需要用心體會……”說到這,他神態嚴肅起來道:“三郎,知道為什麼要你背《孝經》麼?”

  “知道。”陳恪點點頭,輕聲道:“因為孩兒,前些日把嬸娘打了。”

  “是。”陳希亮面色稍霽,端起碗呷一口水道:“知道你錯在哪了麼?”

  “知道。”陳恪道:“以下犯上,毆打伯母,乃惡逆之罪。”

  “對也不對。”陳希亮擱下碗道:“從本心論,我是不贊成愚忠愚孝的。遭到虐待不能反抗,與豬羊有何區別?聖人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頓一下道:“但生活在世上,就必須遵守這世上的規則。什麼是規則?《孝經》就是規則。大宋以孝治天下,歷代君王都推崇孝道,天下人也莫不以孝為百善之首,對不孝者百般唾棄。世風如此,別人不會瞭解內情,只會憑隻言片語便輕信輕言,給你潑上洗不掉的污點,教你有口莫辯。”

  “不要覺著委屈。孝道面前,就連當今天下第一人,堂堂大宋官家也得忍。”陳希亮苦口婆心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似乎有些早,但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明白。”

  “難道,就任弟弟被欺負麼?”陳恪沒說話,一邊的陳忱卻開腔了。

  “當然不能,但應該用更聰明的手段。”陳希亮道:“以三郎如今的本事,為什麼就想不到,帶著弟弟們到縣城去找你呢?找到你,你又可以帶著他們找我,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麼。”

  陳恪這個羞愧啊,那時候,他腦子裡根本沒有這倆便宜父兄的影子。

  “過於事情不要再提,那主要是為父的責任。”陳希亮怕他自責,一擺手道:“你們都記住。聖人云,‘三思而後行’。人做事前,一定要先考慮清楚後果,如果這個後果是你承擔不起的,那就不能做……”

  待孩子們思考了一會兒,他才站起身道:“天不早了,都早點睡吧。”

  “父親去作甚?”

  “雨停了,外面空氣好,我出去轉轉。”陳希亮說著,推門出去。

  走到院子裡,天空中已經掛起了燦爛的星斗,陳希亮突然笑起來,竟然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他指著北邊,一臉得意道:“哈哈哈哈,蘇老泉,如今我也有過目不忘的兒子了,看你以後再怎麼跟我吹!”

  屋子裡,小六郎嚇得直哆嗦:“哥哥,莫不是有鬼?”

  “有個大頭鬼,老實睡覺。”三郎一手把他的腦袋按進被窩,一手拿著陳希亮的一本《時文選輯》,隨便挑了一篇策論從頭到尾的細看,也是兩千多字的文章,一直到熄燈,他反復看了三邊。

  等陳希亮進來吹滅了燈,他便躺好閉上眼,開始回憶那篇文章,果然還是字字在目,一句不落。

  第二天睡醒了,陳恪再回想那篇文章,依然能記得九成以上。這是什麼樣的記憶力啊?可絕對比自己從前厲害多了,這是怎麼回事兒,穿越後遺症引起的學者症候群?還是人家三郎原本就是天才兒童?

  ‘管它怎樣了,反正不是件壞事兒。’樂天派就有這個好處,很快就能習慣自己的變化。

  ~~~~~~~~~~~~~~~~~~~~~~~~~~~~~~~~~~~~

  吃過早飯,陳希亮又出去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這次再也掩飾不住沮喪之情,坐在那裡直歎氣。

  “爹爹為何唉聲歎氣?”陳忱給他端碗水,終於忍不住問道。

  “唉,告訴你們也無妨。”陳希亮又歎一聲道:“爹爹沒用,幾家債主跑遍了,竟只討回了幾百文,連個零頭都沒到。”

  “為什麼討不到?”既然陳希亮也不把他當小孩,陳恪自然不再裝嫩:“不是說,實在討不著,還可以報官麼?”

  “都不容易啊,”陳希亮搖頭道:“不是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就是生意折本,我總不能把人家往絕路上逼吧?”

  “那我們怎麼辦……”陳忱心情十分複雜,其實從昨天聽了陳恪那番話之後,他便對父親討債不抱希望了。經過這兩天的思想鬥爭,他決定做出犧牲。

  “天無絕人之路。”感到氣氛壓抑,陳希亮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的天,他甩掉低落的情緒,朗聲笑道:“為父七尺男兒,有手有腳有知識,還養活不了你們這些小崽子?”

  “爹爹……”陳忱鼓了半天勇氣,終於憋出一句道:“我想好了,不回學堂了,和你一起養家,供養三個弟弟念書。”

  “……”陳希亮先是一愣,繼而斷然道:“絕對不行!不念書還有什麼希望?休要再提!”

  “爹爹……”陳忱還要說。

  陳希亮的臉已經拉黑了,嚴厲道:“給我閉嘴!此事不容商量!”

  “……”陳忱畢竟是怕老爹的,只好低頭抹淚。

  “那爹爹呢,你不念書了麼?”陳恪一句話,就讓陳希亮也差點哭出來。

  “所以說,都繼續念書吧,念書才有希望。”陳恪語重心長道。

  “……”陳希亮端詳他半天,突然莞爾。三郎再早慧,再說大人話,終究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別笑啊,我說的是真的……”陳恪著急道。

  “好好,是真的。”陳希亮笑著道:“不過現在請你溫書去,不然小心晚上吃板子。”說著信手拿起桌上那幾張借據,往廚房走去。

  “爹爹幹啥去?”陳恪急忙問道。

  “做飯。”

  “那這些紙幹什麼?”

  “橫豎用不著了,生火。”

  “不要啊……”

  “怎麼了?”

  “那個那個,”陳恪頗有幾分急智道:“那多浪費啊,背面還能寫字呢……”

  陳希亮一想也是,為了防止輕易損壞,借據用紙都是很厚實的那種,且背面乾乾淨淨,生火確實可惜。

  便隨手遞回去道:“好好練字,那一手字,怎麼那麼醜了。”

  “一定一定……”陳恪抱著那幾張借據,鬆了口氣。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10 AM

第十八章 謀生艱難

  “卯時已至,晨光微曦,晴明。早起勤作,家業興旺……”

    陳恪已經知道,每天走街串巷,叫早兼預報天氣的,是附近廟裡的頭陀。這些頭陀以他們平日練就的佛音,向鄰里街坊報時兼預報天氣。當然不是免費的,居民們要每月施些齋飯、齋襯錢予他們作為報酬。

    這天早晨,陳希亮又出去了,他來到三郎看到的那家牙行。

    古代居於買賣人雙方之間,從中撮合成交的人,男的叫牙人,也叫‘經濟’,女的叫牙婆。到了宋朝,商業經濟的繁榮,便出現了專門的牙行,從貨物買賣
到房屋租賃、典傭人力……事無巨細。只要需要有人撮合的事情,來找他們保准沒錯。

    陳希亮來的有點早,牙行的排門還沒卸下來,他便在簷下看告示牌上張貼的信息。一眼就看到了房屋租賃的那欄,發現滿城二三十處房屋可租,但索價沒有低於四百錢的,想想自己用一百錢,就租下個小四合院,怎能讓他不慶倖?

    他已經從陳忱那裡知道,那天是陳恪殺的價。詳細詢問了整個過程,陳希亮自然瞭解了三郎的不凡……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船家,牽著鼻子走,這已經不能用早慧來形容了,簡直是個妖怪。

    現在的三郎,已經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個善良靦腆的孩子,他變得更獨立、更狡猾、更衝動、當然也更聰明。聽說變故會刺激人改變,可沒聽說能讓人脫胎換骨啊。

    管他呢,只要兒子沒有變壞,做父親的也就樂其自然發展了。

    胡思亂想一陣,陳希亮
把目光轉向了招工資訊。既然要不回賬來,就得馬上找到營生,不然很快就是衣食無著的。

    這是個‘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的享受年代,哪怕是小縣城,提供的工作也很多。從早點鋪學徒、茶鋪子的茶博士、蓋屋子的小工、碼頭扛包的扛夫、到晚上倒夜香,去城外看墳……只要俯下身子,能做的工作五花八門。

    這個年代,一個五口之家,一天須有百錢的收入,才能過的下去,要是還有個上學讀書的,就得有二百錢收入,才能供得起了。

    一般工作的酬勞,大都在一天七八十錢左右。但在宋朝,絕大部分平民家庭,夫妻雙方都出來謀生,所以即使做這些工作,也可以養家。

    可陳希亮不行,他得一個人掙兩個的錢。當然也有酬勞高的,比如酒樓招大廚,一天便給兩百錢,幹瓦匠、木工的也有百五十錢收入,可這都需要技術啊,他哪能幹得了?

    再就是像碼頭抗包、磚廠搬磚那樣的重體力活,計件付錢、多勞多得,陳希亮自忖實在不行,就得去個這個了……

    正在躑躅間,牙行卸下了門板,陳希亮便馬上進去。他面皮還是薄了,唯恐被當年的同窗撞上。

    牙行的夥計正在打掃衛生,就見這位竄進來了,但開門就是納客,所以馬上有人過來招呼,請裡面單間坐下。

    之所以進單間,不是因為他是讀書人,而是牙人貴重……像這種有執照、定期納稅的牙行,不僅在交易中作為評物價、通商賈的仲介。還被賦予了,代官府照看市場、管理商業的權力,故也稱官牙。

    牙行憑藉其特權,將經營範圍擴大到代商人買賣貨物、支付和存儲款項、運送貨物、設倉庫保管貨物、代官府徵收商稅等等,在城鎮交易中處統制地位,絕大多數大宗批發交易,都必須經過牙行之手。說這些牙人是城市經濟的控制者,並不為過。

    單間裡,那位穿著體面的牙人剛吃過早飯,正在點茶。宋代不再像唐代那樣,直接將茶放入鍋中熟煮,而是先將餅茶碾碎,置碗中待用。用微沸的水沖點碗中的茶,便稱為點茶。

    牙人請陳希亮坐下,他已經在茶盞中置好了茶,便注入少許沸水,調成粘稠的膏狀。然後穩穩執壺,往茶盞有節奏的點水。點水時,手上必須有數,落水點要准,不能破壞茶面。同時一隻手用細竹所制的茶筅擊拂茶湯,使之泛起湯花,兩手同時進行,還得視情況而分出輕重緩急,只有這樣,才能點出最佳效果的茶湯來。

    如果陳恪在,肯定要驚呼,這不就是後世的日本茶道麼?其實應該反過來說——日本的茶道就是傳自宋朝的茶藝。

    在宋朝,幾乎人人都有一手點茶茶藝。而男人中,除了專業的茶博士,就數這些牙人最擅此道。倒不是他們特別喜歡喝茶,而是因為宋時風俗,一人在點茶過程中,其它人必須保持安靜,凝神欣賞,以示尊重。

    一套行雲流水的點茶過程,可以消除對方心中的煙火氣,拉近距離,生意自然容易成交。

    但這也是他們為士大夫所恥笑的地方,在士大夫飲茶時,話題只關詩詞禪道、風花雪月,是絕對不會談論俗事的。

    ~~~~~~~~~~~~~~~~~~~~~~~~~~~

    為陳希亮奉上一盞茶,那牙人自己也端起一盞,用茶蓋無聲的輕輕撇去浮沫,微笑道:“官人像是讀書人。”

    “是。”陳希亮點點頭道:“讀書多年,也曾去京城應過春闈。”

    “原來是位舉人,失敬失敬。”牙人肅然道。這年代因為解試成績的一次性,舉人也只是參加一次會試的資格,考完之後便沒有這層身份。但不妨礙民間用作敬稱。他想一想,訝異道:“今天好像是鄉試報名的日子,官人怎麼還在縣裡?”

    “唉,”陳希亮歎口氣道:“為生計所迫,不得不放棄舉業,出來找份營生。”

    “那真太可惜了。”牙人也歎口氣,但很快又問道:“官人想找什麼樣的營生?”

    陳希亮搖搖頭:“一片茫然。”

    “那我來推薦吧。”牙人便在桌上一堆冊子裡找了找,打開一本,找了找道:“城東李員外家請老師,包食宿,月俸兩貫,怎麼樣?”私人請的老師,其實就是讓孩子學學規矩,再識兩個字,為入學堂做準備。宋朝不成器的讀書人又多,所以不可能給出高價。

    陳希亮想一想,自己已經有住處了,而吃飯能省就省,也花不了幾個錢,所以包食宿意義不大,這樣的話,月俸二貫實在太少,便道:“我需要報酬厚一些的,不瞞你說,我中饋乏人,又有四個兒子,壓力太大。”

    “我再找找。”牙人翻看一下道:“官人會算帳麼?”

    “能寫會算。”

    “那太好了,常平倉招帳房。”牙人道:“不過只用六月一個月,八貫。”常平倉是官府的儲備糧倉,六月是夏稅完稅的日子,那段時間最需要人手:“不過幹得好,等秋天還能優先錄用。”

    “這份差事我應了。”陳希亮道:“麻煩再看看,有沒有長遠些的差事,最好能馬上上工。”

    “暫時沒有了。”牙人有些抱歉道:“青神縣畢竟是小地方,哪有那麼多寫寫算算的差事?要不就應了那李員外家吧。”

    “我能幹體力活。”陳希亮沉默半天,冒出一句:“我有的是力氣……”

    ~~~~~~~~~~~~~~~~~~~~~~~~~

    陳希亮一走,陳恪便拿出那些借據來看。然後小心的收在懷裡,對陳忱說:“我要出去一趟。”不待二郎答應,他便一溜煙跑掉了。

    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著深愛的市井景象,陳恪貪婪的深吸口氣,這是生活的味道啊……但是沒有錢的話,這些就只是能看不能摸的圖畫,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他偷跑出來,並不是逛街玩耍的,而是要找一找,那些欠債的傢伙,都住在什麼地方。

    陳希亮已經對那些債權死心了,陳恪卻沒有。做過生意的人都知,討債就像擠牙膏,緊一緊總會有一點的,但你得拿出死要錢的嘴臉啊!像陳希亮那樣的謙謙君子,人家肯定會‘欺之以方’的,有錢也不會還。

    陳恪知道自己還是小孩子,用武力討債肯定不行,但他不死心。因為在討債界流傳著一句話,叫‘路子對頭,收債不愁’,關鍵還是要動腦子的。

    倒不是他逞能,而是陳家手裡的欠條一共十一張,連本帶息足足三十二萬錢,如果能收回一半,也有一百六十貫,有了這筆錢,足夠家裡開銷好幾年。或者用來做些生意,也可以改善家境。

    總之,哪能像陳希亮那樣書生意氣,一把火燒了呢?

    他不至於以為自己出馬,就能手到擒來。人家看他是小孩,肯定更要欺負的。但總得去看看什麼情況吧?不去看就永遠沒希望,看了就說不得有辦法……

    打聽到住址,他朝著第一個債務人家走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12 AM

第十九章 關撲

   接下來幾天,陳希亮都早出晚歸,回來後滿身疲憊,但對孩子們的功課絲毫不放鬆,不管多晚多累,都要親自檢查進度,並對疑難之處進行講解。

  陳恪也每天都往外竄,二郎攔都攔不住。眼看著自己回書院的日子就要到了,他覺著有必要跟弟弟好好談一談了。

  這天陳希亮前腳出門,陳恪後腳又要跟上,卻被陳忱一把拉住:“你先別走。”

  “又要出去幹什麼?”陳忱板著臉道。

  “不是和你說了麼,有事兒。”陳恪甩開他的手,卻也站住了。

  “到底什麼事?”陳忱狐疑道:“整天神秘兮兮的,問你也不說。”

  “還不是時候,”陳恪道:“到時候我第一個告訴你。”

  “不行,今天就得跟我說。”陳忱卻堅持道:“我馬上就要回書院了,你這樣整天不著家,五郎和六郎怎麼辦?你自己出了危險怎麼辦?”

  “唉,好吧……”陳恪沒辦法,只好說實話道:“我這幾天出去,是調查欠我們錢的那幾家去了。”

  “調查他們……”陳忱難以置信道:“你想幹什麼?”

  “廢話,要錢唄!”陳恪撇撇嘴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胡鬧!”陳忱卻氣憤道:“爹爹都要不回來,你個小孩子家家的,憑什麼跟人家要?!”說著一副語重心長的大人樣道:“三郎,這幾天還沒看出來麼?咱們弟兄四個,爹爹對你的期望最大,你雖然天資聰穎,可要是不用心念書,也一樣沒有前途。”

  “我一定得把錢要回來!”陳恪卻倔強堅持道:“一切因我而起,我不能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

  “三郎,沒有人怪你。”陳忱苦口婆心道:“一切都有爹爹做主,你安心讀書就行了!”

  “我安得下心來麼?”陳恪面沉似水道:“你跟我去個地方。”

  “家裡怎麼辦?”

  “有五郎呢。”

  陳忱便把兩個弟弟鎖在家裡,跟陳恪往城外的江邊碼頭走去。

  ~~~~~~~~~~~~~~~~~~~~~~~~

  玻璃江水流緩慢,因此兩岸灘塗廣闊,導致船舶只能停在城外的木棧橋邊裝卸貨,從棧橋到貨棧這段將近二裡的距離,便全由裝卸人力,推著雞公車完成轉運。

  三郎帶著二郎,藏在棧橋邊的草垛後,目光在來回穿行的裝卸人力身上巡梭,終於鎖定住一個,指給二郎看。

  順著望去,二郎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一下驚呆了,難以置信的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幕仍舊清清楚楚——那雙手攥著車把,脖上吊著車套,推著輛‘唧嘎唧嘎’的雞公車,顫巍巍通過棧橋的,不是陳希亮又是哪個?

  權衡之後,陳希亮最終還是決定到碼頭扛活。

  想在碼頭上下力,並不想像的那麼容易,得先找個可靠的人作擔保,然後繳納一筆算是入行費及保證金的‘下河錢’,一筆租用雞公車的‘租車錢’,還得自己購買簡易工具,如籮筐、扁擔等。

  用了一天時間,把這些手續辦完,他就有了固定下力的權利,也就有了收入的保障。而且碼頭上基本每天都有活幹,只要肯下力,收入很是可觀,很快就能回本。

  但幹什麼都是萬事開頭難。別人一車能推七八百斤,看上去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可到他的手裡,雞公車就變得難伺侯起來,使出吃奶的力氣,都掌握不好平衡,沒出兩步就險些翻車。若不是帶他的工頭早有預料,一把扶住,滿車的貨物就得掉到水裡。

  可他是個極堅韌的人,五六百斤推不了,就推二三百斤,無非就是多跑幾趟。

  到了今天,他已基本掌握了操控這種獨輪車的法子,所推的貨物也加到四百斤,讓起先準備看他笑話的工友,都暗暗佩服。

  但二郎卻只想嚎啕大哭,他蹦起來,要去喊爹爹回家,卻被三郎一把按住。

  陳恪死死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到遠處的蘆葦叢邊,兩人都大口大口的喘起氣來。

  “為何攔我?”二郎兩眼通紅道。

  “你還小,不懂男人的自尊。”陳恪擦擦額頭的汗,語調中帶著對陳希亮深深的欣賞:“真正的男人,就是要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擔。除非你有辦法,減輕他的負擔,否則任何勸阻,都是對他的侮辱。”

  “我比你大三歲唉……”陳忱鬱悶道。

  “不然我也不會找你來。”陳恪轉過頭來,深深望著陳忱道:“怎樣,有何感想?”

  “……”陳忱默然半晌,最後一臉堅決道:“說吧,你想怎麼幹?”

  “我們一共是十一家的債主,其中六家在青神縣。我這幾天在外面,就是在探查這六家。”陳恪終於道出真意。

  “怎麼樣,有沒有要回錢的可能?”陳忱態度大變,開始懷著希冀道。

  “很可惜,沒有。”陳恪有些感慨的搖搖頭。他本以為那些老賴,是看陳希亮可欺,故意有錢也不還。但幾天的觀察下來,才發現確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要麼就是真揭不開鍋,要麼就是債主坐了一屋子,只能誰也不還。

  雖然對債主來說,債務人如此窮困窘迫,乃是最大的噩耗。但往好處想,這至少說明宋朝人還是講誠信的。

  沒錢不怕,怕的是有錢也不還。

  “老爹之所以要不回錢,是因為他不願幹雪上加霜的事情,我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陳恪笑一笑道:“所以我們雪中送炭!”

  ~~~~~~~~~~~~~~~~~~~~~~~~~~~~~~~~~~

  第二天早晨,陳希亮一走,二郎三郎便囑咐兩個弟弟乖乖在家,中午帶好吃的回來。

  但五郎六郎堅決不願再被關禁閉,兩人緊緊拉著兩個哥哥的手,非得跟著一起去。

  陳忱看向陳恪,今天他雖然是主演,但三郎才是導演。

  “帶上他們吧。”陳恪笑笑道:“全當打打牙祭了。”

  六郎就歡呼起來。

  一人領著個弟弟出了門,陳恪先帶他們到前街潘家木匠店,說自己在裡面訂了個物事。剛要抬腳進去,陳忱心驚肉跳的拉住他道:“三郎,咱可只有一百五十錢。”

  “放心,不要錢,他們還得倒找錢。”陳恪說完,便拉著六郎進了店。店面不大,二郎五郎就沒跟著進去。

  穿過擺放成品桌椅的前店,便看到店主潘木匠正領著兩個學徒,在院子裡做木匠活。

  見有人闖進來,潘木匠非但不惱,反而一臉歡喜道:“三郎來了,快到前面坐。”

  “潘大叔,這是我弟弟六郎。”陳恪讓小六郎向潘木匠問好。

  小六郎乖巧照做。

  “好好,”潘木匠笑著摸摸小六郎的頭,順手拿起把小木劍,遞給他道:“拿去玩吧。”

  小六郎沒什麼玩具,希冀的看著三郎。

  “多少錢?”

  “什麼錢不錢,下腳料糊弄的。”潘木匠爽朗笑道。

  “多謝大叔。”三郎自己道謝,也讓六郎道謝。

  “不客氣,不客氣。”潘木匠從懷裡摸出把鑰匙,走向櫃檯道:“說起錢來,你那官帽椅已經訂出去超過十把,這一場,我撲輸了。”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五串當十鐵錢道:“這是你的五貫錢,還有你要的物件,也給你做好了。待會兒出去,別忘了讓四鄰做個見證。”

  雖然嘴上說輸了,但他臉上卻蕩漾著發自內心的笑道:“三郎,下次還這樣的圖紙,記得來找我搏啊。”

  “誰知道還能不能想出來?我儘量吧。”三郎把錢塞到懷裡,提起放在角落的木箱道:“就是這個吧?”

  “可不,精工細作,費了我兩天功夫。”潘木匠好奇道:“你要這鐵匠鋪裡的物事作甚?”

  “打鐵。”一句話沒把潘木匠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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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一到門口,左右那些商家便紛紛探出頭,笑問道:“陳家三郎,贏了輸了?”

  財不露白的道理,陳恪自然知道,但行有行規,你贏了錢,必須展示給眾人看,以示輸家沒有賴帳。他只能將懷裡的鐵錢高高舉起,眾人便一陣歡呼,好像他們贏錢了似的。

  二郎本來看的一頭霧水,見此狀立時明白道:“三郎,你竟然和人關撲?!”

  “別大驚小怪的。”陳恪把錢丟給他道:“前面說話。”

  所謂‘關撲’,就是參加競爭的意思,更直白一點說要像力士角逐那樣賭物贏錢。宋人好賭成性,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幾乎是無人不撲、無人不賭。

  ‘如果用後世的法律來抓賭,估計全都得當抓起來。’這感想萌發於,陳恪第一次看到這種全民皆賭的景象。在大街上走一圈,他才知道,街上所有商販的貨物,既可出售,也可以關撲……只要買賣雙方,對按質論價無誤即可。

  比如一個盛水的陶罐,買需要十錢,但撲只需要五錢。贏即得物,輸則失錢,簡便易行,只要有錢有物就行。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17 AM

第二十章 官帽椅
 
 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大宋太祖趙匡胤,就是很出名的賭徒。他的兒孫也皆好此道,即便以寬簡仁厚著稱的當今官家,也禁不住誘惑,經常與宮人關撲。可是趙禎的水準不夠,幾乎是十撲九不贏,輸得乾乾淨淨。

  官家欲罷不能,便向宮人商借他輸去的一半錢再撲,可是在大宋朝,願賭服輸是第一條,宮人從不肯將贏來的錢,再還給官家,搞的他經常很鬱悶。

  皇帝作關撲之戲,是以娛樂為主,贏不贏錢並不重要。但小民百姓那裡,卻是以贏錢為重,至少也是二者兼重的。

  陳恪站在這千年前的街道上,看到樹蔭下,攤位前、店鋪裡,一簇簇撲賣者,一堆堆撲買者,瞪大兩眼,吆五喝六,咬著嘴唇,掐著指甲,作緊張萬分狀時,他心裡的賭性一下被激發出來了。

  男人哪有不好賭的?不過是受法律和道德的制約,很多時候不得不壓抑自己的賭性而已。但看這大宋朝全民皆賭的架勢,而且官差皂吏模樣的人,也公然加入其中,他不禁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但哪有成人,會跟十歲的孩子玩關撲?贏了也勝之不武,而且關撲雙方都要拿出相當的本錢,至少得讓對方覺著不虧,才有開撲的可能,他從哪變出錢來下注?

  更重要的一點,在大宋朝,老百姓幾乎從生下來就賭……幼時鬥草、鬥魚、擲骰為戲,及青年時便正式步入關撲大軍,可謂人人都是賭博老手。而撲賣的小商販,為了使市民能與自己一撲,自己又不蝕本,無不精心設計賭局,要求對方按自己的方法撲買。

  比如做一個直徑三尺的‘紅橙黃綠藍靛紫黑白灰’九色圓盤。撲買者交一文錢,便可用別著五色羽毛的針箭射,向旋轉的圓盤射一次。商販在一邊高聲唱叫‘白中魚,赤中蝦,餘不中’,這樣的行話。待圓盤旋止定住,雙方看那針箭落在圓盤上的位置,若是中了白赤,自然可以提著魚蝦走人,若是射中其它區域,自然望而興歎,或者再交一文嘗試。

  這樣的關撲,與三郎後世看到的那種江湖把戲相差無幾,就算不出千,主家也是贏多輸少。想靠著關撲脫貧致富,簡直就是做夢。

  但他有自己的辦法。經過觀察,陳恪選定了這家潘木匠店,三天前,他大喇喇來到店裡,對正百無聊賴的潘木匠,提出要博一場。

  潘木匠見他是個孩子,本不想搭理,但正閑得無聊,便逗弄道:“小孩,你想怎麼玩?”

  “昨晚上做夢,夢見一把世上最好的椅子,我已經把它畫下來。”陳三郎一臉稚嫩道:“我就用這張圖紙跟你打賭,賭你在三天之內,至少能訂出十把以上。”

  “口氣不小啊。”潘木匠笑了,他雖然手藝不錯,但青神畢竟還是小了,而且這年代的傢俱,並非後世的那些樣子貨,比人的壽命還長。所以有時候十天半個月賣不出一把椅子。

  出於好奇,他還是說道:“先給我看看。”

  “那不行,萬一你看了,只記在心裡,卻不與我開博,或者故意放水,”陳三郎搖頭道:“欺負我小孩家家怎麼辦?”

  “哈哈哈……”潘木匠放聲笑道:“說什麼呢?關撲可是‘許奸許詐不許賴’的,我要是賴帳,以後還怎麼混?”

  “還是找個見證的好。”陳三郎堅持道。

  見證不難找,這一大一小的關撲,早就吸引了邊上商家的注意力,眾人哄然笑道:“小孩,你只管放心去撲,潘大郎要是敢耍賴,我們砸了他的店鋪。”

  “那,我相信你就是了。”三郎繼續賣萌道。

  “好吧,”在眾人相激之下,潘木匠終於忍不住道:“我跟你賭這一場,說吧,你想要什麼?”

  “五貫。”三郎的口氣真大,一張嘴就是潘木匠大半個月的收入。

  “成!”潘木匠卻更覺著他幼稚了,這樣的小屁孩,怎能拿出什麼‘最完美的椅子’呢?

  於是雙方立下約定,三郎這才拿出了圖紙,潘木匠起先還很隨意。但老木匠的直覺,讓他越來越嚴肅,後來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裡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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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道陳三郎圖上畫的什麼?其實就是一把四出頭官帽椅。

  他仔細觀察過潘木匠擺放在外面的傢俱,發現這個年代的椅子,結構已經很完善,樣式也很多了,但沒找到完全寵愛於一身的官帽椅。

  這款在明清大行其道的座椅,似乎是南宋才有雛形。但陳恪知道,沒出現不代表不受歡迎,作為中式座椅集大成,官帽椅有著無與倫比的優勢。

  首先古人講究坐相,官帽椅可以通過靠背板與扶手曲線的造型語言,傳達坐者的威儀與端莊。其次,它上下無一絲裝飾,結構簡練之極,製作省時省料。而且它的座面承托臀部和大腿,背靠護著腰、扶手支撐上身,雙腳由腳踏墊襯,十分符合人體工學,這是宋代座椅達不到的高度。

  最討彩的是,這種椅子的搭腦和扶手都探出頭,其造型像極了官員頭上的烏紗帽,一下就提上了檔次。

  潘木匠是行家,端詳了半晌,便看到這種座椅的廣闊前景——這是能促使人們更新換代的一種座椅。心裡還一個勁兒的自責:‘我怎麼就想不出這樣的椅子麼?’

  這時候他已經忘記打賭了,一門心思全是照圖示,打造出這樣一把四出頭官帽椅來。

  在三郎的指導下,潘木匠用一天時間打造出樣品,擺在店前最顯然的地方。因為兩人的賭約已經傳開,人們紛紛過來看熱鬧,爭相試坐這種新式座椅,這才知道冰冷堅硬的木料,竟可以處處讓人感覺溫和、體貼。再加上它討人喜歡的官帽造型,就算為了討彩頭,大家也要訂一套的。

  訂單紛紛而至,潘木匠樂開了花,直把三郎當成了財神爺。不僅痛快的履行賭約,還免費為三郎打了那個箱子,一心想跟他搞好關係,以期以後還有這樣的好事兒。

  “大體就是這麼回事兒。”在二郎的追問下,陳恪只好實話實說:“但這哪是賭博?分明是我賤賣發明,讓他占老便宜了……唉,誰讓咱窮呢。

  “你……”二郎無語了,憋了半天才道:“讓爹爹知道了,可不會管那些,肯定會揍你的。”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關撲,很多道學家都反對這種‘廢事失業’之舉,尤其反對未成年人參與。

  “管不了那麼多了,”三郎卻滿不在乎的拍拍那木箱子道:“這麼個玩意兒,要買的話,最少得兩千,咱能買得起?”

  “這木箱子,”陳忱早就上了他的賊船,所以只是習慣性的一說,便把主意轉到‘正事’上:“就是我們的法寶?”

  “嗯……”三郎點點頭,帶著二郎沿途採購一番,到一家兩層酒樓前停住:“就是這家!”

  “三哥,要吃飯啊。”小六郎笑顏逐開道。

  “嗯,吃飯。”三郎點點頭,對二郎道:“看你的了。”

  “嗯。”二郎深吸口氣,帶著兄弟們進了這家規模不小的酒樓。

  櫃檯後,夥計見有人進來,趕緊起身招呼,但看清來人是四個孩子,大的也不過才十三四歲,還背著一簍子菜時,登時泄了氣道:“我們不買食材。”敢情他以為,這些孩子是來推銷的。

  “誰說賣給你了,我們是來吃飯的。”二郎瀟灑的彈出一物,正落在夥計手裡。一看,竟然是枚當十錢,登時就熱情起來道:“客官裡邊請!”

  將兄弟四人迎上樓,夥計把桌子擦了又擦,端上茶水小吃道:“客官要用些什麼?”

  “不急,我且問你。”二郎儘量裝得沉穩道:“現在正是飯點兒,為何不見其他客人?”

  “嘿……”夥計苦笑道:“人多又不能下飯,人少了多好,不清淨麼?”

  “不是這個理。”二郎搖頭道:“人少了,說明你飯菜不好,或者店家欺人,叫我們怎麼敢吃?”

  “唉……”夥計明顯鬱悶了:“那客官還點菜麼?”

  “總得給個機會不是,我們也不想換地方了。”二郎道:“叫你們老闆,上幾樣拿手菜。”

  “成。”夥計垂頭喪氣下去。上客還得靠人家可憐,這破店快關門算了。

  人少上菜快,這話果然不錯。不過盞茶功夫,小二哥和另一個年青人,便端著兩個託盤,上了八道菜。

  上菜後,那二十多歲、胖胖的年輕人並不離去,而是一臉期盼的等著客人品嘗。

  在他希冀的目光下,二郎夾一筷子肉,送入口中品嘗,旋即臉色怪異的憋在那裡,咽也咽不下,吐掉也不是。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20 AM

第二十一章 傳說中的神技  

  “不能吧?”年青人又望向三郎:“這位小兄弟來嘗一嘗?”

  陳恪便舉起箸來,看著幾個菜舉棋不定。

  “先嘗這道‘紅藕悶羊肉’吧,”年青人似乎把信心都放在他身上,一臉期盼道:“這是本店三大招牌菜之一。”

  陳恪便品嘗了一口,接著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搖動毒舌道:“紅藕不是把藕煮成紅色的,而是紅蓮花。用它的本意是以蓮之清香,中和羊肉的膻味。你家卻把花當成藕,結果菜裡面全是羊騷味……”頓一下,他從盤中挑起片細小的花葉道:“你竟然用紅花給藕染色,真有想像力啊!我吃你一道菜,滿嘴通紅的出去,別人還以為我中毒了呢,誰還敢再來你家!”

  陳恪不僅毒舌,而且句句在理,摧殘著年青人的自信心,他一邊用腰間的圍裙擦汗,一邊小聲道:“再嘗嘗這道‘秘方山雉湯’,這也是本店三大……招牌菜之一。”

  陳恪嘗一口,搖頭歎道:“多新鮮的山雞啊,竟被你糟蹋成這樣子。汆之前不用開水過一下,結果全是土腥味。煮的時間太短,雞肉直塞牙,真糟糕!最氣人的是雞雜裡竟然還有雞屎。做不好菜是水準問題,洗不淨料就是態度問題了,我懷疑你家廚師跟老闆有仇!”

  “沒,沒有……”年青人臉漲得通紅,眼淚都快下來了:“再嘗嘗這道‘阿彌豆腐’,這是本店,第三道招牌菜。”

  陳恪看這道菜,黃糊糊的一坨,瞪大眼問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這道菜描繪的是佛祖靈山講法。首先把整方豆腐雕成了靈山,山頂上這個大人兒,是佛祖,邊上小些的是四大菩薩,再下面米粒大小的,是八百羅漢。”青年全指著這道菜,維繫最後的自尊了。

  “廚師很大膽啊,竟拿最難雕的豆腐下刀。”陳恪問道:“這麼複雜的圖案,雕了很久吧?”

  “雕了一整天……”青年心說,這下總算遭到表揚了。

  “一整天啊!都臭啦,聞到沒有?”陳恪捏著鼻子道:“所以你加上丁香、八角、陳皮、香葉,想用香料的味道掩蓋,結果把豆腐煮成了褐色不說,還讓人聞著想吐啊,兄台!”

  “味道是大了些。不過,這道菜主要是展示廚師的雕功嘛。”青年垂死掙扎道。

  “廚師真的可以用剩下的豆腐撞死了。刀工不好不是他的錯,但拿出來嚇人就不對了。”陳恪摸摸六郎的頭道:“六郎,你看這一大坨像什麼?”

  “……”六郎瞪大眼睛看一看,大聲道:“牛屙的屎……”

  “啊……”青年人終於忍受不住,蹲下抱頭大哭起來:“嗚嗚,看來我真不是當廚師的料……”

  “原來你是廚師?”二郎頓時不安起來,起身抱拳道:“對不住,對不住,實在不知兄台……”

  “正因不知道,你們才會說實話啊……”青年哭得傷心欲絕,一把鼻涕一把淚道:“說什麼‘有志者事竟成’,都是騙人的。我已經自學廚藝半年了,還是沒有一點進步,讓我死了算了,嗚嗚……”

  “這不是天分的問題。”三郎這才開口道。

  “哦。”青年抬起淚眼,望向三郎道:“那是什麼問題?”

  “有道是‘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三郎一副小孩子模樣,卻老氣橫秋道:“沒有師傅領進門,你在外面自己瞎摸索,一輩子也學不會廚藝。”

  “對……”青年眼前一亮,又神情一黯道:“都怪我,我爹在世時,我整天遊手好閒,從來不肯進廚房一步。結果他老人家突然身故,我想學都沒地方學了。”

  “你爹,是這家福來酒店的前任老闆麼?”三郎明知故問道。

  “是……”青年擦乾眼淚道:“我爹還是店裡的掌勺,當時福來在縣城三家酒店裡排不了第一,但絕對不是倒第一。”

  “直說第二不就得了。”三郎翻翻白眼道:“那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呢?”

  “當時我娘是掌櫃,店裡還有兩個學徒,三個夥計,生意還算紅火。”青年歎口氣道:“結果去年冬裡,我爹突然一場急病去世了,我娘也因為傷心過度,臥病不起。另外兩家酒店老闆,早就嫌青神縣有三家酒店太多,就想趁機把我們整垮。他們出高價,把我爹的兩個學徒也挖走了,店裡沒了掌勺,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不得已,你只能親自上陣,可是一竅不通,下多少力氣都是白費!”陳恪歎口氣道:“為什麼不找個師傅教教呢?”

  “我上哪找去?”青年苦笑道:“就是想給人當學徒,他們也不會要我啊!”這年代,手藝就是飯碗,手藝人都敝帚自珍。除了傳衣缽的子弟外,外人想學點手藝,只有給人家當上五年八年的學徒。就這樣人家也不會言傳身教,只是給你個偷師的機會罷了。

  但像青年這個身份,別指望縣裡哪家酒樓能教他。

  “不說過去。”三郎擺擺手道:“就說現在,你想學廚藝麼?”

  “當然想了,做夢都想。”

  “那還不端茶拜師。”三郎大喇喇道。

  “拜師,誰?”青年瞪大眼道:“你麼?”

  “嗯。”三郎點點頭,雖然他極力做出成熟狀,但仍顯得很稚氣。

  “你……我……那個,”青年有些錯亂,不知該如此措辭了。

  “覺著我年紀小,教不了你是吧?”三郎冷笑道:“我也不跟你費口舌,把廚房給我用下,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廚藝!”

  “我這弟弟雖然年紀小,但天生一手好廚藝。”這時二郎也幫腔道:“你能得他指點,絕對是天大的造化。”

  “啊,好吧。”青年本來想說,小孩兒,別逗了。但想到方才這孩子,對菜肴針針見血的點評,顯然對廚藝有極高的認識。他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道:“我去給你們打下手。”

  “不用了。”三郎卻一口回絕道。

  青年想想也是,自己這不是瓜田李下,有偷師之嫌麼。便帶著他兄弟四個,下樓到了後廚。

  ~~~~~~~~~~~~~~~~~~~~~~~~~~~~~~~~~~~~~

  待那青年一走,三郎便開始忙活。卻不先備菜,而是搗鼓起他那個木箱子,費了好大勁兒,才將其與爐灶接在一起。

  待他站起身來,二郎已經按照吩咐,把食料備好了……兩人搭檔這些天,他已經是個很稱職的幫廚了。二郎好奇問道:“這木箱子是什麼?”

  “鐵匠鋪的風箱。”三郎也不瞞他兄弟道:“用來提高爐溫的。”說著與五郎合力,把灶上原先的鍋移走,換上新買的一口薄鍋道:“鍋太厚了,影響導熱。”

  “為什麼要這麼熱?”小六郎瞪大眼問。

  “炒菜需要高溫快出。”三郎淡淡道:“這樣才能盡可能的保持食材的鮮美,炒出完美的菜肴!”

  爐灶裡本就有火,添上上好的竹炭,五郎開始拉風箱,風呼呼地鼓起來,爐火果然竄的老高,很快將鐵鍋裡的水汽蒸發乾淨。

  三郎叫一聲好,便往鍋中注油,待油溫一升,加入蔥薑作料和切好的肉絲快速滑炒,肉色一白便用笊籬撈出,同時叫道:“要更大火!”

  黑五郎,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風箱拉得呼呼作響。

  待油溫上去,三郎放入豆醬、麵醬和紅糖,叫一聲:“停!”

  五郎便放開風箱,呼哧呼哧的喘粗氣。

  風箱一停,爐火便小,三郎用鍋鏟翻炒,炒至醬香撲鼻,並冒出小泡。又叫道:“大火!”

  “哦……”五郎又趕緊使勁拉。

  改大火後,三郎加入肉絲快炒至入味,淋上香油出鍋。

  二郎便將備好的蔥絲和千張……也就是豆腐皮擺上,讓六郎端出去。

  小六郎小心翼翼端到門口,那青年老闆和夥計早就翹首以盼了。一看到這盤醬香撲鼻、造型別致的菜肴,原本還很不服氣的兩人,頓時被鎮住了。

  趕緊接過來擱到桌上,兩人大眼瞪小眼,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菜肴:“這叫什麼菜啊?”

  “京醬肉絲。”六郎想一想哥哥的話,道:“用千張裹著吃。”

  兩人學著六郎的樣子,拿起張豆腐皮,夾上肉絲和蔥絲,小心翼翼的咬一口,頓時,肉絲的嫩滑、蔥絲的辣脆、豆腐皮的嚼勁,融合在一起,那叫一個香汁滿口,回味無窮!

  “好吃,太好吃了,我還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呢……”夥計一邊往嘴裡塞,一邊激動的含糊道:“嗚嗚,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

  那青年更是淚流滿面,跟這道菜一比,自己做得連狗屎都不如。他突然想到父親講過的傳說,渾身一陣戰慄,失聲叫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炒菜?!”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22 AM

第二十二章 乾股

    對,一定是炒菜!那傳說中汴梁幾位頂尖大廚的不傳之秘!竟然由一個十歲的孩子,這樣華麗麗的展示在我的面前,蒼天啊,難道是菩薩派善財童子來拯救我?!

    一定是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得緊緊把握啊!

    青年人咬碎鋼牙,暗下決心。。只是三郎仍在廚房忙活,他不敢進去,也不敢出聲打擾,只能在外面抓耳撓腮的候著。

    就見一道道色香味形俱全的菜肴,流水般端出來。一會兒功夫,就擺滿了桌子。

    “如此神速,果然是神技啊……”年輕人激動萬分,一見三郎掀簾子出來,他便撲上去,滿臉孺慕的高叫道:“小師傅,收下我吧……”

    “都快餓死了,”三郎一閃身,拉著弟弟坐在桌邊道:“先吃飯。下館子吃飯,還得自己下廚,這叫什麼事兒啊。”

    “先吃飯,吃飯。”年青人趕緊給三郎兄弟幾個盛飯,又殷勤的分起湯來。

    “坐下一起吃吧。”二郎過意不去道。

    “師傅面前,哪有徒兒坐的份兒。”青年卻毫不猶豫的拒絕道:“師伯師叔儘管吃,我站著伺候就好了。”他這是按學徒的規矩要求自己。

    “師伯,呃……”二郎咽口吐沫,心說,我還是個少年。

    “師叔是叫我們?”小六郎扯扯黑五郎的袖子。

    “吃你的飯。”五郎瞪他一眼。

    “坐下一起吃吧,”三郎也不好意思說胖就喘:“拜不拜師,吃完飯再說。”

    “遵命。”青年便在下首座位上,擱了半邊屁股,本想問問這些五花八門的菜肴,都叫什麼名兒,怎麼做的。無奈陳家兒郎有家教,‘寢不言食不語’,他只能把疑問,先悶在肚子裡。

    不過三郎炒的菜,實在是色香俱全。從沒吃過炒菜的胖青年早就食指大動,很快便忘乎所以、運筷如飛,不記什麼師生尊卑了。。惹得陳家兄弟紛紛側目。

    好在滿滿一桌子菜,兄弟幾個倒不虞沒得吃。在胖青年的帶動下,陳家兄弟也開始風捲殘雲,偌大的廳堂裡,光聽見啪啦啪啦的筷子聲,和呱唧呱唧的咀嚼聲……

    做飯的往往沒食欲,三郎很快就吃完了,端著一碗湯,慢條斯理的呷著,目光卻落在那吃得滿嘴發亮的胖青年身上。

    這是三郎第一次真正展示自己的廚藝,之前在家做飯,爐溫太低,鍋也太厚,還不捨得用油用鹽,食材也十分有限,發揮出三分實力。這次他精心準備,訂做了風箱,採購了最新鮮的食材和作料,甚至連鐵鍋都是自備的,唯恐做的菜不夠震撼,無法讓這青年徹底服氣。

    三郎之所以會煞費苦心,跑到這家來福酒店踢館,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家店的老闆,欠著陳家三萬錢!

    從十年前起,陳家便往這家酒店送竹炭,因為是老關係了,所以結算的時間越拉越長,從一開始的按月結算,到最後按季結算。這三萬錢,就是去年冬天到現在的竹炭錢,因為前任老闆去世,新老闆經營不善,而拖延至今。

    陳希亮上門討債時,看到這家床上躺著生病的老娘,地下還有三歲的孩子,提都沒提要債倆字,還給人家放下了一百文錢……

    三郎本來還氣陳希亮濫好人,但當他觀察了這家幾天後,也被這個叫蔡傳富的胖青年感動了。在街坊的口中,這個名字很有福氣的青年,確實是個孝子。事蹟不必枚舉,就說一樁——他老娘臥床半年,沒有生一次褥瘡……這意味著什麼,伺候過病人的都知道。要是父母這樣對子女,實在是正常不過,一旦反過來,就是鳳毛麟角了……至少在三郎前世是這樣的。

    傳富也確實浪子回頭,十分用心的練習廚藝,希望將店裡菜單上的一道道佳餚還原出來。。無奈廚藝並不能無師自通,尤其是你要開飯館,做出那些複雜菜肴的。

    大家掏錢吃飯,是來享受美食的,不是給他當小白鼠的。來福酒店自然門可羅雀,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

    等三郎回過神來,桌上已經只剩下光溜溜的盤子底了,兄弟幾個從沒吃到這麼好吃的美食,都捂著肚子直哼哼。那青年蔡傳富抱著肚子起身,請陳家兄弟移到另一張桌,奉上茶點果子,然後端著一杯茶水,弓腰在三郎身邊,巴望著他道:“師傅,你就收下我吧。”

    三郎終於接過他的茶,輕呷了一口。

    “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嗝。”傳富連忙深深一揖……在宋代,這樣作揖,就相當於後代的跪拜了。但誰知往肚裡塞得太滿,猛地一彎腰,打了一個響嗝,惹得兄弟幾個笑的肚痛。

    “起身說話吧。”三郎說一句,他才訕訕起身,問道:“小師傅,您什麼時候教徒兒廚藝?”

    “中華廚藝博大精深,急在一時也沒用。”三郎看看二郎。

    二郎便拿出欠條,遞給傳富道:“你先看看這個。”

    “啊……”傳富一看就臉紅了,撓撓頭道:“原來你們是債主,怪不得……”說著一臉窘迫道:“請且寬限幾日,幾日後就有錢了……”

    “要真是找你討債,又何必費這牛勁?”二郎便按三郎吩咐的道:“實話跟你說,我們是看到你確實有困難,所以才想幫幫你,讓你度過難關。”

    “好人吶……”傳富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陳大官人就是個大好人,他的兒子……也是大好人。”說著不住作揖道:“多謝師伯師傅憐惜,我一定好好學習廚藝,不讓你們失望。”

    “你差的不只是廚藝。”三郎不客氣道:“廚藝再好,酒店經營一竅不通,一輩子充其量也就是個好廚子。”

    “是,徒兒啥都不會。”傳富羞愧道:“以前光知道在街面上瞎混,現在都後悔死了。”他已經沒法將三郎當成小孩子了,竟真把他當成師長對待。

    “浪子回頭金不換,”三郎老氣橫秋道:“只要你好生跟我學,日後別說在這小地方開個酒樓,就是成都府、去汴梁也大可去的。”

    要是之前他說這話,傳富肯定會嗤之以鼻,但三郎展示了廚藝界最頂尖的技術,自然有資格在京城立足。因此傳富絲毫沒覺著他在吹牛,反而激動的滿臉通紅道:“徒兒定會好生跟師傅學習!”

    接著,他繼續方才被打斷的話題道:“不瞞師伯師傅說,我已經把這店賣掉了,到時候第一個便還師公的錢!”

    “什麼,你把店賣掉了?”三郎終於無辦法裝深沉,瞪大眼道:“什麼時候賣的?賣給誰了?”

    “城東的魯老闆,早就想收購我家,但一來這是父業,二來我嫌他給的價太低,所以一直沒肯答應。”傳富歎口氣道:“但前些日子,師公還有幾家債主上門討債,我無力償還,只能答應下來……”

    “賣了多少錢?”

    “八十貫。”

    “這麼大的店面,你賣八十貫?!”三郎氣極反笑道:“光買房子也不止這個錢。”想想吧,八萬塊錢就賣掉繁華地段的二層酒店,就算是在縣城裡,也是樁讓人吐血的買賣。

    “我知道,可是他們看我有難,故意壓價,徒兒有什麼辦法?”傳富快要哭出來道。

    “這酒店你賣掉容易,要想再開起來,得花多少倍的冤枉錢啊?”三郎歎口氣道:“已經交割了麼?”

    “還沒有,”傳富道:“只草簽了契約。”

    “能反悔麼?”三郎抱著萬一的希望道。

    “可以,”傳富道:“沒去官府辦理過戶之前,只要返還雙倍的定金,就可以終止買賣。”

    “定金多少?”

    “八貫。”

    “我這裡有四貫,你還能不能湊到四貫?”

    “能……”傳富小聲道:“前天剛把我爹醃的鹹肉賣掉。”

    “好!你下午就去,把契約取消掉。”三郎拍板道:“跟我學上一個月,至少開店賺錢沒問題的!”

    “是。”既然拜師了,那出師之前,自然要全聽師傅吩咐。但別人的學徒是免費的雇工,三郎不僅不要自己幹活,還倒貼錢給自己,傳富感到很過意不去,想一想,拿定主意道:“師伯師傅厚恩,徒兒無以為報,只能分你們這酒店一半的分子,請務必笑納!”

    繞來繞去,終於說到點子上了。二郎卻扭捏起來,覺著頗有趁人之危的意思。

    兩人你推我讓,三郎看不下去了,打斷他們道:“二哥不必如此,我們也不是搞慈善的,我的廚藝和經營理念都是本錢,他學去可以賺錢,給我們分紅也在情理!”

    “正是正是。”傳富點頭道:“酒店招請大廚,還得給二成幹股呢,我師父這樣的廚神,我給一半絕對不算多。”

    “也沒必要一半,我不參與經營,只教教你,幫你出出點子,咱們三七分足夠了。你七我三,債務也就全免了,酒店全是你的,我們只拿幹股。”

    “這,我會不會太佔便宜了?”傳富不好意思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24 AM

第二十三章 急症

    上輩子,陳恪在生意場上逞夠了能,也吃夠了虧,才悟到一個‘共贏’的道理……你得讓別人賺了便宜,買賣才能長久。有時候看似吃點虧,最後卻一點沒少賺,原因就在這裡面。

    在他的力主下,由二郎陳忱出面,與蔡傳富訂立了一份三七分成的契約,雙方約定明日一早去官府備案,然後就開始學習廚藝和酒店管理。

    因為還有功課沒完成,此廂事了,陳家兄弟便告辭離開來福,傳富也準備去魯老闆那裡,把草簽的契約退了。

    回到家去,孩子們興奮的難以平靜。這麼大的事件,每個人都有參與,便覺著好像立了大功似的。一個下午都不停的說道。

    雖然三郎不斷的提醒他們,晚上還要背書,但最多只能管一刻鐘的用,過後又忍不住唧唧喳喳起來。

    這樣的後果就是,除了記憶力超常的三郎外,其餘老幾位,一下午都沒背進幾行字去,到天黑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你們晚上等著挨揍吧。”三郎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挽起袖子去廚房做飯。

    等晚飯做好,陳希亮也回來了。因為教子有‘飯後不責’,所以他稍微歇一歇,便命孩子們背書。

    結果四個孩子,全都沒有背過功課,就連向來靠譜的三郎也失陷了……他其實能背得過,但作為領頭的那個,怎好意思不同甘共苦呢?

    “今天都幹什麼去了?!”陳希亮生氣道。

    “沒,沒幹什麼……”到外面還小大人似的二郎,在父親面前徹底現了原形。

    “那為何荒廢了整日?!”陳希亮黑著臉,知子莫若父,他自然瞭解兒子們一天下了多少力。

    “我,我們知道錯了……”二郎不敢告訴父親真相,只好黯然取來戒尺,奉到父親面前。

    雖說君子有‘愧疚不責’,但像這樣的態度問題,絕對不能放縱,不然會一再發生類似狀況,再也拗不過來。。

    “爹爹別打二哥,都是我的錯,是我在家裡悶了,才招呼著出去玩的!”三郎忍不住出聲相救道:“要打,就打我吧。”

    “我沒有讓你們禁足……”陳希亮道:“但縣城多大的地方,你們要一逛一天?”說著冷冷盯著三郎道:“除了逛街,還順道幹了點兒別的吧?!”

    “這……”三郎心裡咯噔一聲,暗道:‘這也傳得太快了吧?’他卻不想想,青神縣多大點地方?恨不得東頭放個屁,西頭就能聞著臭!一個十歲小孩和潘木匠關撲,還贏了五貫錢的新聞,怎能傳不到人來人往的碼頭上?

    雖然那孩子姓名不詳,陳希亮卻一下就想到自家三郎……在他想來,別家孩子也沒這個本事。

    他本打算檢查完功課後,再盤問此事,誰知三郎自己就招了!陳希亮勃然大怒道:“孽障!小小年紀,竟敢學人賭博!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陳希亮為子弟制定的家訓中,十八歲之前,不許近女色,不許賭博、不許分心于學業之外!

    前面說過,雖然大宋朝上下皆賭,但也有許多老派的人物,認為賭博會引起‘失業破家’,使人荒廢學業,因此嚴禁子弟參與關撲。

    現在陳希亮見諸子中天分最高的三郎,不僅帶頭翹家,還膽敢跟成人賭博!怎能不認為他仗著小聰明飄飄然,開始肆意妄為、不走正路呢!?

    “……”三郎低頭不語,算是默認了,緩緩伸出了手。

    “左手……”見二郎伸出右手,陳希亮黑著臉道。

    三郎只好換了右手,陳希亮的戒尺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登時巨痛鑽心,他卻忍住沒出聲。

    戒尺帶著風聲落下,下下著肉,足足打了二十下……打完之後,三郎的手也腫成了炊餅。

    陳希亮唯恐三郎再犯,必須要給他個難忘的教訓,又把他關進了東廂房,晚飯也不許吃。。

    二郎給三郎求情,陳希亮卻冷冷道:“先結了自己的賬吧!”

    按照規矩,背書太差,責打十下,又因為二郎還有失職的過錯,又加了五下,足足被打了十五下,痛的他握著手腕直吸冷氣。

    五郎也挨了十下,這小子牙硬,竟然一聲不吭,只是臉上愈加苦大仇深了……其實也因為他年級小,所以才打得輕。

    因為六郎還小,所以陳希亮只打了不輕不重的五下,打完後見其微微顫抖、面色煞白,卻沒有在意。他對自己下手輕重,還是有把握的……打一個四歲孩子,自然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只是聽著響,其實傷不著的。

    這一夜,家裡自然氣氛壓抑,父子四人都不說話,早早就吹燈睡了。

    ~~~~~~~~~~~~~~~~~~~~~~~~~~~~~~~~~~~

    半夜裡,二郎聽到父親鼾聲如雷,便睜開眼,想偷偷爬下床,去給三郎送飯。但在越過六郎時,他突然愣住了,因為他聽到了細細弱弱的呻吟聲……伸手往三郎身上一摸,全是冰涼涼的汗水,小身子卻滾燙,還在輕微的發抖。

    “爹!”這下也顧不得三郎了,他趕緊叫了一聲:“六郎病了!”

    三郎正在廂房的箱子上呼呼大睡,突然聽到有聲響,他迷迷糊糊睜眼一看,見正房的燈亮了,窗紙上映出人影晃動,似乎發生什麼事兒了。

    他撐著箱面坐起來,左手傳來一陣巨痛,讓他一下就清醒了。三郎呲牙裂嘴的捂著左手,三步並兩步來到窗邊,便看到陳希亮推門往外走,一眨眼已經出去院子。

    “二哥、二哥,怎麼了!”三郎大叫起來道。

    “六郎突然病了,”二郎被喚出來,黑燈瞎火的看不見表情,但光聽聲音就知他肯定一臉焦灼:“渾身大汗,燙得很,還哆嗦!”說著轉身道:“不跟你說了,我得給他用毛巾敷一下。”

    “你搞清楚病症了麼?”三郎大聲道。

    “爹爹去請先生了,你這時候就別惹他上火了,先老實待一宿吧。”二郎說完便要進屋屋。

    “笨蛋,找什麼大夫,先讓我去看看。”三郎拍著窗戶道。

    “三郎,別胡鬧了,”二郎正色道:“我承認你廚藝出神入化,但隔行如隔山,看病這事兒,你幹不了。”說完就進了屋。

    “我靠,我不是廚子!”三郎鬱悶的直拍窗戶:“我可是正經學了十年醫啊!”

    縣城不大,人也熱心,郎中很快請到。那四十開外的郎中坐下來,一番望聞問切,然後閉目搖頭半晌,才緩緩睜開眼,對滿臉緊張的父子道:“唉,是腸癰!”

    “腸癰?”

    “嗯,本病多由暴飲暴食,或飽食後急暴奔走、或跌僕損傷,導致腸腑血絡損傷,瘀血凝滯,腸腑化熱,瘀熱互結,導致血敗肉腐而成癰膿。”郎中搖頭晃腦道:“《素問》上曰:‘少陽厥逆,機關不利……’”

    “那到底怎麼治啊?”陳希亮哪有心情聽他掉書袋,有些粗暴的打斷道。

    “須用大劑白虎湯一例。”郎中道:“我開個方子,明天你去抓藥,回來每日煎服,不出三五日……唉,小孩,你幹什麼?”原來趁他們說話不注意,竟從外面溜進來個十來歲男孩,湊到床邊,在那病童肚子上又摸又按。

    “三郎,你怎麼跑出來了!”陳希亮氣壞了。

    “別吵!”三郎卻看都不看他,仔細的觀察著六郎的症狀,柔聲道:“六郎,六郎……”

    兄弟間好像有感應,六郎竟然睜開眼,可憐兮兮道:“三哥救我……”

    “當然了。我我你,壓你這兒,有沒有特別疼?”

    六郎搖搖頭。

    “那這兒呢?”

    六郎又搖頭:“都不疼,就是漲得難受。”

    “還有呢?”

    “一點勁兒都沒有……”

    “嗯,好了休息吧……”三郎松了口氣,直起身子道:“幸好不是闌尾炎。”

    “闌尾炎,什麼物件?”郎中奇怪道。

    “就是腸癰!”

    “你……”郎中臉上掛不住了。

    “三郎,別胡鬧!”陳希亮低喝道:“你知道什麼醫術?”說著朝那郎中抱拳道:“先生,您請開藥。”

    “開什麼藥?!”三郎卻不讓道:“白虎湯是瀉火之劑,想要害死我弟弟麼?!”

    “荒謬,你知道什麼是白虎湯?”陳希亮怒道。

    “無非就是知母、石膏、炙甘草和粳米。”三郎冷笑道。

    陳希亮看那郎中一眼,見其一臉驚訝,便知道三郎說對了,但仍訓斥道:“不知從哪裡看過點醫書,就敢不懂裝懂,還不退下!”

    “不懂裝懂的是他!”三郎一指那老郎中道:“學藝不精沒有罪過,但學藝不精就敢出來給人治病,就是草菅人命了!”

    “你,你!”那郎中像被踩到尾巴一樣,一下蹦起來道:“不看了不看了,你家有高人,就自己解決吧!”說著背起藥箱就往外走,陳希亮拉都拉不住,只能等他消消氣再去請了。

    “你幹的好事!”陳希亮回來,自然要朝三郎發火道:“把郎中氣走了,六郎的病怎麼辦?”

    “我來治。”三郎大聲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28 AM

第二十四章 弱爆了

  六郎並不是腸癰,要是腸癰嚴重的話得開刀,就非三郎這種半吊子大夫能治的了……

  好在六郎是因為長期食不果腹,導致腸胃虛弱生病。來到縣城後,又頓頓飽餐,一下子消化不了,食積胃滯,引起胃腸失常氣機鬱滯,本身就已經很不舒服了。但他乖巧懂事,知道家裡沒錢看醫生,便一直忍著不喊出來。

  但這只是誘因,真正導致六郎發病的,是昨日那番暴飲暴食。用西醫的說法,就是因為消化不良,引起高位腸梗塞,使體內大量的血鉀流失。血鉀流失就會四肢癱軟無力,若不及時補充,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當三郎將這些病理,用儘量直白的語言解釋出來,從父兄眼睛裡看到了將信將疑……將信的是二郎,將疑的陳希亮。

  “就算你們不信我。”三郎斬釘截鐵道:“給六郎煮一鍋紅糖薑水,總可以吧?”

  當然可以,這年代,頭疼腦熱的就指著紅糖薑水呢,就算治不了病,至少不會害人。

  很快,熱騰騰的紅糖薑水端上來,幾個哥哥哄著六郎喝了一大碗。說來也奇,喝下去之後,他便不發抖呻吟,能踏實的睡著了。

  父兄見狀,自然多生出幾分信心。陳希亮大奇道:“莫非真不是腸癰?”

  “當然不是。”三郎搖頭道:“雖然都發熱、發抖,腹部難受。但要真是腸癰,六郎早痛得抱著肚子打滾了,但他卻覺著腹脹無力,一是因為腸胃淤滯、二是體內流失了某種……元氣。”頓一下道:“而紅糖薑水,可以迅速補充這種元氣;至於鼓漲,可以用雞內金,效果很好。”

  “雞內金,可是雞胃裡的黃皮?”陳希亮問道。

  “是。”三郎點頭確認。

  “難道這兩樣就能把六郎的病治好?”陳希亮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有些信服。

  “這食療方子只是治標,”三郎又搖頭道:“治本的話,得靠補中益氣湯。”

  “補中益氣湯?”陳希亮茫然道:“沒聽過。”

  “哦……”三郎想一想,那位金代名醫李東垣,還差一百多年沒降生呢。那就對不住了,誰讓我弟弟需要呢?

  便也不多說,提筆寫了個方子,列了黃芪、黨參等十樣藥材,每樣的用量各有不同。他自通道:“抓回藥來,連服七天就能除根。”

  這下陳希亮終於相信,這個兒子真的會醫術,這讓他頭大如斗,落一次水,就能讓人會讀書、會炒菜、會醫術,會賭博?難道水裡住著神仙,他有什麼奇遇不成?

  這荒誕的想法不是玩笑,而是他真這麼想的,不然無法解釋兒子毫無徵兆的開竅——就像佛家的醍醐灌頂一樣。

  不過事關小兒子的性命,由不得他不慎重:“你這補中益氣湯,與那大白虎湯有何區別?”

  “補中益氣湯是補養之劑,補中升陽。大白虎湯是瀉火之劑,正好相反。”三郎歎口氣道:“庸醫害死人的例子太多了,但我是不會害弟弟的。”

  “……”陳希亮沉默了,尋思良久,看看外面天光大亮,終於起身出門。

  小半個時辰後,他從外面回來,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藥材,目光怪異的望著三郎:“你這方子,生藥鋪的掌櫃也沒見過。”

  “這是一道溫補之藥,就算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三郎說完,便拿起藥包,出去煎藥了。陳希亮欲言又止,坐在那裡直愣神。

  就在他躑躅著,要不要讓六郎服這一來曆不明的藥劑時,外面傳來敲門聲:“請問,這裡是陳家麼?”

  二郎趕緊去開門,便將兩個書生模樣的男子,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一個穿青色道袍,都有三十多歲光景,手持白紙扇站在門口。

  “啊,原來是二位伯父,侄兒有禮了。”二郎趕緊深深一躬,然後轉身道:“爹爹,宋伯父和蘇伯父來了!”

  陳希亮整好衣冠,出來一看,不禁吃驚道:“老泉兄,處仁兄,你們怎麼來了!”

  “那日你不告而別。”那老泉兄就是那眉山的蘇洵,他板著面孔道:“鄉試也不見報名,我自然要來尋你了。”

  “快快裡面請。”

  蘇洵見他的住處屋舍破敗,還有濃濃的藥味,心裡不禁一黯,打住興師問罪的話,與那宋輔進了院。

  進了正屋,蘇洵看到六郎躺在床上:“你家小子病了?”

  “是,昨夜裡發急症,現在看著好多了。”陳希亮請他們桌邊座,沖上水道:“沒茶葉,喝點白水吧。”

  “不急。”那處仁兄叫宋輔,是兩人在遊歷中結識的好友。他自幼上青城山學武,二十五歲才下山從文。青城山號稱‘武道之宗’,宋輔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學得一身好醫術,便上前給六郎搭脈,沉吟片刻道:“孩子胃腸失常、氣機鬱滯,待他醒來,我給推拿一下。”

  “果然……”陳希亮恨恨道:“庸醫卻說是腸癰,虧著沒聽他的!”

  “和腸癰的症狀確實類似,要是發病厲害的時候,很難分清。”宋輔驚奇的望著陳希亮道:“公弼兄也通岐黃之道了?”

  “不是我,”陳希亮從不會撒謊:“是犬子。”

  “哦,二郎這樣厲害?”

  “也不是二郎,是三郎。”陳希亮訥訥道。

  “三郎,才十歲吧……”宋輔張大嘴巴道。

  “還不滿十歲。”陳希亮汗顏道:“是他說不是腸癰,還給開了紅糖薑水和雞內金,現在廚房熬藥呢。”

  “真是胡鬧……”宋輔先是大搖其頭,但聽到三郎開的方子後,又頻頻點頭道:“這倒對症,紅糖薑水補中益氣,雞內金治消化不良,效果極佳。”

  “補中益氣……”陳希亮恍然道:“他開的方子,就叫補中益氣湯。”

  “我看看。”宋輔伸手,陳希亮便將桌上那張方子遞過去。

  宋輔便對著那方子琢磨起來,越琢磨面色越是鄭重,最終長舒一口氣道:“憑此一方,便可在杏林立足百年了!”

  “啊……”沒想到他竟給這樣高的評價,陳希亮驚訝無比。

  “這方子處仁見過?”蘇洵出聲問道。

  “沒有。”宋輔搖頭道。

  “那你怎知就好?”蘇洵追問。

  “好的藥方,必然君臣佐使、四象均衡。”宋輔指點著那方子道:“方中黃芪補中益氣、升陽固表為君,主養命以應天;黨參、白術、甘草甘溫益氣,補益脾胃為臣,主養性以應人;兼以陳皮調理氣機,當歸補血和營為佐;升麻、柴胡協同參、芪升舉清陽為使,至少從藥理上,無可挑剔。”

  “這,瞎碰的吧?”陳希亮瞠目結舌,想不到三郎開的方子,竟還有這般門道。

  “這麼多味藥,用量各有不同。怎麼可能瞎碰呢,沒有幾十年的苦功夫,不是天生的神醫,開不出這樣堂堂正正之方的。”宋輔說著面色怪異道:“這真是個十歲的孩子所開?”

  “何必瞎猜,喚他進來問問即可。”蘇洵打斷兩人道。

  二郎便去把三郎替進來,其實三郎已經聽見他們的對話。在三個大人怪異目光的注視下,他心裡未免惴惴……不會以為把我當成妖孽燒掉吧?他可一直看書上說,穿越者第一件事就是藏拙,像自己這樣招搖的,怕是沒幾個吧?

  “三郎,我問你,這方子怎麼來的?”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從心裡蹦出來。”三郎已經沒了昨晚的衝動勁兒,開始扮懵裝幼稚開了。

  “瞎說,我心裡怎麼就蹦不出來。”蘇洵笑駡一聲道。

  “對呀,怎麼蹦不出來?”三郎忽閃著大眼睛,差點沒把蘇老泉噎死。

  宋輔又對他一番盤問,終是長歎一聲道:“世上果然有無師自通!”

  “當然有了。”蘇洵卻一副理所當然道:“不說古時候的甘羅十二為相、周瑜七歲調兵。單說本朝,王文正公、楊文公、宋宣獻公、還有現在的晏相公……以及新近崛起的那二位,不都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神童麼?”

  “老泉話沒說完啊,”看他急著辯解的樣子,宋輔調笑起來道:“怎麼把你那倆小子給忘了?”

  “……”蘇洵老臉一紅,卻一臉自豪道:“當然,我那倆小子,讀書只需一遍,聞古今成敗,輒能悟其要,自然也超常人多矣!”

  三郎瞪大眼睛,腦子裡只有兩個字‘老泉’?蘇伯父老泉?蘇老泉?蘇軾蘇洵蘇小妹的爹?沒錯,這是四川眉州,正是蘇東坡的故鄉啊。呃,我們青神縣,好像還是蘇東坡初戀地呢……

  他不禁心跳砰砰加快,恨不得馬上撲上去要簽名,求合影!比見到自己爹時可激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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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確實多慮了,宋代與禮教盛行的明清不同,這個自由浪漫的朝代,無比推崇天才兒童。從太宗時起,便為這些超常兒童,設立童子科。‘凡童子十五歲以下,能通經,作詩賦,州升諸朝,而天子親試之。’宋綬、晏殊、姜蓋、李淑、蔡伯希等在真宗時,先後中童子科,被賜予同進士或學究出身。其中福建蔡伯希年齡最小,只有三歲,真宗皇帝將他抱在懷中,欣然賜詩一首:‘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

  神童是盛世的祥瑞……真宗皇帝肯定是這樣想的。

  比起人家三歲就考中進士,五歲就當官的,他十歲才能看個病,簡直弱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31 AM

第二十五章 傷仲永

 陳希亮叫三郎好生煎藥,五郎看好弟弟,二郎去茶水鋪叫茶和茶點,他自己則拿了幾個圓凳,請蘇洵和宋輔,在天井樹蔭下說話。

 “三郎深通岐黃之道,不知讀書如何?”蘇洵喝一口白水,問道。

 “怕趕不上你家二郎……”陳希亮謙虛道。

 ‘噗……’要不是歪頭快,宋輔險些蘇洵噴一身。

 對蘇家的兩個男孩,他是瞭解的,三男蘇轍雖然不如二男蘇軾,但也是過目成誦、出口成章的罕見奇才。

 陳希亮說,自家三郎怕不如蘇軾,言外之意,卻要比蘇轍高一籌,這能叫自謙麼?媳婦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蘇洵自然不信,要不是看著三郎在忙著煎藥,定把他叫過來考較一番。

 “這下終於不讓老泉專美了。”宋輔哈哈大笑,又提醒陳希亮道:“不過神童也未必皆能成才。你們還記得,前些年那個很有名的方仲永麼?”“怎麼不記得。”陳希亮和蘇洵一起回答。

 因為童子試中,接連出了宋綬、晏殊等一批公卿大臣,宋代的神童如明星般廣受追捧,被視為文曲星下凡,註定要登堂拜相的人物。描述他們如何神奇的事蹟,自然膾炙人口、廣為傳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個叫方仲永的撫州神童。

 據說這孩子家裡,世代都是農民,一直長到五歲,還不曾見過紙墨筆硯。有一天,他竟忽然哭著要這些東西,他爹拗不過,便從鄰家給他借來紙筆,仲永立即寫了四句詩,並自己題上自己的名字。

 他父親把詩拿給鄉裡的讀書人看,都稱詩的文采和道理都很值得一看。又指定題目,讓他作詩,他也能立刻完成,從此方仲永變成了‘不學而知’的代名詞,大名傳遍大江南北,就連劍門關也沒擋住。

 在陳蘇二人的印象中,他還是那個天才兒童,但讓宋輔一提醒,才意識到,那孩子怎麼也得二十出頭了。“按說早就該中進士了。”蘇洵道:“怎麼一直沒消息?”“唉,那孩子廢了。”宋輔歎口氣道:“正應了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不能吧?”兩人吃驚道:“你聽誰說的?”“前幾日,在《今人文集》中,看到一篇《傷仲永》,就是寫他的近況。”宋輔想一想,便將那篇短文背誦出來。聽完方仲永泯然眾人的經過,陳、蘇二人都不勝唏噓,蘇洵搖頭道:“他父親怎能只圖一時之利,就帶著他到處趕場,荒廢了學業呢。好好的一個神童,卻生在如此短視愚昧的家庭中,可惜,可歎啊……”

 “正是,”陳希亮也點頭道:“越是神童,就越要嚴格管束,不能讓他飄飄然,不然荒廢了學業,一樣會變成廢物。”方才還暗裡較勁的二人,這下又一心了。

 廚房裡的三郎突然打個寒噤,似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話題終於離開了孩子,陳希亮問道:“對了,你們怎麼找來了?”“原以為你處理好家事,就會回眉山。”蘇洵重拾進門前的話題道:“誰知一直等到報名那天,還不見你蹤影。”

 說著一臉慶幸:“幸虧你走得急,把家狀、文牒落在房中,我和處仁才能幫你把名報上。”

 他說得簡單,但陳希亮不是頭一回考試,自然知道解試報名十分麻煩。不僅要本人到場,接受一系列盤問審查,還得找五名同科聯保……現在自己不到場,十分的麻煩自然變成百分,還不知兩人央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勁,才給自己報上名呢。

 “多謝二位高義,希亮銘記在心。”陳希亮起身抱拳道。“至交好友,何必多言。”蘇洵和宋輔搖頭笑道:“一切忙完,已經是三天前,我倆商量著到石灣村看看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唉,不提也罷。。”陳希亮神情一黯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其實我們沒撈著進門。”蘇洵道:“你哥嫂說,你們已經分家了,也不知你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後來還是你一個侄子,偷著告訴我們,說你家搬來縣城了。”

 宋輔道:“昨天我們就尋了過來,但天已經黑了,只能先找了家客店投宿,今早一打聽,有沒有新搬來的,就找到你這兒了。”

 “看你這住處……”蘇洵打望著這破屋爛垣道:“怕是遇到困難了吧。”

 “嘿……”陳希亮自嘲的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我。”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陳希亮用一句自我調侃,道出了自己的處境。

 “……”宋輔沉默片刻,低聲道:“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公弼,會過去的。”

    “是啊……”蘇洵也道:“咬咬牙堅持住,以你的才學,這科必定高中。到時候,卻要衣錦還鄉,看他們擺什麼嘴臉!”

    “這科麼……”陳希亮低下頭,有些艱難道:“我不打算考了。”

 “這是為何?”蘇洵和宋輔驚訝道:“四年才等來一次,怎能輕言放棄?”

    “不是輕言放棄,我已經考慮多日了……”想到三個兒子被關在柴房,飽受折磨的場景,陳希亮便沒了失落。他抬起頭,神情淡定道:“我的孩子還太小,又沒有了母親,我不能離開他們那麼長時間。”

    “你是擔心他們啊。”宋輔道:“讓他們搬去我家住吧,正好和我那小子做個伴。”

    “還是去我那吧。”蘇洵道:“我那渾家,也算教子有方,不會讓他們荒廢了學業的。”

    “多謝二位高義,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陳希亮感動壞了,但他很清楚,這二位好友並不比自己寬裕多少,且本身家庭負擔就很重。根本承擔不起,四個孩子的衣食住行、學雜費用。

    更何況,他早已經暗中發誓,絕對不讓自己的孩子,再過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了!

    “但是我意已決,別的事都放一邊,先培養幾個孩子長大。”所以他堅定謝絕了兩人的好意道:“科舉幾年一次,將來總有機會的……”說著輕歎一聲道:“但就像《傷仲永》的故事,孩子的教育只有一次,錯過了就再沒機會了。”

    兩人知道他性情堅韌,決定的事情從不悔改,明白再勸也沒用了。

    ~~~~~~~~~~~~~~~~~~~~~~~~~~

    “那,你準備以何為生?”蘇洵又問道。

    “只要肯下力,大宋朝餓不死人的。”陳希亮看看自己明顯粗糙的雙手道:“我能養活我們爺五個!”

    “不如搬去眉山吧,怎麼說也是府城,要比這裡大得多,寫寫算算、教書抄寫的營生也好找。”蘇洵力邀道:“實在不行,還可以求求知州大人,在府衙尋一份差事。”

    “不了,青神縣雖然不如眉山大,”陳希亮搖搖頭道:“但有一樣眉山比不了。”

    “什麼?”

    “書院。”陳希亮笑道:“不出幾年,你家小子也得來這裡念書,我又何必來回折騰呢?”

    “那倒是……”眉山有個中岩書院,乃是進士出身的大儒王方所設。之前,四川能中進士的鳳毛麟角,中了的也大都在外為官定居了,像王方這樣毅然返鄉辦學,教書育人的,實乃異數。

    但王方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的學生科科都有高中,中岩書院的名聲也越來越響,就連府城眉山縣的學子也慕名而來——家門口有這麼好的教育資源,正是陳希亮居家搬來青神縣的原因所在。

    “其實晚幾年出去也好,”蘇洵半是安慰、半是實在道:“你還不知道吧,范相公的慶曆新政,失敗了……”

    “不可能吧!”哪怕說要棄考,陳希亮也一直面色沉靜,此刻卻終於變色道:“這才開始一年時間啊!不是上個月文會上還說,新政成效斐然,滿朝公卿,交口稱讚麼?怎麼這個月,就失敗了?”

    “文會上那都是去歲舊聞,”宋輔搖搖頭道:“我們是從知州那裡得知的,大人是范公的學生,在邸報看到范公和富相公外調的消息,哭得稀裡嘩啦,自然不會有假。”

    “官家,官家不是慷慨激昂,要勵精圖治麼?”陳希亮悲憤道。

    “就是官家下詔,徹底廢除新政,外放二位相公的。”蘇洵憤然道:“現在朝廷裡是亂成一團,以夏相公為首的舊黨,攻擊新黨為朋黨。自古皇帝都很忌諱大臣結為朋黨,當今官家雖然寬仁,但也不例外……”

    “聽說夏相公為了攻擊舊黨,甚至讓家裡的一個使女,天天臨摹徂徠先生的手跡,竟寫得與其親筆字一模一樣,便偽造出一封徂徠先生寫給富相公的密信,信裡說要廢掉官家。然後將這封信呈給官家,又到處張揚,誣陷新黨陰謀另立皇帝。於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無恥!無恥之尤!”陳希亮憤怒的喝罵道:“我大宋朝要讓小人給毀了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33 AM

第二十六章 書中自有顏如玉

    大宋開國日久,雖仍可稱得上國泰民安。。但花團錦簇之下,內部的各種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國家財政出現嚴重的入不敷出,對外戰爭更是連連失利。

    尤其是七年前,佔據陝西與河套地區的黨項李元昊,悍然宣佈獨立,建立西夏帝國。

    從任何角度講,宋朝都無法容忍,於是兩年後,兩軍戰于延安,宋軍敗績。次年,韓琦率領的宋軍再敗於六盤山。第三年,雙方交戰於鎮戎,宋軍仍然大敗。

    西夏雖屢勝,但擄掠所獲財物,與先前依照和約,及通過榷場貿易所得物資相比,實在是得不償失。此外,由於民間貿易中斷,使得西夏百姓‘飲無茶,衣昂貴。’怨聲載道;加上西夏與遼國的關係破滅,所以西夏主動提出議和。

    慶曆四年,兩國最後達成協議。和約規定:夏取消帝號,名義上向宋稱臣,宋朝則每年賜給西夏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兩萬斤,雙方罷兵。

    而澶淵之盟後,一直相安無事的遼國,也趁機‘聚兵幽燕,聲言南下’,最終靠著富弼的大智大勇,才以‘歲增銀、絹各十萬匹、兩’得以解決。

    戰場上的失敗,被迫繳納的歲幣,徹底分裂的國土,都刺激著年輕的官家。在同樣深感恥辱的改革派大臣鼓動下,于慶曆三年,罷呂夷簡,命章得象、晏殊、賈昌朝、韓琦、范仲淹、富弼同時執政,而歐陽修、蔡襄、王素、餘靖並為諫官,責成他們有所更張以‘興致太平’,因為年號慶曆,所以這次改革被稱為‘慶曆新政’。

    因為主導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都是聲名卓著、才華高絕之輩,又因為朝野上下亦深感恥辱,所以新政一開始,就被天下人寄予厚望。像蘇洵、陳希亮這些身懷報國之志的學子,恨不得立時出仕,至範公帳下聽用,為新政效犬馬之勞。

    然而才剛一年時間,轟轟烈烈的新政竟夭折了,怎能讓三人不痛心疾首?

    三人還無法理解,官家怎麼這麼快便改弦更張?素來卓有聲譽的夏相公,怎會做出如此陰險無恥的陷害之舉?范公、富公、歐陽公這樣的君子,怎麼會是朋黨呢?

    複雜朝局的脈絡,表像背後的真意,還不是三個偏居西陲的年輕人能觸摸,他們如墜雲霧,失落迷茫,只能以酒當歌,且飲且罵,且罵且哭,一直鬧騰到傍晚,宋輔才扶著喝高了的蘇洵回客棧休息。。

    陳希亮自律極嚴,又擔心小兒子的安危,因此並未多飲。送走了兩人,他便趕緊回屋,看到六郎已經醒了,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小孩兒恢復起來快,只要幾日便又能活蹦亂跳。

    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他想到昨晚對三郎的呵斥,不禁深感歉疚,卻不見他在屋中:“三郎呢?”

    “回東屋去了。”二郎道:“他說事急從權,但事後就得從命了。”

    “這小子,還將我軍。”陳希亮莞爾道:“把他叫進來……罷了,還是我去吧。”

    ~~~~~~~~~~~~~~~~~~~~~~~~~~~~~~~~~~~~~~~~

    陳恪正在呼呼大睡,聽到開鎖聲,他睜開眼,便見陳希亮一手端著燭臺,一手拎著個油紙包走了進來。

    陳恪坐起身來,陳希亮將燭臺擱在箱面上,打開油紙包,一陣誘人的香氣便飄出來。

    借著燭光,陳恪看到那是半隻燒鵝,腹中登時咕咕作響。

    “餓了吧……”陳希亮聲音柔和道:“快吃吧。”

    “……”陳恪看看正屋。

    陳希亮知道,他是問二郎和五郎吃了麼。一顆心不禁更加柔軟道:“他們都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

    陳恪便不再客氣,伸手扯下一根鵝腿,狼吞虎嚥起來。從昨晚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他是餓極了,眨眼功夫,粗大的鵝腿,便只剩下一根白骨。。他又連皮帶肉的撕下一大塊,使勁往嘴裡塞。

    “慢點吃,都是你的。”陳希亮看出來,他這副吃相,不僅是餓出來的,更是委屈出來的。心中暗暗好笑,從腰間取下個竹筒:“喝點衝衝,別噎著。”

    陳恪點點頭,繼續飛禽大咬……不一會兒功夫,半隻燒鵝下肚,他也吃得滿手滿嘴都是油,這才端起竹筒,大喝了兩口,登時兩眼發直,吃驚的望著陳希亮,心中大叫道:‘靠,怎麼是酒?!’

    “有什麼問題麼?”見他終於不再一臉漠然,陳希亮心下大快,拿過竹筒喝一口,道:“多好的酒啊……”

    “……”陳恪瞪著他,半天才憋出一句道:“太淡……”

    ‘噗……’陳希亮險些噴出來,放聲大笑起來:“吾兒必定不凡!”

    ‘所以就讓我十歲開始喝酒?’陳恪瞥著他,心說:‘你是耍酒瘋還是怎著?’

    “還不明白麼,小子!”陳希亮使勁拍著他的肩膀:“這是把你當大人啊!”

    ‘怎麼一下性情大變了?’陳恪驚訝的望著他,心說莫非你也被什麼附身了?

    其實,陳希亮既沒有喝醉,亦沒有被什麼附身,他這番做作,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儒家講究‘因材施教’,對於心性和智力超常的孩子,如果也用普通兒童的教育法,無疑會抹殺天賦,使其泯然眾人。

    對於三郎的異常與不凡,陳希亮這個做父親的,自然早就心知肚明,但他沒有立即做出反應,而是默默的‘聽其言、觀其行’,得對其智力、性格、興趣……都有把握之後,才談得上因材施教。

    從智力上,三郎無疑屬於孔子所謂的‘上智’,自然不能以同齡人的功課要求他,而應該提高難度,加大容量,把他的極限壓榨出來,這樣才能使他保持用功,不至於過分自滿,不思進取。

    從個性特點上,三郎是那種個性鮮明,甚至有些桀驁不馴,卻又不失善良的性子。陳希亮本身就有嶙峋風骨,自然不希望抹殺兒子的個性,但必須讓他改掉衝動、蔑視規矩的毛病,告誡他凡事要謹慎考慮,多聽他人的意見再行動。

    從興趣愛好上,陳希亮看出來,這孩子顯然對錢財有強烈的感情。這固然不值得稱道,但‘顏回好仁,子路好勇,子貢好商,冉求好政’,孔子尚能根據其不同的興趣愛好,分別設立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使其特長都得到充分發揮。自己為何不能正確引導,使其愛財而不貪財,將來為國家培養個‘計相’出來,也是莫大的成功。

    ~~~~~~~~~~~~~~~~~~~~~~~~~~~~~~~~~~~~~

    “給你喝這口酒的意思,就是告訴你,從今往後,爹爹把你當大人看。”陳希亮定定望著陳恪道:“但你的行為,必須要有個大人的樣子,如果讓我失望的話,那麼對不起,還繼續當你的小三郎。”

    “嗯。”陳恪兩眼發亮,不知這老兒為何轉性,但這種轉變總是好的……他實在受不了,總被人當成屁孩子,於是重重點頭。

    “那麼咱們就來一場男人間的談話。”陳希亮把竹筒掛回腰間,顯然那只是象徵性的一口酒,並非給他開了酒戒:“三郎,你希望自己將來是什麼樣子?”

    “真話還是假話?”陳恪有些不確定道。

    “當然是真話。”

    “個人來講,我希望娶很多老婆,過最好的生活。”陳恪兩手一攤道:“往大裡講,便是給你們也娶很多老婆,讓你們也過最好的生活……”

    “……”陳希亮滿頭黑線,強忍住暴走的衝動道:“除了咱們這個家庭,就沒想為天下人做點事兒?”

    “天下啊……”這命題對陳恪來說太虛無了,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人們奮鬥的目標,從來都是過好自己的日子,至於國家大事,似乎只是大家茶餘飯後、嬉笑怒駡的談資而已。所以他來到這世界後,除了想知道所處的時代是否太平時,仔細回想過天下大勢,其餘時間都是在考慮,如何能讓這家庭擺脫貧困……

    他實在不是那種自己食不果腹,卻心懷天下之人,所以對陳希亮的問題一片茫然。

    “……”陳希亮心裡這個鬱悶啊,聽蘇老泉說,人家蘇軾才八歲時,聽了母親講范滂捨生取義的故事,便立志要做范滂那樣勇敢無畏、忠貞為國之士……相較之下,自己兒子的境界,實在是太庸俗了吧。

    ‘因材施教,因材施教!’他給自己打氣,將就著往下道:“那你準備如何實現目標呢?”

    “不知道,我對這個世界還不瞭解,”陳恪有些迷茫道:“將來如何去做,也沒主意。”

    ‘那就好,那就好……’陳希亮鬆口氣,故作神秘道:“我給你指條明路,要不要聽?”

    “講。”

    ‘多說幾個字會死啊……’陳希亮鬱悶的直翻白眼,深吸口氣道:“讀書!”

    “讀書?”

    “這可不是我說的,而是我朝真宗皇帝所言,”陳希亮得使勁對自己說幾遍‘因材施教、因材施教’,才克服不適,說出那些庸俗之言:“真宗皇帝曾做過一首《勸學詩》,曰: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無車毋須恨,書中有馬多如簇。

    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36 AM

第二十七章 煉獄的開始  

        見陳希亮為了說服自己讀書,連真宗皇帝的廣告詞都拿出來了,陳恪不禁暗暗偷笑……他上輩子好歹也是二三十歲的人了,怎麼會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誰不知道大宋朝有兩個階級——君與士大夫是一層,其餘人等是另一層。

  當大宋朝的官,不僅有地位、有尊嚴、有經濟收入,而且相當於拿到一面免死金牌——這是個不殺士大夫的國家啊,就算犯了法,頂多就是罷官、流放,不抄家、不株連,更不用擔心哪天會被自殺。要不後世讀書人,怎會那麼神往大宋呢?

  不說別的,皇帝親自作廣告的工作,那肯定是有政策傾斜的。除非實在不是那塊料,否則不讀書求出仕的話,絕對是腦袋被門夾了。

  但是做慣買賣的人,一要察言觀色,二要藏住心裡的想法。陳希亮的心意自然沒什麼好猜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只盼嬌兒好讀書。從根本上,兩人並沒有衝突,然而陳恪的性子,帶著前世的烙印,最不願受人管束。他不奢望無拘無束,但要爭取盡可能多的自由,便裝出一副無心向學的樣子,等著陳希亮給出優厚的條件。

  這個分寸要拿捏好,不然把陳希亮惹毛了,可就得雞飛蛋打了。

  正所謂‘君子可以欺之方’,不欺白不欺啊……

  果然,陳希亮率先出價了:“只要能完成每天的功課,其餘時間你可以自由支配!”

  “每天都要應付功課的話,時間太瑣碎。”陳恪還價道:“不如一段時間檢查一次,這樣你好我也好。”

  “你要那麼多時間作甚?”在陳希亮印象中,這麼大孩子,不就是玩麼,還用拿出整日的時間來玩耍?

  “不瞞爹爹說……”陳恪便道出,自己這幾日的去向。

  陳希亮起先氣不打一處來,直想揍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但當聽他說到,陳恪決定將炒菜技術傳授給那蔡傳富,使其有能力養活老娘時,陳希亮又感動了:“那蔡老闆的確是孝子,你能幫他的話,實在是一樁積善積德事。”說著拍拍他的頭道:“原來汝等昨日,是做此勾當去了,直說不就完了?何必瞞著我,白吃一頓板子不說,還關了一宿的禁閉。”

  “……”陳恪輕輕一記馬屁奉上道:“哪想到你這麼……開明。”

  “某本就個開明的老子。”陳希亮果然受用,呵呵笑道:“你可以去教他廚藝,不過入股之事,就免了吧。君子不趁人之危,我們只要回賬來就是了。”

  “……”陳恪心說,真是個敗家老子,便堅持道:“我們家將來也需要個進項,總不能光指著爹爹下力氣,收回來款子後,還是在他店裡入點幹股吧,橫豎不欺他就是了。”

  “這樣,等他生意好起來再說,”陳希亮不是那種古板之人,想想也是個理,萬一自己長病生災,孩子們總不至於餓死,便叮囑道:“到時候人家有能力還債,還願讓我們入股,就不算我們趁人之危了。”

  “是。”陳恪點見敷衍過去,便很痛快道:“全聽爹爹的。”

  “那就五天檢查一次功課。”陳希亮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他願意試試。因為他從陳恪的身上,感到了無窮的活力。不免生出一份期待,想看他能折騰出一番什麼樣的新天地!

  “還是十天吧……”

  “嗯……”陳希亮鼻音濃重。

  “五天就五天……”陳恪果斷接受,不敢再還價。

  ~~~~~~~~~~~~~~~~~~~~~~~~~~~~

  陳恪還是小看了陳希亮,君子雖然可欺,但智商一點不低,陳希亮在父子之約裡,還是留了後門的——父子只約定五天一查,但課業量多少,卻掌握在老子手裡。

  古人學問無遺力,豈能讓頑劣兒討清閒?

  而且老陳是卯足了勁兒,想讓自家三郎和蘇家二郎比一比,倒要看看誰家兒郎更優秀!

  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決定以最高的標準來要求陳恪,在具體制定課程之前,陳希亮先對陳恪進行一次全面的摸底考試。結果發現他的大學知識要遠好於預期,但小學知識卻一塌糊塗。

  這年代,以經學為大學,稱語言文字之學為小學。比起宋人來,陳恪有超時代的知識積累,分析問題更加全面,思考角度更加新穎,加之他自幼熟讀儒家典籍,對一些微言大義的解釋與闡發,自然遠超同齡人,甚至比陳希亮也不遑多讓。

  但陳恪的知識支離破碎,不成體系。對一些經義理解的很深刻,對一些經義又曲解的很厲害,對一些經義更是一竅不通……不過在陳希亮看來,這很正常,因為自己從沒對他講解過經義,只要他反復背誦。

  這倒不是陳希亮偷懶,而是因為此時教學方法如此。一者,是為後續學習打下牢固的基礎。二來,是這些聖人之言都有深刻的哲理和內涵,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講了也未必明白。需要學生自己體悟,然後等到進入高一層學習時,由學問深厚的宿儒,來傳道授業解惑的。

  無論如何,陳希亮認定陳恪的悟性極高、思考能力極強。在沒有老師講授的情況下,就能自己想到這麼多東西……簡直是大儒的胚子啊!

  ‘孔夫子小時候,也不過如此吧……’做父親的不無意淫的想道。要是他知道,陳恪的那些驚豔之談,都是從後世的書籍、網路上看來的,不知該有多失望。

  但在小學方面,陳恪的表現就慘不忍睹了。

  所謂小學,就是要求學生對字詞辨形體、通音韻、明訓詁。

  首先是辨形體,陳恪雖幾乎無字不識,可一筆字寫得太醜……這倒不是大問題,因為古人並不是從幼年開始習字,他們認為幼時‘骨軟易傷’,所以要等到孩子長大些。才開始教其提筆練字。大約就是從十歲開始,而三郎還不到十歲呢。

  真正的麻煩在‘通音韻’和‘明訓詁’方面。所謂音韻,就是文字的讀音,所謂訓詁,就是對字詞的解釋。前者是後者的基礎,不通音韻,就無法真正訓詁。

  陳恪的麻煩就在這裡,由於時代的古今遷移,地域的南北阻隔,彼此的語音差異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他在陳希亮面前,才儘量少說話,就是怕被識破露餡。

  但你要讀書識字,押韻做對,就必須掌握今人的聲韻調。更恐怖的是,除了掌握宋代人的聲韻外,還得掌握古人的……唐代人有唐人的音韻,漢代人有漢人的音韻,先秦人有先秦的音韻,掌握不好那時代的聲韻調,就無法真正理解那個時代的文字……因為訓釋詞義,往往需要通過語音來說明問題。

  其實,宋代人自己都不怎麼治小學,不去深究經文的含義,也不去探索古人的聲韻,但那只是說一般的士子。凡是有成就的大學問家,無一不精通音韻學和訓詁學,因為小學是大學的基礎。基礎打不好,上層建築自然談不上多牢固。

  陳希亮就堅持認為,不通文字、聲韻、訓詁、天文、曆法、數術,不能讀古書,只能人云亦云,不能發前人所未發!

  他這是把自家三郎,照著大儒的方向培養啊!

  ~~~~~~~~~~~~~~~~~~~~~~~~~~~~~~~~~

  找出問題來,自然要對症下藥,陳希亮開出了第一份作業——臨《廣韻》正文一遍。

  所謂《廣韻》,全稱《大宋重修廣韻》,共五卷,是開國時官修的一部韻書,也是歷代韻書集大成者。全書收字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個,注文共十九萬一千六百九十二字,基本上是誰看誰吐,望之尚且生畏,哪裡提得起學習的興致?

  這當然不符合宋朝,將科舉做成最廣泛事業的目標,所以真宗年間,為了便於士子記誦和掌握,降低應試難度。禮部又頒行了較為簡略的《韻略》,只收字九千五百九十個,較《廣韻》少了許多。

  但陳希亮對三郎高標準,嚴要求,自然跳過《韻略》,直接奔《廣韻》去了。

  三郎看到這五本韻書,算算時間,一天抄一本,還得用正書,一字不得潦草!不禁心中狂叫:‘你妹啊,還讓我幹別的不?’

  他提出抗議,但陳希亮掀起溫情的面紗,露出了嚴酷本相,面無表情道:“按照約定,只要你一次沒完成功課,特權就要取消!”說著冷冷笑道:“與其在這裡哀歎,不如趕緊提筆寫字!”

  “啊……”三郎慘叫一聲,倒在床上。原本還對他爭取到自由,無限羨慕兄弟們,全都只剩下深深的同情。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38 AM

第二十八章 做不做大師?

   在後世的小學中,認字和寫字教學是同步的,這樣不好,因為漢字書法講的是‘意在筆前,然後作字’,學童對文字結構還沒有感性的認識,落筆自然毫無感覺可言,寫出來的字奇形怪狀、慘不忍睹,想取得書法上的成就,可謂難上加難。

  而在古代,學童往往在背過《百家姓》、《千字文》等識字讀本,熟識數千字後,才開始提筆練字。這樣,在習字之前,已經對字結構有了印象,落筆自然有數,反復練習之後,人人拿起筆來,都可以寫出一手好字。

  在後世,寫不好字沒啥,但在這個年代,寫不好字,啥都免談,別說做官做學問,就是做商人,當個帳房先生,一筆臭字都會人被瞧不起。

  所以要讀書,必須習字。而習字自然從臨帖開始。陳希亮沒有選蒙學中一般都用的‘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而很少見的採用了《廣韻》。

  一來,這本書是官方編篡,採用最嚴謹的楷書,對打基礎大有裨益;二來,這本書以上平、下平、上、去、入五聲分卷,臨摹的過程中,也是對聲韻的學習。三來,臨摹這種大部頭,非平心靜氣無以為繼,他存心是要消磨掉陳恪胸中的煙火氣。

  但事與願違,陳三郎鬱悶的要抓狂,因為古人學習語音的方法,實在太笨拙了……簡單說來,他們取四十個漢字為聲母,又以韻書的韻母字作為韻母,用‘反切法’為漢字注音。

  再簡單說來,在反切法中,用以注音的兩個字,前一個字簡稱‘上字’,後一個簡稱‘下字’,被注音字簡稱被切字。其基本原則是,上字與被切字的聲母相同,下字與被切字的韻母和聲調相同,上下拼合就是被切字的讀音。

  例如,‘冬,都宗切’一條,就是用‘都’的聲母、宗的韻母和聲調為冬注音。這種南北朝時從梵文發音中借鑒,唐宋兩朝發展完善的注音方法,比起漢代的讀若、直音等注音,自然是大大的進步——可是,對於習慣了用拼音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夜退回石器時代。

  顯然,反切上下字都含有多餘成分,在拼合時有一定障礙;而且,反切上下字用的字過多,使用的人難於掌握。當然,這種單字單注的方法,確實要比後世中文拼音字母,要來的精確。

  而且中文拼音是以夾雜滿族口音的北京話為國語標準,滿人所說的漢語沒有入聲,所以中文拼音也無法模擬出入聲。而入聲乃是平仄中的三個仄調之一,失去了入聲,便不再符合古漢語的韻律,所以用中文拼音,念不出古詩詞中的韻律。

  不過湊巧的是,因為要學習古文的緣故,陳恪從小接觸的,並不是大陸通行的中文拼音方案、也不是臺灣的國語字母,而是‘威氏拼音法’……這種使用時間最長的拉丁注音法,不僅可以表現出正統漢語的入聲,亦可更好的模擬出古典韻味。

  但當他興沖沖的想用威氏拼音來代替反切時,卻又傻了眼。因為這時候,距離威氏拼音出現,還有整整一千年時間,字與音的紐帶——拼音字典自然也無從談起。為漢字注音的偉大工作,似乎責無旁貸的落到了他的身上——而注音的前提是,精確掌握每個漢字的發音。

  悲催的是,要掌握此時每個漢字的精確發音,就必須先把《廣韻》吃透……

  自然,這是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工作。陳恪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等一千年,那位英國人韋德來到中國後再說,要麼自己來做這項艱巨而偉大的工程……想想就頭皮發麻。

  做還是不做呢?這是個問題,但至少有一件事確定了——不管做還是不做,《廣韻》都得好好學。

  ~~~~~~~~~~~~~~~~~~~~~~~~~~~~~~~~~~~~~

  清晨,聽到外面頭陀的報曉聲,陳希亮才睜開眼。通常,他都是早早起床,燒水做飯之後,孩子們才次第醒來……但這幾日太累太乏,竟一覺睡過了頭。

  他揉揉眼,便看到陳恪已經坐在桌前臨字,不禁由衷一笑,躡手躡腳的披衣穿鞋,走到桌邊。

  陳恪還是聽到了腳步,剛要懸筆回頭,便聽陳希亮沉聲道:“凡書之時,貴乎沉靜!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

  陳恪點點頭,便把注意力轉回紙上。陳希亮看他握筆姿勢不對,便先糾正他的手腕:“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

  “次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次虛掌,掌虛則運用便易。”陳希亮為他糾正好握筆,帶著他的手,在紙上一邊筆劃示範,一邊講解道:

  “為點必收,貴緊而重!為畫必勒,貴澀而遲!為撇必掠,貴險而勁!為豎必努,貴戰而雄!為戈必潤,貴遲疑而右顧!為環必鬱,貴蹙鋒而總轉!為波必磔,貴三折而遣毫!”

  蘸下墨,接著邊寫邊道:“側不得平其筆。勒不得臥其筆,須筆鋒先行。努不宜直,直則失力。挑須存其筆鋒,得勢而出。策須仰策而收。掠須筆鋒左出而利。啄須臥筆而疾掩。捺須戰筆發外,得意徐乃出之……”

  將一番寫字要訣盡述之後,他才鬆開陳恪的手:“學書易少年時將楷書寫定,始是第一層手。初學不外乎臨摹,必先求古人意指,次究用筆,後像行體。你用心臨摹不輟,不出百日,字就不會不堪入目……”

  說完看三郎寫了幾個字,果然有長進。這才注意到,院裡有動靜,他趕緊出去一看,就見個胖胖的男青年,正在廚房裡忙活著。這不速之客顯然不是賊,難道是田螺姑娘的哥哥……田螺兄弟?

  “你是誰?”陳希亮看他有些眼熟,卻對不上號。

  “師公,你不認識我了麼?我是來福的傳富啊!”青年趕緊用圍裙擦擦手,出來激動的作揖道:“師公在上,請受徒孫一拜!”

  “來福的傳富?”陳希亮恍然道:“你是蔡老闆?”

  “正是徒孫。”青年忸怩道:“徒孫一早過來學藝,實在不該,打攪師公和師伯休息了……”

  “那倒沒有,你的事情,三郎已經和我說過了。”陳希亮有些摸不著頭道:“你這是在學藝?”

  “是,我是在學藝!”傳富認真點頭道:“師傅教我,煮粥、蒸炊餅、拌鹹菜呢!”

  “這分明是讓你做早飯……”陳希亮哭笑不得道:“你以後別聽他的,這小子慣會作弄人。以後不要這麼早跑來了,某讓他去你那教你炒菜。”

  “不可不可,小師傅德藝雙馨,咱是真心拜師的。”傳富摸摸後腦勺,憨厚的笑道:“侍奉師長是學徒的本分,咱要是失了本分,就不配給小師傅當徒弟了。”

  “嘿……”陳希亮覺著這小夥真不錯,又勸道:“真不用來了,你店裡還忙忙的。”

  “咱把店關了,”傳富道:“想專心跟師傅學一個月再說……”

  “……”陳希亮心中有些不快,這不影響我兒子學習麼?但這種話怎好立即明言,只能先過幾天再說了。

  這時,二郎五郎六郎陸續起來了,六郎已經徹底復原,活蹦亂跳的比原先還精神。

  見了蔡傳富,他們自然擠眉弄眼,倒是毫不生分。

  ~~~~~~~~~~~~~~~~~~~~~~~~~~~~~~

  傳富的手藝,如果按照開館子的標準,自是不夠格,但家常吃個飯,尤其對這種在饑飽線上掙扎的家庭而言,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一籠炊餅一鍋粥,都被吃了精光,傳富樂呵呵的去收拾碗筷,但這次被陳希亮攔下,命五郎去幹,他正色對三郎道:“傳富來咱們家,是學藝的,不是使喚人,你們別學那些驕矜之氣欺負他!”

  說完,他便出門上工去了。培養孩子讀書,是個花錢的營生,培養神童更加燒錢。昨天沒幹活,陳希亮心裡已經很是不安。

  二郎也收拾包裹,準備出門了,今天是他返校的日子,好在中岩書院離家不遠,每天早晚還可以見到。

  待他們一走,六郎便巴巴望著三哥,今天他被特許休息,實指望著三哥能帶自己出去耍樂。

  蔡傳富也巴望著他,希望能立即學到精深的廚藝。

  誰知陳恪板著臉,把筆墨紙硯移到桌上,繼續抄寫《廣韻》。

  兩人不敢出聲,只能大眼小眼的看他一筆一劃的寫字,足足寫完一張紙,陳恪才擱下筆,對傳富道:“是師傅我厲害,還是你厲害?”

  “啊……”傳富撓撓頭,憨厚道:“當然是師傅厲害了,徒兒簡直……”他想到陳恪的口頭禪,便用上道:“……那個遜斃了。”

  “我這麼厲害,尚且需要抓緊時間,一筆一劃的打基礎,”陳恪一翻白眼,指著廚房,罵道:“你知道自己遜斃了,卻杵在半個時辰作甚?我寫字不需要護法,還不趕緊去練基本功?!”

  “遵命,遵命!”傳富趕緊抱頭鼠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39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4 04:40 A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幸福會遠麼?

   “中華廚藝,素來有‘七分刀工三分熱炒’,‘無刀不成菜’的說法!”陳恪如是教育傳富道:“即是說一個合格的廚師,刀工是基礎。。想成為多好的廚師,便需練就多好的刀工!”

    “我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傳富胖胖的臉上滿是紅光。

    “那就得有天下第一的刀工!”陳恪也不打擊他,大聲道:“更需要付出天下第一的汗水!”

    “我不怕吃苦!”傳富激動道。

    “好,那我們開始!要練好刀工,首先要選一柄上好的廚刀!”陳恪倒也不是忽悠他,自己復員後第一份工作就是廚師,還專門上的烹飪學校,不然也不敢光憑兩手炒菜就現眼:“現階段,你爹留下的廚刀足夠你用,可以省卻這一步。”

    “從今天開始,你便開始練習刀工,刀工有所小成,需要半年時間。”陳恪道:“當然我們情況特殊,不能按部就班,所以每天給你三次速成的機會……這樣可以兩不耽誤。”

    在邊上好奇聽著的六郎,想一想,小聲對五郎道:“三哥的意思,是不是讓這胖子,把咱家三頓飯包了?”

    這天上午,蔡傳富便開始練空切。陳恪命他以丁字步,立在空墩子前。右手持刀、左手擺好指形,然後反復的舉刀落刀。起先他還覺著很輕鬆,但時間一久,胳膊發酸,便想放慢節奏。

    誰知在裡屋寫字的陳三郎,一聽到刀切案板的聲音放緩,便大聲道:“睡著麼了?第一天就偷懶,還想做天下第一名廚?!”

    “是……”蔡傳富趕緊加快速度,保持穩定的篤篤聲。

    整整剁了一個上午,累得他腰酸背痛腿抽筋,卻一刻也不敢放鬆,不僅因為陳恪會罵,還因為他一走神,就切到了手指頭……

    到了中午時分,陳恪才喊停,蔡傳富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臂怎麼也抬不起來。。

    “休息一下吧,午飯我來做。”陳恪把一杯溫水遞到他面前。

    “師傅……”哆嗦著捧著竹杯喝一口,傳富眼含淚水抬起頭:“怎麼給我喝鹽水?”大宋的鹽價高企,尋常人家可沒有這樣糟蹋食鹽的。

    “補充體力,笨蛋!”陳恪老氣橫秋的罵一聲,便開始熟練的洗菜配菜炒菜,終於目睹到傳說中的神技,傳富心跳加速,瞪大兩眼,唯恐漏過一個畫面。

    吃了午飯,陳恪又讓他練習勺工。勺工是左手用力,右手省力,讓他一點偷懶的藉口都沒有。等到了傍晚,傳富兩隻胳膊都抬不起來,整個人徹底虛脫。

    這頓飯,只好又是陳恪來做,對此他十分不滿道:“俗話說:‘老陰陽,少廚子。’沒有體力幹不了廚師,你怎麼體力這麼差,從明天開始,跟我鍛煉身體!”

    “是,師傅……”傳富快要哭出來了。

    ~~~~~~~~~~~~~~~~~~~~~~~~~~~~~~~~~~

    於是從第二天開始,每日卯時一到,陳恪便帶著蔡傳富,先繞著縣城跑三圈。回到家中,陳恪來做早飯。傳富卻也不得偷閒,得拿著斧子到院裡劈柴……按他那無良師傅的說法,這樣既能鍛煉臂力,還可以補貼家用……劈好的柴火,會送去前街的早點鋪,每日最少得賺到二十錢才有飯吃,美其名曰一舉兩得。

    吃完飯,上午練刀工,下午練掌勺,午飯晚飯時間,陳恪會變著花樣教他幾個炒菜。這樣持續了半個月,才讓他開始切廢紙、開始是一張紙、慢慢變成兩張紙、然後變成一摞紙……陳恪沒有古人敬惜字紙的美德,他寫完了字的紙,都讓傳富切成絲了。

    令人驚歎的是,陳恪筆耕不輟,竟能供得上蔡傳富刀割不輟。。一個月時間裡,他抄完五本《廣韻》,全文加注釋共二十一萬七千八百八十六字,平均每天要寫七千多字……而且是大字。

    陳希亮見兒子的功課沒有耽誤,自然打消了讓蔡傳富走人的想法。最讓他滿意的是,一個月下來,三郎的氣質中多了些沉靜,不再像從前那樣浮躁。習字乃是養心,古人誠不欺我。

    唯一讓人撓頭的是,這個月,光買紙就用去了兩千錢……幾乎是他辛苦半個月的工錢。不過看到兒子的長進,陳希亮便覺著一切都值了。

    到了第二個月裡,傳富的兩手已經明顯有力也穩定多了,陳恪開始教他推切、跳切、上片、下片、各種花刀,劈、斬、剁等等……他也將炒菜做飯的工作盡數接過,盡心竭力的炒好每一道菜。

    光陰如流水,轉眼到了六月,傳富跟陳恪學習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預期的一個月,但師傅沒說停,他便也一聲不吭,專心完成每天的功課。直到有一天吃完飯,收拾好碗筷,陳恪看似隨意道:“這兩個月進步不小,炒的菜,已經端的出去了。”

    “呵呵……”傳富憨厚的笑笑,摸著明顯瘦削的腦袋道:“多謝師傅誇獎。”

    “你個傻小子……”陳希亮笑道:“三郎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去開業了!”

    “啊……是麼,師傅?”傳富難以置信道。

    “別高興太早。”陳恪卻一本正經道:“只是咱們不能總一人幹活七人吃飯,何況我爹要辭去碼頭的工作了……”

    “怎麼會是七人呢?”傳富數來數去,都只有六個。

    “你那麼能吃,當然算兩個了。”六郎咯咯笑道。

    “咳……”傳富憨憨笑笑,又聽陳恪道:“廚藝一道,你只學了點皮毛,如果就此自滿,一輩子也只是個縣城的廚子,連眉山你都走不出去,更別想去汴梁了。”

    “嗯。”傳富重重點頭道:“我會繼續跟師傅學習的!”

    “以後生意越來越好,你得從早忙到晚,就不用過來了,”陳恪對來福的生意信心滿滿道:“有時間我會過去的……”

    “師傅,我想好了……”雖然兩人相差十歲,但相處兩個月來,傳富已經把陳恪當成真是的師長,語氣帶著發自內心的敬愛:“以後每天一天三頓炒好菜,讓夥計給你們送過來。”

    “不可不可,”陳希亮連連搖頭道:“會影響你做生意的。”

    “我讓夥計稍早點送,不耽誤做生意,這樣師公能省下做飯倒是其次,”傳富懇切道:“關鍵師傅和師叔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吃得好一點。”

    “……”他這樣一說,陳希亮有些動心道:“那,且讓他們去你那吃吧!自然不能吃白食,該多少錢,多少錢!”

    “師公這樣說,就是那我當外人了。”傳富堅持道:“師傅將炒菜絕技傾囊相授,我和我的兒孫受用無窮,這得算多少錢?要是我還管師傅收飯錢,還有沒有良心可言!”

    “你剛開始,還是要節省的……”陳希亮覺著陳恪看人真准,收這麼個徒弟,一輩子吃飯不愁了。

    “怎麼節省,也不差師傅家的一口飯。”傳富憨厚道:“勺上稍微晃一晃,就夠你們吃的。”

    “以前沒看出來……”六郎瞪著大眼睛道:“傳富哥好奸詐啊!”

    “一邊玩去。”陳恪一拍六郎的腮幫子,對傳富道:“開業就按我說的,第一天免費,然後前十天半價,之後二十天七折,一個月後,調到八折就不要動了。”

    “為啥子不乾脆定低些?”傳富撓頭道。

    “笨蛋,”陳恪罵一聲道:“一道菜,雖然你賣八錢和定十錢打八折,價錢是一樣的,但在客人的感觀完全不同……你想,客人看到菜譜上,有八錢的菜和十錢的菜,會覺著哪個更好?”

    “當然是十錢的了。”

    “對呀,他會覺著這道菜更值錢,而且一打折,就好像物超所值,有賺到似的。”陳恪笑道:“不自覺的便會多點幾道更貴的。”

    “師傅真狡猾。”傳富恍然道:“哦不,師傅真英明。”

    “這不叫狡猾,正常的商業手法而已。”陳恪正色道:“你記住誠信經營才能長久,但也要揣摩客人的心理,用心思去經營,這樣才能賺到更多的錢。”

    “不錯。”陳希亮聽了,很是讚賞道:“兵法有雲,以正合以奇勝,就是這個道理。”

    “咱記住了。”傳富認真點頭。因為家裡還有老娘,他又說了會兒話,便告辭離去了。

    父子幾人把他送出,回到屋裡,陳恪問道:“爹,你怎麼突然要換營生了?”他也是飯錢才聽陳希亮說,不準備在碼頭幹了。

    “難道我就只會推小車?”陳希亮哈哈笑道:“你小子,太瞧不起老子了!”這才把自己的去處道出道:“馬上就收夏糧了,縣裡雇傭一名能寫會算的會計,我前陣子去縣衙應試,已經被錄用了!”

    “是麼,那真是大喜事啊!”二郎和三郎一起歡呼道:“爹爹真能憋得住,到現在才說!”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4 04:43 AM

第三十章 開業

 整個七月,青神縣城最大的新聞,莫過於來福酒店的起死回生。。

    青神百姓都知道,這家原本在青神縣排第二的酒店,自從年前蔡老闆去世,他的兩個學徒也被挖走,便失去了立業之本。也有老主顧,念著蔡老闆的情誼,捧過小蔡老闆的場,然而情誼再重,不能花錢活受罪,大家嘗過一次小蔡老闆的手藝後,無不落荒而逃,打死不敢再踏足一步。

    所有人都給這家酒店判了死刑。果不其然,從三月底,來福的排門,便整整倆月沒有卸下,大夥兒唏噓一陣,也就漸漸淡忘了這家酒店和那小蔡老闆。

    然而六月下旬,青神縣的大街小巷中,竟然都貼上了來福酒店的告白——用工整的楷書寫道:‘想吃大宋頂級料理,不必跋山涉水去京城,只消來本縣城北來福客棧,七月一日正式開業,屆時免費一日,各色炒菜任君品鑒!’

    人們先是驚訝,難道酒店易主了,但看到落款上那個大大的‘蔡’字,才知道還是小蔡老闆的店。

    宋代商品經濟發達,各種廣告手段屢見不鮮,但這樣開業免費的法子還沒聽說,至少在青神縣是頭一回兒,因此消息很快傳遍全城,也傳到城東魯家酒店的魯老闆耳中。

    魯家酒店在青神縣最大,老闆叫魯樂魚,是個胖頭大耳的中年人,一直想吞併來福,把生意擴大到城北。為此他高價挖走了來福的學徒,逼迫蔡傳富低價出售店面。他幾乎已經得逞,蔡傳富卻在去官府前變卦,寧肯繳納贖金也要留下店面。

    魯樂魚自持身份,沒有跟傳富糾纏,卻等著看他的笑話,篤定他會爬回來求自己。

    誰知左等右等,卻等到了來福重新開業的消息,聽說還要搞什麼開業免費就餐,魯樂魚嗤笑道:“這小子淨會作怪,他家的飯菜,倒貼錢都沒人去吃!”

    邊上幾個幫閒的襯腔道:“是,他家的飯菜狗都不吃。。”

    “不過好歹是同行,咱們得去捧場……”魯樂魚咧嘴笑道:“也看看傳富搗鼓出來的炒菜,會不會吃死人!”

    “就他還炒菜呢,呸!”幫閒的一起罵道:“不吃死人就不錯了……”

    不管外界的評價多低,到了七月初一那天,還是有很多客人被告白吸引而來,沒開門就等在外面。

    ~~~~~~~~~~~~~~~~~~~~~~~~~~~~~~~~~~~~~~

    從排門縫裡,看到外面人頭攢動,一夜失眠的蔡傳富,緊張的直嘬牙花子:“師傅,怎麼這麼多人……”

    陳恪把功課緊趕慢趕,才擠出這一個整天來,昨晚就住在店裡,幫他一直準備到現在,聞言罵道:“頭一次聽說,開飯館還有怕人多的!”

    “我怕招呼不過來啊……”

    “今天我幫你。”陳恪看看空蕩蕩的店面。升起一種見識奇跡發生的感覺:“炒菜是個稀罕事物,人們都想新鮮,估計從明天開始,來你店裡吃飯,就要預定了。”

    “嗯,能做多少桌,就訂出多少桌。”蔡傳富對陳恪懷有盲目的信心。

    “笨蛋,”陳恪無奈的揉著腦袋道:“人家來預定,你還能不接單啊?給他往後排就是了。人很奇怪,越是容易得到的,越不當回事兒,越是排隊搶到的,越覺著稀罕。”說著嘿然一笑道:“就憑咱們這蜀中獨一份的手藝,要是排不到仨月以後,將來你別跟人說是我徒弟!”

    “師傅可真有信心。”蔡傳富憨憨的笑道。

    “……”陳恪瞥他一眼,沒說話。

    “啥意思啊?”傳富望向小六郎,這小子雖然小,但鬼精鬼精,至少比他要聰明。

    “我哥是說,你這是廢話。”六郎扮個鬼臉道。

    陳恪確實不擔心生意會不好。從準備教傳富廚藝那天,他就思考過來福酒店未來的經營,要不要重新裝修,要不要用什麼打折、積分之類的行銷手段,但很快便排除了這些花樣。。因為餐飲業不像別的行業,當你能提供獨一無二的美食時,就形成某種意義上的壟斷,食客們如壟斷行業中的消費者,對就餐環境、服務品質、甚至衛生水準……表現出極大的忍耐,那些花裡胡哨的行銷手法更是畫蛇添足。

    當然,高雅的環境,優質的服務,會大大提升酒店口碑,帶來更高的利潤,但來福酒店重新開業的錢,還是他用一張方幾的設計圖,從潘木匠那裡換來的……這次倒沒有關撲,而是潘木匠主動找上門。

    就在師徒為了開店的啟動資金發愁時,潘木匠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找到了陳家。

    進屋扯淡兩具,他就道明來意說,那些買了官帽椅的顧客,對椅子本身自然沒話說,但其簡潔明快的風格,似乎與原先的桌幾不搭調。宋朝人十分看中享受,沒有人說要退貨,只是想讓潘木匠想辦法,趕緊打造出配套的桌幾來。

    陳恪心說,不搭調就對了。他不看好傢俱業,因為這玩意兒沒有獨佔性,別的工匠看看就能仿製出來,所以乾脆把記憶中的樣式畫下來,直接賣掉了事。但他把整套傢俱的圖紙一拆三份,這樣肯定比一次性賣掉,要多賺很多。

    果然,一張官帽椅的圖紙,就讓潘木匠的訂單接到手軟,光訂金就收了兩百貫,等到全部交工,還有另外兩百貫拿。所以這次,財大氣粗的潘木匠,直接就拍出十貫錢,要他設計一個放在兩張官帽椅中間的桌具。

    那天陳希亮恰好在家,眼睛得溜圓,心裡一個勁兒流淚……老子在碼頭,一個月累死累活,掙不到五貫,臭小子隨便畫張圖,就能賺十貫,人和人的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誰知陳恪卻冷笑道:“潘大叔最少已經訂出一千把官帽椅了吧?”

    “哪有哪有……”潘木匠心中一驚,暗道,這小子怎麼知道的?

    “就算不到也快了,而且我聽說,最近有眉山,甚至樂山的人慕名而來,要訂做官帽椅。可預期的將來,你都不用為開工發愁。”陳恪語調充滿誘惑道:“我正好想起一個樣式圖,製作省時省料,卻與官帽椅渾然天成,你一對官帽椅賣八百錢,加上這物事,正好湊起一貫,我再免費送你個響亮的名字,到時候怕要搶破頭的。”說著嘿嘿笑道:“潘大叔將來成了青神首富,可不要忘了三郎呦……”

    讓他一陣忽悠,潘木匠心裡騷癢難耐,又是激動又是期盼道:“那你開個價吧,只要值這個錢,我就買!”

    “本來要大叔一百貫也不多,”陳恪歎口氣道:“但誰讓咱們投緣呢,給你打個八折好了。”

    “八十貫?”潘木匠面有難色道:“我得賣一百對椅子哩。”

    “卻能多賣幾千張桌幾啊!”陳恪笑眯眯道:“芝麻和西瓜,孰輕孰重,潘大叔這麼精明的人,還用猶豫麼?”

    其實對於官帽椅現在的銷路,這個價錢已經很公道了。陳恪愛財,卻不是死要錢。在他看來,少賺點卻多交個朋友,少得罪個人,要比讓人家帶著怨氣挨宰,來的划算得多。

    所以潘木匠只是象徵性的叫兩聲苦,便十分愉快成交了。陳恪便拿出一張與官帽椅風格一致的方幾設計圖。

    一看他圖紙,潘木匠就明白過來:“三郎,這本就是一套的吧?你咋拆開了給我呢?”

    “人家小孩家家的,哪知道傢俱還得成套賣?”陳恪一臉無辜道:“還怕一下給多了,你會不喜歡呢。”

    “……”潘木匠不禁苦笑道:“你就是個鬼精靈!”把那圖紙收起來,他望著陳恪道:“我知道你還有存貨,開個價吧,我都收了!”

    “我心裡確實還有存貨。”陳恪正色道:“但潘叔你還是不要分心了,傢俱業不像其他行當,東西生產出來,你沒法保密,估計不用到年底,別的縣就會有人仿製。”

    潘木匠出了一身冷汗,臉上的志得意滿頓時消失:“是,很可能會這樣……”

    “潘叔也不要太擔心,先發總有優勢。在顧客心裡,你家的官帽椅才最正宗,”陳恪語重心長道:“只要你保證,自己的椅子是同類中最好的,就永遠不用擔心訂單。”

    “嗯。”潘木匠重重點頭,不禁對陳恪刮目相看……之前他一直以為,這孩子只是對傢俱設計有天分,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家非常人吶!便認真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

    “一是保證每一把椅子的品質,二是不斷摸索,如何讓椅子更舒適,更美觀,我印象中的官帽椅,只是個大概的樣子,其中大有欠妥之處你得找出來,改進它們。”陳恪慢慢道。

    “我看到汴梁和成都的商家,都有自己的標示,”一直陪坐的陳希亮,也忍不住出謀劃策道:“這樣一來,可以與假冒偽劣區分開。二來,可以提高自家商品的認知度。”

    “嗯嗯,官人就是見識多。”潘木匠那叫一個心花怒放,這讓他哪能想出這麼好的點子來?

    “不光要弄出標牌,”被人一誇,陳希亮很開心,想一想又道:“還得去官府備案,這樣別人才不能仿冒。”

    “不要光在縣裡備案,”陳恪一聽,嘖嘖稱奇,怎麼宋朝就有注冊商標一說了?便補充道:“還有府裡、臨縣,你都得照顧到,不然到時候人家在外縣生產,地方官肯定要扯皮的。”

    “三郎真是智多星啊!”潘木匠感動壞了,他分明看到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就在眼前,而為自己鋪就這條路的,正是三郎。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23 AM

第三十一章 一鳴驚人

     “三郎可要給這套椅子取名?”潘木匠想起陳恪之前的話。

    “叫'一貫正氣'吧。”陳恪笑道:“這樣做有三層意思。一則,官帽椅可以傳達坐者的威儀與端莊,給人正氣凜然的感覺。坐一輩子這樣的椅子,不就一貫正氣到底麼;二則,定下一貫錢的售價,將來別人降價,你可以不降,降了就是正氣有虧;三來,顧客也得整套的買,拆開買就是正氣有缺。誰也不會在乎這點錢,讓人說自己正氣虧缺吧?”

    “高,實在是高!”潘木匠聽得如痴如醉,手足無措道:“三郎啊,三郎,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啊!”

    “小子太奸詐了,一眨眼就是一套主意!”這下連陳希亮也忍不住笑罵起來。

    潘木匠是發自內心的感謝陳家父子,當即請陳希亮題寫商標,陳希亮欣然提筆,寫就四個篆體字:'一貫正氣'。

    小心翼翼的捧著這幅字,潘木匠激動難耐道:“大恩不言謝,從今往後,我店裡賣出一套一貫正氣,就有陳家的一份。”

    “不用啦。”陳恪笑著起身道:“方才的八十貫,已經含了題名的錢,白紙黑字為據,為人要一諾千金,你不要害我們失信。”

    他這一番話,聽得陳希亮連連點頭,讚道:“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他這樣說,潘木匠只好作罷,但心裡已經打定主意,從今往後,逢年過節,都要備好厚禮送來。

    待潘木匠千恩萬謝的去了,陳希亮盯著陳恪半天,看得他直發毛:“我臉上有灰?”

    “不是,”陳希亮嘖嘖道:“某發現你小子大本事啊,別人費一番牛勁,也掙不到別人的錢,你卻能讓人家歡天喜地的送好似不給你,是多大的罪過似的。”

    “這樣不好麼?”陳恪看他一眼。

    “給你當老子,有壓力……”話雖如此,陳希亮臉上卻有掩不住的驕傲之情。

    ~~~~~~~~~~~~~~~~~~~~~~~~~~~~~~~~~~~~~~~~

    從潘木匠那裡得來的八萬錢,陳家父子只拿出一千錢來,請人把一直漏雨的房屋修葺一下,本想說再把腐朽的門窗換一下,誰知道滿城只有潘木匠一家能幹。陳家父子不想這時候去找他,準備先這麼將就一夏,以免有挾恩圖報之嫌。

    剩下的錢,父子商量一下,全都借給了傳富。來福重新開業,就算不重新裝修,沿用原先的桌椅碗筷,也得備齊足量的葷素食材、油鹽調料……而且首日還是免費,前十天半價,這都得有大筆的款子頂過去才行。

    其實傳富希望他們把這筆錢作為投資,再給陳家一成乾股,但陳家父子依然不願挾恩圖報,堅決不再佔他的股份,只當做借款給他。

    除了借錢給傳富外,從菜譜菜價的製定,到菜品質量的把控,到員工服務的培訓,方方面面,就沒有陳恪不操心的地方……他這個當師傅的雖然年紀小,對徒弟卻一點也沒有含糊,所以不管他怎麼罵,傳富都是一臉的憨笑。傳富知道,師傅罵自己,不是師傅脾氣壞,而是自己太笨……

    桌上的沙漏漏下最後一粒,辰時到了。

    傳富僵著臉,望向陳恪。見師傅沉​​靜的點點頭,便轉過身來,朝著新雇來的三個伙計道:“開門……那個,接客。”本來要說'開門納客'的,結果一緊張,搶了娛樂業的台詞。

    '噗……'眾人全都笑噴,卻也沖淡了緊張的氣氛。

    排門卸下,外面早就等不及的客人,便魚貫進來,轉眼便坐了滿滿一屋。看到傳富出來,本來一片嘈雜的大堂中,頓時安靜下來。

    “感謝各,各位高鄰捧場。”傳富平時說話挺順溜,不知今天怎麼就結巴了:“小店重新開業,提供各式炒菜,菜單就在牆上……”

    “小蔡老闆,你這炒菜,真是汴梁城的那種神技麼?”有人不懷好意的問道:“難不成這兩個月,你去京城學藝了?”

    “兩個月,月,連趕路都不夠。”傳富慢吞吞道:“我是跟我師父學的。”

    “你師父,是哪裡的名廚啊?”人們好奇問道。

    “我,我師父……保密。”傳富擺了他們一道。 “諸位,聽我一言。”特意打扮光鮮的魯老闆,和他的幫閒佔據了最好的一桌,此刻分外扎眼。只聽他慢條斯理道:“就不要為難我蔡賢侄了,他嘴笨,但不要緊。因為我們廚師不靠嘴巴,是靠一手菜說話。煮得一手好菜,就是天王老子要是飯菜不行,就得關門停業,從此離開飯店業,不能丟我們祖師爺的臉!”

    “說的對,說的太好了”眾人自然聽出他這話裡的火藥味,卻還紛紛叫好,讓冷眼旁觀的陳恪不禁冷笑:'看來什麼時代都一樣,沒有人會同情弱者。 ’

    “……”聽著這些起哄聲、喝倒彩的聲音,傳富的臉紅成了蝦子,腰也彎成了蝦子,實在頂不住了,竟然一掀簾子,轉身進了後廚。

    那魯老闆和一干幫閒,本就是來拆台的,見狀哪有不痛打落水狗之理?他們便一唱一和,把傳富早先胡亂烹飪,鬧出的那些笑話,添油加醋講出來……原本只是把人吃壞了肚子,從他們嘴裡講出來,就成了上吐下瀉,差點丟了命。

    食客們聽了這些謠言,自然大倒胃口,許多人紛紛起身,寧肯不吃這頓免費餐,也不願把命丟了。

    “你再不出去攔著,”陳恪站在簾子後,望著外面的情形,聲音冷得瘆人:“客人就全走*了,你也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師傅……”傳富像個小孩子,拉著陳恪的袖子道:“你幫幫我吧,我知道你一定行的。”

    “我當然能把他們留下,可你現在要當老闆,當大廚了。”陳恪甩開他的手:“還要指望別人來擋風遮雨麼?”

    “就這一回,師傅。”傳富央求道。

    “一回也不行!”陳恪冷酷道:“要當臭狗屎,還是天下第一大廚,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當然想當天下第一,可是我,我嘴笨,這麼大場面我招架不了……”傳富可憐兮兮道。

    “……”陳恪深吸口氣,轉過身來,踮著腳,捏著傳富胖胖的腮幫道:“我聽說,你以前是在外面混的?”

    “是……”傳富點點頭。

    “怎麼變得這麼面?”陳恪擰著他的腮幫子,怒其不爭道。

    “因為,我已經發誓洗心革面了。”傳富被擰的臉型十分可笑,聲音帶著哭腔:“我想把生意做好,就得和氣生財啊!”

    “原來如此。”陳恪大大鬆了口氣:“你低下頭。”

    傳富乖乖的一低頭,左邊臉便結結實實,吃了一耳光,還沒反應過來,右邊臉又吃了一記,他吃驚的望著陳恪,聽師傅一字一句道:“你個憨貨給我聽著,做生意和混,都是一樣一樣的,要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你要是軟,人家就踩你,你要是硬,人家就怕你,沒卵蛋東西,活該被人踩成爛泥!”

    '呼…呼……'傳富挨了打,又被棒喝,呼吸終於急促起來,兩眼泛起了紅色。

    “對,就是要生氣這就是你的場子,現在人家砸場子來了,你該怎麼辦?”陳恪幾乎是吼著問道:“抄傢伙哪個敢放對,砸他個粉碎!”

    “直娘賊!”蔡傳富大吼一聲,倒提起廚刀便衝出去。

    大堂中的嘈雜聲一下子消失了,正在唾沫橫飛的魯老闆,看到傳富持刀向自己衝來,嚇得牙齒打戰,他那幫幫閒的也全都老實了。

    “呔!”蔡傳富大步衝到,桌邊雙目圓瞪的粗聲道:“兀那魯魚頭,你這潑才是來吃飯,還是來說風涼話的!”說著把磨得雪亮的廚刀往桌上一拍,爆喝道:“有屁快放!”

    魯老闆嚇得一屁股坐在椅上,顫聲道:“當然是吃飯了……”

    “那就閉上你的鳥嘴,點你的鳥菜!”傳富說著,拎起廚刀,環視眾人一圈:“休要讓灑家久等。”說完便氣勢洶洶轉回後廚。

    魯老闆一桌徹底歇菜,這下世界便清靜多了。眾人想走,卻總覺著簾子後頭,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只好把注意力放到菜餚上。

    這才發現,上面什麼'爆炒某某、滑炒某某、某某小炒、油爆某某',用的食料都見過,但作法一個也沒聽說過。

    大家便試探著每桌點幾道菜……怕累到傳富大哥,引爆他的暴脾氣,還都不敢多點,也就是一桌四五個菜而已。

    魯老闆這桌也沒敢多點,但他臉上掛不住,還要硬撐道:“就他一個廚師,這頓飯得吃到天黑……”卻沒聽到有人附和,因為第一桌的四盤菜餚,已經熱騰騰的端出來了。

    這幾道菜,無不色彩鮮亮、香氣撲鼻、造型優美……還沒有吃到嘴裡,就已經鎮住滿場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32 AM

第三十二章 茱萸

    普通酒樓,歸根結底還是菜品。為了讓傳富一炮而紅,陳恪很費了心思,除保證食材新鮮,品質上乘外,還精心編排了菜單……除了炒肝尖、炒青菜這類家常小炒外,更需要有些經典菜餚來撐場面。

    在四川,自然要以川菜為主,雖然弄不到辣椒,但這不是問題。辣椒這玩意兒,明末才傳入中國,難道在此之前,四川人就不吃辣了麼?

    顯然不是,四川常年潮濕的地理環境,使蜀人對辣味有發自本能的嗜求。在辣椒沒有進入川菜之前的漫長歲月,蜀人靠'三香'這三大辛辣調料,來滿足對辣的渴求。所謂'三香',就是花椒、薑和茱萸。其中茱萸,又是辣味的主將。

    這兩個月來,為了了解蜀人的口味,陳恪利用寶貴的自由時間,嚐遍了青神縣的酒樓、飯鋪……是研究需要,絕對不是饞嘴,他一直這樣對六郎講。發現蜀人愛吃的魚鮓、肉羹、麵條中,皆用紅亮亮的紅油,口味辛香麻辣,與後世辣椒所製的紅油,並無甚區別。

    他發現許多廚房門口,確實掛著一串串紅色的小珠珠,詢問得知,那便是茱萸,雖不是辣椒,卻一樣擔綱著發揮辣味的作用。

    之後他便一直在研究茱萸,發現這玩意兒用於燉煮尚可,但用於炒菜的話,辛辣之外有種苦味,並非什麼佳品。然而蜀人將其搗濾取汁,經過一番炮製,做成紅亮亮的辣油,就去除了苦味,得到比辣椒油還要純正濃郁的辛辣味。

    這發現讓陳恪大大鬆口氣,不然他真不敢讓傳富才學倆月就開業……川菜要出高手很難很難,但有速成之法,奧妙就是用香辛料來藏拙

    果然,自從陳恪用秘法熬製出紅油後,傳富烹飪出的菜餚,受歡迎程度直線上升。其實不過就是多了一勺紅油而已。

    而且後世人也誤解了川菜,其實川菜的靈魂並不是辣椒、更不是紅油,而是郫縣豆瓣和獨特的薑蒜用法。這麼說,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但只要想想川菜的四大看家菜——麻婆豆腐、宮保雞丁、魚香肉絲、回鍋肉,最經典的作法,都是不放辣椒的,便可明白一二。

    辣的使用,使川菜鮮亮火爆,卻也遮蓋了其純正的風味。現在陳恪迫於條件有限,不得不減少辣的使用,卻歪打正著,還原了川菜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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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的苦心孤詣沒有白費,蜀人和川菜,雖然早見面幾百年,卻毫不影響一見鍾情,恰似那天雷勾動地火……

    那麻辣燙鮮、嫩香酥活的麻婆豆腐,就像火辣的川妹子,讓人熱血沸騰、雖死無怨……

    那鮮嫩且有荔枝香味的宮保雞丁,就像小家的碧玉,教人通體熨帖、愛不釋口……

    那鹹甜酸辣,鮮香可口的魚香肉絲,就像那善解人意、百變多姿的勾欄花娘,給你想要的一切的,讓你欲罷不能……

    那色澤紅亮、肥而不膩的回鍋肉,就像那風韻入骨的成熟女子,看起來勾魂,吃下去銷魂……

    “簡直太好吃了!”食客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情不自禁的叫喊著:“蒼天吶,世上怎麼有這樣​​的美食!”

    “嗚嗚,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竟有人邊吃邊流淚道:“某會相思成疾的……”

    “至於麼……”魯老闆撇撇嘴,很不服氣道:“不就是幾道破菜,你們說是不是……”

    但他那幫閑漢哪還顧得上搭腔,這種分秒必爭的時候,多說一句話,就少吃一口菜,全都悶頭運筷如飛,還難免發生激烈的爭搶:

    “這是我的!”

    “我的!”

    “你撒開,不然揍你個潑才!”

    “誰怕誰且待我吃完這片肉……”

    看手下沒出息的樣子,魯老闆重重的嘆口氣,見有人把筷子伸到自己面前,他憤怒的伸手護住道:“別搶,別搶,這盤是我的!”

    當天下午,那些被絕食美食徹底征服的人們,又呼朋引伴蜂擁而至,好在陳恪早有預案,派人守住門口,給後來的食客發放號牌,離開一桌,才放進一桌。

    不到一刻鐘,當日的一百個號牌便被領取一光,後面來的市民不幹了,在店門口鼓譟。很多人嚷嚷著,願意花錢吃飯,那些領到號牌的不樂意了,嚷嚷道:“難道我們沒錢不成?這頓飯,還就出錢吃了!”也有人願意出錢,買前面的號牌,多數被慘遭拒絕,卻也有價高者得的……看到有人願意用幾百錢買一個號牌,一些閑漢日後便每日在來福門前排隊,領取號牌倒賣。陳恪的無意之舉,竟催生了最早的黃牛黨,可見哪裡有需求,哪裡就有供給,當然這是後話。

    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沒有得到號牌,伙計勸他們來日再來。他們卻擔心明日還是這樣,有人便提出,現在就領取明日的號牌。

    伙計們不敢做主,趕緊進去請示,不一會兒出來,對眾人道:“明日可是半價。”

    “休得聒噪,拿牌來!”眾人見那些走出酒店的食客,一個個欲仙欲死、百般讚歎的樣子,心裡好似有百抓千撓,恨不得趕緊進去開開眼。不少人問道:“小二哥,我出全價,可以先領麼?”

    “小店誠信經營。”伙計搖頭道:“一諾千金。”

    眾人只好老老實實排隊領號,其中不少是剛從裡面出來的,有人不滿的抗議,引來他們的白眼:“你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啊?”

    不消半個時辰,伙計不得不停止放號:“抱歉諸位,我們的號牌用完了。”心中一個勁兒的驚嘆道:'足足一千枚啊,竟全被領光了!'他幹了八九年跑堂,哪見過這樣的光景。

    就算是炒菜速度快,就算只做一百多桌,也把陳恪和傳富忙到半夜。這時候,縣城裡所有的店鋪都打烊兩個時辰了。

    目送著最後一波食客心滿意足的離開,來幫忙的陳希亮和陳忱已是腰酸背痛,想到傍晚才來的,都累成這樣,兩人趕緊去後廚找三郎。

    卻見門簾掀起,傳富把他抱了出來,輕輕交給陳希亮道:“師傅累得睡著了……”

    陳希亮接過三郎,熟睡的時候,他清秀的臉上沒有了狡黠成熟,睫毛微微閃動,鼻頭一翕一翕,才讓人想起,他還是個十歲的孩子。

    陳希亮把三郎背在背上,對傳富道:“明天能忙得過來麼?”

    “能。”傳富知道,師公這是心疼兒子了,他重重點頭道:“第一天沒經驗,手忙腳亂,出活太慢,放進來的人也太多,明天就好了。”

    “嗯。”陳希亮點頭道:“明天我來幫你。”

    ~~~~~~~~~~~~~~~~~~~~~~~~~~~~~~~~~~~~~~~~

    一夜之間,來福酒店的盛名便蓋過了其它兩家,成為青神百姓眼裡的唯一。就連知縣大人也在一嚐傳富的手藝後,成了忠實的食客……他本想讓來福每日送餐,但聽說炒菜必須趁熱,一涼就減色太多後,他竟然每日下班後,換上便服直奔來福用餐,也不嫌這地方簡陋。

    當然,這也有宋代的親民官,喜好與民同樂有關,這跟後世的縣太爺截然不同。

    很快,來福的大名傳到了臨近州縣,外縣民眾紛紛慕名而來,號牌直接領到三個月後。三天之內可用的號牌,更是被炒到了一貫以上。

    一貫錢,即使在成都,也能在高檔的酒店,擺一桌體面的宴席了,而在這縣城的小店中,卻只是個入門價。這種荒誕的奇談,卻切切實實的發生了。

    來福一雄起,魯家酒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原先賣得不錯的菜餚,人們現在覺著食之寡味,寧肯去來福排隊,也不在這吃他淡出鳥來的飯食。

    做了幾天心理鬥爭,魯老闆樂魚,最終還是下了決心,提著豬頭、茶葉、絲綢、人參等數樣厚禮,去來福家裡賠罪。他倒有幾分市儈的精明,知道自己把傳富得罪狠了,便以探望傳富老娘為由登門……他知道傳富是個孝子,只要把傳富老娘爭取過來,必能大有轉機。

    本來,他和傳富爹的關係是不錯的,兩家還有交情。所以進門後,一口一個老姐姐,便把傳富老娘給哄過來。等傳富回來,老娘果然勸他幫幫魯老闆。

    看著魯老闆一臉的討好,傳富冷笑道:“當初我去求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教我?”

    “我……”魯老闆羞愧道:“我圖謀你家的店面,所以才鬼迷心竅。”說著抱拳作揖道:“傳富你行行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的孩子……”

    “我也有老母,我也有孩子,你為什麼不可憐我?”傳富搖頭道:“你回去吧,我是不會教你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34 AM

第三十三章 在宋朝的幸福生活

    為來福開業操心勞力,陳恪的功課自然受到些影響。

    在陳希亮看來,什麼事也比不了讀書重要,現在來福一炮而紅,日後的經營不成問題。他便不再睜一眼閉一眼,而要用泰山壓頂的功課,給兒子收心。

    三個月來,陳恪把《廣韻》抄了兩遍,默了一遍,一手楷書已是堪堪入目,對聲韻也能基本掌握……最讓陳希亮震撼的是,他那變態的記憶力。一般讀書人就連《韻略》,也得一年時間,才能背個大概,陳恪卻已經可以將《廣韻》默寫出來了。

    陳希亮就是那用一年時間,才背過《韻略》的,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好吧,能力越強,功課越重,倒要看看你的極限在哪裡。

    於是進入到第二課——‘訓詁’。用當下的語言解釋詞義叫'訓',用當代的語言解釋古代的語言叫'詁',所以訓詁就是專門解釋古代字詞句的一門學問。陳希亮命三郎抄寫《爾雅》、《詩詁訓傳》、《毛詩正義》等一系列訓詁學經典,並要求全文背誦。

    課業實在太重,可憐的三郎,接下來幾天,只能老老實實閉關,學他的'謂我舅者,吾謂之甥也'、'門側之堂謂之塾'、'絕高為之,京;非人為之,丘'、'狗四尺為獒'……聊感安慰的是,他終於從一日三餐的勞動中解脫出來。

    每天早晨,頭陀報曉後不久,便有前街早點舖的伙計,挑著擔子前來送餐。早點的花樣很多,幾乎很長時間不重樣。比方前日供應了豬肉餡的饅頭、昨日就會供應什麼白肉胡餅、豬胰胡餅、菜餅之類的胡餅,今天便吃雞絲麵、三鮮面、筍潑肉麵之類的湯餅,明天則可能有環餅、炊餅供應。

    這些林林總總的吃食,配以二米粥、二陳湯,以及各色爽口涼菜,每餐需要二十五錢,一月就得靠八百錢……早餐供應乃是豐儉由人的,當然不會都這麼貴,但陳希亮為了讓孩子們吃飽吃好,是不計成本的。

    吃完早餐,陳希亮和二郎便出門了,陳恪要在用功同時,監督兩個弟弟學習。臨近午時,便有來福的伙計提著食盒上門,雖然只有三個孩子吃飯,但傳富每餐都會烹製四菜一湯,葷素搭配,從不糊弄。

    用過午飯,把餐具收拾回食盒,等到傍晚時,伙計又會提著個食盒過來,然後把中午的那個提走……因為晚上吃飯人多,所以傳富會加兩個菜。陳希亮很是過意不去,晚上經常過去幫忙。

    無論如何,父子五人的吃飯問題,算是徹底解決了……這對​​一個沒有女人的家庭,實在值得慶賀。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那就是春天還瘦骨嶙峋的兄弟三個,都有變成小胖墩的跡象。

    六郎胖乎乎的還蠻可愛,但陳恪不能容忍自己變成胖子……在普遍身材瘦小的蜀中,胖子是受人歧視的。於是他跟父親商量著,要在功課之外,帶著弟弟們鍛煉身體。

    陳希亮本身就學過功夫,自然不希望兒子們成為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對陳恪的建議深以為然。

    於是每天早晨天還不亮,他就帶著五郎圍著縣城跑圈,回家後再按照部隊新兵訓練的大綱操練,當然不用踢正步、站隊列了。操練的滿身大汗,才衝個澡吃早飯,中午和下午,還會帶著六郎做一套軍體操,非得把吃上去的肉,再折騰下去不可。

    對此,五郎曾經很哲學的問道;“如此辛苦,為何不少吃?”

    “生命在於運動。”陳恪也很有哲理的回答。

    五郎不懂,陳恪便簡單些作答:“消耗了力氣,長出了氣力。”

    五郎還是不懂,陳恪只好黑著臉道:“總不能因為要排泄,就不吃飯吧……”

    “原來如此……”五郎恍然。

    ~~~~~~~~~~~~~~~~~~~~~~~~~~~~~~~~~

    這天上午,陳恪正在和五郎比賽做俯臥撐,六郎在一邊加油,突然聽到外面有叫門聲。

    “這麼早就來送飯?”陳恪從地上彈起,胡亂穿上單褂,去開門一看,竟然是潘木匠。只見他帶著兩個學徒,推著滿滿兩輛大車。

    “潘叔,走錯了門吧。”陳恪調笑道:“我們家可沒買家具。”“沒錯,就是給你家送的。”潘木匠背著一把嶄新的官帽椅,滿頭大汗道:“快找地方擺下”

    “哦……”陳恪有些愣神,但還是讓開去路。

    潘木匠便命徒弟們把板車推進來,卸下上面的桌椅板凳、書案茶几等家具,清一水的嶄新紅樟木……雖然比不了黃梨木珍貴,但在這年代,已經是上好的用材了,而且精雕細琢,用漆考究,一看就是誠意之作。

    卸車完畢,潘木匠便讓徒弟們把這些家具搬進屋裡,自己則從車上取下自己的木匠包,去卸那些腐朽不堪的門窗。

    陳恪終於反應過來,拉住他道:“這是作甚?”

    “上次過來,看到三郎家裡的家具門窗都太不像樣了,”潘木匠不由分說,卸下一扇窗戶,用手一掰,就掰成兩段,遞給陳恪看道:“瞧,這都朽了。”便扔在地上,去卸另一扇道:“這不是打咱的臉麼?早就琢磨著,給三郎家換一遍新,無奈貨主催得太緊,只能每日見縫插針打一點,到前日才幹完。”說著一指外面的家具道:“稍微乾一乾,就給你送來了。”這年代的漆是採自天然漆樹,無毒無污染,可放心使用。

    “多謝……”陳恪有些感動道:“一共多少錢?”

    “跟你要錢?”潘木匠大搖其頭道:“我得被兩個徒弟笑話死。”說著臉上掩不住的自得道:“你曉得這個月,訂出去幾貫正氣?”

    “一百貫?”陳恪笑道。

    “整整五百貫!”潘木匠伸出粗糙的大手,咧嘴道。

    “這麼多?”陳恪驚奇道:“你也不怕撐著?”

    “撐不著,咱新買了個院子,雇了十個工人,”潘木匠大大咧咧道:“我這兩個徒弟,現在都成師傅了。”

    “恭喜啊。”陳恪抱拳道:“真沒想到,咱們縣市場這麼大。”

    “光咱們縣自然不行,是臨近縣裡,那些木器商人來訂購的。”潘木匠撓頭道:“知府衙門、還有各縣的衙門也來訂,不過只給我半價,我不知答不答應。”

    “當然答應了,”陳恪斷然道:“一共要多少套?”

    “加起來,怕要一百套。”潘木匠肉痛道。

    “你要是聽我的,就乾脆白送。”陳恪道。

    “白送,為啥?”

    “為啥?”陳恪道:“一貫正氣這麼紅,很快就有人仿造,你雖然已經在官府備案了,但人家本鄉本土的,肯定睜一眼閉一眼,會給你造成多大損失?賣官府個人情,雖然不能杜絕仿造,但假冒還是可以禁住的。再說你往後就是有身份的商人了,少不了和官府打交道,這可是個建立關係的好機會。”

    “原來如此。”潘木匠重重點頭,咧嘴笑道:“三郎就是有見地,光你這番話,就值這些家具錢啦。”

    潘木匠帶著徒弟忙活了大半天,把三間屋的門窗連著院門全都換新,屋裡也擺上了嶄新的官帽椅、八仙桌、寬大氣派的書案、書架……甚至還有一張巨大的八步床。僅這張床就要打造大半月,可見潘木匠說的是實在話。

    中午自然要管飯的,酒樓送來的定然不夠,陳恪便上街買了新鮮的食材,親自下廚炒了四個菜,還從東屋拿出兩壇酒,在樹蔭下擺了滿滿一桌。

    看到桌上色香誘人的炒菜,潘木匠瞪大眼睛道:“蔡老闆的神技真是你教的”他現在也是縣里炙手可熱的人物,自然在來福酒店嚐過傳富的手藝。

    “呵呵,算是吧……”傳富兩個月在他家進進出出,鄰里街坊都知道,所以這種事兒根本瞞不住。

    “神了沒話說,三郎就是個神人吶!”潘木匠直挑大拇哥,他那兩個徒弟也使勁點頭,佩服得五體投地。

    “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陳恪端著酒壇,給潘木匠師徒斟酒道:“這是家釀的,嚐嚐口味如何。”

    橘紅色的酒液從壇口緩緩注入碗中,空氣中多了股橘子的清香。還沒喝,就讓師徒三人感到賞心悅目,使勁聳著鼻子聞起來。

    陳恪卻遺憾道:“得用玻璃杯,這酒方能顯出好處……”

    但他無疑是對牛彈琴,潘木匠師徒已經端起酒碗,咕嘟嘟牛飲而盡,然後一抹嘴,哈哈大笑道:“好酒好酒!”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38 AM

第三十四章 美酒飄香

    潘木匠師徒牛嚼牡丹,實不知這一小壇橘酒,費了陳恪多少心思。

    陳恪雖然好酒,但這酒不是釀給自己喝的,而是用來幫人的。

    陳家是十一家的債主,在青神縣便有六家,除了蔡傳富之外,還有一個姓李的酒商、一個姓張的橘園主、一個姓賀的竹園主、一個姓塗的醬商、一個姓錢的炭商。陳恪從側面了解到,這幾家原先便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慘淡經營。前幾年朝廷和西夏打仗,為了籌集軍資,對蜀中工商業加派'西夏錢',那些盈利良好的商家尚且被壓得喘不動氣,這幾家直接債台高築,無以為繼了。

    其實這幾家並非還不上陳家的債務,只是債主太多,還家這個不還那家,那家非毛了不行,索性誰都不還,拖一天算一天。雖然陳恪理解他們,但絕不喜歡這種耍賴的做法。

    不過有時候欠債的是爺爺,這話一點不假。日子一天天過去,陳恪利用空閒時間,對這幾家的生意進行調查,發現除了經營不善外,最大問題是出在產品上。

    就拿那叫李簡的酒商來說。

    宋朝施行專利榷酒政策。在四川,這種政策分兩層,一個是官釀官賣,另一個是民釀民賣。顧名思義,前者是由官府獨占釀造、出售的全過程,自然可以享受壟斷暴利。後一種則是允許酒戶買撲承包,所謂'買撲'就是承諾向官府繳納一定數額的稅款,獲得開坊置鋪、釀酒賣酒的權力。

    這就好比後世國企與私企在同一行業競爭,結果可想而知。幾乎所有的名酒,以及銷量最廣的黃酒和白酒,都被官營壟斷,根本不向民間提供酒麯,亦不許民間自釀。而民營的酒商只能用土法釀製果酒、藥酒和配製酒,其中又以果酒為主。

    宋代的果酒,是以各種果品和野生果實,經發酵釀造而成的低度飲料酒。陳恪在市面上見到過葡萄酒、梨酒、荔枝酒、石榴酒、棗酒、黃柑酒、甘蔗酒以及蜜酒等,種類可謂繁多,銷量卻很可憐。起初陳恪很難理解,因為據他所知,宋朝是唯一一個鼓勵飲酒的朝代,宋人好酒如命,但偏好口感香醇的低度酒,所以黃酒才會大行其道,成為最主要的酒種。

    為何本該更符合宋人嗜好的果酒,銷售卻很不理想呢?在親自品嚐過之後,陳恪便明白了——這些酒望之色澤渾濁、多有絮狀雜質,且酸澀味苦,掩蓋了本應由的果香,對於追求享受的宋人來說,寧肯多花錢買官營的黃酒和白酒,也不會去碰這種便宜的劣酒。

    究其原因,是因為與釀造技術已經十分成熟的黃酒相比,果酒的釀造工藝還處在很原始的階段,無論是對酒液中的沉澱物和懸浮物,還是對混雜在酒中的苦澀味道,這個年代的人還沒有辦法……或者有也敝帚自珍,絕不外傳。

    後世的人都會自釀一些果酒飲料,而且陳恪那老中醫的祖父,每年都會親手釀一些果酒和藥酒,供全家人享用。所以對自釀果酒的技術,陳恪並不陌生。只是畢竟從沒親自動手,想要將理論知識,變成色澤和口感都十分理想的果酒,絕非易事。

    ~~~~~~~~~~~~~~~~~~~~~~~~~~~~~~~

    就釀造工藝而言,果酒可以分兩種,一種是葡萄酒和李子酒等一些自酵果酒,這些酒不需要酒麯,因為其表皮中,便含有野生的酵母菌,可以自行發酵。另一種,則是需要加入酵母,諸如蘋果酒、桔子酒、荔枝酒等絕大多數果酒,因為其自身不帶酵母菌,只靠自然發酵的話,酒沒釀成,就先變質了。

    而催化各種酒類的酵母菌都是不同的,所以必須得到某種酒的酒麯……也就是酵母菌,才能釀造相應的果酒。

    釀造那些自帶酵母菌的果酒要簡單一些,但這時的交通條件決定了,生鮮食品有其地域性……所謂地域性,就是市場上的外地產物價格高企,本地產物價格如土。所以捨近取遠是愚蠢不可行的。

    而青神這個地方,種植最多的就是柑橘,葡萄倒也有種植,但這種不耐保存的水果,只有上市的短短一個月內才看得到。而當地人用土法貯藏柑橘,可以保存八個月之久,所以市面上隨時可見的水果,唯有柑橘。

    所以他想嘗試著,搗鼓出橘酒的酒麯來,只有這樣才能發揮地方優勢,既救活酒商李簡,又把張家的橘園帶動起來,可一舉兩得。

    其實製備橘酒麯的原理很簡單,就是收集帶酒香的腐爛柑橘,取其果皮及部分果肉,加入到新鮮橙汁中,然後在常溫下發酵,待產生明顯酒味後,便說明有大量的柑橘酵母菌產生。然而必須以一定配比濃度、在一定發酵時間內,一定發酵溫度下,才有可能發酵出合用的酒麯來。

    每一樣都需要摸索才能的確定。

    好在青神的柑橘賤如土,花上幾十錢,就可以買一大筐,倒也折騰得起。於是從春天開始,他就在不斷嘗試,希望找到理想的酒麯。不知經過了多少次失敗,才終於摸索出一套,以觀察一定時間內,產生髮酵氣泡多少,確定酒麯發酵能力強弱的方法。

    得到合適的酒麯之後,便可以將新鮮橘汁少量多份的分裝,分別加入酒麯發酵。待到發酵完成,再用潔淨的紗布用力擠壓,色澤味道都極濃郁的原液便流出來了。

    再將雞蛋清打成泡沫狀,用少量原液充分攪拌混合,然後加入壇中,充分攪拌和靜置,至酒液清透明,將沉澱物棄掉,便可得到原酒,選取酒香味、口感、色澤最佳者勾兌,便得到理想的橘酒。

    這個過程同樣漫長,直到前幾天,陳恪才第一釀出了各方面都可與後世媲美的橘酒。

    美酒問世,卻讓潘木匠師徒三人牛飲了,真好比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

    到了傍晚,陳希亮回來,看到家裡的物件門窗簇然一新,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得知真相後,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坐在紅樟木的官帽椅上,左手輕輕摩挲著光滑的桌面,久久不語。

    餘暉下,陳恪分明看到他眼中,閃動著晶亮的光澤。

    等到陳忱回來,陳希亮半天才憋出一句道:“爹爹無能啊……”說著便起身出去,晚飯也不吃了。

    看到他反常的舉止。陳恪不禁瞠目結舌,他知道陳希亮雖然自尊心極強,但絕不是那種迂腐死板、死要面子之人。怎麼今日對著這些家具、門窗,卻這麼大反應?是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還是心裡的負面情緒,量變產生質變了?

    家裡煥然一新後的第一餐晚飯,竟這樣鬱鬱寡歡。陳忱吃不下飯,陳恪吃不下飯,五郎見哥哥吃不下飯,也跟著吃不下飯。只有小六郎吃得下飯,可惜看到五郎殺人似的眼神,他只好可憐兮兮的坐在那裡。

    “都是我不好,”陳恪抱著頭,沮喪道:“太逞能了,忽略了爹爹的感受。”

    “爹爹不是那樣的人,你想岔了。”陳忱搖頭道:“他是為別的事難受。”

    “……”讓他這麼一說,陳恪才意識到,已經連著好些日子,沒見到陳希亮的笑臉了。再一想,陳忱似乎也有了心事,只是他在這方面心比較粗,功課又太重,所以一直沒過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唉……”在他的逼問下,陳恪重重嘆口氣道:“咱家與馬家的婚約,解除了……”

    “婚約?”陳恪瞪大眼道:“什麼婚約,我怎麼從不知道?”

    “那時你還小,”陳忱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爹爹鄉試中式,人們都以為他來年必能高中,所以許多人家上門攀親。”頓一下道:“爹爹有個姓馬的同窗好友,在彭山是大戶,與我們家當時算門當戶對,後來兩家祖父做主,給咱們訂了親。”

    “稍等,稍等。”陳恪抬手道:“到底是你還是我?”

    “我說了,是咱們。”陳恪看他一眼,一攤手道:“馬家有兩個女兒,當時爹爹有兩個兒子,大小年齡相仿,自然一結雙親,喜上加喜了。”

    “結果呢?”陳恪哭笑不得道:“咱倆都被甩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42 AM

第三十五章 給力!

    宋代有指腹為婚、訂娃娃親的風氣,門當戶對的人家,總是喜歡用這種看似浪漫的方法,決定子女十幾年後的婚姻。。

    陳恪卻對此嗤之以鼻,試想十幾年後,對方的娃娃萬一長成不肖無賴、或有惡疾,或家貧凍餒,或喪服相繼,或早已搬遷遠方,這不是坑苦了自家孩兒麼?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大宋朝各州各縣,當年早訂婚姻,後來又對親家不滿意,遂背信負約、反目成仇,甚至打到官府的,絕對不在少數……當然這也跟宋朝對離婚的態度十分寬容有關,既然連結髮夫妻都能好聚好散,那趁著生米還沒煮成熟飯,趕緊懸崖勒馬,也就不是多麼令人不齒的事情了。

    但社會風氣對退婚的寬容,卻不能減少被退婚家庭的痛苦,因其往往會被視為被人嫌棄的失敗者,這對聲譽是嚴重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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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二郎這麼一說,陳恪想起來了:“可是上個月,來過咱們家的那個,趾高氣昂,拿鼻孔對人的傢伙?”

    “正是。”陳忱點頭道:“以前看馬伯伯還是很和氣的,但上次看到咱們家徒四壁、屋不遮雨的落魄樣,竟是半點笑容都欠奉,又見爹爹沒去應試,竟飯也沒吃就走了。”

    “顯然是嫌棄咱們了。”見不是自己刺傷到老爹,陳恪心裡的大石落了地,笑道:“可以理解,閨女是爹爹的心頭肉,當然不能往火坑裡推了。”

    “你倒是想得開。”陳忱歎口氣道:“可這樁事,對爹爹打擊太重了,我估計他剛才,看到這滿屋子裡外一新,肯定是有所感觸吧。”

    “嗯。”陳恪點點頭,大咧咧道:“男人麼,知恥而後勇,方可成大器!”

    “你倒是大氣。”陳忱瞪他一眼道:“退婚這件事,你怎麼看?”

    “這是我們家的運氣,有他們悔青了腸子的一天,”陳恪冷冷一笑道:“我這不是煮熟的鴨子嘴硬,而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對,這樣嫌貧愛富的人家,肯定也養不出賢淑的女兒!”陳忱被三弟的豪放感染,也重重點頭道:“而我們陳家,也不會一直落魄下去,總有青雲直上的一天!”

    “說得好!”陳恪伸出拳道:“不蒸饅頭爭口氣,我們也得給力了!”學習訓詁後,他才知道‘給力’一詞竟是古語,最早見於《魏書》。

    “嗯,要給力!”陳忱重重點頭,伸手使勁握住他的拳頭。

    “……”五郎一聲不吭,也使勁握住兩個哥哥的拳頭。

    “我也要,我也要……”六郎站在椅子上,把身子都掛在了哥哥們的手臂上。

    屋門處,怕孩子們擔心,陳希亮已經轉回,聽到了孩子們的話,他笑了,不是裝出來的強顏歡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他收回了腳步,再次轉身出去,不想讓兒子們看到自己眼中的淚花。

    得子如此,夫復何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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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天之後,陳家父子真的不一樣了。兄弟四個在學業上自覺了很多,就連最不愛用功的五郎和最小的六郎,也一樣不需要督促。更不消提原先就十分用功的二郎和三郎。

    陳希亮也不再輕言放棄了,他重新拾起書本,不管每天多忙多累,晚上都會挑燈夜讀,一直到淩晨方才睡下。當然他能在謀生計之餘,還有精力讀書,是因為在為官府當差過程中,他過人的能力和勤懇的態度,深得知縣大人的賞識,夏糧徵收結束後,邀請他到縣衙當一名貼司。

    宋代,一般朝廷在大縣設置知縣、縣丞、主簿、縣尉等四到五名親民官,小縣則僅置一到兩員。。然而一縣之中財賦征斂,獄訟審判、治安教化、災傷賑濟等等,事務繁雜,遠非三五行政官員所能勝任。

    像青神縣,除知縣外僅有一名主簿是官員,自然需要為數眾多的胥吏協助,才能完成朝廷賦予的各項使命。

    宋代的胥吏,分為協理具體政務的押司、手分、錄事等,稱為吏人;以及供官員驅使的諸如牢子、衙役、市巡等,稱為公人。按照太祖年間的規定,以青神縣的戶等,可以置吏人十五員,公人三十人,由朝廷付給薪俸。

    但在正額之外,地方官也會根據需要,自行招募一些編外吏役,其中承擔書算事務的稱為‘貼司’。這些吏役的地位低於‘吏人’,國家不發工資,而是由地方官府自籌。但若‘吏人’有缺額時,可以依序升補為‘吏人’,成為正式國家職員。

    在縣城裡,想找個能寫會算的讀書人很不容易,知縣大人發現陳希亮是難得的人才後,便力邀他來府中擔任貼司,並許諾一旦吏人有缺,定然優先遞補。

    對大令的邀請,陳希亮自然會認真考慮,這份差事除了月初月末會很忙之外,平時還是蠻清閒的,自己也能有時間讀書。但讓他拿不定主意的是,每月只能拿到三貫錢的收入,當然……公家向來是管吃管住管穿衣的。

    每月三千錢,比他在碼頭扛活要少一半,家裡正是花錢的時候,實在入不敷出。就在他舉棋不定時,蔡傳富的到來,打消了他的顧慮。

    那天是八月初二,傳富來的時候他不在家,不過傳富找的也不是他,而是他家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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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入秋,暑氣消退西風起。

    陳恪和六郎都已經穿上了夾衣,只有黑五郎火力壯,仍然光著膀子,在院子裡揮汗如雨,‘呼哧呼哧’舉一對二十斤的石鎖。

    聽到叫門聲,他把石鎖往地上一擲,打開門一看,是有些日子沒來的傳富。

    雖然已算是成功男人,但傳富還是一臉憨厚的笑容道:“師叔,我師傅在麼?”

    五郎點點頭,接過他手裡的大包小包,帶著傳富到東屋門口,甕聲甕氣道:“三哥,傳富哥來了。”

    “嗯,先去北屋坐吧。”裡面傳來陳恪的聲音。休息時刻,他只要不在院子鍛煉,就是躲在這個屋裡搗鼓。連傳富都知道,東屋現在是三郎專用、閒人免進的,所以他乖乖等在外頭。

    不一會兒,門開了,三郎提著兩個罎子出來,看到傳富,咧嘴笑道:“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酒樓結了賬,給師傅送利錢來了。”傳富咧嘴笑道。

    “時間可真快,轉眼開業一個月了。”陳恪把酒罎子遞給傳富道:“進屋坐,我洗洗手就來。”

    不一會兒,師徒二人桌邊坐定,傳富才注意到屋裡屋外,驚奇道:“師傅,家裡何時裡外一新了?”

    “前些日子換的……”陳恪打開一壇橘酒,給傳富斟上。倒不是家裡無茶才以酒代之,實在是他對宋時的飲茶之法無愛……他曾懷著好奇心觀摩陳希亮點了一次茶,發現宋代人要把茶泡成粥面,而且以形成‘冷粥面’模樣為上等。嘗一嘗更是幾乎品不出茶的清香,滿嘴都是馥鬱的香料味。讓他猛然想到了西方人喝茶的方式,看來洋鬼子不是自創,而是照搬了現在的飲茶的習慣,我大宋真是誤人子弟啊……

    其實他不知道,陳希亮那次泡茶用的茶餅,是知縣大人給的半塊上等貨色,平民百姓喝茶,是加不起香料的,倒與後世的茶水沒什麼區別。只是這一誤會,害得他好幾年不喝茶,直到遇到那個真正懂茶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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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是潘木匠給陳家換的新,傳富一臉沮喪道:“唉,本指望掙了錢,咱來給師傅家換新,沒想到被那廝搶了先。”

    “沒事兒,你折現就行。”陳恪輕呷一口橘酒,慢悠悠道。

    “噗……”傳富差點噴出口裡的酒,苦笑道:“師傅,你又戲弄我。”

    “別浪費我的酒,好不容易才釀出來的。”陳恪又呷一口,一臉陶醉狀道:“不錯不錯,沒有上次喝時的生味了。”

    “嗯,真好喝啊,師傅果然把橘酒釀出來了。”傳富一臉佩服道:“真是太給力了!”跟陳恪呆久了,自然就會學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詞彙。

    “少拍馬屁。”話雖如此,陳恪卻掩不住的微微自得道:“說說吧,上個月掙了多少?”

    “你猜呢?”傳富眨眨眼。

    “嘿,跟我來這套。”陳恪問道:“二十貫?”

    “你再猜。”傳富嘿嘿笑道:“往多裡猜。”

    “三十貫?”陳恪對酒樓的生意真沒數,他就開頭幾天去過,之後就一直在家用功讀書當宅男。

    “太少了!”傳富道:“再加個一。”

    “四十貫?”

    “不,是一百三十貫!”傳富終於忍不住,伸出十根粗短的手指,大聲道:“師傅,我們上個月,賺了十三萬錢啊!是淨賺啊!”

    “我靠,這也太給力了吧!”陳恪一陣眩暈道:“慢著慢著,我需要冷靜冷靜。”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47 AM

第三十六章 生意

    傳富說完,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摞交鈔道:“一共一百二十貫,其中八十貫是還師傅家的借款,四十貫是這個月的利錢。。”

    陳恪抽出一張嶄新的交鈔,細細的摩挲起來。這世界上最早的防偽貨幣,用最上等的淡黃色桑皮紙製成,在鈔上以朱墨兩色印製出複雜的圖案和鈔票面值,又有鋪戶押字、各家隱密題號,以為私記。在這方寸鈔面上,可謂費盡了心思,要不怎麼說,看一個時代的印刷水準,就去找它的鈔票呢。

    ‘要是真金白銀就更好了……’心裡小小感慨一下,他點出四十張,將其餘的推回道:“別貧窮乍富的,借款先不用還,你花錢的地方還在後頭呢。”

    “嗯……”傳富對陳恪的話,已經到了盲目相信的地步,聞言便把錢收起來道:“我給師傅算利息。”

    “利息還是要算的……”陳恪點點頭,繃著臉罵道:“跟我算這麼清,以後別上門了!”想到自己數月來全心付出,終於開始得到豐厚回報了,他自然心情大好,說話都俏皮起來。

    “一碼歸一碼,借外人的錢賞要付息,怎能讓自己人吃虧呢。”傳富搖搖頭,換個話題道:“師傅,有個事體得你拿主意。”

    “說。”陳恪笑眯眯的望著傳富,怎麼越看越像財神爺呢?

    “魯家酒樓的魯老闆,已經去我家好幾次了。”傳富看看陳恪,唯恐他生氣道:“他想跟我學炒菜……”

    “你什麼想法?”陳恪呷一口橘酒,眯眼問道。

    “師傅,我……”傳富一臉糾結道:“當初我很恨他,但現在我又不恨他了。”他撓撓頭,臉上寫滿困惑道:“原來總想著,有朝一日翻了身,把他踩在腳下如何如何,但現在,完全提不起那興致,不知這是為何。。”

    “這說明,你們已不在同一層面了。”陳恪微笑道:“所謂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當然,你現在充其量只是小青神而已。”

    “那我該咋辦?”

    “那要看,你們間有沒有仇恨了……”陳恪淡淡道。

    “說起來,倒沒什麼私仇,都是生意上的敵對。”傳富想一想道:“主要是挖角、逼我低價盤店、再就是開業那天鬧場了……這都算明刀明槍吧,沒暗地裡捅刀子。”其實這真不是那魯老闆有多高尚,而是在大宋朝,人們都小心維護著自己的名聲。只有那些無可救藥的破落戶,才會破罐子破摔,管它惡名昭彰呢!

    對那魯老闆樂魚來說,就算拿不下來福,也不過是維持原狀,實在沒必要冒觸犯王法的風險,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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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人忠厚,心機不足,要是傾囊相授,難免會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沉吟片刻,陳恪緩緩道:“但砸人飯碗、如殺人父母,做生意講得是和氣生財,沒必要為出一口氣,把他往絕路上逼。誰也不敢說自己會一直風光,鄉里鄉親的,還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吧。”

    “師傅,我聽糊塗了,到底教還是不教?”傳富悶聲問道。

    “笨蛋,非逼著我把話說直白了!”陳恪罵道:“青神縣雖然不大,也不是你一家酒樓能吃下的。在接待客人有限的情況下,應該占住高端市場,把中低端市場讓出去,這樣才能攫取最大利潤,明白麼?”

    “酒席越貴越掙錢,這個咱懂。”傳富撓撓頭道:“可是怎麼把食客分開等級?”

    “將炒菜之法,教給魯樂魚吧。”陳恪輕歎一聲道:“這不是什麼複雜的技術,不過是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不足為奇了。你現在後廚人多眼雜,只要有心探究,保密不了多久的。”頓一下,他壓低聲音笑道:“何不趁著這法子還神秘,博取最大價值呢,也好出出氣。”

    “怎麼博取?”傳富瞪大眼道。

    “教他炒菜可以,但是不能白教,他得同意我們,以此項手藝入股。”陳恪摸著光滑的下巴,神態像極了狐狸道:“股份四六開,我們只占四,店鋪還是他的,怎麼經營也是他說了算,我們只拿乾股。”

    ‘好耳熟的法子啊……’傳富心說,這不是對付我的那套麼?他不無擔憂道:“會不會影響到來福的生意?”

    “不會的。”陳恪搖頭道:“你就按我教你的法子操練他,不過時間給他拉長了。咱不是停業倆月麼?怎麼也得讓他停業到年底才過癮。這四個月裡,咱們把錢掙足,地位也鞏固住。說白了,你酒樓裡,麻婆豆腐也好、魚香肉絲也罷,都是簡單的小炒而已,那些整天來吃飯的有錢人,肯定會吃膩的。”

    “過年歇業二十多年,我和你抓緊時間,把酒樓重新裝修一遍,咱們把檔次提上去。”陳恪接著道:“開業後原先的菜譜,咱們就不用了,全都換新的,當然價錢也要提上去。”

    “啊,魚香肉絲、回鍋肉也不做了麼?”傳富惋惜的。

    “做,當然做,出新不推陳麼。”陳恪笑道:“客人的需要是第一位的,但明年咱們改打口味迥異的淮揚菜了,誰要是還點明顯不搭調的魚香肉絲,肯定要被旁人笑話的。”

    “要是提價的話。”傳富又擔憂道:“會不會客人不上門了?”

    “當然有一部分望而卻步。但是掙辛苦人的錢,你會越來越辛苦,掙有錢人的錢,才會越來越有錢,而且還會越來越有名!”陳恪豎起食指道:“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有時候,你越端著架子,他越覺著你厲害,就越甘心出大價錢。真正的有錢人,追求的不是價位,而是品味。”說著看看傳富道:“說到品味,知道什麼是品味麼?”

    “不知道……”傳富搖頭。

    “在本朝,士大夫的愛好就是品味,他們喜好清雅,社會便以清雅為尚。你原先做的菜,非麻即辣,吃的人大汗淋漓,嘴巴紅腫,跟清雅是扯不上邊的。其實人都好這口,所以生意才會那麼好,但有錢人肯定會想,有沒有既能品嘗到炒菜的美味,又顯得很清雅的作法呢?淮揚菜正好可以滿足。”

    “你得明白上流人的心理,有錢的怕別人說自己沒品,有品的更要一直裝他的大尾巴狼。”陳恪笑道:“只要我們把菜品、服務和環境搞上去,來福必然可以提升成為,人們心中有錢人才能去的酒樓。到時候,你這裡還是一座難求。那些有錢人,為了避免被朋友看扁,寧肯等上倆月,也不會去別家湊合的!”

    “師傅就是師傅,講起來全是道理!”傳富終於敞亮了,重重點頭道:“咱知道該咋辦了。”

    “你的事兒說完了,”陳恪把那罎子沒開封的橘酒推到傳富面前:“幫忙辦一件事兒唄。”

    “當然可以。”傳富瞪大眼道:“甚事?”

    “你把這壇酒,送到酒商李簡家,”陳恪吩咐道:“他自然要問你,這酒是哪兒來的。”

    “嗯。”傳富點頭道:“比起師傅釀的,他賣的橘酒連馬尿都不如。”

    “你也不用跟他廢話。”陳恪沉聲道:“直問他,可願把執照拿出來,與我們合股成立一家新的商號?”宋代最操蛋的地方,莫過於各種專賣,除歷代都不許私售的鹽鐵外,煙酒糖茶這些與民生切切相關的商品,起初幾乎全都是官府專賣。後來官營的弊端顯現出來,才允許民間商人,以買撲的形式加入。

    所謂買撲,是一種包稅制度。官府核計某樣產品的應徵稅額後招商承包。有意成為包商……即買撲人者,可自行申報稅額,以出價最高者取得經營執照。成為包商後,便獲得一定程度的壟斷權,沒有執照者不得參與競爭。

    其實認真起來,陳恪不僅沒有權力賣酒,他連在家裡釀酒的權力都沒有。只是這年代,有錢人家裡都會私釀美酒,官府屢禁不止,只要不拿出來賣,也就放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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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會答應麼?”傳富問道。

    “會的,”陳恪淡淡道:“你讓他明白兩點,執照雖然難搞,但本縣就有兩家,他不跟我們合作,我們就去找另一家。”

    “那他的死期就到了。”傳富點頭道。

    “嗯。”陳恪頷首道:“而且我們向來不貪心,只要他四成股份而已。”

    “啊……”傳富有些不敢苟同道:“師傅,何必讓那廝賺大頭呢,我們權等一等,待下一期買撲時,開個大價錢,把他的執照搶過來就是。”

    “那樣賺錢太辛苦了。”陳恪嘴角掛起狡黠的笑道:“而且我家是書香門第,沾染不得銅臭的。”頓一下,還是忍不住神秘兮兮道:“做生意要力爭上游,下游的永遠為上游打工。所以不管誰是老闆,都是在為我賺錢。”

    奧秘就在酒麴上,果酒是不能用原酒發酵新酒的,每釀一缸,都需要足量的酒麴。陳恪已經把他東屋,建成了酒麴工廠,這項核心技術,他誰也不傳。所以那李簡想釀多少酒,就得來買他多少份的酒麴。且離開他就寸步難行,一點花槍也耍不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50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6 10:28 AM 編輯

第二卷【醜奴兒】
第三十七章 新火

 自冬至後一百零五天,稱寒食節,又叫冷煙節。。

 人的生活離不開火,但火又往往會帶來極大的傷害,古人便相信有火神的存在。於是在寒食這一天,他們會熄滅家中所有的火,給火神爺爺放個假,翌日才重新燃起新火,稱為改火,並舉行一系列祭祀活動。

 這顯然是個東方式的儀式,本不該有和尚們什麼事兒。但這個在本土都快要完蛋的宗教,能于中原開枝散葉,成為天下第一大教,自然深諳入鄉隨俗的權變之道。所以這天早晨起,便由寺裡的沙彌們,抬著一個巨大的酥油燈盆,走街串巷、挨家挨戶的送新火。

 當然,在畢恭畢敬接下新火的同時,居民們也會封一包厚實的人事,不僅是對和尚們送新火的感謝,更是對他們風雨無阻,準時預報天氣的酬勞。

 和尚們自然是寶相莊嚴的,施主給多給少,都不會當面說什麼。但若是得到的人事不符合預期,待次日報時到這附近,難免突然嗓子發癢,含糊不清,教人聽不明白。轉到下一片區域時,自然又恢復如常,用洪亮的佛音喚醒街坊。

 神奇的是,本應一心向佛,不問紅塵的沙彌們,卻對全縣的貧富分佈了若指掌,尤其是哪家會給個厚厚的紅包,他們都一清二楚,可謂佛法無邊,明察秋毫吶!

 從前大街一直串到文興街,只見文興街上當頭一家,有著高高的粉牆黛瓦,漆黑大門,左右的石門墩上還刻著書箱……一家之門戶,最能顯示其主人的文化品位和生活習性。當官的要在門口築幾級臺階,以示高高在上;經商的要在門口設一高高的門檻,以防肥水外流;而在門口石門墩上刻書箱的,則表示此乃書香門第。。

 但這戶沒有門階,說明家中沒有做官的。

 按說看到這樣的人家,沙彌們都會大皺眉頭,你推我讓的不願上前……讀書人窮酸窮酸的,出手忒小氣,還要酸溜溜的扯文,扯得和尚們蛋疼。

 然而看和尚們一臉的興奮,就知道這家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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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家大門前,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藍色襦裙的微胖婦人,正將一隻穿在柳條上的飛燕狀棗糕,往門楣上插。

 一個小臉粉粉嫩嫩,頭頂梳一對‘鵓角兒’的七八歲男孩,正忽閃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仰頭看那婦人的動作。只見他身上內裡為繡紋的白綢長衫,外衣是無袖的藍綢坎肩,坎肩有長長的後裾。下身藍綢的長褲,紮進緞面的軟底布鞋裡,就像從觀音身邊走下來的善財童子,與那婦人似乎是主僕。

 “娘娘,這物件叫什麼名字?”小男孩聲音清脆道。

 “六郎,這叫‘只腿燕’。”

 “只腿燕,那是什麼意思?”小男孩瞪大問道。

 “放著一家子秀才不問,卻偏偏難為我這個不識字的老婆子。”婦人慈祥大笑起來:“不過我還真知道,據說原來有個叫‘這只腿’的大臣,曾經在皇帝落難時,割股為他充饑。結果那皇帝老兒登極後,給所有功臣都封了官,卻把這只腿給忘了。這只腿一氣之下,就背著他老娘藏到山裡。後來皇帝想起這只腿來,就放火燒山,想把他逼出來,誰知道竟把這只腿和他老娘燒死了。”說著歎口氣道:“唉,真慘吶,皇帝心裡不安生,就每年在這只腿的吉日,就做個小燕子插門上……”

 “插門上幹啥?”小男孩問道。

 “許是為了避邪吧。。”婦人一臉嚴肅道:“你想啊,不光不賞人家,還把人家娘倆燒成灰,這只腿心裡得多大仇啊,能不趁著還魂的日子,回來找他麼。”

 “兀那張大嬸,你別信口雌黃,誤導了小檀越。”沙彌們終於聽不下去,出聲糾正道:“什麼這只腿,那只腿,人家叫……”

 “叫介子推!”那小孩兒卻氣氛的瞪著他們道:“‘子推不言祿’的掌故還用你們教!”

 “你這,你這小檀越……”沙彌們鬱悶了:“既然知道,還聽得津津有味。”

 “我就愛聽娘娘講故事,你們管得著麼!”小孩兒撇撇嘴道:“來要錢是吧,你們運氣真不錯,我二哥不在家。”

 “唉……”沙彌們登時垂頭喪氣,想想真是多嘴,陳三郎的弟弟能那麼無知?壞了這小少爺扮萌,也不知會不會影響紅包的厚薄。

 沙彌們便進去大門,轉過一面漆成綠色的影壁,便看到那鋪著方大地磚的寬敞前院中,兩個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全神貫注的比賽射箭。

 他們站在院子的東牆角,箭靶在三十步外的西牆腳,只見兩人拉弓滿弦,箭無虛發,接連十支箭,都射在紅色的靶心上。

 那個子更高些的黑少年,放下弓搖搖頭,欲求不滿的甕聲道:“太近了,不過癮。”

 “這是讓你凝神養性用的,”另一個有著小麥膚色、望之英氣勃勃的少年,笑駡道:“不是叫你練箭的。”

 “三哥,改日去城外打獵如何?”黑少年撓著頭道:“些許日子沒出去,手癢了。”

 “嘿嘿,彼此彼此。”少年壓低聲音笑道:“卻不要讓二哥知道,改日我們偷溜出去……”說完,他把弓箭往腰間一掛,朝那幾個和尚抱拳笑道:“早就等著諸位大和尚了。”

 “阿彌陀佛……”領頭的頭陀雙手合十,接過黑大個遞上來的油燈,然後掀開燈盆的風罩,用裡面的燈芯將其引燃。

 頭陀把油燈小心翼翼的遞回黑大個手中,那黑大個也將一封銀子放在他手中。在宋代,蜀中絕對是後娘養的,朝廷禁止作為貨幣的銀銅流入蜀中,導致四川盆地內銀銅奇缺,只能以鐵錢來代替,但鐵錢價低又重,無法勝任大額交易,這才被逼出了‘交子’。

 然而在蜀中,最受歡迎的硬通貨,還是真金白銀!唯其稀有、更顯珍貴啊!

 頭陀微不可察的一掂量,發現對方足足封了五兩銀子,不禁掛起滿臉的笑容:“阿彌陀佛,陳檀越樂善好施,我佛保佑貴舍平安全年,不惹水火……”

 “多謝多謝。”那少年拱拱手,嘴角掛著懶散的笑道:“只願大師多買些梨膏吃一吃,不要再時不時的啞嗓子……”

 頭陀被說得老臉一紅,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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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和尚們離去後,那張嬸拉著六郎進來,歎口氣道:“三郎,不是老身多嘴,錢再多,也不能這麼揮霍呀。須知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們陳家才闊了幾年啊?”

 “張嬸……”那英氣勃勃的少年,便是陳恪陳三郎。如今已是大宋慶曆八年,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三年,業已成長為一個挺拔英俊的少年,若不是縣城中只有他一家姓陳,怕都無法與當年那個羸弱的孩童聯繫起來。

 不只是形象上大變,他的舉止言談,也比原先沉穩大氣了許多,教人一看就要問一句,這是誰家好兒郎?!

 只聽陳恪朗聲笑道:“這些和尚也不容易,一天三百六十天,風雨無阻、日日不輟,我們幾家若不多賞點兒,怕是日後就要懈怠啦。”

 “哎,我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張大嬸笑起來道:“反正你這位小財神,坐在家裡就財源廣進,不花留著作甚?”

 這張大嬸是陳家的女使,本縣人氏,年前才簽了五年雇傭契約,因為領了陳希亮‘隨便管教幾個小子’的令箭,所以總是忍不住要說道說道。

 說起來,這三年裡,陳家可謂是天翻地覆。慶曆六年底,他們就搬出了原先的小院兒,住進這處新翻蓋的宅院中……這套三進的大四合院,是陳家從一個商人處買下來,裡裡外外翻修一新,又購置了上好的傢俱器用,前後共花去二十萬錢。

 其實依著陳希亮,自然是不願這樣鋪張的,但陳恪卻不以為然……自己上輩子花一百萬,才買了個八十平的小套二,還是二手毛胚房!現在只用二十萬,就能買個帶全套傢俱的精裝大四合院,傻子才去湊合呢。

 本著誰掙錢誰有發言權的原則,陳希亮沒有再反對,何況他內心深處,也未嘗沒有讓外人看看,陳家已是今非昔比的念頭……就算是君子,也不能忘記那分家之恥!退婚之辱!

 搬到新居後,見孩子們也都長大了,陳希亮徹底放下心事,準備全力應付下屆科舉,也就是在今年。因為又要外出遊學,他怕照顧不上孩子們。雖然不虞他們會受欺負,但家裡總得有人洗洗涮涮,打掃衛生吧?所以又雇了這位四十多歲的張大嬸。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5 08:52 AM

第三十八章 生子當如陳三郎

 其實小亮哥卻是多心了,舉縣人對陳家住在三進的四合院,只會覺著這家人太低調了……而且年前才雇了個姆媽,這讓街口賣果子的王瘸子都看不下了去:“要說陳秀才家可是一門好人,就是太不知道享受!要是我也有個財神的兒子,早雇上門子、廚子、家丁……還有十幾個俏丫鬟嘍!”

 “囊球,人家那是正經的書香門第,講的就是溫、良、恭、儉、讓!你當是那些表面道學、暗地裡禽獸的汙爛人家啊!”邊上賣流行話本的劉婆子聞言罵道:“再說舉縣誰不知道陳家人慷慨?哪次修橋鋪路,不是他們出資家最多!”

 “嘿,你個老虔婆,怎麼斷章取義的。。”這個年代的四川,文教方興之盛,隱隱有冠絕大宋的趨勢,不僅讀書人多,就連販夫走卒,說話也帶著文藝腔。王瘸子哭笑不得:“咱只是說陳秀才家不知道享受,何時說他們小氣了。”

 “對,就你知道享受,”劉婆子一臉不屑道:“待來日見了你那渾家,看不把你那十幾個俏丫鬟捅出來!”

 “劉乾娘,人家想雇俏丫鬟,你吃的哪門子醋?”邊上的商販聞言起哄道:“看吧看吧,果然有姦情!”倒把劉婆子一張老臉臊成了紅布。

 “怎麼這麼熱鬧?”眾人正笑成一團,便見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穿一身緊打扮的貉袖,頭髮用嵌著寶石的藍色絲絛,在頭頂束成髻,腳上踏一雙原色的小牛皮靴,顯得猿背蜂腰、俐落颯爽。不是人見人愛的陳家三郎又是誰?

 他身邊還跟著黑塔似的陳五郎,善財童子似的陳六郎。

 雖說寒食節是個帶著些悲劇色彩的節日,但愛好享樂的宋朝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吃喝玩樂的機會。。這天不是不准動火麼?那好,宋朝人就提前備齊寒食粥、寒食面、寒食漿、青精飯及餳……宋人喜好食甜,‘餳’是用麥芽或谷芽熬成的飴糖。

 除吃食外,光飲料便會備十餘種,什麼春酒、新茶、清泉甘水……當然少不了‘青神黃嬌’、‘幹紅’、‘幹白’三大本縣名酒。這三種酒尤其是‘黃嬌’,雖然才出現兩三年,但已經享譽蜀中、無人不曉了,連帶著默默無聞青神縣,也變得有名起來。

 宋朝因為信佛者眾,社會崇尚素食,寒食節這天的餐桌上,一般很少見到肉食。但陳家是個例外,陳恪按照後世的科學飲食標準制定食譜,尤其是自己和兄弟正處在長身體的青春期,所以餐餐都離不開肉食。

 哪怕是這樣不能動火的日子,桌上依然擺著白切雞、乳鴿、豬頭肉、熏鹿腿,甚至還有一盤醬牛肉……這年代,有錢也很難弄到牛肉,得靠運氣。因為每一頭牛都在官府有戶口,只有牛兄弟不幸病死、不慎摔死,或者壽終老死,請官府來人看過,領到屠宰許可後,方能將其大卸八塊。

 正因其難得,所以牛肉價格高企,非一般人消受得起。但你還別嫌貴,因為宋朝人不差錢,多貴都會一搶而光,去晚了有錢都沒得買。

 不過陳家是不缺牛肉吃的。想討好他們家的人海了去了,都知道這家人有吃肉的嗜好,有什麼稀罕的肉食,便會上杆子往他家送……除了那些難得的野味,自然是送牛肉最有面子了。

 送的人太多,陳家竟然連牛肉都有的挑,病死、老死的一概不要,只要出意外死掉的年輕健康牛,簡直是牛氣沖天。不過人家有牛的資本,旁人亦都認為是理所當然。

 又豈止是肉食方面?陳家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全都有人操心、有人奉承,這顯然不能只用有錢來解釋。。

 何況,比起青神縣那幾家暴發戶來,陳家在吃穿用度上,實在算不得豪闊。但沒辦法,誰讓人家有個好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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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子當如陳三郎!

 這是近二年在青神縣,甚至連鄰近的彭山、樂山、眉山諸縣,都流傳著的一句話。

 若是幾年前曾來過青神的,在大街小巷上走一走,就能明顯感覺到,這座小城已是今非昔比了。就算最粗心的傢伙,都能發現這裡人煙稠密了許多,原先只有趕集時才會熙熙攘攘的前大街上,現在不分時間,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過年和雨雪天,全都像趕集一樣。

 自然,店鋪也密集了許多,一家家的門面,像成都城裡的店面一樣氣派,每家店都掛著醒目的招牌、幌子、甚至還有用彩帛搭起的高大彩樓……其喚作‘歡門’,最早是秦樓楚館在用,到後來一般的商家也用以奪人眼球。

 沿著大街望過去,無數色彩繽紛、多姿多彩的歡門爭奇鬥妍,歡門下是遠超過本縣住民數的人流。這些人,從眉山、從彭山、從樂山,從成都,乃至遠處的夔州、瀘州、巴州、德陽而來……有的是為了謀生,有的是為了進貨,有的則純粹是慕名而來。

 小小的青神縣,為何煥發出磁石般的魔力,把四面八方的商旅吸引而來?其奧秘就在當地特產的商品,有著無與倫比的競爭力。

 青神這個名字,最早被遠處的人們所知,才是慶曆五年的事。當時這裡崛起了一家叫來福的酒樓,酒樓老闆竟掌握了,只有汴京少數名廚,才擁有的炒菜神技。四面八方的饕客和有錢人慕名而來,均是乘興而來、滿意而歸,回去後無不吹噓,說自己吃到了天下第一美味。

 尤其是慶曆六年,來福酒店重裝上陣,改名來福樓,裝修服務都堪上乘,菜品也變得清淡雅致,味道亦更加令人陶醉,引得無數詞人騷客紛紛題詩留墨,甚至給每一道菜,都起上了文雅的名字。竟把這家飯店硬生生營造成了一處文化名勝,引得蜀中百姓紛遝而至。

 但只有少數人,才能上得了‘來福樓’,大部分民眾也只能在外面參觀一下,然後幻想著裡面的‘花雪蕪絲’、‘嬌鶯戲蝶’、‘楓葉紅花’、‘松翠明珠’‘桃花流水’之類,該是何等的高檔、何等的悅目、何等的美味……然後擦擦口水,去旁邊那些掛著‘賽來福’、‘小來福’、‘東福樓’之類招牌的飯店裡,嘗一嘗山寨版的名菜。

 令他們感到安慰的是,青神縣的所有飯店,菜品質量都在水準之上,且都掌握了炒菜技術。這讓進不了來福樓的人們,也能品嘗到傳說中的神技,回去後自然大加吹噓,甚至愣說灑家就在來福樓吃得炒菜!

 一來二去,青神炒菜的名氣越來越大,慕名而來的人不分四季,滾滾不息,青神也成了成都之外,四川盆地內又一個餐飲中心。

 有美食就必須有美酒,人們在品嘗美食之餘,發現了當地一種叫‘黃嬌’的美酒,它似乎是橘酒的一種,但這種酒觀似赤霞、如琥珀,明澈黃亮、清香四溢,飲之,則似啄瓊瑤吞朝露……完全打破了人們對果酒苦澀、渾濁、甚至帶有腐朽味道的壞印象。

 這種‘黃嬌美酒’,幾乎滿足了宋朝人對酒的所有要求,它橘香可口、它清澈迷人、還不容易喝醉,而且有個曖昧的名字。讓人一經品嘗,再難忘懷。人們不僅在青神縣豪飲三千杯,走時還必定買上數壇帶回去,與家人鄰里分享。

 青神黃嬌的盛名不脛而走,嗅覺敏銳的外地商家,紛紛前來求購,然後分銷到蜀中各地,短短兩年時間,竟已是家喻戶曉,男女通吃,號稱有蜀人處便有黃嬌酒!

 這簡直是個奇跡,因為四川盛產名酒,劍南、瀘州、宜賓等處,古來就是名酒產地,在劍南春、姚子雪曲、瀘州老窖幾大名酒的聯手絞殺下,幾乎沒有後起之輩的生存空間。然而青神黃嬌卻能硬生生殺出條血路,成為與幾大名酒並肩的後起之秀,除了它滿足了宋人對酒的一切需求外,也與其生產者高超的行銷手段分不開。

 說穿了也沒什麼稀奇的,一般酒商都是出售勾兌好的酒水,黃嬌的生產商卻只賣原酒,由各家回去自行勾兌,這就大大節省了運輸成本……買別家的酒,需要運十桶,買黃嬌卻只需要兩桶。也把很大的一塊利潤,讓給了分銷商。既然賣黃嬌比賣別的酒賺錢,各地的酒商們,自然會賣力的為其吆喝,而黃嬌本身的品質擺在那裡,一炮而紅也就順理成章。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10 AM

第三十九章 人人都愛陳三郎

   青神百姓最為津津樂道的段子,莫過於陳三郎點石成金、幫助瀕臨破產的債務人翻身致富的故事。

  那被尊為廚王的蔡傳富,已經親口承認,陳家三郎便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在自己走投無路之際,傳給了他炒菜的技藝,並教會他如何經營酒店。沒有陳恪的出現,自己可能早就投河自盡了,絕不會有今天唯我獨尊的來福樓。

  那生產黃嬌酒的李簡,也已經親口承認,自己都準備上吊了,是蔡傳富帶著一壇橘酒出現在他面前,這才有了熱銷蜀中的黃嬌酒。起先他以為,這酒是蔡師傅的手藝,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陳家三郎所授!

  不僅那姓張的橘園主,全青神縣的橘農,都要感謝黃嬌酒,更感謝陳家三郎——自此他們不再為銷路發愁,酒場會以原先兩倍的價格,敞開收購他們種植的椪柑。

  姓塗的醬商也有話說,他從一個瀕臨破產的臭賣醬的,一下成為各家酒樓的座上賓,產品逐漸遠銷各州,皆是因為蔡傳富為他改進了生產工藝。

  因為食鹽專賣,鹽價昂貴,宋代普通人家,都是用各種豆瓣醬、甜麵醬來調味。最初是作蘸醬的,隨著醬製作工藝的進步,後來逐漸發展出一種烹調菜肴的方法,即醬法。醬法也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民間最主要的烹飪方法。

  北方人食用以小麥粉為主要原料的甜麵醬,南方以及蜀人則食用豆瓣醬。塗醬商所釀的自是後者,但在大名鼎鼎的郫縣豆瓣醬面前,塗家的貨色簡直是弱爆了……在苟延殘喘多年後,終於快要倒閉了。

  然而蔡傳富讓他稍微改進了豆瓣醬的製作工藝,主要是延長了發酵時間,使豆瓣發酵為醬醪。然後將醬醪在磨盤上壓榨出汁,得到一種亮黑色的液體。蔡傳富管它叫——醬油。

  雖然豆醬和醬油就差一步,但醬油的出現卻是在南宋。這不是說北宋以前的人,就笨得不知道把豆醬榨汁,而是烹飪技法的原因——燉菜、蒸菜、煮菜、以及醬菜,豆瓣醬都可以勝任。

  只有炒菜,用豆瓣醬容易糊鍋,就算不糊鍋,端上來黏糊糊一大灘,讓人看了不吐就不錯了,怎能升起食欲?所以在炒菜普及的南宋,醬油應運而生。

  而青神縣,在現代,就成為炒菜之城。廚師們自然需要一種更美觀、更容易掌握的調味料,來替代豆瓣醬,在炒菜中得到醬香。

  醬油的出現,完美解決了這一問題,自然受到各家飯館的歡迎。而且正如當年陳恪所預料的,炒菜技術簡單易學,無法長久保密,果然在一兩年前,炒菜之法已在青神縣基本傳開,成為居民們的主要烹飪方法。

  估計也只有汴京那些大廚,才有足夠的手法和心機,把一門小手藝吹成神技,藏得嚴嚴實實。

  但無論如何,炒菜方法的普及,對醬油的銷售大有裨益。青神縣也新生出一個詞彙,叫‘打醬油’。

  到了今年,炒菜之法已經在臨近州縣傳開,雖然只是簡單的小炒之法,卻依然需要醬油的參與,於是塗家醬油也成了暢銷產品,塗老闆新開了十個釀造池,雖然還沒發達,但已經嘗到日進鬥金的甜頭了。

  還有剩下的兩位,姓錢的炭商和姓賀的竹園主,打聽到連醬油都是陳家三郎的傑作。自然坐不住了,提著厚禮到陳家求債轉股……兩人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只有讓陳家三郎有乾股拿,他才會真心實意的幫忙。

  按說錢都還了,陳恪沒必要再理他們。但他需要兩人幫自己一舒心中塊壘,便一口答應下來。

  成了兩家的股東後,他不僅幫他們聯繫銷路,讓自己能影響到的所有商家,都採購錢家的竹炭,還煞費心思的幫著改進燒炭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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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一到這個世界,就是降臨在炭場,自然對這個年代燒竹炭的方法不陌生。他又到錢家炭場實地參觀,只見工人們往火門裡裝滿燃料,然後將曬乾的鮮毛竹放入窯中烘焙七日後再文火煆燒七日,煆燒後又自然冷卻七日出窯,僅從裝窯到出窯,就耗費二十多天。

  但他上一世,幼年所住的山區裡,亦多竹林,自然也有燒炭的炭窯。兒時曾經觀看工人們燒炭,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只用十天就燒一窯炭,絕對不需要二十多天。這裡外裡,差了一倍的生產效率,足以要人老命了。

  陳恪仔細回憶,後世的工人們,似乎先把竹材烘焙幾天,然後加火一燒,很快便悶窯熄火,隔絕空氣。待到兩三天後開窯,便可得到黑色的竹炭。

  這樣想來,似乎比傳統的燒窯法還要簡單,但萬事都是知易行難。錢家炭場按照陳恪的法子燒制,但總是憋火燒不出炭,白白浪費了竹材。反復失敗幾次,錢炭商看陳恪的眼神都變了,要不是銷路全指著他,估計直接讓這孩子哪涼快哪待著去了。

  最後還是陳希亮指點了迷津。陳家可是燒炭世家,雖然小亮哥以讀書為主,但對燒炭工藝十分熟悉。在聽了陳恪的描述之後,想一想,他淡淡道:“炭窯是為文火煆燒設計,你想這麼短時間就熄火,必須得提高爐溫。”陳三郎茅塞頓開。

  提高爐溫,好辦!他找潘木匠訂做了超大號的風箱,又給炭窯開了風口。然後找兩個身強力壯的工人,輪流往窯裡送氣,好傢伙,這個下整個窯裡熱浪滾滾、紅彤彤十分壯觀,直接把一爐子竹材燒成了灰。

  但這只是火候問題,在燒第二爐的時候,減小了送風量,果然看到木炭在烈火中漸漸成型。

  “封爐!”隨著他一聲令下,工人們用泥封住了窯口。

  三天之後出窯,就是純體力活了。

  看見燒出的木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陳恪和錢炭商都鬆了口氣。

  錢炭商拿起一塊竹炭,仔細觀察了半天,連連點頭道:“和老法子燒出來的炭,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

  “色澤更亮,形狀更完整。”錢炭商道:“看上去好看多了。”頓一下道:“而且出炭也好像多了。”

  果然,過秤之後發現,一千斤竹材,出了三百斤炭,比老法子足足多了一百斤。

  但這都是浮雲,炭是用來燒的,燃燒效果不好,一切都是白搭。

  兩人忐忑地裝了一盆炭,回到屋子裡點著了。便見純淨的火苗在炭盆中跳動,看不到一絲煙,但是兩人同時抽動鼻子,錢炭商一臉狂喜道:“你聞到了麼?”

  “嗯。”陳恪點點頭,意外道:“這種炭燒起來,竟可以散發清香!”

  “這下發達了!”錢炭商緊緊抓著陳恪的手道:“三郎,你就是菩薩在世啊!”

  陳恪抽出手,笑道:“快給它起個名字吧。”

  “當然是你起了。”現在錢炭商眼裡,陳恪已經不是人,是救苦救難觀世音了。

  “那好,既然它燒起來香遠益清,聞之令人神清氣爽,就像荷花一樣。”陳恪想一想道:“我們就叫它蓮花炭吧。”

  當年冬天,青神縣城各家飯店,給客人取暖的火盆中,全都用上了蓮花炭。這種燃起來滿室清香,令人如墜荷塘的竹炭,立刻引起了食客們的強烈興趣,紛紛打聽是產自何處。

  短短三天,錢家炭場燒制的蓮花炭就被搶購一空。待到第二年,它便取代石灣村的竹炭,成為青神縣的頂級產品,而且憑著出炭量大,基本上霸佔了高端竹炭的市場。到今年,成都城的達官貴人們,徹底摒棄了石灣村的竹炭,轉而用這種清香宜人的蓮花炭,否則都不好意思讓人來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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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愛陳三郎,因為他總能為人們打開財富之門。而且關於他,只有入股才會幫忙的說法,很快便被證實是謠傳。

  前街的潘木匠就證明,陳恪沒有入股,但還是幫自己用幾年功夫,從一個縣裡的小木匠,一躍成為益州路數一數二的木器商。

  再比如碼頭上的包商畢老闆,十分苦惱於碼頭輸送量的劇增,聽說陳恪的大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求助。結果按照他的方法,在裝卸貨時,用滑輪和杠杆取代人力,還給搬運工人增加了休息時間……他用沙漏計時,每搬運一刻,便休息一刻,結果輸送量硬是提高了兩倍,大大緩解了碼頭的壓力。

  傳聞中,他好像生而知之,無所不會,就連本縣的養豬戶們,也從他那裡學到了一種秘法,可以讓豬無欲無求、只知道悶頭吃食,一隻只生得肥頭大耳,比原先重好幾百斤。

  關鍵是,這種豬的肉煮出來香噴噴,沒有尋常豬肉煮後的怪味,甚至直接把羊肉都比下去了。所以青神縣的豬肉也出了名……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19 AM

第四十章 正版天下

  所謂三人能成虎,越傳越邪乎。。在傳聞中,陳恪都成為生而知之、無所不曉的神人。對此他只能深感無奈……就像老牛說的,我之所以顯得很牛逼,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宋代以後,人類又發展了一千年,雖然有過大倒退,但總之是進步了。尤其是在生產技術上,多少都比這年代要強一些。

    他不過是在千年後的社會中,辛苦的生活過,又恰逢知識爆炸的網路時代,所以知道的事情多一些……但除了自己從事過的行業外,對其他方面也只能說是略懂。

    所以陳恪會炒菜、會自釀果酒、知道醬油是從豆醬來的、知道不僅要騸公豬,還得騸母豬;知道滑輪和杠杆的用處、懂得勞動休息時間的分配、看過燒炭的過程……對一個稍有閱歷的現代人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

    但也僅限於略懂……譬如燒炭,他雖然知道要悶窯熄火,卻不知道這是乾餾之法,只是按照記憶,依葫蘆畫瓢而已。這就好比古代的勞動人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沒法深入研究,更別提發揮此法的真正功效。

    就算依葫蘆畫瓢,他也只會幹那些沒有技術含量,只是捅破一層窗戶紙的事情。對一個從沒學過理工科的人,他雖然知道玻璃是由純鹼加沙子加煤炭加生石灰製成,但就算給他十年時間,也別指望他能造出玻璃來。

    什麼製造水力機床啊、蒸汽機啦,造槍造炮啦……亦是如此,他壓根連門都不摸,一百年也研究不出來。

    何況,陳恪對那些理工科的事情也無愛,他好容易才撿了條命回來,當然要善待自己,享受生活了!哪肯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年復一年的枯燥實驗上?

    不過陳恪還是把自己那點可憐的數理化知識,全都寫了下來,將來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愛好者,贈與有緣人,總不能浪費是吧。。

    孔明兄說過,什麼都略懂一點,生活更精彩一些。用來形容陳恪再合適不過,他只不過是用知識改善自己的生活,也幫助他人改善生活而已,並沒有更大的野心……而且他也不是每個點子都好用,其實很大一部分都收效甚微。只是效果好的幾個,被傳頌的太廣,而人們又喜好傳奇故事,才把他吹得面目全非了。

    不過在幾個拳頭產業的拉動下,青神縣的人口增多了、商業繁華了,全體居民的確都有所受益,他們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知道這是陳三郎出現後才有的變化。所以就算三郎的點子有時不甚靈光,也不影響他們把他掛在嘴上,向每個外人誇耀。搞得外地人都覺著,陳三郎好像能點塊石頭就成金似的。

    陳恪也曾擔心過,自己會不會太扎眼。不過,這傢伙運氣太好,竟生在最自由開明的朝代,且這個朝代,正由一位最仁慈厚道的君王統治著。在這大宋朝、乃至中華民族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中,可勁兒瞎折騰的傢伙多了,像他這種折騰範圍僅限於一個縣城、且只是搞搞小發明的小蝦米,還真不值一提。

    何況還有陳希亮呢,雖然給兒子行動的自由,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是得當爹的拿主意。而且陳家的儒學教育也漸漸有了成效,至少陳恪懂得了收斂鋒芒的重要性,明白了金錢不可或缺,但多了就如糞土一樣。

    所以這些年,他改掉了死要錢的毛病,無償幫助了很多人,也從不仗著別人對自己奉承飛揚跋扈,反而愈發待人有禮,這恰恰使他贏得了全縣人真正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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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小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看見陳家三兄弟出來,街角的商販熱情的打著招呼。。

    “小官人拿幾個雪梨嘗嘗,又脆又甜不要錢!”說話的卻是那賣果子的王瘸子,他從覆著新鮮樹葉的框子裡,拿起幾個梨子,熱情的往陳家兄弟手中送。

    “剛吃了一肚子涼,一時可不再消受了。”陳恪笑道:“怎麼今日沒聽你唱賣?”

    “太早,怕吵著小官人睡覺。”王瘸子笑道。

    “我有那麼懶麼?”陳恪瞪他一眼,調笑道:“今天有什麼新詞?老規矩,只要是新詞,你唱出幾樣我買幾樣。”

    “嘿嘿,倒真學了個新調調。”王瘸子清清嗓子,便拍著手,聲調婉轉的叫唱起來:“南北的行人往來的客,敬請站定了貴足歇歇腳,聽咱把小曲唱一唱。這果是家園製造,道地收來也。俺也說不盡果品多般,略鋪陳眼前數種……山楂蘋果益生津,金橘木瓜偏爽口。枝頭乾分利陰陽,嘉慶子調和臟腑。這大棗補虛平胃,止嗽清脾,吃兩枚諸災不犯!這柿餅滋喉潤肺,解郁除焦,嚼一個百病都安!這荔枝紅蠲煩養血,去穢生香,長安歲歲逢天使!”

    他的唱腔十分的悅耳俏皮,唱詞也輕快,再配上滑稽的動作,不過路人都習以為常,只有陳恪十分陶醉。於是他也只朝著陳恪賣力唱道:“公子王孫、衙內官人!非誇大口,敢賣虛名,試嘗管別,吃著再買。不甜不鮮,你掉頭就走唉……”

    “好!”待他唱完,陳恪連聲叫好,從袖中摸出一角銀子,拍在案上道:“把你唱的九樣果子,各撿三兩新鮮的送我家去。”

    “可用不了這些錢。”王瘸子道:“給小人收攤都夠了。”

    “不賺我錢你賺誰的錢?”陳恪搖頭笑笑道:“果子休多給我,家裡人口少,浪費是最大的犯罪啊!”

    “謝小官人賞……”王瘸子笑顏逐開道。

    待陳家三兄弟走過來,邊上劉婆子又招呼道:“小官人,買些書看吧,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妳的書裡可沒有顏如玉。”陳恪敬謝不敏道:“劉乾娘,你還敢賣盜版書,下回被衙門抓到,別央我爹去撈妳!”

    ‘盜版’這個詞,真不是陳恪帶來的,而是宋人的原創。這年代,還是以雕版印刷為主。有了雕好的板子,便可以大量、快速的印製,就意味著豐厚的利潤。所以在唐代,就有不法分子不經許可,私自盜刻、翻刻雕版,非法牟取利益。

    盜版活動的猖獗,很自然地激起作者及出版商的不滿。而朝廷亦對此高度重視——道理很簡單,盜版再多,非但不會為作者及版商帶來半文錢收入,反而會搶佔正版的銷路。若置之不管,久而久之,天下還有誰人寫書,還有誰人印書?最終還是損害讀者,損害所有人的利益。

    北宋初年,朝廷便頒佈了一系列法規條文,將對出版市場的管理,納入了官府日常事務中——規定所有的印刷品雕版之前,都必須送交當地衙門備案,由官府編號登記後,才允許印刷。

    而雕版所用的木板,反復使用的次數基本固定,官府便通過對每一塊雕版的監管,遏制了版商隨意翻版的可能。

    許是因為宋代的親民官乃至吏人,都是出身讀書人的緣故,有宋一朝對盜版的打擊十分嚴厲。而正是得益于官府對文化的保護,禁止翻版、禁止私刻已經成為宋代印書行業的一種禁例,版商只要有一次翻版、私刻的行為,就會被永遠的驅逐出印刷行業,情節嚴重者,還會被刺配充軍。

    可以說,宋代的版權保護,要比後世好得多,在官府力量較強的城市中,基本上杜絕了盜版書籍的出現……但有一類出版物例外,那就是因為格調低俗而無法通過審查,但普羅大眾喜聞樂見的流行話本。雖然無法正版發行,卻又有強烈的需求,所以仍有許多人,在窮鄉僻壤,偷偷刻板印刷後,運進城裡售賣。

    這種書,雖然官府查禁不嚴,但書店裡是不敢賣的,都是通過劉婆子這樣的流動商販,走街串巷的兜售,卻也不敢去繁華的大街上,都是在這種官差不常出現的地方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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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賣這個我吃什麼呀?”劉婆子咯咯笑道:“要不小官人把我雇家去得了,保准把你從頭伺候到腳……”這女人雖然叫婆子,但其實剛四十歲,且蜀人面嫩,看上去仍風韻猶存。最是喜歡調戲俊後生了。”

    “哈哈哈哈……”陳恪可不是那種面嫩的後生,他大笑三聲道:“休想老牛吃嫩草!”

    朝笑得前仰後合的眾人拱拱手,陳家兄弟便上了大街。

    大街上,人流多起來,路邊的攤販也密集起來。

    正是盛春時節,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街邊,一如那王瘸子般的用唱詞叫賣。這不是哪個人的專利,而是很多商販都掌握的。這種別致叫賣,必有聲韻,其吟哦亦俱不同,一起唱起來,如百鳥啼林、令人陶醉。

    雖然已經在這種頂盤挑架、遍路歌叫的環境中生活了四年,但陳恪還是百聽不厭,不可自拔,覺著比所有天籟加在一起還要動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23 AM

第四十一章 福禍無常

    陳恪也沒有什麼目的,就帶著兩個弟弟,在街上悠閒徜徉,看一群群百姓圍成一團關撲、聽戲,看街上少年的追逐嬉戲,看一家家商鋪店肆,像春天的花朵,一齊競相開放,誰也不甘落後,那邊廂叫賣像黃鸝唱著歌兒,這邊廂的糖行又送來濃香。

    什麼也不幹,僅是這樣走著、聽著、看著,便覺著在飲一杯暢懷的瓊漿,舒心極了。

    正當他有些出神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三郎!”

    陳恪循聲望去,見是那酒商李簡,身後還跟著兩個提禮物的家丁。

    “原來是李大叔,大過節的,你這是要去哪?”陳恪笑著朝他抱拳道。

    “去你那,”李簡想笑笑,卻笑不出來道:“正好碰你上了。”

    “可是有事?”

    “一是好久不見,去看看你,二是,唉……”李簡歎口氣道:“去你家再說吧。”

    陳恪點點頭,見六郎玩性正濃,叫五郎看好了他,便帶著李簡回家去了。

    到家裡,請李簡前廳就坐,卻找不到張嬸的人影,陳恪只好自己去給他倒茶。

    “不必麻煩了。”李簡拉住他道:“我現在火燒火燎,哪有心情喝茶。”

    “那更得降降火。”陳恪雖這樣說,但他真是不會泡宋朝的茶,只好給李簡端了杯白水:“喝完了再說。”

    “唉……”端起碗來一飲而盡,李簡重重一歎道:“大難臨頭了,三郎。”

    “……”陳恪微微皺眉,等他說下去。

    “昨日我被大令喚去,他告訴我,黃嬌酒被加入益州府的貢品清單了!”李簡滿臉苦澀道:“從今年起,每年九月,都需要解原酒一百桶與益州府和買。”所謂‘和買’,就是官府規定數目與價格強制購買貨物。

    “官府給多少價?”陳恪問道。

    “五貫。”

    “五貫?!”陳恪瞪大眼道:“一桶原酒六百斤,光成本就得十四貫!一百桶就賠九百貫不說!我們一年才能釀多少酒?”

    “去年是七萬斤……”李簡澀聲道:“橫豎是撐不住的。”

    “你沒跟大令說明?”陳恪盯著他道:“這不是要酒,這是要命啊!”

    “當然說了,”李簡鬱卒道:“可大令說,這是奉旨辦事,容不得討價還價……”

    “拿來……”陳恪伸手道。

    “什麼?”李簡抬起淚眼。

    “公文啊!”陳恪瞪著他道:“你總得讓我看看,心裡才踏實吧?”

    “沒得公文,是大令頭口告知的。”李簡搖頭道:“他說,讓我回去準備著,等到解運之前,自有公文旨意。”

    “嘿……”陳恪摸著光光的下巴:“真邪性啊……”又問道:“大令還說什麼了?”

    “沒有,說完就讓我回去了……”李簡無奈道。

    “你就乖乖回來了?”陳恪難以置信道。

    “沒法子啊,若是陳大令在時,我自然要死纏爛打。”李簡鬱悶道:“可宋大令年初才上任,又一副生人勿近的做派,還未來得及打通關節。”

    托了青神縣發展迅速的福,原先的陳知縣,因為政績突出,尚未任滿便被提升,年前才換上一位姓宋的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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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陳恪久久不語,李簡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以往都覺著進貢這種事,是那麼遙遠,怎麼就讓我們攤上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養肥了你自然有人宰。”陳恪淡淡道:“這不稀奇,沒想到宋朝這這樣。”

    “唉,平時總覺著自己是個人物,一出事才知道,原來屁都不是。”李簡抹淚道:“兩眼一抹黑,只能挺著脖子挨宰。”

    “慌什麼,”陳恪安慰他道:“離九月還有小半年呢,我們再想想辦法看。”

    “咱們能想出什麼辦法?”李簡沮喪極了:“再說,這個月就有一萬斤要出,到底發不發貨?”

    “……”陳恪尋思片刻,問道:“還有多少訂貨?”

    “少說十幾萬斤,都訂到後年去了。”李簡想一想道:“光是九月前要交貨的,就有五萬斤,這都是付了全款的。”

    “我讓你只收訂金,你就是不聽。”陳恪瞪他一眼道:“現在好了,騎虎難下了吧?”

    “三郎,說那些已經沒用了,快拿個章程吧!”李簡可憐巴巴道。

    “發,人無信不立,白紙黑字立契書,憑什麼不發貨!”陳恪沉思半晌,斷然道:“不要再接新訂單,但已經定下的,依舊按時發貨。”

    “那和買的一百桶怎麼辦?”李簡瞪大眼道。

    “還看不明白麼?要是按照官府條件和買,我們必死無疑。”陳恪淡淡道:“履不履行原有的訂單,只不過是死得快慢的問題。橫豎都是死,幹嘛還要被人戳脊樑骨呢……”

    “我可不想死啊……”李簡嗚嗚哭起來道:“三郎,就沒有辦法了麼?”

    “你少安毋躁,且回去恢復精神,再過來找我,”陳恪沉聲道:“就像你說的,兩眼一抹黑,只能等死,我們得想辦法,把此事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才敢說有對策。”

    送走了如喪考妣的李簡,陳恪的心情也十分沉重,站在院中久久不語。

    他本以為這大宋朝官不擾民、世風淳樸,只要不犯法、不礙著誰,盡可過他的快樂富足的小日子呢。看來這終究不是無憂無慮桃花源,自己不可能一直無憂無慮下去。

    這時候,張嬸從外面回來了,手裡還捧著小袋炒瓜子,看到陳恪一臉陰沉,還以為氣自己偷跑去鄰居家拉呱呢。

    陳恪哪有心緒呵斥她,他知道僕人欺家裡沒有女主,偷奸耍滑是難免的,只是冷冷的看她一眼,便轉身進了屋。

    在屋裡坐了會兒,他反復尋思整件事的始末,怎麼想怎麼覺著不對味,卻又說不出是哪裡的問題,煩惱的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敲門。

    “請進。”陳恪坐起來,他以為是張嬸來承認錯誤了,門一開才發現,是二哥陳忱和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那少年臉上雖然難掩焦急,但仍不失鎮定自若,朝陳恪作拱手禮。

    陳恪正眯迷瞪瞪呢,胡亂抱拳道:“這位是?”

    “三郎,這位是蘇伯伯家的三郎,字同叔。”

    “呃,同叔……兄。”陳恪眯眼看那青年,心說你小子不是占我便宜吧:“眉山蘇伯伯家?”

    “還有幾個蘇伯伯。”平日裡嘴巴碎碎的陳忱,今天卻很利索道:“爹爹讓同叔送信來,叫我們去眉山一趟。”

    “爹爹出什麼事兒了?”陳恪一下清醒過來。

    “三哥放心,陳世叔無恙,”瘦高的青年,語氣雖緩,卻難掩焦急道:“是我家有病人,來請三哥過去醫治。”

    “我哪會什麼醫術,”陳恪道:“宋伯伯不是在一起麼,請他看過沒?”

    “正是宋伯伯的意思。”同叔道。

    不管怎麼,人命關天,趕緊過去才是正辦,陳恪關上門,吩咐張嬸幾句,便往外走。

    出去的時候,同叔在前面走,陳家兄弟倆綴後了一點,陳恪看看二郎,小聲道:“你去幹啥?”

    “是不是兄弟?”二郎已經是個大人模樣,只是身材有些單薄,看著和弟弟差不多高。他臉色有些發紅道:“是兄弟就別做聲。”

    “嘿……”陳恪曖昧的笑了,雖然他也不明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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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到了碼頭,那艘開往眉山的船,已經駛離碼頭了,同叔沮喪道:“下班船不知該什麼時候了!”

    “把船叫住就是了。”陳恪道。

    “人家哪能聽咱的。”同叔心說,或許有人能把開走的船叫回來,但那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可不是咱們這些半大小子。

    “兀那邱大叔,還不行行方便?!”他沒說完,便聽到陳恪的大嗓門。

    見這突兀的一聲,引得碼頭人紛紛側目,同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心中無奈苦笑道:‘這陳家三郎,怎麼和我那二哥,一樣不著調……’

    他本以為旁人會笑話他們,誰知道那些人竟然嘻嘻哈哈的幫著一起喊起來:“兀那邱老大,還不滾回來!”

    他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那艘已經駛出去幾十丈的平板船,竟慢悠悠的停住,然後倒著開回來。好一會兒靠在岸邊,船老大放下纜繩、踏板,才直起腰來對陳恪笑道:“端的是好福氣,竟能載三郎一次!”

    ‘這,這,青神縣的人,竟是如此古道熱腸?’同叔兄的表情精彩極了。

    不忍他憋壞五臟,陳忱小聲解釋道:“這是我家原來的房東,卻有些交情。”這邱老大正是當年載陳家人到縣城,又賃給他們房子的那位。當時被陳恪一陣忽悠,幾乎把房子白租給陳家,回去後被老婆子罵了好長時間。誰知道待陳家搬走時,整個院子已經煥然一新,比新蓋的時候還要氣派,一月一貫都有人租。

    但他老婆子大喜過望,也不再出租,從船上搬回去住。只要不跑船,邱老大也回去住,不僅不再氣陳恪壓價,反倒總想著報答他一下。

    船再次駛離了縣城,陳恪和邱老大互相道謝幾句,又和那同叔兄序了齒,結果還是他大一歲。陳恪心中一動,問道:“同…叔,你家中兄弟幾人?”

    “只有一位哥哥,”同叔兄很體貼道:“我倆一個字和仲、一個字同叔,是因為原先我們還有位兄長,但早夭了。”

    “抱歉。”陳恪歉意道。

    “無妨,”青年雖然面冷,但熟悉之後,還是很溫柔的:“我也覺著小字有些問題,已央著父親給我改過呢。”

    “哦,冒昧的問一句。”陳恪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下道:“你大名是不是……蘇轍?”

    “嗯,小弟正是蘇轍。”青年倒沒覺著意外,輕輕點頭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26 AM

第四十二章 失傳的巨著

    “蘇轍……”聽了這個名字,陳恪一臉沉靜的走到船尾,突然一把攥住二郎的胳膊道:“聽見他方才叫我甚了?”

    “三哥啊。”陳忱一臉奇怪道。

    “他叫我哥,唐宋八大家竟然叫我哥……”陳恪一臉幸福的嘟囔著,扳著二郎的肩頭使勁搖晃道:“這一定要寫進家譜裡!”

    “三郎,你怎麼了?”陳忱莫名其妙道:“莫非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從沒這麼好。”陳恪斂起笑容,拍拍陳恪的肩膀:“人生真的很美好。”

    “嗯,確實很美好……”想到即將到來的見面,他心裡一陣陣的悸動,三年了,不知伊人還好麼,應該更漂亮了吧。

    “……”看到兩兄弟神經兮兮的樣子,蘇轍不禁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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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一直告訴自己,要淡定,要淡定,千萬別給穿越眾丟臉,但越靠近眉山,陳恪就越激動。蘇轍倒也罷了,雖然名氣大,但自己還真不知道他寫過啥、幹過啥,但他那個哥哥,不僅名氣千年第一,而且是地地道道男女通殺、老少鹹宜、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還作遨頭驚俗眼,風流文物屬蘇仙’!

    現在自己就要去這位大仙的家裡,看一看真正的蘇東坡,而且是活得呦!

    等到上了岸,他更是興奮到雙手緊攥、兩眼放光。無意中瞥了二哥一眼,只見陳忱也緊攥著雙手、兩眼著放光。弄得陳恪莫名其妙:‘你娃激動個啥勁兒?’

    陳二郎亦是莫名其妙:“你小子激動個啥勁兒?”

    那廂間,蘇轍何嘗不是莫名其妙:‘這倆人激動個啥勁兒?’

    穿行在眉山縣城中,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熱情的與蘇轍打招呼,蘇轍都禮貌的予以回應,並向陳恪二人解釋,這些人都是他二哥的朋友,自己不過是沾光罷了。

    看來蘇家兄弟在眉山的受歡迎程度,不亞於陳家兄弟在青神啊。

    很快到了縣城西南角的紗彀行,開門的是一位二八年華的青春少女,但見她身著鵝黃衫裙、碧玉釵頭,膚光勝雪、神態溫婉、隱有書卷清氣。只是此刻眉宇間,凝著濃濃憂慮,卻讓人看了好不心疼。

    別人心疼與否不知道,但陳二郎顯然是快哭出來了,還是三郎戳了他一下,才沒有太失禮。

    “這是我姐姐,八娘。”蘇轍介紹道:“陳家二哥姐姐應該認得,這位是陳家三哥。”這年代,娘是姑娘的意思,八娘便是排行第八的女孩。

    “八娘別來無恙,小、小生有禮了。”陳忱深深一揖,倒讓只是抱拳的陳忱,顯得好不禮貌。

    然而蘇八娘只是朝他福了福,便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三郎身上,她雙瞳中閃著淚花道:“陳家弟弟,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妹妹啊……”說完便拉著陳恪的衣袖往裡走。

    宋代男女之間,不像唐朝男女那樣奔放自由,但更自然和諧,沒有那麼多的‘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在八娘眼裡,陳恪還是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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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到正屋,陳恪便見陳希亮、蘇洵、宋輔在座,倒沒看到那讓他萬分期待的蘇仙。算了,人命關天,蘇仙又跑不了,還是專心給人看病吧。

    陳恪恭敬的向三位長輩行禮。

    一臉憔悴的蘇洵歉意道:“賢侄,倉促請你來,實在對不住,只是小女,哎……”

    “蘇伯伯家的事情,侄兒義不容辭。”

    “好,好。”蘇洵重重點頭,轉向宋輔道:“處仁,你跟賢侄說說吧。”

    宋輔搖搖頭道:“還是先讓賢侄看過再說吧。”雖然見了‘補中益氣湯’的方子,對陳恪驚為天人,但性命關天、慎重起見,他得先確認陳恪的醫術到底如何。

    於是蘇洵和宋輔領著陳恪去後宅,陳希亮自然沒必要也去,他拉住陳恪小聲囑咐道:“你可千萬別逞能,看不好就說看不好,切莫害了人家性命。”在青神縣,幾乎沒人知道陳恪還懂醫術,因為看病不是出點子,鬧不好會出人命的,萬一攤上官司,一輩子就毀了,所以陳希亮再三要兒子們緘口,不得透露此事。

    這世上知道陳恪懂醫術的外人只有兩個,卻偏偏就是蘇洵和宋輔。所以當宋輔提出,讓陳恪來看看時,小亮哥也無法說‘不’。

    “孩兒自有分寸。”陳恪點點頭,對老爹的話深以為然,因為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就是神醫也不敢說包治百病,何況他這個半途而廢的半吊子大夫?等閒頭疼腦熱、常見病症還可應付得來,真要是遇到疑難雜症,還是乖乖放棄,省得治壞了人命,惹上官司。

    蘇八娘放心不下妹妹,告聲罪,說要去給二位昆仲收拾房間,便也往後宅了。

    陳忱也想跟著出去,卻被陳希亮叫住道:“你跟去作甚?”

    “我,我……”他本想說,我幫著收拾啊,但實在是羞得緊,只好改口道:“出恭。”

    “茅房在前院,你去人家後宅作甚。”陳希亮瞪他一眼道:“還沒問你呢,怎麼不上學跟著來了?”

    “我,呃……”陳忱這輩子沒撒回謊,偶爾為之便面紅耳赤道:“三郎沒出過門,我怕他害怕,就陪著來了……”

    “哦……”陳希亮狐疑的望著陳忱,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三郎沒離開過青神縣不假,但他倆一起出門,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但這是在別人家裡,也不好盤問,他歎口氣道:“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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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陳恪第一次進入少女的香閨,雖然目不斜視,但還是看到房間裡有寬大的書架,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架前書案上亦整齊的碼放著數套書籍,若非還有湘簾垂地粉紗帳,他直要以為這不是女孩子的閨房,而是蘇家兄弟的書房了。

    “這位是陳家賢侄吧?”說話的是一位束著墮馬髻、身穿藍色褙子,相貌氣質與八娘頗為相仿的婦人,聲音溫婉動聽:“我是你蘇家嬸嬸。”她正是蘇洵的髮妻程氏,其實她對請個十幾歲的孩子,來給自己女兒看病,感覺十分不妥。只是她涵養氣度都非常人,所以滴水不漏罷了。

    “侄兒拜見伯母。”陳恪定定神,連忙行禮道。

    “不必多禮,還請賢侄看看小女吧。”程氏讓開身,陳恪便看到,繡床上靜靜的躺著一個纖弱可憐的女孩兒。由於在病中,她那烏黑的劉海被汗水粘在雪白額頭上,長長的髮辮從肩膀垂落在枕邊,身子藏在薄薄的錦被下,卻愈發顯得她纖細嬌弱。

    因為肌膚非常白皙,使她的頭髮和睫毛更顯黑亮,雖然在病痛的折磨下,眉頭微微蹙著,卻仍讓人感覺非常優雅嫺靜。

    ‘蘇小妹,活的……’陳恪平復了一下心情,打住進入眉山以來的浮想聯翩,仔細觀察她一番,只見病人竟昏迷不醒、直盜虛汗、甚至微微發抖,心不禁一沉:‘怎麼病得這麼重!’便問程夫人道:“賢妹有什麼症狀?”

    “頭發燒,腦袋痛,心裡發煩,口中還渴。”程氏憂慮道:“現在又出汗,還發抖。”

    “嗯……”陳恪點點頭,對程氏道:“我要給她診一下脈。”

    程氏便取個布枕放在床邊,然後把女兒的一隻手,從錦被下摸出,輕輕擱在布枕上。

    待她擺弄好了,陳恪已經洗淨手轉回,在圓墩上端坐,手指搭在蘇小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

    不管信不信他,屋裡這一刻都針落可聞,頃刻後,陳恪站起身來,輕聲道:“出去說吧。”

    到了外間,宋輔問診脈的結果,陳恪目光怪異的盯著他道:“脈象是浮數、無力,尺部脈很弱……”

    “不錯……”宋輔點點頭,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邊上程夫人問道:“何謂尺部?”

    “醫家將脈分成寸、關、尺三部份,尺部對應腎氣。”宋輔道。

    “那我兒所患何病?”這才是做父母最關心的問題。

    “重傷寒。”陳恪篤定道。

    “既然是傷寒,為什麼越發汗越厲害呢?”這下連蘇洵夫婦也放下一半心,因為宋輔也是這樣說的,說明至少這孩子能看對病。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陳恪加重語氣道:“怎麼會病得這麼重,本不至於此啊?”

    “唉,一開始沒這麼重,只是有點怕風,身上微微愛出汗。你嬸嬸請來位先生,給開了付麻黃湯,結果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蘇洵的語氣有些重,似乎埋怨妻子亂請庸醫,程夫人眼圈登時紅了,忙側過去頭用手帕輕拭。

    “這不趕緊把我們叫回來了麼,”宋輔忙打圓場道:“我一看似乎是藥不對症,使病情變得複雜,慎重起見,把你請來一道會診。”

    “自從吃了那大夫的藥,”程夫人很快調整過來,對陳恪補充道:“小女便開始不停地出汗,身上發燙,起不來身,有時候還說胡話,渾身發抖……賢侄,這到底是為什麼啊?!”說著說著,淚珠子又下來了。

    “這是誤用麻黃湯發汗的緣故。”陳恪緩緩道。

    “麻黃湯不是專治傷寒麼?”宋輔不解道:“我也曾開過這樣的方子,為何有時候治得好,有時候又治不好呢?”

    “宋伯伯,”陳恪想一想,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傷寒論》將病分六經,麻黃湯只對太陽病症,怎麼能一概而用呢?”他已經把話儘量說輕了,在他看來,這是中醫入門的知識,怎麼宋輔這位十幾年的老醫生,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呢?

    “傷寒論……”誰知宋輔一臉迷茫道:“這是哪本醫書?只聽說過《傷寒雜病論》,卻沒聽說過《傷寒論》。”

    “《傷寒論》就是《傷寒雜病論》的一部分,”陳恪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宋輔:“我在青神縣沒見過,還以為府城能有呢。”

    “什麼?”宋輔一臉震驚的抓住他的肩膀道:“你竟然看過失傳已久的醫聖巨著?!”

    “呃,失傳?”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32 AM

第四十三章 沒有天生的大鬍子

  “說失傳也不對,你不就看過麼?真是個幸運的小子!”宋輔搖頭道:“所以肯定還有抄本存世,只是那些藏有此書的人家,都敝帚自珍,堅決不給外人看一眼罷了。唐代藥王孫思邈,畢生夙願便是一睹此書的真容,誰知屢遭拒絕,氣得他在書中寫下了‘江南諸師秘仲景要方不傳’的感慨。一直等到一百歲,他才看到了此書,並將其關於傷寒的內容,記錄到自己的《千金方》裡,後世醫者方知道用麻黃湯治傷寒。”

    陳恪見宋輔連王叔和整理的《傷寒論》都不曉得,便明白八百年戰亂滄桑,又湮滅了民族的一大瑰寶。不過他不是史學家,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世又見到這本書,只能就事論事道:“《千金方》是以藥方為主,記錄的《傷寒論》並不全,且恰恰少了最基礎的醫理,所以才會出現這種亂用藥的現象。”

    “那到底錯在哪裡呢?”宋輔問道。

    “以病症看,蘇家妹子所患的,確實是麻黃湯症,按理說應該馬上服用麻黃湯,使邪從汗解。”陳恪想一想,字斟句酌道:“但是她的尺脈遲而且弱,《傷寒論》上說過,尺脈遲的人,是營氣不足,血氣微少的原因。這種氣血很弱的人,是不應該驟然服用麻黃湯發汗的,因為患者自己的正氣不足,服用這些藥力強烈的藥會導致體內紊亂,便出現那一系列症狀。”

    “到底該怎麼解?”蘇洵夫婦難免抓狂,你倆啥時候不能切磋醫道,就不知道救人要緊?

    “《傷寒論》上有真武湯證一條,條文乃曰:‘太陽病發汗,汗出不解,其人仍發熱,心下悸,頭眩,身掣動者,真武湯主之’,正對蘇家妹子的病症。”陳恪便打住話頭,提筆開下藥方道:“服用三天之後,再以清心丸、竹葉湯用來清解餘毒,患者便可迅速地康復了。”

    別人連《傷寒論》都沒看過,自然也沒有發言權,只能乖乖的去抓藥。

    ~~~~~~~~~~~~~~~~~~~~~~~~~~~~~

    蘇洵出去抓藥,程夫人要照顧女兒,便讓八娘給陳家兄弟備些吃食。

    八娘便讓蘇轍陪著陳恪先去前面。陳恪卻道:“前面有宋伯伯和我爹,拘謹的緊,我們還是不要過去。”

    “也是。”蘇轍看陳恪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那是感激加崇拜啊!自然無不依允道:“待會兒吃完東西,去我房裡坐吧。”

    “好主意。”陳恪也想著去看看,蘇家兄弟的住處,想到這,他小聲問道:“怎一直沒見你二哥?”

    “唉……”蘇轍面色尷尬的撓撓額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道:“我二哥關禁閉呢。”

    “關禁閉?”陳恪登時升起同命相憐之感,八卦問道:“他犯啥錯了?”

    “這……”蘇轍不禁有些不快,暗道這人怎麼這麼八卦?和我哥都沒見過一面,就問長問短的!但一想到人家大老遠來救自己妹妹,那一點點反感又很快消失,唉,就當是報答他的福利吧。

    如是一想,蘇轍便實話實說道:“書院的老師,不教我哥了。”

    “啊,怎麼回事兒呢?”陳恪瞪大眼,想不到蘇仙竟然被學校開除過!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呃,好吧,”蘇轍便道:“本來我倆在壽昌書院讀書,教我們的夫子姓劉,是眉山最好的老師。我這哥哥,用先生的話說,就是‘多思而早慧’,而且他聰穎好學,深得夫子歡心。但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指出夫子講課中的錯誤,讓夫子下不來台。”

    “嗯……”陳恪點頭道:“心胸稍不開闊者,便不喜歡被破壞權威。”

    “三哥這是正理,”蘇轍點點頭,對陳恪的話深表贊同,接著道:“卻說前些日子,夫子做了首《鷺鷥詩》,”頓一下,他十分流暢的背誦出來:“鷺鳥窺遙浪,寒風掠岸沙。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

    “還不錯啊。”陳恪在父親的督導下,已經精通音律、訓詁之學。而這兩樣,恰恰是詩詞的血與肉。自然也就有了評判詩詞的能力。

    “夫子也很得意,便以之為範本,給學生講如何作詩。我哥哥悄悄對我說,這詩不錯,但最後一句要改改為好。他和我經常去湖邊玩,時而會看到雪白的鷺鷥羽毛落入湖邊的蒼蒼蒹葭裡,黑白分明,很是好看。我還沒來得及勸他噤聲,他已經舉手了。”

    “先生問什麼事兒,他就站起來說:‘老師,學生認為‘雪片逐風斜’改為‘雪片落蒹葭’更合適。’”蘇轍繼續道:“見他改自己的得意之作,夫子一愣,當時就不快了。但還是認真的想了想,實話實說道:‘改得好……’”

    “改得確實不錯。”陳恪道:“比起原先的‘逐風斜’,‘落蒹葭’,意境上要高一籌。”話雖如此,他卻對那劉夫子,生出同病相憐之心……以陳恪現在的知識水準,作詩填詞自然不會出現格律問題,用典也能考究。但是詩詞不是機械的文字組合,它的高度取決於作者的才華。後天的努力,只能讓你做出合格的詩詞,但想提升到藝術的程度,卻是需要你有先天的文采。

    在詩詞一道上,陳恪和那劉夫子一樣,都是普通人,怎麼跟人家蘇仙比?

    “這不挺大度的麼?”陳恪忍不住替那劉夫子說話。

    “但夫子還有後半句……吾非汝師也。”蘇轍鬱悶道:“第二天就把我爹,叫到書院來,告訴他說:‘我教不了你兒子這樣的神童了,另請高明吧!’我爹好說歹說,先生就是不肯再收他。我爹脾氣不太好,諷刺了先生兩句,結果先生連我也不教了。”

    雖然他為尊者諱,沒有說蘇洵諷刺的內容,但估計也就是‘你不僅才華不夠,氣量也不夠’之類的。陳恪聞言一陣苦笑道:‘這都什麼事兒啊,就改仨字兒,就把學生開除了,這老師心眼還沒針鼻寬敞呢。’”

    “也不能這麼說。”蘇轍是個厚道人,不願意把責任都推到老師身上:“其實先生忍我哥很久了,只是這次再也忍不住罷了。”

    “也是,這一弄,在其他學生心裡,老師還不如你哥呢。”陳恪點頭道:“人家還怎麼教書管學生?”

    “唉……”蘇轍搖頭道:“我哥什麼都頂好,就這一樣不好……心裡藏不住話,想到什麼總得說出來才痛快。”說到這,他悚然驚覺,自己什麼時候,跟陳家三郎無話不談了?這可真不像自己。

    這時,蘇八娘拖著兩個大盤,從廚房出來,因為是寒食節,只能吃預備好的冷食,倒讓做飯的人省事兒了。

    陳恪和蘇轍連忙過去幫忙,蘇八娘很喜歡這個英姿颯颯、又很有本事的陳家小弟,溫柔的笑道:“不要勞動三郎,且去洗淨了手來用晚飯。”

    ~~~~~~~~~~~~~~~~~~~~~~~~~~~~~~~~~

    吃食擺上桌,陳恪能看的出來,蘇家已經拿出最大的心意了,但也比自家中午的那桌要差很多……看來蘇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啊。

    用了碗冷麵,吃了兩塊涼糕,陳恪見宋輔有盤問《傷寒論》的意圖,趕緊朝蘇轍遞了個眼色,朝大人們告聲罪,便從飯桌上開溜了。

    出了門,陳恪變戲法似的拿出倆青團子道:“走,給你哥送飯去。”

    “走……”看到他手裡的青團子,蘇轍笑了,然後羞澀的從袖中,摸出了一張棗餅。

    程氏和八娘都守在小妹房中,後院裡十分安靜,兩人便躡手躡腳到了東廂房,見裡面已經掌燈了。

    門上自然有鎖,蘇轍敲敲窗戶道:“二哥。”

    裡面便傳來個少年的聲音:“同叔,小妹怎麼樣了。”說著把窗戶支起來。

    “吃了藥,已經安歇了。”蘇轍一邊說著,一邊爬進去,然後對跟著爬進來陳恪道:“三哥,這是我二哥,蘇軾字和仲。”又對那唇紅齒白、雙目靈動的少年道:“二哥,這是陳家三哥,就是他給小妹看得病。”

    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蘇仙,陳恪卻有點失望,不是這少年長得難看,而是正相反——他長得真好看,讓人實在無法把這個俊俏靈動的小後生,與那方面大耳圓肚皮的蘇大鬍子聯繫起來。

    ‘偶像啊,你咋還沒長鬍子啊……’陳恪不禁失望的暗歎:‘那我還崇拜個啥勁兒?’

    “你就是陳家三郎?!”他走神,蘇軾卻沒走神,一臉激動的拉住他的手道:“我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了!我簡直佩服死你了!”

    ‘呃,蘇仙佩服我?’陳恪打個激靈,看著蘇軾那張滿是興奮的青春面孔,旋即暗自失笑:‘哪有什麼蘇仙?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孩,等你啥時候修成了蘇仙,我再崇拜不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37 AM

第四十四章 世上再無李元昊

    "你佩服我哪裡?"陳恪大奇道。他在宋朝多年,已經完全瞭解這個世界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價值取向。

    雖然自己搞了不少發明,出了不少點子,但就算在小小的青神縣,也只有渴望擺脫貧窮的百姓會買帳,那些搖頭晃腦的酸丁書生,就算一文不名,也沒幾個把他放在眼裡的。

    陳希亮早就給陳恪指明了——要想贏得主流社會的尊重,要麼詩詞文章得有過人之處;要麼學問淵博,在經義上別開生面;第三是考中進士,把官做好。

    至少目前為止,陳恪這三樣哪樣都沒一樣,所以在縣裡士子們的眼中,他不過是個不務正業、整日與下里巴人混在一起的怪人而已,又有何尊重可言?然而陳恪根本不在於那些二貨的評價,他從來不圖揚名立萬,只想舒舒服服的過好日子,所以一直對那些陰陽怪氣的聲音充耳不聞……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所以剎一聽到有讀書人說佩服自己,而且說這話的還是蘇軾,陳恪的第一反應便是驚訝:“我有什麼好佩服的?”

    “三哥怎能妄自菲薄?”蘇軾拉著他的手,滿臉激動道:“讀書人做官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造福一方麼?你還沒做官,便已經造福了青神縣的百姓,這件事頂頂了不起啊!”兩人序過齒,陳恪卻要比他大兩個月。

    “呃……”陳恪受用的笑道:“好像也有些道理。”

    “不是有些道理,而是這才是正理!”蘇東坡興奮道:“快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到那些點子的!”

    “雕蟲小技爾。”陳恪搖頭笑笑道。

    “醬油、炒菜技術、蓮花炭、黃嬌酒……還有你設計的‘一貫正氣’,哪一樣都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蘇軾卻反對道:“而且我發現你做得每一件事,不都是為了幫助別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麼?這便是聖人所說的‘仁愛’啊!”

    陳恪這個汗啊,自己不當蘇東坡的腦殘粉,蘇東坡卻成了自己的腦殘粉,這都哪跟哪啊。

    還是蘇轍為他解了圍:“二哥,我們得走了,不然會被發現的。”

    “唉……”蘇軾才想起自己的處境,鬱悶的點點頭,不捨道:“還在家裡住幾日?”

    “令妹要服真武湯三劑,至少也得三天罷。”

    “卻每日都要來和我說話。”蘇軾拉著他的手,像是做了個艱難的決定道:“你且等一下。”說著走到床邊,從枕頭下拿出一樣巴掌大的物件,用帕子鄭重包起來,轉身遞給陳恪道:“三哥,這物件送你把玩,以紀念我們初次相見!”

    “……”蘇轍在邊上欲言又止,終是無奈的苦笑起來。

    “多謝!”這年代,當面拆人家禮物是不禮貌的,陳恪感覺入手沉甸甸的,應該是一方硯臺。他從來不是矯情之人,便痛快收下道:“來得匆忙,我卻沒有禮物給你,只能下次了。”

    原本蘇軾有些肉痛,但見他毫不扭捏推讓,知道這是個難道的爽利大氣之人,頓時感覺如飲美酒,歡喜不禁道:“那我等著三哥的禮物了!”

    蘇轍在一邊看的頭暈,這倆什麼人啊!真是一對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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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蘇轍過分小心了,父輩正在飲酒說話,一副挑燈夜戰的架勢,哪裡還顧得上他們。

    彼時,蘇洵坐在主人位,宋輔與陳希亮昭穆而坐,陳忱甘陪末座……當然,這裡沒他說話的份兒,他的主要工作是當聽眾以及端茶倒湯。

    今晚,幾人都十分興奮……蘇家小妹得救倒還是次要,主要是有個禍害死了。

    那禍害名叫李元昊。那個西夏的立國君王,令宋人寢食不安的心頭大患,這次竟然真的死了……之所以說‘真的’,是因為他每年都要在傳聞中被殺死十幾次。

    但這次,是真的了……

    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總會在膨脹過度後,以恥辱的方式方式死去,元昊就是個例子。說起來他絕對是咎由自取。

    去歲四月,元昊為太子甯令哥,娶太子妃沒移氏。

    沒移氏生得美豔無比,連閱女無數的李元昊都怦然心動。當了一輩子強盜的西夏國王,見到喜歡的東西,從來都要據為己有的,哪怕是他兒媳婦。

    於是太子甯令哥,經歷了一夜之間,老婆變後媽的噩夢。而在此之前,他兩個手握西夏重權的舅舅,野利遇乞和野利旺榮,已經被父王假借宋朝大將種世衡的反間計滿門抄斬。母親野利皇后也在去年被廢……

    奪妻廢母殺舅之恨,使甯令哥終於爆發了,他不象唐玄宗的兒子那樣忍氣吞聲,而是在國相沒藏訛龐‘支持’下,下定決心弒父!

    慶曆八年上元節,太子甯令哥趁著宮裡過節賞燈、守衛鬆懈之際,揣著一把砍刀,摸到了元昊的寢宮。元昊當時已經喝得大醉,雖然及時警覺,動作卻慢了半拍,被一刀削掉了鼻子!

    割掉千千萬人鼻子的暴君,萬萬料想不到,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兒子割掉鼻子。

    看到父王一張臉變成血葫蘆,甯令哥也膽怯了,把刀一扔,趁著守衛沒搞清狀況,出宮直奔國相家中躲藏。沒想到的是沒藏訛寵不但沒有按承諾扶他登極,反而馬上捕殺了他。

    原來元昊父子都掉入了沒藏訛寵的算計中。

    沒藏訛寵,原先是甯令哥舅舅的小舅子,後來又成了他父王的小舅子……元昊在殺掉野利兄弟後,垂涎野利遇乞之妻沒藏氏的美色,於是命其出家為尼,私下相通。而沒藏氏於去歲誕下一子諒祚,元昊將其寄養于內弟沒藏訛龐家中。

    因為這層關係,沒藏訛寵才當上了西夏國相。從外甥出生後,他與妹妹就一直在謀劃,廢除甯令哥,另立諒祚為太子的陰謀。作為元昊的近臣,他自然看出其對兒媳的垂涎,於是大膽策劃了一套毒辣的連環計:他一面攛掇元昊,奪太子甯令哥妻。一面又鼓動甯令哥除掉元昊,保證立他為帝。

    沒藏訛龐的如意算盤打得很響——無論甯令哥成敗與否,都會因為弒君弒父之罪被處死,他的外甥李諒祚,就會成為西夏王位的第一繼承人了。

    為了保證成功,他利用手中權力,暫時調開了守衛宮禁的侍衛,才讓甯令哥能夠摸進守衛森嚴的寢宮行兇。而甯令哥時候能逃脫,自然也少不了他在暗中放水。

    計謀的成功離不開運氣,正趕上沒藏家的運氣天下第一,再離譜的計策也大獲成功,甯令哥砍掉了元昊的鼻子,並逃到他家中。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沒藏訛寵立即以弒逆罪,立刻執而殺之,徹底撇清了干係。

    第二天一早,喜訊傳來,李元昊失血過多,已于黎明時分崩殂。沒藏訛寵頓時隻手遮天——李元昊唯一的兒子是他外甥,別人還怎麼跟他鬥?於是他擁立李諒祚為帝,從寺裡迎回了妹妹當太后,又把廢後野利氏誅殺,徹底總攬西夏權柄。

    做完這一切,沒藏訛龐遣大臣赴宋朝告哀,宋朝才知道西夏國發生了天日之變——對於不喜刀兵的文人政權,這簡直就是天神賜福!官家立刻告祭了太廟,感謝祖宗保佑,除去元昊這一心腹大患,並為西夏國埋下了禍亂的因數。

    雖然礙於兩國邦交不久,不好大肆慶祝,官家還是宣佈大赦天下,次年改元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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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報應不爽,卻便宜了元昊那廝!”蘇洵微有醺意,拍著桌子道:“朝廷應當立即起大軍,趁他病要他命,複我西北邊陲!”

    “若真要出兵西夏,”宋輔也很激動道:“我願投筆從戎,甘做先鋒帳下一小卒!”

    “……”只有陳希亮默不作聲。

    兩人奇怪的望著他道:“大宋有機會金甌復全,你不高興麼?”

    “我以為,朝廷不會打這一仗。”陳希亮搖搖頭道。

    “你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蘇洵不悅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的道理,公弼不會不懂吧!”

    “我當然也恨不得明天就滅掉西夏。”如今的陳希亮,已經比三年前成熟多了,只聽他冷靜的分析道:“但我認為朝廷有三不可打。”

    “哪三不可打?”

    “慶曆新政失敗,范公、富公等被逐。朝廷的財政問題、軍備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愈加惡化,這是其一。”陳希亮條理清晰道:“當今官家、宰執,怕是都不想打這一仗,否則元昊暴亡這樣的大喜事,為何慶祝起來還要遮遮掩掩?不就是擔心會激怒西夏麼?這是其二。至於其三,朝廷上月剛剛平息貝州王則造反,西南儂智高又覬覦廣西南路……現在已經不是國初,朝廷不敢在內患未定、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妄開國戰的。”

    雖然深感沮喪,但蘇洵和宋輔還是不得不承認,陳希亮說得有道理,只是無比失望道:“公弼,難道就這樣認命了麼?這可不像是你的性格啊……”

    “恰巧相反,”陳希亮搖搖頭,目光堅定道:“當政無能,國家抱憾。正是我輩知恥後勇、奮發圖強之時,總有一日,我等要讓大宋提兵百萬,蕩平河套,踏破賀蘭山!”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39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6 10:40 A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二郎失戀記

 張仲景的方子有個特點,叫‘經方不過三’,只要能準確找到湯證,開方下去,三付藥內,一定見效。沒有效果的話,便只有一種可能——沒找對湯證。當然對症也是最難的,因為病人的病情千差萬別,只有真正的經方大家,才能準確判斷此病在外、在裡;屬虛、屬實,在六經之何經,是《傷寒論》中的哪種湯證。

  陳恪哪有那份功力?他惴惴了一晚上,翌日聽說蘇小妹已經醒了,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之後一日好過一日,等他第三天上午去診脈時,蘇小妹已經可以倚著靠枕坐起來了。

  “蘇家妹子,我要給診脈了。”陳恪微笑著坐下道。

  “勞煩陳家哥哥了。”小妹在床上福一福,細聲細氣道。她今日穿一件淡黃色的交領中衣,更顯得脖頸修長。長髮簡單綰在腦後,烏黑的劉海垂在雪白的額前,雖然只有十歲上下的年紀,卻已經是美人胚子了。

  陳恪便將手指,搭在她冰涼纖細的手腕上,凝神切脈片刻,睜開眼道:“脈象已經正常了,只消再用清心丸、竹葉湯用來清解餘毒,就能恢復如初。”

  “多謝賢侄了!”程夫人如釋重負道:“這份恩情,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她是經歷過喪子之痛的,實在不能再承受了。

  “舉手之勞而已,嬸嬸不要客氣。”陳恪微笑道:“對了,這次賢妹之所以會病重,是因為她本身氣血兩弱,否則也不會被麻黃湯拿住。”

  “氣血兩弱……”

  “簡單點就是營養不良……”陳恪指一指蘇小妹的手腕道:“太瘦弱了,西子捧心其實是病態,要不得。”

  “唉,這孩子,總是不愛吃飯。”程夫人看蘇小妹一眼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蘇小妹羞紅了臉,垂首擺弄髮梢。

  “她倒也不是故意不吃飯,而是脾胃弱,自然會厭食。”陳恪給蘇小妹解圍道:“我再開一道‘補中益氣湯’,喝上一個療程,應該會有好轉。”

  “真是麻煩賢侄了。”程夫人開心的點頭道:“還不謝謝你陳家哥哥。”

  “多謝哥哥。”小妹行了個坐福禮,聲若蚊鳴道:“還有一事,想問問哥哥。”

  “問就是了。”陳恪笑道。

  “現在喉嚨沙啞,不敢大聲說話,可如何是好啊?”小妹小聲道。

  “這是正常現象,過段時間就好了。”陳恪道:“你要不放心,就用梨子去核,加入冰糖、川貝粉蒸服,吃幾個,保你恢復無恙。”

  “陳家哥哥可真厲害。”小妹兩眼眯成月牙,開心笑道:“以後不擔心生病了。”

  “呃,還是要避免生病的,”陳恪認真道:“很多病,現在的醫療條件沒法治,所以保持健康太重要了。”

  “嗯,小妹記住了。”小妹兩眼發亮的看著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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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蘇家小妹的病只剩下調養,陳家父子便要回家了。

  宋輔和蘇洵家都是眉山的,兩人和蘇轍自然要送送陳家父子。八娘也把他們送到大街口,她給陳恪準備了大包小包的禮物,拉著他手親熱的囑咐道:“要常來玩啊,不然姐姐要生氣的。”

  “……”搞得陳恪很是鬱悶,自己個子也不比二郎矮,怎麼還被當小孩子呢。

  邊上的二郎卻一臉幽怨,恨不得和弟弟換換。

  告別了蘇八娘,眾人快到碼頭時,街上人群突然一陣騷動。定睛一看,只見三個錦袍少年騎著駿馬,在一群家丁的簇擁下,趾高氣揚的招搖過市。

  這年代,街上看到坐轎的不稀奇,看到騎馬的才稀罕。因為宋朝沒有養馬之地,只能通過茶馬貿易換取,導致馬匹價格高昂。一匹馬的進口價格,平均是三十貫,且主要用於軍用,再輾轉到民間,又不知加價幾何。陳恪曾經打聽過,像他這樣的普通人,想要買到一匹一般的軍馬,平均要一百貫左右,等於一輛家用小轎車。

  如果是駿馬,那價位就相當於跑車了。

  而且養馬的費用,可比養車貴多了。因為用作騎乘的馬,必須有專人照料訓練,還要喂精料,馬又比較嬌貴,不像驢和牛那樣好養,所以一般人家都養不起馬,更不要說養駿馬了。

  可眼前這三個錦袍少年,竟騎著三匹高頭大馬,這跟開著三輛跑車過街效果是一樣一樣的。

  但是眉山街道狹窄,少年們身邊又簇擁著家丁,他們往東去,別人基本上便沒法朝西走了,只能紛紛在道旁避讓。

  “這是誰家娃娃,好大的派啊!”陳希亮雖然也站在路邊,但一臉的不悅道:“小小年紀就錦衣寶馬、前呼後擁,非慣壞了不行。”

  “這個,唉……”蘇洵尷尬道:“這是我內兄家的幾個孩子。”

  “程家人,怪不得呢……”陳希亮不便在說什麼,但還是搖搖頭,表示自己的不屑。

  陳恪一看老爹這態度,心說,得了,我的買馬大計又得無限期拖後了。

  來到碼頭上,船還沒裝完貨,還得等小一刻鐘,蘇洵便拉著陳希亮到江邊走走,宋輔卻留下來,可憐巴巴的望著陳恪。

  “宋叔叔,你別難為我了,”陳恪苦笑道:“《傷寒論》十卷二十二篇三百九十八法,你讓我全背出來是不可能的。我已經儘量回憶了七七八八,真沒有再留一手。”

  “我知道,”宋輔也歎口氣道:“是我貪心不足了,總想著一窺全貌。”

  “這種心情我理解。”陳恪點頭道。

  “多謝你了,三郎。”宋輔終於不再執念,鄭重抱拳道:“我欠你一個大人情!日後定然要還的。”

  “不用日後,現在還就行。”陳恪向來這樣不含蓄。

  “呃,怎麼還?”宋輔不解道。

  “聽說你是武術高手?”陳恪小聲問道。

  “高手算不上,否則也不會棄武從文。”宋輔謙遜道。

  “那麼說,真有武術的存在?”陳恪瞪眼道。

  “當然。”宋輔一臉自豪道:“咱們蜀中便是武術盛地,我師門青城山,更是天下武學之宗。”

  “能開碑裂石麼?”陳恪追問道:“能飛簷走壁麼?”

  “血肉之軀,怎麼可能開碑裂石,不過碎塊磚頭沒問題。”宋輔實話實說道:“至於飛簷走壁,得看什麼程度了,一丈以上的牆,沒人上得去。”

  “這麼說來,無非就是力量大些,身體輕些?”陳恪失望道,他還指望著跟宋輔學學武術呢。

  “萬不可輕視武林中人。”宋輔神情嚴峻道:“武術乃殺人之技,專攻軟肋要穴,中者非死即傷。還有陰損的招數,別人拿你穴道一下,當時無恙,但過個十天八天,可能就要臥床不起了。”

  “可以教教我點穴麼?”陳恪登時來了精神。

  “可以是可以。”宋輔搖頭道:“但我師門鐵律,四十歲以前,只練指力、認穴,不練點穴,你可受得了?”

  “呃……”陳恪登時泄了氣。

  “回頭我傳你一套調息之法吧。”宋輔有些歉疚道:“雖不會讓你變成武林高手,但若勤加練習,可以延年益壽、百病不侵。”

  “那……好吧。”陳恪怏怏道。險些沒把老宋鼻子氣歪了。自己感激他傳授《傷寒論》,準備以青城派壓箱底的吐納法報答,這小子竟還提不起精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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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船上,陳希亮對他兄弟倆道:“下個月,中岩書院要再開一班了。”

  “是的。”二郎點頭道:“我和老師打過招呼,三郎和五郎都能進去。”

  “嗯,你蘇伯伯家的倆小子也要去。”陳希亮頷首道:“你蘇伯伯讓給租個院子,他們家要暫時搬到咱們縣,好方便照顧。”

  “是麼?”二郎驚喜莫名,他在蘇家三天,只跟心上人說了不到五句話,分別是:“賢妹,久違了。”“謝謝賢妹。”“不客氣,賢妹。”“後會有期,賢妹。”“賢妹,我……”

  他不認為是自己太廢材,而歸咎於雙方太陌生。一聽說蘇家要搬到青神住,登時脫口而出道:“我們家閑著那麼多間屋,讓他們住進來就是……”

  “我也是這個意思,”陳希亮道:“但我一是擔心你蘇伯伯不接受,他太要面子了,二是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你的感受……”陳希亮望著陳忱道:“二郎,我知道你對蘇家八娘有意。”

  “才沒有……”陳忱的臉登時變成塊紅布。

  “還說沒有,都寫在臉上了,”陳希亮歎口氣道:“但我上船之前,已經問過了……人家八娘已經定親了。”

  就好比晴天一道霹靂扇,正打在二郎的腦門上,他登時就傻了眼:“誰,誰?”

  “就是今天你看到的程家,那三個紈絝子弟的大哥,叫程之才。”陳希亮道:“他是程夫人的親侄子,蘇八娘的表兄,十年前就已經訂婚,明年等你程伯伯回來,便要完婚了。”

  “爹,你別說了……”二郎的眼淚奪眶而出,一下變成霜打的茄子。青春少年的初戀,難道還沒盛開就要凋零麼?

  “程家……很強麼?”陳恪突然問道。

  “眉州第一豪門。”陳希亮歎息一聲道:“咱們比不過人家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42 AM

第四十六章 天石硯

    宋代沒有門閥,但依然有真正的大族存在,在眉州,程家就是真正的大族。從蘇軾的曾外祖輩開始,程家已經連續三代為官,至少在眉州地面上,算是世宦顯貴了。

    蘇家雖然不算窮,但比起程家來,卻有天壤之別。這兩家之所以能聯姻,是因為這一代程家家主程浚,與蘇軾的伯父蘇渙,乃是同科進士。

    如果在別的地方,可能這種同科關係,尚不足以填平兩家的鴻溝。但在宋代,川蜀歷史就是半部血淚史。開國後一甲子,連活下去都成問題,還談什麼文教?所以一直到了真宗天禧年間,才堪堪有個姓孫的登進士第。

    而眉州又等了二十年,才等到蘇渙與程浚這一科。兩人同時及第。消息傳來,真是舉州歡慶,迎接他們衣錦還鄉的隊伍,竟然百里不絕,盛況空前絕後,後人甚至無法理解。

    也正是在那樣的背景下,已是世家顯宦的程家,才會屈尊與蘇家聯姻,由程浚的妹妹九娘,下嫁給了蘇渙的弟弟蘇洵……在當時,程家認為,蘇家既然出了進士,飛黃騰達應該不在話下。何況當時的蘇家,雖不算大戶,但也是廣有田產的大地主。

    誰知道,十幾年過去了,蘇家非但沒有發跡,反而越混越磕磣……蘇渙兄弟三個,他自己是個有名的清官,在外宦遊尚且捉襟見肘,更別提周濟兄弟了。而留在眉山的蘇澹、蘇洵兩兄弟,一個務農、一個屢考不第,自然要被人看低。

    反觀程家,卻隨著程浚的官越做越大,愈加發達起來。如今程浚已經官任夔州路轉運使……‘路’是宋代的一級區劃,相當於後世的省。整個川蜀被分為四路,每一路的最高長官,就是轉運使。夔州路,就是後來簡稱‘渝’的那個地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這也是目前為止,蜀地出的最大幹部了……

    “程家不僅是眉州第一家,”見兒子很感興趣,陳希亮便介紹道:“還是眉州首富。”

    “他們靠什麼發財?”陳恪並不意外,家裡這麼大勢力,想不發家都難。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陳希亮道:“只知道程家廣有田產莊園,而且好像程家旁系親族,不少人是榷商。”所謂榷商,就是指從事鹽﹑鐵﹑酒等專賣品交易的商人……這些國家壟斷的商品,雖然名義上由官府專賣,但官府是政務衙門,不可能親自經商的。所以要把這一權力,委託給某些個人或商號,由其代行專賣之權。被委託的商人,就叫榷商。

    榷商們賣著最賺錢的商品,背後還有官府撐腰,但沒有深厚的背景,普通商人休想涉足這個最幸福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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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榷商這個詞,陳恪眼皮跳了下,他脫口問道:“程家榷酒麼?”

    “不清楚,好像榷吧。”陳希亮不確定道:“怎麼了?”

    “沒什麼……”陳恪知道,接下來這一年,對陳希亮意味著什麼,所以不準備把黃嬌酒的事情相告。不然以老爹的性格,又不能安心去考試了。

    “別看程家有錢有勢,但並非良配。”陳希亮果然沒多想,繼續道:“這不是貶低他們,看程家那三個小子就知道……”想到背後論人長短,不是君子所為,他便硬生生打住話頭,彈了兒子腦門一下道:“跟你說這些不相干作甚。”說著呵呵一笑道:“不過,蘇老泉倒說起來,蘇家小妹尚未婚配,為父為你下聘如何?”

    “好意心領啦……”陳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道:“孩兒聽說‘娶妻在德’,什麼意思?就是找個笨點的老婆,我聽說……聽蘇轍說,他這個妹妹了不得,才學比他還高,我可不想整天腦筋急轉彎,還得填詩作詞對對子,對不出來被各種嘲笑……男人娶這樣的老婆,還有什麼尊嚴可言?”

    “……”見陳恪反應這麼強烈,陳希亮忍俊不禁,這才像個孩子麼。但他不敢苟同道:“你可能先入為主了,程夫人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像你想像的那樣。”

    “那還是留給別人消受吧。”陳恪的思路十分清晰道:“我就想娶個笨點兒的……”他本想接著說‘能受得了我多娶幾個老婆’,但這話實在不著調,就改成了:“能顯得我很聰明。”

    “哈哈哈哈……”陳希亮被逗得大笑起來道:“罷罷,為父給你找個蠢媳婦,到時可千萬別哭鼻子。”

    “我還是希望能自己找……”陳恪很認真道。

    “休想。”陳希亮覺著,這話題不該再繼續下去了,又彈他腦門一下道:“去安慰安慰二哥,別讓他真跳下去。”

    “哦……”陳恪便走到船尾,跟兩腳懸空在水面上的二郎並肩坐下,便看到他幽怨的目光:“你們還有點同情心麼!人家正傷心呢!”

    “有什麼好傷心的。”陳恪撿起船上一片小石子,用力丟到水中:“我要是你,絕對不會輕言放棄!”

    “怎麼不放棄?”

    “她不是還沒嫁人麼?沒嫁人就有希望!”陳恪又扔出一塊,這次打出了水漂,他得意的舉一下右拳道:“退一步說,就算嫁了人,也一樣有希望。”

    “嫁了人咋還有希望?”二郎瞪大眼道。

    “大宋朝離婚又不稀奇,”陳恪經驗豐富道:“你可以第三者插足麼。”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二郎鬱悶道:“人家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我插的進去麼!”

    “那就算了吧。”

    “若能這麼簡單就算了,我也不配說喜歡她。”想不到,平日裡溫和老實的陳二郎,還是一顆情癡種子呢。

    說完,他拍拍屁股想站起來。卻被陳恪一把拉住手臂:“你不想放棄,就去爭取,休要拖泥帶水,淋漓不盡,讓人不快!”

    “我怎麼爭取?人家都訂婚了!”陳忱都要抓狂了。

    “就算是結婚,我也能幫你把新娘搶回來!”陳恪怒其不爭道:“要不是江水還涼,真想把你丟下去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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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希亮的本意,是讓陳恪勸勸二郎,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非在蘇家找。若讓他聽到,陳恪竟一個勁兒的給二郎鼓勁,非得氣歪了鼻子。

    好在他這時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一方硯上。陳希亮本想打開包袱找些乾糧果腹,誰知摸到了這玩意兒,拿出來一看……只見這方硯臺,顏色似魚鱗般,有著閃爍淺碧的色彩。且石質細潤光滑,微顯道道脈絡,敲之能發出悅耳的聲音,顯然絕非凡品。

    “這是哪來的?”陳希亮舉著那方硯沉聲道。

    “蘇老二送我的,”陳恪道:“說是自家地裡刨出來的,送給我做個念想。”

    “這個敗家子!”陳希亮罵一聲,但顯然不是罵陳恪:“竟將此等祥物送人!”

    “這方硯很有來頭麼?”陳恪好奇問道。

    “嗯,我之前見過這硯。”陳希亮點頭道:“蘇老泉說,是去歲蘇軾在後院鑿地為戲時發現的。他小心將石頭磨成了硯臺,才發現這石頭不僅磨墨容易,而且能使磨好的墨水保持長時間的潤澤。”

    “蘇軾便拿給家人看,家裡人都說很好。蘇老泉更是讚美說:‘這是天賜你文字學識的象徵,你應該把它當成寶貝來使用!”

    “蘇軾果然對那硯寶貝的不得了,就連我,也只給看過一次。”陳希亮指著那硯臺底盤道:“你看,這裡還有他題寫的硯銘呢:‘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于德,或全於形。均是二者,顧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這書法,可比你強出不止一截啊。”陳希亮大搖其頭,心裡卻暗叫道:‘顯然比我也高一截子……’說完才收回賞玩的目光,驚奇道:“這麼貴重的東西,他怎麼會送你呢?”

    “可能是看我順眼吧。”陳恪搖頭道。

    “也不知蘇老泉是否知道。”陳希亮想一想,呵呵笑道:“罷了,就讓我兒也沾沾文學之氣,啥時候蘇老泉要再給他。”說完他一邊收起那方硯,一邊定定盯著陳恪道:“認識了蘇家二郎,我兒有沒有壓力?”

    “沒什麼壓力,他才華比任何人都高,多我一個也不算什麼。”陳恪想一想,慢條斯理道。

    “嘿……”陳希亮簡直沒氣死,他怒目而視道:“我陳希亮的兒子,怎能未戰先怯呢?!”

    “……”陳恪不回話了,顯然不以為然。

    “看來……”陳希亮不愧是老薑,馬上拿定主意道:“必須要讓蘇家人住到我們家了!”他太清楚陳恪骨子裡,是有著強烈的驕傲好強的。就不信和蘇軾一起學習,他能甘心差的太遠。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44 AM

第四十七章 包黑子很稀罕麼?

    一回到家,李簡就找上門來,陳恪給他遞個眼色,朝陳希亮打個馬虎眼道:“李老闆來取酒麴了。”

    “去吧。”陳希亮笑道:“這幾天不在家,急壞了李老闆。”

    “不礙事不礙事。”李簡打個哈哈,便跟著陳恪穿過正門,往庫房走去。

    在宋代蜀地,一般人家住吊腳樓,有錢人家住公館……基本就是北方的四合院。當然在青神這種小地方,住公館也不能說明你是個人物。

    陳家是個三進四合院,進門轉過影壁,便見作客廳的北屋五間、作傭人房的倒座房一排七小間。原也有東西廂房,在陳恪的力主下拆除,使場院東西長度增加到十丈。又以大方青石鋪地,在角落放置石鎖、箭靶,安上了單雙杠,作為兄弟們鍛煉身體之所。

    從客廳和兩側的耳門,都可以來到第二進。這一進有正廳三間,左右各帶耳房兩間,前有走廊,又有東西廂房各三間。一般來說,第三進才是主人家起居的正房院,但陳家連個女眷都沒有,父子五人只在第二進生活起居,便已是綽綽有餘了。

    二進正廳當中一間,是飯廳,也是陳希亮審查功課的地方。左首一間,是陳希亮和五郎、六郎的臥房。右首一間,是二郎和三郎的臥房,兩個耳房都是書房。

    三間東廂房基本閒置,只放放雜物。三間西廂房卻被改作酒麴庫房,門窗裡都藏著鐵柵欄,平日裡大門緊鎖,鑰匙陳恪隨身帶著。

    打開丙號庫房的門窗,讓裡面的空氣流通一會兒,陳恪才和李簡走進去。房裡呈回字形擺滿了一般大小的陶缸,陶缸裡是即將發酵好的酒麴。

    其實酒麴是足夠的,釀多少酒都沒問題,關口是青神橘園就那麼多,就算把所有的椪柑都用來釀酒,也不過年產十萬斤原酒。產能上限擺在那裡,按照官府的條件‘和買’的話,還不如上吊自殺得了。

    這才隔了三天,李簡整個人瘦了一圈,腰都有些佝僂,他扶著酒缸問道:“三郎,可有章程了。”

    “眉州的榷酒商是誰?”陳恪掀開一口酒缸,用木瓢舀起一勺色澤濃郁的酒麴,輕輕嗅著。

    “彭山畢明俊。”李簡道。

    “和眉山程氏沒關係麼?”陳恪有些失望道。

    “當然有了。若沒有程家的幫襯,他怎能把玻璃春,從原主手裡搶過去?”李簡一臉理所當然道:“畢大官人是宋夫人的表哥。”宋夫人是程浚的妻子。

    “原來如此……”陳恪緩緩點頭:“畢家生意如何?”

    “天下名酒泰半在蜀中,競爭自然激烈。但第一個檔次的雪曲酒、劍南春和瀘州窖地位超然,不受什麼影響。爭搶主要集中在次一檔的漢州鵝黃酒、榮州琥珀酒、眉州玻璃春、郫-縣郫簡酒、臨邛臨邛酒上,這五家皆以市民消費為主,所以都用平價走銷量。誰家賣得最好不清楚,但賣的最差的是眉州玻璃酒無疑!”

    “什麼原因?”

    “畢明俊是個外行,還喜歡作威作福、苛待工人。酒場裡的雇工,期滿沒幾個再待下去的,結果‘玻璃春’的酒味越來越差,要不是仗著專賣,怕是早就關門歇業了。”李簡搖頭歎氣道:“可惜呀,可惜。”

    “我們對他們有何影響?”

    “影響是有一些,但不會太大。”李簡想一想道:“因為我們不走店鋪,而是賣原酒給各地酒商,由他們分銷出去。且咱們每年產量不到十萬斤,這樣分到各地還能有多少?影響不到那些專區專賣的榷商。”

    這種陳恪精心設計的銷售方式,目的便是避免對某一地區的官營酒業衝擊太大,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正是得宜於這種方式,黃嬌酒場才順利的發展壯大,直到發生這次事件。

    ~~~~~~~~~~~~~~~~~~~~~~~~~~~~~~~~~~~~~~~~~

    這時李簡已經有些明白了,臉色難看:“莫非是他們在下黑手,咱們沒礙著他們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陳恪險些把木勺掰斷,目光冰冷道:“看到好東西就眼紅,這是官崽子們一貫的操性!”

    “地方進貢什麼,可是京裡大官們說了算的,程家有這麼大本事?”

    “地方官不報告,京裡怎知道蜀中眉州有黃嬌酒?”陳恪嘲諷笑道:“莫非你真以為,不到三年功夫,黃嬌酒就成了劍南春、雪曲酒那樣的天下名酒?!”

    “怎麼會呢,我有數。”李簡道:“論名氣,充其量也就是和琥珀、玻璃、鵝黃差不多。”

    “我問過我爹,在汴梁,根本沒人知道這些所謂的蜀中名酒。”陳恪聲音低沉道:“不是有人作梗,我們怎麼可能‘榮登貢冊’呢!”

    “啊……”李簡臉色慘白道:“你是說,是程家在對付我們?!”

    “只是猜測而已。”陳恪有些氣憤瞪他一眼:“就把你唬這樣了?”

    “我們小門小戶的,怎麼跟程家鬥啊……”李簡腿都發顫道。

    “誰說一定是程家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簡掏出帕子擦汗道。

    “就算不是程家又怎樣,”陳恪歎口氣道:“你這個熊樣,怎麼跟人家鬥?”

    “不是程家,我就不怕,”李簡強笑道:“別說在眉州,就是在整個川蜀,程家都是有數的豪強!要真是他們家,我們還是乖乖待戮得了。”

    陳恪真想罵他一聲‘放屁’,但妄逞口舌之利,除了破壞彼此關係,改變不了任何事。他吐出長長一口濁氣,道:“你還得去縣衙,找宋大令要公文看,記得封上五十兩銀子捐給縣裡!”一兩銀子等於一貫錢。

    “這麼多錢?!”李簡肉痛道。五萬塊錢就為看張文書,已經超出常人接受的範圍了。

    “是為了試探!我們拿出這樣誠意,不管對方是貪官還是清官,都會通融方便的。”李簡淡淡道:“如果還是不給看,就說明這文書有問題了,我們的生機便在此!”

    “如果給看呢?”

    “給看也不會虧。將來我們想讓朝廷通融減免,還得靠大令全力相助,得借機好關係啊。”陳恪歎口氣道:“你要是捨不得,這錢就從我賬上扣。”

    “不用不用,哪能花你的分紅,還是從公中出吧。”李簡擺手道。

    “不必客氣,這時候,共度難關最重要。”陳恪笑笑道。

    “……”兩人正要往外走,李簡突然:“我們能拗得過官府麼?”

    “如果是別的朝代,自然想都別想。”陳恪淡淡笑道:“但這是大宋朝啊,雖然也有黑暗,但總之比別的朝代乾淨得多。”

    為了提振李簡的信心,陳恪又把才從長輩那裡聽說的事情,講給他聽:

    “那日得知此事,我尋思著兩眼一摸黑,終歸不是辦法……咱們這貢品中的小字輩,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參看前輩貢品的成例。於是我向幾位長輩打聽,咱們大宋朝進貢的那些事兒,結果還真讓人鬆口氣。”

    “怎麼講?”李簡瞪大眼道。

    “長輩說,幾乎所有的貢品,都會遭到類似的‘和買’,但這麼多年來,也沒聽說誰家被逼得上吊。”陳恪道:“大宋朝可沒有草菅人命的習慣,真鬧大了,相關官員定然吃不了兜著走。”

    “難道只有我們這麼倒楣?”

    “當然不是。”陳恪搖頭道:“越是有名的貢品,雁過拔毛就越厲害,徵收數層層加碼,收到的錢款卻被層層盤剝,這裡外裡,真能把人逼死。”

    “為什麼沒逼死人呢?”

    “因為總有為民做主的官!”陳恪道:“大宋官場也有貪污**,但更有正人君子,一旦做得太過,總會有人仗義執言的!”

    “比如十年前,天下聞名的端州端硯,正處在和我們類似的遭遇中,以至於工匠紛紛逃往。後來新到的知州包拯,暗中進行調查。發現原來宮裡只要求‘端州歲貢硯十’,加上三府六部和買的,也數不過百。而各級官吏層層加碼,擴大貢硯數目,結果端州每年要上繳超過近千方。包黑子一怒之下,把此事捅到京城,結果相關官員紛紛落馬,從那以後,端州每年進貢九十方端硯,成為定數,至今沒人敢再勒索一方!”

    “三郎,你想幹什麼?”李簡額頭見汗道。

    “我想看看,這大宋朝,是不是只有一個包青天!”陳恪從來不是個怕事兒的,他緊緊攥拳道:“如果只有他一個,我就去京城找他告狀去!”

    李簡被這少年的狠勁兒鎮住了,半晌才口乾舌燥道:“三郎,非得如此麼?”他可不敢把事情鬧那麼大。

    “唉,”陳恪看他這個窩囊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只能沒好氣道:“當然要等萬不得已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45 AM

第四十八章 聚首

     沒過幾日,李簡按照陳恪的吩咐,帶著厚禮去縣衙求見。但宋大令對於他想看文書的企圖,表現出強烈的不快,當場拂袖而去,唬得他惶恐不安。

    許是看在五十兩銀子的份上,過了盞茶功夫,又有公人傳話出來,說今日沒時間給他找那文書,叫他三天后再來看。

    再過三天,李簡如約而至,這次沒見到宋大令,但有縣裡的陸押司,向他出示了那份由益州路轉運使司下達的文移,上面清清楚楚寫明瞭,青神黃嬌酒被列為貢品,每年九月由轉運使司和買一百桶原酒,每桶按五貫解付云云。

    看到上面還有轉運使司通紅的大印
,李簡最後一點僥倖也破滅了。他失魂落魄的離開衙門,向陳恪描述了看到的文移,然後含著淚花道:“三郎,咱們認栽吧,這真是朝廷的命令,你告也告不贏的……”

    “……”陳恪緊鎖著眉頭,良久方開口道:“你知道,我爹在縣衙當過貼司。我那天問他,縣衙裡文籍管理真那麼混亂,找一份轉運使司的文移,竟需要三天麼?你猜他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

    “他大笑著說,如果是十年前的檔,可能需要三天才找到。但從轉運使司直接下來的文移,一年也不定有三五份,都是由大令親自收在抽屜裡,以便隨時查閱。”陳恪沉聲道:“為什麼當時不拿出來,而要三天之後才授予你?”

    “三郎,別再疑神疑鬼了。”李簡已經徹底洩氣:“轉運使司的文移,通紅通紅的大印,是做不得假的!”

    “做不得假麼?”陳恪緩緩搖頭。


bsp;  “天,你一定是瘋了。”李簡絕望的搖頭道:“我可不敢跟你瘋下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陳恪起身送客。

    待轉回來,他坐在前院的石鎖上出神。目下,陳家日常的進項主要有四……每年帶來近百萬錢的黃嬌酒場、帶來七八十萬錢的來福酒樓、二三十萬錢的蓮花炭場,以及尚在擴張期,一年只能帶來七八萬錢的收入的炭場。

    每年二百萬錢的收入,已經足夠陳家父子,過上人人稱羨的生活了。陳恪也對現狀比較滿意,正可以心無旁騖的專心讀書,為將來謀一份好前程。

    誰知出了這檔子事,如果真像李簡那樣認命,不僅家裡的收入要減半,光這口氣也咽不下去!

    如果是後世,他可能咽不下也得咽,可這是大宋朝,難道也沒有說理的地方麼?!

    歸根結底,他還是對這個孕育出范仲淹、包拯、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的年代,抱有一絲絲期望。他堅信,一個黑暗腐敗、只知道剝削民眾的國家,是孕育不出這麼多人格健全的君子的!

    如果一個以仁厚著稱的君王治下,也跟後世沒什麼區別的話,那中國五千年歷史,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希望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陳恪低聲對自己道。他決心要看看,這世上還有沒有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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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到了四月,青神東門碼頭。

    與上次到這裡時相比,蘇洵看到的景象,已是截然不同了。

    慶曆七年初,官府與碼頭包商,不惜耗費重金,在河濱灘塗的軟土上打下七千多根木樁,修建了這個百丈大碼頭。這個碼頭的修建,使青神的重要性大大提高--青神本就是蜀中經由水路通往樂山、夔州及江南廣大地區的重要通道,又處於兩州三縣九鄉的地域中心,一旦建好了基礎設施,自然會成為重要的運輸樞紐。

    在蘇洵記憶中,這裡只有一道棧橋,停靠三五艘船而已。但他眼見著偌大的碼頭上,檣桅林立、商賈雲集,貨物如山,一派繁華景象。不禁感歎道:“竟比眉山的碼頭還勝一籌。”

    “怕是夫君的算盤要落空了,看這青神繁華的樣子,花銷不會比眉山小的。”程夫人溫柔地抿嘴笑道。她穿一身剪裁得體的湖藍色褙子,大大方方的素面朝天……這年代,理學還未誕生,女子拋頭露面,就像身上要穿衣服一樣理所當然。但也有些道學家,要求自家女人出門時,應以蓋頭罩面,這種變態的獨佔欲,自然為社會所嘲諷,遠未形成主流。

    天性熱辣的川妹子,只有夏天防曬、冬日防風時,才會以蓋頭遮面,像這般溫暖和煦的春日,你就是走遍蜀中,也找不到一個戴蓋頭的。

    他們身後立著兩雙兒女,兄妹幾人正好奇的望向,碼頭上那一具具奇怪的裝置。工人們正是利用這些裝置,將沉重的貨箱在碼頭和貨船間裝卸,看起來,似乎省力又省時。

    “二哥,這是什麼物件?”蘇小妹穿一身淡粉色的襦裙,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伸著蔥管般的手指問道。只聽她聲音像泉水叮噹一樣好聽,顯然完全康復了。

    “形狀很像桔槔,又像滑車。”蘇軾定定望著那機械的運轉,想要從中看出些門道:“應該是用了《墨經》所說的‘繩制’之理。”所謂‘繩制’就是滑輪原理:“同叔,你覺著呢?”

    “就是了。”蘇轍之前已經看過一次,自然想得更深道:“但知易行難,能把這些書上道理,用到實際的勞動中,效果還這麼好。此人學以致用的本領太強了。”

    “眉山碼頭沒見過這裝置,應該是近年才出現,尚未傳播開來。”蘇軾一臉篤定道:““我看八成是陳老三搗鼓出來的。”

    “還從沒見二哥這樣服一個人呢。”小妹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便往人家身上安。”

    “嘿嘿,不信咱倆打賭。”蘇軾笑道。

    說話間,船靠上碼頭,蘇軾第一時間向碼頭工人打聽到,這種裝置名叫‘起重機’,是陳家三郎設計出來的。

    蘇軾趾高氣昂回來,剛想跟妹妹炫耀一番。卻挨了父親一頓爆栗:“剛下船就亂跑,不知道幫著搬東西啊!”雖然只帶了必須的書籍衣物、日常用品,但畢竟是六口人搬家,裝了滿滿十幾口箱子。

    碼頭的‘起重機’,不負責給乘客裝卸行李,蘇洵只好在碼頭找了個車夫,又請他幫著搬卸,自然得討價還價一番。

    “這麼多箱子,一車可裝不下。”車夫犯了難,道:“你們要去哪裡?”

    “先幫著找家客棧吧。”

    “哦,你們這是要投親吧。”車夫笑道:“不知官人的親戚姓甚名誰。”

    “呃……姓陳。”蘇洵猶豫一下道。

    “是住在文興街的陳大官人麼?”車夫一下來了精神。

    “是。”蘇洵也沒想到,整個縣城的常住戶,就陳希亮一家姓陳的。

    “以後要早報家門,”車夫登時熱情起來,打個呼哨,召喚來兩輛大車,也不要蘇家父子插手,便手腳麻利的將行李裝車。

    ~~~~~~~~~~~~~~~~~~~~~~~~

    就在裝好車剛要走的工夫,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姑姑,姑姑。小妹,小妹!”

    蘇家兄妹本來談笑風生,聽到這個聲音,都一起回頭,便見新到的一艘船上,立著四個錦衣少年,其中兩個在使勁的揮手叫喊。

    小妹歎口氣道:“怎麼我們走到哪,這幫憨貨就跟到哪?”

    “不要這麼說。”程夫人微笑道:“之元他們,也是來青神念書的,早晚會碰上。”

    “碰見的越晚越好。”小妹嘟著嘴道。

    “大表哥,想不到在這兒碰上,真巧啊!”蘇轍和八娘的表情都頗不自然,只有蘇軾,笑呵呵的與表兄弟們打著招呼。

    “是啊,真巧。”一個衣著考究、面如傅粉的公子哥,一邊搖著摺扇,一邊施施然從船上下來。蘇軾、蘇洵、陳恪,都算是相貌不錯了,但跟他一比,才知道尋常帥哥和真正的美男子,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這公子哥就是程家長子程之才,字正輔。他步履瀟灑的來到程夫人面前,作揖行禮道:“侄兒拜見姑姑、姑父。”

    “嗯……”蘇洵只哼一聲,這倒不是針對他,而是對所有人都這樣。

    “正輔,你是帶弟弟們來上學麼?”見到娘家侄子兼未來女婿,程夫人自然親熱。

    “是的姑姑。”程之才流利道:“侄兒本想參加今年的掄才大典,無奈我父親要求忒嚴,說我學識還不夠,尚須用些苦功夫。”頓一下,他接著道:“聽說中岩書院的王老夫子,是鄉貢進士出身,才學淵博,治學多年,還與歐陽永叔、梅聖俞過從甚密。所以我爹便讓我來跟他學習幾年,這樣下次大比就有把握了。”

    程夫人只問他一句,他卻把前因後果都詳細介紹一遍,聽起來十分的真誠。蘇小妹卻不易察覺的快速吐了下舌頭,旋即恢復了淑女狀。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49 AM

第四十九章 比鄰

   程之才與程夫人說話間,他的三個弟弟,之元、之祥、之儀,也從船上下來……正是那日在眉山當街騎馬的三位,方才大呼小叫的,也是他們三個。

  三人見大哥和長輩說話,便索性不靠前,圍著蘇家姐弟唧唧喳喳。

  “表姐,你們怎麼不早知會聲?不然和我們同路,不就省下船錢了。”程之元手裡也拿著摺扇,學著大哥輕輕搖動道:“而且我們程家的大船,可不是這種拉煤的破船可比。”

  “多謝表弟好意了,”蘇八娘溫柔的笑道:“姐姐下次知道了。”

  “和仲,你又有什麼新作問世?”程之祥親熱的拍著蘇軾的肩膀道:“上次你那首‘日月何促促,塵世苦局束’,被我那幫朋友很是稱讚呢。”

  “最近也有的,”蘇軾毫無防備的笑道:“就在來的路上,便做了兩篇。”

  “快道來聽聽。”

  “一首叫《江上看山》。”蘇軾輕咳一聲,抑揚頓挫的背誦起來,程之祥馬上讓僕人拿出紙筆,趴在地上記錄。

  而那年紀最小的程之儀,拿著本冊子湊到蘇小妹身邊,腆著臉道:“表妹,這是我最新的作文,請你斧正。”

  蘇小妹推脫不得,只好硬著頭皮接過,忍著不適看完。

  “怎麼樣?”程之儀滿是期待道:“這是我很用心寫得呢,表妹,你給評判一下。”

  “拿筆來。”蘇小妹突然笑靨如花道。

  “快快,拿筆來!”程家兄弟每人一個書童,聞得召喚,程之儀的書童,趕緊奉上筆墨。

  蘇小妹持筆蘸了墨,在程之儀的文後筆走龍蛇,落下兩行雋秀的行書。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她一邊寫,程之儀一邊念,念完之後一頭霧水道:“這不是老杜的詩麼,什麼意思?”

  “這是說你的文章清麗、立意高遠。”蘇小妹把筆遞還給那僕人,小臉寫滿鄭重道。

  “第一次得到你這麼高的評價!”程之儀喜不自勝道:“看來我終於一日千里,要趕上你哥哥了。”

  “我哥哥哪能比得了你。”蘇小妹眼眯成兩道彎,嘴角也翹成彎道:“他們一輩子也寫不,像你這樣的文章。”

  “過譽了、過譽了……”程之儀撓頭呵呵直笑,卻沒看到一邊蘇轍的臉上,滿是古怪的表情。

  ~~~~~~~~~~~~~~~~~~~~~~~~~~~~~~~~~~~

  程之才熱情邀請蘇家與他們同住,被蘇洵斷然拒絕:“我們已經找好房子,連房錢都交了。”只要有辦法,誰願意寄人籬下。

  “那樣啊……”程之才雖惋惜不能提前親近表妹了,但他更不願生活在姑姑的眼皮下,便一臉可惜道:“便只能平日裡多聚聚了。”

  “如此甚好。”蘇洵板著臉道:“時候不早,咱們各自上路吧。”

  “也好。”程之才巴不得,離這個脾氣古怪的未來岳丈遠一些,他又朝八娘抱拳道:“表妹,可要常去找表哥玩。”

  “……”蘇八娘紅著臉低頭,福一福沒說話。

  見她嬌羞的模樣,程之才心中一蕩,放聲大笑道:“走啦,走啦!後會有期!”便招呼弟弟們上馬走人……程家專門派船來送四位公子哥,從船上下來丫鬟老媽、僕人家丁二三十號,還有四匹高頭大馬。

  這前簇後擁、聲勢浩大的一群人,自然引得青神百姓側目,紛紛詢問這是哪裡來的大人物。程家兄弟對此習以為常,便在眾人矚目下招搖而去。

  “唉……”蘇洵看看夫人,歎口氣,欲言又止。

  “誰沒有個年少孟浪的時候,”多少年的夫妻,程夫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總得為娘家侄兒說句話:“等經歷些事情,自然能穩重下來。”

  “但願如此。”蘇洵深深吐口濁氣道:“咱們也走吧。”

  一行人便跟著三輛大車,離開東門碼頭。

  行在熱鬧的大街上,一直很安靜的蘇轍,終於憋不住問蘇小妹道:“小妹,你那評語,究竟是什麼含義?”

  “你猜呢?”小妹一邊好奇的張望著道邊的店鋪,一邊笑道。

  “兩個黃鸝鳴翠柳,是不是‘不知所云’,‘一行白鷺上青天’是不是‘越扯越遠’!”

  “猜對了。”蘇小妹咯咯笑道,聲若銀鈴。

  “唉,你呀。”聽到兒女的對話,程夫人回頭,半是嗔怪,半是寵溺道:“怎麼能這麼說你四表哥呢?”

  “娘,你怎麼不說說他們,”蘇小妹撅起小嘴道:“別整天耀武揚威的到處丟人現眼。”

  “你娘這個嫁出去的姑姑,如何說得著他們?”程夫人搖搖頭道。

  蘇洵本想先找家客棧,讓妻兒歇息打尖,但讓程家兄弟一打攪,忘了跟車老闆說明,結果被拉到了文興街陳府門前。

  他還沒說話,那車老闆先扯著嗓子道:“陳大官人,你家來親戚了!”蘇洵夫婦不禁尷尬,只好改變初衷。

  不一會兒,大門打開,一身短打扮,滿頭大汗的陳希亮出來,看到蘇洵一家子,又驚又喜道:“不是說,明天才到麼!”

  “怕你麻煩,所以早到了一天。”蘇洵抱拳笑道。

  “見過叔叔。”程氏帶著兒女向陳希亮行禮。

  “嫂夫人切莫多禮。”陳希亮向程氏抱拳還禮,又對幾個車夫道:“勞煩幾位將車推到北門。”

  於是他便關上大門,領著蘇家人,繞到宅子北面。北面也沖著條街,門面雖然不如正門氣派,但也比尋常人家氣派多了。

  “哥嫂莫要笑我假公濟私。”陳希亮一面摸出鑰匙開門,一面笑道:“當年一時糊塗,買了這麼大個住處,結果後宅一直閑著。這次老泉兄要我幫找房子,我就動了心思。肥水不流外人田,還是便宜了小弟罷。”

  說話間打開院門、卸下門檻,讓車夫們將板車推進去。

  後宅按說才是主人家的生活區,不僅有大北屋五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還有抄手遊廊,將正屋和廂房相連。院內有海棠、藤蘿、魚池、假山。為了保證私密性,在月亮門後還有一道影壁,將前後院分割為兩個世界。

  因為沒料到他們會提前一天來,院子裡面還有工人,正提著桶沖洗地面。

  “先別管院子了,幫著把行李搬進屋!”陳希亮一面吩咐幾個工人,一面要付那車老闆車錢,才知道蘇洵已經付過了。

  待幾個車夫離開,陳希亮領著蘇洵夫婦進屋,在官帽椅上坐定道:“後宅翻新後,還沒住過人,裡面的動用家什都是新的,可能入哥哥嫂嫂的眼?”

  蘇洵夫婦,看院子時已經很是喜歡了,再見這屋裡,磨磚對縫、窗明几淨,傢俱擺設都十分高雅,反倒卻躑躅起來。兩人對視一眼,由程夫人道:“這宅子自是極好的,可一分兩半,豈不耽誤了叔叔家用。”

  “這後院原先一直是鎖著的。”陳希亮擺手笑道:“我們五口人,住前面就綽綽有餘。”

  “可叔叔還得續弦吧?”程夫人笑道:“你家二郎也轉眼就得找媳婦了,到時候,就知後院是缺不得的。”

  “不瞞嫂嫂說,小弟沒有再娶的打算。”陳希亮搖搖頭,歎口氣道:“孩子們和後娘的關係,不好處,到時候父子之間反而生分。”

  “那就等孩子大大再說。”程夫人笑笑道:“二郎呢?”

  “二郎已經立誓,不中進士不娶妻。”陳希亮正色道:“我這個做父親的,雖然盼著家裡添丁進口,但他如此上進,還是要支持的。”

  “如此……”蘇洵明白,今天這房子,是必須得租了,便打斷夫人道:“你在信裡所說的,每月五百文房租,怎麼能夠呢?”

  “老泉兄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不差那幾個錢。主要是不想讓房子閑著,”陳希亮說著朝程夫人一笑道:“另外還有一樁私心。”

  “何事?”

  “又是大比之年,如果不出意外,我和老泉兄得再次進京,來回最少一年。”陳希亮歎口氣道:“不瞞嫂嫂說,我實在放心不下那幾個小子。”頓一下道:“二郎還好些,其餘三個要是沒了約束,定會野馬脫韁,荒廢了學業不說,還的學一身壞毛病!”說著起身抱拳道:“嫂夫人教子有方,已是鄉里皆知。還請您一定幫這個忙!”

  “叔叔言重了,妾身待他們視若己出便是。”程夫人起身還禮,接下了這個任務。

  “勞煩嫂嫂了……”

  “孩子們有先生教,妾身不過督促一下他們的功課。”程夫人掩口笑道:“叔叔這筆買賣可不划算。”

  ~~~~~~~~~~~~~~~~~~~~~~~~~~~~~~

  說話間,已到中午,五郎領著三個青衣小帽的來福夥計,從外面進來……陳希亮早讓他郎去來福知會,說今日家裡有客。

  一轉眼,各色精緻果子、冷熱菜肴,擺滿了整桌。

  程夫人出身大戶,蘇洵也見慣世面,兩人竟都不認識桌上那些主菜。更不要說八娘、蘇軾兄妹四個了。

  好在來福的夥計熱情周到,每一道菜都報上菜名,什麼‘獅子頭’、‘雪蛤蒸魚唇’、‘菜炒螺絲肉’、‘桂花烘鱔糊’、‘紅燒青魚劃’……聽都沒聽過。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52 AM

第五十章 問題少年

    “這太破費了,”對著滿桌珍饈,蘇洵卻皺眉道:“這讓日後我們如何來往?”

    “你是知道我喜好簡樸,要不也不會放著偌大的後院不住。”陳希亮搖頭苦笑道:“但在吃飯上,我做不了主。”

    “為何?”蘇洵大奇道。

    “三年前,我家三郎收了個開酒樓的徒弟,教他點手藝,又幫他過了難關。”陳希亮儘量平淡道:“他那徒弟念念不忘這份恩情,一直包著我們家的伙食……這次估計是聽說家裡有客人,所以比平時豐盛了不少。”

    “三郎小小年紀,竟能給人那麼大幫助?”蘇洵嘖嘖道:“也是一段佳話!”

    “說起來,怎麼沒見三郎?”程夫人只見五郎、六郎在家,這會兒當然要問問。

    “哎……”陳希亮臉上的自豪一掃而光,鬱悶道:“翹家了……”

    “咦?”蘇家人一起‘咦’一聲,卻都望向陶醉於美食的蘇軾。

    蘇二郎好容易夾起一筷子鱔段,正滿心歡喜的欲快朵頤,見狀不禁羞澀的低下頭,卻仍不忘把那塊鱔段送入口中。

    “怎麼跟我家這個一樣的毛病!”蘇洵大感同病相憐,指著蘇軾道:“今年春裡,他和一個叫陳太初的同窗失蹤了十多天,我和他大伯,帶著十幾個族人,尋遍了眉山,才在深沉裡的回龍觀找到他倆。”

    “他們作甚去了?”陳希亮大奇道。

    “求人家道士要出家,人家不答應,就賴在那不走。”

    “小小年紀就看破紅塵了?”

    “不是看破紅塵,是想得道成仙……”蘇洵無奈道:“知道愚兄為何把家也搬來了吧,就是為了鎮住這個魔障!”

    “……”陳希亮無語半晌,方苦笑道:“我家那俗物,雖然沒說去幹什麼,但想必不會是去求仙。”

    “怎麼也不見你出去找?莫非是被我耽誤了?”蘇洵驚覺道。

    “沒事兒不用找,”陳希亮已經知道,三郎是跟那李簡一起出去的,所以不甚擔心道:“我只擔心他欺負別人。”

    “這……”蘇洵無語了,看著三郎挺老練的一少年啊,咋也這麼不著調呢。

    “哎……”一直沒說過話的小六郎,突然冒出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眾人莞爾,陳希亮苦笑道:“也不知這兩本經湊一起,嫂嫂能不能念得了。”

    “……”程夫人也苦笑道:“看來妾身錯了,叔叔這個錢,一點也不好掙。”

    ~~~~~~~~~~~~~~~~~~~~~~~~~~~

    ‘阿嚏……’在瀘州返回青神的船上,一個少年連著打個幾個噴嚏。

    “沒事兒吧,三郎?”酒商李簡道:“江上風大,進艙來吧。”

    “嗯。”陳恪揉揉鼻子,掀簾進去,一屁股坐在小機邊,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道:“好似有人在念叨我。”

    “那是一定的。”這次行程,李簡心勁兒回升不少,至少能開玩笑了:“你翹家出來七八天,回去屁股肯定要開花的。”

    “還不是因為你!”陳恪登時鬱悶道:“本來你自己就能辦了的事兒,非得別人生拉硬拽,真是替你羞愧!”

    “嘿嘿……”李簡一陣汗顏,岔開話題道:“不過能見到陳別駕,總算不虛此行。”別駕是通判的敬稱。

    “是啊,總算陳大人還念著望日的情分。”陳恪也慶倖的笑道。

    他們口中的陳大人,乃是上任青神知縣,後來因為政績突出,被破格提升為瀘州通判。陳恪尋思著,官府的事情,小民百姓無可奈何,但官場中人總會有些辦法的。就算陳通判幫不上什麼忙,能飲水思源點撥幾句,也能一改現在無處下手的窘境。

    結果還算讓人欣慰,陳通判沒有忘記令他發達的青神,也沒忘了李簡多年的孝敬。得知故人來訪,他在私邸接見了李簡和陳恪……在知根知底的陳大人這裡,陳恪沒什麼好掩藏的。

    聽說了黃嬌酒的遭遇後,陳通判撚須道:“本官確實在今年的貢品清單裡,見到過黃嬌酒的名字。當時想著,雖然是不小的負擔,但也大大提升了黃嬌的名氣,裡外裡應該不會吃虧。”

    “清單上讓我們進貢多少?”陳恪急切問道。

    “沒說,這裡面有些門道,公開的文告中,是不會提及具體數目和價錢。”陳通判道:“往往只有轉運使司,和地方具體經辦的官員才知道……”

    “能從側面打聽一下麼?”陳恪不死心道:“如果不礙事的話。”

    “我雖然仍在蜀中為官,但梓州路和益州路是兩個系統。”陳通判搖搖頭道:“不管在哪個朝代,越界都是大機會啊。”言外之意,他能見陳恪兩個,已經是犯了忌諱呢。

    “大人為官多年,定有許多熟識的同鄉、同科、同僚吧?”陳恪也顧不上許多了,豈能讓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溜掉:“想必有人是不越界的。”

    “你小子……”陳通判哭笑不得道:“還真是不能糊弄呢。”點點頭,正色道:“不錯,我在益州路自然還有相好,但本官不建議你們,從這頭入手。”

    “您是擔心,打草驚蛇?”陳恪沉聲道。

    “聰明!”陳通判點下頭道:“你們定然聽過,‘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這句話,一旦被察覺到,他們有的是辦法,整的你們死去活來。”

    “大人的言外之意,”陳恪不以為意道:“是不是也認同,此中有蹊蹺呢?”

    “是有些不合常理啊!”陳通判字斟句酌道:“朝廷貢品名單,本就常有變化,黃嬌列進去不足為怪。但是這種初次進貢的情況,往往起先量都不大,之後視情況逐年往上加,沒有像這樣一下子要這麼多的,這是要人命啊!”其實他還知道,貢品裡的一些潛規則,但怕陳恪回去亂說,因此沒有一語道盡。

    “那,您的意思是?”但這已經足夠了,陳恪不再糾纏前因,只關心後果。

    “我費些功夫,請京裡的同年問問吧。”陳通判緩緩道:“說起來,恰好有一好友在戶部……雖然是中書省的戶部,沒什麼權力,但恰好各地進貢土產一項,正歸他們管。”

    “太好了!”這下連李簡都振奮了,在他看來,京城的官,自然是管著益州路的。

    “這件事,想來沒那麼容易吧。”陳恪卻沒那麼樂觀道:“大人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對對,我們帶錢來了。”李簡趕緊從懷裡,摸出厚厚一摞交鈔:“大人打點人情用吧。”

    陳通判看一眼那摞交鈔,不動聲色道:“你們還得給我另一樣物事。”

    “何物?”

    “證據,”陳通判歎口氣:“沒錢我也可以幫你們,但沒有證據,我只能幫著打聽一下,別的忙就幫不上了。”

    李簡看看陳恪,陳恪吐出一口悶氣道:“我們之所以會起疑,就是因為縣裡死活不給文書。怕是不到最後一刻,一張紙也拿不到手。”

    “那就先幫你們問問。”陳通判語重心長道:“但是三郎我提醒你,你不是官、是民。自古民不與官鬥,是因為兩者之間太懸殊,你千萬不要妄為。搜集好了證據,交給本官,我自會轉送到那些禦史手裡。”

    “多謝大人警醒。”陳恪重重點頭道:“小民銘記在心。”

    “你也要從這次的遭遇中吸取教訓。”陳通判又深深看這早熟的少年一眼:“如果你家有個做官的,別人是不敢這樣對付你的。記住,在這大宋朝,只有兩種人,那就是官和民!”說著意味深長道:“官家也是官,富民也是民,日後的路該怎麼走,你這麼聰敏的孩子,不用多說了吧。”

    “謹受教……”陳恪深深作揖,心中不禁有些感動。對自己這樣一個不相干的少年,陳通判原本沒必要廢話,但他還是指出了自己的誤區……這年代的官員,畢竟還是有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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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上,陳恪變得沉默了。陳通判的話與最近的遭遇交織在一起,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想要過上快意的生活,真的只是擁有財富那麼簡單麼?還得有能力守住財富。

    王在法下之前,這種能力只能來自於權力。對於平民來說,就是當官。

    雖然之前就聽陳希亮背過真宗皇帝的廣告歌,但此刻那《勵學篇》的聲音,才真切的在他心中迴響: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感謝生在大宋朝吧,要是生在只看門第的兩漢南北朝,甚至科舉草創的隋唐年代,自家這樣的標準寒門,是永無出頭之日,亦永無寧日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55 AM

第五十一章 中岩書院

    翹家多日的孩子回來,迎接他的從不是鮮花與掌聲。

    儘管認罪態度良好,並發誓從今往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陳恪也只是免了皮肉之苦,仍被關禁閉七天。

    當他見到蘇家人的時候,已經是四月最後一天了……

    那天,門打開,他被放出來,草草洗把臉,便被二郎領到後院。

    進了正屋,看到不僅自家兄弟在場,蘇洵夫婦,蘇八娘姐弟四個也都在,陳恪頓時好大的鬱悶:‘不至於還要三堂會審吧。’

    好在陳希亮看都沒看他。

    陳恪識趣的站在陳家班最末一個,與蘇家班的四個遙遙相對。只見八娘和小妹都在偷笑,蘇軾扮鬼臉,蘇轍也沒繃住……總之一句話,人家都在朝他笑。

    陳恪這才意識到,自己頭還沒洗、衣服也沒換,眼下的外形肯定難以恭維。要是其他人,肯定羞澀的低下頭,他卻若無其事的一撩額發,下巴微微翹起,頗有天生麗質難自棄的自覺。

    “撲哧……”對面的蘇家兄妹登時忍俊不禁,蘇軾更是直接笑噴了。

    再看陳恪,卻變成一副垂首認罪的老實模樣了。

    他的動作很小,又站在最後,只有對面的蘇家兄妹能看到。上首的長輩瞧不分明,只見到蘇家姐弟笑得花枝亂顫。這讓蘇洵頓感顏面全無,大為光火道:“笑什麼笑。和仲,你又皮癢了麼呢?!”

    “……”蘇軾立馬低下頭,心中淒苦道:‘怎麼每次挨駡都是我當代表……’

    “算了,老泉兄,男娃娃活潑點好。”陳希亮卻感覺很爽,抖擻精神道:“咱們還是說正事兒吧。”

    “嗯。”蘇洵點點頭道:“你來說吧。”

    “也好。”陳希亮便清清嗓子,對一眾子侄輩道:“你等少年,讀書上進,雖主要是在明明德。但毋庸諱言,在現階段,考取科舉才是最重要的。青神中岩書院,乃是大儒王方王老夫子開辦,在眉州乃至臨近州縣地位卓然,其威望之高,導致在慶曆興學中,我們眉州都沒舉辦單獨官學,而是由中岩書院兼之。”

    所謂‘慶曆興學’,是慶曆新政的一部分,也是被延續下來的幾項政策之一——其主旨明確,就是‘諸路州府軍監,除舊有學外,餘並各令立學。’為提高官學地位,‘新政’還規定,只有在學校裡學習三百天以上的人,才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

    顯然,樹立起官學的特殊地位,是對私學很大的衝擊,短短幾年時間,開國後一直興旺的民辦學院便呈凋敝之勢。但如嶽麓書院那樣的超級書院,非但沒有被官學動搖,反而搖身變成了官學,徹底成為學界之霸。

    中岩書院在全國籍籍無名,於蜀中也不算翹楚,卻得到與四大書院等同的待遇,這讓那些名氣遠在其上的大書院,滿地撿下巴的同時,只能羨慕嫉妒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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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昏昏欲睡的長篇大論後,陳希亮終於說到重點:“今年,中岩書院又開一班,後日開山門報名。爾等須得警醒,此次不同往日,以前,不在中岩書院讀書,還可以去別的書院,或者自學,都不影響你取解。現在,規矩改了,入不了中岩書院,你們連考科舉的資格都沒有!”

    “不錯,”蘇洵實在受不了,陳希亮說話的囉嗦勁兒,接過話頭道:“考不進中岩書院,都不要回來了!”說著瞪眼掃視一圈道:“還有什麼問題麼?”

    “……”晚輩們面面相覷。

    “有,請問蘇伯伯,進中岩書院還要考試麼?”陳恪舉手道。

    “以前不要,但現在是官學了,本周各縣的學子,全都湧過來。”蘇洵道:“名額有限,所以要考試了。”

    “考不中,就只有等下年。”陳希亮補充道。

    陳家子弟望向蘇洵的目光變了,心說還沒考試,就舉家搬過來,蘇伯伯可真二啊。但人家要是考上了,便二上加二,成了‘牛’了。

    “那考些什麼呢?”陳恪又問道。

    “第一次設考,誰知道,但無非就是四書六經、詩詞對聯。”兩位長輩不負責任的搖頭道:“總之,要考試的趕緊回去溫書,明日都不許出門,安心備考,散了吧……”

    一眾晚輩一齊向長輩行禮,然後魚貫出去。

    陳蘇兩家人,到了院子裡,發現陳恪已經溜得沒影,八成是洗澡去了。

    “看來他不是不害羞,只是故意作弄咱們呢。”蘇軾笑道:“卻被他給坑苦了。”

    “以後被坑的日子長著呢。”陳二郎打趣道:“我這個弟弟,有個諢號‘萬人坑’,和仲可要小心。”

    “以為我是吃素的麼?!”蘇軾馬上燃起鬥志道。

    “戒驕戒躁,和仲。”蘇八娘熟練的擰住弟弟的耳朵道:“明天不准出門,讓陳家二哥監督你!”

    “世妹放心,”陳忱本來還有些大哥范兒,聞言馬上紅了臉:“我保證不讓他出門一步……”

    “那你作甚?”當著陳家兄弟,蘇軾頗不好意思,掙脫開,跳到一邊。

    “我會很閑麼?你們這多人去上學,書箱備好了麼?筆墨紙硯、雨傘木屐、點心嚼裹……”八娘一臉無奈道:“難道不需要準備麼?”說完她朝陳忱微笑道:“已經跟陳叔叔說過了,三郎和五郎的也交給我來準備。”

    “太謝謝了,世妹。”陳忱的臉像塊紅佈道:“能幫我……”他本想說‘幫我也弄一個嗎?’但實在是臊得不行,只好改口道:“這麼大的忙。”

    “舉手之勞而已。”八娘大方的笑道:“好了,分頭去忙嘍!”說完便拉著小妹的手,準備去街上購物。

    陳二郎想跟上,卻像被掐住脖子的青蛙,幹鼓著腮幫子不出聲。

    “二哥,你也去吧!”熟悉的聲音在月亮門響起,卻是火速洗刷乾淨的陳三郎回來了。

    “我,我去幹啥?”陳二郎說完這句,恨不得抽自己。

    陳恪也恨不得踹他一腳:“領路、會賬、拎包……街上小流氓那麼多,你還得保護她們!”

    “那,我就去……”陳忱屁顛顛的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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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時分。

    陳府二進的小書房中,一具寬大的書架沖著門,書架上壘滿了各色書籍。書架及閘中間,相對擺著兩張寬大的書案,書案上各設文房四寶,以及鎮紙、水盂、筆洗、筆格等各色文具。

    陳恪坐在右手邊一張書案後,桌上擺滿了四書六經,正用常人難以企及的速度一本本翻看。

    他看得極為投入,連陳希亮何時進來也沒注意。

    陳希亮也沒出聲,在他對面坐下。陳恪又看完一本,一抬頭,才發現他的存在:“爹爹,下次請記得敲門。”

    “臭小子,還記恨我呢。”陳希亮失笑道:“你這記仇的毛病,也不知跟誰學的。”

    “天生的。”

    “好了,不說笑了。”陳希亮正色道:“我這幾年只讓你在家背書寫字,沒讓你出去念書,明天考試會不會緊張。”

    “本來不呢,現在叫父親大人一問……”陳恪慢悠悠道。他高興的時候,才會叫爹爹,一不高興了,就改‘父親大人’了。

    “怎樣?”

    “還是不緊張。”

    “好好說話。”陳希亮頗為無奈,他知道,自家老三每次挨了罰,都會變得言語刻薄,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脾氣:“不緊張就好,好好考,發揮出水準,我相信你的實力,不會有問題的。”

    “我也相信自己。”陳恪點點頭,很認真道:“知道我為啥這麼鬱悶麼?”

    “為啥?”

    “因為參照以往的量刑標準,本應關我三天禁閉。這次卻足足多關了四天,顯然我成了你和蘇伯伯較勁的犧牲品。”陳恪搖頭道:“父親大人常說,君子應該恤刑薄懲……而且你也知道,我肯定不是出去玩的。”

    “嘿……”陳希亮被說中了,他聽說蘇軾翹家那次,回來被關了六天,心說我陳家的家法,不能只有蘇家一半啊,所以不僅翻倍還多了一天……心裡有虧,他只好轉移話題道:“要是告訴我去幹甚,不就省了這通禁閉?”

    “算了,都解決了,沒必要說了。”這下輪到陳恪轉移話題了:“父親大人就別操心我了,你這次一定要考上進士,不然下回就得跟我當同學了……”

    “呃,臭小子……”陳希亮那個鬱悶啊,但這確實是事實。按照新政,所有人參加科舉之前,都必須進學校讀書一百天。這次朝廷體恤老人,格外開恩,要是考不上,下次就不管你什麼年紀,都得進學校念書了……和兒子一起考試就夠丟人了,要是還一起念書,直接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6 10:57 AM

第五十二章 應試

    一直看書到半夜,陳恪才回房睡覺。見二郎早就回來,正躺在床上,望著房梁直咧嘴。

    “這是哭還是笑?”

    “又是笑又是哭。”

    “怎麼講?”

    “笑的是,我終於和一個小娘子上街了;”陳二郎一臉莫可名狀道:“哭的是,回來的時候人家說,她已經熟悉路了,再也不用麻煩我了……”

    “唉,別灰心。第三者插足麼,沒點死纏爛打的精神,怎麼插的進去。”陳恪吹熄了燈,胡亂安慰他兩句,便抱著枕頭會周公去了。只留下陳二郎在那裡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

    轉眼到了報名的那天,一夜失眠的陳希亮,頂著烏黑的眼圈爬起來,先把五郎從被窩裡拖出來,再去陳恪房間拍門:“趕緊起床,穿衣吃飯,不然要遲到了!”

    等三郎穿衣洗漱完畢,坐在飯堂吃早點時,陳希亮才注意到:“你怎麼沒穿新縫製的襴衫?”

    三郎悲憤的看一眼二郎,悶聲道:“你問他吧。”

    二郎低頭喝湯,裝沒聽見的。他不會告訴老爹,因為聽說那襴衫是八娘親手縫製,便無恥的搶了過來。

    吃完飯,陳希亮送兒子們到門口,正碰上蘇洵也送蘇軾蘇轍。

    “怎麼,要親自去送考?”蘇洵見陳希亮拿著傘,似乎是要出門的樣子,便明知故問道:“唉,又當爹又當媽,難免婆婆媽媽了點。”

    “誰說我要去送?”陳希亮一臉不屑道:“我家小子省心著呢。”

    “嘿……”蘇洵撇嘴道:“難道我家小子不省心?”便把肩上的乾糧袋,往蘇軾脖子上一套道:“就送你到這兒吧。”

    原本打算送考的老兩位,全都不去了。要參加考試的三郎、五郎、蘇軾、蘇轍,便在陳二郎的帶領下,有說有笑的出城而去。

    縣城到中岩寺要走十餘裡。

    道左是山,道右是江壩。山上竹樹蔥蘢,雜花滿坡,壩上稻浪翻滾,油菜花黃,不時能看到農人、耕牛在壩上、山間勞作,這幅優美的山村田園圖,深深吸引著逃離樊籠的少年們,他們指點著山水形勝,欣賞著如畫的春光,用詩詞互相唱和。

    所謂唱和,就是作詩與別人相酬和。唱和有幾種方式,最寬鬆的是只作詩酬和,不用被和詩原韻;最嚴格的是用同韻同字,這也是磨練作詩本領的好方法。

    在這個年代,作詩的本領,是文人必須具備的能力。人為設置的障礙,正足以增加遣詞捉韻樂趣。在這群人裡,蘇東坡詩才無雙,韻用得輕鬆自然,詩亦富有美感,雖然還遠未臻化境,但已透著噴薄欲出的天才。蘇轍和陳恪的詩要差些,兩人都可以輕鬆駕馭文字和韻律,詩詞亦大氣可觀,卻很難營造出那種莫可名狀的美感。

    陳忱雖然最年長,但作詩的能力中規中矩,只能勉強跟上他們三個的節奏。至於五郎,在使出吃奶勁兒憋出一首後,便一言不發、苦大仇深的趕路。

    正當幾人說說笑笑時,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趕路的士子們紛紛閃到道邊避讓,便見幾匹高頭大馬騎飛快的馳過,不少人的衣裳被濺上了泥……五郎就是其中之一,他一路上極愛惜嶄新的襴衫,稍微泥濘的地方都不走,誰知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被濺了一身,這讓他十分惱火,噴出兩個字:“混帳!”

    蘇軾兄弟有些尷尬,因為他們看得分明,那幾個騎在馬上的,正是程家兄弟。

    “是他們……”陳恪也認出程家兄弟來,當初在眉山就避讓了他們一回,想不到在青神又一回。他眯起眼睛,定定望著馬背上的身影,不知在盤算些什麼。

    “好了趕路吧,不然要起個早五更、趕個晚大集了。”方才耽擱時間太多,陳忱看看升起的日頭,催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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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州人都說,先有中岩寺、後有峨眉山。

    中岩的寺廟始於唐朝中葉,由天竺高僧所立,後陸續擴建,終成為今日所見的宏大寺廟群。

    整個寺廟群分下寺、中寺、上寺。下寺座落在岷江之畔;中寺掩在半山腰的叢林中,距離下寺五裡;上寺翹然於峰頂,距離中寺亦是五裡。一條石梯小道盤繞岩邊林中,將三寺串在一起。

    中岩書院就寄身於這中岩寺中,起先是以中寺後院為講堂。其創辦者王方王老夫子,將書院建在寺廟中,一是這裡環境清靜、優雅,遠離城市,正適合傳道向學:二是寺廟住持乃是他堂兄,一家人自然好商量。

    慶曆興學後,來書院求學的人數暴增,王方便在縣衙的幫助下,又將上寺和下寺空置的禪院盤下來,修葺之後,作新增的教室、宿舍……雖然宋人崇佛,但僧侶人數遠無法與五代相比,這都得感謝周世宗柴榮,一道旨意命天下僧尼還俗,至今宋帝國還受益于此,大量廢棄的禪院便是明證。

    此刻,陳恪等人並千餘報名入學的士子,被引到寺後的講經台下,那昔日的高僧**之處,有一塊容納千人的大坪。

    一個穿著白綢襴衫、頭戴黑色襆頭的中年人,出現在講經臺上。待學子們安靜下來,他才自我介紹說姓袁,是書院的執事:“爾等既然有備而來,本院的好處本人自不消贅言。只說說本院的架構……我中岩書院有三級六堂。初級三堂設在下寺,中級兩堂設在中寺,高級一堂設在上寺。”

    “爾等入門考試之後,成績合格者,進初級之‘仁’、‘義’、‘禮’三堂學習。一年半後文理通者升入中級之‘智’、‘信’二堂學習。再過一年半,經史兼通、文理俱優者升高級之‘率性堂’學習,積滿學分,方可畢業。”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袁執事最後道一聲:“接下來,便是本院的入門考試,爾等需用心應答,這關係到諸位今年能否入院。”說完便敲響了臺上的一面金鑼:“領取號牌之後,找到相應的考場進行初試。”

    馬上有書院的人,抬著籮筐向學子們分發號牌。陳恪得到了個丁字型大小,與蘇轍同號,蘇軾和五郎一個甲字型大小,一個戊字型大小,四人便分頭去找各自的教室。

    陳恪和蘇轍的考場,在講經台東側的一間禪房,兩人到時,前面已經有二十多人人在排隊。學子們一個一個的進去,最多盞茶功夫便出來,有的淚流滿面,有的面色凝重,沒一個神態輕鬆的。

    “難道一個也沒錄取?”蘇轍也有些緊張道。

    “不會的,八成是不當場宣佈。”陳恪寬解他一句,見前面一個出來,便道:“該我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嗯!”蘇轍重重點頭道:“三哥定然沒問題的!”

    “嗯……”陳恪心裡亦有些小惴惴的,深吸口氣,便踏進了禪房。

    禪房裡,擺著一張長桌,長桌後,坐著三個中年儒者。待陳恪進來,中間那個便發話道:“關門。”

    陳恪照做,回到屋子中央站定,便聽那人問道:“姓名、年齡、籍貫。”

    “陳恪,十四歲,青神人氏。”

    “之前在哪裡上學?”中岩書院是這年代的中學,讀書人一般會先在私塾或學館中,接受完整的小學教育後,才會來這裡深造。

    “學生未曾就學。”陳恪老實回答道:“在家自學的。”

    “自學。”三個儒者笑起來道:“都學了些什麼呀?”

    “先治小學,爾後習《十三經》。”

    “學到什麼程度?”

    “一知半解。”

    “嗯。”結束了例行公事的詢問,那人便不再吭聲,換左手一位道:“考你幾道口義。先背誦《孝經》諸侯章第三。”

    “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陳恪不假思索答道:“《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再背誦《論語》,憲問第十四。”左邊考官又道。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這對陳恪來說,簡直沒有一點難度,他流利的背誦下去:“……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可以了。”左邊考官喊停道。

    “再講一段經吧。”輪到右邊的考官出聲了:“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講這句。”

    雖說讓你講經,但其實還是背誦。每一本儒家經典都有注疏,孝經的注疏叫《孝經正義》,上面對經書每一條都有詳解,你只須照章一字不改地回答,若是改了,就算錯。固然僵化死板,但這是未來寫出有理有據的文章的基礎——據從何來,唯有十三經及其注疏。作為基礎訓練,是沒錯的。

    “參聞行孝無限高卑,始知孝之為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陳恪本身就記憶力超群,又運用後世的歸納總結記憶法,因此回答的絲毫不差:“……法天明以為常,因地利以行義,順此以施政教,則不待嚴肅而成理也。”

    那考官又問讓他講了一句《論語》,聽得分毫不差後,點點頭道:“很扎實。”

    “嗯,自學的很用功。”一直板著臉的幾個考官,都微笑起來,中間那個直接道:“出去歇歇,等著宣佈結果吧。”

    “勞煩三位老師了。”陳恪知道,自己應該是過了,便恭敬行禮,退了出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40 PM

第五十三章 打虎親兄弟

    四人相繼考完後,在禪院門口會合,蘇軾見山上景色優美,便提議遊玩一番。蘇轍卻擔心不知何時放榜,說還是不要亂跑,以免耽誤了正事。

    “不妨事的,晚一會兒怕什麼。”蘇軾滿不在乎道。

    這幾日接觸下來,陳恪發現蘇軾,其實對舉業興趣不大,只是迫于嚴父慈母的殷切希望,才不得不勉強為之……否則也不會發生翹家事件。

    “還是不要了,以後在這上學,保准你玩膩了。”陳恪贊同蘇轍道:“我們還是去坪上,找個風涼的地方,邊吃點心邊等吧。”

    “也是。”蘇軾的脾氣極好,便笑道:“日後可不許推脫。”

    “嘿,你以為我不愛玩?”

    四人便有說有笑的回到講經坪,迅速佔據一片樹蔭,從書箱中拿出油布鋪在地上,然後打開各自的食盒,只見陳恪盒內是兩樣蒸食,一樣是桂花糖糕,一樣是松瓤鵝油卷。五郎盒內是燒鵝、醃魚、煮雞蛋。蘇軾兄弟盒裡則簡單很多,是黃米餑餑、青團子之類的尋常吃食。

    “蘇家姐姐真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啊。”午飯是蘇八娘一手備的,陳恪見差別這麼明顯,便笑道:“回去和她說,咱們都是一起吃的。”

    “我八姐不一定想不到哦。”蘇軾嘿嘿笑道:“女人心海底針,你不要太感動。”

    “有這樣說自己姐姐的麼。”陳恪無奈道。

    “是在好心提醒你呦。”蘇軾捏起一個鵝油卷,一口吃下半邊:“開動吧!”

    “慢點,給我留一個……”四個少年便嘻嘻哈哈的你搶我奪起來,自然沒什麼好吃相。

    “哈哈,看他們,好像狗在爭食唉……”一個刺耳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少年們的快樂時光。

    少年們回頭怒目而視,便見三個錦衣少年,在一干書童、家丁的簇擁下路過,方才那句話,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丟下的。

    “站住!”陳恪霍然起身道:“狗說誰呢?!”

    五郎也跟著起來,黑著臉站在陳恪身邊。

    “怎麼,說的就是你!”見有人挑釁,幾個少年回過頭來,其中較大的那個,一眯眼道:“不服氣啊!”

    “原來真是狗在叫。”陳恪大笑起來道:“好狗,好狗!”

    “皮癢了吧,小子?”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丁,一擼袖子,亮出花裡胡哨的刺青:“爺爺撕爛你這鳥嘴!”

    “撕你個囊球!”陳恪冷笑一聲,將衣裳下襟紮進腰帶。五郎也挽起袖子。一看這兄弟倆,就是常打架的主。

    “且住且住,”蘇軾擋在了雙方中間,和稀泥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自家人。”便朝陳恪道:“這是我程家的表兄弟。”又對程家兄弟道:“這是我們家的世交……”

    “原來是和仲啊。”那程之元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你竟跟這幫狗東西廝混,看在你的面子上,算了……”話音未落,一根帶著肉絲的白骨飛過來,正打到他腮上。

    程之元驚愕的抬頭望去,便見陳恪在那裡搖頭:“果然是三天不練手就生,本是要打狗嘴的。”

    “愣著幹什麼!”見二哥受辱,程之祥氣得張牙舞爪道:“收拾那潑才去!”

    一干隨從便一擁而上,蘇軾兄弟趕緊使勁攔住。

    “你們想幹什麼!”兩個氣憤的聲音同時響起,竟是陳家大郎和二郎,帶著許久不見的四郎,出現在場中。兩個做哥哥的,把弟弟們擋在身後,怒目而視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竟敢打人!”“信不信,我立即稟報執事,把你們逐出山門!”

    “……”程家兄弟稍稍一愣,旋即放聲大笑道:“只管打,卻看他怎麼驅我等出門!”

    “諸位做個旁證,是他們先動的手!”陳大郎朝著看熱鬧的眾人一抱拳,大聲道:“我們兄弟迫不得已才還手!”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們五兄弟,不能給老陳家丟臉!”陳二郎也一改平日裡的溫吞形象,變得亢奮起來。陳希亮教出來的孩子,沒有一個是軟蛋。

    “他們人太多,再算我一個!”一個身形瘦削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陳家兄弟身邊:“本人宋端平,最好打抱不平!”

    “都住手!”接著,一聲嚴厲的呵斥響起,一個翩翩佳公子出現在場中。

    “大哥……”程家兄弟登時沒了氣焰,因為來的正是程家嫡長子之才。

    “書院重地,聚眾喧嘩,程家的臉都讓你們丟光了!”程之才陰著臉道:“要打出去打去!別在這丟人現眼!”說著一揮手道:“閃到一邊去!”

    “知道了……”兄弟三個只好帶著家丁撤走。

    見沒有熱鬧可看,眾人也散去了。

    程之才朝程家兄弟抱拳,一臉歉意道:“小弟從小驕縱壞了,真是對不住。”

    “我家這倆也是臭脾氣。”伸手不打笑臉人,陳大郎還禮笑道:“亦多有得罪之處!”

    兩人扯淡幾句,算是給衝突畫上句號,程之才方轉向蘇軾蘇轍道:“和仲、同叔,咱們兄弟好久沒聚了,我們在那邊設了席,過去一起飲酒作對。”

    蘇軾是不會拒絕人的,他為難的望向蘇轍,便聽蘇轍搖頭道:“這邊已經吃開了,日子長著呢,下回吧。”

    “……”程之才滿以為會輕易拉走兩人,誰知蘇轍一點面子都不給,俊臉上閃過一絲怒氣,旋即又溫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下次吧。”說著拱拱手,道一聲告辭。

    ~~~~~~~~~~~~~~~~~~~~~~~~~~~~~~~~~~~~~~

    “多謝這位兄台相助,敢問高姓大名!”陳家兄弟向那仗義助拳者致謝道。

    “說過一遍了,我叫宋端平。”那瘦削的青年呵呵笑道。

    “哦,你可是宋伯伯家的世兄?”陳恪恍然道,他猛然記起宋輔提過這名字。

    “正是愚兄,”青年笑眯眯的打量著陳恪道:“你就是陳三哥吧?我爹整天念叨你!”

    “原來是一家人!”陳恪大喜道:“我為你介紹!”

    所有人都序了齒、行了禮。年輕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很快就打成一片。

    倒是陳家兄弟間有些尷尬。

    “三郎,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知道陳恪脾氣不好,二郎開口相勸道:“大郎和四郎可從沒對不住咱們的地方。”

    “……”陳恪面無表情的看著兩個叔輩兄弟,看的兩人直發毛,才呲牙一笑道:“我也沒仇可記啊,要不是四郎送藥送飯,我們幾個可能早就病死餓死了。”

    “要不是大哥讓我去找爹爹,你們還不知多受多少苦呢。”二郎又給大郎說話道:“你也看到了,他為咱們都被大伯打了。”

    “過去的事情,就別再說了。”大郎很有大哥的氣質,一擺手道:“這世上哪有比兄弟更親的人?何事也不能動搖我們的感情!”

    “大哥說的是。”兄弟幾個一起點頭。

    ~~~~~~~~~~~~~~~~~~~

    一群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未時,那袁執事帶著三位中年儒士出來道:“這三位,便是仁、義、禮三堂的堂長,待會兒他們三位唱名,被叫到的便在他們身前集合!”

    三位堂長各持一份名單,開始高聲唱名。被唱到名的,終於放下一顆懸著的心,顛顛跑過去,在自家堂長面前站定。沒叫到的只能越來越緊張……

    三個學堂,大約每堂六十人,一百八十人的名單很快念完。令陳恪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兄弟三個,與蘇軾兄弟兩人中,竟只有五郎被義堂錄取。剩下他跟四郎、蘇軾和蘇轍,全都不在其列。

    反倒是程家四少,除了老大程之才外,全都榜上有名。

    “難道我們都落選了?”蘇家兄弟慘然道:“這下回去怎麼交代?”

    四郎也低下頭,沮喪的說不出話。

    “未必。”只有陳恪保持鎮定:“我看應該還有別的門道。”開玩笑呢,得多黑暗的考試,才能連蘇軾都落榜?

    眾人起先只道他是在安慰,但下一刻,那袁執事便證明了他的猜測:“以下念到姓名的考生,跟我上中寺。”

    “蘇軾、陳恪、程之才……蘇轍、陳慵……宋端平……”加上這六位,一共二十人,頓時從地獄到天堂,在眾人豔慕的目光中出列。

    不容多問,袁執事便讓他們跟上自己,離開講經坪,沿石梯小道往中寺行去。小道旁的山澗裡流淌著一條小溪,人在石梯上走,只聽到叮咚叮咚的水聲,卻不見那厚重山林遮著的溪水,令人頓生山水靈秀之感。

    雖然濃蔭蔽日、景色秀美,但一氣爬到中寺,還是累得學子們直不起腰。堅持鍛煉不輟的陳恪還能神色如常,但比起氣定神閑的宋端平,他又差了一截。

    待這些學子喘勻了氣,袁執事提醒他們整好衣冠,還有那些腳臭的,最好先去洗腳,免得待會兒進去脫鞋丟醜。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44 PM

第五十四章 西昆和太學

     這是一座修竹掩映中的唐式建築,在室內見不到任何時興的座椅傢俱。地板是木質的,所有人都坐在蒲團上,面前擺著矮幾。

  中岩書院的山長王方,是一位峨冠博帶、面容高古、長須飄飄的儒者。他坐北朝南,望著二十名新進來的年青士子。士子們全都跪坐,身體微微前傾,以唐禮拜見山長。

  “爾等乃諸試官特薦之人,蓋體夫子‘因材施教’之訓。”王方的話語,帶有雅致的古韻:“今日本座親試,若實非常人,則無需按部就班,直入‘智、信’堂,由吾親教之。”

  說完他點點頭,便有助教將試卷分發下去,待每張小機上,都擺好一張試卷。助教便點上線香,宣佈考試開始。

  學子們這才身體前傾,看試卷上的題目,只見上面有十道題。分別為經義兩道、試題帖詩兩首、賦兩篇、史論兩道、數術兩道……別說一炷香功夫,就是到天黑也答不完。

  顯然要選自己最拿手的了。陳恪大體一掃,毫不猶豫的開始做兩道數術題。第一道是‘竹原高一丈,末折著地,去本三尺,竹還高幾何?’,不就是畢氏定理解一個直角三角形麼?這對學過幾何的人毫無難度,陳恪轉眼算出答案:‘四尺五寸五’。

  第二道,陳恪一看就笑了,乃是著名的雞兔同籠題,他知道八種解法,能算出雞和兔的數量。

  做完這兩道題,那線香剛剛燒了個頭。再看兩首試帖詩,題目已經給定了,只需應試排律即可。這種詩,由於題材、格律的限制,很少能出真正的佳作。但這也正是陳恪所擅長的……在掌握了聲韻、訓詁之後,他押韻用典遊刃有餘,很快便寫就五言六韻兩首。

  這時,線香已經燃了一半。

  陳恪一鼓作氣,又將兩道史論完成……在對歷史問題上,陳恪怕自己的看法過於驚世駭俗,便用了取巧的法子--照搬《資治通鑒》上的觀點。想那司馬公既然能得‘文正’諡,自然是這個年代又紅又專的典範,絕對錯不了。

  很快,兩道史論也答完了,線香還剩下三分之一。

  陳恪立即去做兩道經義……上午時,他被考過口義,口義是墨義的一種,要求絲毫不差的用前人注疏來解釋經文,而經義的要求更高一層,不僅要用注疏來解,而且還要求闡發微言大義……這對擁有成年人思維的陳恪來說,一點不是問題。

  待線香燃盡時,他堪堪做完一道。

  一炷香,七道題。陳恪輕歎口氣,本以為能作完八道呢。

  命眾人擱筆後,將試卷吹乾。助教便把卷子收上去,王方當堂批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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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炷香大概是一刻鐘,想在這麼短時間內,做完十道頗具難度、亦頗費時間的試題,是根本不可能的。

  王方之所以這樣出題,一是可以測試出,這些孩子的特長所在,好因材施教……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人一定會從最擅長的方面下手。二是測試這些孩子的心理素質……一層層科舉考試,能把人磨成鬼,沒有強大的抗壓能力,是無法堅持到底的。

  在他看來,只要中規中矩的答出兩道題,就算才智尚可的。他根本不奢望,有人能給自己什麼驚喜。

  然而把試卷流覽下來,老先生的下巴都快驚掉了。心裡直呼不得了,不得了……今年來了一幫怎樣的妖孽?

  二十個考生,全都答出了兩道以上的題目,其中答出三道以上者十五人,四道以上者五人,五道以上者三人,還有一人答出了七道……

  老夫子有些頭暈。定定神,心說,不會是來了些孟浪子,胡亂答題湊數吧?便一份份的閱看起來,越看臉上表情便愈加飄忽不定,一會兒揪著鬍子,一會兒嘖嘖有聲,將辛苦營造出來的高深形象毀於一旦。

  時間飛快的流逝,轉眼一個時辰,老先生才看完了最後一份試卷,他看看已經快等崩潰的學生們,什麼也沒說,起身出去了。

  袁執事也跟著出去。

  兩人到茅房裡,痛快的放了個水,見老先生眉飛色舞,水花飛濺。袁執事好奇問道:“這批學生到底如何?”

  “老夫名垂千古,中岩書院躋身四大之列,”老先生笑得鬍子直顫道:“全都寄託在他們身上了!”

  “評價如此高?”袁執事咋舌道,他知道王方在教學是個很苛刻的人,你很難從這種人嘴裡,聽到幾句讚美的話。

  “只怕評價太低哩。”王方搖頭晃腦道:“看來這步棋走對了,只有變成官學,才能招攬到全州的英才。”其實,單憑水準來說,十幾歲的孩子,是無法打動這位飽學宿儒的,他看到的是希望,是苗子,是璞玉!是一群前程遠大的千里駒!

  “山長,不能讓他們太驕傲啊。”袁執事看王方都尿到褲子上了,不禁擔憂的提醒道:“滿則溢出啊……”

  “嗯。”王方點點頭,紮好褲帶,袁執事用水瓢,舀一勺清水為他淨手後,便板起來臉,想重回高人模樣。但還是忍不住咧嘴笑道:“真是造化啊……”

  “……”袁執事徹底無語。

  ~~~~~~~~~~~~~~~~~~~~~~~~~~~~~~~~~

  聽到腳步聲響起,趁機活動酸麻兩腿的士子們,趕緊重新坐好。

  王方回到蒲團上坐定,已經面沉似水,只是下襟的一塊水漬破壞了高人形象。

  “此次考試,表現的都很糟糕。”王方一句話,把所有士子澆了個透心涼:“統統都浮躁、淺薄、幼稚。一味的求快、一味的標新立異,真叫人失望。”

  “……”在學術權威面前,就連陳恪都以為,自己真的錯了,別說其餘的學子了,全都成了霜打的茄子。

  “嗯。”王方感覺說的有些過了,便話頭一轉道:“但總還有些可取之處,下面便矮子裡拔將軍,說幾個強點的。”說著,他拿起幾份試卷道:“哪個叫陳恪?”

  “學生在。”陳恪趕緊直起身子。

  “嗯,一炷香裡能答出七道題。看得出你所學甚廣,頗有捷才。”王方緩緩道:“某最欣慰的,是你的史論,觀點老辣方正,頗有大家風範,可拔得頭籌……”頓一下道:“但是要並列,因為你的兩首應試詩,雖然格律用典都頗有功底,但比起另一位,還是差距不小。”

  “另一位叫……”說著他拿起第二份試卷:“哪個是蘇軾?”

  “學生在。”蘇軾連忙直起身子。

  “詩以言志,你做得很好,勤加練習,必成為有名的詩人。”王方笑笑道:“但這不是你並列第一的原因。某最欣賞的,也是你的史論。雖然從思想上要差陳恪一籌,但用語平實卻文采飛揚,寥寥數語便可見風雲之勢!所以你是文第一,”又轉向陳恪道:“你是理第一,不覺得委屈吧?”

  “不委屈,不委屈。”陳恪簡直笑開了花,哎呦媽呀,第一次考試,就跟蘇軾並列第一,光宗耀祖啊……

  “嗯,胸懷夠寬。”王方贊許的撚須道:“這樣才能成大器。”說完拿起第三份卷子道:“第三名,蘇轍。”

  “學生在。”蘇轍趕緊直起身子。

  “你做出五道題,且道道合規合距,頗為難得,再接再厲,爭取追上他兩個。”老先生不愧是教育名家,這才一開始,就在學生內部製造競爭了。

  “第四名,陳慵。”王方望著陳四郎道:“雖然只答出三題,但道道結實、頗有古意,因此拔為第四。”

  然後又說了第五、第六,第七名,宋端平是第八名,一直說到第十名,都沒有程之才的名字。

  程之才的一張俊臉,已經快要陰出水了。出生十七年來,他還從沒這樣屈辱過……程之才天分極高,連他那進士出身的父親,亦稱讚此子必定出於藍而勝於藍。從蒙學到壽昌書院,哪次考試他都是魁首,從來就沒當過第二名。

  這次因為考制改革的緣故,他必須要來中岩書院走一遭,本以為必定穩坐鼇頭,誰知被打落到十名開外……這讓他無比憤怒,終於忍不住低聲道:“請問山長,為何將我打落十名開外?我答出了五道題!”

  “你叫程之才吧?”王方笑道:“你頗有文采,經史也很扎實,在二十人裡,算是頂尖;但是你的詩用西昆體,文用太學體,某最是反感……”他本想說,以後改了,名次自然上來。

  “原來是老師的個人喜好。”誰知程之才一臉不忿道:“但學生研習過近二十年的科舉卷,詩用西昆,文用太學,這是潮流,不用,就沒法高中!”

  “詩以言志,不是一味的堆砌典故,追求華麗,那樣只會讓詩,變成你炫耀辭藻的工具,做一萬首也沒有任何意義;至於太學體,更是一味求新,不知所云……”王方歎口氣道:“比方你的史論裡有一句……‘周公伻圖,禹操畚鍤,傅說負版築,來築太平之基’。根本用不著這麼拗口,你這都是故意的!文章寫出來,是為了讓人看懂的,應該在這基礎上,追求文字的美感。而不是捨本逐末,專門讓人看不懂!”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46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7 08:47 P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惡

    “學生,知道錯了……”大家族的公子,慣會審時度勢,程之才早就打聽過這王方的背景,真要把老先生惹毛了,是不會買程家賬的。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王方淡淡道:“今後爾等,無論賦詩行文,須得謹記言之有物。文以載道,而不是炫耀爾等辭藻,切記切記。”

    “學生謹受教……”士子們一起俯身行禮道。

    “讓袁執事為爾等講講書院規程,本座下山去了。”王方站起身來。

    “恭送山長……”學校裡的禮節法度,要比社會上嚴謹多了。雖然陳恪沒有其他人的求學經歷,但有個苦口婆心的老爹,已經把該知道的都教給他了。

    “中岩書院學規。”袁執事冷冷掃望眾學子一眼:“時常省問父母;朔望恭謁聖賢;氣習各矯偏處;舉止整齊嚴肅;服食宜從儉素;外事毫不可幹;行坐必依齒序;痛戒訐短毀長;損友必須拒絕;不可閒談廢時;日講經書三起;日看綱目數頁;通曉時務物理;參讀古文詩賦;讀書必須過筆;會課按刻早完;夜讀仍戒晏起;疑誤定要力爭!以上十八學規,爾等須得謹記,每日晨起背誦,謹言慎行自律,觸犯嚴懲不貸!”

    “我等謹記……”學子們恭聲應道。

    “嗯,今日暫且散去吧。”袁執事道:“後日書院正式開學,準時在此點卯。”頓一下道:“按規制,本縣學子應當走讀,但山長憐惜爾等,特許為你破例,若有本縣學子欲辦理住宿,到隔壁向我報名!”

    袁執事一離開,所有學子一齊跌坐地上,揉著不聽使喚的腿腳,相互叫起苦來。大家從小都是座慣了椅子的,哪受得了這樣長時間的跪坐?

    “打算住宿麼?”陳恪撐著膝蓋,緩緩的站起來。

    “不住,我打算走讀。”蘇軾道:“我母親和姊姊都搬來青神,不就是為了每日相見?”

    “嗯。”陳恪笑道:“我也不打算住校,連睡覺都要有人管,太拘束。”說著他把四郎拉起來道:“你也回家住去吧。”

    “大哥已給我安排好住處了。”四郎是陳家兄弟裡,最溫文爾雅的一個。卻說陳希世夫妻那樣一對爛人,卻有這樣的兩個好兒子,真是老天無眼。

    “能留就留下,留不住就退掉。”陳三郎卻是陳家兄弟裡,最強勢的一個:“家裡總比學校強得多,我們還可以多親近。”

    “那,好吧。”最後一句話,打動了四郎。

    “你家還有空麼?”宋端平湊過來,嘿嘿笑道:“能放張床就行。”

    “我要是敢說不,宋伯伯會提刀殺來的。”陳恪大笑道:“同去,同去!”

    幾人收拾好書箱,說笑著出門,卻被一個助教喚住:“哪位是蘇軾?”

    “我是。”

    “跟我來,山長有請。”

    蘇軾莫名其妙的去了,盞茶功夫轉回,手裡還拿著封通道:“原來山長與家父乃是舊交,讓我帶封信回去。”

    “原來如此。”時候不早,眾人便小跑著下山。到了山下,五郎早就翹首以待了:“二哥說,他們搬到上寺去了,下山太不方便,不再每日回家了。”

    “也好,”陳恪道:“咱們趕緊上路吧。”

    一行人便離了中岩寺,往縣城趕去。

    夕陽染紅了天空,壩上風吹的麥浪翻滾,讓如釋重負的少年們撒了歡,背著書箱你追我逐,笑聲在鄉野間回蕩……直到被程家的人馬攔在河壩上。

    ~~~~~~~~~~~~~~~~~~~~~~~~~~~~~~~~~

    程之元兄弟三個,全都進了下寺,因此早就散了學,特意在這裡候著陳家兄弟。

    一見兩個年紀大的不在,程之元徹底沒有了顧忌,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道:“現在離開書院六七裡地,揍你們也是白揍了吧?”

    “這話該我說。”陳恪把書箱往地上一扔,活動筋骨道:“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格老子地,竟敢整天在老子面前騎馬招搖,難道沒看見,我連驢都沒得騎麼?!

    嫉妒之火熊熊燃起,陳恪摩拳擦掌,一臉興奮道:“一起上吧!”

    “呃……”程家兄弟有些吃驚,心說還有這等皮癢欠揍之人?在他們看來,自己這邊三個家丁是花胳膊的練家子,肯定輕鬆收拾這幫小崽子。遂張牙舞爪道:“還廢話什麼,上啊!”

    “有我‘金花鼠’一個就行!”一個家丁排眾而出。宋代的下九流喜歡起綽號,‘金花鼠’就是此人的綽號。只見他除下上衣,露出滿身的花紋,一臉沉穩道:“娃娃,一起上吧!”

    “上!”陳恪低喝一聲,和五郎便沖上去。那金花鼠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陳恪一腳踹倒在地,然後被五郎拎起一條腿,暴喝一聲,丟到了稻田裡。

    ‘哎呦……’這才從田裡第一次傳來慘叫聲。

    吃牛肉長大的陳家兄弟,從小就練習軍體拳的陳家兄弟,收拾這種渾身沒有三兩肉的小混混,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

    程家兄弟傻眼了,本以為是來欺淩弱小,誰想竟踢到門板了。

    “你們偷襲,你們二打一,勝之不武!”程之儀催促另兩個上前應戰。

    “這倆交給我。”陳恪和五郎還沒動作,一個身影閃到前方,三下五除二,便將那兩個家丁打得爬不起來。

    一陣小旋風吹過,家丁們無助的呻吟起來:‘討厭,人家還沒報名號呢……’

    “龍套不需要名號,”那打完收工,裝模作樣的擺個姿勢,道:“我就不一樣了,我叫抱打不平宋端平!”

    ~~~~~~~~~~~~~~~~

    “嘿嘿嘿……”陳恪獰笑著,一步步向程家兄弟逼近,往日只打過地痞流氓,卻還沒嘗過這等細皮嫩肉的世家公子呢。

    三個書童都是半大小子,見平日耀武揚威的打手都趴下了,嚇得直往後退。騎在馬上的程家兄弟,也再沒了居高臨下的感覺,不禁慌亂道:“你,別亂來,知道我們是誰麼?”

    “我管你是甚鳥姓!”陳恪戟指著程之元三人道:“今天就讓爾等記住。在青神,是龍你得給我盤著,是虎你得給我臥著!”說這話時,他匪氣沖天,哪還有一點讀書人的腔調。

    “算了算了。”就像不能看著陳恪受欺負,蘇軾也沒法看著程家兄弟挨打,忙拉住三郎道:“三哥,我求求你了,這次別跟他一般見識,否則我沒法跟母親交代。”他又氣憤對程之元兄弟道:“你們學那惡少做派,我定要告訴舅舅,狠狠罰你們!”

    “這事兒,不能這麼算完。”程家兄弟已經是灰頭土臉,程之元丟下句狠話,撥轉馬頭就要離去……卻感到腳腕一緊。低頭一看,竟被那陳家黑五郎一把抓住,聯想到方才這黑廝擲人的一幕,他毫不懷疑,對方只要一用力,自己就得飛出去。

    “你想怎麼算完?”陳恪冷冷道。

    “我的意思是……”程之元強笑起來道:“改天在酒樓擺一桌,給陳家哥哥賠不是。”他倒是好漢不吃眼前虧。

    “誰吃的你鳥飯。”陳恪眯著眼道:“看在和仲的面子上,就原諒你等一次。但是從今以後,不許在青神縣地面騎馬,否則看見一次打一次!”

    “這,這有何干係?”程之元懵了。

    “因為你們阻塞交通,影響市容!”陳恪霸氣的揮下手,他會說,因為老子**裸的嫉妒麼?

    ~~~~~~~~~~~~~~~~~~~~~~~~~~~~~~~~~

    天快黑時回到家,兩家長輩早就備好一座豐盛的晚餐,等他們回來了。

    聽說孩子們都被錄取,長輩自然十分高興,讓孩子們趕緊洗手入席。

    洗淨了手,蘇軾拿出王方的那封信給父親。

    蘇洵展開一看,朝正在給哥哥們遞毛巾的麼女笑道:“小妹今日,為何一直不開心?”

    “哪有……”蘇小妹笑道:“哥哥們都考上了書院,女兒開心還來不及呢。”

    “那怎麼一個白天,都繃著小臉。”蘇洵呵呵笑道:“小嘴都能掛油瓶了。”

    “那是替哥哥們緊張的。”蘇小妹扮個鬼臉笑道:“現在便放下心了。”

    “哦,看來爹爹會錯意了,”蘇洵一臉恍然道:“我還以為,你是羨慕哥哥們都能上學呢。”

    “沒有啦……”小妹笑顏如花,眼圈卻紅了。

    “夫君,有你這樣當爹爹的麼?”程夫人嗔怪的看蘇洵一眼。

    “哈哈哈,”蘇洵卻不理她,自顧自戲弄麼女道:“既然不羨慕哥哥們,那我就回了王老夫子,讓他找別家的女兒吧。”

    “幹什麼?”小妹極為精靈,聞言瞪大眼睛,巴望著可惡的老爹:“王老夫子要收女弟子麼?”

    “聰明。”蘇洵撚須笑道:“王老夫子有一老來女,比你大一歲,年前喪母后,便住在書院,倍感孤獨無依。王老夫子記得我有個蘭心蕙質的好女兒,便寫信問我,可否讓你與她一起讀書,”頓一下,促狹的望著小妹道:“你意下如何?”

    宋代平民女子在及笄前,到書院上學識字並不稀奇。何況人家王方,保證不會讓女娃娃和男孩子混在一起,蘇軾沒什麼不放心的。

    “全憑爹爹做主。”小妹笑得兩眼彎彎。

    “我是不太想讓你去的。”蘇洵搖頭道:“女孩子,讀那麼多書作甚,還是學好女紅要緊。”

    “要讀書的,才能明理啊。”所謂當局者迷,所有人都知道,蘇洵是在故意逗她,小妹卻急得快哭了:“爹爹不想讓女兒,變成那種愚昧無聊的女人吧……”

    “哈哈哈哈……”滿席都被這十來歲的丫頭逗笑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51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7 08:52 PM 編輯

第五十六章 小毛驢

    每天來回三十里路,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們,自然不在話下。但嬌嬌弱弱的小女娃,是吃不消的。

    第二天,蘇洵正和程夫人正在發愁,突然聽到院子裡有‘昂昂……’的叫聲。出去一看,便見陳家三郎牽了一頭似馬非馬、頭大耳長、體小腿細的牲口進來,也把蘇家姐弟從屋裡引出來。

    “這是驢啊……”蘇軾驚歎道。

    “你不廢話麼,”最近這段時間,在陳恪心中,蘇仙的高大形象,已經蕩然無存了:“不是驢還是牛啊。”

    “嗨,”蘇軾哭笑不得道:“我的意思是,你弄頭驢來幹嘛?”說著一臉期待道:“我知道了,你要做驢肉火燒。”更讓陳恪鬱悶的是,這傢伙,還是個地道的吃貨。

    “就知道吃。”陳恪白他一眼道:“這是給小妹準備的小木蘭。”在他看來,如果馬算小轎車,那驢就算是小木蘭了。

    “小木蘭,好有趣的名字,”小妹閃著黑漆漆的眸子,好奇道:“它是女孩子麼?”

    “是母的。”陳恪摸摸小母驢光滑如緞的脖頸道:“這傢夥雖然不如馬氣派。可溫順、好養、聽話,最適合女孩子了。”

    “三郎,你可真是及時雨,我正和你嬸嬸發愁,小妹怎麼去書院呢。”蘇洵出現在院子裡,拍著陳恪的背:“花了多少錢?讓嬸嬸拿給你。”

    “要是說錢的話。”陳恪一臉認真道:“應該我給蘇伯伯。”

    “此話怎講?”眾人好奇道。

    “我今天去來福樓,跟我那大徒弟說事,看到這頭可憐的小驢,被拴在露天的鍋臺邊,鍋裡燒著熱水,有學徒正在磨刀……”

    “直說‘要殺驢’不就得了。”蘇軾報復道。

    “必要的描寫,可以讓你身臨其境,感受到驢子的絕望。”陳恪一本正經的教訓他道:“反對西昆體,不能矯枉過正哦。”

    “你說的有些道理。”蘇軾還處在被灌輸的年代。

    “說驢……”蘇洵對這倆孩子無語了。

    “好,說驢。這頭驢的眼裡蓄滿淚水,絕望的望著我。”陳恪繪聲繪色道:“當時的情形,就算鐵石心腸也會惻隱,我便救下了它。但解救只是第一步,它日後的生活怎麼辦?要是沒有個好歸宿,說不定輾轉又被賣掉,或者勞碌致死,這便又是害了它。想來想去,來給小妹當坐騎,工作量小,休息時間多,還不擔心被虐待,是它最好的歸宿了。”

    “小木蘭才兩歲,還有近三十年的漫長生命,為了善始善終,我願意出錢請蘇伯伯家收養它……”陳恪一本正經的說道,卻把蘇洵一家子笑慘了。蘇軾笑著捧著肚子,小妹笑得花枝搖曳,連蘇洵也笑出了淚花,指著他道:“你小子將來能當個縱橫家,這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

    雖說如此,當日晚些時候,蘇洵還是去給陳希亮送毛驢錢。卻又被陳希亮拒絕道:“古人云,朋友有通財之義。我現在寬裕些,有沒有這些錢無所謂。但你就不一樣了,秋裡就要出川趕考,家裡還有孩子念書,難道能一直靠嫂夫人典賣嫁妝支撐?”

    “唉……”一番話說得蘇洵英雄氣短:“我無用啊……”

    “我也一樣。三年前,你也見我過的日子。”陳希亮安慰他道:“只是僥倖有個好兒子,這些年才好過了。但每每想到,我自己無能,要靠兒子才如此,心裡都不好受。”頓一下,他微笑道:“你知道,三郎是怎麼開導我的?”

    “咋開導的?”蘇洵道:“天將降大任?”

    “不是,”陳希亮苦笑道:“只要我能考上這一科,讓他當上衙內,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噗……’蘇洵差點一口茶噴出來,咳嗽連連道:“這小子,唉,真是異於常人啊……”

    “你家和仲不也總想修道成仙麼?”陳希亮不樂意了。

    “可能神童都有異常的地方。”蘇洵搖頭笑道:“罷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待我蘇家發達那天,再厚報陳家的恩情。”

    “希望你家發達。”陳希亮很是光棍道:“但絕不希望,有你厚報我家的時候。”

    “哦……”蘇洵一愕,旋即放聲大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你越來越像你家三郎了!”

    “應該是他像我才對!”陳希亮糾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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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不亮,少年們便已背著書箱上路了。

    蘇小妹梳著雙丫小辮,穿一身清爽的白底綠衫碧羅裙,側坐在‘小木蘭’的背上。伴著小毛驢的步幅,一雙穿著紅色繡鞋的小腳丫,也跟著一晃一晃,快樂的像小鳥一樣。

    知道她是頭次騎驢,陳恪一直牽著韁繩。為避免意外,他和兄弟們說笑時,也留了三分心神在她身上。

    越是小心,速度越慢,兩人漸漸落在了後頭,陳恪剛想大叫:‘你們慢點呀!’便聽小妹脆生生道:“三哥。”

    “啊。”陳恪望向她。

    “我娘說,那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就不在了。”小妹雙手食指對在一起,低頭小聲道。

    “不會的。”陳恪搖頭笑道:“你福大命大,就算沒有我,你也會好起來的。”

    “不會的。”小妹卻很肯定道:“除了三哥,天下誰還看過醫聖的《傷寒論》?”

    “這可不好說。”

    “就算有,也不會那麼巧,出現在我家的。”小妹的話很有邏輯,讓陳恪沒法打馬虎眼。她很肯定的點點頭道:“所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小妹想了好久,都不知該怎麼報答三哥呢。”

    “報答呀……”陳恪捏著下巴,心道:‘有個小蘿莉養成一下,卻也是一樁美事。’便眯眼笑道:“你以身相許啊!”

    “嗯,好主意!”小妹一派天真爛漫道:“奴奴就給三哥做親妹妹啦!”說著如釋重負的拍掌笑道:“一想到是親哥哥救了我,做妹妹的就沒什麼負擔了……”

    “喂,難道你以前沒把我當哥哥?”陳恪不禁錯愕道:“我可把你當妹妹唉!”

    “是親哥哥啦。”小妹揮舞著小小的粉拳,強調道:“親的哦!親情無價啊!”

    “哈哈哈……”陳恪被她嬌憨的模樣,逗得開懷大笑:“古靈精怪的臭丫頭!”他險些忘記,這小妹可姓蘇啊!

    “不臭,很香的,不信你聞聞。”小妹輕輕擼起半截袖子,露出雪白纖細的手臂,湊到他鼻尖上,又飛快收回去,得意洋洋道:“沒有汗味的!”

    “誰說的?”陳恪大搖其頭道:“這季節,又潮又悶,一出門身上就發黏……”

    “啊……”小妹趕緊自己去嗅,哪有一點汗味,頓時明白過來,嬌嗔道:“三哥,你最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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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緊趕慢趕,終於在差一刻卯時,抵達了中寺。

    蘇軾帶著小妹去找王方。陳恪他們則去寺外的小溪邊洗腳,再換一雙新鞋襪。少年人火氣旺,一路跑過來,腳丫子都夠味道。

    陳恪正和蘇轍說笑著搓腳丫子,突然被邊上的宋端平戳了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便見那穿著白紗直裰、系銷金腰帶的程之才,也走到小溪邊來。

    “這小子真俊啊……”宋端平小聲道:“要不是有喉結,真以為是又一個祝英台呢。”

    “小聲點,別讓他聽到。”陳恪雖然不是好人,但從來不拿別人的生理缺陷開玩笑……在他看來,生一張小白臉就是男人的缺陷。

    程之才到了溪邊,才看到這幾個傢伙,把腳丫子伸到水裡洗刷,登時皺起眉頭,本要轉身走開,無奈幾里山路爬上來,身上黏糊糊的實在難受。便忍著噁心,到遠離幾人的上游,解開衣襟,打濕了紫色的手帕擦拭起來。

    “看來真不是女的……”幻想著化身梁山伯,來一段驚天地泣鬼神愛情的宋端平,頓感無限失望。

    “性別不是問題,”陳恪嘿嘿笑道:“我很支持龍陽的!”

    “去你的吧。”宋端平蹦起來道:“我可是純漢子!”

    “紫色手帕很少見……”一直很安靜的四郎,突然蹦出一句。

    “人家口味重,管得著麼。”陳恪也穿好鞋:“別錯過點卯,趕緊進去了。”

    一進院子,眾人便安靜下裡,趨步進入修竹掩映的課室。在簷下脫了鞋,穿著白襪進屋,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蘇軾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他剛坐到位子上,便聽到外面一聲清脆的磬響。

    袁執事開始點名,待確定二十名學子一個不缺後,便命助教下發日記冊、日記簿、日課簿、日程簿等名目的簿冊。然後沉聲道:“爾等課業以旬為一期。一、六,講本經經義,破題承冒,賦破一韻;二、七,講本經經義,小經義,賦省題詩;三、八,經、賦、並律詩一首;四、九,經、賦、並古詩一首;五、十,賦並《語》、《孟》口義!”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54 PM

第五十七章 送別

  宋代的書院分三種,一者是以講論經籍為主的學術型,一種是以應試舉業為主的教學型,亦有教授醫術、畫藝、算術等學科的專門書院。

  中岩書院顯然屬於第二種。與鬆散自由的學術類書院,層次偏低的專門書院相比,這類書院所承受的壓力要大得多——數年一度的科舉,是檢驗其教學品質的唯一標準。如果學生中試的多,書院便名利雙收,獲得其他書院難以想像的資源;反之,則有被官府和家長拋棄的壓力。

  這類書院對學生的要求,自然也遠超其它書院。嚴格的選拔只是第一步,學子進入書院,必須接受其嚴格的學規約束、完成繁重的課業。為了督促學生日日精進,書院在陳恪他們入學的第一天,便下發了日記、日程、日課、功課等簿冊。

  所謂‘日課簿’是書院佈置的每日功課,要求學生依課程學習,按日填記;‘日程簿’,則要求學生按晨起、午前、午後、燈下四節,分配每日所習功課……前者是供師長審查時用;後者則為學生自我管理用。

  還有命學生記讀書心得與疑義的‘日記冊’,要求每隔五日即呈師前,接受師長的監督與指導;以及記載學生平日成績的‘積分冊’等等……任何一家這樣的書院,都要求學生嚴肅對待這些簿冊,並嚴格審查監督,因為這是管理學生的生命線。

  而且山長還可根據學生的個人情況,調整其功課進度,甚至是用功方向,做到因材施教,差異化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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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他們雖然是走讀,但每日必須卯時到校,開始半個時辰的晨讀。這段時間內,夫子會命學生,挨個上臺檢查日課簿。

  功課檢查完畢,才會開始一天的課程。書院以五日為一個學周,每日上午由經、史、理、文四位老師,分別講授經史子集、教作古今文、教詩賦、論策表等。

  午休之後,則按照上午佈置的題目,或是作文、或是賦詩、或是策論製錶。下午由師長當堂點評課業,並命諸生質疑不足,最終給出‘一到五分’之間的分數,用紅筆記入‘記分冊’。

  之後佈置課外作業,放學。

  除了日常用簿冊監督學業進度外,書院每月還會由山長出題,或詩賦、或經義,或史論之類。在籍諸生,都要參加考試。魁名得百分,亞名九十分,次名八十分,殿名七十分,合格者六十分,稍有欠缺者五十分,欠缺甚大者四十分……一直到一無是處者零分。

  書院再將日常成績加入,得到學生的每月成績,並以此評定學生優劣,給予優秀者獎懲。獎勵的形式多樣,有精神鼓勵,也有物質刺激……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將優秀之作,發院中諸生傳閱,並刊刻成書公開發表。這對愛好榮譽的青年學子來說,是一莫大的刺激。

  如是重複半年,要命的時刻到了,書院會以學生六個月來的總成績排定名次、劃分等級。各等級學生所享受的經濟待遇有很大不同——一共分五等,一等不僅束脩全免,還會得到每月四貫錢的官給廩膳;二等可免學費,但沒有獎學金;三等可減免一半學費;四等則要交全額學費,五等更是要多交一半。

  而且書院還會允許特別優秀的學生跳級,亦會將特別後進的學生除名。

  對於廣大家境普通學子來說,一定會用出十二分的力氣,爭取能夠減免學費,甚至拿到獎學金。即使那些有錢人家的學生,也不願意落在人後,更不要說被書院掃地出門了。由此,書院成功在學生之中,營造出一種激烈的競爭氛圍,讓他們一刻都不敢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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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他們不知私下罵王方多少回……說這老傢伙看似人模狗樣的大儒模樣,實則一肚子術法思想,要是當官,肯定是個酷吏。

  但抱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抱怨完了還得繼續用功。蘇軾兄弟包括宋端平,家裡都不是很寬裕,因此都朝著一等努力。四郎雖然不說什麼,卻也是個默默使勁兒的主,每晚都讀書到半夜。

  陳恪倒不缺那倆錢,但他不能跟五郎似的,不上不下就滿足了……知子莫若父,陳希亮早把他看透了,知道這小子嘴上滿不在乎,心裡卻不願輸給任何人。

  在陳恪心裡,蘇仙又怎樣?八大家又如何?我可是兩世為人,多了一千年的見識,還有個頂靈光的大腦,要是還考不過他們,那真是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在這種你追我趕的氛圍中,學生們不自覺便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入到學業中。心無雜念,時光避寒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九月裡……

  雖然此時的蜀中,仍然到處鬱鬱蔥蔥,但天氣轉涼,秋高氣爽,一掃夏日的悶熱,令人身心舒暢。

  月底就是入學後第一次半年大考了,書院裡的空氣都要凝固了,許多學生為了靠最後一次考試,向上拉拉排名,那真是廢寢忘食,連家都不回了。學校沒有那麼多宿舍,便睡在廟裡的大殿中……起先和尚們不樂意,嫌他們影響廟裡的早課晚課,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會,因為學生們睡、比他們晚得多,起、也比他們早得多,雙方根本都不照面。

  但就是這樣緊張的時刻,陳恪他們卻告了一天假。因為他們的父輩,已經順利的通過秋闈,就要啟程去汴京趕考了。

  雖然不是什麼婚喪嫁娶的大事,但書院認為這是一種極好的激勵,所以很支持學生們去送別。

  東門碼頭上,這一日人頭攢動,基本都是來送別的。其中聲勢最大的,當屬陳希亮的親友團,除了陳愉、陳忱、陳恪、陳慵、陳恂、陳慥六兄弟、蔡傳富、潘木匠、李簡、塗醬商等一干街坊鄰居、親朋好友。光碼頭上的畢老闆,以及那些搬運工人,就足足百餘位。

  對於曾在碼頭上工作的經歷,陳希亮從不隱瞞,反而引以為榮。碼頭上的人們,自然也以他為榮。畢老闆擺上一桌酒席為他餞行,那些昔日一起扛活的老夥計,一碗碗的敬酒。

  陳恪擔心老爹會喝傷了身子,使個眼色,傳富和潘木匠等人便替陳希亮擋了不少酒……其實前幾日,傳富他們就合計著,要大擺筵席給陳希亮送行,然而小亮哥為免日後被看笑話,堅決不肯答應。

  傳富他們只好說日後高中,衣錦還鄉時再補上,誰知現在竟被畢明俊個外人搶了先,自然心裡不忿,非得借機報復。雙方你來我往,激戰一起,不可開交,竟把正主給忘在一邊了。

  這倒好,可以讓陳家父子安靜說幾句話。

  陳希亮有了點酒,臉色微微發紅,望著六個子侄道:“你們須得齊心一致,這樣才不能給外人輕辱了!”

  “看看,”潘木匠端酒湊過來,大著舌頭道:“看這陣勢,大官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在青神縣,只有你兒子欺負別人的份……”話沒說完,便被人拉走繼續拼酒去了。

  “好吧,那就說學業。”陳希亮道:“大郎二郎下屆就應考了,我看大郎沒問題,二郎你……聽說你整天無精打采的,這怎麼能行?”

  “爹,你別擔心我了。”二郎苦笑道:“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都當爹了。”

  “也是,你是大人了。”陳希亮噴著酒氣轉向三郎、四郎,半天咽口吐沫道:“你倆沒啥好說的……”再看看五郎:“多笑笑,日子多美好啊……”

  “爹,我呢?”見陳希亮沒有提自己的意思,小六郎只好自己問了。

  “你呀,就倆字,聽話。”陳希亮笑著摸摸麼子的頭道:“聽蘇家嬸嬸的話,聽蘇家姐姐的話,聽哥哥們的話,聽張嬸的話……”

  “哦……”小六郎撅著嘴,顯然對這麼多領導壓力很大。

  “你們還有什麼事?”看著五個半精壯的少年,陳希亮自豪的笑道:“這一別就是半年,有話就趕緊說。”

  “還真有,”陳恪道:“爹爹,聽說京裡達官貴人,有榜下捉婿的癖好。”

  “嗯,是啊。”陳希亮腦子發木,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了?”

  “有年齡限制麼?”二郎問道:“比如年紀大的,人家不要。”

  “嘿,我上次去京城趕考,放榜後有個叫韓南的老兄,被人家不由分說捉家去。人家問他年紀,他便做了首打油詩:‘讀盡文書一百擔,老來方得一青衫;媒人卻問余年紀,四十年前三十三……’”

  “這都可以?那爹爹這今年三十三的,定然十分搶手嘍。”孩子們起哄道。

  “呃,你們到底啥意思?”

  “沒別的意思,就是囑咐你老人家,到時候千萬別含蓄,半推半就便從了吧……”孩子們十分認真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55 PM

第五十八章 豪奪

 帶著孩子們‘要找個好後娘’的殷切希望,陳希亮哭笑不得的上路了。但當座船漸漸駛離碼頭,看到孩子們的身形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他臉上只剩下濃濃的憂傷。

    “他們都長大了,還有你嫂子照看著,只管放心就是。”蘇洵輕聲安慰道。

    “嗯……”陳希亮深深吸口氣,大大緩解了酸澀,綻放出笑容:“此去關山萬里,必不負雲起之望!”

    “是啊。”宋輔也朗聲笑道:“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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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說豪情萬丈的老哥仨,單說東門碼頭上,送行的人們漸漸散去。陳恪和蘇軾他們,也準備回家收拾收拾,然後去書院了。

    二郎卻拉住陳恪道:“家裡讓他們收拾就成了,你陪我說說話。”

    “我可不是約會的對象。”陳恪站住腳,用下巴指指蘇家姐弟離去的方向:“那位溫柔的姐姐才是呢。”

    “唉,以後別拿這種事開玩笑了。”二郎搖搖頭,低聲道:“這對八娘不敬。”

    “也不知是誰,整天做夢都喊‘八娘,八娘’……”陳恪捏著嗓子學他道:“我很擔心,這幾個月你住校,也不知會不會讓舍友聽到。”

    “瞎說什麼,那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現在我夢醒了。”陳二郎滿嘴苦澀道:“自然不會夢囈。”

    “這麼說,你……我說麼!”陳恪在這方面,很是粗線條,這才恍然道:“怪不得你最近,跟掉了魂兒似的。”

    “上個月回去,她給我做了雙鞋,”陳忱小聲道:“我本以為,終於等到她回心轉意了。歡天喜地的穿上,發現裡面有東西硌腳,摸出來一看,是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四句詩……‘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

    “還有最後兩句,‘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這首家喻戶曉的《羽林郎》,陳恪上輩子八歲就會背。

    “是啊。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這就是她對我明確的答覆。”陳忱無比沮喪道:“其實我早知道,八娘她不喜歡我這樣,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去接近她、幻想著有什麼奇跡出現。”說著慘然一笑道:“但看到這幾句詩我徹底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再糾纏下去,只會讓她越來越討厭我,而不會有什麼奇跡。”

    “關鍵還是你的態度。”陳恪對當日的計畫念念不忘:“你想搶親的話,我隨時效勞,管他會不會得罪蘇伯伯了,先由著你!”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亂。”二郎苦笑道:“你那不是搶親,而是強搶民女!”

    “不是,我真是為你好。”陳恪道:“雖然你沒有那小子帥,沒有那小子有錢,也沒有那小子有才,和八娘也不是定了娃娃親的表兄妹……”

    “能不在我傷口上撒鹽麼?”二郎都快被他打擊死了。

    “但你是我哥,他不是……”陳恪定定望著他,輕聲道:“只這一點,為你強搶民女又如何?”

    “嘿……”陳二郎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倒沖淡了心裡的惆悵,他緊緊攬住三郎結實的肩膀道:“好了,我都沒想法了,你就別起哄了。”

    “那我不管了,”三郎攤開手道:“八娘對我像親姐姐一樣,不是為了你,我哪忍心讓她為難。”

    “這不就結了。”陳二郎咧嘴笑道:“我現在要專心舉業,四年後一舉高中,到時候憑你哥哥我年少英俊,還不被京中的貴人搶破頭?!”

    “嗯嗯,”陳恪也大感興奮道:“這也是我的理想,要是能當上駙馬爺,那就一生無求了。”

    “當駙馬有什麼意思?”陳二郎搖頭道:“你沒看戲文裡,金枝玉葉脾氣大,動不動就罰駙馬跪嗎。”

    “嘿,還治不了個操蛋娘們!”陳恪滿不在乎道:“到時候你看看,我讓她給我端洗腳水……”說得就跟他真的尚了公主似的。

    “那我等著啦,哈哈哈……”陳二郎開懷笑道:“到時候,你讓她給我端……杯茶,就心滿意足了。”

    兄弟倆一邊做著白日夢,一邊往回走,笑聲帶走了憂愁,也帶走少年心裡的愛戀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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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陳恪看到李簡也在,便坐在官帽椅上喝口水:“以為你喝醉了呢。”

    “我倒是真想醉一場,可我敢麼?”李簡紅著臉,眼裡全是焦灼道:“祖宗,還有七天,就是和買的日子了,前天大令還差人來問,我只能敷衍過去……”

    “你只管吹牛就是。”陳恪笑道:“都這時候了,怕他作甚。”

    “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可沒那份膽魄……”李簡咧嘴苦笑,旋即壓低聲音,巴望著陳恪道:“三郎,咱還是應了畢老闆吧……”

    “休想!”陳恪斷然搖頭道:“我陳三郎,吃軟吃硬就是不吃癟!”

    “你當我就捨得,把黃嬌拱手相讓?”李簡眼含淚水道:“那是要我的命啊!”他掏出帕子擦擦淚:“可是得罪了大令,得罪了程家,我們會生不如死的……兩相權衡,還是放棄黃嬌,過安生日子吧。”

    兩人這番話,是有背景的。在上個月,李簡突然接到一封請帖,請他到來福樓一晤,落款是‘小華山人’。李簡知道,這是那官營酒商畢明俊,附庸風雅所起的匪號。

    李簡不敢怠慢,趕緊赴約。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畢明俊狀若不經意的問道:‘聽說李老闆遇到難處了?’

    李簡聽了陳恪的話,本來就對畢明俊有所懷疑,聞言驚覺道:“大官人也有耳聞了麼?”

    “眉州這麼大點地方,什麼事兒瞞得住?”畢明俊滿不在乎道:“別忘了,我表妹是誰的夫人。”

    聽他故意點明與程家的關係,似乎是準備仗勢欺人了。李簡警惕的問道:“不知大官人有何見教?”

    “見教談不上。”畢明俊笑道:“但我身為眉州酒業行會的會長,肯定要盡力相幫的。”

    “多謝大官人垂憐。”李簡婉拒道:“不過事涉官府,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小瞧我了是吧?這個忙,我還非幫不可了!”畢大官人一拍胸脯,圖窮匕乃見:“你這就跟我去官府,把酒場轉到我名下,所有責任我來給你擔!”

    他說得豪邁無比,李簡的心卻拔涼拔涼,腦海中只有四個字——‘巧取豪奪’!

    “不要誤會,我家大業大,豈會侵吞你的小酒場?”見他臉都白了,畢明俊忙撇清道:“我只是抱打不平而已。你放心,過戶只是暫時的,最多不過一年半載,待風頭過了,你再轉回去就是。”

    ‘怕到時候就由不得我了!’李簡心中狂吼道,這些人煞費心機的步步緊逼,不就是圖謀黃嬌酒麼?又怎可能放手呢?!但面上,他還不敢得罪畢明俊,只能小心翼翼道:“大官人好意,小可感激不盡,可這酒場,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說了不算。”

    “怎麼說了不算,你占著七成股呢!”畢明俊一句話,暴露出他早有企圖。

    “大官人有所不知……”李簡憋了又憋,還是說出來:“離開特製的酒麴,就釀不出黃嬌,而酒場的酒麴,都是從一位股東那買的。”

    “你是說,只有那個叫‘陳忱’的,能製造酒麴?”畢明俊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怎麼仿製,都仿不出與黃嬌類似的橘酒來。鬧了半天,還得添一種特製的酒麴啊。

    “抱歉不能奉告。”李簡搖頭道:“總之這不是我一人說了算的,我得回去商量。”

    “好吧,商量商量……”畢明俊無奈道:“給你三天時間夠不夠?過時可就不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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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簡把這事兒跟陳恪一說,他的反應一如今日,感到無比的憤怒,堅決不同意退讓。

    正像對畢明俊所說,李簡確實沒法一個人說了算,陳恪態度堅決,事情便拖起來,一拖就是一個月。期間,畢明俊下過最後通牒,李簡好說歹說,才寬限至今,現在要麼否決,要麼接受,總之再也拖延不得了。

    “你也不要太擔心。”見李簡氣色灰敗,陳恪只好安慰道:“山人自有妙計,等九月十八那天,你只要一切聽我安排,保准化險為夷,之後外甥打燈籠……照舊。”

    “真的麼?”李簡不太通道:“就算你把殺手鐧拿出來,和他們也是不死不休了,咋還能照舊?”

    “不信你附耳過來……”陳恪招招手,讓李簡湊過頭來,小聲為他分解起來。

    李簡一會兒驚、一會兒喜,一會兒怕、一會兒笑,表情精彩極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56 PM

第五十九章 咱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

    轉眼到了七日後,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提前一日,畢大官人明俊,便住進了青神縣衙。他能住進來,不是因為其官營酒商的身份,而是與宋大令的私人關係。

    宋大令是宋夫人的親弟,所以他既是宋夫人的表哥,也是宋大令的表哥。

    昨晚兩人在後衙飲酒作樂,到半夜才擁妓而臥,這天要不是還有事,定要睡它個日上三竿。

    懨懨地爬起來,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穿衣罷了,畢明俊來到前堂,見宋大令已經穿戴整齊,在用早點了。

    “年輕就是好,起得真早……”畢明俊坐下來,接過侍女奉上的一碗燕窩粥。

    “心裡有事,睡不踏實。”宋大令頂著一對黑眼圈道:“索性早起了。”說著陰沉著臉道:“想不到,那李簡捏起來軟趴趴的,卻是塊滾刀肉!”

    “實在大出所料。”畢明俊吐出口濁氣道:“本以為貧窮乍富的一介草民,稍一嚇唬便能讓他就範了!誰知道,這廝竟然死挺到底……”

    “此事讓人不爽……”宋大令語帶埋怨道:“當初我剛走馬上任,全聽表哥說辭,現在看來,你卻孟浪了。”

    “表弟你想重了。”畢明俊滿不在乎道:“這種冥頑不靈之人,哪個縣裡都有幾個!你手握一縣大權,不讓他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日後卻如何在讓別人順從。”他故作輕描淡寫道:“就按昨夜我們商量的辦,今日便去驗收,這廝拿不出一百桶原酒,便鎖來官裡慢慢炮製,便不信他還能硬挺到何時!”說著啐一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的醃臢潑才!”

    “唉,按說我掌一縣百里,擺弄個小小的酒商,算不得什麼大事。”宋大令面色陰晴不定道:“可是旨意中只要進貢十桶,且沒說是原酒……而且和買的價格也縮水了七成……”

    “這有何不妥?就算真有露餡的那天,你也理直氣壯。貢品走水路,按例是要加收三成‘漂沒’的,三峽湍急,折損的數目自然更大,要再多加一些才放心。至於原酒不原酒的,你個外行哪分得清?只知道把最好的奉獻給官家罷了。還有和買的價格……朝廷的撥款,層層扒皮下來,到你手裡已經不剩多少了,難道要你擔責麼?”

    “這些我都懂……”宋大令苦著臉道:“但是也得上峰願意揣著明白裝糊塗才行,一旦上峰較起真來,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說著一臉擔憂道:“新來的田大人,上任後一直整頓吏治,嚴禁官府擾民,此事萬一被捅上去,不堪設想啊!”

    “怕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畢明俊滿不在乎道:“燒完之後還不一個鳥樣?定被錦官城的鶯鶯燕燕勾了魂去,哪還會過問區區縣城的勾當?”

    “但願如此吧。”宋大令剛要打住話頭,先把早點用下,便聽見外面就腳步聲。抬頭一看,自己的親隨差人到了門口:“什麼事?”

    “官人,”差人面色怪異道:“街面上今天可熱鬧了……”

    “街面何時不熱鬧?”宋大令不悅道。

    “但今天特別熱鬧。”差人道:“大街的那些彩樓上,全都掛起了橫幅,恭賀黃嬌酒場榮登貢品……”

    “荒唐!”宋大令登時心一沉:“此事縣裡一直保密,怎生鬧得滿街皆知?!”便再也坐不住,來到前院牆下,登上梯子,朝外面望去——只見大街上,那一座接一座,用彩帛搭起的高大彩樓上,果然都掛著紅紅綠綠的條幅,上書各種醒目的恭賀之詞:

    ‘黃嬌美酒,全國馳名!一家上貢,全縣光榮!’

    ‘今日李乙為待詔,舉縣為榮盡歡顏!’李乙就是李簡,現在貴為‘待詔’,不能直呼其名,大家便用排行稱呼他。

    ‘向黃嬌酒場致敬,向黃嬌酒場學習!’

    ‘恭喜黃嬌,賀喜李乙,潘家木器坊敬賀!’

    ‘……’

    而且在那些歡門下,還有獅子鑼鼓、煙花爆竹,全都備齊待發……就像全縣都要娶新娘一樣。

    ~~~~~~~~~~~~~~~~~~~~~~~~~~

    “我的娘來……”看到這喜氣洋洋的場景,宋大令一陣陣頭暈,險些從梯子上跌下來,左右連忙扶住。

    “這下想瞞天過海,是瞞不住了……”畢明俊也沒想到,竟會搞出這麼一出。

    “啟稟大令。”又有差人湊過來道:“黃嬌酒場那邊來人問,您到底何時過去?李老闆已經在場裡擺了流水席,只等您過去開席了。”

    “開個屁!”宋大令從梯子上跳下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伸手扶住頭上的官帽,氣急敗壞道:“你去問問李簡,他唱得這是哪一出?!”傻子都能看出,李簡這是在將他的軍!

    “是。”差人趕緊返回。

    “表弟,這是怎麼回事兒?”畢明俊把宋大令從地上拉起來,也慌了神道:“莫非那李簡,吃了熊心豹子膽?”

    “管他吃了什麼。”宋大令陰著臉道:“估計是有高人點撥,猜到和買的數目有水分。”他拍拍身上的土,恨恨道:“便想把此事鬧得人盡皆知,好讓我們不敢獅子開口!”

    “要不,讓他們撤掉橫幅,不准喧鬧?”畢明俊不確定道。

    “荒謬。”宋大令瞥他一眼道:“你沒看他們稱呼李簡為‘待詔’麼?這說明,在那些老百姓眼裡,是那李簡祖宗八輩子積了德,他的酒才被官家看中……甚至舉縣都與有榮焉。我這個縣太爺非但不與民同樂,甚而也不許他們慶祝,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吐沫星子非得淹死我!”

    “好凶的計策。”畢明俊震撼道:“一介草民,敢這樣對抗官府!”

    “嗯……”聽了他的屁話,宋大令反倒定下神來,陰沉道:“你說得沒錯,區區一介草民,還想反制官府,真真癡心妄想!”接著他一字一句道:“殊不知,我是官,他是民,就算他占著理,我也能把他擺成十八般模樣!”

    “你休要去問,否則顯得我怕了他!”說著他叫住那官差,大聲道:“擺起全副儀仗,本官要蒞臨酒場!”

    知縣大人一聲令下,縣衙的差人都勞動起來,足足一炷香功夫,才把全套儀仗備齊。

    宋大令也換上了曲領大袖的綠綢官服,下裾橫襴,腰間束以革帶,頭戴硬翅直角襆頭,已是除祭祀外,最隆重的裝束了。

    這下輪到畢明俊不踏實了,小聲道:“要是對方咬死了,我們虛增和買怎麼辦?”

    “他有證據麼?”差人挑起轎簾,宋大令坐進四抬藍絹轎中,淡淡道:“肯定是沒有的,否則何必折騰這一場?”說著看一眼畢明俊,定定道:“現在已經不是黃嬌酒的問題了,是有刁民膽敢挑釁本官的權威,你且留在府中,不要再理會此事!”

    說完,放下轎簾。

    “起轎!”差人拖長音道。

    縣衙正門緩緩敞開,便有二十名差人,對打著青旗、藍傘、青扇、桐棍、回避牌,鑼聲開路,引導著藍絹官轎,聲勢浩大而出。

    “出來了,終於出來了!”看到縣太爺的儀仗,街上翹首以待的民眾歡呼起來,催促道:“快舞起來!快敲起來啊!”

    “冬不隆冬鏘,冬不隆冬鏘……”街面上,馬上鑼鼓喧天獅子舞,爆竹、起火、沖天炮,如同開了鍋的稀粥似的,響得分不出個兒來。一座接著一座的彩坊間,人頭攢動,歡聲如雷,看熱鬧的人群,竟把大街塞了個水泄不通。

    官府裡人手不足,差人都打儀仗去了,也沒人給縣太爺清道了,至少有六隻獅子,圍著縣太爺的儀仗轉圈。坐在轎子裡,聽到外面震耳欲聾的鑼鼓聲、鞭炮聲,看到那些紅紅綠綠大眼睛的假獅子,宋大令都快崩潰了。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讓人卷起轎簾,強笑著朝外面拱手,扯著嗓子道:“同喜同賀!與有榮焉吶!”

    見縣太爺有了回應,獅子們更加來勁,擺出十八般花樣,引得眾人喝彩連連。

    “好…好…好……”雖然恨不得,把這些紙糊布蒙的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宋大令還得撚須微笑,做出一副與民同樂的樣子。

    無論如何,好歹轎子向前挪動起來,宋大令剛鬆口氣,便驚悚的看見,下一處彩門下,又有一堆獅子等著自己。再往遠處看,長長的街上,還不知有多少關口在等著自己。

    ‘救命啊!’宋大令直欲抓狂,恨不得跳下轎子逃跑。

    差人們也不打儀仗了,手拉著手,人連著人,硬著頭皮護送知縣大人,殺入下一撥歡慶的人群。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8:59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7 09:03 PM 編輯

第六十章 反制

   差人們被踩掉了靴、擠丟了帽,儀仗也被踩了個稀爛。九月底的天,人人一身白毛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知縣大人送到黃嬌酒場。

    宋大令所乘的藍絹轎,業已在突圍過程中受損嚴重,弄得破爛不堪、四面透光了。

    坐在這樣的轎子裡,有一種被關在籠中,任人圍觀的新奇體驗。但宋大令一點不覺有趣,轎子一落地,不待轎夫把轎杆卸下,便逃也似的下了轎,然而頓時就有些發懵……

    只見,好傢夥,偌大的一片場院裡,足足擺了二百多張大圓桌;站著的坐著的,到處滿滿都是人頭攢動。

    穿戴一新,比娶媳婦那天都光鮮的酒場老闆李簡,上前恭請知縣大人入席。

    “呵呵……”如果目光能殺人,李簡已經被他千刀萬剮了。只見宋大令臉上堆滿假笑道:“李老闆好大的手筆啊,竟把全縣都動員起來了。”

    “大令冤枉小可了。”李簡一臉局促道:“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鬧出這麼大動靜……”

    但他現在的表現,不管如何窩囊,落在宋大令眼裡,都是在‘扮豬吃老虎’。用句嶺南人的話講,就是‘面帶豬相、心中嘹亮’,這種人最可惡了……所以宋大令壓根不信,皮笑肉不笑道:“做了就要承認,何況也不是什麼壞事。黃嬌美酒能列為貢品,舉縣與有榮焉,本縣亦與有榮焉吶!”

    “酒場能走到今天這步,多虧大人關照。”李簡語帶雙管的作揖道:“請受小民一拜。”

    “哪裡哪裡……”眾目睽睽之下,宋大令連忙將他扶住,兩人相攜入席。

    往首席走的路上,宋大令一面熱情的與民眾打著招呼,一面把李簡的手死命攥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想把自己玩死是吧?”

    “小人只想活下去……”李簡痛得臉都扭曲了,反倒顯出點倔強之色:“大人又何,把我苦往死路上逼呢?”

    “極樂有路你不走……”宋大令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峨冠博帶的老者。

    “黃嬌酒就是我的命,沒了它,草民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李簡之前一直前怕狼、後怕虎,將小資產階級軟弱性體現無遺。然而到現在這一步,他已經沒有退路,只能豁出去了。只聽他蒼涼的一笑道:“大人,您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

    “你本來就是個屁……”宋大令冷冷道。

    “這麼說……”李簡狂喜道:“您當真把我放了?”

    “你把王老夫子都請來了,”宋大令像從沒見過他似的,深深望著李簡道:“怕是下一步,就準備告御狀了吧?”

    “小可不敢,小可也沒有證據……”

    “諒你也不敢!”宋大令冷哼一聲,甩開李簡的手,然後臉上堆起孺慕般的笑容,快步朝著那老者走過去。還沒到跟前,他便已經深深作揖了:“老先生,區區紅塵瑣事,竟勞動您的仙駕?敝縣真是蓬蓽生輝!”

    “大令言重了,老朽乃布衣野人,只會給人添亂,不會給人生輝的。”這頗有高人風範的老者,正是中岩書院的山長,蜀中大儒王方。他撚須微笑,側身受了宋大令半記大禮。

    入席時,兩人謙讓了一下,最終還是王方坐了首位,宋大令居次席。

    ~~~~~~~~~~~~~~~~~~~~~~~~~~~~

    坐下後,宋大令還是納悶道:“李老闆是怎麼把老先生請來的?”

    “呵呵,大令有所不知……”王方撚須笑道:“蒙李老闆錯愛,當年‘黃嬌美酒’四個字,就是老朽所書。今日他請我來,是想把‘美’改成‘貢’的……吾,黃嬌貢酒,確實更有氣勢。”

    “原來如此……”宋大令徹底服了李簡,這傢夥竟然能在幾年前,就設法搭上王方這條線……不管有心還是無意,都算是個人物了。收起對李簡手腕的驚詫,他打起精神應付王方道:“真讓那小子賺到了,您的題字,可是千金不換吶!”

    “哎,老夫也不虧,”王方得意笑道:“已經喝了幾年不花錢黃嬌酒,正惴惴好日子是否快頭了呢。李老闆又求上門來,這下老夫又能理直氣壯喝下去了。”

    “老先生放心,只要黃嬌酒場在一天,就會一直免費供您喝酒的。”李簡只是對官府懦弱了點,除此之外,還算個精明的生意人。

    這句話落在宋大令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意味。他很清楚,只要黃嬌酒場跟王方扯上關係,官府就再也不能用那些明顯的手段對付李簡了——這老傢夥跟禦史台的那幫人,淵源太深了……

    雖然面皮無損,但宋大令已然敗得一塌糊塗了……原先是居高臨下、先發制人的穩贏局面,卻讓對方三下五除二,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扳了回去。還形成外軟內硬、綿裡藏針的反制之勢,讓他不得不拋開邪念,小心翼翼的應付。

    待貴賓入席後,包辦今日酒席,並充當司儀的魯老闆樂魚,便大聲道:“諸位父老鄉親靜一下!今天是李老闆的大日子、是黃嬌酒場的大日子,也是我們全縣父老的大日子!黃嬌酒能躋身貢品,給咱們青神縣老少爺們揚名了,所以咱們必須慶賀一番!”

    “說的太對了……”眾人的喝彩、鼓掌聲,頓時響徹會場:“極度光榮啊!我們驕傲吶!”

    “下面,請知縣大人訓話!”魯樂魚把話語權讓給了宋大令了。

    “……”這種情形,容不得宋大令推辭。待場中安靜下來,他便站起身,先把黃嬌酒誇得沒邊,再把李簡誇得沒邊……但在很多人聽來,這都是屁話,他們只關心,到底和買多少,價格如何!

    席間還有許多遠道而來的酒商,他們除了對李簡表示聲援,更關心和買之外,黃嬌酒場還能剩下多少產量,能否緩解從春天以來嚴重的供給不足。

    “下面本官宣讀益州路文書!”冗長的廢話之後,終於說到了要緊處,此時場院裡針落可聞:“……有宮人以黃嬌進奉,上甚喜之……故而茲領戶部命,令青神縣每年和買黃嬌十桶六千斤,年前押解進京。其每桶之價,當比市價高出三成,不得使百姓吃虧。”頓一下,又念出落款道:“欽命益州路轉運使,提點兩川軍務田況。”

    ~~~~~~~~~~~~~~~~~~~~~~~~~~~~~~~

    聽了宋大令這話,李簡李老闆的淚都下來了,旁人以為他這是激動的。殊不知,李簡最想幹的,是罵娘!罵宋大令他娘!

    他可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宋大令說是要買一百桶,並出示了相關文書的。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有王方這樣的大儒作見證,姓宋的卻又改口說,只要原先的十分之一,而且價格還得高於零售價三成!

    這一改口,不啻天壤之別……無恥,無恥之尤!

    要是按照前者,李簡除了全家上吊自殺,沒有別的辦法。要是按後者,他卻可以在納貢之後,還有餘力打出‘貢酒生產商’的旗號,比那些官營酒商可風光多了。

    想到這,他看了王老夫子身後一眼,那裡立著一位身穿儒袍、英氣勃勃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是陳恪。毫無疑問,這才是黃嬌酒場真正的大腦。

    其實在七月底,那位老朋友陳通判,便讓家人捎信給他,告訴他京裡的同僚已經打聽清楚……戶部只要求和買十桶。多出來的九十桶,多半是地方官巧立名目,用於打點人情、個人享受……甚至轉賣掉了。

    陳恪當時就恨不得去質問宋大令一番,然後好好賞他幾個大耳瓜子。但是稍一冷靜,便知道萬萬魯莽不得……宋大令雖然有罪,自己手裡卻沒有任何證據。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民告官,勝算極低不說,還會被打上‘刁民’的標籤,從此成為官場眼中的異類,給日後的前途蒙上一層陰影。

    好在陳恪點子多,他採取逆向思維——你們不是怕聲張麼?那我就大操大辦,讓滿世界都做個見證。

    為了讓這一天達到轟動效果,他調動了所有的人脈……就連街面上的小混混,也被他抓去舞獅子了。唯恐以量取勝勝算不高,他還請出了眉州地面上,最有分量的在野人氏——王方。

    結果,不用再費口舌,做賊心虛的宋大令,便道出真相,使黃嬌酒場的危機消彌無形。

    其實,能在不撕破臉的情況下,把事情圓滿解決,還多虧了老先生王方點撥的幾句,否則以陳恪的脾氣,肯定要跟這廝對峙的。

    無論如何,黃嬌酒場的生存危機算是過去了,而且還通過這次的隆重慶祝,進一步提高了知名度,也算一舉兩得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9:06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7 09:07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薑還是老的辣

    王方素喜清靜,否則也不會在離城十幾里外辦學。見事端圓滿解決,他略坐了片刻,與宋大令等鄉紳飲了幾杯,便道聲告罪,先行退席了。

    宋大令一肚子的憋屈,自然亦不會久坐,便藉口送王老先生到碼頭,也離開了酒場。

    縣裡的人都往酒場湊去,倒讓道上安靜了許多。因著王方是步行而來,宋大令也不坐轎,只命轎夫抬著轎子跟在後面。

    離開了人前,宋大令也沒必要再演戲,他目光複雜的望著王方道:“老先生卻被刁民利用了。”

    “唔……”王方淡淡笑道:“也許吧。”

    見一拳打在棉花上,宋大令歎口氣道:“其實今天這一場,都是那李簡謀劃出來的,不成想竟然舉縣相應,把官府逼得被動無比。唉……沒上任前,便聽說眉州人‘難治’,現在看來,果然是名不虛傳。”

    “呵呵,說起‘難治’。”王方撚須搖頭,緩緩問道:“老朽倒想問問大令,什麼樣的百姓乃‘好治’之民?”

    “《道德經》上說的那種‘其民淳淳’,應該是好治吧。”宋大令想一想,答道。

    “欲想‘其民淳淳’,大令做到‘其政缺缺’了麼?”王方呵呵笑道:“況且如今天下承平一甲子,蜀中已文教大興,人讀書有了見識;加之物欲橫流,人心不古,怕就再也淳淳不起來了。”

    “是。”宋大令回想一下,上任大半年來,自己確實處處碰壁,何不就此垂詢一下這位前輩,該如何當好此地的親民官呢?

    當他提出這問題,王方捋著鬍子笑道:“眉州之地紫氣東來,正是文教昌盛之像。此地居民,不同于教養落後之地,不易為州縣官所欺。士紳之家,皆置有律法之書,並不像別處,以精通法律條文為‘動機不純’。實乃本地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為政不可違法。”頓一下,他似笑非笑的望向宋大令道:“父母官若賢良公正,任期屆滿之時,縣民必會將其畫像,懸於家而日拜之、銘之於心,五十年不能忘。”

    “唉,您說對了,此地人不怕官,敢於抗爭,實在令人棘手。”宋大令苦笑道:“晚生也不求萬家生佛,只求能平平安安度過這一任。”

    “呵呵,眉州人自視高,不容易服人,每每有州縣官到任。他們皆要對其施以考驗。州縣官若內行幹練,他們決不藉故生非,反而會協助官府,將政務處理的井井有條。但新長官若有擾民傲慢、非法無禮之處,民眾自然不忿,以後使他為難棘手之事多矣。”說話間到了碼頭,王方站在江邊,睥了宋大令一眼,意味深長:“都說眉州之民難治,非難治也,實乃長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請先生教我。”宋大令深深作揖道。

    “方才大令既然說到《道德經》,自然知道,老子曾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此乃做好官的真諦,無它,只‘設身處地’爾!”王方語帶金石之音道:“只要大令在發佈命令之前,先不欺心地想一想,若自己是一名普通百姓,能接受這樣的法令麼?能,就去做,不能,便罷。如此日久,何愁百姓不以大令為父母,親之敬之呢?”

    “謹受教……”宋大令恭聲道:“送先生……”便目送著王方與那弟子登上小舟,順流而去。

    ~~~~~~~~~~~~~~~~~~~~~~~~~~~~~~~~~~~

    玻璃江上舟楫行,一名船夫在船尾撐船,王方立於船頭,陳恪在其身側。

    開船後王方一直沒做聲,似乎在欣賞大江兩岸的風光。

    行出一段時間,陳恪終於忍不住,從懷中掏出個青瓷酒瓶,奉到王方面前道:“知道老師不愛喝黃嬌,給您帶了一瓶上好的劍南春。”

    “唔,喝酒,還是要夠辣才好,果酒太甜。”王方點點頭,接過酒瓶,似笑非笑的睥他一眼道:“這下你滿意了吧?”

    “滿意了,滿意了。”陳恪滿臉堆笑道:“果然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那宋大令馬上就沒咒念了。”

    “還道你沒看出來呢。”王方拔掉軟木塞,呷一口甘冽的美酒,悠悠道:“你今天可謂成功造勢,即使我不在,宋大令也沒法當眾發飆,但秋後算帳是少不了的……老話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眼前這關是過了,你日後可怎麼辦?”

    王方本以為,這個早熟的孩子,會說‘到時候再說吧’,或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之類。誰知陳恪劍眉一挑,一臉決然道:“不能再有‘日後’了!”

    “哦?”王方眯眼道:“此話怎講?”

    “老師以為,您今日一番苦口婆心,對他能起多大作用?”陳恪問道。

    “沒什麼作用。”王方搖搖頭,有些索然道:“宋大令出身江卿之家,想讓他們設身處地為百姓著想,實在是太難了……”

    雖然唐代以降,世家門閥已經退出政治舞臺,但任何事物從衰退到消亡,都需要很長很長時間。至少在目前,還有許多傳承已久的世家大族,依然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地位超然。被稱之為‘江卿’。

    江卿之家不與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對方非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勢,亦不通融。在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生而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又如何指望他們,去體會庶民百姓之心呢?

    “現在已經是庶民時代了,這些自以為高貴的江卿,如果不當官,就算把百姓視為芻狗,也是他們的自由。”陳恪憤憤道:“但當了父母官,還這樣看的話,便只能給百姓帶來禍患了!”說著雙拳一碰,決然道:“這樣的官員,還是請他回家自己高貴去吧!”

    “哦……”王方大感有趣,這小子竟然不想著防守,反而一心進攻——一個弱冠書生,竟想把一縣之長挑落馬下!

    ‘有趣、有趣……’王方仰脖飲一大口酒,抹抹嘴道:“你有什麼高招?”

    “我聽說,益州知州兼益州路轉運使田況,幾次三番重申,要各州縣親民官寬政愛民,嚴禁擾民欺民!”陳恪早就有計較道:“如果田大人知道,他的治下有宋大令這樣欺下瞞上、既敗壞朝廷名聲,又把百姓往死路上避的狗官,在頂風作案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坐視不理?”不過他也不確定,大宋朝的官官相護,會不會像後世那麼嚴重。

    “田刺史這個人,我有所瞭解。”王方緩緩道:“如果有確鑿的證據,他定會嚴查不殆的……”頓一下,他戲謔的望著陳恪道:“可你手裡有證據麼?而且人家已經照實宣佈了和買的數目,你有理也變成沒道理了吧。”

    “唉,先生這樣說,就太不厚道了……”陳恪鬱悶道:“要不是你攔著,我就給他這一百桶酒,哪怕他還是賴著不給我公文也不怕。我有上千鄉親作證,就不信告不贏他!現在可好,這樣一搞,沒了證據,我又徒之奈何?”

    “你小子……”王方笑著搖搖頭,晃著手中的酒瓶道:“既然覺著委屈,為何還要照我說的做啊?”

    “因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陳恪悶悶道。

    “哦……哈哈哈哈……”王方被陳恪這句話,逗得前仰後合道:“橫豎都是你這後生的道理。”笑了一陣,他才直起身子道:“老夫是不會害你的。我讓你適可而止的原因有三,一是尋常百姓可沒有你這麼大氣性,我看那李簡,保護自己的酒場,尚且畏畏縮縮。現在酒場已經保住了,再叫他去告官,你想都不要用。”

    “其二,他不去,只有你自己出面,輸贏暫且不說,你可就在益州官場出名了。民告官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誰也不會取一個‘以下克上’的秀才,你這輩子都別想考出川去。”王老先生意味深長道:“最後,你就算鬥倒了宋知縣,可也得罪了宋氏。這樣的江卿大族,想要讓你家生死不如,不是什麼難事。”

    “所以,小子,別以為我是專教縮頭烏龜的老烏龜,我不是讓你妥協到底。”剎那間,老先生崢嶸畢露,語帶風雷之聲道:“而是要你學會,在沒有把握贏得全域之前,不要輕舉妄動。動則必勝,否則不動,明白了麼!!”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學生明白了!”陳恪躬身受教,卻比那宋大令要心誠的多。

    “哈哈哈……”王方將瓶中酒一飲而盡,方輕聲笑道:“不過,你雖動不得他。老夫驅逐他,卻可易如反掌,且不惹因果。”

    “真得?”陳恪驚喜道:“您快說!”

    “想讓老夫幫忙,你得先考個魁元出來。”王方笑得鬍子直翹道:“考出來了,老夫自會守諾。”見陳恪直翻白眼,他冷笑道:“怎麼,你還怕老夫賴帳不成?”

    “學生不敢……”陳恪趕緊陪笑道:“學生只是不明白,我一個人的成績,與闔縣百姓的幸福,有什麼必然聯繫麼?”

    “有,因為你得求著我……”王方說完,不管哭笑不得的陳恪,便對著江面引吭高歌起來。

    ~~~~~~~~~~~~~~~~~~~~~~~~~~~~~~~~~

    稍晚的時候,因為感到被羞辱,畢大官人離開了縣衙,住進一家青樓。在聽說黃嬌酒的出場價,已經被酒商們抬到原先的五倍後,畢大官人鬱悶的要吐血。

    當天晚上,喝得爛醉的畢大官人,被窯姐兒扶著上床酣睡。他的隨從也在外面,各自尋歡作樂去了。

    到了四更天,他睡覺的窗戶被人打開,幾個臉上抹了鍋底黑的少年爬進來,先把那窯姐兒堵住嘴,綁起來。然後把睡成死豬的畢大官人,用棉被卷起來,悄然扛了出去……臨走時,還把窯姐的內衣捎帶出去,真是有夠變態。

    待到日上三竿,畢大官人的隨從,才發現自家老爺不見了,一問那窯姐兒,竟然發生了綁架。嚇得他們趕緊跑去縣衙,請表老爺幫忙。

    宋大令帶人找遍了青神縣,最後才在城外的侯家養豬場裡,找到了赤身裸體、跟肥豬擠在一起,睡得又香又甜的畢大官人……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9:10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7 09:11 PM 編輯

第六十二章 歲月無痕

  彼時的畢大官人,與五頭大肥豬,親昵地擠在狹窄的豬欄中。他身材五短肥碩、體毛旺盛,渾身上下裹滿又黑又臭的淤泥,竟讓清晨餵食的豬官疏忽了。

    還是上午有人來買豬的時候,才發現豬圈裡竟有這麼個大活人,不禁有驚又奇道:“你們還做人肉生意?”這才找到了知縣大人的大表哥。

    因著全城尋人,驚動了舉縣的百姓,所以當宋大令他們趕到時,臭氣熏天的豬圈裡,至少已經湧進了二百多人,只聽人們紛紛議論道:

    “嘖嘖,睡得真香啊,這麼吵都醒不了……”

    “別說,哥幾個長得還真像……”

    “嘿,快看,他翻身了,那話兒怎麼這麼小……”

    宋大令聽得又惱又羞,他陰著臉命差人驅散了圍觀人群,然後把又髒又臭的畢大官人,用張草席卷了,拖到院子裡打水沖洗。

    差人們捏著鼻子,一瓢瓢涼水潑上去,見效果不佳,乾脆直接提起桶,兜頭澆下去。

    ‘嘩……’

    “哎呦……”畢大官人終於醒了,猛地坐起來,大叫道:“你們幹什麼?”

    “給大官人洗刷洗刷!”差人們每人提個桶,排著隊往他頭上澆:‘嘩、嘩、嘩……’

    “救命啊……”畢大官人一下蹦起來,才發現自己赤條條不著存縷,趕緊又捂著襠蹲下。

    ‘嘩,嘩、嘩……’冰涼的井水又兜頭澆下來。

    ~~~~~~~~~~~~~~~~~~~~~~~~~~~~~~~

    縣衙後堂客房中。

    “咯咯、咯咯……”畢大官人披著毯子坐在炭爐邊,手裡捧著熱騰騰的薑湯,還是臉色發青,牙齒打顫:“遭次奇……奇恥大辱,表弟,於公於私,你都得為我做主啊。”

    “怎麼做主?”宋大令坐在離他盡可能遠的地方,用手帕捂著口鼻……洗刷了這麼多遍,大官人身上還有揮之不去的豬糞味:“你們連對方的影兒都沒看見,讓我如何去查?”

    “我不是喝得爛醉了麼……”畢大官人鬱卒道:“唉,果然是喝酒誤事。”說著恨恨道:“但在青神縣裡,除了李簡之外,我又沒得罪什麼人,除了他還有誰!”

    “誰都看見,李簡昨天被灌的爛醉如泥,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宋大令搖頭道:“且他現在是縣裡的大紅人,沒有證據,不好貿然傳喚。”

    “表弟,我可是顏面喪盡,生不如死,”畢大官人打個阿嚏,擤一把鼻涕,苦著臉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地?”宋大令歎口氣道:“好在表哥那也沒傷著,回家去只要不說,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過得一些日子,愚弟自然尋趁那廝的不是。”

    “唉……”畢大官人這個憋火啊,眼淚都掉下來了:“青神縣,我這輩子都沒臉再回來了。”

    ‘不回來就好,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宋大令暗道。

    當天,畢大官人就坐船回彭山了。回去的最初幾天,還算風平浪靜,就當他暗自慶幸,準備將這段噩夢從記憶中抹去時,他小兒子念書的書院,叫他趕緊過去一趟。

    一路上許是敏感過度,他總覺著別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怪怪的。但急著去書院,他也沒細想,到了才知道,原來兒子跟同學打架來著。大耳瓜子當場就招呼上了:“不好生念書,跟人學打架,我怎麼養出你這麼個熊崽子!”這絕對有遷怒的成分在裡頭。

    “嗚嗚,你罵我是熊崽子,”他兒子捂著臉哭道:“他們罵我是豬崽子。”

    “這幫潑才,怎能如此侮辱我兒?”畢大官人氣憤道:“我兒怎麼就是豬崽了?”

    “他們說,我爹是豬,所以我是豬崽子。”兒子抽泣道。

    “嗚呀呀,氣煞我也,你爹怎麼會是豬呢?”畢大官人要氣炸肺了。

    “他們說,不是豬,你怎麼會光著腚睡豬圈呢?”

    “啊嗷……”畢大官人一聲慘叫,險些背過氣去。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這才幾天啊,就傳到本縣了,教他還有何臉面見人?

    帶著兒子家去之後,畢大官人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就等著,表弟那邊能替自己報仇了。

    誰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來年開春,都沒有動靜。他終於忍不住寫信詢問,不久收到宋大令的回信——黃嬌酒場的股東,青神縣秀才陳希亮,高中皇佑元年龍虎榜,成為青神縣第一位進士老爺!

    之前,因為他有個‘待詔’的虛名,宋大令便投鼠忌器。現在李簡有了進士老爺撐腰,宋大令就更不敢對付黃嬌酒場了……雖然陳希亮剛剛中進士,連官都沒授,但本朝相公,只由進士出;位高權重的官位,也都被進士壟斷。所以一旦白身連中三榜,便會地位飆升,成為士大夫的一員。

    而宋大令這種恩蔭官,沒過科舉那一關,一輩子也成不了士大夫……這就是質的差別。

    ~~~~~~~~~~~~~~~~~~~~~~~~~~~~~~~~~

    沒過多久,宋大令又遭了厄運,他被解除了差事,勒令回家閑住聽參。到最後,他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有人把狀告到田況那裡。雖然沒有證據,但或許告狀的人分量太重,或許他正犯了田況的忌諱,或許不是正途出身,這官就當不牢靠。總之,這個知縣,連一年都沒當滿,就該家裡蹲了。

    他有所不知,自己之所以會被田況盯上,是起自王方的一封信。在信裡,王老夫子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提,便讓田況對宋大令生厭,尋個機會就發落了他。

    對於此,陳恪只能驚歎,王老夫子果真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不過無論如何,不懷好意的宋大令走了,這是件好事,要不整天提著心,提防他算計,念書都受影響。

    新上任的大令,許是專門打聽了前兩任的不同遭遇,因此還算循規蹈矩,沒怎麼擾民。中國的老百姓,有時候要求就是這麼低,只要能讓他安安生生過日子,他就能給你整出花團錦簇來。

    因為貢酒事件一折騰,慶曆八年黃嬌酒場的收入沒什麼增長。但轉過年來,成為貢酒的廣告效應,加上去歲無心插柳的饑餓行銷,到皇佑元年年底分紅時,陳恪竟然分得了二百萬錢。而塗家醬油也逐漸被主流接受,現在蜀中幾乎家家都要打醬油,這塊的分紅也有飛速增長,達到九十萬錢,一躍從墊底升為第二,而且未來還有很大增長空間。

    蓮花炭方面,銷量也穩步提升,為了滿足市場需求,這兩年,錢炭商收購了本縣的幾家炭場,但沒有石灣村的那家陳氏炭場。

    其實陳恪幫助炭場還陽的初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收購大伯家的炭場,出一口胸中的惡氣。然而隨著與大伯家兩個兄弟越來越親近,他心中的執念動搖了……真是老天不長眼,讓那對狗男女,竟有這麼好的兩個兒子,看在大郎和四郎的份兒上,也只能不再理會當初的恩怨了。

    誰知他不理會恩怨,恩怨自會上門。因為目標市場與蓮花炭高度重合,陳家炭場在競爭中慘敗,產品滯銷、負債累累……完全是當年錢炭商最悲慘時的光景。

    走投無路之際,陳希世只好到縣城,求錢炭商收購陳家炭場。錢炭商知道兩家的恩怨,不敢做主,便讓他去文昌街找陳恪。

    看到陳恪家的大宅子,陳希世還當是哪位鄉紳的居所呢?誰知開門的竟然是小六郎。一見到惡大伯,小六郎二話不說,拿起棍子就把他打出去。

    陳希世這才知道,原來這竟然是自己弟弟家。不禁又羞又愧,也沒臉再上門,轉回了石灣村。

    誰知過了不久,陳希亮中進士的消息傳來。原本就十分後悔的陳老大,徹底悔青了腸子,便遷怒於侯氏。侯氏才不吃他那套,兩人整天打得不可開交。甚至驚動了在外念書的大郎,回來看到家裡被打得一片狼藉,他也沒好臉道:“打出人命來,活著的也得坐牢,過不下去就去官府和離吧。”

    雖然在宋代離婚不稀罕,可侯氏那麼大把年紀,是不可能答應離婚的。但兩人怨恨越積越深,已經不可調和,只能相互折磨對方一輩子……

    ~~~~~~~~~~~~~~~~~~~~~~~~~~~~~~~~~~~~~~~~~

    至於傳富的來福酒樓,利潤增長卻不大,仍在七十萬錢水準。這也沒辦法的,在青神縣這小地方,再高端的酒樓都會遇到瓶頸。另一方面,成都城的貴人們,一直在熱情邀請傳富,到成都去開大飯店,這對夢想著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的傳富來說,是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雖然傳富早已蛻變為成熟的酒店老闆,但遇到大事件,他還是習慣於,請師傅幫著拿主意。

    於是趁陳恪放假在家的時候,他提著食材找上門去,現炒了幾道拿手菜。然後師徒倆坐在軒敞明亮的飯廳中對桌,回憶其當年的艱苦歲月,都不免唏噓。

    “師傅,”傳富蓄起了整齊的唇鬚,目光也沉穩了許多,他一邊給陳恪斟酒,一邊道:“師傅,咱們認識幾年了?”

    “五年了。”陳恪感慨道:“真快啊……”

    蜀中難得的下起了雪,門外雪落無聲,掩蓋了歲月的印記……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7 09:24 PM

第三卷 【望江南

第六十三章 蹴鞠


     花香漫野,草長鶯飛,又是春一載。

    在中岩寺下寺的講經坪上,正要進行一場蹴鞠比賽。

    蹴鞠,是一項先秦時期即流行的古老運動,並演化出許多種比賽形式。在唐代之前,其以對抗性強的雙球門式為主,雙方球員各司其職,在場上絞殺成一片。球到之處人仰馬翻,一場比賽下來,鼻青臉腫,甚至斷腿破頭的也不稀奇。另有一種比較文雅的單球門式,主要供文人和女子玩耍。

    說白了,那時的雙球門蹴鞠,與後世的足球比賽十分相似,但對抗性要超過橄欖球。而單球門比賽,則在規則上類似排球、在技法上類似藤球,在得分上類似籃球……

    到了宋代,蹴鞠發展成為國民第一運動,號稱是‘若論風流、無過踢球’,能踢一腳好球,被認為是最光彩、最有面子的事兒。參加比賽的主體,不再是軍卒和崇尚勇武的貴族,而是上至皇帝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尤其是文人的熱衷,使比賽的競技性和表演性,漸漸取代了對抗性和軍事性。雙球門比賽不再受寵。取而代之的,是單球門的‘築球’和無球門的‘白打’。

    眼下在中岩書院舉行的,便是一場足球比賽。

    這項運動發展至今,已經有規有矩,十分成熟,比賽之前,人們預先用白灰,在空地上畫出一個長十丈,寬五丈的矩形,再用一道中線一分為二,分成兩個方形的半場。在中線的中點處,立著兩根的兩丈多高的竹竿,竹竿上結一網,網上留直徑約為一尺的洞,美其名曰‘風流眼’。比賽雙方只有踢球洞穿風流眼,才算得分。

    兩個半場名喚左軍、友軍,比賽雙方分列其中,不得越界。左軍中共七人,隊員分工明確,有球頭、蹺球、正挾、頭挾、左竿網、右竿網、散立,皆穿紅色錦襖、著褲、著牛皮軟靴,其中球頭戴長腳襆頭、其餘諸人戴卷腳襆頭。右軍亦如此,只是皆穿青色錦襖,與左軍區別分明。

    在場邊還有三名裁判,曰‘社司’,在場外,各軍還有各自的教練,曰‘部署’、‘校正’。如此正式的比賽,裡外三層的啦啦隊自然少不了。比賽還沒開始,雙方的啦啦隊便開始吶喊助威,給自己的隊伍打氣,與後世的體育比賽,沒有任何區別。

    ~~~~~~~~~~~~~~~~~~~~~~~~~~~~~~~~~~~~~~

    這場比賽,乃是一年一度的‘上三班’與‘下三班’對抗賽,自然毫無疑問的成為書院的焦點之戰,不僅吸引了全院師生,甚至連甚少拋頭露面的山長女公子王弗,和被書院學生視為精靈般的蘇小妹也都前來觀戰。

    王方也來了,這位老先生無恥的利用特權,佔據了最好的觀戰位置,還讓人鋪上席、擺上幾,與幾位年長的教授,品著美酒佳餚,愜意的欣賞比賽。

    辰時一到,擔任社司的杜教授,抱著比賽用鞠來到球門下。只見那鞠褐色渾圓,以充氣豬膀胱為裡,以實料輕裁的十二片熟硝黃革為表,不露線角、密砌縫成,碎湊十分圓,正重十二兩。無論是形狀、重量還是腳感,都與後世的標準足球相差不大。

    他將雙方球頭召集到面前,左軍上三班的球頭,是一名身長六尺開外、有著健康小麥色皮膚,劍眉朗目,英氣勃勃的青年,正是已經十七歲的陳三郎。

    陳恪的身高已是鶴立雞群了,但右軍下三班的球頭,卻愣是比他高出近一尺。這又黑又壯的一座黑鐵塔,一臉苦大仇深,看上去得有三十開外。但他一開口,卻管那陳三郎叫‘哥’:“三哥,比賽場上無父子,咱可不讓你!”不是陳家五郎又是誰?

    “擔心你自己吧!”陳恪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廢話少說,兩位抓鬮、挑邊開球吧。”社司大人不耐煩了,伸出手來,掌上有兩個紙團。

    陳恪讓五郎先抓,五郎便隨手拿起一個,展開一看,上面寫著個‘邊’字,便道:“我們要右軍。”這種踢高球的比賽,風向是有一定影響的,自然要選擇有利己方的一邊。

    下三班挑了邊,自然由上三班開球。

    待山長親手點起線香,一聲鑼響,陳恪便用足弓將球傳給了擔任‘散立’的宋端平,宋端平接住,再用膝蓋傳球與其它隊員。期間球不落地,經過三次觸球,又回到陳恪面前。

    這一系列傳遞,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皮球不疾不徐、穩穩當當,使他踢正部位的難度降到最低。

    只見陳恪氣沉丹田,拿捏好力道,掄起大腳,腳背擊球,那褐色的皮球,便劃一道優美的弧線,堪堪射過了三丈高、一尺左右的球門。

    上三班的啦啦隊,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陳三郎的‘飛虹球’,果然名不虛傳!

    但見那球過風流眼之後,落入右軍陣中,由一名‘散立’高起一腳穩穩接住,皮球像黏在他腳上一樣,被他輕輕推出,不疾不徐的傳給隊友,如是兩次,調整到最佳的方位,以最佳力度,傳給了陳五郎,期間依然球不落地。

    黑五郎飛起一腳,勢大力沉的一腳,踢得那皮球都變了形,沒有絲毫弧線,直接越過兩丈多高的球門,飛到對方球場遠端才下墜。

    按照規則,如果球在對方界內落地,由己方重新開球組織進攻。若是己方踢出界外,則由對方開球組織進攻。重新開球的機會至關重要,因為網的寬度不足二尺,在兩丈多高的球門上,只有窄窄的一道。就算是擺正了踢,也需要熟練的技術,才能踢到網上去,更不要說洞穿風流眼了。

    在這樣雙方對陣的比賽中,就算我無法破門得分,也不能給你舒舒服服調整,洞穿風流眼的機會。逼迫對方接球落地或者踢球出界,使我方得到重新開球的機會,就成了通常的比賽思路。

    黑五郎的這一大腳,是他的獨門絕技,名曰‘沖天炮’,起得有力落得快,令對方很容易誤以為會出界,但在逆風的情況下,十有八九能墜入界內,這也是他挑選右軍的原因。

    “出界,出界,出界!”上三班的啦啦隊大喊道。

    “界內、界內、界內!”下三班的啦啦隊也聒噪起來。

    因此在左軍球員看來,那球急速墜落的線路,看起來很可能會壓線。距離最近的一名球員,趕緊迎上去,一個魚躍,堪堪在邊線內,用頭頂回了皮球。

    在球行將落地之際,宋端平已經拍馬趕到,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挑,又將球上的力道卸去大半,令其重新溫柔的飛翔起來。

    “嗷……”上三班啦啦隊歡呼起來,下三班則喝起倒彩。

    但迫於只能觸球三次,左軍已經無法組織有效進攻,只能將球勉強送到擔任‘右網杆’的蘇軾面前,他使出最大的努力一腳掄射,也只是把球踢高踢遠,甚至沒有觸網,更不要說過眼得分了。

    ~~~~~~~~~~~~~~~~~~~~~~~~~~~~~~~~~~~~~

    下三班裡,多有踢一腳好球的富家子弟,整體水準,要高於上三班。他們可以用身體除手之外的任何部位傳接球,花樣百出,卻又老道精准,幾個回合便掌握了主動。好在上三班的陳恪和宋端平,乃是書院裡球技最高的兩個。宋端平滿場飛奔,總能在不可能處救起球來,陳恪則腳上有眼,只要球喂得正好,就算射不穿球門,也能擊中球網彈回來,再次組織進攻。

    如果喂得位置不好,他也能以勢大力沉、線路刁鑽的大腳球,給對方出個大難題。

    在這兩位的率領下,上三班的球員,使出渾身解數,與對方纏鬥。為了取勝,雙方拿出看家的絕活,什麼‘**’、‘拐子踢’、‘掛金鉤’……動作瀟灑好看,充滿了力的美感。

    皮球飛來飛去,半天都不落地。觀眾們目不暇接,大聲為本方每一次精彩觸球喝彩,為每一個進球喝彩,為每次一射門不中而惋惜,亦為失誤後的隊員打氣。

    場上場下熱烈的氣氛別無二致,令每一個身在其中者如癡如醉。

    不知不覺中,線香燃盡,鑼聲響起,線香燃盡,上半時比賽結束了。

    大家才去看那記分牌,雙方都是兩個‘正’字多兩筆,七比七,竟然戰成平手!

    雖然不是直接對抗,但這樣激烈的比賽,對雙方隊員的消耗,一點也不打折。

    場上十四名隊員,全都汗水淋漓、渾身濕透,雙手叉著腰喘粗氣。但目光仍然殺氣騰騰,只待下半場擊潰對手。

    不過這會兒,還是趕緊下場,抓緊時間休息去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4:54 AM

第六十四章 小妹

 作為一項規則完善的運動,自然為雙方選手規定了休息區,除了各自的‘部署’、‘校正’之外,閒雜人等皆不許進入。
     
  下三班的教練組,由他們的教授和助教組成。上三班這邊的‘部署’竟是蘇轍,‘校正’則是蘇小妹……
     
  “哥哥辛苦了!”二七年華的蘇小妹,穿一身蔥綠色的羅裙,膚光勝雪、眉目如畫,周身洋溢著少女的青春與活力。看到陳恪下場,她雙眸閃爍起興奮的光,笑吟吟的站起身。
     
  小妹側身讓出了折凳,叫陳恪坐下。一邊給他打扇子,一邊遞上潔淨的白巾,讓他擦拭著滿頭滿臉的汗水。
     
  待陳恪把毛巾搭在肩上,小妹又取下斜挎在肩上的水囊,拔掉軟木塞子遞給他。那種發乎自然的默契,周邊人縱使習以為常,也每每都要起哄的。蘇軾擠眉弄眼道:“嘿,小妹,哥哥也很累啊!”
     
  “二哥,你踢的一腳臭球,給上三班丟了多少分啊。”小妹雪白的雙頰,隱約透出一抹嫣紅,嘴上卻不讓人道:“下半籌肯定不讓你上,慢慢歇著就是。”
     
  “嗨……”蘇軾怏怏轉回,對給自己遞水的弟弟道:“你看,球踢得不好,連妹妹都不認咱了。”
     
  “你今天踢得確實臭,”蘇轍板著臉道
   
  宋端平一邊擦汗,一邊打趣道:“是不是山長的女公子在邊上,把你的魂兒勾去了?”
     
  蘇軾不自禁往王方那邊望去,便見個嫺靜似嬌花照水的美麗女子,恰好也望向他們這邊。
     
  剎那間,蘇軾像被電擊一樣,緊緊抓住他的手道:“她看我了,她朝我笑了,果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你卻省省吧,說不準王弗妹妹是朝我笑呢。”宋端平搖著頭,擋住蘇軾的視線道:“同叔說的沒錯,我們要想贏,必須把這心猿意馬的傢伙換下來。”
     
  “說正經的,”陳恪笑著望向蘇小妹道:“女軍師,你看看我們下半場,該怎麼調整。”
     
  “恕小妹直言,”小妹豎起一根白嫩纖細的手指道:“照上半籌那麼踢下去,我們肯定要輸的。”
     
  “嗯。”隊員們紛紛點頭,下半場雙方體力下降,失誤增多、對方的技術優勢便會放大,成為比賽的勝負手。
     
  “所以我們必須要出一些奇招了。”小妹的雙眸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要放慢節奏,爭取讓球多在我們腳上。待對方心浮氣躁之後,主攻程之元,也就是對方散立所在的位置……”
     
  “那可是他們踢球最好的一個!”隊眾們異議道。
     
  “他確實球技最好,但不是對方最好的球員。”小妹搖頭笑道:“看似簡單的五郎哥,才是他們的靈魂人物。但我觀察那程之元,似乎對五郎哥當球頭有些不忿。我見他每球必爭,且要用最漂亮的動作踢出去,這就是想出風頭的表現。而且球只要到他腳上,基本就沒五郎哥什麼事兒了。正是他們自廢武功,我們才能到現在還不落後。”
     
  眾人點頭,覺著她說的很有道理。在賽前,下三班獲勝的呼聲之高,完全壓倒上三班,這讓他們頗有哀兵之勢,所有人心無雜念,只想著取得勝利,讓那些看低自己的人驚掉下巴。
     
  而上三班則不然,就連五郎那樣沉穩的傢伙,都認為自己贏定了,那些公子哥的念頭自然更多。他們不僅想贏,還要贏得漂亮,還想表現自己……這也是他們唯一的破綻。
     
  這破綻說起來簡單,但能在緊張激烈的比賽中看出來、點破它,絕對需要非一般的眼力和智慧。
     
  小妹說完,有球員提出疑問道:“要是這招不靈光怎麼辦?”
     
  小妹還沒開口,預備開始的鑼響了。
     
  陳恪站了起來,挺拔的身姿,映得小妹身形嬌小。陳恪環視眾人道:“若連這招都不靈光,那我們就輸定了,橫豎都是輸,何不一賭到底!”
     
  “我們一定會贏的!”小妹揮舞著粉嫩的拳頭,給哥哥們打氣道:“因為你們有我這麼厲害的校正大人!”
     
  “切……”眾人笑倒。
     
  ~~~~~~~~~~~~~~~~~~~~~~~~~~~~~~~~~~~~
     
  再一聲鑼響,下半籌開始了。
     
  陳恪他們果然放慢了節奏,好容易一腳高球,還總是踢到網上,彈回來繼續倒球,弄得對方半天摸不到球……這時候也沒有消極比賽一說,只有下三班的學生大喝倒彩。
     
  倒來倒去,冷不丁一腳洞穿了風流眼,下三班才搶過球權,黑五郎一腳怒射還以眼色,上三班接下來,又不緊不慢的磨蹭起來。
     
  喝倒彩的聲音越來越大,就連對方球員也開始聒噪了,陳恪才朝宋端平遞個顏色,傳球過去。宋端平心領神會,迎球就是一腳撩射,那皮球劃過球門飛到程之元頭上。
     
  程之元早就等得不耐煩,見好容易來了球,忙擺足了架勢,一招蠍子擺尾,將球卸下來,順勢傳給底角的隊友,那球員當時就傻了,心說,你咋越傳越遠啊這讓我怎麼給球頭?
     
  “傳回來!”只聽程之元大喝一聲,那球員想也沒想,便將球用胸部頂了回去
     
  “呔!”程之元大喝一聲,騰空而起、側身臥射,一腳將皮球踢出道又平又快的弧線,洞穿風流眼!
     
  “嗷……”看到如此精彩的進球,早就憋壞了的下三班觀眾,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程之元也沒想到這球能進,頓時大喜過望,從地上魚躍而起,雙手高舉,接受眾人的道賀,像已經獲勝似的。
     
  這天外飛仙般的一球,對上三班的打擊非小,竟連球都沒接住。
     
  隊員們面面相覷:‘怎麼辦,碰上這傢伙狀態如火了?’
     
  “他是蒙的。”陳恪跑過去撿起球,拍著每個人的肩膀道:“不要動搖,他要是狀態一直這麼好,咱們就認了。”
     
  對方重新開球,黑五郎又進一個,反超了比分。
     
  這下上三班也沒別的想法了,就是解球、倒球、機會好就射門,機會不好就踢到對方散立頭上。
     
  一時間,程之元成了場上最耀眼的明星。只見他使出十八般武藝,用腳、用頭、用膝、用腹,每次觸球都力求優美,每次出球則盡可能遠離五郎……第一個觸球隊員,肩負著分配球的責任,只要他想使壞,你就愣是接不到球。
     
  也就是從此時開始,基本沒有陳五郎什麼事兒了。最穩定的射手一靠邊站,下三班射門次數不少,但命中寥寥。越踢不中,就越是心浮氣躁,越是互不服氣,誰拿過球來都論起來就射,甚至開始在場上相互指責……
     
  反觀上三班,見計策奏效,自然士氣大振,配合愈發精准,每一球都送得恰到好處。陳恪只管用把握最大的腳法,一次次轟擊球洞。
     
  到一炷香燃盡,結束鑼聲敲響時,比分牌上顯示出懸殊的比分——二十一比十一,為歷年差距最大的一場。
     
  上三班的啦啦隊,歡呼著湧進場中,將他們英雄拋起來慶祝。
     
  下三班的場中鴉雀無聲,黑五郎一臉苦大仇深,死死盯著記分牌,許久才回過神來,盯住已經下場的程之元:“放學別跑,我要揍你!”
     
  ~~~~~~~~~~~~~~~~~~~~~~~~~~~~
     
  夕陽照在放學的路上,小妹騎在小木蘭背上,依然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一邊興奮的誇獎著陳恪每一腳射門,一邊銀鈴般笑個不停。
     
  “多虧了我們的女軍師,”陳恪也是心情大好,他放聲大笑道:“果真是料敵先機,算無遺策啊!”
     
  “那當然了……”小妹興高采烈,她最愛聽三郎的誇讚了。
     
  “你倆已經從一唱一和,發展到相互吹捧了。”蘇軾搖頭歎道:“小妹,你就光知道有個三哥哥,卻讓我這親哥哥,情何以堪啊?”
     
  “二哥,你怎麼總要分個裡外?”夕陽照在小妹的臉上,紅彤彤的:“三哥哥也是親的,他小時候……”
     
  話才說了一半,就聽蘇軾和宋端平一起掐著嗓子道:“救過我的命哩……”
     
  “討厭……”小妹忸怩道:“你們就知道欺負人。”
     
  “不是我們欺負你啊,實在是聽得太多,耳根子都長繭了。”宋端平謔笑道:“每次都拿這個擋箭牌,不能換點新鮮的?”
     
  見小妹臉都成一塊紅布了,陳恪出聲解圍道:“適可而止吧,以後休要再這樣說小妹了……”
     
  “還是三哥好……”小妹的眉眼彎彎如新月一般。
     
  “不然以後小妹躲著我,”誰知該死的陳三郎,接著又道:“你們幫我編字典啊!”
     
  “切……”眾人笑成一片。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4:55 AM

第六十五章 少女與字典

   晚飯後,陳恪房間內笑聲陣陣。

    二郎準備參加下屆科舉,這時節正與大郎他們到處遊歷,以文會友、增長見識,因此這間房就他一個人住。

    不過他也難以落得清靜,每晚上蘇軾和宋端平都會來聒噪好一會兒,才會各自回房溫書。

    這會兒,蘇軾坐在他特製的安樂椅上,愜意的搖來晃去,宋端平則霸佔了他的座位,把他趕到二郎的椅子上。

    蘇轍和四郎也在,他倆就老實很多,坐在桌邊的墩子上,小口呷著茶,聽幾個大嘴巴的傢伙高談闊論。

    蘇軾與陳恪一樣,都不喜歡膩膩的茶,他倆加上宋端平,喝的是自釀的橘酒……比黃嬌更有酒味,關鍵是沒那麼甜。

    今天,他們討論的是近日所習的課程……經過在書院四年的學習,他們已經度過依葫蘆畫瓢的階段,開始要確定自己的文風了。

    雖然老師王方強烈提倡古文、反對時文。但他們已經不是人云亦云的小孩子,而有自己的思想的判斷了。

    “山長反對時文,強調古文的態度鮮明。”宋端平道:“可現在仍是時之體,何以行天下呢?”

    “你還是直說,何以興舉業吧。”蘇軾白他一眼,笑道:“我是堅決不學那些四六駢文的。文章是君子之道,男人寫駢體文,好似往臉上塗脂抹粉,戴著滿頭釵飾,翹蘭花指一樣……”

    “哈哈哈……”他促狹的比喻,引得眾人一陣大笑。宋端平笑一陣道:“你這樣反對駢體體’了。”

    “狗放屁的‘太學體’,反對駢體文過頭,直接走火入魔了。”蘇軾卻大搖其頭道:“其文體怪誕詆訕,流蕩猥瑣,直以斷散拙鄙為高,殊不知人家西昆體好歹還賞心悅目,它卻面目可憎,令人抓狂,我寧肯剁了手去,也堅決不寫這種滅絕人性的東西!”

    “古文真就那麼好?”宋端平存心抬杠道:“我看那韓、柳的文章,也不免刻意追求字句的精煉雄奇,有些作品亦近於生澀如太學體吧。”

    “這就是抬杠了,”陳恪說句公道話道:“古文運動,反對的是五代以來的文風不正,提倡的是昌黎先生的優點,而不是說昌黎就是完美的。孔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們要學的,是其‘文以載道’的觀點,是用語平易通順、明白曉暢的優點。而他尚奇好異的作風,克服了他奇崛艱澀的缺點,都是我們需要克服的。”

    “那就不要文字優美了麼?”宋端平問道。

    “識高氣雄,寫出來的文章,自有金石之音!”蘇軾斬釘截鐵道。

    “你說呢?”宋端平又問陳恪。

    “和仲這話,說的有些絕對了。”陳恪搖頭道:“他天生才華橫溢,對他來說,寫出優美的文字,就像家常便飯一樣。我等沒有他的驚采絕豔,還是得用心雕琢,儘量讓文章在平易曉暢的同時,再婉曲多姿一點吧。”

    “此乃正理。”蘇轍和四郎一起點頭道:“切不可矯枉過正。”

    “好吧,既然都打算學古文,”宋端平道:“那各種古文,宗何為是?”

    “《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屋裡眾人還沒回答,先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只見身披翠衫,烏髮斜綰的蘇小妹,抱著足足半尺厚的書冊,俏生生立在門口,俏聲道:“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

    “哈哈,比大蘇還厲害的小妹來了。”宋端平笑著起身道:“是來找你三哥哥的吧?成人之美乃雅事一樁,我等速速退去。”

    “瞎說什麼呢!”蘇軾不情願的從安樂椅上爬起來道:“休要損我妹妹清譽。”他一臉嚴肅的走到小妹身邊時,卻突然擠眉弄眼道:“晚上還是要回家睡的……”

    “哥,你最不正經了……”小妹霞飛雙頰,舉起厚厚的書冊,作勢要打:“人家是稟報了母親才來的!”

    “知道,編字典麼……”一眾無良兄長,才鬼笑著作鳥獸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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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屋裡只剩下陳恪和小妹兩個,小妹粉面薄嗔道:“怎麼今年開始,他們老拿我們取笑?”

    “別理他們,”陳恪笑道:“十七八的男娃娃,滿腦子都是齷齪思想。”

    “三哥也是十七八哩……”

    “嘿……”陳恪頗感意外:“小丫頭,這是誰惹著你了,說話帶刺哩。”

    “誰也沒惹著我,”小妹一臉無謂,眼圈卻微紅道:“只是來告訴哥哥,你的字典編完了,以後你也不用怕得罪我,盡可跟他們一道欺負我。”

    “哦,編完了……”陳恪大吃一驚道:“這麼快?”

    見他只關心字典,卻沒理會自己後面的話,小妹心裡那叫個委屈,終於忍不住鼻頭一酸,掉下淚來,轉身欲走……

    陳恪卻一步閃到了門口,正堵在她面前:“嘿嘿,小丫頭,讓你哭著跑回去,我卻說不清了。”

    小妹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上。頓時眼冒金星,抱著腦袋哭起來:“討厭,這麼硬!”

    “我看撞哪兒了?”陳恪反手把門關上,端詳著小妹的螓首道:“沒看哪有烏青啊……”

    “這……”小妹雖然氣他,卻依然輕輕撩開劉海,雪白的額頭,果然被裝出通紅的一片,打著哭腔道:“你看,更高了吧!”

    “嘿……”陳恪忍俊不禁道:“哪有……”

    卻說蘇小妹生得眉彎目秀、顧盼神飛;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端是慧黠秀麗,人見人愛。卻有一樁心事,那就是額頭稍高,而又因為此,便顯得眼窩要深……其實憑良心說,真的只是稍高,連白璧微瑕都算不上,甚至令她別有韻味,十分耐看。

    然而不幸的是,她有個無良兄長。有一次,蘇軾看到小妹剪掉額發,發現她這一特點,便馬上抓住調侃道:“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

    女孩子最怕別人說她相貌的弱點,小妹登時憋足了勁要找回場子。她一端詳,發現哥哥雖然算是個帥哥,但臉明顯要一般人長、眉間距也寬。當即喜孜孜地反擊道:“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雲漢間;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到耳腮邊。”

    當時兄妹倆一小了之,小妹也不可能記恨她哥哥。可從那之後,她便不論季節的留起了劉海……還別說,自打換了髮型,再也沒人知道,她還有這樁心中的痛。

    時間一久,小妹也把劉海當成了自己的秘密,也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會做這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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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片紅咧。”陳恪低頭,嘴巴正好對著小妹的額頭,便吹氣道:“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哎呦……”小妹揉著額頭,躲閃求饒道:“別吹了,癢癢得很。”卻也止住了哭。

    陳恪拉著她纖細的手臂,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圓凳上,裝模作樣的抱拳道:“不管今天哪裡得罪了小娘子,總之是我錯了,小生給你賠不是了。”

    “撲哧……”見他滑稽的樣子,小妹忍俊不禁,旋即又板起臉道:“連人家氣什麼都不知道,可見只把這個妹妹掛在嘴上,從沒放心裡。”

    “怎麼沒放心裡?要不你找把刀來,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瞧瞧,保准住著個小人兒叫蘇小妹。”陳恪拍著胸脯道。

    “誰在你心裡住著……”聽他胡言亂語,小妹卻雙頰發燒,捂著粉腮道:“羞死人了。”

    “你這娃娃,好生彆扭。”陳恪不免抓狂道:“不放在心裡不行,放在心裡也不行,你待要讓我怎樣?”

    “你看你,什麼脾氣!”小妹氣苦道:“每次哄不到兩句就不耐煩,再多哄一句,人家就好給你看了。”

    “嘿,你妹……”陳三郎這個脾氣,確實不適合哄女孩子。他恨不得伸手,把她的小臉擰出兩朵花來。但還是一臉嚴肅道:“小妹,我知道,你是氣我把你和字典聯繫起來,但我想向你說明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沒有字典,我也不敢讓你生氣。”陳恪繃著臉,抱拳道:“第二,你能幫我把‘字典’編出來,我是又羞又愧又心疼。感謝的話不說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姐……”

    “噗……”小妹絕倒,這是什麼人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4:56 AM

第六十六章 重寶 

    陳恪的話是真心實意,所謂‘又羞又愧又心疼’,亦是充盈於他心中的真情實感……

    編一本《字典》的念頭,濫觴於八年之前,他開始接觸韻書之時。一個習慣了拼音注音的人,乍一回到採用反切注音的時代,必然是百般不適,滿腹牢騷。

    所謂反切,就是將一個漢字的聲母,與另一個漢字的韻母,拼起來給另一個漢字注音。自然而然的,陳恪在切出每個字的字音後,便會順手用拼音標注,以便日後使用。

    待到將一本《廣韻》學完,他也給全部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字注音完畢。但要編字典的話,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工作,還要將原先按五聲二百零六韻分類的漢字,按照音序重新排列……非如此不足以體現拼音注音法的優勢。

    完成這一步後,還得制一份部首檢字表出來,這樣才能組合出一本可堪使用的字典。做之前,陳恪便知道此事繁鉅,但當他開始動手之後,發現自己還是大大低估了這項工作的難度。要把兩萬多個漢字,用音序重排,再以部首筆劃標序,所需傾注心血與時間,實在難以估量。

    反正陳恪只堅持了一個多月,之後便三天打魚兩日曬網,幾年時間還沒完成一半。後來到書院上學,課業一忙,更是直接陷於停頓,完工之日遙遙無期。

    也就在此時,與那山長女公子,一起學習詩詞的蘇小妹,來找他借閱《廣韻》,把書拿回去一看,小妹發現上面注滿了奇怪的符號。而且這些符號似乎含有某種規律,肯定不是畫著玩的。

    不明白,自然找三哥問個明白。得知這是一種漢字注音符號後,小妹大感興趣,央著陳恪教她。陳恪倒也不敝帚自珍,便傾囊相授。

    小妹蘭心蕙質,實非一般的聰明,只一天就學會了整套威氏注音法。再看那韻書上的符號時,頓覺一目了然,如盲者之忽而能視,無字不可讀其音,其欣快幾乎無可名狀!

    翌日上學路上,興奮地一宿沒睡的小妹,纏著陳恪問他,這神奇的法子從何而來?

    “和醫術一樣天生就會,”陳恪只能打馬虎眼,哈哈笑道:“也許我真是天才吧。”

    “不是也許,三哥就是天才!”小妹兩眼直冒金光道:“三哥這‘拼音注音法’,如果讓天下人都學會,功德堪比倉頡造字了!”

    “哪有那麼誇張!”陳恪搖頭大笑道:“不過我倒真想過,用這法子編一本《字典》出來,可惜沒那耐性,幾年了都沒整出來。”

    小妹大感興趣,問他打算如何編寫,編寫了多少云云,等放學回家,便把他未成的書稿抱走了。

    起先陳恪也沒在意,滿以為她也是一時的熱情,過段時間也就放棄了。誰知七八個月後,便看到了小妹編出的初稿……才知道她一直在學業女紅之餘,一直勤編不輟。

    小妹的法子很巧,她先用兩個月的時間,按部首和筆劃做好了‘部首檢字表’,然後開始將字按音序重排,每排定一個字,都編上序號,標注在檢字表中相應的字旁。這樣每日排二三百個,再填進表中,也不算太累.半年不到,便把陳恪一直望而生畏的工作完成了。

    陳恪當時就佩服的五體投地,把小妹抱起來轉了好幾個圈圈,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極好極好,可以準備付梓了。小妹卻冷靜指出:“還應該有簡單的注釋,不然效果會大打折扣。”

    “算了,算了,”陳恪搖頭道:“這份艱巨的工作,還是交給那些學者去做吧。”

    小妹卻不同意,她認為最具創造性的工作都完成了,剩下的只是機械的填充……《廣韻》中每字都有注文,直接照搬即可,只是耗費時間而已……如果這件事自己不做,豈不被別人摘了桃子?

    在小妹看來,字典不是其它的書,人們只注重實用性,不會去管這創意源自於誰。誰編的完善、實用,誰的字典就會賣得好,所有的功勞與讚譽就會落到誰身上。

    小妹的遠見,讓陳恪避免了替人做嫁衣的悲劇。但機械性的工作,也依然要耗時日久……好在心思細膩的小妹,在初稿中便給每個字都留了白,只要慢慢填寫就是。

    在陳恪的堅持下,兩人便你一天、我一天的輪流填寫。遇到《廣韻》上明顯有錯或者語焉不詳的地方,還要參照《爾雅》、《十三經注疏》這樣的權威書進行修改。蘇家兄弟和宋端平也會參與進來,不僅給出意見,還時常執筆幾日,讓他們能有休息的時間。

    大出意料的是,這項工作足足用去他們兩年時間,到去年冬裡,才終於完成了浩繁的注釋工作。最後的檢查修訂,小妹便一力承擔起來,她說女孩子心細,正適合做這件事。

    修訂也同樣耗時日久,陳恪原以為,怎麼也得一年時間——卻不成想,才剛剛三月裡,小妹便把終稿擺在了他的面前。

    想到自己這數月來,因為長期作戰產生的厭煩情緒,幾乎對小妹的工作不聞不問,陳恪便感到羞愧難當,心裡滿是對這女娃娃的疼惜。但感謝的話到嘴邊,卻又轉成責備道:“這得少睡多少覺、多費多少心力?怪不得今年以來愈發清減,你不要命了麼?!”

    “人家著急呀……”小妹本來等著誇,誰成想又挨了訓。頓時泫然欲泣道:“三哥又不像我二哥那樣精擅詩賦,我想這本《字典》,同樣能幫你得到那些達官貴人的賞識。”

    剎那間,一種強烈的感動梗在陳恪心間,震撼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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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終於明白,原來小妹是在替自己著急。她最後那句話,可歸結為兩個字——干謁。還得從上次科舉說起,陳希亮及第了,蘇洵卻又一次落第。數度打擊之下,蘇老泉未免心灰意冷,不想再進科場。在外遊歷一番後,他回到青神縣,把全部的熱情,都投入到培養兩個兒子成才上。

    於學業,二蘇已是青勝於藍,不需要他操心。蘇洵的精力,都用在了為他們科舉鋪路上,他採取的辦法,就是拜謁高官名人。

    所謂拜謁,乃是士人積極拜見名公鉅卿,向他們展示自己的才華。一旦獲得大人物的推薦信,一介寒生便可立即揚名立萬,甚至還沒舉行科舉,便已確定被錄取。

    雖然從慶曆元年起,各級科舉考試,全都採取‘糊名謄錄’制,大大遏制拜謁行卷之風。但向名公鉅卿投贄拜謁,仍是下層士人躋身士林的重要途徑。否則,即使滿腹經綸,才華橫溢,也只是‘養在深閨人未識’,難得時人知曉、認可,蘇老泉本身就是最好的例子。

    另一方面,那些高官巨貴也往往兼有‘文宗儒師’的身份,身邊又雲集了眾多‘門人賢士大夫’,能夠與他們常相遊從,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士子學業精進的捷徑。

    蘇洵堅信以兒子們的真才實學,只要拜謁成功,定能獲得名公鉅卿的賞識,繼而譽滿天下,學業也會更進一步。所以這二年,他一直在四處拜謁,果然有所收穫……據他本人說,已經與相鄰的雅州太守雷簡夫結為好友,對方答應,到合適的時候,會代為引薦更高層的官員。

    陳恪知道,蘇洵肯定不會撇下自己,所以也在做著精心準備……只是萬萬沒想到,還有個女孩兒,在默默替自己著急,竭力為自己謀劃。

    “小妹,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陳恪是個心腸很硬的人,但此刻,他卻得強忍著掉淚的衝動。

    “不用謝哦。”雖然他此刻口拙,但小妹能看出,陳恪被感動壞了,便覺得一切都值了。她雙手背在身後,如釋重負道:“比起救命之恩來,這算不了什麼。”

    “小妹……”陳恪深吸口氣,正色道:“以後千萬別幹這種傻事兒了,萬一要是累病了,不得讓我內疚死?”

    “人家也不想這麼累啊,”小妹好看的撇撇嘴道:“可誰讓三哥總也寫不出好詩呢?”

    “小妹,其實……”陳恪沉吟一下,決定向她交個底道:“你以後不用再擔心這個了,我其實是有乾貨的。”

    “乾貨,什麼乾貨?”

    “就是那些,能亮瞎人們狗眼的詩句。”陳恪大言不慚道。“我是深藏不露的,你知道麼?”

    “那為何從沒聽哥哥吟出過佳句?”小妹不信,掩口笑道:“倒是歪詩聽了不少。”

    “那個麼……”陳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道:“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怕以後沒得用。”這是大實話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02 AM

第六十七章 可憐父母心

   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當然要抓住一切可用的資源了,這跟道德無關。

    這是文治巔峰的大宋朝,沒什麼比一首好詩,更能讓人迅速成名了。陳恪既然能記住厚厚的醫書,自然也能記住些膾炙人口的詩詞,雖然不好意思剽大蘇、老王這些同時代的人,但還有老姜、老辛、老衲的可供使用呢。

    但他一直忍著沒走這終南捷徑。因為一者,雖說好詩乃妙手偶得之,卻也要先有妙手才行。在這個作詩填詞乃家常便飯的世界裡,靠剽來的詩詞出名不難,難的是出名之後怎麼辦……到時候這個來求詩,那個請去參加文會,多少騷人等著跟你詩詞唱酬,哪來那麼多應景的乾貨對付?

    單靠剽竊只會得一時虛名,但早晚會露餡的。還是得靠自己本身的水準,所以陳恪一直很認真的學習詩詞,至於那些寶貝,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拿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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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要考考哥哥了。”見陳恪信心滿滿,小妹頓時來了精神:“作詩需要感覺,應景出不了佳作,那就對個對子吧。”

    “咱應著就是。”對對子考驗的是基本功,要比作詩容易多了,陳恪一臉嚴肅道:“你出上聯吧。”

    “好。”小妹眼珠子轉了轉,倏爾羞澀的一笑,便轉身推開窗戶,翹首望著天空皎潔的月亮道:“閉門推出窗前月,月明星稀……”說著看看陳恪,兩眼笑成了兩彎新月道:“今夜斷然不下雨。”

    “這種程度可難不倒我,”陳恪鬆口氣道:“投石衝開水底天,天高氣爽。”

    “還有一句呢。”小妹嬌聲道:“今夜斷然不下雨。”

    “這算什麼對子。”陳恪搖頭道。

    “快對嘛……”小妹搖著他的胳膊撒嬌道。

    “這有何難,”陳恪撇撇嘴道:“今夜對明朝,斷然對一定,不下雨對能成霜。”

    “合起來呢?”小妹的眉眼透著甜膩道。

    “明朝一定能成霜……”陳恪一臉無奈道。

    “回去睡覺了。”小妹的粉臉霞蒸雲燒,小鹿似的退到門口處,回身扮個可愛至極的鬼臉道:“三哥最壞了,占人家便宜哩……”說完便咯咯笑著跑掉了。

    “我占什麼便宜咯?”陳恪一臉莫名其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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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話,轉眼晨起。

    在長輩面前吃飯,畢竟還是拘束,因此陳家兄弟晚飯會在後院,與蘇家一起吃,早飯則在自己的院中解決。

    蘇家兄弟和小妹起床盥洗之後,便到正廳中向父母請安。

    與四年前相比,程夫人眼角的細紋多了起來,眉宇間亦有若有若無的愁雲。但在孩子們面前,她還是儘量若無其事道:“快用早點吧。”

    “是。”孩子們各自坐下,剛要開動,門口響起腳步聲。一看,是陳家的僕婦張嬸。她笑眯眯道:“蘇家官人娘子,我家三哥兒讓我這個過來。”

    “是奶。”蘇軾接過來,好奇的揭開瓷瓶蓋子,不由奇怪道:“怎麼又送一份過來?”陳家兄弟每天早晨是喝牛奶的,自然也少不了蘇家一份。

    “是羊奶。”張嬸笑道。

    “羊奶?”程夫人和蘇小妹下意識去捂鼻子,卻聽那婆娘接著道:“三哥兒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半天才弄回來的。”

    “呃……”母女倆趕緊放下手。

    “三哥兒說,你們母女喝羊奶,不會像喝牛奶那樣難受。”

    因為乳糖不耐受的緣故,有些人不宜喝牛奶,但喝羊奶就沒這個問題,而且羊奶的營養價值,比牛奶還要高不少,也更易於吸收。

    唯一的困擾在於,羊奶太膻了,程夫人和蘇小妹只喝過一次,就再也不想碰第二口。

    不過,就算為了不辜負陳恪的一片心意,捏著鼻子也得喝下去。

    於是母女倆各盛一碗熱騰騰的羊奶,做好被膻得七葷八素的準備,大義凜然的……呷了一小口。大出意外的是,竟只感覺入口香濃,並無任何腥膻味道。

    “這是羊奶麼?”小妹嘴唇上白白的一小片。

    “這不是羊奶麼?”張嬸反問道。

    “那為何不腥?”

    “三哥兒在煮奶的時候,加了杏仁,裝瓶的時候,又全撇出來。”張嬸感慨道:“這些年,可從沒見他心這麼細過。”說著曖昧的朝小妹笑笑,告退。

    待那張氏離去,蘇洵奇怪道:“三郎這是幹啥?”

    “我知道。”蘇軾朝小妹擠眉弄眼道:“這是給編字典的補身子。”

    “……”小妹登時紅了臉,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他。

    “原來如此。”蘇洵點點頭,望著女兒嬌俏可人的面容半晌,才低頭默不作聲的吃飯。

    待孩子們上學去了,程夫人收拾完碗筷,將一壺熱茶端到書桌邊,見蘇洵正對著書發呆。遂輕聲問道:“夫君在想什麼?”

    “娘子……”蘇洵握住夫人的手,輕歎一聲道:“我在想我們的小女兒,眼看就要十五歲了。”

    “哦……”程夫人稍一錯愕,旋即方感慨道:“總覺著她還是小孩子,不知不覺竟年已及笄。”這年代的女子,滿十五歲即可許嫁,許嫁後則束髮戴上簪子,稱為‘及笄’。

    “該是為小妹定門親事了。”蘇洵緩緩道:“那雅州雷太守有一子雷方,年方十六,一表人才,太守曾幾次提過,兩家結秦晉之好,只是我以小女年幼,一直沒鬆口。”

    “還是先問問小妹吧。”程夫人輕聲道:“說不定,她已有心上人了呢。”

    “婚姻大事,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小孩子懂什麼。”蘇洵大搖其頭道:“你這個做母親的,不要太寵溺孩子。”

    “夫君,你又不是不知,小妹和陳家三郎格外親近。”程夫人歎口氣道。

    “我就氣這個!”蘇洵登時露餡了,繃著臉道:“小時候廝混在一起,算是兄妹之情,可兩人眼看就男當婚、女當嫁,還整天膩在一塊,算怎麼回事兒啊!”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小聲點,”程夫人趕緊扯一把老公道:“張嬸她們掃院子呢。”

    “我就是讓她聽見!”蘇洵板著臉道:“把話傳給陳家三小子,猴精猴精的一個人,整天在我閨女這兒裝傻充愣。”說著一臉無奈道:“我閨女呢,精靈鬼怪的女娃娃,到了他面前就成傻丫頭了!怎麼就看不透這小子的花腸子呢!”

    “許是三郎情竇未開吧。”程夫人掩口笑道:“我們剛成婚那陣兒,你不也是跟個大馬猴似的,光知道玩鳥遛狗,就不看我一眼啊!”

    “嘿,扯我身上幹啥子……”蘇洵老臉一紅,旋即又氣憤道:“就算他不懂事,他老子也不懂?我看就是他當官之後眼皮子高了,看不起咱們這小門小戶的,一心想攀高枝兒去了!”毋庸諱言,各種不如意加在一起,這二年,蘇洵變得有些偏激。

    “唉,夫君定是錯怪了陳家叔叔,”程夫人堅決否定道:“他不是勢利之人。只是皇佑元年出仕後,陳家叔叔再也沒有回川,哪知道小兒女們的新情?”

    “你不用老替他說話。”蘇洵尤氣不過道:“不就是個芝麻綠豆官麼,人家知州都求著娶我閨女為媳,他擺什麼臭架子!”

    “夫君既然如此生氣,不妨給叔叔寫封信,含蓄告知此事。”程夫人輕聲道。

    “我寫信?”蘇洵瞪大眼睛,一臉‘你真可笑’道:“休想!我女兒嫁的出去,不上杆子求他!”

    “唉……”程夫人搖搖頭,無言以對。

    見她半天不說話,蘇洵才閃閃爍爍道:“你找個合適的機會,點一下那小子,別讓他整天懵懵懂懂的。那小子早慧的很,他知道該怎麼辦。”

    “這才是正理。”程夫人莞爾道:“快喝茶吧,都涼了。”

    “嗯……”蘇洵端起茶盞,輕呷一口,長歎一聲道:“小妹要是跟了三郎,我倒不用再像對八娘那樣牽腸掛肚……”

    “……”聽丈夫提起大女兒,程夫人剛舒展開的眉宇,頓時又凝出陰雲道:“這都成婚一年半了,她還沒有身子。上次省親,我問她什麼原因也不說。”說著忍不住眼圈通紅道:“雖然她一直強顏歡笑,可當娘的能看不出,她心裡的苦麼……”

    “唉,叫你這一說,我更不放心了……”蘇洵陰下臉道:“等清明節我眉州祭祖的時候,也不打招呼,就直去程家一趟,看看八娘到底怎樣!”說著重重一錘書桌道:“他們要是敢薄待八娘,我跟他們沒完!”

    “……”一面是娘家,一面是自己的家,每當丈夫發這種飆時,程夫人都無言以對。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17 AM

第六十八章 師表

    又過數日,午課後。

    陳恪帶著謄抄出來的半部《字典》稿,找到了王方。

    王方數年前就聽說,他們在搗鼓勞什子‘字典’。何謂‘典’,大冊者!可以作為標準的書籍也!

    即使大儒名家,也不敢輕易用這個‘典’字,幾個半大小子居然大言不慚,說要做什麼《字典》,這讓他哭笑不得,真是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但幾個娃娃能堅持數年不輟,王方倒很欣賞這份毅力。此刻見他們終於成稿,心裡已打好算盤,就算其內容再可笑,也要以表揚為主。誰知將來幾十年後,這些孩子中的一個,會不會編出一本真正的《字典》呢?

    王方帶著優雅的微笑,先簡單翻了翻,詞條都是老調重彈、沒什麼稀奇的,不過用聲部排列的順序,倒是第一次看到;那部首檢字表亦是首見……看著那工整細緻的分類,令人眼花繚亂的編號,王方暗暗咋舌,得下多少年苦功夫,才能把這些字理出來?

    就沖著這份認真持久,他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問道:“你在凡例中所說的,漢字注音符號,就是這些古字麼?”

    “是的。”陳恪沒採用拉丁字母做拼音,而是用‘ㄕㄘㄨㄜㄛㄗㄐ’之類的注音符號……這才是後世沿用時間最久的中文拼音,兩者只是換了個長相,本質上無甚區別。

    且注音符號都是來源於古字,也比較容易糊弄讀書人。

    於是,陳恪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為王方解說拼音注音法。起先王老夫子只是覺著有趣,但聽著聽著,面色就鄭重起來,課也不讓他去上了……這位飽學宿儒,很快就明白陳恪的方法,原理上還是傳統的‘聲、韻、調’,只是將反切法大大的刪繁就簡……卻使學習聲韻的難度大大的降低。這法子完全行得通,但就是從來沒人想到過。

    從此聲韻學不再是一門讓人抓狂的高深學問,而會變成學生入門的基礎知識了……他甚至想到,也許整個世界,都會被這本小小《字典》改變!

    “大道至簡!”良久良久,王方感慨無限道:“可以謂之典!”說罷,他整整衣襟,竟俯身朝陳恪鄭重一拜:“老夫代天下的讀書人,代天下的黎庶拜謝三郎了!”

    “老師,”陳恪趕緊俯身道:“折殺學生了……”

    “這一拜一點不過,將來還不知有多少人,要來拜謝你。”直起身後,王方笑得鬍子直翹道:“我早就知你不是凡品,可幾年來一直不顯山露水,原來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啊!”

    陳恪不禁汗顏,心說,那都是小妹的功勞。

    ~~~~~~~~~~~~~~~~~~~~~~~~~~~~~~~~~~~~

    “這本字典你編完了麼?”王方慢慢的翻頁道。

    “編完了。”陳恪道:“後半部還沒謄抄出來。”其實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即使他一直敬佩的王老夫子,也不能一下給他所有書稿。

    “嗯,”王方點點頭,又看了小半個時辰,緩緩道:“這本字典,從使用上說,已臻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些釋義……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大都是從韻書上扒下來的。”

    “老師說的是。”陳恪虛心受教道:“別的方面,只要耐心細緻,就能做好。唯獨釋義這一塊……學生們實在是才疏淺薄,力有不及,只能依葫蘆畫瓢了。”

    “我見你們也認真做過考證,按說已經很不錯了。”王方沉吟道:“但還是會令這本巨典失色不少。”

    “請老師代為斧正。”陳恪恭請道。

    “我是不能插筆的。”王方撚須笑道:“老夫雖是野人,但也算稍有名氣,要是我參與了修訂,你小子哭都來不及。”

    “怎麼會呢,我不介意的……”陳恪訕訕道,其實他剛才一直在擔心,老頭子會強插一杠子。甚至早想好了對策。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王方哈哈笑道:“你不介意,老夫還介意呢!”他又神色一正道:“如果你不嫌老夫學識淺薄,就在這兒住一段時間,把這本字典重新修訂一遍吧。”

    “多謝老師厚恩!”陳恪大喜過望,恨不得抱著王方親上兩口。

    跟弟兄們知會一聲,陳恪當天就留在了山上,開始了日以繼夜的修訂工作。

    說是他修訂,但其實主要的工作,都是王方在做。王老夫子將修訂好字條口述出來,他只不過執筆落在之上罷了。

    按老先生的建議,陳恪只修訂了七千多常用字。至於那近兩萬生僻字,依然沿用《廣韻》上的解釋便足矣。王老夫子教學數十年,學問極為扎實,修訂起字條來,有時比陳恪寫字的速度還快。

    老先生靠在躺椅上,一手拿著字典,一手端著茶水,看似輕鬆愜意,實則耗費心力無窮……就這樣直到清明節才宣告竣工。一個月下來,老先生頭上的白髮、面上的皺紋,明顯有所增加,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這一個月,對陳恪也是極大的煎熬。他實指望,小妹能來幫自己頂一陣子,誰知她竟一面都沒露,這叫他好生奇怪。

    但無論如何,在完工一刻,師徒二人都很興奮。恰逢佳節,陳恪下廚燒了幾個拿手菜,又開一瓶上好的劍南春,爺倆便就著斜風細雨,愜意的對酌起來。

    這是王方頭一次嘗到陳恪的手藝,自然讚不絕口,見老頭子興致很高,陳恪趁機提出,想請他為字典寫個序。

    這自然是莫大的榮譽,王方卻斷然拒絕道:“要讓這本字典大行於世,我的分量還不夠。”

    “這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傻小子!”王方呵呵笑道:“《字典》編出來,只是第一步而已,究竟何時能大行於世,到底誰成了享盡殊榮的那一個?一切都是未可知的。”

    “請老師賜教。”陳恪給王方斟酒道。

    “若是在小地方出版,由老夫這種小人物作序,定然一時難得世人的知曉、認可。明珠蒙塵的時間越久,你的字典就越有可能被人仿冒……仿冒並不難,改頭換面而已。”王方謔笑道:“到時候你這小鼻子小眼小模樣,就只能眼看著別人欺世盜名了。”

    “那如何才能避免呢?”陳恪倒吸一口冷氣道。

    “要做很多事情,比如你得去大地方出版,比如得有名人力推,若能一下成為官方指定的書刊,就更好了。”王方笑眯眯道:“但又可以歸結為一句,請一位名人作序,馬上便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得什麼檔次的名人?”陳恪瞪大眼睛問道。

    “當然越大越好了,”王方伸出一個巴掌,收回兩根手指道:“最好最好,能是那三位中的一位。”

    “哪三位?”

    “官家、范公、歐陽永叔。”王方一本正經道。

    “噗……”陳恪差點趴在桌子上,苦笑連連道:“老師,你還真敢想。”

    “連想都不敢想,人跟鹹魚有何區別?”王方微微敞開領口,顯出狂儒本色道:“你的書已念得足夠,再窩在青神這小地方,也沒什麼進益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敢不敢出川去,拜見那些大人物?!”

    “老師,你真能讓我見到官家?”陳恪簡直要崇拜死這老頭了。

    “呃……見官家的話,確實有些不現實,”王方訕訕一笑,又嘿然道:“但范公和歐陽永叔,現在都是謫守地方,想見到他們,並非難事。”

    “我想起來了,”陳恪恍然道:“老師和歐陽公是同科好友!”

    “嘿……”王方面色怪異的一笑,訕訕道:“同科是真的,好友稱不上。”

    “你們不是經常書信往來麼?”陳恪瞪大眼道。

    “只往來了一回,還是他謫守之後,我寫信慰問,他回信表示感謝。”王方大為尷尬,聲音小小道:“辦學不易,不往臉上貼金,這書院早就被官學給頂了。”

    “老師不易啊……”陳恪重重點頭,絲毫不覺王方虛偽,反而更加欽佩老先生的坦率了。

    ~~~~~~~~~~~~~~~~~~~~~~~~~~~

    “不過,一回生、二回熟。我再寫封信,你拿著去找他,怎麼也會見你一面的。”王方望著陳恪道:“但有個麻煩你得知曉,范公也好、歐陽永叔也罷,皆被視為君子黨的首腦,你請哪位元作序,都會被劃為他們一黨。誰也不敢說,這對你的前途是好是壞。”說著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好好考慮考慮吧……”

    “不用考慮了。”陳恪也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用手背擦擦嘴,咧嘴笑道:“能見到范仲淹和歐陽修,想想就讓人激動,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真是個灑脫的小子!”王方拊掌激賞道:“拿筆墨來,我這就給你寫薦信!”

    “是……”陳恪剛應一聲,卻聽院門被急促的敲響,接著是一個惶急的聲音:“山長,學生陳忱求見。”

    “我哥……”陳恪登時一驚。

    “進來,門沒關。”王方沉聲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43 AM

第六十九章 八娘

    陳二郎推門進院。他渾身濕透,也不知是汗還是雨。再一看,手和膝蓋都磕破了,衣袍上染著血,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發生什麼事了?!”陳恪一下跳起來,查看他的傷勢道:“誰欺負你了?”

    “沒事兒,我上山著急,自己磕的。”二郎拍拍他,在院子裡朝王方道聲罪,低聲說:“家裡有重病人,急待三郎回去看病。”

    “哦?”王方微感訝異,心說,這小子還會看病?但事有輕重,他不便多問,頷首溫聲道:“快去吧。”

    “多謝山長。”陳恪只來得及背上沉重的書箱,就被二郎拖下了半山腰。雨雖然不大,但臺階濕滑,險些坐了滑梯。

    “到底誰病了?”陳恪甩開他的手,拭去額頭的雨水,取出油布,把書箱蒙上,裡面有他視若珍寶的書稿:“還有,你不是出去參加文會了麼,怎麼跑回來了?”

    “是你八娘姐姐……”陳忱給陳恪一個淒涼的背影道:“至於我……”

    “靠,你不早說……”話剛出口,便聽陳恪罵一聲,如一陣旋風卷過,已經沖下山好遠了。

    “這傢伙……”憋了一肚子苦情的男子,搖搖頭,趕緊追下山去。

    多年的鍛煉不是白給,十幾里越野,陳恪一口氣,便跑回了家。

    把書箱往五郎懷裡一扔,陳恪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三郎,快去看看八娘吧。”宋端平和四郎都一臉焦急的圍上來:“她病得很重……”

    陳恪抬抬手,示意他們等自己喘勻了再說。

    還是四郎細心,給他拿來毛巾、乾衣,陳恪簡單的擦拭一下,換下身上濕透的衣裳,便往後院去了。

    剛過了月亮門,陳恪就感到後院的氣氛無比沉重。

    知道他回來,小妹迎出來,跑到他面前,還沒說話,便哭成了淚人。陳恪拍拍她微顫的肩膀,輕聲道:“不要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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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內室後,三蘇和程夫人都在。老蘇一臉的鐵青,大蘇一臉的低落,小蘇一臉的悲傷,程夫人則緊緊握著八娘的手,整個人都木了。

    順著那只纖弱的手,陳恪看到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八娘。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忍不住大慟。這哪是記憶中那個如水蓮花般溫柔美麗的蘇八娘,而是一朵行將凋零的殘荷……

    “三郎,快看看你八娘姐姐吧。”見陳恪進來,程夫人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了!”

    “嬸嬸莫急,我這就看。”陳恪坐在程夫人讓出的墩子上,觀察了一下八娘的面部和舌象,又給她切了脈。

    診脈時,陳恪明顯面色一變,驚得蘇家人連忙道:“怎麼了?”

    “沒什麼。”陳恪搖搖頭,又重新仔細診一遍脈,不禁暗暗稱奇。便起身道:“出去說吧。”

    於是留下小妹和蘇軾兄弟照看姐姐,蘇洵夫婦和陳恪到了正廳。坐下後,蘇洵急切問道:“三郎,八娘得的是什麼病?”

    “八娘姐姐這病,”陳恪沉吟道:“恕小侄直言,怕是內邪所致。”由人體內部產生的致病因素,如不良的情緒、不當的飲食習慣、過度的勞累或安逸等,中醫稱為‘內邪’:“我觀她苔薄膩,脈濡弱,乃脾肺兩傷之症。《內經》說思傷脾,悲傷肺。憂愁使人氣結,悲傷使人氣斷,八娘姐姐的病,就是由憂思悲傷過度引起的。”

    這些年,陳恪與宋輔切磋醫術,不知比當年進步多了多少。

    “三郎這麼說,自然就是了。”聽了陳恪的話,蘇洵哀然點頭道:“那要怎麼治呢?”

    “悲屬肺志,可用甘麥大棗湯宣散清降肺氣。”陳恪道:“憂思傷脾,但凡疏解脾胃鬱滯、清心降火的方子,都有助於緩解憂愁。”

    “那麼說,八娘的病很快就能好?”蘇洵夫婦同時想起,當年陳恪三劑藥就讓小妹痊癒的故事。

    “不行。”陳恪搖頭道:“這類思慮不解而致病者,藥物只能治標,非得情舒願遂,才能治本。”

    “情舒願遂?”

    “說白了,就是心病還須心藥醫,”陳恪緩緩道:“比如悲傷,大哭一場,宣洩出來,是最好的良藥;比如憂愁,如果看開了,放下了,自然也就好了。這時候,再輔以湯藥調養,才能痊癒。”

    “可她現在昏迷不醒……”

    “這無妨,只是急火攻心,血脈不暢引起的,我可以把她灸醒過來,再用湯藥緩解病情,剩下就看伯伯嬸嬸的了。”陳恪望著蘇洵夫婦道。

    “是。”聽陳恪說,八娘昏迷是由‘急火攻心’引起的,蘇洵頓時浮現出自責。使勁捶著腦門道:“都怪我……”

    “這樁事回頭再說……”程夫人讓蘇洵冷靜一下,對陳恪感激道:“麻煩三郎了。”

    ~~~~~~~~~~~~~~~~~~~~~~~~~~~~~~

    回到臥房中,陳恪取來艾灸點燃了。讓程夫人和小妹扶住八娘,撥開她腦頂的頭髮,看准了天靈穴,一灸灸了下去,少頃收回。

    蘇家人全都緊張的盯著八娘的臉,終於看到她的睫毛慢慢翕動,從腹內極深處吐出了一口極重的濁氣,似乎還帶著深深的一歎。

    接著,她兩眼慢慢睜開,漸漸看清了眼前的父親、母親、小妹、弟弟……這些日夜思念的人兒啊,怎麼全都在眼前?

    “莫非是在做夢?”她目光迷離的喃喃道。

    “不是做夢,你是在家啊!”程夫人一把抱住她,淚雨滂沱大哭起‘苦命的兒’來。

    聽到母親的聲音,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八娘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

    小妹也在邊上抽抽搭搭哭起來,蘇軾蘇轍兩個大小夥子,眼圈通紅的抹淚,蘇洵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這一家子淒淒慘慘戚戚,弄得陳恪都鼻頭直酸,知道他們需要很久才能平復,便輕手輕腳退出來。

    來到院中,仰頭望著天空,綿綿細雨滴在臉上,迷了他的眼眶。陳恪伸手一抹……怎麼這雨熱熱的。

    這時候,二郎才終於上氣不接下氣的出現在月亮門,見陳恪通紅著眼睛,像是在擦淚,他頓時如遭雷擊,竟撕心裂肺的大叫起來:“八娘……”真是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陳恪反應也快,飛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號喪什麼!八娘沒死呢!”

    “沒死……”二郎兩腿一軟便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八娘,八娘……”淚水如泉湧一般淌下,比三蘇加起來流得都多。

    陳恪不能讓他在這兒丟人現眼,便連拉帶拽,把他弄回前院:“跟我買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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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外面買回藥來,藥罐在炭爐上煎熬。

    陳恪坐在個折凳上,照料著爐火,二郎也坐在個折凳上,望著爐火發呆。

    天色漸昏,屋外是劈裡啪啦的雨聲,屋裡是劈裡啪啦的竹炭聲,卻更顯得四下靜謐。

    “說說吧,這到底怎麼回事兒?”在後院時,陳恪見蘇洵夫婦情緒極不穩定,便強忍著什麼都沒問。這會兒,自然不會跟二郎客氣。

    “啥子咋麼回事兒?”二郎沒回過神來。

    “你不是去遊學了麼,怎麼又跑回來了?”陳恪問道。

    “哦,我要去府衙報名,所以前日到了眉州。”二郎輕聲道:“本打算在同學家看幾日書,哪知心亂如麻,根本看不進去。”

    “嗯,理解。”陳恪點點頭。

    “說上街走走散心吧,誰知鬼使神差,竟轉到程家門前。”在最親的弟弟面前,二郎沒什麼好隱瞞的:“雖然明知羅敷有夫,卻忍不住還想再見她一面。這念頭一生出,我便控制不了自己,之後幾日,我每天都在程家對面的茶鋪裡坐著,等啊等,沒等到八娘出來,卻看到蘇伯伯上門。”

    陳恪往爐灶裡填了一塊柴,示意他繼續說。

    “過了好久,又見蘇伯伯怒氣衝衝的出來,我便有些不好的預感,鬼使神差的走出茶館。”回憶起當日的經過,陳二郎臉上似乎放光,但絕不是幸災樂禍:“蘇伯伯看到我,也沒問我為何會在,便大聲讓我找個滑竿。”

    “於是你就找了?”陳恪摸摸鼻子,似乎有些遺憾,自己當時不在場,否則肯定趁機給程家點把火。

    “找了,我倆便抬著滑竿,進去了程家大院,直奔後宅而去。”二郎面露悲痛之色道:“便看到了瘦成一把骨頭的八娘,我當時就懵了。好像蘇伯伯與程家的人發生爭吵,我當時就一個念頭,要帶八娘走。便趁他們不注意,背上她就跑,一氣跑出程家,跑到碼頭,正見有邱老大的船,我就跳上去,讓他快開。船快開的時候,蘇伯伯也跳上來,就把程家人甩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48 AM

第七十章 男兒不該做備胎

  陰雨綿綿,爐火紅紅。

  “當初你要聽我的,把八娘搶過來,”對二郎倏然迸發出的男子氣概,陳恪卻嗤之以鼻:“又何必現在逞英雄?”

  “說得輕巧,當年我如何下手?”二郎鬱悶道:“那時怎麼看都像在破壞她的幸福。”

  “有後遺症怕什麼?慢慢處理就是!這話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全都被你當成耳旁風,現在好了吧!”陳恪怒其不爭道。

  “唉……”其實陳恪說得沒道理,以那時的情形看,二郎確實沒有插足的道理。怕也只有他這個衝動起來,就不管不顧的傢伙,才會幹出那種橫刀奪親的事。但現在說起來,二郎自然要後悔當年的理智了。

  “算了,世上沒有後悔藥,還得往前看。”陳恪畢竟還是心疼自己的哥哥,拍拍他的肩膀道:“怎麼會鬧成這樣?”

  “誰能知道?”二郎緩緩搖頭道:“蘇伯伯亦不明所以,他說過年時見八娘,還好端端的,不知道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麼。”

  “這問題,只有八娘自己能回答。”藥煎好了,陳恪小心的撇去藥渣,將黑亮的藥湯倒入白淨瓷瓶中。然後蓋上蓋,用下巴瞥瞥二郎道:“送去吧。”

  “我……”二郎躑躅起來,早先那一嗓子‘八娘’,蘇家人肯定聽到了,他哪還好意思再露面。

  “廢話!”陳恪臉一板道:“你把人搶回來,就不管了!”

  “怎麼會呢?”二郎頭搖的像撥浪鼓,臉變成塊紅布道:“我,我自是要管她到底的。”

  “到底?”陳恪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笑,一把攬住二郎的脖子,把他扯到近前:“到底有多底?”

  “這個……”二郎使勁掙扎起來,一臉大便不暢道:“只要她需要,自然是永遠了。”

  “你看你看又來了!”陳恪登時火大,恨不得把二郎腦袋塞到爐子裡:“你個苦情男!活該一輩子當備胎!”說著臉皺成一團菊花道:“什麼叫‘只要她需要’?你還盼著再去程家搶一次人?就不能男人點,說句——‘我要把她留下來’!”

  “我自然一百個願意!”二郎道:“可是他們家現在這種情況,我出現合適麼?”

  “真是人頭豬腦,”陳恪無奈道:“背也背了,喊也喊了,人家就是傻子也明瞭了,你還有啥放不開的?”
“這話怎麼這麼難聽……”二郎苦笑道:“還有什麼叫備胎?”

  “你就是備胎,但現在人家前胎撒氣了,正是備胎上位的好機會!”陳恪比二郎還激動道:“放心大膽的乘虛而入吧,展現出你的溫柔體貼,讓他們換上你這個備胎吧!”

  “嗯,”二郎被忽悠的也熱血了,緊緊攥拳道:“我不要當備胎!我要把她留下來!”

  “對對對,就是這個勁兒!”陳恪終於開心起來:“大膽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你只一心抱得美人歸,擦屁股的事情交給我!”

  “好好的話,非要說得這麼難聽。”二郎端起瓷瓶,朝陳恪重重點頭道:“三郎,你放心,這次我不會再錯過了!”

  “嗯,這才像話!”陳恪欣慰道。二郎轉身便走,快到門口時,卻聽陳恪道:“等等。”

  二郎回頭看著弟弟:“什麼事?”

  “我問你,在乎八娘嫁過人麼?”陳恪目光怪異的望著他,雖然宋代離婚再醮十分普遍,但二郎這樣各方面都堪稱優秀的精品一手貨,總是會希望初次結婚的另一半,也同他一樣。

  “當然不在乎,”二郎想都不想,便堅定道:“誰讓我在她的生命中遲到了呢……”

  “這一句真讓人高山仰止,以後難免要借鑒一下!”陳恪怪笑起來道:“不過你也不吃虧,等你抱得美人歸的時候,會有意外的獎勵!”

  “我盼著了。”陳恪急著去送藥,只以為陳恪是說,要送自己什麼結婚禮物,也沒在意,便匆匆出去了。

  ~~~~~~~~~~~~~~~~~~~~~~~~~~~~~~~~~~~~~~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陳家院中靜悄悄的。清明小長假,並不是後世才有,宋代的官府和學校,都會在清明節放假三天。

  假期,自然要睡懶覺的。陳恪也是倦極了,昨晚煎了藥,洗了個澡,連飯都沒吃,倒頭便睡得昏天黑地,中間似乎有什麼人來過,他都一點沒反應。

  不知何時,他被隱約的怒喝聲吵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披衣穿鞋便出去。

  循聲來到月亮門,見宋端平和和幾個兄弟都在,幾人躲在影壁後,不敢露頭,只是豎耳聽院子裡的動靜。

  見陳恪過來,眾人一起比劃噤聲的動作,然後讓出個地方,讓他一起聽牆根。

  “誰和誰?”陳恪小聲問道。

  “蘇伯伯和程之才……”宋端平輕聲道。

  “岳父,您是讓我把八娘接回去吧。”聽到這個聲音,陳恪腦海中,立馬浮現出那個花樣的俊男。他們只做了一年的同學,程之才對王老夫子提倡古文、不教時文十分不滿,勉強待滿三百天,便以要結婚為由,離開了學校。

  “你休想!”蘇洵那怒氣衝衝的聲音響起:“我還沒找你算帳呢,程之才!你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他越說越氣憤:“我好好的閨女交給你,你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我,我怎麼就瞎了眼,找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女婿!我打死你個畜生!”

  “岳父你冷靜!哎呦媽呀,痛死我了……”便聽到程之才惶急的叫聲:“愣著幹什麼,快把他拉住!”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院子裡,似乎已經追打開了。滿是蘇洵的怒吼、程之才的慘叫聲、乒乒乓乓的破碎聲,還有幾個陌生的聲音:“住手,別打我家少爺!”“老東西說你呢,再不住手,看打!”

  “你們住手!”蘇軾兄弟憤怒的聲音也響起。

  陳恪幾個不能再藏著了,一起沖進院中。只見天井裡,滿地破碎的花盆,蘇洵狀若瘋虎,被幾個家丁模樣的按在地上。蘇家兄弟則使勁扯那幾個家丁,想讓他們放開老爹。

  還站著的只有程之才,他頭上的冠歪了,發亂了,月白色繡暗花的儒衫也被弄髒了,正形狀狼狽的用一塊紫色的手帕,按住腮上的傷口,目光陰沉不知在想什麼。

  “程之才,你還是不是人!”陳恪幾個跑出來,小妹怒氣衝衝的從屋裡出來,玉面發白,目光冰冷,陳恪還從沒見她那樣生氣:“就算沒有夫妻之恩,你和我姐姐也是表兄妹。現在我姐姐就剩一口氣了,你到門上不僅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還要這就把她接回去。你卻看不出,她回去就是個死?還是你存心就想把她害死?!”

  “姑姑……”程之才被小妹堵得無話可說,臉色更加陰沉了,轉而對程夫人道:“我是為你們好,他們不曉事,姑姑你也不曉得?”

  “之才,你先回去吧……”方才程夫人一直在屋裡,事情鬧大了才不得不露面。她聲音低沉道:“我懂你的意思。但八娘病得太重。你回去對你母親好好說說,讓八娘再在娘家住一段時間,身體一好些就回去。”

  “姑姑,回去也可調養身體。我與八娘從小感情最好,自會保證她一路上不受到顛簸。”程之才有些焦躁道:“我娘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還是趕緊回去,以免不可收拾。”

  “什麼不可收拾?”這時,壓住蘇洵的那幾個家丁,已經被五郎一手一個,丟到花池子裡去了。蘇老泉從地上彈起來,怒不可遏道:“你程家是豪門大戶不錯,但要仗勢欺人卻是找錯了對象!”說著重重一扯自己的頭巾,登時披頭散髮下來,語帶決絕道:“你回去告訴你那‘江卿’的娘,就算不能和離,八娘也永遠住在蘇家了!”

  語罷。他把頭巾扔到地上,決絕道:“從此蘇程兩家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既然如此,我就告辭了。”程之才看看地上的頭巾,這是割袍斷義的意思。他輕歎一聲道:“家母那邊,我會儘量說和,但姑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滾!”蘇洵抬起手來,重重指著門口。

  目光掃過院中人,程之才又歎口氣,轉身離去。他的那些家丁也趕緊爬起來跟上。

  院子裡,程夫人的面色,變得慘白慘白,搖搖欲墜。小妹趕緊扶住道:“娘,你沒事兒吧……”

  “沒事。”程夫人搖搖頭,強笑道。

  誰都知道,方才蘇洵的那番話說得太重,完全忽略了她的感受——她,可是程家的女兒啊!

  “唉……”蘇洵長長歎一聲,背著手進了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53 AM

第七十一章 擅闖民宅

    陳恪的書房中,坐滿了一眾男丁。

    事到如今,蘇軾和蘇轍,只好把蘇程兩家過往的恩怨講出來。

    在度過最初的蜜月期後,這樁'江卿'與平民的聯姻,便顯出其先天的缺陷來。程家人隨時隨地的優越感,使兩家無法像尋常姻親那樣交往,但總算還能維持基本的禮節。

    然而隨著蘇洵一次次落第,程家連表面文章也沒耐心去做了。飽受打擊的蘇洵,敏感而自尊,哪怕是家境每況愈下,他也堅決反對程氏向娘家求援,兩家關係跌到了冰點。

    一年半前,八娘與程之才完婚。兩家親上加親後,關係有所回暖。然而好景不長,大半年後,八娘還沒有身孕,程家就開始不高興了。再過半年,宋氏見她的肚子還是沒動靜​​,便做主給程之才納了兩個妾。這讓蘇洵很不滿意,但傳宗接代是人家的大事,程之才又是嫡長孫,實在說不出什麼。

    隨後一年裡,與八娘見面極少,每次見她強顏歡笑,身子益發清減,有時與弟妹詩詞唱和,亦多是淒冷調子,家人自然十分擔心。清明節,蘇洵藉著回鄉祭祖的機會,突然造訪程家,竟看到女兒成了現在這番模樣……至於她在程家遇到了什麼,八娘緘口不說,但想必是各種非人虐待無疑。

    “兩家都這樣了。”陳恪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娘怎麼還說,等八娘好了再送回去,難道讓程家再折磨一遭?”

    “這……”蘇家兄弟面現尷尬之色,蘇轍憤憤道:“三哥有所不知,程家那樣的江卿大族,嫁進去的女人,只有被他們趕出家門的份兒,從沒有能主動離開的!”

    “好霸氣的江卿世家!”陳恪冷笑道:“八娘這不就主動走了,又待如何?!”

    “唉……”蘇轍鬱悶的嘆口氣道:“多少年的慣例,官府不接江卿家的離婚呈訴……”

    “這麼霸道?”眾人驚得合不攏嘴:“為什麼?”

    在這個年代,夫妻離婚有四種情況,一是女子犯'七出',男子可一紙休書,解除婚姻關係;二是'義絕',在夫妻一方或雙方犯法後,官府會強制判定離婚;三是'和離',就是雙方協議,自願離婚;第四是'呈訴',就是雙方打離婚官司。

    很顯然,如果男方不配合,女方想要解除婚姻,就只能走訴訟一途。但官府不接江卿家的離婚呈送,這是唐及五代遺風,當時世家大族高高在上,士族之間都是採取和離,至於和庶民間的通婚,不僅極少,而且絕對強勢。就像蘇轍說的,只有被他們趕出門的份兒,沒有能主動離開的。

    所以蘇洵才會發狠說,就算不能和離,八娘也絕對不回去!

    “還有更麻煩的。”蘇轍不無憂慮道:“今天程之才說,全眉山人都看見,我姐姐被個男人背出程家,一直跑到碼頭。程家必然覺得顏面掃地,一定會找回來的。”

    “他們想怎樣?”陳恪眉毛一挑,冷聲道:“把她再搶回?”

    “不無可能……”蘇軾抬起頭道。

    “做夢去吧!”陳恪大笑一聲。

    ~~~~~~~~~~~~~~~~~~~~~~~~~~~

    過午時分,陳恪吃過飯,讓張嬸找了幾丈白布,鋪開了在桌上,似乎準備寫點什麼。

    還沒找到趁手的筆,就聽門響了。

    “進來。”他把布一卷,隨手丟到床上。

    “三哥……”門開了,是含著淚水、輕咬下唇的小妹。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裙,像雨後的小白花一樣惹人憐惜。

    “這是怎麼了?”陳恪用袖子給她擦擦淚,溫聲道。

    “三哥,我們得搬走了,我爹說,不能給你家惹麻煩。”小妹緊緊抓著他的手道。

    “搬哪去?”陳恪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臉,冷面冷聲道:“回眉山?程家正等著呢,純屬自投羅網!”

    “這是我們和程家的事。”小妹緊咬著下唇,滾著淚珠子搖頭道:“萬不能讓三哥牽扯進來……”

    “閉嘴!”陳恪一把攬住她的纖腰,極具壓迫感的居高臨下,不容置辯道:“該怎麼辦是男人的事情!這種時候,婦孺的任務是保持安靜!”

    “可是……”小妹輕聲道。

    “嗯……”陳恪板著臉,用鼻音。

    “真霸道……”小妹小聲嘟囔一句,螓首卻緊緊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再也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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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郎和陳恪堅決挽留之下,加之八娘還病重著,蘇洵沒法再堅持,但堅決要陳恪保證,若真有事端,絕對不許插手。

    陳恪自然滿口答應,暗中卻讓幾個小哥兒到碼頭輪流蹲守。一欸有情況,便立即來報。但所有人都沒把擔憂傳遞給八娘,而是為她營造出了平靜、舒心的生活氛圍。弟弟妹妹們隨時圍在她身邊,沒有人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陪她說話作詩解悶,使她感到無比的安慰,人也漸漸有了生氣。雖然她知道程家人不會善罷甘休,但她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

    這天上午,程家的大船在東門碼頭靠岸。下來了二十多個家丁,為首的是程家的管家程發和宋夫人的親信婆子賴氏。這一大隊人馬,立刻引起的青神民眾的注目,竟有不少人放下手裡的活兒,他們走到哪兒就跟到哪。

    程家人根本不把這些庶民放在眼裡,徑直到了文興街上,找到蘇洵家。

    剛要敲門,就見門上掛著塊木牌子'程家人及猧玀不得入內'……

    “這倆什麼字?”賴氏僅粗識文字,指著那'猧玀'二字問道。

    “就是狗……”程家的管家卻是讀過書的,臉色登時烏黑道:“竟敢羞辱我程家!”

    “砸門吧!”率領家丁的洪教頭,這幾日被罵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刻憋足了勁兒要找回場子。

    “不得魯莽,”程發搖頭道:“這家也算官宦之家,還是先禮後兵吧。”強龍不壓地頭蛇,能不跟當地人發生衝突最好了。

    於是一行人把牌子摘了,繞到文昌街的陳府正門。這次倒沒再見到個木牌子,但叫了半天門無人回應。用手一推,大門卻吱呀一聲敞開了。

    “進去再說。”程發和賴氏,帶著洪教頭和幾個家丁,進了大門、轉過照壁,就見一面白布所製的大旗獵獵招展,上疏銀鉤鐵畫的八個大字'擅闖民宅、格殺勿論'!

    旗下一張交椅,椅上坐著個冷面青年,青年的身後,還立著個鐵塔般的漢子,一手拿一根五尺長的鑌鐵棒。

    “二位小官人請了,”見這陣勢,程發硬著頭皮抱拳道:“老朽眉山程家外院管事……”

    “誰讓你進來的。”那冷面青年說話了,一開口就能嗆死人。

    “叫了半天門,沒聽到應聲,就進來看看。”

    “不應聲就是不想讓你們進來。”冷面青年沈聲道:“未經我同意便進來,這是擅闖民宅!”

    “對不住小官人,給你賠不是了。”程發無奈作揖道。

    “不用你對得住,三個數之內立即離開。”冷面青年面無表情道:“否則按照《宋刑統》,擅闖民宅者,殺之無罪!”

    “這個……”程發有種秀才遇見兵的無力感。那洪教頭知道該自己表現的時候了,便放聲笑道:“好大的口氣,以為我們是被嚇大的麼!”

    “一,”青年根本不理他:“二!”

    “爺爺就在這兒立著。”洪教頭感到被蔑視了,直放狠話道:“你們放馬過來呀!”

    “三。”伴著冷面青年報出最後一個數,他身後那黑塔般的漢子,擎著兩根鑌鐵棒,便衝了過去。他步子大,一轉眼就到了洪教頭眼前。

    “來得好!”洪教頭卻是不怕的,他有真功夫在身,否則也當不了教頭。一翻手,亮出一根鐵棒……宋代對兵刃管制很嚴,除了官兵,別說弓弩這種殺器,就連佩戴刀劍也不能招搖過市,所以只能帶根棍子。

    挾著呼呼的風雷之聲,五郎單手力劈下來。謹慎起見,洪教頭雙手舉棒格擋。

    只聽'砰'地一聲巨響,兩根鐵棒對砸在一起,都濺出了火花。巨大的反震力從棒上傳到手上。洪教頭的虎口頓時迸血,雙臂霎時失去知覺。還沒來得及慘叫,五郎的左手,又擎著另一根鐵棒砸下來。

    洪教頭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將,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撒手棄棍,一個懶驢打滾,堪堪避過了那雷霆萬鈞的一棒。

    程發和賴氏,難以置信的看著洪教頭,被人家兩棒子砸趴下。兩人未及表示驚訝,就各見一根鑌鐵棒子,重重落在自己肩胛骨上。人家沒有發力,兩人卻有骨頭斷掉的痛感。

    “快出去吧。”洪教頭已經爬起來,退到影壁後,這才想起提醒兩人道:“這小子真是下死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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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府門外,人已經越聚越多,程府家丁還當是在眉山,滿不在乎的驅趕道:“散了散了,有什麼好看的!”

    話音未落,便聽人群一陣哄笑聲。回頭一看,只見自家洪教頭,和進去的幾個兄弟,抱頭鼠竄出來。

    還沒弄清狀況,就見一個一臉苦大仇深,黑鐵塔似的漢子,一手拎著程管家,一手拎著賴婆子,出現在門口。

    那人把兩人丟垃圾似的扔到外面,然後將一面大旗插在腳下——'擅闖民宅、格殺勿論'!

    做完這件事,他輕蔑的看看那些家丁,轉身沉著退了回去。

    偌大的大門洞內,沒有一個陳家人,只有那面觸目驚心的大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56 AM

第七十二章 人,要分清敵我

    程家還有二十多號人,領頭程管家和賴婆子又雙雙昏迷不醒,家丁們都望向洪教頭。

    洪教頭雖然嚇破了膽,胳膊也完全不聽使喚,但他清楚,如果這麼回去,飯碗肯定要丟,以後也別想在眉州混了。想清楚這茬,他只好強大精神道:“這家主人既然不講理,我等也不必再廢話,進去蘇家拿人就是!”

    眾家丁看著那面'格殺勿論'的大旗,就從心底直冒寒氣,無人敢上前一步。

    幸而洪教頭更不敢,只聽他很是變通道:“直接去後街,我們抓自家逃婦,不算擅闖民宅!”於是率眾呼呼啦啦轉到後街。令人感到不快的是,那些看熱鬧的竟也跟了過來。

    “砸門!”這麼多人看著,更不能墜了程家的威名,洪教頭低喝一聲,便有兩個家丁助跑一段,用肩膀狠狠撞向蘇家大門。誰知那門竟然只是虛掩……兩個家丁猝不及防,便一頭栽進院去,摔了個大馬趴。

    “進去!”洪教頭氣勢洶洶的率眾而入,下一刻卻全都呆若木雞,好傢伙,只見院子滿滿噹噹,足足站了近百十個漢子,全都懷抱棍棒,冷冷望著闖進來的程家人。

    洪教頭一陣陣頭皮發麻,心中慘叫道:'不是說,這是一家勢單力孤的書生麼? '趕緊大叫道:“別誤會,別誤會,我們不是擅闖民宅!”他先把這一茬撇清,才接著道:“是眉山程家的,與蘇家乃是姻親,前來接少奶奶回家……”'少奶奶'這個稱呼,始自唐朝天寶年間,一直沿用了千年,可見其招人喜愛。

    '哼哼哼……'眾人只管冷笑,開始紛紛活動筋骨,像是要揍人的樣兒。

    “不信你們請我家少奶奶出來,”洪教頭趕緊大叫道:“少奶奶,少奶奶你出來呀!”這賤人卻也有幾分急智,還知道給自己佔理。

    “別叫了!”一聲嬌叱響起。眾人循聲望去,便見蘇家小妹扶著面色蒼白的八娘,出現在屋門口。

    “少奶奶,看來你是好了,那就跟小人回去吧。”洪教頭詭笑道:“夫人和大郎都很擔心你呢。”

    “我是不會回去的。”眾人正待聒噪,卻聽八娘出聲了,雖然聲音雖然不大,卻透著決絕:“我已經寫好了訴狀,回去告訴婆母和大郎,公堂上見吧。”

    “少奶奶講笑話呢,”這時程管家已經醒過來,捂著快裂開的腦袋道:“哪個官府敢接江卿家的訴狀!”

    “哈哈哈哈……”蘇洵帶著兒子,排眾而出,放聲大笑道:“江卿是什麼玩意兒,好大的口氣?”

    “稟告父親,江卿是世家豪門。”蘇轍溫柔道:“江卿是世家豪門。”

    “大宋開國一甲子,哪裡還有什麼世家豪門?”蘇洵不吝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道:“全都是自封的冒牌貨罷了!”

    “原來如此。”蘇軾輕嘆一聲道:“那確實很是可笑。”

    “你,你們……”眾人哄笑起來,程管家頭痛欲裂,知道不能再丟人現眼了,一面捂著頭,一面放下句狠話道:“倒要看哪個衙門會接你們的狀紙!等著撞得頭破血流,你就們知道什麼叫'江卿'了!”說完便在家丁的攙扶下,退出了蘇家。

    大街上,圍觀的百姓用更熱烈的哄笑聲歡迎他們,程家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該死的傢伙跟著自己,就是為了看自家笑話的……

    在一路哄笑,或還有番茄、臭雞蛋招呼下,程家人狼狽萬狀的退到碼頭,趕緊上了船,就見自家三位少爺也在。

    “蠢貨,到了青神縣,不先去我那報導,”程之元劈頭就罵道:“但凡早打聲招呼,也不會丟盡我們程家的臉!”

    “我大哥沒告訴你們,”程之儀道:“陳家是這青神縣一霸?就連我們都得……呃,那個,保持客氣。”他實在不好意思坦白,在青神縣的悲慘生活。

    卻說當年被陳家兄弟收拾之後,驕橫慣了的程家兄弟,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便大撒銀錢,找了當地的混混頭目幫忙。混混頭頭收了錢,滿口答應下來,讓他們按時到山上看熱鬧。三人興沖衝的上了山,便被人打暈過去。

    等天亮時家人找上山來,就見兄弟三個,被扒光了捆在樹上,身上起碼被蚊子咬了上千口……後來才知道,當地的混混早八輩子,就讓陳家那倆凶神收服了。找他們幫忙,不是自投羅網麼?

    程家兄弟又花重金從青城山請了高手,誰知看到宋端平後,人家甩頭就走,又把可憐的兄弟倆撂了。那次,兄弟三個被陳恪倒吊在水裡,灌灌吐吐、起碼喝了上百斤水。

    程家兄弟知道了,自己沒法跟陳家的凶神鬥,人家之所以留著他們,純屬為了解悶……打那之後,哥兒幾個老老實實,再也沒騎過一回馬。

    ~~~~~~~~~~~~~~~~~~~~~~~~~~~~~~~~~

    文興街上,陳恪和蘇家父子送那些抱拳的鄉鄰出門,陳恪抱拳笑道:“來福​​樓的大堂早定好桌,諸位徑直過去,我們稍後就到!”

    “又讓三郎破費了,”眾人笑逐顏開,一邊說些客氣話,一邊徑直往酒樓去了。

    陳恪則與蘇家父子轉回宅中,進了正堂,便見八娘仍撐著坐在那裡,小妹在邊上為她擦汗。

    “你怎麼讓你姐出去了?”蘇洵嗔怪的看一眼小妹。

    “爹爹別怪小妹,是我堅持要出來的。”八娘輕聲道:“我不能看你們為了我操心勞神,還要冒被程家人打的危險……自己卻像截木頭一樣躲在後面。”

    “不要多想,保護你,是為父的義務。”蘇洵嘆口氣道:“女兒,你安心養病,為父自有計較。”

    “也是我……我們的義務!”陳二郎又緊接上一句,別人還沒怎麼著,他的臉先成了一塊紅布。

    “這些事,還得我自己出面才能講得清。”八娘輕輕搖頭道:“對簿公堂的那天,不還得我本人過堂麼?”

    “姐,你終於想通了?”蘇家兄妹振奮道。

    “嗯,還有什麼想不通?”八娘一手拉著妹妹,一手拉著蘇軾,望著一屋子的人,淚光閃閃道:“你們才是我的親人,程家人甚麼都不是……”說著輕輕吸下氣,微微欠身道:“之前讓你們擔心了,以後八娘會堅強的。”

    “太好了,早就該這樣!”陳恪有一種渾身舒暢的感覺,開心道:“之前看你還把自己當成程家媳婦,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那樣實在是太、太那個了……”

    “還要多謝三郎你們。”八娘掩口笑道:“是你們給了我勇氣。”

    “不是我,”陳恪大搖其頭道:“我可沒跟你說過什麼話。”

    二郎剛剛恢復顏色的臉,又成一塊紅布。好在這時沒人注意他,因為陳恪又道:“不過,我前日去找大令問過,他說此事確實麻煩……雖然律條上並無規定,不能接受江卿家的離婚呈送。但因為蘇家和程家都是眉山人,所以只能由眉山縣衙或眉州府衙來裁定,而眉山的荀大令和劉知府,都與程家淵源頗深,怕是會以慣例推諉過去。”

    “嗯。這個我知道。”蘇洵的一大把年紀,自然沒有活到狗身上,他頷首道:“就此我諮詢過雅州的雷大人,他給我支了一招。”

    “什麼招數?”眾人驚喜道。

    “呵呵……”蘇洵捻鬚一笑,卻岔開話題道:“後日,是我'蘇氏族譜'編成大禮,我還受託為此事刻了塊碑,你們都要去觀禮哦。 ”

    ~~~~~~~~~~~~~~~~~~~~~~~~~~~~

    讓小妹在家照顧姐姐,蘇程兩家的男丁,往來福樓去開宴。

    酒席自然熱鬧非凡,陳恪被灌了不知多少,到後院上茅房的時候,李簡跟了出來。

    如今的李老闆,已經是今非昔比了,青神縣的橘園擴大了五倍,黃嬌酒的銷量也提升了五倍,他已經被稱為眉州第一富商了。

    “三郎,”但光鮮的背後,李簡深知個中艱辛,因此從未在陳恪面前擺過首富的架子……但有可能是被訓慣了,一見著陳家三郎,就不由自主的矮上三分:“咱們今天可是把程家徹底得罪了,這下後年的鬼門關,就徹底過不去嘍。”

    “這話說的,你以為原先沒得罪?”陳恪滿不在乎的提上褲帶道:“那宋大令和畢大官人,一個是宋夫人的親弟,一個是宋夫人的表哥,兩人在咱們這兒吃了大虧,他們能不找回來?”

    李簡所說的鬼門關,是酒廠買撲的執照……兩年後就到期了,到時候如果官府不給續期,或者要改為官營,你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川蜀境內的名酒,不就是這麼一家家被吞掉的麼?

    以程家的操行,眼見黃嬌酒場一日千里,不用畢大官人他們攛掇,定也要下手的。

    李簡趕緊舀一瓢水,讓陳恪洗手道:“是啊,要不今天我也沒含糊,帶著人就來了。”說著嘿然一笑道:“我是真準備揍程家人一頓,出出鳥氣的。”財壯慫人膽,這幾年生意大了、眼界開了,李簡也今非昔比了。

    “哈哈,”陳恪點頭笑道:“誰說不是,可惜蘇家人太文了,這脾氣,不吃虧才怪呢。”

    “是啊,人善被人欺,這話我是太有體會了。”李簡笑道:“對了三郎,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陳恪冷笑道:“當然是涼拌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5:59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8 05:59 A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千萬不要得罪讀書人

   眉山蘇家,據說是唐朝時眉州刺史蘇味道之後,但當時只有士族才有族譜……程家為什麼稱‘江卿’,就是因為人家有家譜……蘇家沒有族譜,所以沒有實據。就這麼一直稀裡糊塗到了蘇洵這一輩,他的哥哥蘇渙中進士了,整個蘇氏都與有榮焉,後來老爺子蘇序去世,下葬立碑時,便有人提議,咱們也整本族譜吧。

    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落在公認全族學問第二的蘇洵身上,他經過多年不懈考證,終於把蘇家從蘇味道到蘇序的九代源流整明白,讓眉山三百多戶姓蘇的,一下找到了祖宗……

    不要小看這小小的一本族譜,卻可以使具有血緣關係的同族人,凝聚而成為宗族。果不其然,自從看到這本族譜,蘇氏族人便生出血脈相連的感覺。他們一致決定,將其刻在碑上,立在祖墳旁,以供子孫瞻仰拜祭。

    為了保護族譜不受風霜侵襲,蘇氏族人還湊錢,建了一座族譜亭。至於刻碑的差事,便又交給尤擅此道的蘇洵。今天,乃是族譜立碑的日子,全族男丁近千人,都聚集到祖墳,以慶祝這一盛事。

    陳恪和宋端平,也作為嘉賓,被蘇洵請來觀禮,兩人自然提不起興趣,只是出於禮貌,才肅然站在亭邊,看滿眼的蘇家人,在那裡被司儀指揮著幹這幹那。

    宋端平兩眼發直,聲如蚊鳴道:“你說蘇老伯叫我們來幹啥?”

    陳恪搖搖頭,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我感覺,他所圖非淺。”宋端平小聲道:“來路上,你看他整個人,那就是要拼命的架勢。”

    “嗯。”陳恪點點頭,他也覺著,蘇洵肯定要放大招了。

    兩人正說著話,見蘇洵站在了碑亭前,便都住了嘴。

    只見蘇老泉今天穿一身藍黑色的祭服,目光深沉的掃過眾人,聲音震耳道:“我蘇氏自遠祖遷至眉山已累十世,僅眉山一地,蘇姓者便不下千人,然關係親近的不超過百人,每逢年節亦不能一起歡樂相聚。關係稍遠的,更至於不相互走動,這樣就沒有辦法向鄉里表明我們是一族人,我等也就時常被豪族欺負。因此不肖受族老所托,作此《蘇氏族譜》,在高祖墳塋的西南立亭,並且刻石紀念。”

    “我之所以不辭辛苦的整理族譜,是為了告訴全族人,血濃於水,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希望凡是在現場的人,從今以後,家裡老人去世了,大家都去出喪;家裡有人結婚了,大家都去參加婚禮;若祖宗有鰥寡孤獨,那麼族中富人就要收養扶住。如果哪個族人遇到欺辱,大家都要鼎力支持!如果有人不這樣做,族人一起來唾棄他!”

    蘇洵的這段開場白講得確實夠深情重義,聽得族人眼淚嘩嘩的、連陳恪也以為,自己是來觀看,宗族社會是怎樣形成的……在這之前,人們並沒有宗族觀念,都是以小家庭為單位生活,但看蘇洵這架勢,似乎正是後世大宗族時代的濫觴。

    但當他聽到‘如果哪個族人遇到欺辱、大家都要鼎力支持’時,表情不禁有些怪異,這蘇老泉,不會吧……

    果然,鋪墊完成,蘇洵的真實目的暴露出來。他話鋒即轉:“為什麼要強調這個,因為鄉里的風俗已經敗壞了。猶記我小時候,鄉人們尤知道棄惡揚善,見到有行不義者,大家都會一起唾棄他,讓他無法立足。可現在呢?卻將那些不義之舉視為尋常,與那些不義之徒相安無事。這一切,都是從鄉中某人開始的!”

    眾族人頓時面面相覷,蘇老泉這是要罵誰啊?

    只聽蘇洵的聲調陡然升高,厲聲:“這人家,是鄉里號稱‘江卿’的望族。也正因為此,他對鄉里的風氣敗壞極大,遠超等閒!”

    “自此人逐其兄之遺孤子不恤,而鄉里骨肉之恩薄!”

    “自此人奪其先人之貲田而欺其諸孤子,而鄉里孝悌之行缺!”

    “自此人之為其諸孤子之所告訴,而鄉里禮義之節廢!”

    “自此人以子之妾加其妻也,而鄉里嫡庶之別混!”

    “自此人篤于聲色而父子雜處不嚴也,而閨門之政亂!”

    “自此人之瀆財無厭,惟富者之為賢也,而廉恥之路塞!”

    陳恪、宋端平、蘇軾兄弟、以及在場所有的蘇氏族人,下巴全都驚到地上。傻子都能聽出,他是罵得誰,還罵得如此狗血噴頭!

    還沒完,又聽蘇洵接著批判道:“此六種惡行,便是我年少時,大家極力唾棄的不義之舉。現在卻有一些無知的人說:他是何等人啊,尚且這麼做,我們自然亦無不可。殊不知他的車馬顯赫、婢妾靚麗,足以蕩惑裡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矯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實乃州裡之大盜也!”

    頓一下,蘇洵最後放緩了語氣道:“我不敢把這告訴鄉里人,只能寫入《族譜亭記》,私下告誡我的族人莫受他的影響,二來讓他自己聽說了面熱內慚,汗出而食不下也!”

    這得多大仇啊,不僅罵個狗血噴頭,還得刻在碑上。蘇老泉發起狠來這股子刻毒勁兒,真叫人不寒而慄。

    ‘不過,我喜歡……’陳恪卻暗暗贊道,就像孔夫子教導我們的——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

    回去青神的船上,蘇洵一掃陰霾,抱著一壇酒,邊飲邊笑,仿佛做了件極快意之事一般。

    陳恪四個坐在船尾,小聲說話。

    “你老子這手太狠了,竟然在族譜碑上如此詈罵程浚,把程家直接逼到牆角了。”宋端平挑起大拇指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何止老辣,簡直是毒辣!”陳恪也服氣道:“蘇老伯這一手,比我的主意高過了,可謂一招定乾坤!”

    “……”蘇家兄弟卻有些尷尬,畢竟是家醜,現在卻被老爹外揚了,他倆自然無法像陳宋二人那樣輕鬆,更不好評價。但兄弟倆都是極聰慧之人,自然知道,讓老爹這樣一鬧,局面徹底逆轉了。

    蘇洵的作法看似魯莽,卻是兵法中的‘先下手為強’。知道衝突不可避免,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讓兩家的矛盾舉世皆知。

    更何況,程浚還是省級幹部,這樣兩家接下來再有什麼官司衝突,必然是眾所矚目。

    只要眾所矚目了,事情就好辦了。因為若是府縣官偏袒的話,勢必會被人說成是‘官官相護’。這在別的朝代,不算什麼大事兒。但在宋代例外,且不說有磨勘司、御史台如何,單說本朝疊床架屋的官職設定,就要了老命。

    宋代極品的任官制度暫不贅述,只要知道,‘知州’也好,‘知縣’也罷,都不是正式的官職名,而是一種‘差遣’,全名分別叫‘知州事’、‘知縣事’。而其本官,可能是京城某個衙門裡的主事、員外郎之類,只是從來沒去上過班罷了。

    不是大人們故意曠工,而是那裡本來就沒他們的位子。真正坐在他們位子上的,本官卻是別的衙門,也都是被‘差遣’過來的。

    別說外人看的暈頭轉向,就連官員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屬於哪個衙門。

    不知道就對了,此乃太祖皇帝玄妙的帝王之術,你不用知道自己屬於哪裡,只要知道自己的‘差遣’,把自己當成大宋王朝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就行了。

    至於那些沒有‘差遣’的官員,就不幸成為傳說中‘冗官’之一。多而無用謂之‘冗’,而大宋朝多而無用的官員,幾乎占了官員隊伍的一半之數。便造成狼多肉少的局面,尤其是那些搶手的官職,都是好幾人皆覬覦一旁,就等著現任犯錯,好接過他的‘差遣’了。

    沒有固定任期的差事,還有那麼多等著接班的,讓官員們不得不小心謹慎,‘四平八穩、不惹是非’,就成了絕大多數官員的當官經。

    所以事情一旦鬧大,官府只能秉公處理,什麼‘慣例’就都是浮雲了……

    而蘇洵將炮打程家的大字報,刻在族譜碑上,讓程家人想要匯蹤滅跡、消除影響都不可能……除非他們把蘇氏的族譜碑砸了,但那無異於挖人祖墳,事情就更大了。

    所以程家人非但不能毀掉這塊碑,還得派人守著,以免有人栽贓陷害。

    但程家又不敢告蘇洵誹謗,因為他所指控的每件事,都是有根有據的。若是倒查開來,丟人的只能是程家。

    這就像兩人打架一個道理,任你力氣再大,倘被我捏住了卵子,就一點咒念都沒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6:02 AM

第七十四章 傲嬌的江卿

    蘇老泉好大的耳刮子抽在程家臉上,把他們的矜持與驕傲拍了個菊花滿地殘。

    程府自然震怒無比!

    正廳中,珠光寶氣的宋夫人,摔碎了手邊所有的物件,自幼驕縱的高貴女子,還從未受過此等侮辱。

    堂下,站著程管家、賴婆子,以及若干伴當婦女。她的長子、弟弟、堂兄,雖然坐著,也都不敢言語,唯恐成為她的出氣筒。

    宋夫人是個身段風流、眉目標緻的大美人,否則也生不出程之才那樣的美男子。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牙齒有些外齙,導致嘴唇有些外鼓,尤其是生氣的時候,這一點就更明顯了,看起來就像人平常吹火時候的口型。

    這在相學上叫‘吹火口’,主愚鈍或者奸猾百變,舉止輕佻俗不可耐,乃混淆黑白之相。

    此刻見她粉面鐵青,咬牙切齒道:“當初結這門親事,我就一百個反對!江卿之家,怎麼能與庶民通婚呢?現在知道了吧,不僅女兒是不下蛋的母雞,當爹的更是亂咬人的瘋狗!”

    “現在看來,確實是奶奶英明。”

    “那蘇家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真是壞透了。”賴婆子等一眾伴當婦女,趕緊爭相附和道。

    幾個男人聽她們要把沒營養的車軲轆話說到天黑,終於忍不住了,互相看了看,還是由宋夫人的弟弟,前任青神知縣宋安之,開口提醒道:“姐姐消消氣,咱們還是合計一下,該如何應對吧。”

    “對,那塊碑給咱們程家抹黑不少。”程管家附和道:“老爺知道後定會震怒的,得趕緊想辦法,將鄉議平復下來。”

    “嗯……”宋氏終是點點頭,收起話匣道:“現在該怎麼辦,你們幾個倒是拿主意啊。”

    “先連夜把那塊碑藏了是正辦,這兩天,聞訊去看的人源源不斷,不能讓它再立在那兒了。”畢大官人明俊道。

    “不行,”宋安之搖頭道:“那塊碑一旦丟了,不管是何人所為,別人都會認為是程家所為。到時候,不僅得罪了眉山全部姓蘇的,而且他們一旦告程家‘掘其祖墳’,麻煩就大了。”他不愧是當過知縣的,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難道就讓那塊碑立在那兒,每天讓人看程家笑話?!”宋氏怒視著弟弟道。

    “當然不是。”宋安之苦笑道:“我的意思是,別人都不能動那塊碑,只有讓蘇姓人自己動手。”

    “好主意,蘇姓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見蘇老泉之狂犬吠日、不得人心,他污蔑我們的話,便都不攻自破了。”程管家撫掌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眉山那麼多姓蘇的,不信找不到願掙這個錢的。”

    於是眾人議定,由畢大官人、宋安之和程管家,分頭去找相熟的蘇姓人,希望讓他們出面,拆掉那塊碑。

    誰知找到誰家,誰家都大搖其頭:“那可是俺們的族譜碑,給多少錢也不能幹啊!”

    倒也有見錢眼開的,小聲說,這事兒我可以幹,不過得趁天黑,沒人看見才行。你們還得立個字據,保證事後不把我供出來才行。程管家等人哭笑不得,那還用你幹啊?!

    一天下來,不僅沒人答應此事,還有那脾氣火爆,便直接翻臉攆人,破口大駡道:“我給你錢,你去把你爺爺的碑刨了,開個價吧!”自然,他們也不會替程家隱瞞,還要到處警告族人,千萬不要一時財迷心竅,幹出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祖宗哭、後代罵的事兒來。

    結果程家非但沒遂願,其想要毀掉蘇氏族譜碑的想法,卻鬧得盡人皆知。這下程家更被動了,不得不連夜派了人,去守著蘇家的碑亭,以免被人栽贓陷害。

    蘇老泉的高招便在此,他先給族人們灌輸榮辱與共的宗族觀念、又把大字報寫進族譜碑記裡,與族譜融為一體,讓每個族人都不敢成為程家的幫兇!

    程家人固然可以仗著勢大,通過各種施壓,迫使蘇氏族人改變主意,然而那需要時間。而時間一長,碑文傳得舉世皆知,這塊碑便完成了使命,就算毀掉它,又有什麼意義?

    程家人何嘗不知,只要取得蘇洵的諒解,其實是最佳解決之道。但江卿之家的驕傲,讓他們只是動一動這念頭,都覺著恥辱難當。

    他們有自己的行事準則。

    於是第二日,程管家懷揣重鈔,造訪了知州衙門。眉山知州賀新元,曾與程家老爺程浚有同僚之誼,平日裡也對程家多有照拂,程家希望通過他,來逼迫蘇洵就範。

    程家的面子在那裡,程管家暢行無阻,便進了二堂。差人說,令尹在簽押房與本縣周大令談話,請他在偏廳稍坐。

    “好說,好說……”程管家在偏廳候了盞茶功夫,差人便把他請去簽押房。他趕緊整整衣冠,進去拜見令尹大人。再一看,周大令仍在,不禁暗暗吃驚,心說這是唱得哪一出?

    請他坐下後,賀知州便道:“程先生來的正好,這裡有個告訴,周大令本要親自送去貴府,這下倒讓他省事兒了。”

    “告訴……”程管家眼皮一跳。

    “呵呵,是這樣的,”周大令將幾上一張傳票推到他面前道:“有本縣女子蘇八娘,呈送告訴一份,被告是你家大郎。”

    “……”一聽八娘的名字,程管家的臉上登時沒了笑容,不看那傳票道:“大令,她告我家大郎什麼?”

    “夫妻義絕,要求判離。”

    “這……”程管家把那傳票退回去,沉聲道:“這種狀子,大令怎麼能接?還把傳票簽了呢!”

    “本官這個小小知縣,倒要請教程大管家,什麼樣的狀子才能接,什麼樣的狀子不能接……”周大令明顯不悅道。

    “這!”見平日裡稱兄道弟的周大令翻臉,程管家心裡頓時沒了計較:“按照習慣,江卿之家的離婚案子,官府都是不接手的。”

    “在大宋律例中哪條哪款上,你給我找出來,我立馬把狀子退回去。”周大令冷冷道。

    “這……”程管家有些懵了,只好放低姿態道:“請大令看在我家老爺的份兒上,給程家留一些顏面吧。”

    “我要是給你家留了這顏面,”周大令冷笑道:“明天就留不住這頂烏紗了!”

    “這……”程管家可憐兮兮的望向賀知州。一直在邊上看戲的賀知州,這才對周大令道:“建仁,你火氣太大了,先回去消消氣吧……”

    “好。”周大令起身抱拳道:“下官告退。”說完便抓起烏紗出去,看也不看程管家。

    ~~~~~~~~~~~~~~~~~~~~~~~~~~~~~~~~~~~~

    “老程別生氣,”賀知州這才讓人給程管家上茶,又起身坐到他旁邊道:“他就是這麼個人。”

    “小老兒不敢生氣。”程管家定定神,從袖中掏出個厚厚的信封,不動聲色的擱在桌上道:“只是還請令尹周全我家顏面。”

    “那是自然了。”賀知州笑眯眯道:“我和你家老爺多少年同僚了。”

    “那,這傳票可以收回麼。”

    “這怕是不行,你們兩家的恩怨,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官府不受理的話,是要被罵的。”賀知州一臉愛莫能助道:“如今之計,只能讓那蘇家小娘撤訴。”

    “如何撤訴?”

    “讓你家大郎寫一份‘放妻書’吧。”賀知州道:“鬧到公堂上,對蘇家小娘也沒好處,她定會撤訴的。”

    “……”程管家不做聲了,其實他五十多的人了,什麼沒見過?賀知州和周大令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不就是想逼著自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麼。想到這,他一臉為難道:“這種事,不是小老兒能置啄的,還得回家請問夫人。”

    “好說好說。”賀知州笑道:“我讓周大令,把過堂日期拖上幾日,足夠你們請示程大人了。”

    “多謝令尹美意……”程管家心情沉重的應道。

    ~~~~~~~~~~~~~~~~~~~~~~~~~~~~~~

    “和離?做夢去吧!”聽了程管家的回報,宋氏斷然否決道:“她蘇八娘生是我程家的人,死是我程家的鬼!想讓我兒寫放妻書!下輩子吧!”

    “如果不寫,”程管家小意道:“就要對簿公堂了,鬧到這一步的夫妻,官府還是會判離的……”

    “我家人不去過堂!”宋氏來了潑婦精神:“待若我何?”

    “我們缺席的話,官府就會按棄權論,直接同意蘇家的主張。”宋安之無奈給家姐普法。

    “我不管,你們必須給我想出辦法來!”宋氏怒不可遏道:“堂堂江卿之家,豈能讓庶民這麼欺負了!”

    眾人面面相覷,被宋氏逼得沒法,宋安之方緩緩道:“那就反訴吧。”

    “反訴?”宋氏瞪大眼道:“何意?”

    “比如訴她不守婦德、無後之類。”宋安之道:“這在官場上叫‘反制’,只要官府判我們贏,蘇八娘要吃班子,蘇家也就不再被同情。人們反而會覺著,被他們愚弄了,自然也不再信蘇老泉說的話。”

    “好主意!”宋氏頓時興奮道:“快寫狀紙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6:03 AM

第七十五章 過堂  

    程家的訴狀也呈上去,官府隨即合併兩案,宣佈本月廿日過堂。

    轉眼到了十九日,明天就是過堂的日子。事關江卿榮譽的一戰,程家絲毫不敢大意。為此,宋夫人讓人請來了蜀中有名的訟師,並讓弟弟和程之才與他們整日商討對策。她自己則與賴婆子幾個伴當婦女,在後堂中玩牌耍錢,一面消遣光陰,一面等前面給出丁卯。

    等到了天黑掌燈,丫鬟端上吃食,方撤了牌局,幾個婆子伺候宋氏用膳。她正細品著府上大廚從來福樓學來的金玉銀魚羹,丫鬟報大郎來了。

    “我兒,還沒吃吧?”宋氏看到俊美無儔的兒子,不禁煩惱全去,叫婆子給他添副碗筷,坐下一起用膳。

    程之才卻無甚食欲,只勉強用了小半碗粥,見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宋氏揮手斥退一干伴當,問道:“我兒,可為明日的官司傷神?”

    “嗯……”程之才俊美的臉上,有著濃濃的憂傷。

    “放心吧,有你舅舅和幾位訟師合計,必可萬無一失。”宋氏安慰他道:“到時候,你站在那不說話就是了。”

    “娘娘,我和八娘就算不做夫妻,還是姑表兄妹……”程之才終是下定決心,小聲道:“我便寫了那放妻書吧……”

    “荒謬!”宋氏笑容頓斂道:“她爹來我們家搶人、刻碑我們家的時候,可把我們當成親戚!”

    “那畢竟是我們先對不住八娘。”程之才低聲道。

    “我有什麼對不住她的?”宋氏柳眉倒豎道:“自打她嫁入程家門那天,是缺她吃、少她用,還是沒把她當成少奶奶伺候?她卻好,進門兩年肚子沒動靜不說,我給你納兩房妾,就裝病給我看。我這個做婆婆的,就活該受她氣麼?說她兩句怎麼了,就絕食尋死?她當時倒是死了清靜,省得現在讓我家丟人現眼!”

    “母親,你誤會八娘了,”程之才歎口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麼樣子?”宋氏盯著兒子。。

    在母親的逼視下,程之才目光閃爍起來,嘴唇翕動了良久,最終低下頭道:“我也不知為什麼。 ”

    “不要再放不下那賤人了。”宋氏以為兒子舊情未了,笑道:“蜀中幾多江卿之家,早就盯著我家才貌無雙的大郎,一欸把那賤人休掉後,咱家的門檻要被媒人踏破嘍。”

    “母親,我,”程之才神色黯淡道:“我不想再成親了。”

    “傻話,我還等著抱孫子呢。”宋氏不以為意的笑道:“對了,那兩個丫頭有動靜了麼,那可我專門找人看的,都是好生養的宜男之相!”

    “還沒有……”提到這個話題,程之才如坐針氈,道:“母親,沒別的事,我先回去看書了。”

    “回去吧,今晚就別看書了,早點休息。”宋氏道:“為明天養足精神。”

    “是。”程之才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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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卯時剛過,縣衙外就滿是看熱鬧的眉山百姓。在經過一系列的紛爭之後,這場普通的離婚官司,已經上升到程蘇兩家的恩怨、庶民和江卿之間的較量的高度,全城矚目不說,賭坊甚至開出了賭局——賭今日的訴訟結果,是休妻還是判離。

    雖然都是離婚,但這兩種方式,對當時雙方來說,卻有天壤之別。

    在孔夫子的教導下,女子只有犯有‘七出’之罪,才能被休掉。何謂七出?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也。。背上這等惡名的女子,誰還敢再娶回家?

    說休妻就等於宣告了女方的死刑!雖然有些誇張,卻也描述出此舉對女方的傷害。

    反觀判離,因為是女方所主張,如果官府最終判定離婚,無疑是認定男方有不得不被判離的大過錯,這對男方又是很大的傷害。

    眉山的百姓都在翹首以待,看看最終是誰傷害了誰……

    從情感上說,支持蘇家的人要多,畢竟人都是希望以弱勝強,以庶民挑戰江卿成功的。這從蘇家人出現後,人們的歡呼聲和鼓勵聲,遠比程家人出現時更響亮上,也可以看出。

    蘇家的陣勢真不小,除了三蘇之外,還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大青年,將頭上帶著白紗罩面的蘇八娘,嚴嚴實實護在中間。

    但比起程家的排場來,又小巫見大巫了——二十多名家丁,前呼後擁、抬著五頂轎子,其中一頂翠幄青帷的女轎,周圍還緊跟著數名丫鬟婆子,浩浩蕩蕩直接開進縣衙去。

    人們看到程家的煊赫聲勢,各種羨慕嫉妒之餘,也不禁為蘇家捏一把汗……能鬥得過這龐然大物麼?

    縣衙審理案件,都是在二堂進行中。除了主審、書記、三班衙役外,往往還會放一些百姓,在堂外旁聽,以示主審官公正無私。

    待爭訟雙方到齊,場外觀眾就位,身穿綠綢官袍、腰束角帶、頭帶直腳襆頭的周大令,出現在堂上。

    “拜見大令……”除了站班的衙役,所有人都向周大令作揖行禮,女性行萬福禮。

    “諸位平身。”宋大令在‘明鏡高懸’匾下坐定,命人給有誥命在身的宋氏、和有官身的宋安之設坐。而後望一屏門上方正對著自己的‘清慎勤’匾額,沉聲道:“現有本縣民女蘇八娘,與本縣生員程之才互訴案,按照大宋刑律,茲將兩案合併一案,於今日審理。”說著一拍驚堂木道:“升堂!”

    ‘威武……’站班衙役們一起將水火棍往地上戳,口中還發出低沉的聲音,提醒訴訟雙方,要注意公堂秩序。

    “宣,原告兼被告蘇八娘上堂。”便有班頭大聲問道:“哪一個是蘇八娘?”

    “民女便是。”這時,八娘已經摘下了罩面,露出一張消瘦憔悴的俏臉,她穿著素白的衣裙,以藍布包頭,有種令人憐惜的顰顰之美。只見她款款步入堂中。站定後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目視下微屈膝,再行一記萬福禮,可憐楚楚的樣子,令人不自覺的升起同情。

    “你是自訴,還是請人代訴。”周大令問道,他見蘇八娘一個弱女子,那麼多親友團,心說肯定是找別人幫忙。

    “民女自訴。”誰知蘇八娘神態堅定道。

    “好。”周大令又將程之才宣進來,一問,男方這邊卻請了訟師,於是也放進來。

    ~~~~~~~~~~~~~~~~~~~~~~~~~~~~~

        而後原被告雙方,分別當堂宣讀狀紙。

    聽兩方人的狀紙,其激烈程度簡直判若雲泥。蘇八娘在狀子上,只說‘夫妻結合本是前世之緣,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貓鼠相憎,狼犬一處,那麼就不如各還本遂,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樣文雅的語言,以蘇八娘溫和的語調讀出來,令人絲毫不覺戾氣,反倒覺著,合則聚、不合則散,夫妻本該如此。

    反觀那程家訟師所念之訴狀,卻對她言辭激烈的貶損,鋪陳了她八條罪狀,其中七出之罪,便有不順公婆、無子、不守婦德、嫉妒……四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對蘇洵指控程家那六條的反擊。

    只是如此比較之下,未免讓人覺著更高貴的,不是身為江卿的程家,而是身為庶民的蘇家。

    待雙方陳述完畢,周大令對蘇八娘道:“程家的訴狀言之有據,你卻只以‘反目生嫌’為由,要求判離……”頓一下道:“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麼?”

    “沒有了……”蘇八娘搖搖頭。

    “那本官只好以程家的訴狀為主了。”周大令沉聲道:“程家對你的控訴,其中四條符合‘七出’,如果你不能反證自己的清白,本官只好任其休妻了。”

    “大令明鑒,”蘇八娘慘然一笑道:“民女生在書香門第,母親又以婦德教我,自幼耳提面命,令我孝順公婆、謹守本分。而民女嫁入程家二載,除最後兩月臥床不起外,無一日不小心侍奉公婆,謹言慎行。從無驕縱無禮之言行,更不曾有椒房爭寵之舉止。是以除‘無子’之外,其餘都是污蔑。”

    “哦,”周大令望向那訟師道:“蘇氏說你家污蔑,可有反證?”

    “自然是有的。”那訟師冷笑道:“我們也不舉家門之內的例子,因為人證都是程家人,不易令人信服。我單說一樁,今年清明節那天,半個眉山的百姓,都看見這婦人,被一個男子背著,搶出了程家大門,跑過半個眉山城,一直到碼頭上船而去。”說著他一指門口道:“大令明鑒,那姦夫,就在堂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8 06:04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8 06:05 AM 編輯

第七十六章 清白

       ‘嘩……’人群爆發出一陣聒噪,民眾紛紛大搖其頭。不說還真忘了,在場便有許多人見過那一幕。想不到啊想不到,老蘇家知書達理的一家人,竟幹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宋承唐制,對通姦罪的懲罰,雖遠不如漢代以前那樣酷烈……在漢代以前,基本上是宮刑伺候,且捉姦者殺之無罪;但在唐宋兩朝,最多就是有期徒刑兩年……不過,這終究是令人唾棄的背德之事。

    何況,蘇洵所立的族譜碑,已是滿城皆知,若他的女兒與人通姦,那碑上所刻的經文,就是打他自己的臉了。

    到底有沒有此事?人們的目光,紛紛投向那狀師所指的男子——一個面容清秀的弱冠書生。

    那書生一臉錯愕,似乎有些懵了。他邊上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卻一下擋在他前面,戟指著那訟師道:“怪不得人說‘嘩鬼訟師、皆可殺之’呢!我用項上人頭跟你賭他倆是清白的,你敢是不敢!”

    “何人喧嘩公堂!”周大令拍響驚堂木道。

    “學生是被他污蔑之人的弟弟……”陳恪就要昂然入堂,卻被二郎死死拉住。

    “二哥……”陳恪不悅的回頭。就見往日裡溫吞如水的陳二郎,一臉罕見的絕然。只聽他沉聲道:“三郎,你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剩下的就讓我自己來吧。”

    說完他越過陳恪,大步走入堂中,朝周大令深深作揖道:“學生青神縣生員陳忱,拜見大令。”

    “且平身說話。”周大令道:“方才對程家訟師的指控,你可承認?”

    “斷無此事!”陳忱搖頭道:“學生亦可用項上人頭,與他關撲一局!”

    “咱家卻不怕你,”那訟師嘿嘿一笑道:“只是刑律有規定,不得以人命為注……”

    ‘啪……’周大令低喝一聲道:“本官未叫開口,須得保持肅靜!”說著望向陳忱道:“你與那蘇家八娘是何關係?”

    陳忱看一眼面色蒼白、搖搖欲墜的八娘,深吸口氣道:“兄妹關係。”

    “你倆並非同姓。”

    “我兩家乃是世交,”陳忱鎮定道:“有通家之好。”

    “清明節那日,你可是背著蘇家八娘從程家出來?”

    “是。”陳恪點點頭。

    堂下一陣竊竊私語。指控通姦這種事兒,除了捉姦在床外,大多靠些捕風捉影的間接證據來佐證。很難做到證據確鑿,卻足以讓人們相信……不信你問歐陽修,他肯定流著淚說,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啊,兄台。

    這也正是程家的如意算盤……就算不能給你定罪,我把你抹黑嘍,讓你甩不掉淫婦的帽子,效果也是一樣一樣的。

    ~~~~~~~~~~~~~~~~~~~~~~~~~~~~

    ‘啪……’周大令又拍響驚堂木,質問二郎道:“你既然是書生,為何不知,男女授受不親,禮也?”

    “聖人之言,學生自然謹記。”二郎淡淡一笑道:“只是大人為何只把話說一半?”

    “不錯,下半句是‘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宋代的官員,兼具文人的身份,喜歡打這種鋒機,因此絲毫不覺冒犯道:“但八娘當時溺了麼?”

    “雖未溺,卻垂危矣。”這個在八娘面前張口結舌、動不動就臉紅的傢伙,終於展現出自己的另一面:“當是時,學生正在眉山遊學,被蘇伯伯叫去程家接人。”

    “接人?”

    “八娘已經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二郎沉聲道:“程家人卻阻撓蘇伯伯接她回去,竟說什麼‘生是我們的人,死是我們的鬼’,於是我們商量著,由他吸引程家人,我則趁他們不注意,將八娘背出去!”

    “果有此事?”周大令望向程家人。

    “一派胡言!”宋氏自然不會承認:“那日在場的人很多,大令不妨叫他們來問問。”

    周大令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便道:“雙方各執一詞,此條暫且擱置,待爾等有明確證據提出,再開堂不遲。”頓一下,看看那陳忱道:“陳秀才,只是這樣一來,今年大比你就不能參加了。”宋代只要參加過鄉試,不管考沒考中的,都稱為秀才,後來便泛指一切讀書人。

    而科舉考試,不僅是普通的考試,更是國家官員的選拔考試,因此有嚴格的資格審查……像陳忱這樣的‘通姦疑犯’,若不能證明清白的話,定然不會放入考場。

    “……”陳忱登時愣住了,方垂首道:“學生知道了……”

    “大令……”男女聲一起響起,卻是八娘和陳恪同時說話。

    “何事?”周大令望望陳恪,又看看八娘。

    “學生有證據,可證明我二哥清白……”

    “民女可以自證清白……”兩人又同時出聲。

    “一個一個說,”周大令道:“蘇八娘,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與這秀才之間是清白的?”

    “大人,民女自身就是證據。”八娘慘然一笑,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道:“民女至今仍未破身!”

    ‘轟……’大堂內外,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就連周大令,也不顧儀態的張大嘴巴。半晌才緊盯著八娘道:“你,不是說笑吧?”

    “請縣裡的穩婆,帶我到後堂檢查便知。”

    “可以。”周大令便命衙門裡,負責檢查女身的女役,帶蘇八娘到後堂驗身。

    ~~~~~~~~~~~~~~~~~~~~~~~~~~~~~~~~~~~~~~

    不一時,穩婆帶著八娘回來,朝大令回稟道:“這小娘子,確實還是處子。”

    堂下又是一片譁然,表情各個精彩,三蘇父子一臉不可思議,陳二郎難言狂喜之色,程之才眼裡放出怨毒的光,宋氏則難以置信的盯著自己的兒子。

    ‘啪……’周大令重重一拍桌案道:“呔,此中究竟是何情由,還不從速道來?”

    “回稟大令,”八娘面如火燒、聲若蚊鳴道:“成婚兩載,程家大郎一直未與民女圓房。”

    ‘嘿……’眾人全都目光怪異的望向程之才,正是血氣壯盛的年紀,怎麼就把如花似玉的嬌妻當成擺設,從來不碰一下?

    “程秀才,你有什麼話說?”周大令轉向程之才。

    程之才收回怨毒的目光,深吸口氣,朝周大令施禮道:“回稟大令,學生是應屆的生員,家嚴教導我,當以學業為重,不可耽於閨房。因此學生曾立誓,不待金榜題名時,就絕不近女色。”

    “既然要戒女色,那你為何又連納兩房妾室?”周大令皺眉道:“還狀告人家蘇家小娘‘無後’,此乃何等用心,豈非污蔑乎?”

    “這,學生專心學業,兩耳不聞窗外事,都是他們搗鼓出來的。”程之才連忙推卸責任道。

    宋氏從聽說八娘還是完璧之身,便呆若木雞了,這時才回過神來,不管不顧的大包大攬道:“是,他什麼也不知道,都是我讓訟師這麼寫的。包括納妾,也是我的主張,誰讓我兒從小靦腆,讓我這當娘的還蒙在鼓裡呢!”

    “這狀紙上,可是署了程秀才之名……”周大令搖搖頭道:“你即使把責任攬過去,他也一樣要受刑罰的。”說著一臉同情的望向八娘,溫聲道:“蘇八娘,你在程家還受到什麼委屈,可一併說出來,本官為你做主!”

    好歹一方父母,豈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周大令已經看出,程之才定有難言之隱,而蘇八娘則是地地道道的受害者。現在害人者反誣受害者,得虧女孩子還是處子之身,否則她和那書生百口莫辯,亦連累自己成了糊塗官。

    回想起往日程家仗勢欺人、劣跡斑斑,更不把自己這個一縣之長放在眼裡,周大令終是下定決心,要新仇舊賬一起算,讓這個不可一世的江卿之家,知道當今大宋是誰的天下。

    然而八娘卻搖頭了。

    其實以她的修養情操、通情達理,程之才搬出那套‘要專心用功’的說法,別說兩年,十年八年她也等的。更不會被婆婆的冷言冷語,委屈到奄奄一息……

    她實在是看到了不該看的場景。

    直到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她腦海中便浮現出,那無意中撞見的一幕……書房、翻滾的胴體、程大郎和他的書童……謊言剎那間被拆穿,整個世界轟然破碎,她的人也垮了。若不是父親、若不是家人、若沒有陳三郎、若沒有陳二郎,她相信自己早已經化作黃土一抔,離開這荒誕的人世了。

    八娘終究是善良的,儘管程之才,是個自私、冷漠、完全不顧別人死活的傢伙,她也不願意把他往死路上逼。既然已經自證了清白,陳二郎也不會受到牽連,她便打算把這個秘密,永遠埋在心裡。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02 AM

第七十七章 君欲東去

   最後,周大令判定程之才犯誣陷罪,杖四十,徒兩年。 另外,那訟師也以挑唆誣告罪,要吃雙倍的刑罰。但宋代,有錢人是可以罰金抵罪的……這也是程家有恃無恐的原因。在允諾繳納巨額罰金後,程之才被帶到耳房,當場寫出放妻書。
     
  蘇家這邊,也要出一個人去拿,陳恪便主動接下了這差事。
     
  一進屋子,他便把門關上,拉了把椅子,朝這位昔日的同窗冷笑。
     
  程之才擱下筆,一臉鐵青道:“你想幹什麼?”
     
  “你現在肯定很慶幸吧?”陳恪一臉玩味道。
     
  “我慶幸什麼?”程之才皺眉道。
     
  “善良的八娘以德報怨,讓你保全了顏面,”陳恪冷冷一笑道:“可是我這個人,從來都看不得人以德報怨!”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程之才重新提筆,不理他。卻被陳恪欺身近前,一把揪住領口,硬生生從椅子上提了起來:“你放開我,我要喊人了!”
     
  “喊啊,你個比娘們還娘們的兔爺!”陳恪根本不受他的威脅,緊緊捏住他細嫩的脖頸,聲音冰冷道:“我其實斷袖之癖無甚惡感,但你這傢伙的操行,實在太讓人不快了!你說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自私的傢伙呢?我必須要讓你臭名遠揚,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程之才嘶聲道:“我沒有龍陽之癖……”話雖如此,他的聲音卻壓了下來,顯然怕被別人聽到。
     
  “你以為我這些日子,是在吃乾飯麼?”陳恪冷冷笑道:“你在青神縣那個相好的,已經被我找到了,本來是要弄上堂來,跟你好好敘敘舊情的!”頓一下道:“不過現在也不遲,也不知你娘,會不會認這個‘賢婿’。”
     
  “你……”程之才徹底泄了氣道:“你到底想怎樣?”他不是笨人,知道對方要真想給自己曝光,便沒必要廢話了。
     
  “聰明。”陳恪放開他,用手帕擦擦手道:“我知道你家對黃嬌酒念念不忘,你那表舅正在上躥下跳,想把它收歸官營。”
     
  “生意上的事,我從不過問。”程之才整整衣襟,他對陳恪擦手的動作十分不快。
     
  “那好,我這就把你的前男友請出來。”陳恪點點頭,轉身便走。
     
  “等等……”被人捏住短,程之才只能就範道:“你想讓我幹什麼?”
     
  “這才對麼,”陳恪轉過頭來,面無表情道:“我要下一個十年的買撲權,只要你能做到,那個人,我可以讓他永遠離開蜀中……”
     
  “我盡力吧……”
     
  “還有兩年時間,你一定能做到的。”陳恪燦爛的笑了:“不然,就有好戲看了!”
     
  其實對於程之才這樣的渣男,陳恪是沒必要給他留面子的。但把柄之所以是把柄,是因為沒有示眾,其威脅在於含而未露,若是宣揚開來,只會遭到對方瘋狂的報復。
     
  程家這樣的龐然大物,根本不是現階段的自己能對付得了。如若讓他們徹底顏面掃地,必然會遭到瘋狂的報復。到時候,蘇家也好、陳家也好、黃嬌酒場也罷,全都要遭殃的。自己眼看要出川了,不能惹這麼大麻煩。
     
  還是捏著這個把柄,讓程家投鼠忌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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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至今,這種官司向來沒有贏家。蘇家固然成為勝訴的一方,八娘也得以恢復自由身,然而全家人遭受的心靈創傷,卻不知多久才能撫平。
     
  要說這件事,對蘇家還有什麼好處。那就是極大的刺激了蘇洵的上進心,他深深體會到了‘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的硬道理。要想不受豪門氣,只有自家成豪門;要想不被人欺負,自己必須有欺負人的能力。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他一面全力督促兩個兒子的學業,一面四處奔走,投書干謁,希望能迅速出名,儘早躋身士大夫的圈子。
     
  當然這是後話,眼下這官司最直接的影響,便是蘇家準備從青神搬回眉山去。雖然說是蘇洵要負責蘇氏的年節祭祀,在青神住著不方便云云,但誰都知道,蘇家這是在避嫌。
     
  二郎自然不舍,但他也知道,現在這種狀況下,確實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好,一來讓輿論冷卻下來,二來讓八娘走出陰影,能重新接受一段感情;三來,大比在即,自己也得專心學業了。
     
  至於陳恪,許是二世為人的緣故,他對聚散之事看得很淡。從眉山回來,便去中岩書院,向老師王方辭別。
     
  對於他在山下的所作所為,王方只評價了兩個字:“胡鬧。”便把話題轉到范仲淹身上,聲音有些低沉道:“我找來最近的邸報細看過,今年正月,范公移知潁州,不過行至徐州,病重不起,官家數度遣使賜藥存問,不知近況如何。”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地,”王方接著提起歐陽修道:“上月,歐陽太夫人逝于南京官舍,歐陽永叔上表歸穎州守制。朝廷欲奪情起復,被他固辭了,想來現在就算沒到潁州,也該在路上了。”
     
  “這樣說,我的目的地,應該是潁州了。”陳恪輕聲問道。
     
  “嗯。”王方點點頭道:“我另寫了一份祭文,你我弔唁一下太夫人。”
     
  “是。”陳恪恭聲道。
     
  “去吧,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尤其是對我們蜀人來說。”王方目光深邃道:“‘少不入川’這句話,不是說著玩的。川中雖好,卻與世隔絕,你只有到了外面,方知道真正的大宋,是什麼樣子的。”
     
  “是。”陳恪又點點頭。
     
  “你打算自己上路?”
     
  “宋端平也想與我一起。”陳恪答道:“他應該已經向袁執事遞交長假申請了。”在升入率性堂後,書院能教的就很少了,學生主要以自學為主。書院亦鼓勵遊學,以增廣見聞,避免閉門造車……其實也是給學生,以交遊拜謁的時間,只是不明說罷了。
     
  “很好。”王方撚須道:“你們兩個結伴而行,天下大可去得。”頓一下,笑道:“我本來還不放心你一人上路,給你找了個保鏢呢……”
     
  “哦,”陳恪笑道:“不瞞老師說,我也正有此意……我們倆畢竟是頭一回出川,能有個江湖經驗豐富的保鏢帶著,心裡踏實。”
     
  “呵呵……”王方的笑容有些尷尬,輕摸一下眉頭道:“那人是峨眉弟子,武功十分高強,不過江湖經驗麼,比你們還要不足。”
     
  “呃……”陳恪奇怪的盯著老先生道:“那人不是老師的親戚吧?”
     
  “比親戚還親,”王方嘿然一笑道:“是我兒子……”
     
  “早聽說老師有一子一女,卻從沒見過令公子,”陳恪恍然道:“原來在峨眉山啊。”
     
  “是。”王方點點頭道:“他自幼體弱多病,險些養不活,不得不在峨眉山出家,跟隨白雲禪師修行,如今已滿十年,按例要雲遊天下。”說著苦笑一聲道:“我實在不放心他,便想讓他跟著你……”
     
  “老師,您真是……”陳恪苦笑道:“好吧,我帶著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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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利的請了假,陳恪回去上了最後半天課,便把書具全都收拾到書箱裡,宋端平也是如此。
     
  知道他倆要去遊學,同窗也躍躍欲試,但家裡是不會同意他們出川的,所以只能致以各種羨慕,要他們常寫信回來,把在外面見到的、經歷到的都告訴他們。
     
  兩人自然滿口答應,收拾好書箱,便與蘇軾兄弟下山去了。
     
  山路上,溪水潺潺,林蔭茂盛。蘇軾兄弟卻十分沮喪,他們本來說好了,要一起出川的,誰知老爹受了刺激,堅決不同意他們‘四處嬉游、荒廢學業’……因為蘇洵當年就是熱愛到處旅遊,才耽誤了學業的,為避免下一代重蹈覆轍,望子成龍的蘇老泉,當然不會放行。
     
  蘇家出了那種事後,兩兄弟一夜長大不少,蘇軾也不會再像當年那樣翹家,蘇洵就更不會了。但不論多懂事,看到夥伴已經準備出發,兄弟倆還是滿心的失落。
     
  陳恪和宋端平一路安慰,到了下山,兩人心情才轉好些。走在壩上時,蘇轍給陳恪個眼色,兩人便落在了後頭。
     
  “什麼事?”陳恪問道。
     
  “有件事,”蘇轍看看遠處的夕陽,緩緩道:“那位雷知州,上門向我妹妹提親了。”
     
  “……”陳恪一下沉默了,過一會兒才看著他道:“這話是蘇伯伯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都是。瞎子也能看出,小妹傾心於你。我爹爹原本的意思是,你家不主動提親,他絕對不會提。”蘇轍輕歎一聲道:“但是我姐姐的遭遇,讓我爹爹不再那麼重面子……要是以前,萬萬不會還讓我來旁敲側擊的。”
     
  “我知道了。”陳恪點點頭,深吸口氣道:“我這次出川,還有個目的,是探望一下我爹爹,到時候我跟他說,讓他請媒人上門提親吧。”
     
  “喂。”對他的態度,蘇轍罕見的表示出不滿道:“和我妹子結親,就這麼讓你低落?”
     
  “拜託,”陳恪搭上他的後頸,苦笑道:“小妹才十五歲,要胸沒胸、搖屁股沒屁股的黃毛丫頭。而且說實話,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你認為娶一個小妹妹,會很快樂麼?”
     
  “委屈就算了。”蘇轍使勁想甩開他的胳膊。
     
  卻被陳恪緊緊箍住道:”哪能呢,感情可以慢慢轉化,但看著別人娶了小妹,我會受不了的。”
     
  “你這傢伙,”蘇轍苦笑道:“還是那副臭德行,不吃也要先占下!”
     
  “對,我就是這麼個人。”陳恪嘿嘿笑道:“不過這話,你可別跟小妹說,不然有我好受的。”
     
  蘇轍猛然甩脫了陳恪的胳膊,大笑道:“你覺著,我跟她近,還是跟你近?”
     
  “小舅子,哪裡跑!”陳恪怪叫一聲,大步追了上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05 AM

第七十八章 出川

    陳恪幾個兄弟,大郎二郎適逢大比,自然要留在蜀中;六郎才十二歲,還不夠身強體壯,安敢帶他出遠門?陳恪讓四郎五郎看著弟弟別闖禍……在青神縣,有李、潘、塗、錢等大戶,誰人敢欺負陳六郎?陳恪只是擔心他欺負別人罷了。

    但當他把這個決定,向六郎一說,小傢伙登時造了反,哭著喊著要跟著一起去。自然招來陳恪毫不留情的鎮壓……出發那天,他把六郎直接鎖在屋裡,然後把鑰匙給了四郎,讓五郎看好門,約莫著開船之後,再放他出來。

    碼頭上,聽聞陳恪要出川,鄉親們都來相送。這個送他盤纏、那個送他路上吃的點心、還有衣物用度、五花八門,堆成了小山。陳恪苦笑道:“出門在外,有道是財不露白,你們這樣奉承我,就不怕我被歹人盯上?”

    鄉親們一起搖頭道:“歹人見著三郎,也得躲著走。”

    “嘿……”陳恪哭笑不得道:“此乃贊我乎?損我乎?”

    說笑了好一陣,陳恪上了船,鄉親們都知趣的沒跟上來,讓他和特意從眉山趕來的蘇家姐弟話別。

    “三郎真是好人緣,光鞋帽就收了幾十套。”溫馨的家庭是最養人的地方,八娘的身子,已經復原了七七八八,掩口微笑道:“倒讓姐姐的一點薄禮拿不出手呢。”

    “怎麼會呢,八娘姐在我心中,那是可以‘比母’的。”陳恪嘿嘿笑道。所謂‘長嫂比母’,這傢伙無時無刻不在暗示她。

    “淨瞎說。”八娘粉臉微蒸,將一個包袱遞到他手裡道:“是按你舊衣服的大小裁的,也不知又長了沒?”說著掩口笑道:“對了,裡面的香囊,可是小妹親手做的。”

    “哦。”陳恪頓時大感興趣,伸手去包袱裡摸。卻被小妹一把按住,紅著臉道:“不許看!”頓一下,又聲如蚊鳴道:“不許給別人看……”

    “不看就不看……”陳恪收回手,笑道:“得要一年見不到了,還不給三哥笑一個?”

    “去你的。”從一見面,小妹的嘴巴就撅得老高……四年來,兩人朝夕相對,小妹也從單純漸漸走向懵懂,陳恪在她心中的地位,早就不亞於父兄。想到馬上要一別經年,讓她如何笑得出來?

    只見她白皙的小手抓住陳恪包袱的邊兒,一下一下的揪著,揪一下,便說一句道:

    “出門外頭,不要像在家裡那麼張揚,有時候忍一忍、讓一讓,也就過去了,別總是想要壓人一頭。”

    “哦,我知道,”陳恪點頭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麼。”

    “出門在外,千萬別露財,身上帶些日常花銷的散碎銀錢,其餘的都藏好了,別讓人看到。”

    “嗯,財不露白麼。”

    “不要走小道、不要坐小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要是遭到搶劫,還是保命第一,錢給他們就是。”

    “嗯,錢財乃身外之物。”

    “要注意飲食,能吃熱的不吃冷的,三餐要按時,不要喝生水。萬一病倒了,一定要好生將養,身體好利索了再上路,萬萬不可逞強。”

    “嗯……”

    “出門在外,不要過量飲酒,過飲會誤事,還會生病的。”

    “哦……”

    “出門在外,可不要被那些自稱‘賣身葬父’、‘孤苦無依’的女子的騙了,她們多是騙錢,還有給強人摸底細的……”

    “嘿……”陳恪耐著性子聽她一條條囑咐,終是有些不耐煩了。

    “小妹,這樣擔心三哥,”邊上蘇軾也起哄笑道:“索性就跟他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以後別指望我給王弗傳信了。”小妹白了自家二哥一眼,蘇軾登時面色一變,話鋒頓改道:“啊,三哥啊,我妹妹的話,你可得記好了。我知道你過目成誦,就不讓你寫下來了,每日裡早起、睡前都要重溫一遍,可千萬別忘了……”話沒說完,就被陳恪和小妹同時起腳,踹下船去。

    “好了,我要走了!”陳恪是快刀斬亂麻的性子,最不耐這種溫情戲碼,他信手將一支頭簪插到小妹的頭上,笑道:“你們回去吧,回去好吃飯,把該長的地方長起來!”

    “什麼地方?”小妹一愣,旋即醒悟過來,雙手抱住前胸,羞惱道:“三哥最壞了,再也不理你了!”說完便拉著姐姐下船,走一半又回頭,扮個鬼臉道:“但你每天都得想著我!”

    “去吧,忘不了。”陳恪笑著捶蘇轍一拳道:“後會有期。”

    “嗯,後會有期,”蘇轍向來嚴肅的臉上,突然掛起一絲笑意道:“小妹夫!”這是在報復那天的‘小舅子’呢。

    “看打!”陳恪作勢要打,蘇轍忙逃下船去。

    船夫們把纜繩收起,撤回了踏板,陳恪和宋端平站在船舷邊,朝岸上的人們揮手作別。

    岸上的人也在朝他揮手,小妹再沒了方才潑辣模樣,緊緊靠在姐姐身上。

    八娘感到肩膀又熱又濕,側首一看,只見她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心中不禁輕歎一聲……但當她稍稍抬頭,看到小妹頭上的發簪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支鑲寶珠花金釵,金絲編制的葉形金托,中心鑲白玉花,玉花的四周有金葉形飾,下部及兩側各有一隻金制的小蜜蜂,在花心處還鑲嵌著一顆渾圓的走盤珠,金釵裝飾華麗,巧奪天工,實乃難得的佳品。卻又不失可愛,極適合少女佩戴,就為罕見了。

    她清楚記得,那位前婆婆宋氏,曾經向自己炫耀過類似的一支金簪,據說是娘家的陪嫁,光這一支就得十幾萬錢……

    雖然八娘對錢財無愛,但至少能表明在三郎心裡,小妹還是頂頂重要的。

    只是一想到,這傢伙把這麼貴重的物件,用那麼隨意的方式插在妹妹頭上,連聲招呼都不打,八娘便哭笑不得,這是什麼人啊?

    ~~~~~~~~~~~~~~~~~~~~~~~~~~~~~~~~~~~~~~~~~

    船開出老遠,已經見不到碼頭,和碼頭上的人們了。

    陳恪和宋端平,才收回目光,把船上掃視一圈,最後定格在船尾,那裡有個頭戴竹編大斗笠,身穿褐色僧衣、眉清目秀的和尚,正盤膝坐在甲板上,心無旁騖的念佛。他身前擺著一雙木屐、一個陶制飯缽,還有一根禪杖。正是一名‘雲水僧’的標配。

    但是看著一位令人賞心悅目的雲遊僧人,陳恪和宋端平卻是一臉的苦惱。因為這位法號玄玉的年輕僧人,就是中岩書院山長王方,自幼在峨眉出家的獨子……自從昨日匯合後,統共只聽他說了三句話:

    “阿彌陀佛,貧僧玄玉,見過陳檀越。”

    “阿彌陀佛,貧僧有一衣一缽足矣。”

    “阿彌陀佛,多謝陳檀越……”

    自從上船後,甭管別人多熱鬧,這小和尚都在船尾打坐念經,一副佛祖心中坐、萬事不縈懷的架勢……絕對是被宗教洗腦成功的典範。

    “我怎麼覺著,山長是不放心兒子,讓我們給他做保鏢呢?”宋端平小聲道。

    “山長豈是那等淺薄之人,”陳恪拍拍他的肩膀,小聲道:“他還有更深的意思。”

    “什麼意思?”

    “山長年過花甲,就這一個兒子,卻還出家當了和尚……”陳恪嘴角掛起怪笑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啊……”宋端平瞪大眼,剛要說話,卻感到腳下一顫,他低頭一看,原來自己踩在了艙蓋上。

    他一跳開,那艙蓋便被人猛地掀開,,一個赤條條的黑大漢,從裡面蹦出來,滿身大汗淋漓的叫道:“憋死我了……”

    一看到此人,陳恪登時張大嘴道:“你,你怎麼冒出來了?”

    “哥啊……”不是五郎又是誰?他撓撓頭,苦大仇深的臉上,滿是小心道:“你們一出門,咱就偷偷跟著出來了……”原來他趁眾人碼頭說話,從江裡遊上船,藏在這儲物的艙底,本想過一天才露頭,誰知才一個時辰,就險些被憋死,只好趕緊蹦出來。

    “我早念夠了書,就是想跟哥哥出去轉轉。”只見這麼高的黑大個,雙手交錯的哀求道:“你可千萬別讓我回去啊。”

    “熊玩意兒,”陳恪掏出汗巾,給他抹抹臉,沒好氣道:“出來就出來了唄。”

    “多謝哥哥……”五郎的臉上,罕見的綻出笑容,憨憨道:“有我跟著,哥哥,就能空著手了。”

    “唉……”陳恪歎口氣道:“怎麼不說你一人頂幾個吃飯呢?”

    “咱少吃就是了……”五郎可憐兮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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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這個奇怪的四人組,都踏上了出川的道路。他們先坐船走了半個月,兩千里的水路,才抵達長江三峽……從這一刻,終於算是踏出省界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08 AM

第七十九章 岳陽樓

    李白有詩云,‘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極言順流而下之酣暢。此乃這個年代,人類所能體會到的極速了。

    陳恪站在船頭,望著眼前倏然而過的壯美風景,只見黑黢黢的山壁迎面而來。江船急速沖向山壁,就像要撞上去一樣,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但當再睜開眼時,卻早將那段山壁甩在身後,又向另一面山壁撲去。

    這種刺激體驗,乃是他今生從未有過,高處的猿猴放聲長叫,他也跟著一起長嘯起來。引得宋端平也一起發出嘯聲,聲音傳向峭壁,又引起猿猴們的應和,聲聲不絕於耳。

    船上被暈船折磨的有氣無力的旅客紛紛側目,不禁驚訝於這兩個青年的旺盛生機。聽到人們的讚歎,船老大笑道:“現在的好漢不叫英雄,待到了瞿塘峽,進了湘瀕堆,還能這樣的話,才叫真好漢。”感情現在還沒到真正的三峽……

    如船老大所言,真正的驚險處自翟塘峽開始。入峽之前,船老大神色鄭重的囑咐眾人,入峽後不許發出任何聲音,更不得對神靈有何不敬。然後在船頭擺上美酒、豬頭,虔誠焚香禱告,這才起身開船駛入峽谷。

    一進瞿塘峽,便見若干巨大的礁石隱現於江水之中。這些巨石就叫‘湘瀕堆’,是因為驚濤駭浪向巨大岩石上衝擊,水花飛散起來,猶如美女頭上的雲鬟霧鬢而得名。這些名稱令人遐想的怪石,卻造出若干可怕的漩渦。船速又被急流裹挾的飛快。波濤洶湧,稍有不慎,就會撞到巨石上,船碎人亡,斷無生還之理。

    全船人的生死,都操在船老大一人手裡,他以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使行船有驚無險的快穿過瞿塘峽,很快又進入了巫峽。巫峽長達百里,兩岸高山連綿不絕,重崖峭壁夾出一條湍急的水道。船行江上,抬頭只見得蜿蜒的青天。若非正午時分,即使天空湛藍,也從來都見不到太陽。

    巫峽之險在於雲霧,常年不散的濃重水汽,似雨如霧,如膠似漆,生性浪漫的楚人,為其創造了一個曖昧的詞語‘巫山雲雨情’,然而它卻嚴重阻擋了船老大的視線,給行船帶來了極大的危險。。

    到此時,陳恪尚且面不改色,但當行至一處名為‘人鮮甕’的地方時……這裡有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亙在水道中央,佔據了八成的寬度。水道因之變窄,水流無比湍急。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乾枯的樹葉,在漩渦中掙扎,隨時都可能翻入水底,讓滿船人變成江裡的‘人鮮’。

    陳恪只覺著目眩耳鳴,緊緊抓著艙壁,一陣陣天旋地轉,都不知道船是怎麼過去的。待到顛簸放緩,艙裡已被人吐得到處都是,他猛地奔出艙去,扶著船舷也哇哇直吐起來。

    出了巫峽,不久到了秭歸,如今只是小小的村莊,讓人實在無法將其,與嫘祖、屈原、王昭君、孟浩然聯繫起來。從秭歸再往下走是蝦蟆培。過了蝦蟆培不遠,眼前豁然開朗,江流也漸漸變緩,那讓人窒息的天威怒氣,終於被拋在了身後。

    只聽漁歌唱晚、但見沙鷗翱翔、遠處村舍炊煙嫋嫋。

    望著眼前的旖旎的江上風光,船上人知道,這一遭三峽之行,終是活著走下來了。不管相識與否,所有人都生出共歷劫難後的親熱感。他們以美酒、銀錢犒勞船老大和他的弟子們,也相互敬酒,慶祝重回人間。

    陳恪回顧這一天的歷程,真像是做了場噩夢。他終於知道,為何蜀中歷來可以在天下大亂中獨善其身……因為進出一趟,實在是太恐怖了。

    定下心神,他嚼了兩片川薑片,又給暈船厲害的五郎幾片,然後走到船尾,遞給那玄玉小和尚幾片。

    “阿彌陀佛,多謝陳檀越。”玄玉依然在打坐,但他也暈船,臉色蒼白,一口東西都沒吃,但仍拒絕道:“小僧不餓。。”

    “這是上好的川薑片。”陳恪笑道:“佛家不禁吃薑吧。”

    “阿彌陀佛!薑並非‘五葷’之一,且是禪宗養生上品。”玄玉很認真道:“只是小僧持十二誓行,過午不食。”

    虧得陳恪這幾年學問大漲,不然非得一頭霧水不可。他記得苦行僧有十二誓行之說,什麼‘但坐不臥’、‘但三衣’、‘塚間住’之類。只是這年代,雲遊的頭陀,大都是酒肉和尚,像小和尚這樣認真持戒的,卻是稀罕的很。

    也正因為此,王方才會計無可施,只得將‘讓小和尚還俗’,這個艱巨的任務,推給了陳恪。只見他微微一笑,又遞出那兩片薑道:“這是治暈船的藥,吃了才好靜心打坐……戒律沒說,過午不准吃藥吧?”

    “那倒沒說……”玄玉還是太單純了,雙手接過來道:“多謝陳檀越。”

    “能換個稱呼不?”陳恪苦笑道:“你川音這麼重,‘檀越’聽起來跟‘痰盂’差不多,我倒是無妨,只怕人家川外人聽了揍你。”

    “阿彌陀佛!”玄玉宣一聲佛號道:“那依陳檀越之見呢?”

    “這個麼……”陳恪很嚴肅的想一想,正色道:“這樣吧,以後,你管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吧。”

    “阿彌陀佛,”玄玉合十道:“就依哥的主意,多謝哥的指點……”

    “好說好說……”陳恪把一包川薑片都塞到他手裡,強忍著笑轉過身去。

    玄玉小和尚拿起一片薑,嘗了一塊,頓覺口味純甜清香、略帶辛辣,心說這個藥,味道還真不錯……

    ~~~~~~~~~~~~~~~~~~~~~~~~~~~~~~~~~~~~

    翌日上午,船到此行的終點——岳州巴陵城。不錯,就是那個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的巴陵郡。

    而那傳說中的岳陽樓,就是巴陵城的西門——水城門。船還離碼頭老遠,就能清楚看到這座樓高三層、青瓦素牆、飛簷塔頂的千古名樓。

    這時,距離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八年過去了,名樓依舊,滕太守卻早在蘇州病逝了。

    陳恪等人遠遠便看見,岳陽樓上素白一片,待到近前,便看出那是挽幛和白幡,又聽到哀樂陣陣、摧人肺腑。待船靠碼頭,竟聽到岳陽樓前傳來震天的哭聲。

    船一停穩,宋端平便躍到碼頭上,抓住一個腰纏白布的男子道:“得罪,莫非是哪家大官人去世了?”

    “那不是我們巴陵人。”那男子搖頭道:“他老人家甚至沒來過巴陵……”

    “那是?”

    “是范公啊……”男子說著歎口氣道:“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川中出來的吧,也難怪,那裡消息閉塞,還不知道范公已於上月歿了。”

    “啊……”宋端平大吃一驚道:“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朝廷已經定下諡號了。”男子說著竟掉下淚來:“今天是我們岳州士紳主持的公祭大會,你也去拜一拜吧。”

    宋端平鬆開手,回望著一臉吃驚的陳恪:“怎麼會去世了呢?”

    “阿彌陀佛……”玄玉雙掌合十。

    “去看看吧。”陳恪的心情頓時沉重下來。

    一行人來到岳陽樓下,便被廣場上萬人慟哭的場面驚呆了。只見無論耋老士紳還是平民百姓,都跪在紮起的祭台前垂胸痛哭,如喪考妣……哭聲震天,摧人肺腑,即使是幾十年後,陳恪也依然清晰記得這震撼心靈的一幕。

    萬人慟哭的場面他不是沒見過,但那是為帝王而哭,是強權壓力下的假哭。但現在死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在位的權臣,而是一個四處謫守近十年的貶官。這些百姓士紳,假惺惺的悼念一下也就罷了,完全沒道理如此痛哭啊……

    陳恪愣愣的望著這一幕,目光越過痛哭的人群,投在岳陽樓門前的楹聯上,只見那兩行遒勁有力的大字: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

    大宋皇佑四年五月,范仲淹去世了,死在赴任潁州的路上。在去世之前,他便已經成為大宋百姓心中的神,救苦救難的慈悲菩薩。在去世之後,官家悲傷,舉國慟哭,哀榮極盡,更是被尊為三百年來第一人,本朝第一聖賢!

    然而這樣的一位當世聖賢,為何在生命的最後八年裡,不斷的貶謫、貶謫、貶謫……被遠遠的排斥在原本屬於他的舞臺外呢?

    這是目前陳恪,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16 AM

第八十章 嶺南亂

    午後,陳恪等人找客棧住下。許是近一個月來,習慣了在搖搖晃晃中入睡,一不晃悠了反而睡不著;許是仍被那公祭范公的場面震撼,他明明十分困倦,卻仍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迷迷糊糊中,耳邊隱有絲竹聲傳來,陳恪是徹底睡不著了。他穿鞋下床,打開門,便聽又聽到了湘女唱曲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個年代,盛行的都是柔婉綺麗的‘花間詞派’,陳恪聽到的這首詞,儘管是女子所唱,卻氣勢悲壯蒼涼,意境雄健剛烈,一掃花間派的靡靡之音。正是開大宋豪放詞先風的那首《漁家傲—塞下秋來》,作者范文正公。

    據說歐陽修曾對范公戲謔道:‘希文,你動不動就是‘塞下秋來’,真個窮苦的邊塞主兒!’連至交好友都這樣說,范仲淹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詞風,自然不討大眾的歡喜,陳恪在蜀中這麼多年,愣是沒聽誰唱過。

    現在,許是為了緬懷范公,所以才拿出來唱一唱吧。不過真比那些‘倚紅偎翠’、‘寒蟬淒切’要提神的多,陳恪便循著歌聲,信步走到客棧前堂,果然見一個懷抱琵琶的歌女,在自彈自唱。

    此時還不到飯點,前堂中散散落落坐著幾桌客人,在一邊飲酒一邊聽曲。

    陳恪悄悄走進去,他是個好熱鬧的,環視一圈,見角落一桌上,有個眉目細長、相貌清奇的中年客人在獨飲。便走過去,用手勢問能否坐下。

    那人抬頭看看他,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人心腑一般。陳恪大感訝異,卻不肯避開他犀利的目光,瞪著眼睛回望過去。

    那人頭次見此等有趣的人物,險些忍俊不禁,點點頭,請他坐下。小二以為他倆是一路的,便添了一副碗筷……兩人誰也沒表示異議,都專心聽那歌女唱曲。

    一曲終了,歌女欠身行禮,暫且下去休息,大堂裡才重新熱鬧起來。那與陳恪同桌的中年人,端起酒盅朝他微微一讓,便自飲下去。

    陳恪這種厚臉皮,最會和人拉近關係,他忙給中年人斟上酒道:“前輩是一個人呢?”

    “還有伴當在房裡睡覺。”中年人看看他,淡淡一笑道:“小兄弟像是蜀中口音。”

    陳恪這個鬱悶,在青神縣待了八年,好麼,說話都是四川味了,便點頭道:“嗯,剛下了船。”

    “跟家裡長輩出來的?”

    “不是,晚生帶著幾個弟弟,出川遊歷。”

    “哦?”中年人微微一奇道:“小小年紀,能捨得天府之國,過三峽奇險出川的,罕見。”

    “這不就見著了麼。”陳恪嘿嘿一笑道。

    “哦……”中年人頓時笑起來道:“有趣,有趣,”但旋即收住笑容,緩緩道:“不過現在可不是遊歷的好時機。”

    “為何?”陳恪訝異道。

    “難道你竟不知?”中年人有些奇怪,旋即釋然道:“也難怪,蜀中本就消息閉塞,你又坐了一個月的船,不知道嶺南陷落也是正常。”

    “嶺南陷落?”陳恪大張著嘴巴道:“怎麼會呢?”

    “是啊,怎麼會呢,”中年人苦笑道:“相信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時,都會跟你一個反應。”他面色一沉道:“可它確實發生了!今年四月,廣源州蠻族儂智高,率大軍沿郁江東下,攻破橫山寨要塞,張日新、高士安、吳香等將殉難。”

    “五月初一時,西南第一重鎮邕州淪陷,宋軍一千餘人喪生,官吏被誅殺殆盡。儂智高攻陷邕州後建立大南國,僭稱仁惠皇帝,並大封文武百官。”

    “儂智高攻陷邕州後,又統領大軍東進,迅速攻克橫州、貴州、藤州、梧州、封州、康州、端州,短短十餘日,便殺到了廣州城下,將廣南東路的首府包圍。”那中年人面露擔憂之色道:“也不知廣州城近況如何,是守住了,還是如邕州那樣陷落了。”

    陳恪聽得目瞪口呆,他實在想不到,就在自己出川這段時間,印象中富貴安寧的大宋朝,竟發生了如此可怕的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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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吧,大宋的官家、滿朝文武的文武也想不到。”中年人冷笑道:“一飲一啄皆由天定,今日終於自食其果了!”

    “前輩是什麼意思?”

    “你可知道,儂智高在叛亂之前,其實是想內附的!”中年人沉聲道:“依照官家和相公們的習性,只要見到信,定然是舉手歡迎的。”

    “嗯。”陳恪對大宋君臣‘忍為高、和為貴’的操行早有耳聞:“那麼說,汴梁沒收到他的報表?”

    “對,因為他幾番報表,都被邕州知州陳珙扣下了。”中年人氣不打一處來道:“而陳珙的理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酋長一怒之下,率軍打到邕州城下,本來只想威脅一下陳珙,讓他加快辦事效率,誰知道紙糊的防線一戳就破,竟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邕州打下來了。”邕州就是現在的廣西首府,南寧。

    “托大宋朝驛路發達的福,邕州陷落的消息,很快便震驚了汴梁城的官家和相公們,他們命廣南東路各處軍馬歸提點廣東刑獄李樞、鈐轄廣東兵馬陳曙節制,自韶州方向集結,向廣州運動,截擊儂智高。”

    “反應還算及時。”陳恪清醒到。

    “命令下達很快,軍隊的行動就難說了……”中年人冷笑道:“從大宋建國起,在北方朝廷眼裡,嶺南的百姓,就是永遠不會造反的羔羊。他們驕傲的認為,嶺南人連殘暴如魔鬼的南漢都能忍受,現在開明、溫和的大宋朝下,怎麼可能會有人想到造反呢?”

    “澶淵之戰才過去了五十年,帝國最精銳的軍隊、最堅固的要塞,都變成了豆腐渣。而自平南漢後,已經百年不興刀兵的嶺南,軍隊腐朽到何等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中年人痛心疾首道:“依我看,嶺南的軍政系統,已經徹底朽不可用了,朝廷指著他們來平定叛亂,怕是又一個西夏要誕生了。”

    “嶺南文武的不可用。”陳恪道:“朝廷就換人啊!”

    “說得好。”中年人冷冷點頭道:“但最合適的人選,恰在此時離開了人世……”

    “你是說,范公?”

    “不錯,”中年人悲涼笑道:“大宋朝在用人之際,才發現自己的忠臣良將,已經被自己折騰死了……你說不是自食其果又是什麼?!”說著冷笑起來道:“現在,你知道朝野上下,為何那樣緬懷范文正?原因無它,國難思良臣而已!”

    說完他拿起酒壺,搖一搖,讓店家再篩上一壺,上幾個熱菜,對陳恪笑道:“這些牢騷,如鯁在喉,不發出來痛苦,發出來,卻又難受。”說著蒼聲一笑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日陪某喝個不醉不休。”

    “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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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又喝了一陣,陳恪問道:“看前輩一身素服,似乎是專為弔祭范公而來。”

    “我是來岳陽樓憑弔范文正的,”中年人道:“卻沒想到,正趕上好大一場公祭。”

    陳恪聽他的口氣,不禁心中一動道:“前輩似乎與范公熟識?”

    “熟識談不上,見過幾面。”中年人看看陳恪道:“後生,沒有見到范文正,是你的損失。”說著輕聲感歎道:“范公,至正至純,近乎於道,可謂三百年來第一人,孔夫子後最聖賢矣!”

    “唉……”陳恪輕歎一聲道:“其實,我們本是打算去潁州拜謁范公的。”

    “哦……”中年人道:“那太可惜了。”又突然沒頭沒腦道:“後生,相見是緣,我給你算一卦吧。”

    “呃……”陳恪心說你還會算卦?但他敬謝不敏道:“不算不算,算出不好的事情,徒惹煩惱。我還是事到臨頭再發愁吧。”

    “哈哈哈……”中年人大感有趣,放聲大笑道:“多少王公貴族,求我邵某人一卦而不得,你小子卻滿口回絕。”

    “邵……”陳恪腦子裡忽得閃出一個人道:“難道你是那個、那個……”他想說‘邵雍’,但當面叫人名字太不禮貌,卻又想不起此人的字型大小,只能在那裡憋著。

    ‘噓……’中年人比個噤聲的動作,笑道:“你不讓我給你算卦,我就不告訴你名字。”

    “那算了。”雖然此人可能是號稱‘卦神之神’的北宋第一奇人,但陳恪從來就抵觸這些神神秘秘的東西,生怕他們算出自己的異常來。

    “今日罷了。但早晚我得給你算上一卦!”中年人眯起細長的眼睛,緊緊盯著陳恪,一字一句道:“因為你是亂天數之人!”說完,把一串金錢扔給他道:“現在官府查奸細,你們蜀人到處亂串,小心被抓起來。”

    “這是?”陳恪看那精緻的金錢,每一枚上,都有個篆體的‘邵’字。

    “我算卦用的玩意兒。”中年人淡淡笑道:“遇到識貨的總能給幾分薄面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22 AM

第八十一章 宿命的相遇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恪將聽來的消息,講給五郎和宋端平聽……至於那小和尚玄玉,是嚴格遵守過午不食的,更見不得他們大魚大肉的胡吃海塞,所以一直在院子裡的樹底下打坐。十二頭陀行之十,曰‘樹下止’,謂若於塚間不得道,則如佛之所行至樹下思惟求道。聽了陳恪的話,宋端平也很驚訝:“哎呀,陳叔叔不是在衡州當官,距離廣南西路不遠了。”

    卻說陳希亮與皇佑元年中三甲同進士,按慣例,被授於正九品大理評事,權知長沙縣政事。去歲因功提前兩年磨勘,升為正八品殿中丞,遷衡陽知縣。雖然還是知縣,但去掉一個‘權’字,卻真正有了權。

    ‘權’的意思是‘臨時’,初次授官者,除科舉前五名外,都要先經歷這樣一段,手裡不掌官印,沒有簽押權的實習生涯。只有去掉這個‘權’字,才意味著成為正式的官員,真正有了相應的簽押權。

    誰知還沒高興多久,一下來了這麼場叛亂,陳恪頓時擔心起來。“嗯。”陳恪點頭道:“我聽聞,衡州是南下兩廣的要衝,我爹那裡肯定很忙……橫豎現在已經到了荊湖南路,所以我想過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說著正色道:“但既然起了戰事,這一路怕是不太平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帶上他們倆,先去潁州找司馬公吧。”

    “嘿……”宋端平個子高高瘦瘦,生就一副笑臉,笑駡道:“這話說的,沒有我們三個保鏢,怕是你們不到衡陽,就被山賊水匪的幹掉。”

    五郎也斬釘截鐵道:“要去一起去,不然都別去!”

    “對,咱們四個裡,你能打過誰?”宋端平又毫不留情的諷刺道:“逞英雄也輪不到你!”

    “靠……”陳恪徹底沒尊嚴了。無奈道:“你們去就去。但得問問玄玉小和尚,出家人可能不願聞兵戈之事。”

    宋端平蹦起來道:“我去問。”

    不一時,一臉不可思議的返回道:“嘿,這小和尚,真是極品。你們猜他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

    “他說,十二頭陀行第九,曰‘塚間住’,又名屍林住或死人間住。謂住塚間見死屍臭爛狼藉,或火燒鳥啄作無常苦空觀,以厭離三界。”宋端平不可思議道:“看那架勢,就算我們不去,他也要去的。”

    “嘿嘿,這就叫虔誠。”陳恪笑起來道:“咱們路上小心點,不會有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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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陳恪向店家打聽路徑的時候,不禁有些發囧……因為從岳州乘船,便可由洞庭入湘江、直達衡州。而且只要捨得花錢,還可以搭乘官船,安全快捷、高枕無憂,哪有什麼危險可言……

    雖然擺了烏龍,但安全到達比什麼都強。一行人便退了房,興沖沖到碼頭去搭船。

    但去碼頭一問才知道,那店家說的是老皇曆了,原先光景太平,官差們得樂賺點外快,所以只要有錢,就能搭乘往來江上的官船。要是恰好有空艙室,甚至還能住上單間。

    可是現在戰事吃緊,有大量的糧秣軍械要運往嶺南,諸多官船一來要承擔繁重的運輸任務,二來,也要防止奸細作亂,所以都不敢再攬私活。

    “沒辦法,咱們只能坐民船了。”宋端平有些鬱悶道。

    “嗯,”陳恪突然想起一物,從懷裡摸出一串金錢,取下一個道:“試試這個,要是還不行,咱們只能坐民船了。”

    “這是什麼?”宋端平好奇道。

    “一個算命先生給我的,說是很有面子。”陳恪摸一摸那枚金錢道:“只是不知真假。”

    “試試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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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炷香後,四人不僅登上官船、還得到一個艙室。

    盤腿坐在床上,宋端平嘖嘖稱奇道:“真是神了啊……”

    陳恪也很驚奇,摸一摸懷裡還剩下的六枚金錢道:“是啊,沒想到那當官的,還真認這玩意兒。”這時他敢肯定,昨日一起喝酒的那人,應該就是邵雍沒錯。

    看來什麼年代的人,都得給算命大師面子啊。

    只是雖然被允許上船,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陳恪四人不能隨意走動,就這樣一直憋到天黑,陳恪終於忍不住了:“我要出去透透氣。”他們住的是下層的水手艙室,空氣渾濁不堪

    “你快點,等你回來我也去。”宋端平道。

    “嗯。”陳恪應一聲,便推門出去,走上甲板,大口大口的吸著新鮮空氣。

    一邊活動筋骨,他一邊四下張望,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

    那人似有所覺,回望向陳恪,朝他笑笑,天黑看不清面容,只看到潔白的牙齒。

    “你也出來透氣啊。”擔心會露餡,陳恪便大喇喇道:“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那人明顯一愣,抬頭望向天空,今晚正逢三十,哪有什麼月亮。

    “我叫陳恪,四川人,你貴姓啊,哪裡人呀?”陳恪卻趁機套起了近乎,心說,咱倆熟悉了,你就不好意思打小報告了吧?

    “我麼……”聽那人的聲音,似乎是個年齡相仿的青年。

    “就咱們兩個人,不是你還有誰?”

    “我姓趙,東京汴梁人氏。”那人想一想,照實答道。

    “呵,國姓啊,”天下姓趙的實在太多了,朝廷不會因為,你跟官家一個姓,給你一文錢獎勵的,。但陳恪還是假假的稱讚道:“真好!”

    “姓趙有什麼好的……”那人歎息一聲,似乎頗有感觸道。

    “怎麼不好,百家姓裡排第一,還能冒充皇親國戚。”

    “我不需要冒充。”那人苦笑一聲,沒有再往下說。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26 AM

第八十二章 驚變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有腳步聲響起,便都倏然閉嘴。

    那趙姓青年四下張望,見陳恪退到艙內,亦飛快的跟上,兩人並肩靠在門後,待一隊巡邏的士兵過去,都為方才的動作忍俊不禁。

    有了方才那一段,待重新回到甲板,兩人便感覺親近多了。陳恪笑道:“這位小哥兒,你也是蹭船的吧?”

    “蹭船?”趙姓青年有些懵懂道:“什麼蹭船?”

    '裝,真能裝……'陳恪嘿然笑道:“這是一艘運糧船,不載人的。你出現在船上,豈不是蹭船?”

    “這樣說,也對……”趙姓青年點點頭道:“我確實是蹭船的。”

    陳恪將上身趴在欄杆上,美美的伸個懶腰,吸一口清涼的湖風道:“你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吧。”

    “你如何知道?”

    “哈哈,這節骨眼上,沒有一點關係,也不可能蹭上官船。”

    “要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趙姓青年卻很敏銳道:“我又何必躲人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陳恪活動著筋骨道:“少一事不如沒有事麼。”

    “哈哈哈……”趙姓青年低聲笑起來,自打生下來,還從沒人跟他這麼說過話呢。

    兩人又愉快的交談幾句,陳恪約莫下時間,便道:“我得回去了。”

    “急什麼,還早呢。”

    “我還有同伴要等著放風呢,”陳恪笑道:“你想聊天的話,找他也可以的。”

    “算了。”趙姓青年搖搖頭道:“我也該回去了。”

    陳恪撇撇嘴,暗道,貴族病好嚴重的小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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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晚上出來透氣的時候,陳恪又遇到了那趙姓青年。

    “好巧啊。”青年朝他笑道。

    “嘿……”陳恪笑道:“不巧,在一條船上,放風的時間有限,碰上是必然的。”

    “也對。”青年笑道:“可惜明天就要下船了。”

    '呃……'陳恪不禁起一身雞皮疙瘩,他真想打個燈籠,照照這小子的面孔,看看是不是程大郎那樣的花美男。

    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天來,自然而然說到眼下的戰事上,青年搖頭嘆息道:“真想不通,廣南兩路二十萬兵馬,為何被一個小小的儂智高,殺得潰不成軍,實在太丟人了。”

    “哦,你這視角,很有些高屋建瓴的範兒,”陳恪笑道:“不過為什麼就不能被殺得潰不成軍?”

    “我們人數佔絕對優勢,且不是野戰而是守城。以最擅長的方式迎敵,怎麼能一敗塗地呢?”雖然天黑看不清臉色,但想必青年是一臉的氣憤。

    “打仗不是打牌,你牌好不一定能贏。”陳恪搖頭道:“儂智高雖然只有五千人,但在造反前夜,據說一場大火把他的老巢燒成白地。他便對部下們說,整個部族的積蓄,都被天火燒光了,搶出來的糧食,全族人吃十天都不夠。要想活下去,只有打破邕州城,佔領廣州,自立一國,不然大家都死定了!”這都是前日,聽那疑似邵雍的男人講的,他拿來現炒現賣。

    “這個我也聽說了,”青年嘆口氣道。

    “像不像西楚霸王的破釜沉舟?”

    “你是說……”青年瞪大眼道:“那場火,是儂智高自己放的?”

    “這還用問麼。”陳恪坐在欄杆,搖頭笑道:“就算是娶個媳婦,也得提前準備一個月,何況這是造反唉,老兄,沒個幾年的精心準備,誰敢喊出個'反'字?”

    “你說得對,火災第二天,就能出發去打邕州,”青年相信了,點頭道:“絕對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嗯,就憑這股破釜沉舟的勁兒。”陳恪點頭道:“至少在決心方面,他已經凌駕在絕大多數的宋朝人之上!”

    “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青年搖頭道:“南人向來軟弱無力,朝廷已經徵調北方的精英南下,到時候,儂智高自然原形畢露。”

    “嘿嘿,精英……”陳恪對宋軍戰力的評價,都是從前世教科書上得來的,便不屑的搖頭笑道:“世無英雄,使李元昊豎子成名。我看當時在西北鏖戰的諸位相公,都不過爾爾。”

    聽他提到西北戰場,宋軍以十倍的兵力,百倍的財力決戰,卻被戰鬥力並不強大的李元昊打成了篩子……那可是公認最強大的西軍啊。青年就無語了,半晌才悶聲道:“李元昊那是三代苦心經營,其實力之強大,遠超國人想像。儂智高怎能與他相比?不信你看吧,朝廷派來平叛的統帥一到,就是儂賊覆滅之時。”

    “朝廷派何人南下?”陳恪好奇問道。

    “這個,早已朝野皆知,告訴你也無妨。”青年沈吟一下道:“一位是潭州知州余武溪,一位是三司判官楊樂道……呃,你聽過這兩位的大名麼?”

    “前一位,是'慶曆四諫'中的那位吧。”陳恪不確定道:“後一位卻沒聽說過。”余武溪名叫余靖,武溪是他的號,職業是言官。當年慶曆黨爭中,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稱譽範、歐陽、尹、餘為'四賢',以高為'不肖'。其中詩句'斬然安道生頭角,氣虹萬丈橫天衢。臣靖胸中有屈語,舉嗌不避蕭斧誅',就是稱讚余靖。

    這首詩後來被人們紛紛傳寫販賣,遠近馳名。甚至契丹使者聞悉,也買了該詩寫本,張貼於幽州館,余靖由是知名中外。

    出名後,余靖再接再厲……或者說變本加厲,毫不留情的向皇帝提意見。據說情緒激動時,將唾沫噴到皇帝臉上也不自知。這樣一位慶曆新政的先鋒大將,在新政失敗後,自然受到牽連。靠邊站了好多年,現在國難之時,又被啟用了。

    陳恪對那余靖老先生的人格和名氣,自然不敢懷疑……只是現在是打仗唉,派個言官過去幹什麼?難道指望以理服人,或者施展毒舌功夫,把儂智高罵死?

    好在那青年,很快解開了他的疑惑。謎底就在副帥楊畋楊樂道身上——楊,是楊家將的楊。

    青年告訴陳恪。楊畋,是楊業之弟楊重勳的孫子、大將楊文廣的堂侄。因為有這層關係,雖然楊畋乃正牌進士出身,卻總也做不好本職工作……不是他工作不用心,而是哪裡一有叛亂,朝廷就會把他調去平叛。

    九年前,就是這荊湖南路的瑤人造反,雖然規模沒有這次大,但難度卻是一樣的……一開打,瑤族人就殺到眼前了!因為宋軍轉眼全跑光了,把堂堂的主帥大人晾在了當地。為免祖宗的威名受辱,楊畋只好跳下山崖,好在崖不深,草又厚,才逃出了一條命。

    楊畋不愧是楊家將的後代,就在這種絕望的狀況下,兩年後,他竟硬生生把叛給平了。所以這次又出現類似的情況,朝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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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恪明白了,感情派政治過硬的余靖,是當政委來的。楊畋才是負責軍事指揮的。聽起來這個搭配很是合理,兼具經驗和聲望。但他還是有疑問:“幹嘛整這麼複雜,我聽說,明相公、文相公剛剛平定了貝州之亂,更別說昔年在西北領兵的韓相公、尹大人、張大人等人了,為什麼不派他們去?”

    “嘿……”那青年有些尷尬的笑笑道:“可能是殺雞不用宰牛刀吧。”其實是因為,這年代,朝廷能有效統治的地區,只有長江以北。長江以南,尤其是嶺南地區,就像劍門關以外的四川一樣,是宋朝鞭長不及之地。朝廷可不敢派一個強力人物過去,萬一再冒出個南漢,樂子可就大了。

    話題越來越沉重,時間也不早了,兩人便不再繼續下去,抱拳作別,各自回房,誰也沒問對方叫什麼。

    第二天上午,官船到了衡陽碼頭。陳恪等人迫不及待想出倉,卻被帶他們上船的官差攔住,道:“有貴人要下船,你們先等著。”

    “貴人,什麼貴人?”陳恪心中一動,仗著個子高,向外張望著。只見幾十名勁裝漢子,護衛著一個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在中年人的身後,緊隨著一男一女,女子戴著白紗罩面,男子體態勻稱,身材高大,八成就是他連續兩晚夜談的那個。

    那青年男子似有所覺,回過頭來,現出一張相貌堂堂的國字面孔,他也看到陳恪,朝他呲牙笑笑,便跟隨中年人,登上了他們隨身攜帶的便轎。

    “這家人排場可夠大的……”宋端平道:“做生意的吧。”

    “不像。”陳恪搖頭道:“倒像是大官子弟。”

    過了一刻鐘,他們終於也能下船。

    一進衡陽城,才發現這裡已經變成一座兵城。這座從南北通衢的重鎮,聚集著大量從兩廣路退下來的部隊,又有從各地新開到的軍隊。臨近各路轉運司,也都在全力把軍需運到這座城市。

    所以整座城市之兵荒馬亂也就可想而知了。街上到處是大車,塞得滿滿噹噹,水洩不通。牲口糞便的味道讓人掩鼻。屋簷下、店肆裡,擠滿了衣冠不整的官軍,在吃酒耍錢,鬧哄哄,亂糟糟,污言穢語漫天起飛。

    要不人家說'有組織的時候是兵,沒組織的時候是匪',這話一點不假,陳恪四人一路走來,見了好幾起強搶民財、毆打百姓的事件。好在他們四個一看就是又窮又橫不好惹的那種,是以一路打聽到衡陽縣衙,倒也沒遇上什麼麻煩。

    “終於到家了!”眾人不禁長舒一口氣。陳恪便上前對那守門的老差人道:“這位老丈,請問這裡是衡陽縣衙麼?”

    “原來是,現在暫時不是了。”見他身材高大,老差人倒也老實回答道:“現在是荊湖南路轉運使司駐地。”

    “那縣衙現在搬哪去了。”陳恪問道。

    “也在裡頭,你幹什麼?”老差人警覺起來道。

    “我想找陳大令。”

    “陳大令……”老差人瞪大眼道:“你們是?”

    “我是他兒子。”

    “啊……”老差人先是面色一變,剛要說話,這時,衙門裡有官員出來。他頓時緊張無比,連連朝陳恪使眼色,然後舉起手中的棍子,一面驅趕他們,一面大聲道:“快閃開,快閃開,現在這時候,誰還管你們的雞毛蒜皮!”

    陳恪頓感蹊蹺,五郎要發作,被他死死按住外拖。

    “他們是幹什麼的?”那官員停住腳,問那差人道。

    “幾個娃娃,丟了盤纏要報官。”差人睜著眼說瞎話道。

    “唉,你們也不看看,官府哪還有功夫幫你們抓賊。”官員搖搖頭道:“帶他們進去備個案吧。”說完便匆匆走了。

    “噓,好險……”待那官員走掉,差人鬆口氣,朝陳恪急聲道:“快走吧,要讓人知道,你們是來找陳大令的,就完蛋了!”

    “為何?”陳恪幾人一下就懵了。

    “別在這兒杵著了,我家在隔一條街的第五戶,門上還貼著門神的就是,鑰匙在門沿上,你們先去我家等我。”差人連聲吩咐,急著催促道:“快走吧……”

    “你先說我爹怎麼了,我就走。”陳恪緊緊皺眉道。

    “出事了,下獄了。”差人快要急瘋了:“你們要是再不走,引來法司的人,就陪著你爹蹲大牢吧!”

    陳恪終於還是冷靜下來,帶著三人離開了衙門,按照那差人所指示的,找到他的家,摸到鑰匙開了門。

    進到屋裡,宋端平驚慌道:“陳伯伯不會有事吧。”五郎雖然沒問,但也是一臉緊張。

    “阿彌陀佛……”玄玉小和尚雙手合十。

    “等那人來了再說吧。”陳恪搖搖頭,吐出一口濁氣道:“想不到,還真來對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27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9 07:28 A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大案

    傍晚時分,那老差人提著個包袱進了胡同,見院門仍然鎖著,便摸下鑰匙開了門。

    進去一看,只見四人組裡,那個和尚在盤腿打坐;那個黑大漢,則舉著院中的磨盤鍛煉手臂,此刻正虎視眈眈的望著他。

    “還有兩位呢?”老差人話音未落,聽到身後門響,轉頭一看,見到了第三人,陳恪。陳恪比他高出整整一頭,十分有壓迫感。

    “還有位兄弟屬猴的,在家裡呆不住。”陳恪道:“老丈不消理他。”

    “真是小心哩。”老差人帶著濃重的湘音,一邊嘟囔著,一邊進了屋。他活了一大把年紀,哪能看不出,陳恪他們是在防備被自己出賣?

    “老丈恕罪,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驚弓之鳥而已。”陳恪抱拳賠罪:“本是歡歡喜喜來探親,誰知竟發生此等變故。”

    “唉,也難怪,誰家遭了這種難,都得驚掉魂兒。”那老差人得五十開外,面黃枯瘦。他把頭上襆頭帽一摘,包袱往桌上一擱,拎起茶壺灌一肚子涼茶。

    待他飲完水,陳恪才問道:“還沒請教老丈高姓大名。”

    “小老兒叫王金貴,可惜一點也不金貴。”老差人咧嘴笑道:“小哥兒是陳大令家的三郎?”

    “老丈如何得知?”

    “哈哈,大令整日把你們兄弟四個掛在嘴上,”王金貴攏著悉數的鬍子,笑道:“雖然沒見過,但你們的樣兒,可都在老漢眼裡活靈活現的。外面那個黑大個,定是五郎吧。”

    “不錯……”陳恪面色一黯道:“老丈,我爹爹到底犯了什麼事兒?”

    “唉,是掉腦袋的大事,”王金貴也黯然道:“十天前,押往韶關的一趟軍資被賊人劫了。押運的文官,除了陳大令這個主官外,一個都沒回來。”頓一下道:“原來出發後不久,陳大令便中了瘴氣,大家怕他進山有危險,就把他留在驛站中休養。結果大令逃了條性命,被逃回來的民夫和官兵抬回了衡陽。”

    “一到衡陽,大令便被法司的人下了獄,說懷疑他勾結匪類,給那些山賊通風報信。”王金貴歎息一聲道:“據說提刑司已經擬了死刑,快馬呈報京裡勾決呢。”

    “……”陳恪半晌沒說出話來,沒想到,竟然陳希亮竟惹上這麼大的麻煩。良久,他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我爹他,絕不會做出那等事!”

    “老漢當然相信,否則也不會讓你們來我家裡。”王金貴歎口氣道:“不光我不信,我們縣衙裡,但凡瞭解大令的,都知道這是胡說八道。可惜,我們算個屁,提刑司的人根本不理會。”說著有些羞愧道:“還說,還說誰給他說情,就是同黨……”

    “荒謬!”陳恪重重一掌,將那本來就搖搖晃晃的桌子,直接拍散了架:“我明日就去官府問問,他們有何證據,能定我爹爹的罪!”

    “哎呦,小爺,你還是真是個暴脾氣,”王金貴看著老朽,動作一點不慢,在桌子坍塌之前,竟一手接住茶壺,一手拎住包袱道:“這兵荒馬亂的光景兒,誰還跟你講證據。”把手裡的物件擱在空椅子上,他接著勸道:“雖然咱大宋朝不興株連,但官府把你拿去審問幾日,保准能讓你人不人、鬼不鬼。”

    “你說的不錯,我這麼一頭霧水撞上門去,一點用處都沒有,反而會徹底被動。”陳恪皺著眉頭,在屋子裡踱步道:“我得先把來龍去脈整明白了。”

    他一邊琢磨一邊踱著圈子,快把王金貴看暈了時,才站定了問道:“那支輜重隊多少人?”

    “七百多民夫,四百多官兵。”王金貴道。

    “這麼多人還能被搶?”陳恪皺眉道:“你們這裡的土匪很囂張麼?”

    “不會的,從衡陽到郴州再到韶關,是進廣南東路的官道。雖有不少山路,但這些年來,只聽到有個把行旅遭劫,卻沒有敢打劫官府的。”王金貴搖搖頭道:“不過彼一時此一時,現在兵荒馬亂的,保不齊就有強盜趁火打劫呢。”

    “之前可有什麼有名號的匪幫?”陳恪又問道。

    “沒有,沒聽說過。”王金貴搖頭道:“三郎為何有此一問?”

    “這筆買賣,不是小股土匪能幹出來的。”陳恪沉聲道:“最少得千人以上的匪幫,才敢做這個活。”

    “嗯。”王金貴點頭道:“聽回來的民夫說,漫山遍野的都是土匪,這才嚇得他們丟下輜重撒腿就跑。”

    “從邕州失陷到現在,不過才兩個月。這兩個月就算有匪幫新生出來,也沒這個實力。”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王金貴捏著鬍子道:“這個強大的匪幫,就像憑空冒出來似的。”

    “還有個問題,”陳恪又道:“民夫和官兵的損失如何?”

    “就是一開始被射死幾個,大部分都全須全尾的跑回來了。”王金貴歎氣道:“望風就逃,兩廣就是這麼丟的。”

    “一共多少文官押運?”陳恪問道。

    “不算大令還有五個,都沒回來。”王金貴歎口氣道:“不過這也正常,官人們都是坐車的。盜匪把滾石一放,車就被堵死在山路上;亂箭一發,民夫和官軍又一哄而散,可不就把官人們甩下了麼。”

    “那也不該一個也回不來。”陳恪卻搖頭道:“實在不合常理。”

    “那你說是怎麼回事兒?”王金貴直撓頭。

    “不知道……”陳恪搖搖頭。

    “感情白費了半天的吐沫。”王金貴頓時洩氣道:“不說了,吃飯吃飯,我買的米飯都該涼了。”說著把包袱攤開,露出六個荷葉包道:“這光景,沒法大魚大肉的招待你們了,湊合著填飽肚子吧。”

    “多謝老丈。”陳恪從袖裡摸出一角銀子道:“不能讓你破費。”

    雖然城中物價騰貴,但一角銀子仍然可以買到幾十個這樣的荷包飯,王金貴連忙搖頭道:“大令家的公子來了,老漢招待是應該的。”

    “我掏出來的錢,從沒收回去的習慣。”陳恪搖頭道:“拿著吧。”

    “哎。”王金貴便痛快的收起來,咧嘴笑道:“大令還真沒說錯,三郎為人大方啊。”

    ~~~~~~~~~~~~~~~~~~~~~~~~~~~~~~~

    王老漢留下一個荷包飯,其餘的都被陳恪拎到院子裡。外面此時已經天黑,陳恪朝玄玉和尚晃晃道:“還過午不食?”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小和尚一口東西都沒吃。

    雖然餓得頭暈眼花,但玄玉還是很堅定的搖頭道:“阿彌陀佛,哥,我不吃。”

    陳恪還是丟給他個荷包飯道:“拿著明早吃。”又給五郎一個道:“去給你猴哥兒送去。”

    五郎點點頭,便起身出了院子。

    陳恪蹲在院子裡的石凳上,信手展開一片荷葉,一邊用手捏著米飯往嘴裡送,一邊陷入了苦思。

    眼下的處境,實在是太艱難了。就憑他們幾個無權無勢、沒依沒靠的青年,該如何去拯救老爹陳希亮?怎麼證明他是無罪的,如何讓那些大人們相信……就如老虎吃天,完全沒有頭緒。

    “煩啊……”陳恪把吃了一半的荷包飯丟出老遠,苦惱的捧著腦袋道:“誰能給我想個辦法!”

    過了少頃,就聽一個聲音道:“阿彌陀佛,解鈴還須系鈴人……”

    陳恪吃驚的抬起頭來,望著那小和尚玄玉道:“你說什麼?”

    “哥,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玄玉重複一遍,怕他不懂,還解釋道:“一日法眼禪師問大眾曰:‘虎項下金鈴,何人解得?’眾無以對。泰欽法師適至,法眼舉前語問之,泰欽曰:‘系者解得。’”

    “唉呀媽呀小和尚!”陳恪一下子就明白了,恨不得在他的光頭上親兩口,狂贊道:“你真人不露相啊!”

    “哥是當局者迷。”玄玉謙虛道:“小僧是旁觀者清罷了。”

    “太謙虛了……”陳恪說著突然愣怔道:“不對呀,我什麼都沒說,你咋啥都知道?”

    “小僧自幼修煉,”玄玉誠實道:“耳力要比常人敏銳些。”

    “所以我們在屋裡說的話。”陳恪張大嘴巴道:“你都聽到了?”

    “十之八九……”玄玉道。

    “厲害!”他和王金貴說話的聲音已經很小了,小和尚還能聽個大概,陳恪驚歎之餘,不禁狐疑道:“那麼說,我和你猴哥在船上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那些誘拐小和尚‘還俗’云云。

    “阿彌陀佛,”玄玉雙手合十道:“該聽的聽了,不該聽的沒聽。”

    “嘿……”陳恪不禁笑駡道:“你這和尚,原來也是貌似忠厚!”

    “都是跟哥學的。”玄玉眯眼一笑,把斗笠戴在頭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39 AM

第八十四章  探監

    半個多月響晴響晴的天,曬得樹葉打蔫地皮起卷兒,也讓塞滿了潰兵和牲口的城市臭不可聞。

    傍晚時分,天空終於起了烏雲,雲還沒鋪滿天,地上已經很黑。又亮又熱的大晴天,忽得跟黑夜似的。很快又是扯雷又是打閃,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下來,砸起了滿地土星子。

    大兵們鬼叫著,扒光了衣裳在大街上跳,官差和役夫們則趕緊給露天存放的糧秣器具加蓋雨具。但已經來不及了。毫無緩衝的,萬千條瀑布從天上砸下來,轉眼間,天地已經分不開,成了一個白亮亮的水世界。

    雨又快又急,只半個時辰,就讓大街上積水成河,到處飄浮著大兵們造出來的垃圾。更多的官兵被調去搶險,待將所有的雨布鋪好,倉庫堆好麻袋,雨也停了。淋成落湯雞的人們癱坐下來,連咒駡老天的氣力都沒了。

    但無論如何,這場豪雨解了暑氣,衡陽城裡人們,終於獲得了一個盼望已久的涼爽之夜。

    烏雲很快散去,露面天邊最後的餘暉。若是平時,這意味著即將出現一個街燈輝煌、人潮湧動的仲夏不眠夜。然而在兵災陰雲的籠罩下,所有店鋪都關上門。被暴雨阻在外面的人們,也匆匆趕回家,唯恐天黑遭到不測。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兩個身穿皂隸服色的男子。前一個,正是那衡陽縣老差人王金貴,後一個,身材消瘦,不笑也像笑的,竟是宋端平。話說陳恪本要走這一遭的,卻被王金貴堅決阻止了,這年代南方人個子本來就矮,他六尺的身高實在是鶴立雞群,太扎眼了。

    其實宋端平也算高的,只是沒他那麼誇張罷了。所以只能由猴哥兒走這一趟。

    兩人並肩走在大街上,王金貴一面走,一面搖頭歎氣道:“你說我是發什麼昏,跟你們這幫混小子瞎胡鬧。”

    “三郎不是說了麼,這叫正義感。”宋端平嘿嘿笑道:“我這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都不怕,你個五六十的老頭子怕什麼?”

    “嘿……”王金貴笑駡道:“有這麼安慰人的麼?”說完便正色道:“待會進去了,你什麼都不要說,全由我來應付,不然一張嘴就露餡。記住了麼?”

    “我肯定跟個紮嘴葫蘆似的。”

    兩人說著話,來到了提刑衙門後門。提刑司,全稱提點刑獄司,又稱憲司,掌本路郡縣之庶獄,並負有監管官員之職。荊湖南路的提刑司,便設在衡州衡陽城內。因為內裡還有憲司大牢,因此平日裡守備森嚴,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但蛇有蛇道、鼠有鼠洞、王金貴愣是領著宋端平進去衙門,直奔大牢而去。

    大牢前的券門巷道上,掛著的防水的油絹燈籠,光芒搖曳不定,守門的牢頭看見王金貴,怪笑道:“你這廝,好久不見,怎麼跑我這兒來了。”宋代的官員,基本都是異地任職,但皂隸差人卻清一水是本地人,在一個地方生活幾十年,關係如何不論,至少沒有面生的。

    “哎,”王金貴歎口氣道:“今天,是我們那倒楣大令的生辰,我代表兄弟們,來給他送頓壽宴。”

    “這不太合適吧。”牢頭皺眉道:“上峰有囑咐,不許人靠近陳大令。”

    “知道,這不趁當官的回家了才來。我只給他送頓飯,不打緊的。”王金貴湊上去,拉著牢頭的手道:“大令雖然到衡陽不到一點,但他給咱們縣辦了多少好事兒?現在他隨時都會被殺頭,這頓壽宴,興許又是斷頭飯,你就通融一下吧。”

    牢頭點點頭,不只是被他的話打動了,還是被他塞到手裡的銀子打動了,總之打開了牢門道:“最裡頭一間牢房,快去快回。”

    “多謝。”王金貴回頭朝宋端平罵道:“愣著幹啥,還不快道謝。”

    “這位是?”

    “我堂侄子,剛從廣東投過來,臨時讓他跟著我幹。”王金貴啐一聲道:“那些傢伙,光說的好聽,真讓他們來了,一個個躲得比兔子還快。”

    “人之常情麼。”牢頭笑道:“我就進去了,你快著點。”

    “好嘞。”

    ~~~~~~~~~~~~~~~~~~~~~~~~~

    進了陰森森的牢房,兩人一直走到盡頭,在最裡面的單間牢房前停住。沒有燈,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

    “大令,大令,是我啊。”王金貴便叫道。

    “老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東頭一間牢房響起。

    “在那兒。”王金貴和宋端平,同時聽出是陳希亮。聽他的聲音頗有底氣,頓時放了心……要知道,這老哥可是被抬進牢房的,他們擔心他的病體。

    “堂尊,今天是您的壽辰,我們給做壽來了。”湊到那間牢房邊,王金貴晃亮了火摺子。兩人便透過柵欄,看到端坐在裡面的陳希亮。

    陳希亮眯著眼,適應了亮光才睜開,想看看王金貴,告訴他,你記錯了,我生日還有倆月。誰承想,卻看到了宋端平。不禁驚訝地咦了一聲。

    宋端平趕緊朝他搖搖頭,比劃個寫字的動作。

    “嗯,難為你記得,我還以為,這個生日得一人過了。”陳希亮說著湊到柵欄前:“我看看,都有什麼好吃的。”卻拿過宋端平的左手掌,用手指快速寫了幾個字:‘你怎麼來了?’

    ‘不光我,三郎,五郎也來了。’宋端平用右手,在陳希亮的左手掌上,快速回答著,然後發問:‘發生了什麼事?’

    “大人的病好了麼?我們一直都很惦記啊。”王金貴慢吞吞的打開食盒,問道。

    “閻王爺不收我,基本好了。”陳希亮口上回答王金貴,手下回答宋端平:‘八成有人要害我。’頓一下,接著道:‘劫糧車蹊蹺,所有文官都死了,蹊蹺,回來後,不分青紅皂白,以牽強的罪名定我死罪,更蹊蹺!’

    ‘為什麼?’

    ‘可能是,他們發現我在查他們。’

    ‘他們是誰?你在查什麼?’

    ‘湖南兩廣的轉運使,也許還有更高層;我發現了他們常年貪污軍資的秘密。’

    ‘……’宋端平無比震驚,他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本將調查帳冊隨身攜帶,準備待余靖余大人一到,就上交的。’陳希亮不無沮喪的寫道:‘被捕的時候,直接被搜了去,萬幸我用的是拼音書寫,他們應該看不懂是什麼。’

    ‘現在該怎麼辦?’

    ‘我給你再默寫個大概。’陳希亮輕歎一聲道:“能記住多少算多少,等余大人一到,就設法交給。”幸虧是他親自調查得來的,否則真要雞飛蛋打了。

    接下來的一刻鐘,就在沉默的書寫中度過,宋端平凝起全部心神,試圖記住每一個字。

    之後那牢頭開始催,催了三次之後,王金貴微聲道:“再不走,就要被懷疑了。”便又大聲道:“好了,好了,這就出來了。”

    ‘你不會有事吧?’被他這一打岔,宋端平也沒法記了,只好抓緊時間問道。

    ‘不會的,國朝不殺士大夫,最多就是流放沙門島。’

    ‘但他們可以瘐死你……’

    ‘生死有命。’陳希亮無語了,只能輕歎一聲,寫道:‘孔曰成仁……’

    ~~~~~~~~~~~~~~~~~~~~~~~~~~~~~

    “怎麼這麼久?”兩人出來後,那牢頭已經明顯不悅了。

    “回頭,倚翠樓請你。”王金貴這樣說,那牢頭才緩和道:“快走吧,馬上就要有當官兒的來巡牢了。”

    “好嘞。”王金貴趕緊拉著宋端平離開了大牢。

    出來提刑司,王金貴才長舒口氣。望著宋端平,見他一臉嚴肅的翕動著嘴唇,似乎在默念什麼。

    問他在幹啥,宋端平也不說,反而邁開步子疾走起來。王金貴趕緊加速想跟上,誰知道一眨眼就只看見他個背影,再一眨眼,直接連背影都消失在拐角了。

    ‘不是鬧鬼了吧……’王金貴揉揉眼,不敢相信人類有這樣的速度。

    等他回到家去,只見宋端平早就在屋裡坐著,奮筆疾書什麼了。

    他想進屋,卻被五郎攔住,他想要說話,又被五郎狠狠瞪一眼,嚇得把話縮回去,心中無限委屈道:‘這是俺家哎好不好……’只好委屈的蹲在院子裡,和那打坐的和尚大眼瞪小眼。

    屋裡面,沒有桌子,陳恪講兩個書箱摞起來。一手扶著書箱,一手打著蠟燭,讓宋端平在上面書寫。

    寫了將近一刻鐘,宋端平擱下筆,擦擦滿臉的汗水,搖頭道:“沒有你那麼好的記憶力,只能記住這麼多了……”

    “已經是觸目驚心了。”陳恪沉聲道:“實在想不到,素以杜絕貪腐自傲的大宋朝,竟然有瘋狂的貪污。”

    “是啊……”宋端平歎口氣道:“真不明白,他們怎麼敢。”

    “天高皇帝遠。”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43 AM

第八十五章 醜聞

    儂智高造反,宋軍在嶺南的潰敗,給宋人帶來的刺痛,不啻於西夏獨立。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麼,為何擁有二十萬軍隊的廣南東西路,會這樣輕易的被擊潰?

    尤其當人們得知,儂智高起事之初,老弱病殘加起來,不過五千人馬,就敢攻打擁有天險的橫山寨、駐軍兩萬的邕州城,還都被他一戰而下。到底是儂智高麾下乃天兵天將?還是嶺南的軍隊系統出了問題,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答案,陳希亮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在衡陽當知縣,有著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發往兩廣的軍餉物資,絕大多數都要在這裡轉場,或往西南發向廣西桂州、邕州,或向東南發向廣州、惠州。而潰敗下來的兵馬,也在此處重新集結,等待命令。

    在受命安置兩廣敗軍的過程中,陳希亮自然要把問題拋給當事人,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聳人聽聞……

    潰兵們說,兩廣的軍隊早爛透了,駐守的廂軍,額不足半,其中還多是老弱病殘,正當年的青壯不足兩成,而且都幾乎沒有訓練。

    陳希亮難以置信的問道:“不訓練,平日裡都幹甚?”

    “卻也不閒著。”兵卒們自嘲的笑道:“咱們都得給將軍們做生意呢。”

    “做生意……”陳希亮倒吸一口涼氣。北宋施行募兵制,簡單地說,就是在水旱災年,農民們沒生活時,國家就把他們收編為軍隊,讓他們當兵吃糧,從社會不穩定因素,變成維護穩定的機器。

    這條國策,確實使趙宋江山,沒有爆發大規模農民起義,卻是一劑慢性毒藥……募來的兵,多少都經過軍事訓練、又不再適應農耕生活,國家更不敢放回去,於是只好一直養他們到花甲之年,才允許退伍。這就導致軍隊數量只增不減,年復一年的膨脹起來。

    而且募兵是要給軍餉的。最近的統計是,全隊數量達到一百四十萬,超過了唐朝天寶年間。而宋朝的人口,卻只有天寶年間的一半。

    更少的人口,更多的軍隊,如果別的朝代統治者,肯定會減少軍餉供給,但宋朝的統治者,不敢少給分毫。國家不僅厚養士人,對軍隊同樣不薄,每月餉銀、軍衣、口糧供給,竭盡全力的供給……不然,兵大爺們立馬造反給你看。

    後來財政實在供養不過來,就只能優先供給禁軍,對地方上的廂軍,只能支半餉,餘下的一半,允許軍隊經商,自行解決。此風一長,地方軍隊訓練廢弛,平日專行車船務茶酒務以及一切可以想像到的產業……錢是賺了不少,可敵人一打過來,他們才發現,已經沒有幾個人會使弓箭了。

    財富使人眼紅,身懷財富卻使人膽怯,見將領們收拾細軟逃得比兔子都快,下面的士兵自然一哄而散。所以不是儂智高太厲害,而是那些被他打下來的城市,幾乎都不設防。

    ~~~~~~~~~~~~~~~~~~~~~~~~~

    陳希亮出離憤怒了,他問道:“雖然朝廷只支半餉,可按你們所說,兵員不足半額,也足夠你們領到全餉了,為何還要經商呢?!”

    “好教這位大令知道,老漢當兵四十年,就一直是領半餉的。”官兵們搖頭道:“至於那些空額冒領的軍餉,萬萬落不到我們頭上。”

    “非但如此,朝廷多撥的糧秣軍械,也都被上頭倒賣了。”

    “經商所得的巨利,也都被他們侵吞了,我們能沾到點什麼?”

    “……”

    這一條條指控,轟得陳希亮五內俱焚,他連著好幾宿睡不著。實在想不到,向來以清廉著稱的大宋朝,竟存在著這樣觸目驚心的。

    '不管此風是只在嶺南一地,還是已在全國蔓延開了,都必須揭露開來!叫官家和相公們知道真相! '北宋的士大夫,至少在沒有碰壁之前,大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操,陳希亮斷然下了決心:'否則一旦腐爛透了,大宋必亡無疑! ’

    想到就做,在這一點上,陳家父子高度一致。正好因為戰事起來,荊湖南路轉運司移駐衡陽縣衙,他這個素有幹吏之稱的衡陽知縣,也被臨時委以重任,卻方便了他暗中查賬。

    經過一個多月的暗查,他發現,荊湖南路每向兩廣發一百貫軍餉,扣除戶部在撥款時已少撥的四兩'短平'銀外,又會截留四兩。此外,轉運使司的幾個大人,還利用職權私自加扣二兩。如此三扣兩扣,最後只有九十兩能到兩廣。

    別小看這兩三兩不起眼,兩廣可是有二十萬軍隊,每人每年的餉銀要三十五貫,僅此一項就會剋扣掉七十萬貫。

    這些巧立名目的公開剋扣還是小頭。若是軍餉真的半數被侵吞,便有三百一十萬貫不知所蹤……

    還有每年撥付的糧秣軍械甲具車馬等,如果半數折賣的話,至少可以得錢二百萬貫……

    再加上軍隊開設腳店、放高利貸、回易私茶,販賣私鹽、釀酒出售,甚至利用軍船開展海上貿易……幾乎壟斷了兩廣的暴利行業。最保守估計,每年也有五百萬貫以上的收入。

    足足一千萬貫!相當於大宋六分之一的財政收入,卻從來不見賬冊,不知所蹤,這裡面隱藏了多少黑幕,會牽扯到多少人,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僅限於這樣的推測和權限內調查,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異動,他也不會遇到危險。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這種程度的調查報告,不會造成任何波瀾,想要觸動高層,就必須拿出硬菜來!

    陳希亮是有辦法的,他主動承擔起了別人推之不及的工作——帶人收殮城中的死屍。這個年代嶺南瘴氣嚴重,潰軍中又不少人身上帶傷,受限於醫療條件,每天都有一些人死掉。這麼熱的天氣,必須馬上收斂下葬,不然會引起瘟疫。

    在清點死者遺物時,陳希亮連片字都不放過,只要是帶字的,就一定會仔細閱看,若是有價值便會留下來,進行登記。這法子雖然笨,卻十分的正確……因為士兵大都要經商的緣故,其中不少人,就是利益鏈條的實際經手人。許是為了做到心裡有數,或者有備無患,很多信息被記錄了下來,並隨著主人的死亡,呈現到他的面前。

    花名冊、記賬單、營官實領部下軍餉的收條、書信往來中透露的信息……一樣樣微小的證據被發現,他漸漸勾勒出了一副涉及湖南兩廣三路軍界的黑金圖。雖然支離破碎,但已經形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只要是明白人,都能見微知著。

    他做事乾淨利索,悄無聲息的工作,起先並未引起旁人注意。但在半個月前,收殮一名書記官時,陳希亮從他衣裳的夾層裡,發現了一本要命的賬冊——竟然記載了從慶曆二年至今,邕州廂軍每一筆冒領軍餉的流向!

    陳希亮當時就心跳過速,血往上湧,他當然知道這東西會引來殺身之禍,但這可是他苦尋不得的鐵證啊!

    沒有多少猶豫,他便決心,留下。在連夜做完記錄之後,他便將那本賬冊與之前所獲的證據,全都埋藏了起來。

    剛剛做完手腳,就有邕州軍的一名虞候,帶人上門,詢問他書記官的遺物何在。

    陳希亮便帶他們到值房,將一個包袱交給那虞侯道:“裡面有細軟,有隨身物件,仔細查看好了,簽收吧。”

    虞侯打開一看,沒有找到要找的物事,沉聲道:“還有別的麼?”

    “衣物之類不值錢的,都被民夫燒了。”陳希亮淡淡道:“誰知道上面帶不帶病?”

    “燒了?”虞侯登時就急了,低吼道:“那裡有我軍重要的文書!”

    “這個麼……”陳希亮一臉漠然道:“你們不願碰的死人,讓我們收斂不說,難道還要每件衣服都摸一遍?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別說對方才是個虞侯,就算是個指揮使,他也可以一樣不買賬。

    因為這是重文輕武的大宋朝……

    那虞侯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晚些時候,憲台大人親自找陳希亮談話,還是旁敲側擊的追問那本重要'文書',他一口咬定,燒了,到最後也沒吐出個丁卯。

    但回去時,他發現自己的住處,又被搜查過的痕跡。

    此事過去幾天,就在他覺著對方已經信以為真時​​,陳希亮被轉運使指派押運糧草到韶關,途中,遇到了匪人打劫……

    要說一飲一啄,自有天定,陳希亮由於長時間的收殮病死之人,身體抵抗力下降,結果一遇到瘴氣就病倒了,竟幸運的逃過一劫。

    到了牢裡也沒人給他看病,但他命硬,愣是抗了過去,等到宋端平出現的一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45 AM

第八十六章 余文帥

  看完宋端平默寫的文字,房間裡便鴉雀無聲,直到‘啪’地一聲燈花爆響,竟把兩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嚇得打了個寒噤。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十二分的沉重。

    ‘不能留下字跡,這東西會招來殺身之禍。’陳恪提起筆來,寫一行字道。說完將宋端平默寫的一摞紙,送到燈焰上,黃色的火苗躍動起來,轉眼吞噬了上面的字跡。

    筆談,是宋人商談機密常用的方法,陳恪原先還覺著小心過頭,但被玄玉小和尚嚇到後,他終於知道什麼叫‘隔牆有耳’了。

    宋端平對此沒有一點異議,他知道陳恪過目不忘的本事,於是提筆寫道:‘下面我們怎麼辦?去找余文帥?’餘靖被任命為廣南兩路經略安撫使,安撫使尊稱‘大帥’,文臣領兵時,又稱‘文帥’。

    ‘似乎別無他法……’其實陳恪還想到一個人,但那人現正在丁憂中,而且自己去找他也毫無道理,蹚渾水的可能性極小極小。

    ‘要是我們手裡有那些證據……’宋端平道:‘余文帥定然會相信我們。’

    ‘我爹不告訴你,是怕我們冒然去取,有生命危險。’陳恪寫道:‘但凡那余靖與傳聞相去不遠,僅憑你默出來的這些,就足以引起他的重視了。’

    宋端平點點頭,寫道:‘怎麼去尋他?’

    ‘我聽聞,他的座船,不日即到衡陽。’陳恪寫道:‘我準備明日出發去迎他。’

    ‘是得搶在此地文武與他見面前。’宋端平點頭同意:‘怎麼接近他?’就是個縣太爺,等閒百姓想見見也不容易,何況是兩路最高軍事長官?

    ‘到時候再說吧。’陳恪寫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行,我們到時候再想辦法。’

    ‘不,我只帶玄玉去。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們也好設法營救。’

    “會有什麼意外?”宋端平不禁說道。

    “人心難測。”陳恪輕聲道。

    “嗯……”宋端平歎息一聲,點點頭寫道:‘你要小心。’

    ‘還有何事?’

    ‘如此大案,對方肯定會高度緊張。’宋端平緩緩寫出憂慮道:‘只怕,今日探牢一事,明日就會被有心人得知。’

    “嗯。”陳恪點點頭,寫道:‘這裡不能住了。’

    ‘我得留在這兒,不然他們一來查就露餡。’宋端平寫道:‘再說,萬一他們要加害老王的話,我也能保護他。’

    ‘是。’陳恪寫道:‘我今天轉了轉,後面一戶正好要出租,明日我租下來住過去,一旦有事,不虞救援不及。’

    ‘這樣最好。’宋端平點點頭,就連他們自己都沒發現。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兩個人,遇到這種潑天大事,竟然冷靜到可怕。

    第二天,陳恪去把房子盤下來,讓五郎住在裡頭,隨時注意前院的動靜。五郎想跟著陳恪去,但這黑大個實在太惹眼了,所以他只帶著玄玉出發了……陳恪頭帶黑幅巾,身穿短袖皂衫,背著書箱,風塵僕僕,一副逃難書生的模樣。他身後遠遠綴著個戴著斗笠,腳踏木屐、手持禪杖的游方僧人,自然是玄玉和尚。

    兩人形同陌路,一前一後到了碼頭,搭一艘往北去的民船,行駛出去一日,也沒見到有打著帥旗的官船經過……對於大宋朝文官來說,面子是第一位的,所以不可能有暗渡陳倉的情況出現。

    陳恪便在湘潭碼頭下了船,這裡是湖南排岸司的駐地,有沿江二百里內最大的官驛。如果南下的官員要停船休息的話,他估計八成會選擇這裡。

    一到碼頭上,就發現許多兵士和官差在忙著打掃佈置,上前裝作好奇的一問,果然是要迎接大官。他又去驛館投宿,卻被拒絕說,有接待任務,暫不對外開放。

    陳恪只好又拿出一枚金錢……他已經弄清楚了,據說拿著這種刻著‘邵’字的金錢,就可以請天下第一卦神邵雍算一卦。說起那邵雍,實在太神了。比如你寫個字或者讓他看看相,他就能知道你一生的命運;他起一課,甚至可以算出未來天下大勢……以至於他的掌故,陳恪都當神話聽,可是上至王公、下至走卒,全都深信不疑。

    據說邵雍散出去的金錢極少,有人千金而求、多年不得,只是不知為何會對他青睞有加,一下給了七枚。

    效果果然立竿見影,驛丞馬上收拾出自己的住處讓他住下,只是叮囑他,萬萬不可出門。

    陳恪在驛丞小院裡,只住了半天,便聽得外面人喧馬騰。他早從院中晾衣架上,順了身吏服備著。馬上換了,推門出去,便見驛卒們都急著往外走。他便矮矮身子,也低頭跟了上去。

    待跟著驛卒們在院中列隊,便見六個金瓜衛士,威風凜凜的開進院子,後面還跟著一幫衣甲鮮明,頭帶銀盔,手持長戟的雄壯武士……各個都有陳恪那麼高,一看就是禁軍上四軍出來的。

    這些人在院子裡一列隊,氣氛馬上就肅殺下來,所有人都目不斜視,更不敢喘大氣。

    這些禁軍與在衡陽見到的那些廂軍相比,至少外觀上有天壤之別。但陳恪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個被一眾文官圍繞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望之五十多歲,頭帶直腳襆頭、身穿紫色官袍,佩金魚袋。個子不高,身材瘦削,眉目濃重,不苟言笑,端的是一身正氣。聽那些人一口一個‘文帥’的稱呼他,應該就是那名滿天下的四諫之一余武溪!

    來的路上,陳恪已經想過了,餘靖身為三軍統帥,隨時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所以自己在驛館攔駕,和在野外沒有任何區別。再者,憑一枚什麼都不代表的邵氏金錢,就想讓這位統兵十萬的文帥折節相見,是幾乎不可能的。是以他便大喊道:“余青天,我有天大的冤情上稟!”

    本來肅殺安靜的院子裡,一下子亂了套。“保護文帥!”禁軍的隊形馬上散亂,把餘靖和一干文官護在中間,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驛卒舉著雙手,做投降狀站在那裡,弓弩手立即瞄準了他。

    其餘人等也紛紛望過去,看清陳恪的樣子後,那驛丞一下就暈了。

    幾個禁軍一擁而上,將陳恪拘捕起來……驛站裡庭蔭匝地,後堂中窗明几淨,清風徐來,與外面的酷熱呈兩個天地。

    餘靖已經除下了身上的官袍,換件半舊不新的葛布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哪裡有半點三軍統帥的影子?

    他素來以清廉聞名,向來不喜這種迎來送往的排場,盛情難卻之下,也只是略略坐了坐,吃了三杯水酒,便退了席。就這已經讓地方官喜出望外了,放在十年前,這個‘汗臭漢’不但絕對不會賞光,還會讓他們講明白費用是從哪裡出的。如果是公款,便等著挨參吧,就算是個人掏腰包,也得被他訓上半個時辰,讓他們明白‘儉以養德、奢以敗身’的道理。

    換上便服來到後堂,餘靖坐下喝口茶,對侍奉的虞侯道:“那後生何在?”

    “回文帥,關在耳房裡。”

    “把他帶上來。”

    “是。”

    不一會兒,虞侯便進來覆命,他身後跟著兩個禁軍士兵,壓著陳恪堂走進來。都知道文帥有當青天的癖好,所有那些禁軍忍著先沒收拾他。

    “真是一表人才!”余靖打量著陳恪道:“你不是驛卒,聽說是個書生?”

    “回文帥,是。”陳恪恭聲道。

    “後生,現在是戰爭期間,就不讓你坐了。”

    “文帥面前,沒有學生坐的地方。”他這輩子還沒對任何人如此小心奉承過,都是為了那個不省心的爹。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湘潭驛下榻?”餘靖眯著眼道。

    “學生是聽官差們議論說,文帥要駕臨此處。”

    “去查,看看誰泄的密!”余靖對那虞侯沉聲道。

    “得令!”虞侯抱拳下去。

    “你可知,衝撞官駕,無論情由,都要杖責十五?”待那虞侯下去,餘靖望著陳恪道。

    “學生知道,也做好了吃板子的準備。”陳恪一臉坦然道:“只要能見到余青天,讓我遭多少罪都行!”

    “你說有冤情,”餘靖似乎對那‘青天’稱呼十分受用,撚須道:“把訴狀呈上來吧。”

    “學生的訴狀在心裡,”陳恪恭聲道:“請當場筆呈文帥。”

    餘靖微微皺眉,頓一下還是頷首道:“可以,但要言簡意賅。”他只在這驛站打尖,還趕著上路呢。哪有工夫給這小子長篇大論。

    “是。”貼司為他備好手本和筆,陳恪便走到桌邊。那書辦賴在邊上不走,陳恪便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怏怏離去,才提筆寫將起來。

    餘靖喝完一盞茶,陳恪也落了筆,將手本合上,遞給了那貼司。

    貼司氣哼哼瞪他一眼,才把那手本呈給了余文帥。

    餘靖本以為,了不起是什麼圖財害命、殺人放火的案子,誰知打開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9 07:48 AM

第八十七章 大局

    ‘啪!’余靖氣得面皮發紫,他一直將大宋朝的吏治清明,歸功於台諫的嚴格監督。萬萬想不到,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嶺南之地,竟然有如此腐敗的軍隊。可想而知,那些監督他們的文官,也都乾淨不到哪去!

    “實在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有這樣腐臭齷齪之事!”將那手本重重拍在幾上,他怒髮衝冠道:“怪不得二十萬大軍,被幾千蠻夷殺得屁滾尿流,原來原因在這裡!真是聳人聽聞,聳人聽聞吶!”

    陳恪一看他氣成這樣,提著的心放下大半,暗道,估計老爹有救了。

    “你手裡可有實證?”余靖望向他,沉聲道:“有的話,老夫馬上便可以把你父親救出來!”

    “證據都被我爹藏起來了,”陳恪輕聲道:“至於藏在哪裡,就只他一人知道。”

    “這樣啊……”余靖撚須尋思少頃,沉聲道:“老夫這就寫封奏章,連同你這狀詞,八百里加急報到京裡,請官家派天使,或授權老夫來查辦此案。”頓一下,他解釋道:“雖然老夫有臨機輒斷之權,但此案與目下的戰事,畢竟不是一回事。”

    “是。”陳恪雖然不太苟同,但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大佬。

    “先帶這位小哥去吃飯,”余靖吩咐他隨身的虞侯和貼司道:“老夫要寫奏章。”

    “文帥,”話音未落,他的親衛指揮使出現在門口,抱拳稟報道:“麾下等已經用好飯食,隨時可以啟程了。”

    “嗯,”余靖想一想道:“那就上船再說。”說著對陳恪笑道:“小友,你與我一起上路,一來可保平安;二來,此案可能隨時需要你配合。”

    “……”陳恪躑躅了,以他的本意,自然是辦完事便離開了。畢竟對弱小的一方來說,在明不如在暗。萬一被什麼人賣了,回到衡陽豈不是自投羅網?

    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就像大象與螞蟻。大象沒必要考慮螞蟻的感受,余靖只是象徵性的問一句,沒等他反對便離開了。

    “走啊,小子。”幾個禁軍拍著陳恪的肩膀,不懷好意的笑道:“這麼大個子,到船上練練吧?”

    陳恪沒搭理那禁軍的挑釁,他知道,自己沒得選擇,只能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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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靖坐上八人大轎,前面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官威是擺足了,速度卻提不上去。往日裡,以他的脾氣,定要著急的。但今天,他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轎簾閉目費神……一門心思在想著這個潑天的案子。

    只是他的思緒,已經從最初的義憤填膺,轉變為更實際的思慮了……以他的閱歷焉能不知,這個案子一捅開,最少要幾十個顆人頭落地,至於烏紗不保的,怕是要數以百計了。說嚴重點,整個嶺南的軍政系統,都要被連根拔起了!

    自己這廣南兩路安撫使,可就成了光杆司令,到時候靠誰整軍?靠誰安民?靠誰平叛?!

    余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作為慶曆黨爭的失敗者,他被放逐出權力中心將近十年時間,他無法像歐陽永叔那樣寄情山水,更無法像範文正那樣,遊行四方、兼濟天下。作為一個諫官,他的價值應該在君王身邊才能體現,離開了汴梁城,皇帝不再理會他的奏章,亦沒有人關注他的言論,他的人生就像是死掉一樣不堪回首。

    現在,苦熬了這些年,終於有機會重新站在舞臺中央,他早就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能再失敗,一定要像明相公、文相公那樣,漂漂亮亮平了這場叛,一舉宣麻拜相!

    他兀然想起,臨行前,在樞密院的白虎節堂,韓相公對自己說的那奇怪的一番話……

    在授予他所有的印信關防、佩綬文書之後,大宋樞密使韓琦起身坐到他的身邊的椅上,意味深沉道:“余公,此役事關國運,你萬萬大意不得……不妨向你交個底,遼國與西夏已經有意罷兵言和,就等著看我們嶺南一役。要是我們快速平亂,萬事好說,一旦此戰陷入泥潭,亦或一敗再敗,兩寇掉轉刀口之日,便為期不遠。”

    “還要多請相公指教。”余靖本來便沒打過仗,心裡就打鼓,讓韓琦這一嚇唬,登時更加沒底。想到韓琦是西北戰場出來的儒將,便虛心問道。

    “余公的年資和閱歷,都在某之上,指教談不上。”韓琦搖頭笑笑道:“只是有一點,還請余公要有所克制。”

    “嗯……”余靖點點頭,便聽韓琦緩緩道:“就是你這個嫉惡如仇的性子,必須得改改,余公現在不是四名諫之一,而是我大宋廣南兩路的元帥。既然為帥,就得多從大局考慮……大局就是趕緊平叛,跟它比起來,其餘都是小節。”

    停頓一下,韓琦歎口氣道:“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嶺南的問題,他娘的肯定不少……”許是和大兵們在一起混久了,韓琦時不時就蹦出句髒話來,驚得文臣們一愣一愣。卻也因此,沒人敢跟這又粗又橫的韓相公硬碰硬。

    不過這會兒,余靖顧不上這些,便聽韓琦接著道:“某最擔心,你去之後,忘了自個是統帥,把自己當成諫官。”

    “相公也忒小瞧下官了。”余靖濃眉一豎,兩眼一瞪道:“下官向你立軍令狀,甭管看到什麼醃臢事,只要不影響打仗,就先放到一邊,一切待得勝再說。”

    “好!”韓琦撫掌大贊道:“如此,某便放心了。”

    ~~~~~~~~~~~~~~~~~

    當時,只覺著韓琦是不放心自己的脾氣,但現在,余靖卻發現,似乎他句句都有所指!

    想到這,他大熱天打了個寒噤……韓相公是多年的樞密系統一把手,焉能對嶺南軍隊系統的貪腐毫無所覺?是沒有辦法,只能聽之任之,還是充當了他們的保護傘?無論哪一種,都是在清晰的暗示自己,除了平亂之外,不要多管閒事……

    一直到官船行出碼頭,坐在主艙房中的余靖還渾渾噩噩。被帖司伺候著擦了把臉,他才振作了一些。

    “文帥,還要寫奏章麼?”帖司輕聲問道:“需要的話,小人這就去研墨。”

    “……”余靖的聲音變得乾澀難聽,他用冰冷的眼神盯著帖司道:“本官吩咐你了麼?”

    “文帥在驛館吩咐小人的。”帖司驚恐道。

    “此一時彼一時了……”余靖長長一歎,閉上眼道:“把那個後生看好了,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也不要讓人知道他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了麼?!”前半句是對帖司說的,後半句卻是對他隨身虞候所言。

    “得令。”虞候沉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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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文帥一聲令下,陳恪所住的艙室外,便多了兩個禁軍把守。固然將那些想找他麻煩的傢伙擋在外面,可是他自己也出不去了。吃喝拉撒都在這間沒有任何窗戶,只有一個門的艙室內解決。

    好在這樣的日子只有兩天,不然他非抓狂不可。

    起先,那個虞候說,這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他還有點相信。但當到達衡陽,他被強行換上禁軍甲胄,裹挾在隊伍中下去官船時,陳恪看到了余靖與湖南、兩廣的官員見面交談甚歡的場面。他的心便咯噔一聲……

    雖然可以理解為,這是翻臉前麻痹對方的虛與委蛇,但陳恪還是湧起了強烈的不安。他突然覺著余靖那張正氣凜然的面孔,看起來有些模糊。

    真的如那虞候所言,奏章已經送出去了麼?陳恪不再肯定。

    衡陽又是衡州府衙所在地,荊湖南路的官員們,早就將府衙收拾出來,預備做安撫使大人的行轅。

    陳恪被禁軍裹挾在最中央,但他還是從人縫中,看到了一個鋥亮的光頭……只見玄玉和尚在人群中,沒有帶他的斗笠,而是伸手摸著自己的光頭。

    ‘這傢伙,真是好眼力。’陳恪想不到他能把自己認出來。

    進了府衙,陳恪依舊沒擺脫被軟禁的處境,他被單獨關著,從早到晚,一日三餐、洗臉刷牙的麵湯熱水都有人送進來,每天還給倒一次馬桶,生活沒有一點問題,只是依然沒有自由。

    以陳恪的性情,能忍耐到種程度,已經是個奇跡,要不是為了陳希亮,他早就尋機逃跑了。

    但忍耐也到此為止了,如果到現在,他還察覺不到余靖在哄騙自己,拿自己當可居的奇貨的話,他也枉稱二世為人了!

    他決定,離開這鬼地方!

    院子裡有一棵低矮的柳樹,他便整日用柳葉吹各種小曲,都是禁軍們沒聽過,卻覺著很是動聽,因此也沒有人不讓他吹……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28 AM

第八十八章 隨風潛入夜

     當禁軍官兵習慣之後,陳恪的樂器進化了。

    折一段圓潤的柳枝,掐頭去尾留一段。以撫摸情人的力度輕輕搓揉,小心將木莖抽出,留下完整的外皮。再在上面規則的挖出幾個圓孔,如同豎笛般吹響,於是音韻鏗鏘的曲調便迴盪在小小的院落中,飄飛於整座府衙之上。

    甚至在前院辦公的官員,偶爾也能聽到笛音渺渺,但都認為是住在西院的貴人在作樂,也沒有人去深究。

    只有西院中一位少女,一直在凝神傾聽。待一曲終了後,提起纖細的毫管,在薛濤箋寫下三個字:'柳外樓'。

    在這個詞之上,又有六個不同的詞:'紅納襖、小拜門、脫布衫,月照庭、謁金門、慶東園'……

    把七個詞連在一起,少女好看的蹙起新月般的蛾眉,喃喃自語道:“前三日,一直是揚州慢、西河慢、蘇武慢、聲聲慢、石州慢……今日終於不慢了,卻改成這七個詞牌。”說著很肯定的點點頭道:“我敢打賭,這裡面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身後立著個姿色柔美的侍女,聞言掩口笑道:“主主總愛胡思亂想。”

    “你不信我信。”少女也不看她,雙手支頤,望向花窗外,她的聲音清爽、落落大方,不嬌媚、不霸氣、也不是江南女子的柔柔弱弱,讓人聽了十分的舒心:“我想,說不定這背後,隱藏著一個苦戀的故事呢。被父母關在家中女子,便用這柳笛,向她的郎君傳遞訊息……”說著還煞有介事的指著那薛濤箋道:“之前三天,'慢、慢、慢',是說時機還不合適,不要貿然相見。今天,似乎終於得到機會了呢。你看,月照庭、慶東園、柳外樓……這不正是'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麼?”

    “要是依主主所言,”侍女咯咯笑道:“那'脫布衫'又當如何?”

    少女騰地霞蒸到脖頸,伸手去呵那侍女的癢:“你敢調戲本郡主!”

    “婢子不敢,婢子不敢了……”兩人笑成一團。

    ~~~~~~~~~~~~

    陳恪被軟禁的東院裡,今日也熱鬧起來。因為今個一早,余文帥便帶隊前出韶關,只留下少量禁軍看家,也看著他。

    嚴肅的余文帥一走,看守他的禁軍官兵自然沒了忌憚,便不許陳恪再吹柳笛,笑罵道:“一天就這麼點放風時間,你還光吹笛子啊?!”

    陳恪停住聲,垂下手道:“你們有什麼好消遣?”

    “看你這麼大個子。”大兵們嘿嘿笑道:“咱倆相撲吧,那才是男兒的耍處。”

    “好啊。”陳恪這次沒有拒絕,瞇眼笑道:“不知你想怎麼玩,帶彩的還是不帶彩?”

    “帶彩怎麼講?”

    “這要看你們能出多少了。”陳恪笑瞇​​瞇道。

    “笑話,我們可不是窮鬼廂軍可比。”大兵們哄然道:“多少錢,你隨便出,咱們這麼多兄弟,定是少不了你的彩頭。”

    “前些日子兵荒馬亂,我拾到這麼大一塊狗頭金,寄存在房東中。”陳恪便跳下樹,用拳頭比劃比劃道:“我作價十貫,你們看如何?”

    “好!”大兵們頓時把他當成羊祜了,竟為了誰上場爭得不可開交。最後只好陳恪指定一個……當然挑個子最矮的那個。

    “你確定?”

    “確定。”

    “小子,你可倒了眼了。”眾大兵幸災樂禍的笑道:“小關索可是捧日軍的相撲第一!”

    “……”陳恪聳聳肩,沒有說話。他把腰帶一解,外袍一扔,赤著上身,僅著短褲,然後把腰帶重新係緊,走下場來。

    原先穿著寬鬆的儒衫瞧不出來。現在他這一亮相,眾大兵便瞪大了眼。怪不得小子這麼狂,原來有狂的資本啊……從背後看去,他的肩特別寬,腰上被帶子一束又顯得特別細,短褲下露出的長腿,肌肉結實。

    這就是所謂的'虎臂蜂腰螳螂腿',大宋禁軍上四軍的徵兵標準。

    據說這三條規矩是太祖親自定下的。這樣的人身體素質最好,一是擅走,一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二是擅跳,兩丈高的牆,躍起來雙手一攀,翻身便能過去;二是擅鬥,格鬥起來,機會均等的情況下,死的一定是別人。

    那'小關索'見狀也不敢大意,同樣上身赤裸,下身短褲露腿,繫好黑色頭巾,穿靴下場,其餘人等退出場外。

    如果說蹴鞠是宋朝的國球,相撲是宋朝的國術,自然有一套嚴整的規矩,哪怕是這種軍中私撲,亦有專門的裁判,畫好圈子,並言明規矩,如:'不許暗算、不許打要害、喊停即止'等等,這才放開了兩人,叫聲'看撲! ’讓他倆盡情的廝撲。

    說時遲,那時疾,兩人便廝在一起。小關索仗著速度快,如穿花蝴蝶般在陳恪身周疾走,陳恪緊守門戶,小心應對,轉眼間便穿、躍、搶、探、扭、頂、托,虛試了八九個會合,小關索終於被陳恪抓住了手臂往懷裡拉。

    誰知正中了人家的算計,順勢衝到他左肋下,探左手抱住他的大腿,用肩胛頂住他的腹部,猛一用力,想要將他托起來。

    誰知陳恪腳下竟像生了根一樣,還反手把小關索抱了起來。待將來個抱摔,卻被小關索死死纏住身體,兩人雙雙摔倒在地。倒地那一剎,小關索感到陳恪忽然失了力道,想也不想便猛地一擰身,把他死死壓在身下,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打住!”裁判喊了停。

    雖然兔起鶻落便分出了勝負,但陳恪還是讓那小關索驚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伸手把陳恪拉起道:“你為何突然失了力道?”

    “用力過猛,把自己給閃了。”陳恪苦笑道。

    “哦。”小關索點頭道:“再練練吧,你這身架子,實在是相撲的好料。”

    ~~~~~~~~~~~~~~~~~~~~~

    捱到天黑,小關索便與幾個同樣歇班的袍澤,一起出去耍樂。

    文帥到達衡陽後,把兩廣潰兵全都攆出城外駐紮,解除了宵禁,酒樓妓院也重新開業。趁著他不在城中,禁軍官兵自然要盡情耍處。

    讓一人先去佔位,小關索拉另外幾個,陪著自己去取狗頭金。倒不是怕了甚麼,只為路上有人說話解悶。

    按照陳恪所給地址,幾人找到了那戶人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好傢伙,是個頭頂到門梁、臉比天還黑的大漢。

    “呃……”小關索才到人家胳肢窩,說話不由氣短道:“這位大哥,陳三郎可住在這裡?”

    被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叫大哥,五郎什麼心情,他瞪著一雙牛眼,打量著這四個穿紅色軍袍的漢子。

    禁軍中,捧日、天武、虎翼等,日常身穿緋色褙子為軍服。

    “你們幹啥?”五郎甕聲甕氣問道。

    “我們來替他取事物,這有他給的鑰匙。”小關索晃一晃手中的黃銅鑰匙。

    “進來吧。”五郎側身讓開。

    四個軍漢魚貫進去,五郎關上了大門,指著西廂房道:“那間。”

    小關索便用鑰匙開門進去,另外三人在外面等。他進去半晌也沒動靜,叫也不回應,便讓另一人進去看看。

    誰知那人也沒了動靜,剩下兩人登時緊張起來,伸手去摸腰間的兵刃,卻被欺在身後的五郎一手一個,抓住腦袋,兩手用力一合,便頭碰頭撞暈過去。

    這時,玄玉從西廂房中,雙手合十,一臉愧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有空再念佛吧。”宋端平從外面進來,沉聲道:“我聽他們說,還有同伴在酒樓訂桌,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

    兩人點點頭,便把另兩個也拖進去,扒去外衣,堵住嘴、綁起來,然後穿上他們的衣袍。儘管把最大號的給了五郎,他還是把寬鬆的褙子,穿成了緊身衣。

    三人走到街上,外面天色已黑,看不清面容,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間。

    文帥不在,府衙門前站崗的,也從禁軍換成了廂軍,看到幾個穿禁軍服色的傢伙進來,連問都不敢問,徑直放他們進去。

    三人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過了兩道崗,在通往東園的甬道前停住了,前面是禁軍把守,一照面,肯定要露餡的。

    從甬道中退回來,轉到牆角無人處。望著光溜溜一丈多高的院牆。五郎鬱悶的嘆口氣,撐著牆根穩穩立定。玄玉按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躍,便跳到他肩上,站穩之後,朝宋端平點點頭。後者便撤兩步,吐出胸中之氣,朝著牆面縱身一躍。躍到最高處時,玄玉又提他一把,將他送上了牆頭。

    宋端​​平又把玄玉也扯上牆頭,只有五郎可憐兮兮的在下面,是沒法上來了。

    ‘等在這兒接應。 '宋端平不負責任的比劃個手勢,給他安排了這光榮的使命。今夜是十五,月圓而亮,正好藉著月光鳥瞰全園,果然找到了那座柳外樓。

    院子裡靜悄悄的,留守禁軍主要集中在東側那座小樓,那是余靖下榻之處。至於這座'柳外樓',只有兩個士兵在站崗,還坐在門前石頭上一邊乘涼,一邊說話。

    不費甚麼功夫,兩人便將這倆玩忽職守的衛士打暈過去,從其中一個身上搜出鑰匙,把屋門打開,放出了久等的陳恪。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33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10 06:35 A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月神顯靈

    “快走。”宋端平將一身緋色褙子扔給陳恪,陳恪手麻腳利的換上。三入便快步往外走。

    順著原路返回內牆下。出於防賊考慮,牆根近處沒有任何可供攀爬之物,陳恪搖搖頭,像五郎一樣當起了人梯。

    玄玉和宋端平兩個,輕車熟路翻上去。後者雙腿一手攀住牆,牢固之後,將另一手遞給了前者,宋端平便如猴子撈月一般,將手伸到了陳恪頭頂。陳恪的‘虎背蜂腰螳螂腿’不是白給的。稍退兩步助跑,螳螂腿一彈,高高躍起來,左手把住了宋端平的脖子。宋端平眼淚都出來了,要不是有練過,這下非暈過去不行:‘哎呦,我的脖子……’

    陳恪身子向上一竄,右手抓住了一丈半的院牆,單臂便將身體撐上了牆。

    三入躍下牆頭,與五郎匯合,施施然離開院子,穿過二門,卻看見大門被徐徐關上。

    四入趕緊躲到回廊下,只見門洞中火把通明,一個禁軍在那裡高喊著:“可能有奸細混進來了,點起火把,關閉所有門禁,任何入不要妄動!”

    “怎麼辦?”陳恪在,所有入都指著他拿主意。

    陳恪看著一枚枚火把被點燃,照得院中亮如白晝,知道已經出不去了,再回頭看二門,衛兵也已經開始關門,稍有遲疑,就要被甕中捉鼈了。

    “回去!”陳恪低喝一聲,便帶著他們三個,轉身折回二門。

    “站住!”廂軍天生就比禁軍矮一頭,看清是四個穿緋色褙子的,便底氣不足的阻攔道:“沒聽到命令嗎?”

    “直娘賊!”陳恪破口大駡道:“那便是爺爺下的命令!”與禁軍日夜相對,他學起來活靈活現:“閃開去路,某要回去報信!”

    那廂軍只好讓他們四個過去,才把門關上。

    四入剛走了不久,那下令的禁軍喘著氣過來:“開門,我要進去報信!”

    “已經有四位爺爺過去了。”

    “什麼?”禁軍叉手就是一巴掌,暴怒道:“那四個便是賊人!”

    陳恪他們,本想從後門混出去,誰承想,三門已經關閉,衛兵正在布防,指望走門出去是不可能了。

    這府衙,南北是官署,東西各一個花園子,現在南北走不動,東園不能回,只能往西去了。

    西花園的月門洞處,已是亮如白底,勁裝武士嚴陣以待。陳恪他們只好避開門口,沿著牆根往西走,轉過一個彎去,入聲頓時小下來,看看這裡的院牆,與那東園一般高……五郎很自覺的去當入肉梯,卻被陳恪拉住道:“我來……”

    ~~~~~~~~~~~~~~~~~~~~~~~~~~~~~~~~

    西花園東北角,又有一個僻靜的小園子,平日裡絕少有人來此,此刻卻擺上了一張小桌,桌上擺著香爐一盞、紅燭兩根、乾鮮果子四樣。

    桌前一條草席,草席上擱了個鵝黃色的軟墊,軟墊上跪著那白日裡的少女,身著淺色羅衫、肩披白色紗帶,三千青絲只用一根碧玉簪綰起。

    那俏侍女也在,她穿著半臂紗裙,一邊用羅扇驅趕蚊子,一邊小聲嘟囔道:“郡主,人家都是中秋拜月,你這還差倆月呢。”

    “天下人都在中秋祭月,月神哪受用的了?其餘的月份卻又得忍著餓,想來是不開心的。”那少女持起三支線香,小心在燭臺上點燃,搖頭道:“同樣都是滿月,我便提前倆月供養,月神一樣也能收得到。”

    “說不定,感念我這一番心意,”少女把線香插在香爐中,羞澀的笑道:“趁著這時還不忙,讓我的許願靈驗了呢……”說完便雙手合十,虔誠的祈禱起來。

    待少女睜開眼後,侍女嬌笑問道:“郡主許得什麼願啊?”

    “我呀……”少女微微偏頭道:“卻不告訴你……”

    “不說婢子也知道。”侍女咯咯笑道:“定是求月神,賜我們一位好郡馬。”

    少女登時羞壞了,卻不願在月神面前撒謊,便抬起頭來,望著金黃色的月輪,定定道:“是又怎樣?我們宗室女子,說是金枝玉葉,在婚姻一事上,卻如奴隸一般。尋常人家的女子,還能‘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至不濟,父母選擇的郎君,也得看過點頭後才作數。我們卻是盲婚啞嫁,碰上哪般算哪般,只能求月神保佑了……”

    話音未落,便聽得‘砰砰砰砰’四聲悶響,四個男子從天而降,姿態各異的擺在她面前。

    這一幕實在是太意外了,少女驚得合不攏嘴。

    “哇,還真靈啊……”那侍女似乎脫線,喃喃道:“高矮黑白、有挑有選,怎麼連和尚都有……”

    “啊……”下一瞬,她終於想起來尖叫。還沒發出聲音,便被陳恪搶一步捂住嘴,小侍女亂撲騰,陳恪只好惡狠狠威脅道:“亂動掐死你!”又見那少女要開口,他又威脅道:“出聲掐死你!”

    “你把她的鼻子也捂住了。”少女雖然花容失色,聲音卻很鎮定道。

    “呃……”陳恪低頭一看。嘿,還真是,趕緊翹起食指。

    他手指一鬆開,那小侍女便像小牛一樣,喘起了粗氣。

    “小娘子別誤會。”那少女氣度自若,但目光中還是有恐懼之色,倒讓陳恪幾個生出歉意來。宋端平唱個喏道:“我等不是賊人……”

    話音未落,便聽外面響起喧夭的警鑼聲,有軍士大喊道:“別讓賊人跑了……”

    “呃……”宋端平頓時被噎住了。還是陳恪惡狠狠道:“我們不是賊人,卻也殺得了人。兀那小娘快為我等遮掩,不然我等黃泉路上,必有兩個嬌娘相伴!”

    “我知道了,你不要傷害我們。”少女冷漠的望著他道:“我配合你們就是。”

    “兀……這還差不多。”陳恪一肚子剛學的匪話,還沒來得及展示,就被憋了回去。

    “把她放開吧,她不會叫的。”少女看看自己的侍女道:“她知道分寸。”

    陳恪便鬆開手,侍女小兔子似的竄到少女身邊,又怒又怕的瞪著陳恪。

    “跟我來吧,”少女亭亭轉身剛要走,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陳恪四個忙把她兜在中間。

    便見幾個穿淡粉襦裙的侍女,轉過花陰、提著裙角、打著燈籠、急急奔來,看到少女便叫道:“郡主快些回去,府衙裡進了刺客……”說著看到了陳恪四個,不禁驚道:“你們是何人?”

    “不要叫,”少女的聲音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就是他們要找的好漢……”果然,那幾個侍女嚇壞了,卻一個都沒敢叫。

    “暗度陳倉行不的了。”宋端平歎口氣道。

    “那只能明火執仗了!”陳恪一瞪眼,四下一看,見不遠處有座兩層的小樓,道:“到那裡去!”

    “那不是自投羅網?”

    “我有人質怕什麼?”陳恪冷聲道,他心裡充斥著對那余靖的恨意,連帶著人也有了亡命徒氣質。

    ~~~~~~~~~~~~~~~~~~~~~~~~~~~~~~~~~~

    片刻之後,這家人的侍衛,層層包圍了這座小樓。

    百多支火把,將小樓照得纖毫必現,白底黑字的匾額上,赫然寫著‘藏書閣’三個字。其突兀在此,遠離人居,無它,為防水火爾。

    這也讓強行營救變得不可能。

    樓下,又有十幾名扈從,擁著個相貌威嚴的華服中年男子,快步行來,侍衛們紛紛讓路。

    見他來到近前,一個與他相貌十分相像的青年,趕緊行禮道:“父親。”

    “你妹妹怎麼樣?”中年男子滿臉焦急道:“上面什麼情況?”

    “妹妹和她的侍女,被那四個匪人劫持在樓裡。”青年也一臉焦急道:“我們也剛趕到,正要請示父親。”

    “派個人進去,他們有什麼要求。”中年人沉聲道:“只要不傷害你妹妹,一切都好說。”

    “還是我走一遭吧。”青年請纓道。

    “不必。”中年人搖頭道:“先摸清狀況再說。”

    “是。”青年只好讓個衛士進去,他則焦急的搓著手,在那裡來回踱步。

    “外面人知道了麼?”中年入面沉似水道。

    “沒有,”青年輕聲道:“他們要進來幫著搜查,被我謝絕了……”

    “嗯,這種事,不能外傳。”中年人歎口氣道:“不然你妹妹的清譽……”

    “孩兒知道了。”青年看看那些侍衛,侍衛們全都低下頭,意思是,保證不敢多嘴。

    說完這番話,父子倆都沉默的望著眼前的小樓,焦急等待消息——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38 AM

第九十章 趙宗績

  藏書樓上,自然是不備火燭的。

  那少女原本擔心,這些強人會不會燒書照明,沒想到他們規規矩矩,只是推開窗戶,讓月光灑進來。

  這樓上的窗戶極小,只能透氣,無法過人。因此二樓與外界之間,只有一道樓梯相通。

  讓五郎把守樓梯口,陳恪便抱臂靠在牆邊,等對方來人談判。宋端平坐在個書箱上,玄玉和尚自然隨地打坐。

  片刻的安靜後,陳恪打破了沉默:“對不起大家,讓你們置身險地……”

  “如果換成是我們在裡面,你會去搭救麼?”宋端平問他道。

  “當然。”陳恪不假思索。

  “這不就結了。”宋端平攤開手道:“我們是兄弟麼。”

  “嗯。”陳恪重重嗯一聲,使勁拍拍他的肩膀,又對玄玉道:“和尚,壞你修行了。”

  “阿彌陀佛,”玄玉雙手合十道:“小僧這幾日,確實犯了很多戒。”頓一下,他小心翼翼道:“哥,回川後,不要告訴我師傅……”

  “靠……”本來挺悲壯的氣氛,讓這一句沖得面目全非,陳恪笑駡道:“你到底是為師傅修行,還是為自己啊?”

  “這些日子有點困惑,”玄玉道:“可能這就是下山遊歷的目地所在。”

  “哈哈哈,不錯不錯,”宋端平笑起來道:“如果一直在川中窩著,怎麼會有這樣刺激的經歷?”

  “這回可刺激大了。”陳恪苦笑道:“其實我只是想,讓人寫個序的……當時可萬萬想不到,會有這般遭遇。”

  “說起來,這傢伙絕對不是個老實和尚。”宋端平岔開話題,指控玄玉道:“你吹出來的每首曲調,他竟然都能聽出曲牌來!”宋代的讀書人,都是專門學習音律的,但沒聽說和尚也要學樂……而且還是豔曲。

  “難道和尚就不能有個人愛好了麼?”陳恪仗義的替玄玉拆招,似乎越描越黑。

  幾人在那裡說笑,那少女和她的侍女,卻聽到了童話破碎的聲音……那麼浪漫的形式、那麼優美的意境,竟然只是匪人聯絡的信號?什麼時候匪人也這麼高雅了?

  真相太殘忍了。

  “不可能!”小侍女憋了一肚子火,終於忍不住爆發道:“就憑你們這些匪人,不可能吹出那麼多的曲子!”

  “怎麼不可能。”陳恪從懷裡,摸出他的柳笛,隨手丟給那小侍女道:“送你玩了。”誰知動作太隨意,偏出不少,正正落在那少女的胸口上。

  “一試身手,抱歉。”陳恪不好意思道。

  少女忙抱住前胸,她的侍女登時大怒道:“流氓,下三濫!潑才!”早些時候,他的髒手便按住自己的口鼻,現在又吃郡主豆腐,實在是太不可饒恕了。只是她罵人的詞彙太匱乏,翻來覆去就是這三個詞。

  “窗子可敞著呢,你只管叫。”陳恪冷冷道:“外面人還以為,你們被怎麼了呢。”

  “無恥……”小侍女氣鼓鼓的鼓著腮幫子,卻再也不敢吭聲。

  “抱歉小娘子,把你們牽連進來。”陳恪轉過臉去,對那少女道:“不要害怕,只要我們能安全離開,不會傷你們一根汗毛。”

  “多謝壯士。”少女最擔心的事情,似乎不會發生了,她也暗暗鬆了口氣。心道:‘看來遇上雅盜了……’

  說話功夫,一直沉默的五郎出聲道:“哥,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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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護衛教頭模樣的武士,提著燈籠,在眾人的注視下上了樓,大聲道:“大膽狂徒,趕緊把我家姑娘放了,要傷她一根汗毛,便等著碎屍萬段……”

  “去你的吧!”‘吧’字還沒說完,便被陳恪兜心一腳,踢下樓梯去了。

  過一會兒,又換上一個來,這次態度好了很多:“諸位好漢請了,我家主人說了,只要放了我們姑娘,什麼都好商量。”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只要平安離開衡陽。”陳恪沉聲道。

  “這好說,我們這就可以備輛馬車,天亮就護送你們出城。”

  “外面的禁軍答應麼?”陳恪冷冷道。

  “這個不必擔心,”那侍衛自傲道:“咱們的馬車,沒人敢攔。”

  “口氣夠大的,”陳恪笑道:“可性命攸關,你得讓我相信才行。”

  “這……”侍衛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只好退下去稟報。

  ~~~~~~~~~~~~~~~

  “父親,還是孩兒上去吧。”聽了稟告,青年對那華服中年人道:“他們解決不了問題。”

  “還是為父親自走一趟吧。”中年人搖搖頭。

  “孩兒不成,您再上去。”青年堅持道,他的話不多,但有種不容置疑的感覺。

  中年人對兒子,似乎十分有信心,尋思之後,還是點了頭:“去吧,你要小心。”

  “是。”青年便接過燈籠,上了樓。

  和陳恪一打照面,兩人便愣住了:“是你?”“怎麼是你?!”

  這不正是那在船上夜夜相會的聊友麼?

  陳恪頗為尷尬,乾咳兩聲道:“是啊,是我,真巧哈。”

  “裡面的是我妹子,你能讓我先看看她麼?”男子輕聲道。

  “看吧。”陳恪讓五郎閃開身子。

  “燈籠留下。”五郎悶聲道:“這是藏書樓。”

  “是我不對。”青年男子把燈籠遞給了五郎,心中不禁大奇,從沒聽說,有這樣愛惜書的賊人。

  青年男子上去後,見妹妹完好無損的俏立在那裡,終於松了口氣。

  “讓二哥擔心了。”少女輕聲道。

  “日後卻不要去那些危險地方。”青年沒有噓寒問暖,只淡淡訓她一句,便轉向陳恪道:“請尊駕放走舍妹,我替她為質。”

  “哥……”少女輕呼一聲。

  “住口。”青年低喝一聲。

  “二位不妨一起留下,”陳恪乾笑一聲道:“你這哥哥,是堂的還是表的,有沒有這小娘子金貴,我還不清楚。”

  “也對。”青年點點頭,望向陳恪道:“也許,我有必要自我介紹一下。”

  “極有必要。”陳恪點點頭。

  “我姓趙,名宗績,頭上有一大串官職,不過沒什麼好誇耀的。因為我是大宋北海郡王之子,”青年歎口氣道:“現在,你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禍吧。”

  ‘我靠……’陳恪張大嘴巴,這次確實玩大發了,竟然劫持了宗室,那小姑娘豈不就是個郡主了?但他很快閉上嘴,光腳不怕穿鞋的,連皇帝也敢拉下馬,你宗室算個球?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自我介紹一下。”陳恪望著那青年,緩緩道:“我姓陳,名恪,至今頭上啥也沒有,因為我只有一個當知縣的爹,還被判了斬監候。”

  “你是那陳希亮的兒子?!”那青年趙宗績有些吃驚道。

  “你覺著會有人冒充麼?”陳恪聳聳肩膀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被抓了,說起來,也有你的責任。”陳恪攻心於無形,給對方造負疚感。

  “我的責任?”

  “要不是你把那余文帥誇成花,我也不會去找他告狀。”陳恪撇撇嘴道。

  “告什麼狀?”趙宗績道。

  “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陳恪歎口氣道:“我爹其實是被陷害的,他之所以遭此無妄,是因為他在調查嶺南兵敗的根源。”

  “全國人都在反思,”趙宗績道:“為什麼就他會被陷害?”

  “因為你們的反思,都停留在思上,他卻付諸行動了。”陳恪望一眼窗外的明月,幽幽道:“結果被他查來查去,查出了湖南兩廣三路軍政腐敗一窩案,自然要被收拾。”

  “……”趙宗績默然,聽他繼續道:“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證據拿到手,抱著滿懷的希望去找那余文帥,結果……你也看到了,我被軟禁,案子也被他壓下來。”

  “你也要體諒文帥,”趙宗績歎息道:“他要考慮平叛大局,現在不是查案的時候。”

  “我不知道什麼叫大局!”陳恪冷冷打斷道:“我只知道,有惡不懲,這個國家便會到處都是惡人,有善不賞,這個國家就會沒有好人!”

  “……”趙宗績無言以對。

  “余文帥想取勝,是常情。但我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帥能靠一幫貪汙犯取得勝利!”陳恪將在心中憋了許久的話傾吐出來,大聲道:“退一萬步說,要是邀天之幸,叫他贏了這一場,可以想像,朝廷又會恩典那些犯官將功折罪,查都沒法查,讓他們逍遙法外,甚至繼續作惡!就算平定一個儂智高,還有張志高、李志高,都會被他們弄出來的。”

  “我聽說,儂智高的勢力,之所以發展壯大,是因為有許多嶺南的漢人加入他,現在他的軍中,漢人更是超過八成,這到底是為什麼,不都是讓那班貪官汙吏逼的?為什麼還要給他們體面,他們配麼?!”

  “功是功,過是過,當以殊榮獎功勞,以峻刑懲罪過,兩者並行不悖。你們家就總喜歡有法不依、將功抵過,這才讓天下人心大壞!”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41 AM

第九十一章 大宋的良心


    陳恪的話毫不留情,讓大膽包天的宋端平,都忍不住輕嗽,暗示他適可而止。

    但陳恪就是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性子,他重重的一拳捶在牆上,震得粉灰簌簌落下:“大道理人人有一套,誰也說不過誰。我就相信一件事,八代之衰、始於人心,如果老百姓開始站在‘反賊’一邊,那這個王朝一定出了大問題,不能總想著瞞著蓋著!身上長了毒瘡,一定要馬上割掉,不要總留戀那件‘太平盛世’的華麗衣袍!殊不知,包得越緊,毒瘡就越容易病入膏肓!”

    見對方定定不說話,陳恪歎口氣道:“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現在說這些非分的話,惹到你們趙家人不快了,”說著自嘲一笑道:“反正我也就是圖一時嘴痛快,希望你們對我,跟對嶺南文武一樣仁慈……”

    “……”那趙宗績生就一張平淡無波的面孔,此刻卻在陰晴變幻著,顯然被他刺痛了。許久,才重重一歎道:“你太小看我們趙家人了……”不過也難怪,趙匡胤之後,宋朝的三代皇帝,比著賽著的丟人,把開國之初、華夏民族的血勇之氣都丟光了,又讓人怎麼瞧得起?

    “希望你們證明我是錯的……”陳恪面無表情道。

    “我,”趙宗績聞言一窒,半晌苦澀的搖頭道:“我無能為力……”

    “外面那位是你父親吧。”陳恪淡淡道:“我雖草民,也知道北海郡王,與當今官家交情匪淺。”天下誰人不知,北海郡王趙允弼,是當今皇帝當太子時的玩伴,兩人感情甚篤,超過一般君臣。當年,官家的太子沒出生前,還將他的一個兒子,與另外一位王爺的兒子,抱入宮中撫養。

    在陳恪看來,如果能讓北海郡王幫著上達天聽,可比那狗屁余文帥強多了。

    “我父親,亦不能言之。”趙宗績頹然道:“地方上的事,他不能牽扯太深,何況這種……”捅破半邊天的案子。

    “當我沒說。”陳恪一抱臂,背靠在牆上,他心裡憋火。

    “……”看到他這樣子,趙宗績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吐出長長一口濁氣道:“我先把你們送出去。”

    “讓所有人都退出百步之外,然後我要一輛雙駕馬車,備足水和乾糧……最好能體現王府大廚的手藝。”既然是王爺的話,當然得要求高些了。陳恪想一想,又道:“配個馭手,我們不會駕車。”

    ~~~~~~~~~~~~~~~~~~~~~~~~~~

    包括那北海郡王在內,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馬車也被駕到樓下,只有一名馭手。

    當然作為對價,陳恪也把那兩個女娃娃給放了。

    “哥……”被放下去時,那估計是郡主的女子,終於掉下淚,拉著趙宗績道:“讓我一起吧。”

    “蠢物!”趙宗績甩開她的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立刻下去!”

    便把那郡主攆下去,宋端平不禁搖頭道:“有你這樣的哥哥麼,這麼如花似玉的妹妹也捨得凶。”

    “……”趙宗績冷冷看他一眼,竟讓宋端平忍不住縮了下脖子。妹妹已經離開,他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冷言冷面的本性就露出來。

    陳恪沒有去理會這天潢貴胄的表情,對宋端平道:“去看看車。”

    “嗯。”宋端平便率先下去檢查一番,確認沒有問題,打了個呼哨。

    陳恪和五郎,便一左一右,夾著那趙宗績下了樓,兩把明晃晃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割了塊衣袍當頭巾的玄玉和尚,亦步亦趨的斷後。

    待所有人都上了車,陳恪準備關上車門,卻聽到一把威嚴的聲音道:“請稍留步!”

    便見一個與趙宗績相貌八分像的中年男子,在幾個護衛的隨扈下走過來,想來必是那北海郡王無疑。

    “這位小友,”那北海郡王望著陳恪,拱拱手道:“感謝你沒有傷害小女。”

    陳恪沒說話,冷冷的望著他,顯然還在生方才的氣。

    “我聽小女講了你們的遭遇,”北海郡王歎口氣道:“也知道了小犬的答覆,不過有些事他並不清楚。”

    “哦……”陳恪終於有了反應。

    “老夫向你保證三件事,”北海郡王伸出三根手指道:“一,不會聲張此事,亦不追究,以後更不會報復;第二,你父親的事情,還有那個案子,我雖然不能在明章中提及,但我可以私信的方式,報知官家;三者,就算最後無力回天,我也會盡力幫你們不受牽連,不會影響到你們的前途。”

    這三個承諾每一個都重逾千斤,陳恪自然知道該怎麼回答:“承蒙王爺以德報怨,小人面熱心慚,如若父親得救,必將登門負荊請罪。”頓一下道:“我也向王爺保證,不會傷到小王爺的分毫。”

    “好,我們一言為定!”北海郡王一揮手,遠處侍衛便緩緩打開了院門。

    在一隊王府衛士的隨扈下,馬車從後門駛上了大街。

    大街上,滿是提刑司的官差、衡州的廂軍、以及高大惹眼的禁軍,正在挨家挨戶搜查‘奸細’。

    “壞了,我的字典!”透過車簾縫,看到外面的情形,陳恪一陣透心涼道。

    “呵呵……”五郎憨憨的一笑,解下肩上的褡褳,他的字典,被油紙包得嚴嚴實實,好端端躺在裡面。

    “嘿……”陳恪鬆口氣,擦汗道:“這東西可不能丟。”

    “是啊,是你和小妹的定情信物啊。”宋端平鬼笑道。

    “一邊涼快去,”陳恪心說,怪不得那小王爺不給你好臉色,這張嘴,專讓人下不來台。他歎息一聲道:“這字典,能然人覺著安慰……”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連五郎都明白了。他們出川之時,還都是些快樂簡單、沒心沒肺的小混蛋,現在卻被捲入這樣一場令人絕望的鬥爭中。這些無權無勢、無依無憑的年輕人,就像漩渦中的一片枯葉,很難不被絕望與無助籠罩。

    唯一能讓他們放鬆的,只有美好的回憶了……

    ~~~~~~~~~~~~~~~~~~~~~

    安靜的行駛一段,到了城門口,此時天光剛亮,城門方開。

    提刑司的加派了人手,過往所有車輛旅人,都必須下車接受檢查。

    陳恪幾人都有些緊張,但打頭的衛士擎出一面黃旗,官差便趕緊撤開拒馬,放他們出城,哪敢上前盤查。

    馬車揚長而去,只留下一片好奇和氣憤的議論聲。

    出了城,終於放鬆下來,陳恪對那小王爺道:“你讓衛士們停下吧,再行出三十裡,我就放你回去。”

    “你們……”一路上,一直在做沉思狀的趙宗績道:“你們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你有什麼好主意?”陳恪望著他。

    “我想有一個人。”趙宗績沉聲道:“應該能幫到你們。”

    “誰?”

    “廬陵公。”趙宗績一字一頓道:“前日聽聞,他護送太夫人靈柩,已經抵達吉州廬陵縣,相距此處有六百里,雖不近亦不遠矣。”對著陳恪,他的話就多些。

    “我想過歐陽公,但他既在服喪中,”陳恪搖頭道:“怎會惹這種麻煩?”

    “那是你不瞭解廬陵公,”趙宗績臉上難得露出笑容道:“他是個專找麻煩的人,怎麼還會怕麻煩呢。”

    “說得好像你多瞭解。”宋端平撇撇嘴:“我可知道,他已經謫守十年了,十年前你多大?”

    “你……”趙宗績這種天潢貴胄,平日哪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別生氣,老宋的意思是,十年時間,人心會變的,何況是謫守十年。”陳恪歎息一聲道:“你推崇備至的余武溪……似乎同為四名諫吧……不一樣成了滿肚子陰私的老官僚?”

    “這……”趙宗績被陳恪堵得夠嗆,深吸口氣道:“京裡的人都說,青山易改,歐陽難移。我父親更稱他為——大宋朝的良心!”

    “那就再信你一次?”其實陳恪也早想過,能不能請那位‘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歐陽老先生幫忙,但那余靖余文帥讓他對大宋名臣倒了胃口,現在只希望這位六一公,能沒有被歲月這把殺豬刀,變成軟香蕉了……

    “嘿……”趙宗績鬱卒道:“感情我求你啊。”

    “這關係到皇家的形象。”陳恪和宋端平一頭,煞有介事道:“能不能挽回,就看這一下了。”

    “……”小王爺無語了。

    馬車到三十里外,陳恪打開門,趙宗績卻不下去道:“如果我離開,你不怕我家的侍衛追殺?”

    “靠。”陳恪瞪大眼道:“你爹有那麼無恥?”

    “我父親當然不會,但難保有侍衛擅自行事,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小王爺一本正經道:“所以,我還是跟你們走一遭吧……”

    這下就連小和尚與黑五郎也張大嘴巴,陳恪心說,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斯特哥爾摩症候群?難道被劫持劫出感情來了?

    早知如此,就綁那國色天香的小郡主上路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49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3-2-10 06:49 AM 編輯

第九十二章 路

     後來序齒,趙宗績竟只比陳恪小七天,陳恪是第一次出川,他同樣是第一次離京。但陳恪想去哪就去哪,誰也管不著,他卻寸步不得離開父王的身邊。

    所以哪有什麼‘斯特哥爾摩症候群’,不過是小王子聊發少年狂,想要自由、想要冒險、想要去拜會一下歐陽修罷了。

    去往江西的路上,陳恪他們一直打量趙宗績。實在想不到,這樣古板的一張臉下,居然隱藏著一顆悶騷的心。

    趙宗績被看得有些惱火,正待警告一下這些無禮的傢伙,卻聽到外面侍衛沉聲道:“公子,我們被入跟蹤了。”

    “是不是父親不放心。”趙宗績輕輕掀開簾子道:“派人跟上的?”

    “要是自家兄弟,何必躲著我們。”侍衛搖搖頭,面現焦急道:“屬下建議,我等應立即向最近的縣城趕去,進入官衙就安全了。”

    “膽子忒小也,”趙宗績冷聲道:“你們二十多名高手,護不得我等周全?”

    “倘若尋常賊人,屬下自然不懼。”侍衛鄭重道:“但是,屬下看那些盯梢,像是軍中斥候。”

    “什麼?”趙宗績吃驚道。

    陳恪等入也同時變了臉色,他們眼前兀然浮現出一幅畫面……押運糧草的隊伍,從城中出發不久,便引來冰冷的窺視。進入山道後,埋伏已久的軍隊猝然而起、亂箭齊發;身手矯捷的刀手,沖下山來,將落在後頭的文官斬殺……這是他們一起推測出來的場景,難道要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們不敢。”趙宗績已經恢復鎮定道:“吾若亡,匪類活罪變死罪矣。”顯然,他也意識到,那些入是沖著陳恪他們來的,八成就是劫糧車的那批人。

    “不要太自信,如果都那麼理智,現在還是秦朝哩。”陳恪出聲道:“還是聽他的,去官府,然後我們設法離開。”既然答應了那老王爺,他就不能讓小王爺出危險。

    “他們聽我的。”趙宗績傲然望著陳恪。

    “你牛比。”陳恪兩手一攤。

    “呵呵……”趙宗績笑了,終於壓了這小子一頭。

    “但是總得為歐陽公考慮吧。”誰知陳恪還有下文:“我們帶著尾巴去,不是給他招禍麼?”

    “誰人敢傷歐陽修?”

    “是沒人敢明著動,”宋端平冷聲道:“但我知道幾十種方法,可以讓人死的不明不白。”

    “……”陳恪等人都吃驚的望向他,這牛皮吹大了吧。

    宋端平伸伸舌,表示自己一時嘴順了。

    好在沒什麼江湖經驗的小王爺相信。他沉下臉想了半天,壓低聲音道:“我們來一招‘金蟬脫殼’!讓侍衛們吸引那些歹人,我們可輕鬆上路。”

    “本來我們挺輕鬆,”宋端平嘲笑道:“帶上你就累了。”

    “吾自幼習太祖長拳。”小王爺怒道:“爾敢擇日比試?!”

    “一隻手就能把你揍趴下。”宋端平冷笑道。

    “好了好了。”陳恪趕緊拉架,對小王爺道:“你能說服你的侍衛?”

    “甩掉他們就是。”

    “……”估計是壓抑太久,小王爺任性起來,連陳恪都拿他沒轍了。

    ~~~~~~~~~~~~~~~~~~~~~~~~~
 得到小王爺的首肯,隊伍便折向北面最近的縣城,但天色已晚,只能先住進驛站。不過侍衛們也鬆了口氣,彙聚南北商旅之處,應該沒人敢動手。

    但翌日一早,當他們準備服侍小王爺晨起時,卻驚恐的發現,那間驛丞特意空出來的主臥裡,竟空無一入。只有一封趙宗績的親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我出去幾天就回來,你們不許亂動,也不許找我,不然被歹人察覺,我就危險了。對外的話,就宣佈我偶感風寒,要在這裡休養數日吧……’

    侍衛們望向他們的都頭,見他已經面無人色了。

    與此同時,一個趁著涼快,四更天就上路的糧隊,正行在遠出驛站三十里的道路上。

    太陽一出來,天便酷熱起來,突然一個車夫揉揉眼……他看著前面一輛車上的麻袋,競然開始活動了。

    他正準備開口,提醒前面入停車檢查時,便見一條赤裸裸只穿褲衩的黑大漢,大叫著:“熱殺吾也!”從裡面竄了出來。

    緊接著,另幾輛車上的麻袋堆也紛紛鬆動,一條條精赤的漢子竄了出來,都大叫著‘熱啊熱啊’……“好漢饒命!”驚恐的氣氛籠罩糧隊,有膽小的當時就尿了。

    誰這那些好漢爺,看都不看他們,便揚長而去。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五位好漢大喇喇的走出一里地,然後撒丫子就跑……一口氣跑到條大河邊,把手裡的包袱丟在岸上,五入撲通撲通跳下河。半晌才相繼露出頭來,雙手抹去滿臉的水,一起放聲大笑起來,就連那個光頭和尚也不例外。

    “真是刺激!”趙宗績可以這輩子,都沒這麼開心過,他手舞足蹈的激起水花道:“這才不枉出來一趟麼!”

    “堂堂小王爺裸奔,”宋端平怪笑道:“會不會太銷魂了。”

    “都說好了,不要再提我的身份。”趙宗績道:“這裡沒有小王爺了。”

    “這可是你說的?”陳恪和宋端平一群怪笑:“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說著便撲向趙宗績,把他壓在水裡折騰起來。開玩笑呢,蹂躪一位天潢貴胄的機會,過了這村就沒這店,連五郎都蠢蠢欲動了。

    ~~~~~~~~~~~~~~~~~~~~~~~~~~~

 把可憐的小王爺,盡情折騰一番,幾個無良的同伴才爬上岸,穿好衣衫,辨明方向,走七八里上了官道,便不用地圖也能找到廬陵去了。

    中國自秦以降,每個朝代都十分重視官道的修建。富庶的大宋朝,自然不會讓前朝專美。不到兩個月前的儂智高叛亂,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為什麼能不到半月時間,就從邕州殺到廣州,還不是靠了宋王朝不計成本修橋鋪路,建起的通暢官道麼?

    而朝廷方面,從邕州被打破之後,嶺南諸郡到開封都城,就建立了一條超迅速的通信驛道,每天不分晝夜快馬奔馳,把最新的消息傳到北方的都城——效率高到了只過五天,就有命令返回到南方。

    五天,包含往返,還有決策時間!這恐怖的記錄背後,是宋朝自開國初,不計成本的投入……經過百年的營建,帝國的東西南北,都修築了排水良好,不怕積潦的平整官道,將各州郡縱橫相連起來。

    按大宋規制,道畔必須楊柳夾路、蒼松翠柏,在北方以遮風沙,於南方則固路基;道旁每隔五里,立‘里堠’石碑一塊,上刻‘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等交通法規,醒目處還有編號。看編號便知道自己走出多遠,一目了然。

    之外,在州界縣界處,又有‘界堠’,清晰標明你所在何州何縣、及向東西南北各是哪裡,連問路都省了。

    且官道每隔二十里必置馬鋪,有歇馬亭;隔六十里,必設驛站,有官營的,亦有市民買撲下來經營的,都提供全套的伙食住宿。士人行旅往往住在驛站,暮宿朝行,安全省心,可謂體貼又周到。

    都說宋代人喜歡旅遊,守著這樣好的交通條件,只要家裡有錢,誰不願意出去轉轉?

    按照小王爺的私心,這次回去之後,怕是今生再沒這樣的機會。自然亦想暮宿朝行,好好欣賞一下大宋壯美的山河。

    但陳恪等入心急火燎的救人,恨不得晝夜趕路呢,哪會讓他在這兒蘑菇。

    一番討價還價,最終達成,日行一百二十里,然後住驛館歇息。

    真走起來,趙宗績才知道坑了個爹……一百二十里啊,得像狗一樣竄上幾乎整天,只有最熱的兩個時辰,才在道邊吃點乾糧打個盹。

    可憐嬌生慣養的小王爺,哪有陳恪他們從小走出來的鐵腳板,才走了一天,就起了一腳的泡,襠也磨破了皮,走路像老鴨似的一挪一拐。

    陳恪和宋端平商量著,是不是要買頭騾子馱著他,趙宗績卻不答應。他的好勝心竟極強,看他們四個走得十分輕鬆,便不肯認這個慫。

    “明天還這速度,我們可不等你。”

    “不用你們等!”

    後面的路,也不知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二百多里竟一直跟了下來。這頑強的意志力,也贏得了陳恪幾個的尊重。

    兩天後,終於到了廬陵郡永豐縣。陳恪打聽到,歐陽修住在縣城外的沙澳鎮上。距離很遠,但可以坐船,幾人便到碼頭,正碰上一艘即將開向沙澳去的船。

    那船上已經幾乎滿客,前面的客人,把艙裡的好位子都占了。艙外倒空著,但日頭太毒,誰不願意去暴曬。

    五人雖然都不是善茬,卻沒有欺負良善的主,便都陪著笑道:“包涵包涵。”

    船上士農工商,什麼人都有,看著這個五個風塵僕僕的‘汗臭漢’,只不情願的稍稍挪了點地方,讓他們幾個盤腿坐在艙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52 AM

第九十三章 歐陽修

    這條河是贛境內吉水河的源頭之一,因是逆流,船速很慢。

    緩慢的航行途中,人們坐著無聊,便談天說地、閒聊消遣。其中的風雲人物,是個搖著折扇、一臉傲氣的年輕書生,他自稱是江西第一才子,說是要去找歐陽修較量……這船上,倒有大半,是慕名去拜訪歐陽修,但敢說去較量的卻絕無僅有。

    因為此時,歐陽修已是文壇盟主、天下最負盛名的學者,這書生敢去​​挑戰,想來定有兩把刷子,船上人便用敬佩的目光望著他。

    這讓那書生得意非凡,他一邊指點江山,一邊囂張的翹著二郎腿,讓對面坐的買菜老漢,不得不緊緊縮著兩腿。

    那時人們說到三國,講到了'諸葛亮七擒七縱服孟獲'的段子。便聽這位書生大搖其頭道:“這孟獲如此野蠻,不服從王道的教化,孔明七次捉住七次釋放還是不服,想不到孟子後代,竟會有這樣性情暴戾難以馴服的人。 ”

    眾人聞言,都掩嘴暗笑。他對面的老漢問道:“原來孟獲是孟子的後代,那孔明是誰的後代?”

    “這還用問,當然是孔子的後代了。”書生刷得打開折扇,上面寫著'胡不留'三個大字,也不知是他的名字,還是志向。但見他一臉'你真無知'的表情道:“亞聖果然不如整聖,連後人也不如!”

    “如此說來,且讓小老兒也伸伸腳。”那老漢呵呵笑著,將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書生定不是頭次鬧這種笑話,見狀便知道,自己又露怯了,便合上折扇,打個哈哈道:“開個玩笑啦,你們可別當真。”說完臉上還是掛不住,索性起身出艙,看到河邊有一株大樹,頓時詩興大發。為了找回場子,他念得很大聲:

    “河邊一棵樹,兩朵大丫杈。”

    裡面人都知道他是個草包,直想聽笑話,便都忍住笑,都等他的下闋。

    誰知他卻拼命搜索枯腸也難以續上。這種情況最憋人,不光作詩的憋,聽得也憋,終於有人好心替他接上道:

    “春至苔為葉,冬來雪是花。”

    那書生循聲一看,原來艙外有個素服中年人。那中年人身材瘦小,但雙目炯炯有神,年齡不算太老,卻已經兩鬢斑白。觀其青衣角帶的裝束,應是在居喪期,不合適艙裡笑鬧的氣氛,才在外面坐著。書生不僅不感激,反倒有些惱火,心說你存心跟我作對還怎著?

    正看見一群鴨子正撲入河中,嘎嘎歡叫。他便繼續高聲吟道:

    “一群好鴨婆,一同跳下河。”

    下面又卡殼了,中年人便接口吟道:

    “白毛浮綠水,紅爪盪清波。

    見對方兩次壓到自己,書生頓時惱火,心說,我得為難他一下,便再次吟道:

    “眾人同乘舟,去訪歐陽修。”

    說完直盯著那男子,看他怎麼對。便見中年男子呵呵一笑,接吟道:

    “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羞。”

    好一會兒,書生才明白,原來這就是自己要挑戰的歐陽修,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條地方鑽下去。卻聽那歐陽修善意的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老夫年輕時,也是一般輕狂,回去安心讀幾年書,我們再來比過。”

    “學生受教了……”書生面熱內慚,深深施禮道。

    ~~~~~~~~~~~~~~~~~~~~~~~~~~~~~~~~~~

    “你便是歐陽公?”船上登時熱鬧起來,人們將歐陽修團團圍住,或是求字,或是請題詩,還有不少人,拿著自己的作品集,懇請歐陽公能幫著寫個序。也不知他是閒著無聊,還是古道熱腸,竟來者不拒,全都應了。

    得知那中年人便是歐陽修,​​陳恪幾個也激動起來,他們是來幹啥的,不就是為了找這老先生幫忙麼?雖然看起來還不算老。

    但這時候圍著他的人多,幾人便不湊熱鬧,在一旁小聲說著話。宋端​​平不無擔心道:“你說,這位老先生作序這麼多,會不會不值錢了呀。”

    “有可能,”陳恪苦笑道:“字典的事先放一邊。”

    許是這年代,見一位名人太不容易,何況是歐陽修這樣的大名人。一直到沙澳渡口,陳恪幾個都沒插上話。

    渡口很小,歐陽修下了船,朝眾人抱拳道:“服喪之人,便不招待諸位到家去了,萬望海涵。”

    眾訪客纏了歐陽修一路,已是心滿意足,便依言與他作別,連船都沒下,等著的再返回縣城。

    離開渡口,歐陽修便戴上個草帽,提著竹杖往家走,後面還跟個背簍的小童。看上去,與周遭的水田農舍十分搭調,卻看不出多少文壇領袖的味道。

    感到身後有人跟著,他站住腳,回過頭,對陳恪五人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當看見趙宗績時,他明顯輕咦了一聲道:“你們是從汴梁來的?”

    “回歐陽公,只有我是從汴梁來的。”趙宗績恭恭敬敬唱個肥喏道:“我確實很像家父。”

    “果然是你?”歐陽修皺眉道:“你不去荊湖南路了麼,怎麼跑來我這窮鄉僻壤。”

    “是來向你求助的,”趙宗績看出歐陽修不悅,連忙解釋道:“是他們來找歐陽公,我是給他們帶路的。”

    “回家去說吧。”歐陽修沉聲道。

    ~~~~~~~~~~~~~~~~~~~~~~~~~~~

    歐陽修自幼失怙、家境貧寒,這才留下了'沙盤習字'的佳話。且他真正的家鄉,並非在廬陵,而是在潁州,這裡不過是他的祖籍地罷了。所以當官之後,歐陽修也沒有再於此地置產,這次歸葬先妣,才發現家裡老宅早就坍塌,只好借住在祠堂中。

    祠堂後院,矮桌上擺著切開的西瓜;散開的竹椅上,坐著陳恪幾個,都在屏息凝神,看著歐陽修。

    歐陽修則在聚精會神,閱讀陳恪給他的材料。

    這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看完之後,他又背著手,在院子裡踱了半天圈子,才長長一嘆道:“你們出了好大個難題給我。”

    聽了這話,陳恪幾個的心便往下沉,難道,連大宋的良心,也認為應該姑息麼?

    “難道歐陽公也認為,應當顧全大局?”陳恪聲音艱難道,這人心,與後世有什麼區別?

    “什麼大局?”便聽歐陽修反問道。

    “平叛大局。”陳恪艱難道。

    “當然要以平叛為重……”歐陽修的話,讓所有人都聽到心碎聲,但他下一句,卻讓人們的心重塑了。只聽這位說了半輩子真話的醉翁道:“但是,憑嶺南爛透了的那幫人,只能是越平越亂!不信你們看著,近期就會有敗績傳來。”

    “歐陽公的意思是?”陳恪等人精神一振。

    “從將到兵,從文到武,全都換掉!”歐陽修嘆口氣道:“這麼難辦的事情,你們說,我能不愁麼?”

    “……”青年們面面相覷、先是錯愕,旋即醒悟,大喜過望道:“這麼說,歐陽公答應幫我們了?”

    “某並非在幫你們,”歐陽修搖搖頭道:“這不過是為臣子的本分。”說著坐回竹椅上道:“但是老夫丁憂在家,沒有專奏之權,等我的奏章慢悠悠到了京城,弄不好嶺南已經不可收了。”

    “歐陽公的意思是……”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歐陽修摸著大把的鬍鬚,苦思道:“怎樣最才能穩妥。”

    這種高層的事情,包括趙宗績在內,誰也沒法幫他出主意,只能勞他自己想。

    好一會兒,歐陽修一拍大腿道:“有了!范文正公的公子,央我撰寫文正公的神道碑,我便以此名義,寫信給韓相公,請他雅正。”

    “這樣能快麼?”

    “當然,你們不要小看范公的威名,和韓相公的威柄。”歐陽修意味深沉的笑道:“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歐陽公。”陳恪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輕嘆一聲道:“當初余文帥,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看來這十年裡,余武溪想了很多,”歐陽修有些恍惚道:“其實有時候,雖然遭到厄運,但錯的人不一定是我們。”說完才回過神來,沉聲道:“如果我能低下頭,早就回去汴梁了。”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陳恪低頭道。

    “無妨,人之常情。”歐陽修微笑道:“還有什麼問題?”

    “請問歐陽公,”陳恪低聲道:“我父親可能在獄中被害麼?”

    “你放心,在那些人沒找到那本賬冊前,是不會殺害你的父親的。”歐陽修搖搖頭,氣尤難平道:“實在是太喪心病狂了,余武溪指著這幫人平叛,真是腦袋灌漿了!”

    “但願如此……”陳恪的心放下不少。

    “不嫌簡陋的話,你們先在這裡住兩天吧。”歐陽修又望向陳恪幾個道:“相信不出幾日,就會有結果傳回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6:56 AM

第九十四章 天聽


    這個時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華……幾乎占盡所有美好詞彙,且都可以冠之‘最’,沒有之一的偉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籠罩於暴風驟雨的襲擊下。

    接連三天的傾盆大雨,灌滿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宮裡高聳的殿宇樓臺、朱雀門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全都在大雨中若隱若現,失去了平日的神氣活現,變得垂頭喪氣。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天地間亮如白晝,照亮了被水簾所籠罩的大內皇宮,也照亮了韓相公那張蒼白的臉。

    汴梁皇城、樞密院使簽押房中。

    自從收到歐陽修寄來的‘范文正神道碑文’,韓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勢,簽押房的屬僚大氣不敢喘一聲,連動都不敢動。

    閃電過後,一聲炸雷響起,驚得韓相公打了個寒噤,他收回望著屋樑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著燭光再次去看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什麼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觸目驚心的檢舉信,信中,歐陽修將一個驚天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筆寫出來,自有奪人心魄,令山河變色的殺傷力。

    說老實話,韓琦還在當樞密副使的時候,早就知道嶺南的軍方不乾淨,也曾向朝廷提議過,將南方的廂軍裁汰重編,以節省用度,然而數次上書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後,他也稀裡糊塗被趕出樞密院,調往地方當知州去了。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這是斷人財路了……都說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賞賜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階越往下,收入便遞減,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廚子、裁縫也差不了太多。

    更別提人數眾多的吏員階層了,收入只能用微薄來形容,在汴梁這座物價騰貴的大城市裡,也就是勉強糊口。

    而大宋對官員貪腐的防治,可謂十分得力。官員任官前,需要至少兩名官員保舉,將來出了貪污問題,保人和直屬上級也要受到處罰;而且曾經受過處置的官員,哪怕沒有被逐出官場,以後升遷磨勘都得靠邊站。何況還有那麼多等著上崗的‘冗官’盯著,所以宋代官場的貪污案極少。

    但是,只要是人治社會,你就別指望能杜絕貪腐。東邊不亮西邊亮,政界汙不了還有軍界……

    大宋朝雖以‘重文輕武’著稱,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壓制。在財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軍隊中。而軍隊內部,向來是自成一體、連皇帝都無法過問的,自然變成貪腐高發區。

    防禦夏國的西軍和精銳的禁軍還好些,將領們只是小吞兩成空額,並不敢吃相太差,對南方……北方的朝廷向來視之為軟弱富庶、隨意壓榨的大肥羊、大糧倉、大銀庫,從來不相信南人會造反,他們的邏輯很簡單,連軟弱的南唐和殘暴的北漢都能安穩統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陽光下,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又怎麼會造反呢?

    所以長江以南的軍隊,越往南就越肆無忌憚的貪腐,而且南方人極富經濟頭腦,他們利用軍隊的超然地位,大作壟斷貿易,賺到的金銀,又比貪污來的多得多,將領雖然政治地位低下,卻一個個富比王侯,過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奢侈生活。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於京畿的策略,讓南方將領們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節制。對掌握著他們生殺大權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節,必有重禮送至各衙門……當然,是假託某某商人的名義。

    大宋朝不許官員個人貪污,卻沒規定衙門不能接受饋贈,因此這錢,文官們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軟。

    作為對價,他們則充當了武將們的保護傘,哪怕是以清廉著稱的官員,也只是不取這種孝敬,卻覺著對軍隊的腐敗應當寬容……因為在大宋朝的官員看來,武人本就素質低下,不貪污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實聽話,貪點就貪點吧。

    只是沒想到,嶺南沒亂,嶺南之南卻出了個儂智高。

    ~~~~~~~~~~~~~~~~~~~~~~~~~~~~~~~

    慶曆新政失敗後,所有君子黨人都在反思,為什麼會敗得這麼快?韓琦也不例外……

    回首慶曆之初,新政多大的聲勢?上有官家態度堅決,下有一眾名臣眾志成城,外有朝野聲援震天,卻僅僅持續不到一年,便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究其原因,不過是新政傷害了官僚階層的利益。所以便有無數官僚站在新政的對立面,使舊黨迅速強大起來,並抓住歐陽修的昏招,將新政領袖們拖入黨爭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懼,才打了退堂鼓。

    總結教訓,韓琦終於意識到,古往今來,個人或幾個人,永遠無法跟龐大的官場作對,哪怕是皇帝,也沒那個本事。

    反思之後,許多人都做出了改變。最先改變的,便是天資絕倫的韓相公。打那之後,他便開始順勢而為,果然第一個從失敗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當上了樞密使。

    很快。京城百官便發現,韓相公果然變了。雖然本身高帥富,不屑於接受任何饋贈,但對下屬們的利是,也學會睜一眼閉一眼了。

    坐穩位子後,韓琦便開始提攜老戰友……除了余靖之外,他還想把歐陽修奪情起復。在宋代,奪情算不得什麼,在歐陽修文壇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這也是順勢而為。

    余靖的反應讓他很欣慰,心說連這個汗臭漢都變了,你老歐陽也不會還是那根攪屎棍吧?

    現在答案來了,還是。

    讓韓相公聊以自慰的是,歐陽修終究還念著當年的戰友之情,或者感謝自己近日的眷眷提攜,總之沒有先捅到官家那裡,更沒有直接公佈天下……以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他的文章一經刊印,不出十日,便能傳遍大江南北,婦孺皆知。在大宋朝,和歐陽修比起話語權來,誰也望塵莫及。

    這讓韓琦不至於太被動,而且冷靜下來,他馬上意識到,既然遠在江西的歐陽修都知道了,嶺南的事情,顯然是瞞不住的。

    而且韓琦也確實沒想到,腐敗的情節竟如此聳人聽聞。他本以為,最多也就是比西軍嚴重點,吃個三成空餉呢……那樣的話戰鬥力應該還可以恢復。

    但現在,嶺南的軍隊,顯然爛到根子了,指望破鞋紮爛了腳,自己豈能再去姑息?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是韓相公的性子,血色漸漸回到他的臉上,那張極富成熟魅力的冷峻面孔上,露出了濃重的殺氣。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斬亂麻,一個也不留!

    這也是順勢而為……

    “換朝服,”韓琦看一眼自己的親隨,沉聲吩咐道:“我要面聖!”

    ~~~~~~~~~~~~~~~~~~~~~~~~~~~~

    僅僅一炷香後,官家在垂拱殿接見了他的樞密使。

    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大宋皇帝趙禎,生就一副細目長眉的慈悲相,雖然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還很年輕,但他今年已經四十三歲,只比韓琦小兩歲。正在經歷一個男人最好的歲月,也是一個皇帝最有權威的時期。

    今年也是他登基三十整年,親政也有二十年,他經歷了太多太多,早就學會了,如何掌握這個步履蹣跚的龐大帝國,使其緩步向前,不跌跟頭。人們都習慣了,看到大宋官家於春風化雨間,將一切麻煩擺平。

    宮人們極少看到,一個像現在這樣憤怒的官家。聽了韓琦的彙報,趙禎的眉頭微微跳動,籠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強壓住自己的怒氣。半晌才緩緩道:“僅憑歐陽公一封書信,卿家就敢下這種結論?”

    “回稟官家,歐陽永叔這個人,釘是釘鉚是鉚,絕對不會造謠生事。”韓琦斬釘截鐵的表情,與在自己簽押房時,有著天差地別,只聽他沉聲道:“臣下相信,雖不中,亦不遠!”

    “樞密院、御史台是怎麼監管的?”趙禎的聲音帶著怒氣,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表達憤怒了:“這種程度的腐爛,不是一日之寒吧?”

    “官家說的是,”韓琦深深施禮道:“待將此事處理完善後,臣自當引咎。”

    “不礙卿家的事,”趙禎壓著怒氣道:“你才當了幾天的樞密使?”想到前任樞密使是自己的老師,他不禁有些煩躁道:“追責的事情,日後再說,先把嶺南的事情處理好。”說著長長吐出口濁氣,再次確認道:“嶺南的官兵,就一點都不堪用了?”

    “運運糧草自然沒問題。”韓琦道:“但打仗的話……”說著神情一黯道:“怕是要害了楊畋。”

    “馬上叫他按兵不動!”官家沉聲道。

    “面聖之前,臣下已經把原地待命的指令發出去了。”韓琦輕聲道。

    “但願還來得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7:00 AM

第九十四章 換將

    已經來不及了,僅僅過了數日,楊畋戰敗的消息,便傳抵京城。

    楊畋真的很冤枉。首先,他其實跟歐陽修一樣,正在家裡丁憂,但是儂智高陷邕州,朝廷就強行把他起復了——誰讓他是文武雙全的楊家將之後,還有豐富的南方剿匪經驗,不用他簡直沒天理。

    雖然楊畋接受任務時不情不願,但作為忠烈之後的覺悟還是很高的,被任命為'廣南兩路體量安撫、經制賊盜'後,他便馬不停蹄的過長江,越秦嶺,踏上了兩廣戰場。

    然後他便重溫了在湖南的舊夢。決戰中,他麾下的部隊,在兇猛蠻夷的衝擊下,轉瞬就跑得沒了影。好在他吸取前次的教訓,及時跟上,才沒再次被丟下……

    但是在湖南,他有時間收拾殘局、訓練部隊,徐徐圖之,因為那是內地,亂上幾年也出不了大事,但兩廣是邊疆,若是一敗再敗,把儂智高變成第二個李元昊,無論是大理還是交趾,都會蠢蠢欲動,從此西南永無寧日。

    更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西夏和遼國……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汴京的官家和相公們,得知這場敗仗後的震驚。

    垂拱殿中,皇帝又一次召見了他的大臣,但這次不止韓琦,還有二位宰相陳執中、龐籍、以及另一位樞密使高若訥。

    隨後還會有朝會,但其實在這種最高層的核心會議上,軍國大事便已經決策定下了。

    官家穿著緋色的衫袍,頭戴黑紗直腳襆頭,望著頭戴進賢冠、身穿緋色羅袍,頸戴方心曲領的宰執大臣們,嘆口氣道:“眾卿家,這儂智高的降表,你們怎麼看?”原來,那儂智高大敗楊畋後,竟再次上疏要求投降,這次的條件是,要求宋廷允許他做邕桂等七州節度使。

    這次,沒人再敢壓下他的信了,那所謂'降表”與宋軍敗績的戰報,同時送抵了京師。

    幾位相公久在帝側,約莫著官家的心思……八成是有息事寧人的想法,考慮答應儂智高的條件。

    其實不止一位相公,懷有同樣心思。只是這種話,說出來,必然是要挨罵的。

    但總不能讓官家挨這個罵吧?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有人吭聲,首相陳執中只好硬著頭皮道:“回稟官家。嶺南之亂,本是起自誤解。據臣所聞,那儂智高原本一心內附,數度上表懇請冊封,要求也一降再降,到最後,不過求一小小知州爾。然而他的內附降表,卻都被原邕州太守所扣。儂智高自覺受辱,才會提兵去攻打邕州。現在他再次上表請降,官家為蒼生計、為社稷念,應該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臣以為,似可接受其降表。”

    “嗯。”待陳執中說完,趙禎點點頭道:“諸卿還有什麼看法?”

    “臣以為萬萬不可!”韓琦向前一步大聲道:“啟稟官家,如果答應那儂智高的條件,那麼嶺南一地將永遠脫離大宋!到那時,不僅丟失兩路國土,整個江南財稅之地,都會常年面臨戰亂,大宋根基危矣!”

    “韓相公有些危言聳聽了。”陳執中搖頭道:“封他節度使,不過是羈縻之策,將來慢慢收其精兵、制其錢穀,則危害自消。”

    “韓王這方子,是建立在太祖皇帝強大的軍威上,”韓琦總是無法理解,為何像陳執中和高若訥這樣無能的蠢材,卻能位列宰執之尊?官家把國之重器當成什麼了?他尖銳的諷刺道:“如今我們在戰場上讓人家殺得屁滾尿流,到時候只能把人家當爺爺似的供著!還收其精兵、制其錢穀……怕是要錢給錢、要糧給糧,一不順心,就掀桌子幹你娘!”

    “你……”陳執中是儒雅的君子,別說御前爆粗了,就算私底下,也一個髒字都不會說,這下漲紅了臉,在那裡憋著說不出話。

    “韓卿家,慎言。”官家只好打圓場道。

    “微臣知錯。”韓琦嘴上說著,神態卻一點不在乎。

    “你們二位意下如何?”官家再看向其餘兩位。

    “臣附議韓相公。”龐籍出列沉聲道。

    “臣,也附議韓相公。”高若訥其實心裡,是偏向陳執中的。但他哪敢得罪韓琦?都在樞密院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怕要整天下被整得不來台。還是陳執中這樣的君子,得罪起來毫無壓力。

    三比一,官家沉默半晌,方問道:“諸卿主戰,可必勝乎?”

    “只要朝廷選強將、用精兵,則可必勝!”韓琦斬釘截鐵道,其實世上哪有必勝?只是這位官家甚麼都好,就是太求穩,不願冒一點風險。你若不說把話死了,休想讓他下定決心。

    “何為強將,何為精兵?”​​被文官們鼓吹為第一儒將的楊畋都脆敗了,官家哪裡還有信心。

    “回稟官家,精兵,非西軍莫屬,強將,則近在眼前。”龐籍唱個大大的喏,一字一頓道:“剿滅儂智高,非狄青不可!”

    此言一出,趙禎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他仍然一臉淡然道:“記得邕州陷落的消息一傳來,狄青就請命出戰,大臣們卻都說,楊畋比狄青更合適……”

    “那時,一者對儂智高不夠重視,二者,沒想到嶺南的軍隊朽壞若斯。”韓琦老臉微紅,那是他的原話,其實他一直很不爽狄青,也說不出什麼原因,就是不想給他機會。哪怕現在,如果有可能,他也不願意用狄青,只是——當年與西夏鏖戰的劉平、任福、郭遵、武吉、王珪那批名將都己戰死,麟、府兩州的張岊也因傷早逝,青澗城的種世衡步入了老齡,放眼望去,大宋朝久經戰火淬煉的名將,就只有狄青了:“當時臣下以為殺雞焉用牛刀,然而那儂智高其實是頭猛虎,我們也只有用冷艷鋸了!”

    “嗯。”趙禎點點頭道:“似乎也只有用他了……諸卿可於明日朝會推舉他為主帥。”

    “官家三思,武人不可專任,最好另派一位文官去輔佐他。”韓琦不同意道。所謂輔佐,其實就是監督、牽制。宋朝重文抑武,認為武人手中有兵、不易控制,因此壓制武官,是每一位文官的自覺。

    果然,此言引來了高若訥的附和,連陳執中也說,如果官家一定打,還是派一名文官為主帥,到時候狄青管軍事,文官管狄青……這樣才能放心。

    官家有些拿不定主意,望向沒有表態的龐籍道:“宰相何意?”

    “啟稟官家,”這位與陳世美一樣冤枉的'龐太師”此刻苦口婆心道:“行軍作戰貴乎號令統一、上下一心。狄青乃是行伍出身,如果用文臣輔佐,定造成號令不能專一的局面,這對領兵打仗是很不利的。如果官家並不信任狄青,那還不如不派他去。 ”

    “南漢也是這麼建立的。”韓琦冷聲道,他是什麼都敢說。讓官家頓時變了顏色。

    “且不說狄青素來忠勇,現在不是亂世草頭王的五代了。大宋朝已經立國百年,萬方歸心、社稷牢固!”龐籍有些憤怒道:“退一萬步說,到時候用禁軍也好、西軍也罷,一家老小在北方,誰會跟他造反?”

    “你敢用性命擔保?”韓琦激他道。

    “有何不敢?”龐籍鬚髮皆張道:“就是用九族擔保,老夫也沒二話!”

    “不要吵了。”見兩人火藥味越來越濃,官家終於當了把裁判道:“龐卿說的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官家……”

    “朕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天子斷然說一句,轉而對自己的內侍道:“胡公公,天大熱熱,相公們不易,將西夏貢來的寒瓜一人挑一擔送去。”這是趙禎的習慣,每次接見大臣,都是以這種不太貴重,但很貼心的饋贈結束。

    “多謝官家。”大臣們知趣的唱喏告退。

    ~~~~~~~~~~~~~~~~~~~~~~~~~~~~~~~~~~

    次日五更三點,朝官雲集紫宸殿前。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於玉階之下,只見兵部尚書出班奏道:“啟奏陛下,昨遣余靖、楊畋統率大軍,進徵嶺南儂智高,近因瘴氣炎熱,軍馬不服水土,戰之不利,現大軍退居桂州暫歇,別候聖旨。”

    官家便垂問道:“該當如何處置?”

    “楊畋當回京聽參論罪,余靖軍中留用。別令一人為帥,再去征伐,乞請聖旨。”韓琦出班道。

    “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

    “微臣以為,欲平此賊,”龐籍出班奏道:“非樞密副使、彰化軍節度使知延州,狄青狄漢臣莫屬!”

    “諸位愛卿之見呢?”

    “臣等附議!”兩院相公已經統一了意見:“非狄青不可!”

    “既然如此,命狄青火速進京覲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7:06 AM

第九十五章 狄漢臣

    五天之後,舉世矚目的樞密副使、彰化軍節度使狄青,從延州返回。

    抵達汴京後,他便被任命為宣徽南院使、荊湖南北路宣撫使、提舉廣南東西路經制盜賊事這麼多官職加在一起,就是個“全權”狄青有權獨自裁斷南方一切軍政大事。

    官家的這一連串決策,震動了京師官場。這是自太宗登基以來,第一次派武將掛帥出征,不派文官做監軍​​隨行。這自然引起文官們莫大的不安,但眼下嶺南的形勢,已經容不得有絲毫閃失,所以只能用狄青,且必須放權給他。因此所有反對者都沉默了,只剩下擁護者的歡呼一在這一刻,狄青眾望所歸。

    垂拱殿內,官家為即將出征的狄帥設宴送行。

    望著這個充滿陽剛之氣的大宋昔日第一美男子,面上唯一的瑕疵就是那標明其出身的金印,官家總是覺著有些惋惜,他輕嘆一聲道:“寡人這些年,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把漢臣提拔起來了。”狄青,字漢臣,身長七尺,姿態雄偉,面如冠玉。十六歲時,因其兄與鄉人鬥毆,他代兄受過,被刺配充為禁軍,因此臉上有金印。他在宋夏戰爭中衝鋒陷陣,立下了累累戰功,成為天下名將。

    宋、西夏議和之後,他回到了京師,因其威名赫赫,蒙受皇萃召見,自此便成為趙禎倚重的第一愛將…他從侍衛步兵殿前都虞候做起,很快升到了步軍副都指揮使、馬軍都指揮使,成為大宋禁軍的首領。又被提拔為彰化軍節度使,在三個月前,更是榮陞樞密副使,登上大宋軍人的巔峰。

    “官家的獎掖提拔,”狄青感激的起身道:“狄青銘感五內,唯有粉身碎骨,肝腦圖報!”

    “坐下坐下。”趙禎笑道:“你這國之重器,就是缺個角、裂道縫,寡人也要心疼壞了。狄青乃軍人,豈敢惜身。”狄青正色道。

    “好好好!”許是自己缺少的緣故,趙禎對這種陽剛之氣十分的欣賞,連說了三個“好”才接著道:“愛卿此去南方,只管盡情廝殺,其餘事情寡人包了,教你絕無後顧之憂!”

    “多謝官家。”狄青沉聲道。

    “這一仗,不僅要贏,而且要贏得徹底,贏得漂亮!”趙禎微微激動道:“打出我大宋的威名來!叫那些野心家斷了念想!”

    “末將遵旨!”

    “來,寡人敬你一杯。”

    “末將不敢……”

    筵席末了,趙禎從袖中掏出一封封好口的密信,親手交給狄青道:“離京後再拆看,閱後即焚。”

    “喏。”狄青恭敬的接過來,收入懷中,貼身收藏。

    官家又賜錦袍金甲,親自授予他天子劍,滿是殷殷期望道:“待到三軍凱旋日,朕親自為你接風!”

    “陛下……”狄青深深一拜。

    一大軍出征,自然要費時日籌備,是以狄青還沒出京,遠在江西廬陵的歐陽修,便收到了最新的邸報。

    這半月來,陳恪他們,已經與老歐陽混熟了。歐陽修是個貴乎其真之人,陳恪他們正對了他的胃口。尤其是,他們從不把他當成什麼文壇盟主,沒有一點巴結奉承的意思,這反倒讓他十分欣賞。一來二去,這幫人竟成了忘年交,說話也開始沒大沒小。

    歐陽修把剛收到邸報展示給他們,得意洋洋道:“怎麼樣,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吧?”

    “狄青狄蘭管我們鳥事?”陳恪幾個把那邸報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看完後,非但沒有奉承他的意思,反倒質問道:“怎麼沒有陳叔叔的消息?”

    “嘿,不愛國的臭小子。。”歐陽修笑罵一聲,正色道:“要是這上面,有了陳知縣的名字,你們才該哭呢。”

    “…”陳恪幾個不解的望著他:“什麼意思?”

    “這個案子,得罪的人太多,你父親要是因此揚名了,往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歐陽修淡淡道:“這是官家在保護他。”說著不禁感慨道:“三代以降,找不到第二位,這樣替臣子著想的君王。”

    “我只關心,我爹什麼時候能出獄!”等待的時間太久了,陳恪很難保持心境的平和。

    “沒耐心的小子,要對長輩保持尊敬。”歐陽修瞪他一眼,捻著鬍鬚道:“汴粱城不會有專門的指令了。”

    “你怎麼知道?”

    “用心看邸報。”歐陽修用蒲扇拍一下他的腦袋道:“上面可是說得明明白白,現在湖南兩廣的一切軍政大事,都是由狄漢臣來獨裁,自然也包括你爹的案子!”

    “那我們該怎麼辦?”陳恪幾個焦急問道心說,難不成,還要再演一出千里奔秋青?

    “是啊,怎麼辦?”歐陽修促狹笑道。恨得陳恪他們,真想把這老頭按倒打一頓。

    見幾個小傢伙火氣上湧,他才搖著蒲扇,悠悠道:“什麼都不用辦,官家是個重情之人,像陳公弼這樣不畏艱險、公忠體國的大忠純臣,官家必定有妥善安排,不會讓他有閃失的。”頓一下,深有感觸道:“說起心細,大宋朝沒人能比得了官家。”同樣一份邸報,陳恪他們只能了解表面,歐陽修卻能看出那麼多道道來,這就是差距。

     見幾人將信將疑,歐陽脩大聲道:“將心放進肚皮裡,不信咱們打個賭,要是陳知縣有閃失,老夫把這條命賠給你們!”聽他這樣說,陳恪幾個感到放心了許多,笑道:“咱們還年輕哩,不划算的緊。”

    “老夫也不要你們的小命。”歐陽修嘿嘿一笑道:“老夫還得在這兒待上一年,窮鄉僻壤的殊為不便,你們給我當上一年的小廝如何?”說著便分派起任務來:“我已經想好好了,猴哥兒跑腿,黑大個看門,小和尚掃地,三郎麼,你給我當書僮如何?”

    “…”眾人這個汗啊,卻又有些感動,他們知道,這是老歐陽在提攜他們跟在他身邊一年,只要用心學習,無論是學問還是見識,都會迎來質的飛躍。退一萬步講,僅憑“歐陽修門人,這塊金字招牌,也足以躋身士林,走到哪裡都被奉為上賓了。

    如此厚重的饋贈,從老歐陽嘴裡說出來,卻好像他佔了多大便宜似的。一點不讓他們幾個尷尬。和宋端平用眼神交流一下,陳恪點頭道:“賭了!”

    “小和尚呢?”歐陽修問道。

    “阿彌陀佛,小僧掃燦艮在行的。、,玄玉雙手合十道。

    “…”見他們這就成了一家人,把那小王爺趙宗績給羨慕壞了,他在一邊抓耳撓腮,卻難以開口。他慮得不是自己的宗室身份,而是另外一層……………,

    歐陽修似乎也有同樣顧慮,所以對趙宗績一直十分冷淡。這些天總共加起來,也沒跟他說超過十句話。

    “將來有一天,你身上利索了,”看著他受窘的樣子,老歐陽終是不落忍,把陳恪幾個發落去地裡幹活,這次淡淡對他道:“老夫便收你做關門弟子。”

    “多謝歐陽公。”趙宗績眼圈一下就紅了,深深唱個喏,委屈道:“我從就沒有一絲非分之想。”

    “可惜很多時候,你怎麼想的沒人關心。”歐陽修感同身受的望著他道:“別人喜歡自己去想。”

    “是。”趙宗績深吸口氣,緊咬著下唇道:“誰讓我倒霉呢,連個無憂無慮的宗室也做不得。”

    “不能這麼說,人人一本難唸的經,你這點苦算什麼?”歐陽修開導他道:“不說別人,單說老夫,我自幼失怙、家貧如洗,屢試不第、無以為繼便不說了,且說當年我在人生最得意時,被政敵污衊“通姦”不僅被貶出京,還險些身敗名裂。那時我才三十歲啊,到現在,已經兩鬢染霜精氣衰了,你說咱倆誰苦?”

     “你比我苦一百倍…”趙宗績輕聲道。

    “我在最潦倒時,朋友們怕我出事,寫信安慰我,我卻回信向他們保證:第一,自己絕對不會自暴自棄,不會發牢騷。第二,我雖然被貶到夷陵那麼個小縣城,但是我會好好做官,勤於政事,絕對不會怠工。

    第三,我自己會“日知進道”鑽研學問不輾。 ”歐陽修露出驕傲的表情道:“十年過去了,我可以說,我做到了! ”

    “是。 ”趙宗績心服口服道。歐陽修被貶黜時,還沒有現在這樣如日中天的名氣,他和范仲淹一樣,都是在最困苦中昇華了自己,一個成為聖賢,一個成為文豪。他不禁輕聲問道:“你是如何在逆境中,克服沮喪的呢? ”

    “無它。唯‘自愛’爾。”歐陽修淡淡道:“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對不起你,都可以原諒,唯獨你自己對不起自己,不能原諒。 ”

    “學生謹受教。 ”趙宗績深深作揖道。

    “誰也不知將來會發生什麼。”歐陽修猶豫了半晌,還是多了句嘴道:“真若是有那一天,你得小心趙宗實。”

    “……”趙宗績悚然。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7:08 AM

第九十六章 人樣子


    數日後,歐陽修正樹蔭下在跟五郎‘打雙陸’。這是這個時代,極為流行的一種棋類遊戲。

    一套雙陸包括棋盤,黑白棋子各十五枚,骰子兩枚。玩時,首先擲出二骰,骰子是幾,便行進幾步。先將全部己方棋子越過對方,落到底線的,即獲全勝。

    由於這種棋戲進退幅度大,勝負轉換易,因此帶著極強的趣味性和偶然性,又離不開謀略,因此宋人不分層次,都十分熱衷這種遊戲。想不到的是,五郎竟是此道高手,與歐陽修殺得難解難分,陳恪和宋端平也在邊上,一面看一面起哄。

    正說笑著,在一旁打坐的玄玉和尚,突然睜開眼道:“有一隊騎馬的人進村了。”

    三郎和宋端平霍得站起來,五郎也丟下骰子,跟著站起身。

    “都坐下,”歐陽修笑駡道:“別一驚一乍的,那些歹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來老夫門上行兇。”

    陳恪幾個可沒他這份自信,從桌底下摸出了兵刃……清一水的鑌鐵直刀,這是捧日軍的佩刀,搶自小關索幾人手中。

    看著手持雪亮兵刃,嚴陣以待的幾個小子,歐陽修不禁苦笑:‘真是一幫暴力分子。’

    攀上牆頭。從祠堂的院牆往外看,只見幾十名騎兵從鄉間小道迤邐而來,陳恪他們才松了口氣,要是來抓人的,不會這麼不緊不慢,還唯恐踩到莊稼。

    待那隊騎士近了,便看清打頭的是個穿一身白衫袍的青年人,正向人打聽著什麼。過一會兒,他便翻身下馬,只帶了兩名隨從,朝眾人所在的祠堂走來。

    “似乎是哪個將軍的公子哥。”陳恪一鬆手,落地道:“估計是來拜會歐陽公的。”

    “當名人真苦惱啊。”歐陽修撚須道:“幫我擋了吧。”

    “好。”陳恪便走出去,正好在祠堂門口,遇上了那個白衫青年。他不禁一愣,這小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在陽光下,那眉目,那臉,那寫意的神態,那雪白的衣衫,都讓人目眩,實在是人間少見的美男子。

    陳恪稱得上閱人無數,本身也算帥哥一枚,但跟這年輕人一比,發現自己長得實在是太湊合了。什麼叫天人之姿?什麼叫瀟灑出塵?什麼叫翩翩風采如若謫仙?看看這小子,就都知道了。

    那青年早就習慣了,被這樣無禮的注視,他溫和的笑笑,唱個喏道:“這位兄台請了,小弟狄詠,奉家父之命,前來拜會歐陽公,請問,他在不在家?”

    “狄詠……”陳恪瞪大眼道:“令尊是?”

    “家父名諱不敢提及,人稱狄漢臣。”

    ‘狄青家的二小子啊!’陳恪恍然,心說怪不得呢,原來是‘人樣子’啊。

    狄青,多年來一直號稱大宋第一美男子,後來這稱號,被他的二兒子奪了去。狄詠好看到什麼程度,被稱為大宋朝的‘人樣子’。

    “稍後,我去稟報一聲。”陳恪一邊轉身往裡走,一邊暗自鬱悶道:‘這小子,還讓不讓別的男同胞活啊……’

    ~~~~~~~~~~~~~~~~~~~~~~~~~~~~

    通稟之後,狄詠被請了進去,向歐陽修鄭重行禮,他奉上狄青的禮物和親筆信。

    拆開信一看,歐陽修對陳恪幾個道:“狄元帥請你們跟著他家二公子回去。”

    “我們?”陳恪吃驚不小:“狄元帥怎麼會知道我們?”

    “呵呵,家父也是奉命行事。”狄詠陽光燦爛的笑道:“貴人要求我們,保證你們的安全。”

    “……”陳恪望向歐陽修,見他點頭,便道:“我們收拾一下便跟你走。”

    幾人進到裡屋,便見趙宗績一臉黯然的立在那。他與狄詠相互認識,不便出去相見,但外面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陳恪他們也黯然了,大家都明白,分別的時候到了……小王爺和他們來這裡已是非分,還是歐陽修在這窮鄉僻壤丁憂的緣故。萬不能再冒大不韙,跟狄青照面了。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陳恪最是灑脫,拍拍趙宗績的肩膀道:“你怎麼回去?”

    “你們不必擔心,”趙宗績輕聲道:“我的侍衛早就找來了,只是體諒我出來不易,才一直沒來打攪。”

    “那就放心。”陳恪幾個鬆口氣道:“你們下一步去哪,看看咱們能不能碰上?”

    “哪也不去了,要不是我跑出來,我們早就回京了。”趙宗績也擺脫了傷感。苦笑道:“回去後,說不得要被禁足了。”

    “金枝玉葉的待遇就是不一樣,”陳恪笑道:“要是我們,指定被揍得屁股開花了。”

    “真羨慕你們,能一直在外遊歷,增長見識。”趙宗績歎口氣道:“要常寫信給我,告知你們的近況。”

“沒問題。”宋端平笑道:“下次大比,我們就去京城趕考,到時候,你可別忘了自己保證的。”

    “沒問題。”趙宗績笑道:“保證帶你們逛遍、吃遍、玩遍汴梁城!”

    “後會有期。”陳恪幾個,挨個和趙宗績擁抱一下。

    “後會有期。”趙宗績的眼圈紅了,雖然這樣的日子,今生不會再有,但這樣的朋友,卻可以一直相伴……

    ~~~~~~~~~~~~~~~~~~~~

    離開廬陵五天後,陳恪等人跟著那狄詠,在長沙城外與狄元帥所率的三萬西軍匯合。這三萬軍隊,就是狄青用來平叛的主力,雖然人數不多,卻是大宋最強的軍隊了。

    籠統分來,大宋的軍隊分禁軍和廂軍。作為軍中主力的禁軍,同樣分為三部分——河北軍、西軍以及京營。至於南方各路,所有的禁軍加在一起,其數量也不及以上三部分中的任何一部。

    原先在三部人馬中,西軍最弱,但澶淵之盟後,河北軍迅速腐化,京營則更早就淪為花架子。只有西軍,不論是四路正規軍,還是其他蕃兵、強壯、弓箭社,在與西夏、青唐諸羌的鏖戰中,保持著強大的戰鬥力。

    這是一支能苦鬥、敢犧牲,深入瀚海戈壁千餘裡做野戰、為大宋開疆拓土的軍隊!所以皇帝讓狄青選兵,他毫不猶豫的點了他們。

    不過西軍的軍紀之差,就連陳恪也早有耳聞。但當他踏入這座依城而紮的營寨時,卻驚訝的發現,不僅寨牆外拒馬、壕溝都設置一絲不苟,營內軍帳,更是謹按八卦方位,規規矩矩的設立……讓人絲毫看不出,這只是行軍途中臨時紮下的。營中士卒雖多,卻都無人喧嘩,但有前行,都規規矩矩的自行成伍,絕不侵佔那條供騎兵出入的馳道。

    這才是真正的軍隊,陳恪不僅暗暗讚歎。尤其是和衡州城裡退下來的兩廣軍隊比比,簡直判若雲泥。

    其實西軍還是那個西軍,不遵軍紀的老毛病也改不了,但要分在誰的麾下,在狄青手裡,這些桀驁不馴的關隴大漢,全都便成了乖乖仔……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威名的軍紀,還有西軍的弟兄們,憋著股勁要捧狄元帥,給廝殺漢們揚眉吐氣一把!

    這些微妙的東西,陳恪幾人自然體會不到,他們只覺著在這營中行走,都得如履薄冰,凜凜惕惕,還未到中軍帳,對那狄青狄元帥的敬畏之情,已經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了。

    來到一座守備森嚴的大帳外,狄詠讓他們稍候,進去通稟一聲,少頃轉回道:“元帥正在議事,請你們先去見陳知縣。”

    “我爹真放出來了?”路上,陳恪他們追問狄詠此事,狄詠並不清楚,沒想到,一進軍營,便聽到這樣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跟著狄詠來到附近的一個營帳外,正遇見一身儒袍的陳希亮,從裡面出來倒水。

    看到陳恪,看到五郎,他一鬆手,那銅盆便跌落地上。

    陳恪和五郎的眼圈也紅了。

    他們一度以為,此生要陰陽永隔了。此刻終於相見,雖不至於抱頭痛哭,但陳希亮一手拉住三郎,一手五郎,好久都不鬆開。

    父子相攜進了帳篷,陳恪介紹了玄玉和狄詠,陳希亮對那狄詠誠摯致謝道:“這次我父子能重逢,全賴元帥庇護,我想向他當面致謝,請二公子代為轉達。”

    “一定。”狄詠起身唱喏道:“陳大令父子重逢,定有很多話要說,末將先行告退,稍後再來探看。”

    待那狄詠走了,父子便敘起別後之情後。在宋端平探營不久之後,陳希亮便被連日提審,起先還是旁敲側擊,到後來,直接追問帳冊的下落。但陳希亮仍一口咬定沒見過,任憑對方如何折磨,都沒有鬆口。

    好在因為他文官的身份,對方不敢太過分,這才沒留下什麼傷疤。後來,便有西軍的指揮使,持著狄元帥的命令,先於大部隊數日,突然降臨衡陽縣。不由分說,將他提到了這裡,也是昨天才剛到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7:14 AM

第九十八章 帝心


    軍營裡不讓亂轉,連晚飯都是兵卒送進帳中的,軍中的伙食自然好吃不到哪去,但有炊餅、醃肉還有菜湯,甚至還有一點點酒······陳恪本以為這是特別優待,但一打聽,營中上至元帥,下至士卒,吃得都是這個。

    雖然有很大原因,是在境內行軍、供給方便,但大宋軍隊的後勤保障,還是讓人刮目相看。陳恪縱向比較一下,從提供的營養和熱量上,跟他後世當兵時的野戰口糧,沒什麼區別,而且一樣的難吃。

    晚飯後,天黑下來,狄詠又來了,請陳希亮父子過去,​​陳恪有些意外,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兒。

    跟著狄詠來到中軍帳,只見一個頭束黑色幘巾,穿半舊黑色蜀錦戰袍腰、束獅吞口腰帶,身長肩闊、劍眉朗目、渾身洋溢著陽剛之美的中年將軍,站在帥案前,朝他們微笑。

    不用問,也知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狄青狄漢臣。陳希亮父子連忙唱個肥喏,道:“元帥。”

    “免禮。”狄青的聲音,爽朗得像秋日的天空,他扶住二人道:“本該早些與賢喬梓相見,無奈軍務纏身,現在才得空。”

    “元帥折殺我父子。”

    “休要客套,”狄青請陳希亮坐下,他也在對面折凳上昭穆而坐。陳希亮起身道'不敢’,卻被他抬手阻止道:“帥位上說話,不如這樣隨便。”小亮哥只好正襟危坐。

    狄詠告退出去,親自帶親兵守好帥帳。

    帥帳中,狄青打量著對面的父子倆。只見經歷過牢獄之災,陳希亮身體瘦弱,臉也有些浮腫,但他眉棱高聳,挺鼻凹目,一雙眼睛澈如秋水,端的是不怒自威、令人起敬。陳恪侍立在其父身後,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端的是虎父無犬子。

    '也只有這樣的父子,才敢做出那等捅破半邊天的事情。’狄青不禁暗暗讚嘆。下一刻,方微笑道:“某此番得以為國出戰,還得多謝賢喬梓。”

    “元帥說笑了。”

    “不是說笑,某是認真的。”狄青搖頭道:“而且,要不是你們的努力,官家和諸相公們,到現在也不會同意調西軍南下的······”說著嘆口氣道:“否則以兩廣軍隊的狀況,怕是孫武再生,也無力回天。何況狄青一介庸人了。”

    “元帥過謙了。”

    “不要拘謹。”狄青看看陳希亮,笑道:“某是與你好生說話,不是聽讚歌的。”

    “呵呵······”陳希亮笑笑道:“元帥乃是三軍統帥,希亮還是戴罪之身·如此折節下交,實在讓希亮受寵若驚。”

    “你已經不是戴罪之身了。”狄青笑著遞出一份手令:“這是今日下發飭令的底本。”

    陳希亮起身接過來一看,只見是一份公文,除去那些繁文,大意是:

    '茲聞衡陽知縣陳希亮勾結匪類一案,審查數月毫無進展,可見其指控荒謬,捏造無端。國家正用人之際,素聞陳君清正賢能之名,令湖南提刑司立即釋放,官復原職、調往帳前聽用。 ,後面有兩湖宣撫使的大印,還有狄青的簽字畫押。

    現在,兩湖兩廣的軍政大事,皆由狄青一人獨裁,任何人無法掣肘,荊湖南路提刑司只好乖乖放人。

    “多謝元帥搭救······”陳希亮起身唱個肥喏,心裡卻難免有些不自在,他更希望,用正常程序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這種'特赦’。

    “陳知縣可能覺著委屈。”狄青正色道:“但這是官家的安排。”

    “官家……”陳希亮愣住了。

    “不錯。”狄青頷首道:“官家讓末將給你傳幾句口諭。”說著他也站起來。

    “臣聆聽聖訓。”陳希亮躬身道。

    “官家說:'有陳希亮這樣正直的大臣,是國家的福氣。只是寡人要讓他失望了。”狄青板著臉,一字一字的複述道:“你身上背的軍需案,與嶺南文武的貪腐案是連環案,查明軍需案,就必然會牽扯出貪腐案,查貪腐案,則會牽扯到朝中的百官的利益,這對你父子是致命的,對寡人來說,也是一樣。”

    “相信寡人,這江山是趙家的,對這些貪腐之輩,寡人比誰都恨,”狄青接著道:“但是,偌大的江山、兆億的子民,還得靠文官們來治,寡人只有先讓他們滿意了,他們才會給我賣力,得讓他們吃飽了,他們才不會吃老百姓。然則國家的官越來越多,財力卻日漸枯竭,寡人沒法讓所有人滿意,對他們不太過分的行為,只能睜一眼閉一眼。”

    “相信卿家也清楚,比起隋唐前朝,我宋朝的官吏可稱清廉,百姓生活亦算得上稱心,像唐朝那樣的貪官污吏,在本朝幾乎絕跡,朕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狄青又復述道:“大禹治水,曰'堵不如疏’,治國也是一樣,只要官員們有不滿存在,就算寡人堵住這個窟窿,他們也會從別處去挖洞。現在,他們吃得是軍隊,吃得是寡人,總要有些顧忌。要是他們換一種方式,直接從老百姓身上撈錢,吃相不知要難看多少倍,危害也不知要大出多少倍。”

    狄青最後復述道:“寡人承認這些,實在感到難堪,但你以國士待我,寡人只能赤誠相待,只望你這樣的正臣,不要棄國而去。要相信,這不是'道不行乘桴於海上’的年代,寡人朝夕以'親君子、遠小人’自警,力求賢臣在位。朝廷中,多一貫正氣,便少一分邪氣,百姓也能鬆一口氣……”

    說完之後,狄青長舒口氣,再看那陳希亮時,已經是淚流滿面,銘感五內了:“微臣何德何能,竟能得官家披肝瀝膽,諄諄而教?若還不能體會官家的苦心,豈與頑石別無二致?”

    “如此,也不枉官家一番心意了。”狄青嘆口氣道。

    中軍大營中燭火照帳,重新就坐後,狄青朝北方拱拱手道:“官家心懷四海,考慮問題自然比咱們臣下周全,因此有些事情,縱使一時不理解,咱們也得照辦。”

    “全憑元帥吩咐。”陳希亮把眼眸深處的失望之色收起,沉聲道。

    “你也不要太過失望。”狄青冷聲道:“有些事情,官家不說,做臣子的也要力所能及的去做,否則愧對授我之大權。”其實狄青本打算只做不說的,但他畢竟是生性耿介的武人,不忍看陳希亮如此失落,所以言有所指的暗示道。

    “嗯……”陳希亮點點頭,沒太當回事兒。

    狄青又望向陳恪道:“這樣一來,少年英雄千里救父的佳話,怕是無法世人周知了,你想要什麼補償?”

    “嘿······”陳恪想一想,笑道:“元帥,我想幹一件事兒?就是不知,元帥能不能罩得住。”

    狄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道:“只要是兩湖兩廣,我差不多都能罩得住。”

    “那好,我想揍個人。”

    “誰?”

    “余靖余文帥。

    “胡鬧······”陳希亮呵斥道:“余文帥德高望重,就算一時不理會爹爹的案子,也是從大局考慮……”

    “我現在窩火的很,不揍他一頓的話,肚皮就要爆掉了。”陳恪道。

    “那就揍!”陳希亮又要訓斥,卻見狄青一擺手道:“替我也揍他幾拳,這老東西,實在是太不像話了,我早就想捶他了!”

    “啊……”陳家父子大張著嘴巴。

    “你們知道,他都幹了什麼嗎?”狄青氣哼哼的起身,把一份軍報甩給陳家父子面前道:“看看吧,天下還有這樣的蠢材!”

    陳希亮接過來一看,登時大開眼界……那是一份余文帥抵達南方以來的工作報告:

    在楊畋戰敗之後,余靖也沒閒著,他知道自己對打仗一竅不通,便揚長避短,準備智取······想來想去,別說,還終於讓他想出一條奇謀來!

    他打聽到,儂智高跟交趾人有殺父之仇,曾經數度反抗過交趾,都被收拾得屁滾尿流······交趾就是後來的越南,宋朝以前,一直是中國的領土,後來宋太祖嫌國家太大不好管理,平了南漢之後,就沒讓再往下打。結果,一個又窮又橫的小國誕生了,儂智高就是被他們欺負的,沒法在廣源州住了,才上表請求內附。發現宋朝的軍隊像土雞瓦狗之後,就乾脆把一把火把老巢燒光,直接把家搬到邕州去了。

    那麼,我完全可以花錢,僱交趾人出兵,來把儂智高收拾掉。如此,不用死大宋朝人,只需要花幾個錢,實在是划算得緊。

    余大人是個急性子,想到就做,他給了'交趾郡王,李德政兩萬貫現鈔,約他領兵到邕州匯合,同時還提供入境之後的糧草······

    這意味著什麼?就連陳恪都明白,這意味著那些越南鬼子,可以名正言順進入大宋國境燒殺搶掠!還他媽是公費的!

    “這種豬頭,光打一頓怎麼解恨!”陳恪憤怒道:“起碼得讓他生活不能自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3-2-10 07:20 AM

第九十八章 你敢殺我?


     “這真是驅狼進虎,愚不可及!”陳希亮悚然道:“唐朝借吐蕃兵的教訓歷歷在目,非我族類,必害我民啊!”
  
  “可笑那余武溪,那麼大的名氣,卻如此之昏聵。嗯,某已經嚴令余靖,交趾人踏入國界之時,就是他人頭落地之日!”狄青傲然道:“大宋的事情,藩夷沒資格插手!”
  
  “對!”陳恪忍不住擊節贊道:“那幫猴子連知道的資格都沒有!”
  
  “哈哈哈。”狄青放聲大笑道:“說得好!”說著長身而起,走到帥案前,拿起一份任命狀,望著陳希亮道:“某欲用陳大令為幕府贊畫,不知肯否屈就?”所謂幕府贊畫,並非正式官職。主帥開府建牙則設此官,待班師還朝,則撤幕去職。
  
  但將來班師回朝,可就是論功行賞的資本了。
  
  狄青的好意,陳希亮焉有不知,但是他十分誠實道:“下官對軍機贊畫一竅不通,怕誤了元帥的大事。”
  
  “不懂可以慢慢學。”狄青也沒指望他能做什麼,笑道:“我大宋的武人雖然沒地位,但文人通軍事,仕途就比他人強得多……”這是自然。遠了不說,當朝的宰相龐籍、樞密使韓綺,都是在西北領過兵的。
  
  “日後還請元帥多多教誨。”如此,陳希亮欣然領命。
  
  狄青又看向陳恪道:“你想揍余武溪,我支持,但他的名氣太大弄不好對你的名聲有損。”
  
  “這個我最擅長了。”陳恪笑道:“保准讓他有口難言。”
  
  “那好,你回去說通你父親”狄青笑道:“只要他答應,我就讓你隨大軍南下。”
  
  “喏。”陳恪父子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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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陳希亮睡不著,見陳恪也沒睡:“怎麼了?”
  
  “憋屈。”陳恪悶聲道。
  
  “嗯我也是。”陳希亮點點頭,望著漆黑的帳頂道。
  
  “官家仁厚,果然名不虛傳,可是他的那番話,我不敢荀同。”
  
  ”父子間的平等交流,已經有許多年了。
  
  “嗯。”陳希亮小聲道:“大宋的問題官家看得比我們透,卻怕變得更糟而一直姑且遷就,這樣,確實能不出大亂子,可冗官、冗兵、冗費,莫不由此遞增早晚有湊合不下去的一天。”
  
  “我聽說國家遇到這種制度性困境,會出現三種情況。”陳恪小聲道:“一種是對症下藥的改革國家,從此擺脫困境,走上康莊大道,比如商鞍變法、趙武靈王改革。一種是,盡力去緩和,使矛盾延後爆發,能讓國柞延長一些;一種是瞎折騰,越改問題越多,直接把自己活活折騰死。”
  
  “這三種情況,第一種當然最好。但可惜,國家越大,架構越複雜,藥到病除的難度就越高。”陳恪接著道:“所以從秦朝以後,就再沒有成功的變法了。”
  
  “嗯。現在看來,那些所謂成功的改革,都不過是第二種。”陳希亮點點頭道:“不過那也比第三種強。”
  
  “官家正是這種心理。”陳恪道:“他也不是沒嘗試過第一種,否則也不會有慶曆新政。但新政太讓他失望,搞下去的話,只能出現第三種結果,所以他果斷喊停,之後便堅定走第二種路線不動搖……這次事件的處理,以及之前在若干問題上,莫不是這種態度的體現。”

     “說得好哇,為父心裡敞亮了。”陳希亮點點頭道:“官家不是不想變,只是沒有好的方略,他寧肯不變。”
  
  “……”陳恪無語了,心說,這還真是個忠君狂熱分子啊。不過說一說,他心裡也舒理了……,天下興亡,那是皇帝和相公們的事兒,咱這個小老百姓,幹嘛要鹹吃蘿蔔淡操心?揍了余文帥,便去歐陽修那裡鍍鍍金,行走江湖便爽利了,說不定逛窯子都不用花錢……,說起逛窯子,他想到自己馬上就十八,按照中醫的說法,就是精元已固,可以開齋…呵呵呵,要不要把第一次,用來挽救大宋的失足婦女呢?這還真是個問題哩……。
  
  烏七八糟的念頭湧出來,頓時將那一絲憂國憂民的想法,沖到了爪哇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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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南西路賓州城,與儂智高盤踞的老巢笆州僅相距百里。
  
  現在這裡被宋軍重新‘攻佔”並向京城發出了捷報。但事實上,是儂智高的軍隊,在廣南兩路搶夠了、玩累了,又聽說大名鼎鼎的面涅將軍,帶著宋軍精銳駕到,才主動退回笆州修整,才讓南方軍借機收復了大片失地。
  
  雖然功勞簿上的殺敵數仍然為零,但賓撲大營中的文武,絕不認為眼下的局面是儂智高主動收縮形成,而將其稱為己方取得的重大勝利,正在大肆慶祝。
  
  大營中的最高長官,余靖余文帥,難得的放下架子,與眾將軍們同樂。只是那陰晴不定的表情,透射出他此刻心中的陰沉…。
  
  朝廷並未解除他湖南兩廣安撫使的職務,卻又派來個全權負責的狄元帥,並明確諭令南方官員,一切軍政大事,皆有狄帥獨裁。這置他這個文帥於何地?
  
  這屁股底下的帥椅,余靖都覺著有刺。
  
  大宋朝以文御武近百年,怎麼到了自己頭上,就倒過來了呢?餘靖深感羞恥。
  
  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狄青發來的兩道措辭嚴厲的軍令,一個是勒令他立即阻止交趾人入境,否則軍法處置。一個是,勒令主將不得出戰,否則軍法處置。
  
  什麼叫軍法處置,就是殺頭!
  
  好你個狄青匹夫,不過一賊配軍耳,卻敢如此狂犬吠日!
  
  汝不知大宋朝不殺士大夫?倒要看看你,怎麼殺我這個慶曆四名諫!
  
  ‘平南大功應該是我余靖的,憑什麼讓給你個賊配軍?,滿腔的怒火和妒火,徹底沖昏了余靖的頭腦,酒席上,他望向嶺南軍方的主將、廣南兩路兵馬鈴轄陳曙,舉起酒杯道:“從儂賊作亂至今,陳將軍已經廝殺百日了吧?”
  
  “回文帥,快四個月了。”
  
  “功績如何?”
  
  陳曙微微自傲道:“這四個月來,末將率軍轉戰兩廣,收復十三州,如今只剩笆州未取了!”
  
  “可惜啊可惜,平兩廣的功勞,還是要被人摘桃子了。”慶曆四名諫的毒舌功夫,果然名不虛傳。
  
  但見陳曙一下就變了臉色…”在餘靖到來前,他便被任命為平叛主將,因為順利解了廣州之圍,儂智高又迅速撤出了廣東,他不僅沒有丟官,反而兼任了廣南西路的兵馬鈴轄,成了嶺南軍中第一人。說來也奇怪,當他磨磨蹭蹭提粵兵入桂,那儂智高就開始大踏步撤退,最後全軍龜縮在邕州城,身邊人都開始吹捧他為“當世名將”。
  
  只是這名將,還沒打過一次硬仗。
  
  在眾人的吹捧中,陳曙也有些不知所謂了……,他相信,只要攻下了琶州,克復兩廣的功勞,就穩穩落在自己頭上了。別看狄青威名赫赫,他還真沒這樣的豐功偉績可以說,誰打下笆州,誰就是大宋軍中第一人。
  
  想到狄青享受的蓋世殊榮,陳曙就妒火中燒,重重一歎道:“人家是大元帥,就是明擺著用權勢壓我,我又有什麼辦法?”
  
  “他的前軍剛到桂州,你現在出戰還來得及。”余靖幽幽道。
  
  “出戰……”陳曙的心,砰得漏跳一拍,他不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畏懼軍法森嚴,一直強壓著。現在聽余文帥下了命令,他那爭功的心,一下就不可遏制了。
  
  陳曙的心思飛快轉動,余文帥的命令也是軍令,自己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只要贏下這一仗,克復了兩廣,自己就成為國家英雄了,那狄青也不敢動自己。
  
  就算打不贏,也沒什麼大不了,自從太宗登基以來,多少年沒聽說有軍法處置了。再說到時候,還有余大人的將令頂著呢,狄青一武夫,怎麼敢駁他這種超級文官的面子?
  
  思前想後,陳曙都覺著此計可行。計策一定,事不宜遲,兩天后,他便點齊兵馬,把能出陣的蝦兵蟹將全帶上,湊齊了五萬兵馬,號稱十五萬傾力出擊。
  
  結果連邕州城都沒見到,便被儂智高殺得屁滾尿流,帶著殘兵敗將逃回了賓州。
  
  兩天之後,狄青的大軍,經過漫長的行軍,也抵達了賓州。
  
  還沒進城,狄青便得知了大軍擅自出戰,兵敗如山的消息。他神色冷峻,看不到一絲憤怒,那只大手,卻握上了刀柄。
  
  城門下,前來迎接的文武,等來等去,等到了他的將令:‘大帥升帳,全體文武,城外大營見駕!,
  
  陳曙本來就心裡惴惴,見狀更是膽怯,望著余靖道:“文帥……”
  
  “當那是龍潭虎穴麼?”余靖冷笑道:“怕什麼,萬事有老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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